地府几乎养不得活物。而牲畜死后魂魄浑噩,早已散去, 调不出味道。
这“肉”的滋味,竟成了地府头一桩解不开的难题。
小花坐在新砌的灶台前,对着那簇跳动的“五味真火”发怔。
火苗舔着空锅底,映得她脸上明明暗暗。
“孟婆大人,要不去人间捉点活物回来,保不齐能用呢!”
“大人,我看不如直接去地狱取那些鬼肉来,反正我们尝不出滋味。”
“亥猪,叫你猪你真是猪啊!那鬼魂也是人识,哪能吃?”
跟过来整理新厨房的跟班们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祂们也是头一遭开食肆,正在兴头上。
“说起活物来,那不是还有金鸡山和恶狗岭的…那些玩意?它们不是吗?”
丑牛这句话,问倒了小花。
她来地府三百来年,说起来实在算不得久。那些荒郊野岭的传闻,她也只是听老鬼们提过几句,并不清楚由来。
倒是角落里一直沉默的辰龙忽然放下汤勺,恍然道:"是我老糊涂了,竟忘了那些东西!"
众鬼都看向她。辰龙在地府当差已有千年,是熬汤婆里资历最老的。
"金鸡山和恶犬岭的那些东西,既非生,也非死。"她缓缓道,"是天地间积年的煞气所化,聚成了鸡犬的形状。性子凶得很,寻常鬼魂见了都要绕道走。"
她又解释道:"正因它们不算活物,才能在这阴间长存。"
辰龙这话点醒了小花。
她眼里渐渐有了光:“既然煞气能聚成鸡犬,若用别的气,是不是也能养出寻常家畜来?”
地府千万年来,鬼差们见了那些东西都绕道走,只当是天地间的痼疾。从没有谁想过,这些煞气所化的东西究竟是怎么来的、又有什么用处。
小花这一提,叫众鬼议论纷纷。
“看来要想想办法。”
小花的目光突然落在案板那柄玄铁菜刀上。
她伸手提起刀,看见刀面映着她清亮的眼睛。
当时崔判官是怎么说的来着?
此刀可断天下万物为食材?小花的心里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既然那些凶物是化成了实体的东西,那此刀说不定也能把它们作食材用了。
而且若是煞气能聚成金鸡、恶犬,那么……炊烟里的暖意,母亲哼的歌谣,孩童枕边的酣梦——这些人世间最寻常的温暖,是不是也能聚出温顺的牲畜?
她再用此刀来切,说不定就能做出地府的“肉食”了。
小花拿定了主意,对跟前几个眼巴巴的属下笑道:“走!咱们先去金鸡山,捉只鸡来试试!”
辰龙连忙拉住了她。
“孟婆,咱家可是个熬汤的,哪有本事去斗恶鬼?您要办这事,还是要去找崔判官才是。”
小花回想起崔判官那桌子上文件堆的高度,觉得也不能事事都麻烦他。
“对啦,我去问问夜游神,他常来往于鬼门关与酆都城之间,次次路过那座金鸡山,说不定有什么好办法。”
夜游神属阴鬼使,虽管着人间巡夜的差事,洞府却安在地府忘川下游的僻静处。
小花嘱咐好手下们的工作,把玄铁菜刀放进‘纳川’里就出了门。
阴鬼使的官差们都住在一处,小花先拜见了鬼王,才进了夜游神的办公室。
“你打听那凶物作甚?”夜游神听到小花的来意,眉头拧紧了。
“那些东西是天地间至凶的煞气所聚,专伤魂体,避之唯恐不及。”
小花却两眼放光,往前凑了凑:“正因它是煞气聚成的,我才好奇!你想想看,既然煞气能聚成金鸡恶犬,那我们若用别的‘气’,比如去人间收集些烟火气、五谷生气,是不是也能聚出寻常的猪牛羊,甚至能下蛋的鸡鸭鹅来?”
她把那玄铁菜刀拿出来给夜游神看。
“听崔判官说,这把刀能把万物作食材,我用它是否也能切割金鸡呢?”
夜游神接过那刀,在手里掂了掂,眼底露出些赞叹的光。
“哦!这是‘归一’嘛。老崔那家伙,竟舍得把这宝贝给你。”
小花没想到这把刀居然还有名字,似乎是大有来头。
见她一脸好奇,夜游神便将这刀的来历慢慢道来。
说从前,有个叫陈味的厨子,天生有股灵气,自己却不晓得,只一心用在做饭上。
他觉得天下万物都能做成好菜,便打了两把玄铁刀,一长一短,整日带在身边。
长的叫“归一”,意思是把世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收拾成干干净净的食材;短的叫“无常”,是说食材味道变化不定,全凭它来拿捏分寸。
他用得久了,那刀仿佛通了灵性。
“归一”沉沉稳稳的,像块厚土;“无常”轻巧灵活,像阵小风。
后来,有个叫阿香的姑娘寻上门来。
她不是厨子,却有个特别的本事,能吃出菜里的欢喜和心事。
她尝出陈味菜里的好,也尝出他一个人守着灶台的孤单。
两人日久生情,就一起搭伙过日子。
阿香常说:“你的‘归一’是手,‘无常’是舌头,两样配齐,才是个全乎人。”
可惜好景不长。
阿香原不是寻常人,她是位下山的仙师,身上还背着师门的担子,不能永驻红尘。
在尘世里过了十几年,阿香终究要回去应一场躲不开的劫数。
临走时,她带走了“无常”,眼泪汪汪地笑着说:“让它陪着我,就像你天天在陪着我。‘归一’留给你,你的根本丢不得。等事情了了,我定然带着它回来找你。”
陈味从此便只用“归一”做菜。
菜还是好的,只是少了从前那股子说不出的活泛气儿。
他等了一辈子,也没等回阿香。
有人说她为挡劫数伤了神魂,一直睡着;也有人说,她是怕连累他,自己断了这缘分。
陈味老了,把一辈子的手艺和念想都封进了“归一”里,这刀便能将万物——哪怕是魂魄——都能化作最本真的“食材”。
后来他去了哪里,又葬在哪里,没人晓得。
世间从此只留下了这对子母刀,一个定得住根基,却寻不回那份千变万化的滋味;一个调得出百味,却没了可以依傍的根本。
两把刀散落在两地,像它们的主人一样,不知还有没有重逢的日子。
小花抚着刀身,没想到这随手得来的厨具竟有这样一段往事。她心里正琢磨着崔判官赠刀的深意,那另一把“无常”如今又流落在何方?
夜游神瞧她神色,便知她心中所想,朗声笑道:“孟婆大人,莫要想那许多!人间往这忘川里丢的旧物数都数不清,机缘到了,自然就到了你我手里。你只管用它好好做菜,便是这刀最好的归宿了。”
他话锋一转,神色认真了几分:“至于那金鸡山……法子听着是妙,但煞气终究凶险。你是一介文官,还是莫要亲身涉险为好。”
见小花蔫了下去,夜游神便给她出主意。
“倒也不是全无办法。走,我领你去隔壁寻妖冥使的鸟嘴问问,他专管飞禽类的魂魄,兴许知道些门道。”
两鬼转到隔壁院落,见鸟嘴正对着一本名册打盹。
夜游神扬声便喊:“你又偷懒!”
鸟嘴惊醒,睁眼先瞧见个陌生女子——一身蓝布交襟裙,罩着浅灰外衫,分明是孟婆的打扮。
他再瞅瞅夜游神,立时会过意来,忙起身扑棱着翅膀:“哎呦!您就是新上任的孟婆大人吧!”
他正要絮絮叨叨说些奉承话,被夜游神摆手截住:“我们有要事要问你。”
待听明来意,鸟嘴猛地一拍羽冠:“这可问住我了!”
祂展开黑金相间的羽翼,作摊手状。
“那金鸡是地府煞气自个儿凝成的,并非人间亡魂,不归我这册子管,怎么抓……我也不晓得。”
不过还没等小花开口再问,鸟嘴又话锋一转,从翅膀底下摸出个亮晶晶的银丝网兜。
“不过我这‘锁魂网’专克禽鸟精魄,煞气伤它不得。您拿去试试,或能成事!”
小花收了网兜,朝鸟嘴道谢,她已准备亲自去一趟金鸡山了。
在地府有了“职位”的鬼,轻易不会‘死’,故而小花也没那么害怕。
倒是夜游神先开口,要和小花一起去金鸡山。
同道路上,小花向夜游神道谢。
“倒是麻烦你陪我跑这一趟了!”
夜游神晃着手中灯笼,浑不在意。
“我日日巡夜,千年不变。如今遇上你这变数,倒觉着有趣。”
他侧头一笑,“若实在过意不去,等你食堂开张,请我吃顿饭便是。这地府里,早尝不出人间滋味了。”
小花也笑道:“这有何难?只要解决了肉食的事情,我定给你作顿大鱼大肉!”
金鸡山在地府里算是个顶奇怪的地方。
别的山头都长些灰扑扑的鬼树,唯独这座山,光秃秃的,连根草都不生。
山石是焦褐色的,摸上去还烫手。
忘川水流到这儿,都自己拐个弯,不肯往前走了。
山上那些金鸡,怕是有上百只,只只都冒着金光。
远远看去,亮堂堂的,倒像是天庭的景致,和地府别处阴沉沉的样子全不搭边。
可要是走近些,就晓得厉害了。
那光看着暖和,照在身上却像针扎似的,疼得慌。
它们天天扯着嗓子啼叫,声音清亮亮的,寻常鬼魂听了却头晕眼花,站都站不稳。
这地方亮是亮,热是热,反倒比阴曹地府最黑的角落还要吓人。
小花只听了一耳朵那鸡的叫声,就觉得浑身魂儿都在晃荡,吓得赶紧退了两三步。回头一看,夜游神退得更远,连他那身鬼差的气派也顾不上了。
“这样可逮不着……”小花心里琢磨着,要是她还记得人间的事,总该晓得怎么抓鸡的。可惜了。
夜游神听了她的话,就给她讲:“在人间抓家鸡,都是围起来直接上手;要是逮野鸡,就得用稻谷做饵,设个笼子。”
“不知道它们吃不吃这些仙种长出来的稻米?”
小花想还好她在“纳川”里放了些田里的粮食,此刻倒是派上了用场。
“试试吧!来都来了。”
夜游神明明这样说,却又往后退了一步,那金光刺得他难受。
倒是小花站着站着,渐渐觉着鸡叫声不刺耳了,眼睛似乎也习惯了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