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地府开食堂》 第1章 孟婆小花 地府今天也很忙。 人间正逢乱世,鬼魂络绎不绝地挤过鬼门关。 孟婆接了酆(feng)都大帝的传唤,正匆忙赶去大殿。 能在地府当差的鬼都有来历,个个有名有姓。 唯独这任‘孟婆’没有。 她只晓得自己是地府里游荡三百年的孤魂,失了记忆,入不了轮回。 因常在那彼岸花田里徘徊,阴兵小鬼都唤她小花。 祂们都说她身上带着执念的气味,所以离不得这地府。可惜她自己总想不起那执念究竟是什么。 三个月前,掌管生死的秦广王忽然点她接任孟婆一职,专管轮回司事务。 小花便得了这个新名头。 “你就是第三百七十二任孟婆?” 酆都大帝捋着胡须,抬眼打量阶下站着的年轻女子。她生前该是个早逝的美人——人成了魂,样貌就再不会变。 “正是。您有何吩咐?” 小花——如今该称她孟婆了——心里还惦记着渡口。今日过河的鬼多,熬汤都快忙不过来了。 “近来收到些投诉。”酆都大帝轻咳一声,“都说孟婆汤滋味不好,要你改改配方。奈何桥和枉死城也住满了鬼,抱怨地府只有这一味汤水,实在单调……” “这怎么行!”不等酆都大帝说完,小花便抢白,“孟婆汤是祖传的方子,岂能乱改?喝下去若忘不掉前尘往事,谁担待得起?” 她想起最近那个死活不喝汤的小鬼头,头更疼。 “再说大家都是鬼,哪还尝得出人间滋味?任做什么珍馐美味,到头来还不是一个样。” 小花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就被选上做了孟婆。这方才干了三个月,新差事就又压下来。她心里有些惶惶然,明明自己还是个没脚跟的魂,倒要先去渡旁人了。 “莫急。”酆都大帝朝崔判官使了个眼色。 判官忙呈上一卷文书,原是近年来的地府考评。 自人间战乱起,酆都城的鬼越聚越多,怨声也日渐高涨。地府也是要看功绩的,若好评不够,天庭便不发俸禄。 地藏王菩萨因此批下一笔款项,要酆都城好生整顿。 酆都大帝接下这烫手差事,分派给十殿阎王时,忽然看见了关于孟婆汤的投诉。 他灵机一动:不如也让孟婆改良下汤水,在彼岸开个食肆,添些新花样。如今光景不同往昔,鬼魂们的念想也多了。顺应些他们的心意,总是好的。 “我已请灶君为你开通往来人间的路引,你可随意往来两界之间。判官司也会将鬼魂生平交与你,你便能照着他们生前的念想,做出一锅称心的饭食了。” 小花暗暗撇嘴。她连自己从何处来都记不真切,哪里还记得人间灶火的模样? 那孟婆汤,世人称作忘情水的——本是千万年传下的老方,只需按配方往天地鼎里一扔便成,用不着什么手艺。 只是听酆都大帝这般言辞,她恐是推脱不了这份差事的。 小花便提出要求来:“那得给我拨几个帮手,再送本灶王爷的食谱来!” 她倒也不怯,既接了孟婆的职司,做饭又有何难?她不信这阴间的鬼比阳间的人还难伺候。 见小花应承,酆都大帝趁势道:“没问题,都依你。未来有何难处,你只管寻崔判官讲,特事特办。” 末了,他还补上一句:“此番渡化之功,皆记于你名下。待功德圆满,准许你可重入轮回,转世投胎。” 小花倒没想到还另有恩赏,她的兴致高了些。 崔判官没料到自己这堂堂地狱总监助理,转眼成了孟婆使唤的小秘书。 他刚要推辞,又见了大帝眼色,只得硬着头皮应下:“属下自当尽力。” “好说好说。” 小花心里还惦记着岸边的汤锅,她伸手接过判官递来的章程,转身利落地走了。 “您这也太轻率了,就交给她一个女娃娃办,成吗?” 见小花飘远了,崔判官才来数落酆都大帝。 “我也没法子。地府里与吃食相关的,除了孟婆汤,就剩下那粪尿泥小地狱和油釜滚烹小地狱了。难不成我让历温和毕元宾去管奈何桥?” “那还是罢了。” 崔判官想起那两位阎王的凶相,要真让他们去渡善鬼,怕是要直接把鬼吓得投胎了。 二人正接着话题商议如何整顿酆都民居的时候,薛礼来了。 他乃十殿阎王,主管鬼魂的转世轮回。 “大帝,第十殿诸事顺遂,新来的枉死鬼、冤死鬼皆已入城。只是……” 他面有难色。 “那只鬼还是不能转世?” 薛礼点头。 “他生前杀人无数,合该受完刀山地狱刑罚,再入轮回历劫。可他曾请僧人作法,将魂魄押给了地府,永世不得超生……” 酆都大帝也犯愁。这种钉子户,占着地府位置,生前又无功德,领不得什么好差事,岂不是白白浪费地府的资源? “他因何押了魂魄?” 崔判官在一旁听薛礼讲了缘由,忽生一计。 他把此计与酆都大帝、十阎王细细说来,两人也茅塞顿开,皆拊掌称妙:“就依崔大人所言!让他去轮回司任职吧。” 这桩差事任职并非偶然。那一段前尘旧日的因果,隔着三百年的光阴,如今又悄悄续上了。 孟婆手下原有三个熬汤婆子、四个采药杂役。上任孟婆给他们取了繁琐的称号,小花记不住,一直是胡乱喊的。 如今酆都大帝又派来五个帮手,正巧凑齐十二人,此刻正站在她面前等待入职。 她见新来的帮手腰间都挂着轮回司的当值玉牌,上面刻着天干地支作编号,便灵机一动,索性按着他们的身形相貌,连带着之前七个人,凑齐了十二生肖的叫法。 那身形高瘦的便唤作“巳蛇”,圆脸爱笑的姑娘叫“卯兔”,浓眉方口的汉子成了“寅虎”……这般喊着,既亲切又好记。 “孟婆,您可算回来了!” 第一个来迎小花的是鼠婆,她满头大汗,手里还举着汤勺。 “那个该投胎的小鬼,今日也不喝汤!我与丑牛、寅虎按着他灌,那孩子硬是不咽,这可如何是好?” 鼠婆口中的小鬼,是新来酆都城的小乞丐,人间名叫阿狗。 “他还闹着在地府寻人?” 鬼魂入地府自有章程:先过鬼门关,再入酆都城,经十殿阎王审判。 有罪的入各层地狱,刑满后由判官司定夺转生或受难。行善的好鬼直住奈何桥畔,待吉时饮汤过桥。 而那些阳寿未尽却横死的,就暂居枉死城,俟命数终了再受审判。 阿狗是个善魂,本该择个吉时,饮汤投胎。 偏他不肯,整日里只在城中游荡,说要寻一个旧人。 阴差们劝他:“善鬼早已过了桥,恶鬼都押在地狱里。你这般寻下去,终究是寻不着的。不如饮了这汤,前尘往事一了百了,岂不干净?” 阿狗只是摇头,将那汤碗推开了。到如今,还倔强地守在彼岸。 小花无奈地问鼠婆,“那孩子如今在哪?带我去见他。” 她走到奈何桥头,瞧见那叫阿狗的小鬼正蹲在桥墩子旁,眼睛直勾勾望着忘川河水,像个石雕的娃娃。 “为何不肯喝汤?”小花挨着他坐下。 阿狗不抬头,声音闷闷的:“我师傅……我答应过师傅,要陪他再喝一碗热粥的。” 原来这小乞丐在人间时,有个卖炊饼的老汉时常照拂他。 冬日最冷的那天,老汉把自己最后一碗热粥分了他半碗,自此阿狗便成了老汉的小徒弟。 只是阿狗做炊饼的手艺还没学成,老汉便病了。 那一日,老汉咳得厉害,知道自己大约是不成了。他漂泊一生,原本是不惧死的,只是最后收了个小徒弟,让他放不下心。 他不愿阿狗看着难受,便轻声说:“阿狗,我有些想喝粥了。你去南头慧姑娘的铺子,买一碗回来罢。” 阿狗应了声,急急地去了。等他捧着碗回来,老汉的身子已经凉了。 阿狗在那破草房里哭了很久。 后来他拿出攒下的几个铜钱,又当了自己贴身藏着的、娘亲留下的那只银镯子,总算给老汉寻了处安静的坟地。 只是他心里总惦着,还欠着师傅一碗热腾腾的粥。 阿狗自己也没活长。 来年初春,为着救个乱跑的孩子,阿狗叫马车给撞了。他是个无依无靠的小乞丐,尸身也没人认领,草草一卷,便丢去了乱葬岗。 到了地府,他对判官说:“我想再见师傅一面。” 他想着老汉定然还没投胎,一心要寻他。 可这地府茫茫,哪里寻得到?他于是铁了心不喝那孟婆汤——若忘了这些,他还怎么安心去投胎呢? 小花听着,心里那点执念也跟着晃荡。她忽地站起身:“你等着。” 她拿着崔判官给的路引,飘飘荡荡地去了人间。 按着阿狗说的方位,她寻到了那早已破败的铺面。 铺子早没了,只剩半堵土墙。 她在墙根下站了一会儿,仿佛能看见一老一少蹲在那儿,捧着一只破碗,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那点稀薄的温暖。 她回了地府,不声不响地翻起灶王爷给的食谱。 还好灶王爷的食谱存了人间百味,她顺着目录找,真找到了那家慧姑娘粥铺的方子。 小花从彼岸园子里的一方杂稻田采了一两米,再配上奈何桥下的无根水,学着人间的方法,慢慢熬煮。 粥在天地鼎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米香渐渐熬了出来。 她又加了阿狗生前的一滴泪,搅入粥里。 这道孟婆特制——“慧娘白粥”便成了。 她舀了一碗,端到阿狗面前。 米汤熬得稠稠的,盛在青花碗里。上面点了些葱花、姜末,热腾腾的白气一时模糊了眼前的光景。 “尝尝看,是不是那个味道?” 阿狗迟疑着接过,低头喝了一口。 他身子微微一颤,眼泪就扑簌簌掉进碗里。 他不再说话,只是埋着头,一口一口,把整碗粥喝得干干净净。 碗底朝了天,他抬起脸,眼睛清亮亮的,像是放下了千斤重担。 “我……我好像看见师傅了。他对我笑,叫我好好的。” 小花点点头,看着阿狗的魂魄渐渐变得透明,朝着奈何桥对岸走去,步子轻快得很。 鼠婆在一旁看得稀奇:“孟婆,您这粥里放了什么?比咱那汤还灵验。” 小花望着阿狗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过是往汤里添了他的一丝回忆。原以为鬼魂尝不出滋味,倒是我错了。” 她心里明白,那孩子惦着是那点人间的暖意,才执拗地不愿投胎。 “看来只要饭菜里融着真心,就算做了鬼,舌头也还是认得这味道的。” 如今阿狗喝了粥,心中的执念便散了。 她低头瞧着自己的手心,上头还黏着几粒刚淘洗过的米。 人活着,总离不得一日三餐。五谷杂粮养着肉身,也系着魂儿里的念想。 一碗热饭,一碟小菜,里头藏着的或是娘亲的慈爱,或是故乡的月色,或是年少时说不出口的情意。 这孟婆汤固然能叫人忘却,却解不开那藏在滋味里的千千结。 原本小花还愁着酆都大帝的差事,现在她忽然觉得,这在彼岸建食肆一事,兴许真能成。 加油,小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孟婆小花 第2章 建食肆 阿狗这事,算是小花的无心插柳。靠煮的一碗白粥便成功渡了魂。 可若真要正经在地府开家食肆,却还有万千难处。 头一桩,便是地方。 奈何桥头原有孟婆熬汤的三尺灶台,如今那地方要容下煎炒烹炸的大锅灶,是决计不够的。 小花在忘川河畔转悠了两圈,终于选定了一块荒地,决心在那盖上几间敞亮的瓦房作厨房。 有酆都大帝的口谕,小花直接找崔判官递了文书,说要为了食肆开辟一块新地。 崔判官倒也爽快,批了地,还从库房里请出一柄古旧的玄铁菜刀来。 他说这刀是前朝一位御厨的念想所化,锋利倒还在其次,妙在无论是谁拿着这柄刀,都能拥有精妙的刀工。 再坚韧古怪的东西,到了它刃下,都能服服帖帖地被片成薄片,切成细丝。传言甚至说,此刀能将万物都切作食材。 “全当是我送你的开业礼。” 崔判官笑得古怪,小花也没多想,稀里糊涂便收了。 地府的施工队也很快就上了岗,照小花的要求,开始建起食肆来。 有新灶在地府建起,灶神自然要来看热闹。 他瞧着这用冥土垒的地基,寒铁木建的房梁,连忙找到小花。 “哎呦,孟婆呀,你这食厮是要渡人啊,还是要惩戒他们呀!” 小花不解道:“自然是渡人,老神仙您怎么这样问?” 灶神花白的胡子抖了三抖,他指着那墙说:“那你这建材可得换换。这冥土里埋的全是前世的尘埃,让鬼魂难忘怀。这铁寒木时时散发阴气,可不是好兆头啊!” “那您说呢?” 小花不懂这些,虚心求教。 “依老儿我看,你该用三生石砾建地基,暖阳木作主梁。” 三生石顾名思义,是块代表着前世、今生、来世三生的石头。它自古吸收日月精华,有恒古神力。 那块大石头,一直静静地卧在酆都城外的野岭下。 地府给它圈了块地方,起了个名号叫“三生石”。总有些刚来的小鬼,偷偷跑去摸那冰凉的石头面,低声祈求着来世的福分。 这三生石砾混进土里,可让鬼魂忘却前世,感恩今生,向往来世。 而暖阳木是生长在人间与冥界交界处的神奇树木,能吸收并储存夕阳的余温。 建在这地府之中,或许还能留下几分人间的暖意。 小花听了连连点头,原来这中间还有这般学问呢!她赶紧让巳蛇去三生石那挖点碎片,又派午马和未羊去砍些暖阳木来。 这么折腾了一番,厨房和店面的雏形终于建好了。 抬眼望去,是个简洁大方的店面——墙面与桌椅皆由暖阳木打造而成,通体是浅蜂蜜色,眼色温润,在这地府之中十分显眼。 小花一脚踏进了厨房,发现灶台底下空荡荡的,原来是缺了火。 地府的火,多是幽冥鬼火,阴冷逼人,如何能炒出人间的锅气呢? “这事不难!” 灶神嘿嘿一笑,伸手一撮,便显出一团明亮显眼的火来。 “这是‘五味真火 ’,你只需凭借心念,文武旺弱便随之而转,或爆炒,或慢炖,都随你心意。” 小花连忙谢过灶神,将那束珍贵的火请进灶台里,从此这奈何桥,便有了永不熄灭的光。 建好了地方,有了炊具和火,剩下的就要找食材了。 小花把灶王爷的食谱摊开来,世间滋味都在里面记载着。 左不过是米面养人,油盐提味,时蔬清口,再佐些猪羊鸡鸭的荤腥。 而在这阴间地府里,能生根发芽的东西,都得是那位五谷帝仙点化过的灵种。 当初第一任孟婆为熬汤需用几味草药,特地去了天庭,求来这等草药种子,撒在彼岸花田边。 这些灵种倒也顽强,离了人间水土照样生长,只消一缕仙气滋养着,便能摘了又生,生生不息。 那日熬粥用的稻米,也是这般长出来的。 “若是一一从头种起,恐怕太繁琐吧?” 人间的日头正亮堂,夜游神闲闲地踱了过来。祂也听说了孟婆要开食肆的事情,特意来凑热闹。 夜游神是地府有名的“包打听”,阎王都笑祂,说顺风耳能听千里,百目鬼目有百视,倒不及祂听得远、看得真。 小花见是夜游神,也不惊奇,只叹了口气:“若是不麻烦,还轮得到我来开这食肆?” “孟婆,您快讲需要的食材吧!记好了还赶着给崔判官送去呢!” 鼠婆已备好了纸笔,在一旁候着。 小花点点头,开始念起食谱上的食材来,她念一句,鼠婆便记一行。 先说到的是那些家常菜蔬的种子: “白菜、青菜、萝卜、莴笋、葱、姜、蒜、韭菜、黄瓜、扁豆、茄子、辣椒、……” 顿了顿,又念起那调味的根本: “大豆要做酱油,小麦要酿陈醋,芝麻得榨香油,甘蔗也能熬出糖霜……” 鼠婆笔下窸窸窣窣地写着,夜游神在一旁背着手听。 这单子上的名目,平平常常,却一样也少不得。少了哪样,人间的灶上就缺了那个味儿。 清单写成了,长长的一串。 小花拿在手里细细看了一遍,点点头:“先就这些罢,尽够了。” 夜游神也探过头来瞧,只见满纸墨痕,曲曲弯弯。他虽爱听个热闹,却认不得几个字,瞧了一会,也只好讪讪地笑笑作罢。 小花揣着单子去寻崔判官。 崔判官正在批阅文书,听到她的来意,接过单子一看,眉头便微微蹙了起来。 “孟婆,这……地府的种子皆有定数,多是药草之类。你这单子上,白菜、青菜、萝卜、茄子……林林总总数十样,都要那带灵气的仙种,地府哪凑得齐?” 小花只是望着他,也不多话。 她晓得崔判官是有本事的,念在酆都大帝的面子上,他可不能拒绝要求。 崔判官沉吟半晌,瞧着小花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终是将那张单子轻轻折好,收入袖中。 “罢了,你且在此稍候。” 他整了整衣冠,转身便往那幽深处行去——竟是亲自去求见地藏王菩萨了。 崔判官疾步如飞,穿过几重幽深的殿阁,方至地藏王菩萨清修之所。 只见菩萨端坐莲台,慧目微垂,似早已知晓他的来意。 "倒是稀客。" 菩萨抬眼,唇边含着一丝温和的笑意,"那小姑娘竟能劳动你亲自跑这一趟。" 判官整了整衣袖,苦笑道:"菩萨明鉴,实在是酆都大帝的意思。" 地藏王接过那张单子,目光掠过内容,轻轻颔首:"这任孟婆是个有灵气的。若非执念太深,以她的根骨,便是转世修个上仙也非难事。" 说罢,他将单子平摊在掌心,闭目凝神。 只见一道金光自他指尖升起,没入虚空之中。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殿内忽然飘来阵阵清芬,一个锦囊自半空缓缓落下,精准地降在判官面前。 "去罢,"遥远的声音从天上传来,"告诉她,好生种着。" 小花见判官回来得这般快,又惊又喜。 她接过那个锦囊,解开细看——那小小的锦囊里竟还装了许多小袋子:白菜、青菜、萝卜、莴笋、葱、姜、蒜……单子上写的,一样不少。末了还多出一包未曾见过的种子。 上面附了张字条,说是五谷帝仙近来培育的新种,赠予她试种着玩。 “这锦囊唤作‘纳川’,菩萨说送你作个开业礼。你莫看它模样素净,里头能装下不少物事。” 小花这才仔细瞧那锦囊,青布面,上头用墨线浅浅绣了几笔流云,针脚是旧的,却干净妥帖。 “替我谢谢地藏王菩萨!” 小花平白得了这个宝贝,心中欢喜,也觉得肩上的担子又重一分。 她握着锦囊,心里想着,这些神佛出手真大方,不晓得他们手边的真法宝,该有多少了不得的神通呢。 “你好好做事,便是最好的谢礼了。” 崔判官办完这事就赶忙走了,不过离开这一会,他案头上的工作,恐怕已经堆得似山高了。 有了种子,小花便在彼岸花田边上,又垦了一片地。 说是垦,其实也不过是拿一柄旧竹篾,慢慢翻地,松土。 地府的土不同人间,湿漉漉的,还泛着些幽光。 小花捏了一把土,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像是承载着记忆的重量。 她做得很耐心,在泥土翻涌间,偶尔会露出些细碎的、光洁的东西。那应该是前尘往事留下的灵魂碎片。 小花让寅虎收起那些碎片,事后统统倒进汩汩的冥河里。那河水便默不作声地,将这些零碎的牵挂带到不知名的远方去了。 人间时刻过了两个时辰,那地终于被整的像模像样了。 整好了地,小花便取出了‘忘川’,把种子一股脑地倒在地上。 “寅虎,你来种这些香辛料;卯兔,绿叶青菜归你照料;午马,这些茄科植物交给你了……” 小花把种子分给众人,自己则走到了田边角落。她手里只剩下那袋身份不明的新种子了。 “让我看看,帝仙会培育出什么新品种吧!” 她弯腰将种子撒进松好的土里,仔细按实了土。临走前又给每块田埂插上木牌,用朱砂笔标了名目——往后采摘时,便不会弄混了。 小花又请了一位草药仙师来施法。 只见那仙师衣袖一挥,青光拂过,那些种子便破土、抽芽、展叶,眨眼间已是绿意盎然,瓜豆垂挂。 小花摘了一根黄瓜,那藤上立刻便又结了一根,她喜笑颜开,心道不愧是天上的仙种,就是不一样。 唯那一方新种下的土地不见动静。 仙师拢着袖,目光在那处停了片刻,脸上那点轻松的笑意淡去了。 “孟婆大人,”她声音也沉缓了些,“这是您哪得来的种子?我的法力竟也催不动。” 小花挠挠头,赶紧说:“仙师,这是五谷帝仙新研制的种子,绝非邪物,您放心。” 她把那小纸条递给仙师。 仙师接过一看,神色稍霁,摇头失笑:“原来是那个顽劣老儿的手笔。那你便让它在地里自生自灭吧,即便长不出什么,也不足为奇。” 送走仙师,小花回身望向那片已然郁郁葱葱的菜园,一股踏实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最后剩下的难题,就只剩肉食了。 第3章 金鸡山 地府几乎养不得活物。而牲畜死后魂魄浑噩,早已散去, 调不出味道。 这“肉”的滋味,竟成了地府头一桩解不开的难题。 小花坐在新砌的灶台前,对着那簇跳动的“五味真火”发怔。 火苗舔着空锅底,映得她脸上明明暗暗。 “孟婆大人,要不去人间捉点活物回来,保不齐能用呢!” “大人,我看不如直接去地狱取那些鬼肉来,反正我们尝不出滋味。” “亥猪,叫你猪你真是猪啊!那鬼魂也是人识,哪能吃?” 跟过来整理新厨房的跟班们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祂们也是头一遭开食肆,正在兴头上。 “说起活物来,那不是还有金鸡山和恶狗岭的…那些玩意?它们不是吗?” 丑牛这句话,问倒了小花。 她来地府三百来年,说起来实在算不得久。那些荒郊野岭的传闻,她也只是听老鬼们提过几句,并不清楚由来。 倒是角落里一直沉默的辰龙忽然放下汤勺,恍然道:"是我老糊涂了,竟忘了那些东西!" 众鬼都看向她。辰龙在地府当差已有千年,是熬汤婆里资历最老的。 "金鸡山和恶犬岭的那些东西,既非生,也非死。"她缓缓道,"是天地间积年的煞气所化,聚成了鸡犬的形状。性子凶得很,寻常鬼魂见了都要绕道走。" 她又解释道:"正因它们不算活物,才能在这阴间长存。" 辰龙这话点醒了小花。 她眼里渐渐有了光:“既然煞气能聚成鸡犬,若用别的气,是不是也能养出寻常家畜来?” 地府千万年来,鬼差们见了那些东西都绕道走,只当是天地间的痼疾。从没有谁想过,这些煞气所化的东西究竟是怎么来的、又有什么用处。 小花这一提,叫众鬼议论纷纷。 “看来要想想办法。” 小花的目光突然落在案板那柄玄铁菜刀上。 她伸手提起刀,看见刀面映着她清亮的眼睛。 当时崔判官是怎么说的来着? 此刀可断天下万物为食材?小花的心里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既然那些凶物是化成了实体的东西,那此刀说不定也能把它们作食材用了。 而且若是煞气能聚成金鸡、恶犬,那么……炊烟里的暖意,母亲哼的歌谣,孩童枕边的酣梦——这些人世间最寻常的温暖,是不是也能聚出温顺的牲畜? 她再用此刀来切,说不定就能做出地府的“肉食”了。 小花拿定了主意,对跟前几个眼巴巴的属下笑道:“走!咱们先去金鸡山,捉只鸡来试试!” 辰龙连忙拉住了她。 “孟婆,咱家可是个熬汤的,哪有本事去斗恶鬼?您要办这事,还是要去找崔判官才是。” 小花回想起崔判官那桌子上文件堆的高度,觉得也不能事事都麻烦他。 “对啦,我去问问夜游神,他常来往于鬼门关与酆都城之间,次次路过那座金鸡山,说不定有什么好办法。” 夜游神属阴鬼使,虽管着人间巡夜的差事,洞府却安在地府忘川下游的僻静处。 小花嘱咐好手下们的工作,把玄铁菜刀放进‘纳川’里就出了门。 阴鬼使的官差们都住在一处,小花先拜见了鬼王,才进了夜游神的办公室。 “你打听那凶物作甚?”夜游神听到小花的来意,眉头拧紧了。 “那些东西是天地间至凶的煞气所聚,专伤魂体,避之唯恐不及。” 小花却两眼放光,往前凑了凑:“正因它是煞气聚成的,我才好奇!你想想看,既然煞气能聚成金鸡恶犬,那我们若用别的‘气’,比如去人间收集些烟火气、五谷生气,是不是也能聚出寻常的猪牛羊,甚至能下蛋的鸡鸭鹅来?” 她把那玄铁菜刀拿出来给夜游神看。 “听崔判官说,这把刀能把万物作食材,我用它是否也能切割金鸡呢?” 夜游神接过那刀,在手里掂了掂,眼底露出些赞叹的光。 “哦!这是‘归一’嘛。老崔那家伙,竟舍得把这宝贝给你。” 小花没想到这把刀居然还有名字,似乎是大有来头。 见她一脸好奇,夜游神便将这刀的来历慢慢道来。 说从前,有个叫陈味的厨子,天生有股灵气,自己却不晓得,只一心用在做饭上。 他觉得天下万物都能做成好菜,便打了两把玄铁刀,一长一短,整日带在身边。 长的叫“归一”,意思是把世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收拾成干干净净的食材;短的叫“无常”,是说食材味道变化不定,全凭它来拿捏分寸。 他用得久了,那刀仿佛通了灵性。 “归一”沉沉稳稳的,像块厚土;“无常”轻巧灵活,像阵小风。 后来,有个叫阿香的姑娘寻上门来。 她不是厨子,却有个特别的本事,能吃出菜里的欢喜和心事。 她尝出陈味菜里的好,也尝出他一个人守着灶台的孤单。 两人日久生情,就一起搭伙过日子。 阿香常说:“你的‘归一’是手,‘无常’是舌头,两样配齐,才是个全乎人。” 可惜好景不长。 阿香原不是寻常人,她是位下山的仙师,身上还背着师门的担子,不能永驻红尘。 在尘世里过了十几年,阿香终究要回去应一场躲不开的劫数。 临走时,她带走了“无常”,眼泪汪汪地笑着说:“让它陪着我,就像你天天在陪着我。‘归一’留给你,你的根本丢不得。等事情了了,我定然带着它回来找你。” 陈味从此便只用“归一”做菜。 菜还是好的,只是少了从前那股子说不出的活泛气儿。 他等了一辈子,也没等回阿香。 有人说她为挡劫数伤了神魂,一直睡着;也有人说,她是怕连累他,自己断了这缘分。 陈味老了,把一辈子的手艺和念想都封进了“归一”里,这刀便能将万物——哪怕是魂魄——都能化作最本真的“食材”。 后来他去了哪里,又葬在哪里,没人晓得。 世间从此只留下了这对子母刀,一个定得住根基,却寻不回那份千变万化的滋味;一个调得出百味,却没了可以依傍的根本。 两把刀散落在两地,像它们的主人一样,不知还有没有重逢的日子。 小花抚着刀身,没想到这随手得来的厨具竟有这样一段往事。她心里正琢磨着崔判官赠刀的深意,那另一把“无常”如今又流落在何方? 夜游神瞧她神色,便知她心中所想,朗声笑道:“孟婆大人,莫要想那许多!人间往这忘川里丢的旧物数都数不清,机缘到了,自然就到了你我手里。你只管用它好好做菜,便是这刀最好的归宿了。” 他话锋一转,神色认真了几分:“至于那金鸡山……法子听着是妙,但煞气终究凶险。你是一介文官,还是莫要亲身涉险为好。” 见小花蔫了下去,夜游神便给她出主意。 “倒也不是全无办法。走,我领你去隔壁寻妖冥使的鸟嘴问问,他专管飞禽类的魂魄,兴许知道些门道。” 两鬼转到隔壁院落,见鸟嘴正对着一本名册打盹。 夜游神扬声便喊:“你又偷懒!” 鸟嘴惊醒,睁眼先瞧见个陌生女子——一身蓝布交襟裙,罩着浅灰外衫,分明是孟婆的打扮。 他再瞅瞅夜游神,立时会过意来,忙起身扑棱着翅膀:“哎呦!您就是新上任的孟婆大人吧!” 他正要絮絮叨叨说些奉承话,被夜游神摆手截住:“我们有要事要问你。” 待听明来意,鸟嘴猛地一拍羽冠:“这可问住我了!” 祂展开黑金相间的羽翼,作摊手状。 “那金鸡是地府煞气自个儿凝成的,并非人间亡魂,不归我这册子管,怎么抓……我也不晓得。” 不过还没等小花开口再问,鸟嘴又话锋一转,从翅膀底下摸出个亮晶晶的银丝网兜。 “不过我这‘锁魂网’专克禽鸟精魄,煞气伤它不得。您拿去试试,或能成事!” 小花收了网兜,朝鸟嘴道谢,她已准备亲自去一趟金鸡山了。 在地府有了“职位”的鬼,轻易不会‘死’,故而小花也没那么害怕。 倒是夜游神先开口,要和小花一起去金鸡山。 同道路上,小花向夜游神道谢。 “倒是麻烦你陪我跑这一趟了!” 夜游神晃着手中灯笼,浑不在意。 “我日日巡夜,千年不变。如今遇上你这变数,倒觉着有趣。” 他侧头一笑,“若实在过意不去,等你食堂开张,请我吃顿饭便是。这地府里,早尝不出人间滋味了。” 小花也笑道:“这有何难?只要解决了肉食的事情,我定给你作顿大鱼大肉!” 金鸡山在地府里算是个顶奇怪的地方。 别的山头都长些灰扑扑的鬼树,唯独这座山,光秃秃的,连根草都不生。 山石是焦褐色的,摸上去还烫手。 忘川水流到这儿,都自己拐个弯,不肯往前走了。 山上那些金鸡,怕是有上百只,只只都冒着金光。 远远看去,亮堂堂的,倒像是天庭的景致,和地府别处阴沉沉的样子全不搭边。 可要是走近些,就晓得厉害了。 那光看着暖和,照在身上却像针扎似的,疼得慌。 它们天天扯着嗓子啼叫,声音清亮亮的,寻常鬼魂听了却头晕眼花,站都站不稳。 这地方亮是亮,热是热,反倒比阴曹地府最黑的角落还要吓人。 小花只听了一耳朵那鸡的叫声,就觉得浑身魂儿都在晃荡,吓得赶紧退了两三步。回头一看,夜游神退得更远,连他那身鬼差的气派也顾不上了。 “这样可逮不着……”小花心里琢磨着,要是她还记得人间的事,总该晓得怎么抓鸡的。可惜了。 夜游神听了她的话,就给她讲:“在人间抓家鸡,都是围起来直接上手;要是逮野鸡,就得用稻谷做饵,设个笼子。” “不知道它们吃不吃这些仙种长出来的稻米?” 小花想还好她在“纳川”里放了些田里的粮食,此刻倒是派上了用场。 “试试吧!来都来了。” 夜游神明明这样说,却又往后退了一步,那金光刺得他难受。 倒是小花站着站着,渐渐觉着鸡叫声不刺耳了,眼睛似乎也习惯了那光。 第4章 白切鸡 小花从“纳川”囊里抓了把新米,黄澄澄的。 新米还带着田里的生气,被她轻轻地撒在身前的地上。 小花又照着鸟嘴教的法子,念了个咒,那锁魂网便悄没声息地张开来,变成一张透明的大网子,虚虚悬在米粒后头。 她自个儿退到块山石后头蹲着,只露出双眼睛瞧着。夜游神远远地喊了句什么,她也没听清。 地府里没风,四下静得很,只有那些金鸡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那撒出去的米,在这光秃秃的山脚下,显得格外扎眼。 她心里也没底,不晓得这些靠煞气过活的精怪,瞧不瞧得上这谷物。横竖法子是试了,成不成,只好等着瞧。 约莫过了几分钟,有只小白鸡踱了过来。 这小家伙比旁的鸡都小一圈,羽色是淡淡的金,近乎月白了。它偏着头,黑豆似的眼珠盯着地上的米粒,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它绕着米粒走了两圈,翅膀微微张着,随时要逃走的架势。 可那新米的香气一阵阵往它那儿飘,小白鸡到底还是没忍住,飞快地啄了一粒,又立刻跳开两步。 见周围没什么动静,它胆子大了些,才又上前啄食。 这回吃得欢了,颈子一伸一缩的,渐渐就走到了网子底下。 小花屏住呼吸,心里默念了个“收”。 那网子倏地落下,正把小鸡罩在里头。小鸡惊得直扑腾,网子却越收越紧,把它裹得动弹不得。 她忙跑过去,隔着网子想抓住它。 手刚碰到羽毛,却像摸着了烧红的炭,疼得她立刻缩了回来。 低头一看,指尖竟已烫得发红——这小东西看着温顺无害,身上的煞气却半点不含糊。 就在小花缩回手的当口,一块黑布从天而降,把那只金光灿灿的鸡兜头罩住了。 原来是夜游神扔的布袍。 他远远喊的话,小花这会儿才听明白:“用这布罩着就没事了!” 小花又试着伸手一提,这回连网带鸡一齐拎了起来,果真就不烫手了。 “这是阴差带魂魄赶路时用的布,可遮天蔽日。”夜游神解释道,“要不人魂受不住地府的阴火。” 没想到这般顺利就捉着了金鸡,小花满心欢喜。 她还想邀夜游神来观新建的食肆做客,夜游神却摆摆手:“我该去人间巡夜了,你自己先回吧,改日得空,我再带着兄弟一起去。” “一言为定!开业了我定给你们留个好位置。” 就这样别过夜游神,小花抱着裹紧的鸡,匆匆往回走。 食肆已经收拾妥当了。 门脸不大,像个茶摊子,只开个窗口。 木招牌空着,菜单板也还光着,等着往上写字号。 里头是间大厨房。 靠墙立着两个旧橱柜,堆着各色食材。 正中是张宽大的案板,木色温润,据说是能辟邪的银杏木打的。案头插着几支新采的彼岸花,红艳艳的,算是添点颜色。 两口铁锅并排架着,一口炒菜,一口炖汤。 原先熬孟婆汤的那口大锅还留在奈何桥头,照旧咕嘟着——总有些对人间无牵无挂的鬼,愿意喝一碗汤,平平淡淡地去投胎。 小花把怀里那团黑布包放在案板上,那鸡一路都安安静静的,许是被布上的阴气镇住了。 她掀开布角,露出小片金灿灿的羽毛。 那鸡瑟缩了一下,黑亮的眼珠望着她,小花举着刀,一时竟下不去手。 辰龙在一旁洗菜,瞧出她的犹豫,擦擦手走过来笑道:“大人,人间有句老话,‘君子远庖厨’。可咱们既然要操持这碗灶台上的营生,心肠总得硬朗些,可做不得君子。” 她靠到小花身边,手指轻轻抚过刀背。 “您想,若是物尽其用,便不算糟践。听说这金鸡是煞气化的,您只割它一块肉,它回头吸足了煞气,指不定还能再长全乎——和人间那些活物是不一样的。” 午马也凑过来看热闹,粗声粗气地帮腔:“就是!咱们地府办事,哪能像阳间那般婆妈。” 小花听着他们的话,盯着那团金光看了半晌,忽然把牙一咬:“说得是!” 话音未落,她手起刀落,“归一”的刀锋闪过一道寒光,利索地从鸡腿上旋下一块肉来。 说来也奇,那伤口处不见血,只逸散出几缕金红交缠的雾气。 那鸡吃痛地咯咯两声,被切下的部分已在案板上化成了一块肉。 “还真成了!” 辰龙也没见过这等稀奇事,大着胆子摸了摸那块肉,手感确与人间的鸡肉别无两样。 小花到底是生手,做不出什么精细菜式,只能照着灶神食谱里白切鸡的做法,将那块金光熠熠的鸡肉煮熟、斩件,勉强码了一盘。 肉色淡金,皮子透亮,看着倒清爽。 可这菜一端上桌,辰龙和午马都往后缩了半步。 午马搓着手,喉咙动了动:“大人,这……这可是至阳煞气凝成的,咱们阴魂之体,吃了怕是要出事吧?” “总得有人试试。”小花说着,自己已拿起筷子,“我自己做的菜,我先尝。” “使不得!”辰龙忙伸手要拦。 可小花动作更快,早已夹起一块,毫不犹豫地送进了嘴里。 辰龙和午马都不禁屏住气,眼睛直勾勾盯着小花看,一动不敢动。 小花细细嚼了两下,起初还平静,忽然"哎呀"一声,整张脸皱成了苦瓜。 那煞气辣乎乎的,像团火在喉咙里烧,直往脑门上冲。她慌忙吐出来,扶着案板咳个不停,眼泪都呛出来了。 辰龙赶紧递上一碗凉水,小花连喝几口,这才缓过劲来。 "能吃是能吃,"她喘着气,神色却敞亮起来,"就是太冲人,比生姜还辣嗓子。" 她转头望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地府的阴霾,看到人间袅袅的炊烟。 “不过既然能吃,那说明我的猜想就是可行的。虽然煞气化的入不了口,但若用烟火气养出来的,说不定…就真能吃了!” 此刻她脸上还挂着泪珠子,笑容却像破开乌云的月亮。在地府做肉食的难题,可算有了解开的眉目。 辰龙拍着胸口直叹气:"大人哟,您这说试就试的性子,可真要吓死老朽了。" 她在地府当差伺候过好些任孟婆,还是头回见着这样孩子气又莽撞的。 方才见小花吞下那金鸡肉,差点没把她惊得魂飞魄散。 午马蹲在灶前拨弄起柴火,瓮声瓮气问:"那咱们下一步咋整?人间烟火要往哪儿寻?" "听说秦广王殿里有座''五味鼎'',专收人间的喜怒哀乐。明日我去求求他,借来用用。" 小花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秦大人既把我架到这孟婆的位子上,总不能看着我抓瞎——这熬汤改菜的烂摊子,他总得帮着收拾收拾才是。" 她这话说得轻巧,像是晚辈同长辈撒娇讨便宜,把手下们也逗笑了。 小花打定了主意,第二日果真抱着金鸡,往秦广王的第一殿去。 与此同时,两个阴差正押着个戴枷的魂灵拐进崔判官的院门。 那鬼魂微垂着头,玄色衣襟下透着股地牢里带出来的寒气。 原是地府文书跑了好几道手续,总算把第十殿那钉子户的案卷理清了。 崔判官翻着名册,照例问道:“报上名来。” 鬼魂这才抬起头。模样是顶俊朗的,眉骨挺拔,若在人间,合该是个纵马江湖的少年郎。只他那眼底沉着散不开的郁气,到底露了厉鬼的底。 “无名无姓。”他声音沙沙的,像碎石子碾过青石板。 崔判官皱了皱眉:“档案上明明记着……” “前尘旧事,早忘了。” 他生前不过是别人的一把刀,平日里与人交往都是代号相称。 至于那个唯一会唤他名字的人……也早就不在了。 那名姓,留着也就没什么意思。 崔判官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是提笔在文书上落下朱批,又朝阴差微微颔首。 锁链卸下时,那鬼揉了揉手腕,露出一截深紫色的勒痕。 “带他去轮回司点卯。”判官吩咐完又补了句,“孟婆大人若得空,或许会给他赐个新名。” 阴差引着他穿过开满彼岸花的石径,轮回司的院门却虚掩着。 寅虎正蹲在门槛上剥蒜,头也不抬:“大人刚带着五味鼎往人间去了。” 阴差为难道:“这可如何交接?” 寅虎掸了掸袖口的蒜皮:“那就先等着吧,大人应该快回来了。” “等什么呀!”鼠婆急得直揪围裙角,“既然是派来保护大人的,正该去人间守着。她一个人带着宝贝,遇上麻烦可怎么办?” 旁边熬汤的其他婆子也忙跟着点头。 她们这些在地府待久的老魂,身上阴气太重,没有宝贝护身,过了那阴阳界就要魂飞魄散的。刚才小花说要独自去人间,鼠婆就不同意,奈何小花决断,通知完就跑了,只留下她在这干着急。 那鬼还是垂着手站在那儿,仿佛大家说的都和他不相干。 鼠婆扯住寅虎袖子:“你忘了上个月饿鬼道逃出来的那些?专挑落单的下手!” 听鼠婆这么说,众鬼都担心起孟婆来。 她们商议了一番,还是同阴差说:“还是直接带他去人间吧。孟婆大人身上有官印,顺着气便找着了。” 阴差得了吩咐,想着总归要将这鬼差事办妥,便又引着他往那阴阳界去。 那鬼跟着走,步子不紧不慢的。过了界门是何处,于他都没什么分别。 刀山火海三百年,早将什么都磨平了。那个人不在了,他这副魂魄留着,也不过是一具会走路的空壳。原以为他要在地狱里捱到魂飞魄散,不想地府还一直催着他转生。只是他已与老僧签了生死契,若是违背了,那契上的愿望就完不成了。他可不想那个人再受那么多委屈。 如今地府松开说可以不让他入轮回,只是要去当差,那便当罢。 横竖,再不见人间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