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开学那天,林微是最后一个走进教室的。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校服,领口磨得发亮,袖口卷了三层边。她选了靠窗的角落座位,把许念的日记本塞进桌肚最深处,用厚厚的数学课本挡住,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关于海的记忆都藏起来。班主任领着一个男生进来时,阳光刚好透过窗户,在他白衬衫上镀了层金边,刺得林微眯了眯眼——那是她第一次见有人穿这么干净的白衬衫,没有一点污渍,不像她的衣服,永远带着洗不掉的旧痕。
“同学们,这是新来的转学生,陈屿,大家欢迎。”
男生的目光扫过教室,最终落在林微身上。他径直走过来,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嘴角噙着浅浅的笑,露出一对梨涡:“你好,我叫陈屿。”他的声音很干净,像雨后的天空,没有一点杂质。
林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没应声。她像只受伤的兽,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警惕着所有靠近的温度。许念的死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把她和所有人都隔开了,她怕自己身上的“晦气”会传染给别人,就像许念的母亲说的那样。
但陈屿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那天放学,林微被几个染着黄毛的混混堵在巷口。那是许念死后,她第一次走那条回家的路,巷子里的黑暗像张巨口,等着把她吞噬。混混们抢了她的书包,翻出许念的日记本,哄笑着把它扔在地上,用脚踩得封面变形:“原来你喜欢装文艺啊?怪不得跟那个跳楼的是朋友……这日记本上写的什么?‘好好活着’?你怎么不去死陪她?”
林微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旧伤叠着新伤,血渗了出来。她想把日记本抢回来,却被混混推倒在地,膝盖磕在水泥地上,疼得她浑身发抖。她甚至觉得,混混们说得对,她就该跟许念一样,消失在这个令人作呕的世界里,这样就不用再听母亲的责骂,不用再梦见许念被火烧的样子。
“住手。”
清冷的男声像块冰,突然砸进闷热的巷子里。林微抬头,看见陈屿站在逆光处,白衬衫的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干净的小臂。他没说话,只是把捏扁的易拉罐精准地砸在黄毛的后脑勺上,易拉罐落地时发出的脆响,让混混们愣了一下。然后他走到林微面前,弯腰捡起地上的日记本,用袖口擦去上面的灰尘和脚印,动作轻柔得不像个刚打跑人的“英雄”。
“谢谢……”林微的声音发颤,像风中的残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母亲说过,哭是懦弱的表现,她不配哭。
陈屿把日记本递给她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带来一阵微凉的触感。“以后放学我送你吧,这条巷子里的老鼠成精了。”他的语气很自然,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没有追问日记本的来历,也没有问她为什么哭。
林微盯着他衬衫上的校徽,没应声。但第二天起,陈屿每天都会在教学楼拐角等她,书包里永远备着温热的牛奶和创可贴——牛奶是热的,带着温度,是林微从未感受过的暖意;创可贴是草莓味的,他说“这个能让伤口好得快一点”,林微攥着创可贴,想起了许念的草莓橡皮,心脏抽痛得厉害。
他从不问她过去的事,只是在她被老师点名回答不上问题时,悄悄在草稿纸上写下答案;在她望着窗外发呆时,把耳机塞到她耳朵里,放的是许念最喜欢的《星晴》,旋律熟悉得让她眼眶发红;在她被同学嘲笑穿旧衣服时,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说“我有点热,你帮我穿一会儿”,外套上带着淡淡的洗衣液香味,像阳光的味道。
“你很喜欢海?”一次放学路上,陈屿突然指着她书包上挂着的东西问。那是许念用捡来的碎贝壳粘的小挂件,贝壳上的纹路被林微摸得发亮,是她唯一敢带在身边的、关于许念的东西。
林微的手指下意识蜷缩,指甲掐进掌心的旧伤里,血又渗了出来。“……还好。”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生怕用力一点,就会把这个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戳破。
“我去过青岛,”陈屿的眼睛亮起来,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你看,这是石老人海滩的日出,是不是像你喜欢的样子?”
照片上的海是纯粹的蓝,金色的阳光碎在浪尖上,像撒了一把糖霜。林微的呼吸骤然停滞,她想起许念日记本里画的海,想起那个没完成的约定,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快要喘不过气。照片上的海太真实了,真实得像在嘲笑她和许念那些破碎的梦。
“毕业我们去这里吧,”陈屿把照片塞进她手心,掌心的温度透过相纸传来,“我带草莓蛋糕,你只要跟着我就好,什么都不用怕。”
林微看着他眼中的认真,恍惚间觉得许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微微,海真的存在……”她攥紧照片,指节泛白,纸边硌得掌心旧伤发疼,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回应陈屿,还是在抓住许念留下的最后一点执念——那点关于“海”的念想,是她在黑暗里唯一能看见的微光。
从那天起,林微的世界好像真的透进了一点光。陈屿会在早读课上偷偷把热牛奶放在她桌角,奶温刚好能焐热她冰凉的指尖;会在她被数学题难住时,用红笔在草稿纸上一步步写清解题步骤,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会在周末陪她去文具店,看着她对着蓝色水彩笔发呆时,轻声说“喜欢就买吧,我付钱”,然后把笔放进她的手心,指尖的温度顺着笔杆传到她心里。
她开始尝试在陈屿面前提起许念,说起她们藏在饼干罐里的“海基金”——罐子里的硬币总被许念数来数去,说“再攒五块就能买一张单程票”;说起许念在日记本里画的海浪,每一笔都带着对海的渴望。陈屿从不打断她,只是安静地听,偶尔会递过一张纸巾,说“会好起来的,我们以后一起去看海,替许念也看看”。
林微甚至敢重新拿起画笔。她在新的画本上画海,画两个小人站在沙滩上,一个留着短发(是她自己),一个扎着马尾(是许念),只是马尾的那个小人,她始终不敢画脸——她怕画出来的样子,会让她想起许念最后躺在水泥地上的模样,想起那片混着血的蓝校服。陈屿看到画本时,会笑着说“画得很好,等我们去了青岛,就把它补完”,然后在旁边添上一轮金色的太阳,笔尖扫过纸页时,留下淡淡的铅笔灰,像阳光落在海面上的碎光。
她开始留意陈屿的一切。他喜欢喝冰美式,加两糖一奶,说“这样不苦也不腻”;不喜欢吃香菜,每次吃馄饨都会把香菜挑得干干净净,放在盘子边缘;数学成绩常年年级第一,却总说“其实我更想当摄影师,拍遍所有海边的日出”。她把这些细节记在心里,像收集着散落在黑暗里的星光,试图用它们拼凑出一个能让她安心停靠的角落。
可这份安心,很快就被母亲的冷水浇得粉碎。
那天晚上,林微背着陈屿送的新书包回家——书包是浅蓝色的,上面绣着小小的海浪图案,是陈屿特意让老板定制的,说“这样你就能天天看见海了”。刚进家门,母亲就劈头盖脸地把书包扯下来,扔在地上,用脚狠狠踩着:“谁让你收别人东西的?你配吗?”
书包上的海浪图案被踩得变形,蓝色的布料沾了灰,像许念被烧黑的画稿。林微想把书包捡起来,却被母亲死死按住肩膀,按得她肩膀生疼,骨头像要碎了一样。“我警告你,离那个男生远点!”母亲的眼睛里满是厌恶,唾沫星子溅在她脸上,“我们这种人家,跟他那种有钱人家的孩子不是一个世界的,你别做梦了!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他只是觉得你可怜,玩腻了就会把你扔掉,就像扔掉一块破布!”
“不是的!”林微第一次敢反驳母亲,声音却抖得不成调,“陈屿不是那样的人,他……”
“不是?”母亲冷笑一声,抬手给了她一巴掌,耳光的响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你跟你那个畜生爹一样,都爱做白日梦!你以为你能逃出去?我告诉你,林微,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这个家,你是我生的,就得跟着我,直到我死!”
林微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看着被踩得变形的书包,看着母亲眼中的恨意,突然明白,有些黑暗是逃不掉的——她是母亲的“污点”,是永远洗不掉的原罪,就算陈屿带来了光,这光也照不透母亲用恨意筑起的墙。
那天晚上,她把陈屿送的照片、画本和书包一起锁进了抽屉,和许念的日记本放在一起。抽屉里的黑暗裹着她,像许念母亲倒在日记本上的汽油,冰冷又窒息。她摸着许念日记本上焦黑的封面,想起许念写的“你要好好活着”,突然觉得很讽刺——活着,好像比死更难。
陈屿发现她的变化时,已经是一周后。她不再跟他一起放学,不再接他递来的牛奶,甚至在他试图靠近时,会下意识地后退,像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那天下午,陈屿在教学楼后的梧桐树下拦住她,语气里带着着急:“微微,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
林微低着头,盯着自己磨得发亮的旧鞋尖,鞋面上的污渍像永远洗不掉的灰。“我们别再联系了,我妈不让我跟你来往。”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哼,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
“为什么?”陈屿抓住她的手腕,指尖的温度透过校服传来,暖得让她想哭,“是阿姨说了什么吗?我可以去跟她解释,我们只是朋友,我……”
“不是朋友的问题。”林微猛地抽回手,眼泪砸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是我的问题,我配不上你,我这种人……就该待在黑暗里,不该连累你。”她想起母亲说的“玩腻了就会扔掉”,想起许念母亲骂她“扫把星”,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灾星,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许念因她的“约定”绝望,陈屿也会因她的“靠近”陷入麻烦。
陈屿愣在原地,看着林微跑开的背影,手里还攥着准备给她的草莓味糖——那是他特意去便利店买的,记得她提过许念喜欢草莓味,想着或许能让她开心一点。风吹过梧桐树,叶子沙沙作响,像许念日记本里没写完的叹息,又像他没说出口的“我喜欢你”。
林微跑回宿舍,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哭了很久。被子里的黑暗让她觉得安全,却又让她想起许念被锁在阳台的夜晚。她摸出许念的日记本,翻开最后一页,许念写的“微微,我爱你”被眼泪泡得发皱,字迹模糊得像要消失。她突然很想许念,如果许念还在,会不会骂她懦弱,会不会拉着她的手说“别管别人怎么说,我们去看海”?
可许念不在了。
从那天起,林微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她把陈屿送的所有东西都锁进抽屉,再也不碰画笔,甚至在走廊里遇到陈屿时,会绕着走——她怕看到他眼中的失落,更怕母亲说的“连累”成真。陈屿尝试过找她,却被她一次次躲开,最后只能在她桌角放下牛奶,看着她把牛奶原封不动地放回他的抽屉,然后转身离开,背影决绝得像在斩断什么。
苏瑶看不过去,私下里劝她:“陈屿是真心对你好,你别这样把他推开啊。”
林微只是摇头,说“我配不上他”。她不敢告诉苏瑶,母亲那天晚上把许念的日记本翻了出来,扔在她面前,用打火机点燃边角,火苗舔舐着纸页,发出“滋滋”的声响。“你再敢跟那个男生来往,我就把这个也烧了,”母亲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让你连许念的一点念想都留不住。”
她看着日记本的边角被火烤得卷曲,黑色的灰烬落在她手背上,烫得她钻心的疼,却不敢伸手去抢——这是许念留给她唯一的东西,是她在黑暗里最后的支撑,她不能失去。
母亲的威胁像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只能选择推开陈屿,选择回到那个没有光的世界里,像个木偶一样活着,至少这样,她还能留住许念的日记本,留住那点关于“海”的约定。
可她不知道,有些光一旦照进过黑暗,就再也回不去了。她会在深夜里想起陈屿递牛奶时的温度,想起他画太阳时的笑容,想起他说“我们一起去看海”时的认真。这些念想像针一样,扎在她心里,让她连呼吸都觉得疼。
她开始失眠,每天晚上都要抱着许念的日记本才能睡着。梦里,她总是站在三楼的栏杆边,一边是许念举着燃烧的日记本喊她“微微,救救我”,一边是陈屿站在海边朝她伸手“微微,过来,我们去看海”。她想跑向陈屿,却被母亲死死拉住,只能看着许念被火吞没,看着陈屿的身影被海浪卷走,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无边的黑暗里,手里攥着烧焦的日记本,上面写着“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