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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碎在盛夏的约定

作者:小延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十五岁的林微,世界是从一本被烧得只剩焦黑封面的日记本开始崩塌的。


    中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的傍晚,梧桐巷的风裹着蝉鸣的余热,还带着远处菜市场飘来的潮湿腥气。林微攥着许念塞来的日记本,指腹被烫得发疼——封面是许念攒了半年零花钱买的硬壳本,烫金的“日记”两个字被火烤得卷了边,边角沾着未燃尽的纸灰,封面上用蓝色钢笔写的“林微收”,字迹被烟熏得发暗,却能看出每一笔都写得用力。


    “微微,”许念趴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课桌下,声音压得像蚊蚋,喉咙里还带着早上被母亲掐出来的沙哑,“这个你收好……等考完,我们就去青岛,去石老人海滩看日出,让海浪把我妈骂我的话全卷走。”


    林微的喉咙像被砂纸磨过,连吞咽都带着疼。她知道许念的母亲,前一天晚上把许念锁在阳台,用打火机点燃了她藏在床底的画海草稿本,火光照亮了半条巷子,灰烬飘了一夜,粘在林微家的窗台上,像一层洗不掉的黑灰。而她自己的母亲,从不在她面前提父亲,却会在深夜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哭,第二天醒来又会对着她冷笑:“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你跟你那个爹一样,都是来讨债的,连呼吸都是错的。”


    林微是母亲被父亲侵犯后生下的孩子,这个秘密像根毒刺,扎在母女关系里十几年。母亲从不给她买新衣服,她穿的永远是亲戚家孩子剩下的旧衣,领口磨得发亮,袖口卷了三层边,母亲说“你不配穿新的,浪费布料”。她的书包是母亲用旧窗帘改的,背带缝了又缝,每次放学走在路上,都能听见同学背后的议论,说她“穿得像捡破烂的”。


    模拟考的铃声刚落,许念的母亲就冲进了教室。女人穿着沾泥的雨靴,手里攥着许念的成绩单,指甲缝里还嵌着青菜叶,另一只手里拎着半桶汽油,味道刺鼻得让前排同学忍不住咳嗽。“许念!你个废物!考这点分还敢藏日记本?我今天就把你这堆破东西全烧了!”


    许念的脸瞬间惨白,像张浸了水的纸。她死死抓着林微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指腹的冷汗混着林微的体温,让林微想起她们藏在饼干罐里的“海基金”——里面有许念卖废品攒的三块七毛钱,有林微省下的半个月早餐钱,还有两张被揉得皱巴巴的青岛火车票打印件,是她们能触碰到的、关于海的全部希望。


    “微微,救救我……”许念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砸在林微的手背上,滚烫得像烙铁,“别让她烧了日记本,里面有我写的看海计划……”


    林微想站起来,却被母亲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座位上。母亲就站在教室后门,手里还提着给邻居送的酱油瓶,唇形动了动,无声的口型是:“别多管闲事,你跟她一样,都是麻烦。”


    那天放学,林微在梧桐巷的拐角等到了许念。女孩的校服外套被扯烂了一角,露出的胳膊上有青紫的掐痕,眼眶红肿得像两颗烂掉的桃子,手里攥着半块草莓橡皮——那是林微上周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许念说“草莓味的橡皮能把坏运气擦走”,可现在橡皮上沾着的泪痕,被风吹干后留下白色的印子,像擦不掉的绝望。


    “我妈把我的日记本抢了,”许念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她把汽油倒在上面,说我再敢写‘看海’两个字,就把我跟日记本一起烧了……她还说,我这种只会做梦的废物,死在外面都没人收尸。微微,海是不是永远都到不了了?”


    林微的心像被冰水从头浇到脚,冻得发脆。她想起许念熬夜在日记本里画的海浪,每一页都画着两个小人站在海边,一个扎着马尾,一个留着短发,旁边写着“许念和林微”;想起她们对着地图上的青岛圈画的红圈,红笔水用得太多,渗到了背面,像血迹;想起许念说“等看到真的海,我们就永远不分开”的样子,眼睛亮得像星星,却被她母亲一巴掌扇灭,说“你也配看海?海里的鱼都嫌你脏”。


    “会到的,”林微用力抱住许念,手臂勒得她自己生疼,声音发颤得几乎听不见,“我们说好的,中考完就走,谁也拦不住……我把火车票藏在了你送我的日记本里,在最后一页的夹层里,谁也找不到。”


    许念在她怀里哭了很久,直到暮色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条快要被黑暗吞噬的线。分开时,许念又塞给她一张纸条,用那支快没墨的蓝色圆珠笔写着,字迹因为用力而划破了纸页,还沾着一点血——是她刚才擦眼泪时,指甲蹭破了眼角:“微微,要是我撑不到那天了……你替我去看看海,好不好?记得带草莓蛋糕,我听说海边的草莓蛋糕甜得能把所有苦都盖住。还有,日记本里的话,你一定要看完,然后好好活着,别像我一样。”


    林微捏着纸条,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以为那只是许念的胡话,却没想到,那是闺蜜最后的求救信号,也是最后的遗言。


    中考结束的那天下午,林微在许念家楼下等了三个小时。


    她把许念送的日记本揣在怀里,贴在胸口,烫金封面硌得她皮肤发疼。她给许念发了几十条消息,打了无数个电话,始终只有冰冷的忙音。巷子里的槐树沙沙作响,风吹落的花瓣粘在她的发梢,像许念以前总爱往她头上别花的样子,可现在花瓣上沾着的灰尘,像一层洗不掉的灰。


    突然,她的手机震了一下,是许念发来的微信。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许念站在三楼阳台的栏杆上,脚下是虚空,背景是灰蒙蒙的天,她手里举着那半块草莓橡皮,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配文只有三个字:“海真美。”


    林微的血液瞬间冻结,她疯了一样冲进许念家的单元楼。楼梯间的声控灯忽明忽暗,她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跳上,那声音震得她耳膜生疼,还夹杂着许念母亲在楼上的骂声:“你有种就跳!跳了我就省心了,省得天天看着你心烦!”


    三楼的栏杆边,空无一人。


    直到她在楼下的水泥地上看到那抹熟悉的白影。许念躺在那里,校服上的蓝渍混着暗红的血,像极了她画笔下的海浪,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退去。她的手里还攥着那半块草莓橡皮,红色的橡皮被血染成了黑紫色,像一颗破碎的心脏。而她的口袋里,露出一角烧焦的纸——是日记本的内页,上面还能看到许念写的“林微要好好活着”,字迹被血浸得模糊。


    警察来的时候,林微死死攥着许念送的日记本,指甲抠进烫金封面的纹路里,直到指腹被蹭破,渗出血珠也不肯松手。许念的母亲在警戒线外尖叫,骂声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都是你带坏我女儿!要不是你天天怂恿她画海、写那些破日记,她怎么会想不开!你这个扫把星!你害死了我女儿,你怎么不去死!”


    林微没有辩解。她想起许念最后那张照片,想起她塞给自己的纸条,想起母亲冷漠的眼神,突然觉得全世界都在旋转。她想打开日记本,想看看许念到底写了什么,可手指抖得连书页都翻不开。她想告诉所有人,许念不是因为画海、写日记才死的,她是被母亲的打骂、被汽油烧日记的威胁、被那个永远到不了的海一点点逼死的。可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被人扼住了喉咙,只能任由许念的母亲冲过来扯她的头发,骂她“杀人犯”。


    回到家,母亲正在擦客厅的落地窗,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人发晕。“那个画画的丫头没了?”她头也不抬,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手里的抹布擦得玻璃发出刺耳的声响,“我早说过,跟心理不正常的人玩没好下场。以后少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免得脏了我们家的地,连消毒水都洗不掉。”


    林微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直到疼得麻木。她把自己锁在房间,对着许念送的日记本哭到天亮。日记本的封面被泪水泡得发皱,她终于鼓起勇气翻开,里面的纸页大多被烧得残缺,只剩下几页完整的——


    “5月12日,今天微微给我买了草莓橡皮,她说能擦走坏运气。我画了海浪,微微说像真的海,我们约定中考完就去青岛。”


    “5月18日,妈又骂我了,说我画画是浪费钱,她把我的蓝色钢笔扔了,我找了半夜才找到,笔尖弯了,写不出字了。”


    “5月25日,妈用打火机烧我的画,说再敢想海就烧了我。微微说会保护我,我们的海基金攒到五块二了,快够买一张火车票了。”


    “6月1日,今天是儿童节,妈没给我买糖,还说我不配过节。我在日记本里画了两个小人,站在海边,一个是我,一个是微微,我们笑着,海是蓝色的,太阳是金色的。”


    “6月5日,妈把汽油倒在日记本上了,我好怕。微微,要是我撑不到去看海的那天,你一定要替我去,你要好好活着,别像我一样,别被人欺负,别让眼泪掉在海里……”


    最后一页的右下角,许念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旁边写着“微微,我爱你”,字迹被血浸得发黑,像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从那天起,林微的世界彻底沉入黑暗。她不敢再碰任何蓝色的东西,不敢看三楼的栏杆,甚至不敢再笑——母亲说过,她的笑像极了那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看了让人恶心。她把许念的日记本锁在抽屉最深处,用厚厚的旧书压住,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关于海、关于许念的记忆都埋起来。可每到深夜,她都会梦见许念站在火里,手里举着日记本,哭着说“微微,救救我”,她想冲过去,却被母亲死死拉住,只能看着许念被火吞没。


    她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在学校,她总是坐在角落,戴着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试图隔绝所有关于“海”、关于“许念”的讨论;在家,她把自己关在房间,对着墙壁发呆,母亲的责骂声成了背景音,她像听不见一样,面无表情地做着所有被要求的事——洗全家的衣服,擦三遍地板,煮没有油星的青菜,母亲说“你活着就是为了干活,别想着别的”。


    她的抽屉里,除了许念的日记本,还锁着那半块染血的草莓橡皮,锁着被烧得只剩一角的画稿,锁着她和许念所有关于海的梦。而钥匙,被她扔进了学校后面的护城河,看着它沉下去,像看着自己的一部分也跟着沉进了水底,再也捞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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