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痛苦
其实博焱的衬衫还真是不错,是低调的意大利品牌, 国内少有人知道, 苏容也只是了解而已, 没给明星穿过, 面料倒是比他想的要好。不过他还是一贯高标准严要求, 挑剔道:“还行吧,我还以为你至少穿BRIONI呢。”
博焱也习惯了,一边替他开门,一边淡淡笑道:“嗯,我再接再厉。”
苏容扣着袖扣,本来还想再挤兑他两句的,结果转过头来,看见了黎商。就穿着他好不容易弄到的那身白西装, 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自己和博焱。
他第一时间发现了黎商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衬衫, 虽然不清楚黎商记不记得自己出门的穿着, 但这场景也够让人误会了,所以立即出言解释:“我衣服弄湿了,吹干后有水渍,所以到博焱这来换一件, 这是新的……”
他的紧张博焱都感觉到了, 像原本懒洋洋躺着的猫一瞬间弓起了背,不是恐惧,是比那更深的东西, 更接近悲伤。
这是博焱第一次见他和黎商相处的样子。
他一面说,黎商一面靠近了,人在暴怒的时候其实别人是看得出来的,即使神色森冷如冰,但那墨蓝眼睛里简直要烧起火来,周身萦绕的危险气息几乎是可以摸得到的。
他像是在听苏容的解释,甚至还说了一声:“哦。”
然而下一秒他就直接朝博焱挥出了拳头。
苏容万万没想到他会直接打人,先不说考虑博焱的身份,但就算是当初的展星洲,他也根本没有这么愤怒过。那怒气几乎是像火焰一样在燃烧,苏容还想拦他,谁知道他直接一只手把自己拨开,推到了身后,侧面手臂撞在了墙上,那船舱一样的白墙撞上去原来是坚实的,走廊这时候显得异常窄,他被整个挡在黎商身后,只能看见他对着博焱在挥拳。
“你疯了!”他还想拦,根本追都追不上,因为这两人已经打了起来,博焱虽然应该也学过一点防身技巧,但黎商这种人是真正从小打架打到大的,他脸上那些细微的伤痕就是最好的证明。他打起人来是下死手的,甚至跟他学的拳击都毫无关系,就只是一定要击倒眼前的这个人而已。
“黎商!黎商!”苏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直叫他名字,他也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一开始就破音了,好不容易追上去,直接抱住了黎商的腰,想要把他往后拖。
手底下的肌肉完全是极度紧张的状态,黎商像一头暴怒而凶狠的狮子,连温度都是灼热的,苏容用身体重量挂在他身上,黎商盛怒之下也知道挥拳手肘会打到他,总算停滞了一下,转头看了他一眼。
博焱在这空隙中找到反击机会,给了他一拳。他其实是最温文尔雅的性格,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任何一个人被这样暴打都会有濒临死亡的恐惧,暴怒中的黎商像极了希腊神话中的邪神,有种暴力而疯狂的气质,那一瞬间博焱毫不怀疑他会杀了自己。
他是受过拳击训练的,知道上勾拳威力最大,直接击打下颚,甚至可以让人直接晕过去。但黎商的反应快得让人震惊,他像是挨过无数击打的本能,在没有看博焱的情况下直接偏了偏头,博焱那一拳打在他下颌侧面,嘴角立即就破了,鲜血涌了出来。
但黎商没有回击,他只是仍然看着拖着他想要阻拦他回击博焱的苏容,这一瞬间他眼神甚至称得上是有点懵懂的,他像是不太理解现在的状况,为什么苏容会拖着他。
下一秒他的眼神就凝固了。
“好。”他像是明白了现在的情况,又轻声地说了一句:“很好。”
他直接一把推开苏容,这一下比之前所有都来得要重,苏容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地跌坐在了地上,他这才知道原来黎商对自己从来是收着力的,尾骨痛得几乎爬不起来,只能看着黎商一拳打在了博焱的下巴上。
是拳击教练说过的最标准的上勾拳,那一瞬间博焱甚至短暂地失去了视力,因为眼前是一片漆黑,只能看见金星乱闪,连自己因为这一拳撞在墙壁上的痛觉也感受不到了,他知道自己是在晕倒的边缘,所有感官都变得很钝,像灵魂在身体里摆荡不止,然后才感觉到一阵晕眩和恶心。
这个人是个疯子,博焱本能地这样想,他是博焱接受的教育里最要远离的那类人,因为完全不顾及后果,不在乎这一拳会不会毁了他自己的人生,自然也不在乎毁掉博焱的。博焱的身份在他那里已经失去了效力,这一刻只是两个成年男人之间最原始的对决而已。
博焱过去的人生中绝不会加入这种野蛮的对决,这是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原来人在生理本能面前是这样脆弱的,不失为一次有趣的濒死体验。他为自己在这种关头还能有这闲心而在心里笑了出来。
黎商没有管沿着墙下滑的博焱,也没有管苏容,他搜寻了一下走廊,这是个寻找趁手武器的动作,人的拳头在短时间内是很难造成让人胆寒的杀伤力,他完全不像个养尊处优的明星,反而像个从什么恶劣的贫民窟地下黑拳击场穿越过来的野蛮人。
他很快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走廊阴影里放着的清洁工具,原来拖把的木棍是真的可以在墙上被磕断的,这场景有点像陆赫拍过的街头的暴力片。黎商拿着断裂的半截木棍,朝博焱走过来,他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半点愤怒,甚至是极度冷漠的,他像是在做一件他早就做过千百次的事了,抓住博焱的衣领,把他按在墙上。
木棍的断口从这样近的距离下看过去异常锋利,戳穿成年人的身体也不是什么难事,应该求饶的,像书上卧薪尝胆的故事。这时间人都在外面看晚会,但只要拖延一会,总有人会过来的,助理也自然会找过来。但博焱反而笑了,咽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你真是个疯子,黎商。”
黎商根本没跟他对话的意思,他反而回头看了一眼苏容,问道:“是他吗?”
事情发生得太迅速了,苏容刚从自己跌坐的地方慢慢爬起来,就看见黎商把博焱按在墙上用一截尖锐的木棍抵住他脖子,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黎商,你发什么疯?我真的只是去换个衣服。”
“我再问一遍,是他吗?”
“你放开他。”苏容直接扳他的手臂,根本扳不动,急得要哭:“你为什么要这样,问什么不能好好问,你发什么疯!”
“你睡过的人,你跟我分手的原因,是他吗?”
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听进去自己的任何一句话,苏容终于忍无可忍地崩溃了,朝着他嚷道:“不是他,也不是展星洲!根本没有什么睡过的人,我他妈唯一睡过的男人就是你,行了吧?我分手也是因为你是个纯粹的混蛋!你这个疯子,暴力狂,神经病!”
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黎商,一面大骂,一面对他拳打脚踢,然而那主宰他的情绪似乎并不是愤怒,而是悲伤,因为在打着黎商的同时,他的眼泪像不要钱一样滚落了下来。
黎商的回应是直接抓住他的手,把他按在墙上亲吻,这行为引起了苏容剧烈的挣扎,直接给了他一个耳光。
“滚开!”
黎商对于暴力有种习以为常的无动于衷,只是握住他手腕,如果不是博焱抓住他手臂的话,事情也许会以像往常一样,狼狈而痛苦地解决,但总归是解决。
“你没听到吗?”博焱有点乏力,但仍然看着他眼睛告诉他:“他叫你滚开。”
“关你什么事?”黎商冷冷问他。
“苏容是我朋友,当然关我的事。就算是陌生人,分手之后的情侣,也没有资格再纠缠吧……”
黎商不是听不懂这些的,博焱甚至看过颜烁的那个企划案,知道他是UCLA读出来的,人性真是吊诡,最顶尖的教育和最暴力的背景能在一个人身上达到统一,让人不禁好奇他经历过什么。
如果不是苏容的动作的话,黎商大概也是有话反驳他的。他有他的海岛,有在几千尺高空上的十指紧扣,还有那些纠缠,宣言,热烈的吻和激烈的争吵,他并不是蛮横纠缠的混蛋,这个叫苏容的人是爱他的,他只是累了,因为他那个当和尚的师父和那一堆师兄弟的破事,甚至今天早上,他们都是一起出门的。
但苏容往后退了一步。
他退到了博焱身后。
像有一条无形的线,或者更冷的东西,沉重的铁幕,看不见的冰墙,他像是跨到了墙的另一边,那种熟悉的感觉回来了,过去的无数年里,他站在墙的这一边,看着世界在墙的另一边喧哗,一些愚蠢的家伙进行所谓的爱恨情仇,只觉得聒噪。
苏容说这世界值得爱,他从来不觉得有同感,但这世界上也许是有些值得爱的人的,他一度觉得自己遇上了其中的一个。
他是黎商,没有分辨苏容那一步是为什么的能力,也不懂苏容为什么会把手按在博焱肩膀上,对他道:“你先走吧,我可以的。”
博焱当然不肯,他露出了那种文明世界的虚伪绅士表情,道:“不行。”
“算我求你,你走吧,我等会去找你,你现在要找医生检查一下,今天这样,真的不好意思……”苏容还在劝,见他担心,又道:“没事的,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他对博焱的态度这样温柔,甚至还露出一个笑容,说起来,黎商也不记得上次见他笑是什么时候了。
自己当然不会把他怎么样,自己面对他的时候连还手的本能都是没有的,黎商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几乎是震惊的,他从来对暴力异常敏感,但苏容那一次扇他耳光,他竟然没有一丝还手的想法,脑子里想的全是,他哭起来的样子,真是好看。
他是被拔去爪牙的老虎,驯服的狮子,马戏团里的火圈他也愿意钻,只要苏容愿意对他笑。
但苏容不对他笑了。
他只对博焱笑,温和地把他劝走,许诺下次见面,熟练得仿佛已经见过无数次面,原来那种烧灼的痛苦是这样的,像熔岩浆一层层浇上来,淹灭你所有理智。
“你发什么疯,那可是博焱,你知不知道博谊有多恐怖,你为什么要打他……”
为什么要打他,当然是因为那一瞬间,自己像是变成了十四岁那个一无所有的小男孩。他忘记自己已经成为人人仰望的明星,也忘记可以自己在热带买下一个小岛,他只知道眼前这个人要抢走自己仅有的一点东西,所以像被逼入死角的野兽一样疯狂地撕咬起来。他在这短短几分钟里重温了少年时所有的打架经验,因为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打到他们胆寒,打到他们爬都爬不起来,再也不敢来觊觎自己的宝贝为止。
真难看。
苏容还在说着博谊的厉害,说还好博焱是君子,而且黎商也受了伤,算是打平了,要去道个歉……
“早知道你喜欢这种款,就省事多了。”黎商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道:“还说什么要我拍电影做自己喜欢的职业呢,不如我早回去给那个船王当孙子,不就什么都有了,妹妹何必舍近求远,还是跟着我好了。”
苏容的神色僵住了,真好看。无论多少次,他仍然会像第一次知道自己是个混蛋一样,露出惊讶而受伤的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黎商一点也无法感觉到曾经的快意了,那痛苦正灼烧着他的灵魂,原来这就叫诛心。
“你说什么?”
“我还以为妹妹不让我跟秦蒹葭说话是吃醋呢,原来妹妹就想跟秦蒹葭共侍一夫啊?那正好,我把秦蒹葭睡了,妹妹就把我当成博焱好了……”
回应他的自然是一个清脆的耳光,但苏容脸上的神情像挨打的人是他一样,他的眼泪很快地流了下来,眼睛也变得通红了。
如果这时候拥抱他的话,他会不会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呢?人心原来是这么玄妙的东西,心脏离得再近,也无法传达哪怕一丝一毫的心意。
“你不要用你龌龊的心思,去揣测别人。”
你不要用你龌龊的心思去揣测博焱,他是真君子。黎商似乎听见他的声音这么说道。
“是吗?那博焱知道我和妹妹早就睡过了吗?要给他听听细节吗?先讲在海滩还是在床上的……”
那痛苦似乎要没顶了,原来林飒说的是这个,那是能将人的灵魂都烧成灰烬的东西,比滚烫的岩浆更要炽热浓烈,你在那瞬间其实已经无法感觉到痛苦了,甚至有种灵魂抽离的感觉,仿佛那个被人拳打脚踢的人是别人,想要亲吻苏容结果被狠狠咬了一口的也是别人。你的灵魂只是跟着那个落荒而逃的叫苏容的人一起走掉了,不管多远,都能听见他伤心的哭声。
黎商一个人在走廊里站了很久,直到有人找了过来。
“我的天,你怎么在这里,”秦蒹葭的声音远得像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你不去颁奖吗?你的脸这是怎么了?”
黎商挡住了她摸自己嘴角的手。
“我很痛,我要喝酒去了。”
秦蒹葭和他一起拍过戏,也听过业界传闻他从马上摔下来也毫不停顿接着拍的事,她知道黎商对疼痛的阈值很高,几乎是从来不说痛的人,不由得有点惊讶,但黎商没给她反应的时间,就直接走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唉……
☆、第132章 意义
林飒做完最后一次彩排已经是深夜了,刚说了句“大家今天辛苦了”, 就接到了苏容的电话。
他本来以为苏容是说明天看秀的事的, 所以笑着叫了句“小容”, 但苏容没有说话。
他在哭。
他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像是因为太伤心说不出来话了, 只是一言不发地在电话那头哭着,哭得人心酸。就算不是九楼的人,没有见过他以前开开心心的样子,也能听出这哭声中的伤心。
“没事没事,”林飒眼睛也热了,耐心哄他:“你在哪,我去找你,我马上到, 别怕,深呼吸。”
苏容不说话, 只是哭得异常伤心, 至少有两次,他想叫“师兄”,都被过于急促的呼吸打断了,林飒已经直接拿过助理手机给人发消息查他在哪, 他终于抽噎着道:“我在百……百乐盛典……”
“你在那别动, 别挂电话,我马上去找你。”林飒直接抓过外套,飞奔出门, 在门口打出租,直奔百乐盛典今晚的举行地点,一面拿助理手机给黎商发消息,问他怎么回事。
正发着,黎商那边迟迟没回,反而是苏容的哭声渐渐停了,他像是哭懵了,又像是自己也觉得哭得太狼狈,本能地想找回一点成年人对自己生活的控制力,抽着鼻子道:“我……我要去找我的包。”
林飒自然不放心他这样出去,安抚道:“等我过去,跟你一起找,我在打车,马上到了……”
他话音未落,一辆黑色的车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他本来以为是私人出租车,刚想靠近副驾驶窗口,忽然僵住了。他显然知道车里的人是谁,也认得这辆车。
他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变得非常冷,如果苏容在这,一定会被他的表情吓到。但他什么也没说,只着拿着手机,站在那里。
副驾驶的窗落下来,驾驶座上的人毫无疑问是萧肃,他鲜少自己开车,也极少穿成这样,像是从家里匆匆跑出来,连外套也没穿,只是穿着里面的衬衫。他身上有种不同于靳云森的英俊,是某种质地更冷漠坚硬的东西,但又有天生的华丽,是冰冷的河边碎石间夹杂着金沙的砂砾,粗糙的黑石上有蜿蜒的金矿层。很少人知道,他两边眼睛的瞳仁颜色深浅其实有轻微的差别,右边那只更偏向极深的橄榄色,只要光足够,其实非常好看。
“我……”他只开口说了一个字。
“下车。”林飒对他说。
萧肃没反应过来,林飒已经绕到了他的驾驶座旁边,拉开车门。
他看着萧肃给他让出位置,直接钻进车中坐着,看了一眼手机,显然那边通话已经挂掉了,焦急地给了方向盘一拳,骂了一声“fuck!”然后他直接关上车门,萧肃的车他开得并不习惯,一脚油门下去时差点撞到路边的垃圾桶,但他还是这样绝尘而去,头也不回-
秦蒹葭在主办方准备的after party的小吧台找到了黎商。
他说喝酒,就真的在喝酒,也不管这是不是什么重要的晚会,娱乐圈在外人看来是天上掉馅饼的工作,其实内部的人也常有种胆怯的战战兢兢,像中了彩票或者误入豪华舞会。但黎商不同,他身上有种漫不经心的傲慢,是某种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自我,不管在哪,他都要按他的意愿来生活。
最开始吸引秦蒹葭的,就是他的这种姿态,他是某种强大而美丽的生物,天性甚至是残忍的,傲慢地在娱乐圈行走,不为任何人或事驻足。
今天其实也是个晚会,她身上的礼服价值七位数,裙摆漂亮得像童话,但也不过是一件衣服罢了。
如果他喜欢的人不跟她跳舞,其实一切都没有意义。
晚会结束还有一个半小时,吧台只有个调酒师在认真擦杯子,秦蒹葭看了一眼,那调酒师就自觉离开。这是博谊的晚会,人人都认得她,某些时候她说话甚至比黎商更有用。她从来不是说大话的人,无论用什么方式,最终也终于能和他平等地坐在一起。
黎商喝龙舌兰,盐边青柠,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点酒时秦蒹葭才刚过二十岁生日,中产家庭的好女孩,央戏文化课第一名,一路校花到大学,骄傲得像一只鹤。他是最合乎逻辑的爱人,那些不起眼的优雅细节,构成黎商这个人。但人为什么会爱另一个人呢?因为他有过优渥的生活?良好的教育?还是因为他垂着眼睛喝酒的时候睫毛的阴影几乎要给人忧伤的错觉?
“我记得你酒量很好……”她轻声说道。
“你爱过人吗?”
她想过全世界会问出这句话的人,就是没想过会是黎商。她记得他跟自己嘲讽所谓的文艺片,讲无缝叙事和反叙事,其实那时候就应该猜到的吧,他连赵易都没兴趣谈论,他说的爱看文艺片的人,会是谁呢?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垂着眼睛,像是叹息般回答道:“爱过。”
他绝对不会在乎这答案之外的东西,这两个字的主体“秦蒹葭”,他是听不见的,自然也猜不到客体会是谁。
“那是什么感觉,是痛吗?”
“嗯,很痛,像是要把心都烧烂了那样痛。”
“得到了就不会痛了吗?”
“我不知道,可能会一直痛下去吧。”
他认真求教,她认真教,但那痛苦忽然如潮水般涌上来,淹没了她。她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按在冰凉的杯壁上,这双手最终会牵起谁呢?光是想象,就让人无法再忍受哪怕一秒钟。
吧台昏暗的灯光下,秦蒹葭忽然凑过来,像是要亲他。黎商躲开了,他眼神仍然清明,他向来是酒量很好的。
“我有喜欢的人了,”他这样说:“不要做这种蠢事。“
一切都对他没有意义,这世界甚至都对他没有意义,他只是像野兽,像动物,会捕猎,会睡觉,会坐在这喝一杯酒。但没有任何事能在他心里留下痕迹,除了那个让他坐在这喝酒的人。那个人让他嘴角留下伤痕,秦蒹葭甚至知道他中学是过着怎样的生活,从那样的环境都幸存下来,怎么可能到了娱乐圈反而这样轻易受伤呢?
她这次也没有哭,只是自己抓过吧台上的酒,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她就这样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是什么酒也并不重要了。对于疼痛而言,酒精确实是最好的东西。
“送我回去吧,黎商。”她忽然道。
他身上所有的弱点都来自于后天的教育,就像所有人知道他不会让喝醉的女孩子一个人回家。这不是她会做的事,是程曼,是严思筠,唯独不是她。但这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爱上了不能跟他聊黑泽明的人,那个人跟他差异大到像两个物种,但他每天都会跟他回家。
“你有助理。”黎商这样回答。
“求求你了,送我回去吧,黎商。”她看着他眼睛哀求道:“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
他眼睛里有瞬间的动容,他对她是有愧疚的,他知道自己爱他。秦蒹葭知道,她回来后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了——黎商怎么会有愧疚呢?是有人改变了他。让他知道了爱这种东西,他甚至开始承认它的价值。所有人都开玩笑说她衣锦还乡,一日登天,但她知道她回来得太晚了,她输掉了很珍贵的东西。
如果没有那个电话,他大概是不会这么快做出决定的。但他手机响起来,秦蒹葭看见他看号码的表情就猜到大概会是谁,他身上有种很不适合建立亲密关系的东西,像应激反应,越是在乎的人,他越要推开要伤害,是本能的自保策略。因为他知道他对这个无能为力,像某个恐怖的预言,隐隐地朝他走过来。
可惜她没见过黎商和苏容的相处模式,打来电话的不是苏容,而是林飒。
“驯狗学校又要开课了?”这是黎商第一句。
林飒正在开车,情绪也显然很不好:“黎商,你把小容怎么了?”
“这么不客气?怎么,装也不装了?”
要是以前,林飒是不会这么直接的,他有和黎商这种怪物相处的经验,常年试图把他引回和苏容慢慢磨合的正道,但今天他已经消耗了许多自制力。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替你说了吧。”他难得这样生气:“是啊,我就是不客气,我就是知道你爱上了小容,所以有恃无恐。你也别在这抗拒了,这有什么?爱一个人就是软肋,就是脆弱,就是给了别人辖制你的理由,你要是连这胆量都没有,非要做一辈子石头,那也随便你。你抗拒这世界太久了,受伤又怎么样,许多比你弱小的人一样活过来了,你要是因噎废食,在这世界外面做一辈子旁观者,才是浪费了你的人生。”
“真是金玉良言。”
“听不听随便你,我直说了吧,你们两个人中,你是那个聪明人,你得负责让你和小容有个好结果。”
“这就是你今天的恋爱建议?”
其实林飒如果不是在气头上的话,也许能意识到黎商的细微差别,他现在仍保留的,只有嘲讽的态度,却再没有尖锐的言辞,对于以前的他来说,已经像是拔去了刺的刺猬。
可惜林飒没有。
“我的建议,是如果你真明白你现在是什么处境的话,就不该要我客气,反而是你,应该对我客气一点。”
因为这句话,黎商把秦蒹葭送回了酒店。
秦蒹葭看起来酒量不深,醉得不轻,黎商送她到门口,她已经整个人勾在他手臂上,黎商打开门,放她在玄关,她却坐在地上哭起来,抓住他的手臂。
“为什么你要变呢?”她抓着黎商一直哭:“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变的,为什么要变呢?”
“你喝醉了。”
“像以前那样不好吗?多少人爱慕你,崇拜你,愿意把心掏出来给你,而你甚至不需要负任何责任。为什么你要变成愚蠢的普通人,你不需要受任何人的威胁,也没有任何软肋,如果你不开心,随时可以转身离去……”她的眼泪滚烫,不停往下流:“就让我们回到以前,不好吗?”
那一瞬间,黎商是往房间内踏了一步的,他记得秦蒹葭提过的时光,漫无边际的海,他和他的船,他不需要和这世界建立任何联系,也不需要任何牵绊。
但在那一刻,他想的却是另外一片海,另外一条船。
秦蒹葭看见了他眼神的变化。
“为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我不想让苏容哭了。”
“那为什么是苏容呢?”秦蒹葭绝望地问他:“为什么不能是我,是佟晓佳都好,哪怕是程曼,是严思筠……”
换了任何一个,都不会让她有这样深刻的错过感,那遗憾日夜折磨着她,让她无法安睡。
“哪这么多为什么,如果你一定要有个答案的话。”黎商这样回答她:“因为他是我的玫瑰。”-
他引用小王子,是他带着嫌弃给小麦读过的睡前故事,如果秦蒹葭能明白的话,其实她会知道,结局早在很久之前就注定了。她所追逐的那个毫无弱点的叫黎商的幻影,怎么会给人读童话呢?
可惜她并不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小王子》
“你们一点也不象我的那朵玫瑰,你们还什么都不是呢!”小王子对她们说。“没有人驯服过你们,你们也没有驯服过任何人。你们就象我的狐狸过去那样,它那时只是和千万只别的狐狸一样的一只狐狸。但是,我现在已经把它当成了我的朋友,于是它现在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了。”
这时,那些玫瑰花显得十分难堪。
“你们很美,但你们是空虚的。”小王子仍然在对她们说,“没有人能为你们去死。当然罗,我的那朵玫瑰花,一个普通的过路人以为她和你们一样。可是,她单独一朵就比你们全体更重要,因为她是我浇灌的。因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因为她是我用屏风保护起来的。因为她身上的毛虫(除了两三只为了变蝴蝶而外)是我除灭的。因为我倾听过她的怨艾和自诩,甚至有时我聆听着她的沉默。因为她是我的玫瑰。”
☆、第133章 顿悟
苏容等了一会儿林飒,决定还是去把自己的包拿回来。他包里还有小麦在幼儿园给他做的手工, 最近他很不顺, 东西只要一离开视线, 就很容易莫名其妙的坏了。这圈子有时候很幼稚, 爱玩这种小学生的排挤游戏。
“东西我们都带走了。”程曼的助理这样回答, 还招呼他:“现在正在后面的大休息室玩呢,你也过来呀,很多人呢。”
程曼的颁奖环节靠前,而且她最近不知道为什么跟严思筠闹翻了,本来就是对家,现在更有点打擂台的意思,严思筠向来交际厉害,官方的after party都是圈内人关起门来自己玩, 肯定又是她出风头。所以程曼故意把先下台的一些人纠集起来,在个大休息室里玩了起来, 歌一放, 酒一端其实也差不多,都是圈内年轻人,热热闹闹的,至少有几十个, 苏容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的声响了。
他刚哭过一场, 整个人都有点脱水,他其实一直不算顶好的体质,很容易就不舒服了。哭得有点缺氧, 整个人懵懵的,好在只要进去拿了包就可以回家睡觉了,而且林飒还会来找他。
他是悄悄从边缘进去的,远远看见程曼的助理在朝他招手,其实这圈子里就有有人好有人坏的,他穿过人群的时候也有人眼神奇怪地看他,和身边人窃窃私语怪笑,这些他可不会在乎。
“你喝不喝酒。”那女孩子问他,见他摇头,指指那边:“我们的包都在那呢,你去找吧。”
苏容在几张拼在一起的椅子翻到了自己的包,检查了一下,发现还是好好的,没有被人动过。转身准备离开,这音乐吵得人头疼,虽然大都换了衣服在那摇,但也挺没意思的。
但他看见了Adam。
这可太惊喜了,自从上次传说黎商打了他之后,他也不肯接自己电话,也不见自己。苏容给他徒弟打电话问,徒弟听到是他,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又吞吞吐吐的,苏容听他语气,不像是怪自己的样子,看来Adam并没有吃多大亏,所以稍稍放下心来。其实他也知道黎商不会莫名其妙打人的,现在说这话也许有点没出息,像为虎作伥,所以他不说。
“师兄。”他高高兴兴跑过去,Adam是师兄中最早的一个,比苏容还早到Vincent身边,两人相处的时间也最长。以前比这更大的事也有过,但这事之后Adam一直不理他,他不由得有点奇怪。
Adam正端着杯酒跟程曼说话,没提防旁边忽然钻出一个苏容来,他继承了Vincent年轻时的行事风格,到哪都打扮得无懈可击。本来就长得好看,况且男化妆师化全妆也不是什么奇怪事,旁边几个徒弟也在凑趣,看起来比女明星还出风头。
相比之下,苏容实在不像个化妆师,虽然也是好看的,但穿着件大衬衫,更显得年纪小,皮肤白,眼睛红红的,只管对着他叫:“师兄。”
“师兄,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啊?我问乐乐,他也说你没空……”
“滚开。”
苏容怔住了,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但Adam脸上神色冷漠如同看陌生人,那嫌弃也确确实实是对着他没错,他本能地不敢相信,还一厢情愿地问道:“是因为黎商吗,他真的打……”
他不提黎商还好,一提黎商,Adam眼睛里几乎要飞出刀子来。他身边徒弟最会察言观色,况且也有人知道内情的,顿时就附和道:“没听到吗?叫你滚开呢。”
“他和你是师兄弟吗?”程曼也笑着嘲讽道:“看起来不像一个师父教的。”
“Vincent早不行了,乐子佼新戏都没用他,用了我们师父。”人群中不知道是Adam哪个徒弟道。
而Adam只是端着酒,冷冷地看着他,苏容不是不会凶的,他这么多年在圈子里,也没有被谁欺负了去。但这一幕实在让他始料未及,像被人猝不及防偷袭,一拳打在太阳穴上,整个人都是懵的,连接下来的拳脚都感受不到了,更别说反击了。
刀从来是最信任的人来捅,才有意义。
其实到这时候,他都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也没有余裕去明白了,只是本能地想要离开这里。懵懵地转身要走,不知道伸出脚来,在他小腿上狠狠绊了一下,他失去平衡,整个人摔了出去,正撞到一边的桌子上,本来就是临时的折叠桌,上面满是装着酒水饮料的杯子,满桌酒水连同他一起摔倒在地,酒水飞溅,周围人都忙不迭躲避,发出这圈子里看见人出糗特有的笑声。
苏容被这一下摔懵了,连痛都不觉得了。他一个人跌坐在地上,周围人都站着,显得异常高大,其实周围人都不过是常见的嘲笑面孔而已,他还是能一眼看见Adam。
他的大师兄,妆容精致一身高定,正冷冷地抱着手臂看着他,那眼神不是愤怒,也不是冷漠,而是彻头彻尾的恶意。就算苏容再迟钝,也能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因为黎商打他可以引发的,那是远比一时的愤怒更久远的东西,是厌恶,是嫉妒,是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用漫长时光积累起来的,□□裸的恨意。
不知道为什么,苏容甚至并不感觉到惊讶,只是听见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叹息般轻声道:“哦,原来是你啊……”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释,十四岁那年满心欢喜地回到家,笼子里死了的兔子,Vincent深切的担忧,和他走了之后,自己再也借不到衣服的事实。这圈子在自己面前竖起墙来……除了Adam,谁有这能量呢。
是从什么开始呢?又是为什么呢?因为Vincent的偏爱吗?因为自己对他也不够好吗?为什么明明这么恨,还要跟自己虚与委蛇这么多年呢?所以师父才会骗自己兔子是被他摔死的吧,这样的场景,真的是会让人万念俱灰啊。
这么多年,满心信赖地叫着师兄的自己,原来是个傻子啊。
Adam显然也知道苏容在这瞬间明白了,他看着自己痛恨了二十多年的面孔。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快意,也许是因为那张脸上的表情太伤心了。苏容甚至没有愤怒,只是很悲伤,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但他没有哭,只是慢腾腾地爬了起来,满地酒杯的碎片,有些划伤了他的手,他起来的时候甚至还打了一下滑,又引起了一阵笑声。
“真不知道黎商看上他什么。”Adam听见程曼在耳边笑着嘲讽道:“真是像个弱智一样,别人嫌弃他都不知道,还叫师兄呢。”
“是啊。”Adam也这样回答他:“真是个傻逼。”-
林飒在后台的角落里找到了苏容。
他一身都是混杂的酒气,衬衫还是湿的,手上还裹着块新毛巾,安静地蜷缩在走廊转角处的某个角落里,像是累极了,垂着眼睛,安静地靠着墙。他小时候常这样等Vincent下班,等着等着困了,就睡在那里,看见他来,睁开眼睛,叫了句:“林飒。”
他从来是叫师兄的,开玩笑,也是学人叫“大雅”,第一次叫名字,但林飒来不及想为什么,因为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他衬衫上的血。
“是黎商吗?”他原本还算平静的神色顿时转为暴怒。
“不是。”苏容只淡淡道,他没有说是谁,像是累极了,林飒也没有追问,只是解开毛巾,查看他手上伤口。九楼长大的人多少都知道怎么处理伤口,连苏容也不例外,血已经止住了,是许多细碎伤口,像是玻璃造成的,也许需要缝针,至少要用药水清理一下的。
“我带你去医院。”
“我不想去医院。”
“好,我带你回家。”林飒说着,想要搀扶他起来,却听见他忽然轻声道:“是Adam。”
“什么?”
“我养过的那只兔子,摔死它的,是Adam。”他这样轻声告诉林飒:“我借不到衣服了,师兄。”
他声音平静,反而是林飒的眼睛有点发热。
“没关系,还有我呢。”他这样说。
苏容不说他有多伤心,林飒就当作自己不知道他有多伤心,只把这事当成一件普普通通的职业危机。好像只要他把苏容带回家,洗了澡,处理过他的伤心,让他睡一觉,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苏容又轻声道:“黎商知道,所以他打了Adam一顿。”
是啊,他知道,但他不告诉我。
聪明如黎商,怎么会无缘无故打Adam一顿呢?他一定是看到了端倪,他知道自己信Adam,但他不愿意说原因,他要自己证明自己更信他。如果不证明,他就不说。让自己去碰。
于是终于碰上了,那□□裸的恶意,积压二十多年的恨,像重重撞上一堵墙,酒杯碎了一地,玻璃扎出的伤口,其实是很痛的。
但痛又怎么样呢?黎商就是想让自己痛的。现在你知道你师兄不可信了吧?还不快来给我道歉,苏容几乎可以听见他的声音这样说。从他拒绝告诉自己原因的那一刻,他就在等着这一天,他并不怕自己被Adam伤害,被捅刀或者摔在玻璃里,那又怎么样呢?他不在乎,他是黎商。
他总归要赢。
“你是怎么释怀的,”林飒听见苏容这样轻声问自己,他像小时候问不懂的东西一样叫自己:“师兄。”
他没说释怀什么,但林飒知道是什么。因为他的眼泪也滚烫地落下来了。
你是怎么释怀,你爱的人并不爱你,他甚至并不在乎你受伤,他就想看你痛,因为他要赢。那种灼烧般的痛苦,足以让你质疑自己的灵魂。
“我从来没有释怀。”他这样回答苏容:“我永远不会释怀,也永远不会原谅。”
苏容像是要说什么,但他的手机响了,像是有新消息进来了,所以他就轻声对林飒解释:“是秦蒹葭,她说黎商就在她房间里,还有照片为证。她太喜欢黎商了,所以一直给我发消息。”
他像是讲着一个其他人的故事,仿佛这故事里的每个人都与他无关,无论是秦蒹葭,还是黎商。
然后他说:“那天在秘密基地,你说你会是我的保险,那个时刻是现在吗?我可以放弃了吗?我太累了,师兄。”
“你想要是现在吗?”林飒轻声问他。
苏容点了点头。
“好,那我教你怎么结束吧。”林飒蹲下来告诉他:“还记得你和黎商去度假的那个航空公司吗?专业包机,是我推荐给黎商的。其实早在五年前就有了,我和萧肃,就是坐那趟航空去的魁北克,他们的毛子飞行员风格从来如此,降落时惊险得像电影,但是零事故。我们当时氧气面罩都掉了下来,下了飞机就去领了证。你那时候想要加快速度,所以当黎商在年夜饭上看起来要逃跑的时候,我就给了他这张名片,我知道你一定会跟着他走。小容,你听说过吊桥效应吗?”
“什么是吊桥效应?”
“人在危险的场景中,比如吊桥,会出现许多类似心跳加速的生理反应,人的大脑会把这理解为爱情,其实不过是错觉罢了。”
苏容失笑。
早该知道的,林飒最爱惯着自己,自己想要加快速度,他就帮自己加快速度,自己想要离开,他就帮自己离开。原来从来没有什么三万英尺上的顿悟,有的不过是重复他和萧肃的路走一遍罢了,自己向来喜欢学他,如今走到了现在,也是该上片尾字幕的时候了。
他并没有为林飒讲的事生气,他向来是脾气好的,他只是朝林飒伸出手来,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
“我累了,师兄,我们回家吧。”他说-
黎商回去百乐盛典,找遍了整个场馆,也没能找到苏容,他甚至连程曼那个愚蠢的after party都找过了,除了熏天酒气什么都没发现,程曼还笑着纠缠他,讲醉话:“今天有个傻子在这摔了一跤,那场景太好笑了……”
他没理她,继续给苏容打电话,总是无法接通,等到他觉得苏容是先回了家想回去看看的时候,他的电话却忽然响了起来,是苏容。
凌晨的场馆附近仍然有不少逡巡不去的粉丝,这一带很繁华,外面就是一条商业街,甚至有点吵闹,他站在场馆的侧门接起电话,听见那边叫“黎商”。
大概他真的是要完了,找了两个小时,换以前一定生气,现在听见他声音,竟然一点气也生不起来。
“你在哪?”他甚至这样心平气和地问苏容。
不要再有争吵,也不再纠结什么师父、师兄弟,甚至博焱的事,黎商也可以不提,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只想和苏容一起回家,在温暖灯光下,和他说晚安。
但苏容没有回答,他只是不说话,黎商听见他的呼吸声,意外的平静,然后他轻声道:“我要走了,黎商。”
“去哪?你要回家吗?”
其实他是猜到了的,因为苏容的声音这样平静,像回到很久很久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时候。
“是因为秦蒹葭吗?”黎商很快问道:“我和她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不会和别人上床的。”
我知道。但你为什么要出现在她房间里呢?
只是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像一条很长的路走到了尽头,再痛苦的事,分别时还是可以笑着的,苏容就这样轻声道:“黎商,往左边转一转。”
黎商本来以为他在左边,但左边除了一片繁华的商业街,什么也没有,然后他明白了。
是苏容要看他,这是他的最后一面。在黎商意识到这想法之前,他就已经从侧门跑了出来。
侧门外本来徘徊着一些记者,还有不少路人和少数粉丝,本来只是捡些不起眼的二线明星,没想到会跑出一个黎商来,顿时都如同看见肉的秃鹫一样围了上来。商业街那边也被吸引,许多声音尖叫着“黎商”。但她们也不过是凑凑热闹,记者才是喜出望外,平时约都约不到的采访对象,此刻就如同馅饼一样从天而降,一个个都拿出麦和录音笔,摄影师扛起机器怼到脸上。
“黎商!”“黎商!”无数声音嘈杂着,也有客气的,叫“黎先生”,都是记者,追着他问:“黎先生请问你是刚刚参加完百乐盛典吗?……黎先生请问……”
苏容不在商业街上,对面是那是个写字楼,楼下是一整层商铺,上面露台上又有咖啡厅。黎商在人群中无措地转着头,无数纷杂的画面一时间拥到面前来,每一道灯光都像是在捣乱……
苏容在哪?
记者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黎商,他像是个茫然的漂亮野兽,烦躁而无措地在人群中左冲右突,无措,谁会把这词用在黎商身上呢?但这一刻他甚至是慌乱的,完美无缺的雕塑也露出情感来,闪光灯终于亮起来,这一幕是值得纪念的。
他甚至忽然跑了起来,推开面前的人群,他跑起来是很快的,因为狼狈,衬着正装,更显得好看。如果这一刻他能想起说点什么的话,也许他能留住苏容。
“这衣服你穿着,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看。”他听见手机里的苏容轻声道。
“别走……”
他没能说完,因为手机里传来平静的一声,苏容挂断了电话。
那被他抛下的人群又追了上来,像饥饿的食人鱼,无数热切目光都看着他,闪光灯几乎亮成一片灯海,照着站在其中的英俊青年,他神情这样悲伤,像是丢失了什么珍贵的东西,记者仍然在热切地叫着:“黎先生,黎先生……”
黎先生要失去他爱的人了,你们谁能帮帮他。
☆、第134章 分离
黎商毕竟是黎商,被苏容挂断电话再打也不通, 第一反应还是打电话给黄蕾, 联系物业, 不让任何人离开自己的房子。
他知道苏容就算扔下他, 也一定不会扔下小麦。
但他电话打回家, 小麦保姆接起来,其实除了负责付钱之外,黎商和这Rita寻觅来的保姆根本没有任何交流,话也没说过一句。他说起来是童年不幸,其实佣人没断过,连在那私立中学也是有舍监每周换洗床单的,所以身上有种冷漠到极致的泰然,不像有些暴发户总要作威作福, 也不像苏容,被人服务总有点不过意似的, 买饮料都要算她一个, 弄得双方都不自在。
黎商连给她打电话也很淡定:“苏先生回来了吗?”
“没有。”
“麻烦你看着小麦,要是苏先生回来就直接打电话给我。”
“好的。”保姆迟疑一下,又道:“不过刚刚苏先生打了个电话回来,让小麦接了。”
“说的什么?”
“我去热牛奶了, 没听到。”
小麦接到苏容电话时是凌晨一点多, 他对这事已经有经验了,知道苏容一打电话就是要走,否则一定回来给他讲睡前故事。加上被叫醒, 顿时就有点不太开心,揉着眼睛,哼哼唧唧地叫爸爸。
但苏容哪一次的语气也不像这一次:“小麦,爸爸要出趟远门。”
小麦立即就吓醒了,他其实也是像苏容小时候的,身上有种小动物的敏锐,察觉到危险,顿时就要闹起来:“我不要。”
“这次爸爸要去久一点,不能带小麦一起。”
“为什么!”小麦连忙给自己证明:“我可以跟爸爸住酒店,像以前一样用平板上课。”
“但是小麦现在在幼儿园上学,不能随便休学的。而且这次要走很远,很多地方没有酒店,也不适合小孩子,吃不好睡不好,万一小麦在路上生病,会很难受的。”苏容仍然耐心劝他,只是语气疲倦:“而且爸爸现在的状态也不好,小麦可能会担心。小孩子担心多了,会长不高的。”
后面一句是开玩笑,但并不好笑,因为是事实,这大半个月他有点魂不守舍,连小麦也察言观色,变得听话很多,是苏容最不想要的那种“懂事”的样子。家里有保姆,一切东西都是最好的,幼儿园他也玩得开,还交了许多新朋友,又是学新母语的最后时刻,他都快满六岁了,再学语言容易,想有母语般的语感就太难了。
其实这些都不过是理由而已,换了以前,不管去哪,他都会带着小麦的,因为他就是这样长大的,在各种后台化妆室的沙发里睡觉,吃盒饭,吃各种明星和工作人员投喂的小零食,仍然长成了健健康康温暖纯良的样子……
但他没有信心了。
他不觉得这是最好的成长方式了,爱有什么用呢,用他们的话说,爱值多少钱?可以拿来吃还是可以用来发电?他像家人一样爱Adam二十年,不妨碍Adam恨他恨到骨子里。至于黎商……
他是战败的唐吉坷德,坐在风车下幡然醒悟,原来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梦。最可笑的是,他也没有看过唐吉坷德的书,不过是听过故事而已。
如果他看过唐吉坷德,如果他知道黑泽明是谁,也许黎商就不会去秦蒹葭的房间吧。
小麦也觉察到了他的灰心,知道是无可挽回了,顿时大闹起来,苏容用了许多时间才把他养成想哭就哭想闹就闹的性格,对着电话大哭:“我不要!我要跟爸爸走!我不怕生病,我很勇敢,我可以照顾你……”
原本去热牛奶的保姆匆匆赶来安抚他,其实她也是苏容放心把小麦放在家里的原因,保姆很多地方比他专业得多,甚至连睡前故事都讲得更好。黎商的那种社会达尔文式的冷漠其实是对的,钱不是能买来所有东西,但能买来大部分东西,其中就包括最好的那部分。
“小麦。”苏容只轻声安抚他:“你好好上学,别欺负同学,保姆会照顾你,易霑等会就会去找你,如果黎商对你发脾气,他不会怕他的,保姆的工资爸爸预结了一年的……”
“你要一年后才回来吗?”小麦吓得不敢哭了。
“不会的。爸爸会尽快回来的,我答应你。”他认真回答。
“那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是这个号码吗,我可以记住的……”
他太聪明了,已经猜到苏容是和黎商吵架了,不会留下号码给黎商找。也知道苏容是走定了,反而不闹了,还试图让苏容放心:“黎商不会对我发脾气的。”
“我知道。”
他们是大狮子和小狮子,像习性完全相同的野兽,甚至连小麦稚嫩的价值观也是和黎商相近的。外人看着黎商对小麦不客气,其实小麦心里隐隐和黎商很亲近,甚至会本能地跟他学习在这世界里生存的方式,这场景一度给了苏容错觉。但其实根本没有任何温情的因素,不过是人类幼崽的生存策略而已。
“现在小麦把电话给保姆好不好,爸爸有些话要交代她。”
小麦恋恋不舍交出电话,临了还道:“爸爸你要回来,不要骗我。”
“好。”
苏容和保姆说完,挂掉电话,把手机还给林飒,林飒比他更潇洒,三两下拆成碎片,扔进塑料袋里。
“放心,易霑上半年闲得很,他养小麦比你现在适合多了。”他淡淡道:“等裴隐回来,更不得了。”
“我知道。”苏容没说什么,只是忽然凑过来,把头靠在他腿边,他像是疲倦到了极致,什么也不觉得了,林飒摸了摸他的头发,顺手把车里的灯关了。这是一辆很大的车,比工作室的保姆车还要大,苏容坐的副驾驶就比一般的车的座位要宽阔得多,如果这时候外面天亮了的话,阳光可以照见车里的样子,从前座一直照到后面的沙发、可以折叠的床,甚至有个洗手间和小厨房。
“我们出发吧。”林飒轻声说道。
“好。”-
黎商没有等到来接小麦的苏容,反而等到了易霑。
上半年是影视寒冬,他闲得很,仍然是一贯样子,工装裤配靴子,上面是皮夹克,身形高大舒展修长,飒得很,浑身上下配几把枪就可以去演雇佣兵。黄蕾开的门,不过她现在可没闲心欣赏这个,只问明来意,就溜着墙边跑去找黎商了。
“BOSS,”她不敢看黎商在电脑上查什么,只一脸乖巧地道:“容哥的师兄来接小麦了。”
“接什么小麦?”黎商面沉如水。
他从昨晚开始就是这样了,一整个通宵一言不发,黄蕾跟他三年,虽然常年装狗腿子,经常畏畏缩缩的样子,其实不过是工作状态而已。第一次觉得害怕,因为完全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干啥。人其实都是有对危险的直觉的。
“妹妹要出趟远门,叫我帮他养一会儿儿子。”易霑声音坦荡在后面接他的话。
“我还没死呢。”黎商这样回答他。
说话间小麦已经跑了出来,他正准备去上幼儿园,在吃早餐,喝得一嘴牛奶胡子,看见易霑,就想跑过去,被黎商揪住衣领拎住,提到一边。
“你这样可不行。”易霑看得笑起来:“你得对小麦好点。”
“废话。”
小麦仰着头,在两个高大身影之间徘徊了一会儿,最终做出决定:“我要跟黎商在一起,我要等我爸爸回来。”
“我伤心了。”易霑捂着胸口感慨,笑着伸手揉他的头发:“没良心,我还给你骑大马呢。”
小麦其实是很喜欢他的,小麦一直跟着苏容,虽然善良温暖,但跟易霑还是不同。易霑这种人,就像电视里的大侠,坦荡阳光,是让人无来由信任的一抹亮色。其实他有些地方也和黎商和小麦这一大一小有点像,但结果是分道扬镳的,像在双岔路口跟他们选择了不同的路。有些小地方和黎商性格是像的,所以看得出他的狼狈,一边逗小麦,一边漫不经心告诉他:“放心,妹妹跑不了几个月的。以前跟我们生气也这样,躲起来饭都不吃,他很能躲的,你找也找不到,等你不找了自己就出来了。”
但别说几个月,黎商希望他一天都不要躲,以前在的时候为什么要吵架呢?现在想想,就算是吵得最激烈的时候,至少苏容仍然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那些微不足道的输赢,一点点的执着和自尊,让他们日夜互相折磨。如今他获得了许多自尊,却失去了全部的苏容。
但这只是个开始,他知道-
阿毛是在星期五接到那个电话的。
作为当年的“华天五虎”之一,现在到了百里传媒,他仍然是公司的元老人物,公司上下,一提数据,都知道找“阿毛老师”。其实他是生活是有点枯燥自闭的,因为本来就是技术宅,语言不太通,交际圈也窄,就跟Rita她们这种华天时代的老人有几句话聊,多半时间,还是躲在他的那个满墙电脑屏幕的办公室里做个极客。
所以接到这个电话,他才会这么惊讶,打电话的人也是他想不到的,是个明星,说是百里传媒现在最大摇钱树也不为过。何况一个月前,他和Rita的工作室签了几个新人都捧起来了,现在正是如日中天。
但黎商怎么会给他打电话呢。
阿毛也是知道公司内部的八卦的,包括感情纠纷,隐约猜到原因,所以接了起来,直接接电脑转到耳机里,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那边是个小孩的声音,听起来最多不过五六岁,还带着哭腔。
“阿……阿毛老师,我的海螺要死了。”
“什么?”
他母语是粤语,但听得懂国语,只是讲起来总有点怪怪的。那小孩也不知道听懂没有,但很机灵,带着哭腔跟他自我介绍:“我,我是小麦,我爸爸说可以跟你学怎么养海螺,我的海螺要死了,你可以教我吗?”
其实阿毛已经猜到小孩身份了,相比黎商,他对这小孩名义上的爸爸更熟,还替他弄过入学申请呢。知道那幼儿园多难进,所以用英语问道:“你用黎商电话打给我的吗?”
“是的。”小麦哭着用英语回答:“你可以来帮我看看我的海螺吗?它从昨天开始就不动了,喂它东西也不吃,呜呜呜……”
阿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凑这个热闹——尤其是在他对黎商的坏脾气还很清楚的情况下。事实上,他并没有跟黎商见过面,但要论到了解,恐怕Rita都要让他三分。美国的档案保存向来做得很好,只要知道方法,一个中学十年前的档案都能拿到,当初黎商出道时,背景调查都是他整理的,其中就包括他在中学的经历。那篇说他是反社会人格的文章出来的时候,阿毛都认真看过,当然他的视角又不同了。
反不反社会他不知道,这个人的脾气有多坏,他是知道的。
但他还是带着自己的海水箱和工具上了门,黎商住星海,PH顶楼双层,确实是有钱,这小区住的所有明星里,他都算是大牌的,开门的是个保姆,也是熟人,是靳云森家的,他一看就认得。他常说他这脑子像电脑,不是没原因的。
小麦倒比收养文件上的照片长开了很多,虽然还是怪怪的,不过是混血小孩里漂亮的那种怪。哭得眼睛红红的,蹲在客厅的一个大鱼缸前,旁边还放着一大堆设备和说明书,阿毛一看就架势就不由得感慨明星还是好赚钱,这设备养个珊瑚礁都够了。
但鱼缸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个半死不活的海螺,阿毛见小麦实在着急,安慰他一番,检查了一下海螺,告诉他是因为水温太高了,其实海水不用这么热。
“我早说过了,就是听不懂,都快三十度了,你想煮海螺汤吗?”一个声音冷冷道。
果然是印象中的坏脾气,也是印象中的好相貌,阿毛这一个月来听了他不少传言,但只觉得这个人比印象中更耀眼了,像一把剑被磨到了最锋利的样子,虽然吸引人,到底不是好迹象。
小麦被他说了,只当听不见,很宝贝地把那海螺按阿毛的方式放好,摸着它的壳,絮絮叨叨地跟它说话。保姆过来招待阿毛,请他喝饮料,阿毛起身去沙发上坐下来,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个在娱乐圈传闻中心的“家”。
小麦跟那海螺说了会话,也不理黎商,转身去了一边,不知道从哪搬出个电话来,说:“我要给我爸爸打电话,告诉他海螺没有死。”
阿毛惊讶地看了一眼保姆,保姆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让他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错。
黎商一看小麦这样子就烦躁,这小怪物像个弱智一样,拿出那台没有装线的玩具电话,絮絮叨叨地给苏容打电话,讲他在幼儿园的弱智见闻,他那个孩子的小帮派被他解散后,大家变成了平等的小伙伴……
虽然阿毛也清晰看出那台电话没有装线,显然是个玩具,但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有两个幻想的朋友也不是什么怪事,所以只是微笑。谁知道黎商忽然把他电话抓起来,不让他打。就算是知道他脾气向来坏,但这也太残忍了。
“你别在这发神经了,苏容根本接不到你的电话,他早就不想接我们的电话了。”他不但把小麦电话抢走,还要揭穿他的幻想。
小麦的眼睛顿时就红了,狠狠地瞪着他,忽然攥着拳头,朝他大叫道:“都是你的错!海螺死了,我爸爸回来,一定会很生气的。”
“海螺是你这个弱智弄死的,关我什么事。”
小麦却好像完全听不进去,只朝着他冲过去,黎商的身量高,他只能打到黎商的腿,带着哭腔朝着黎商大叫:“都是你,都是你!是你把我爸爸气走的,你这个混蛋!我再也不跟你学东西了,你是大笨蛋。我爸爸不会回来了,他再也不要见你了……”
阿毛也没料到这变故,刚想上去拉开小麦,刚站起身却停住了。
他记忆里那个坏脾气的黎商并没有对小麦生气,他只是一动不动,任由他对自己的腿拳打脚踢,等小麦发泄完了,没有力气了,才把他抱了起来。小麦还是哭,不停抽噎着,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的话,谁也不会相信的——黎商就像以前的苏容一样抚着他的背,安抚着他,一直等他彻底平静下来。
他脸上的表情这样平静,甚至感觉不到一丝情绪。但不知道为什么,阿毛却总觉得,他好像很悲伤,像是坚实的雕塑内部,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碎掉了-
佟晓佳是在一周后到来的。
她提前给黎商打了电话,说有件事要说,电话是黄蕾转接的,她其实还很怕她会跟秦蒹葭一样纠缠不放,毕竟这圈子里最近传言纷纷,都是关于黎商的,大有先到先得的意思。
但佟晓佳这次似乎真的只是来说事的,也许是因为黎商的态度也很冷漠,她进了工作室,就直接道:“有个东西,我想你需要看看。”
“什么东西?”黎商正在看新人的影视合同。
佟晓佳看了一眼周围,黄蕾识相地出去了,隔着玻璃墙,看见她拿出了个平板,像是要给黎商看个视频。
“当初百乐盛典的时候,程曼和严思筠打擂台,抢着开after party,官方有一个,她又在后台弄了一个,其实严思筠早就猜到了,那房间原先是做总控室的,还有监控,她把监控弄到手了。本来想拍点别的,你知道程曼一直跟杨帆他们那群人走得挺近的,他们都有点不太干净,还嗑药……”
“说重点。”
“那晚苏容也去了那个party,发生了一点事。严思筠把这视频拷给了我,我看了一下,觉得你也应该看看。”
她不等黎商回答,点开了视频,黎商的表情十分冷漠,不过是娱乐圈的灯红酒绿而已,她一开始看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苏容的身影出现在镜头中的时候,他神色有瞬间的动容。佟晓佳看着,心里不知道什么是滋味。
他第一眼就能认出苏容。
屏幕上的放酒的桌子被人撞倒,酒杯碎了一地,摔倒的人在碎片里挣扎了一下,很狼狈,爬不起来,玻璃渣子是很痛的,监控没有声音,但看着画面,可以想见当时的嘲笑声。而那个人只是默默地爬起来,走出了画面。
佟晓佳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敢看他表情。
自己看的时候,都会有杀人的冲动,她无法想象,黎商看到这一幕的心情。
☆、第135章 旅行
苏容是等到下了高速,才慢慢好过来的。
这些天他一直是睡觉, 也是手上伤口有点发炎, 所以整个人都发低烧, 有点蔫蔫的。反正一路上也只是正常走高速, 在收费站休息, 吃了许多快餐,一直闷闷的。林飒向来是顺其自然的,也不催他,只让他自己慢慢愈合,他自己就慢悠悠开着车带着苏容一路往西走。要换了裴隐,早又开始恨铁不成钢了。
在坝上的时候苏容是昏昏沉沉睡过去的,车也没下,林飒一路开, 车到青海,地广人稀, 一大早起来, 林飒给车子加满水加满油,把所有箱柜全部塞满食物泡面矿泉水,就带着苏容出发了。他反正是随性,开开停停, 只要不是在高速上, 看见好看的景色,就把车停在岔路上,自己下去看看, 也不拍照,照相机都没带。
这一段已经是草原的样子了,只是草还是黄的,天气冷,阳光却亮,路边不时有牛羊和放羊的小孩子,穿得鼓囊囊的,手里拿着根赶羊的杆子。
苏容九点多才慢慢爬起来,他其实再颓废,都仍然是软绵绵又亲人的,像猫。每天一醒来就跑到副驾驶上坐着,陪着林飒,只是不说话,裹着毯子蜷在座位上。
开了一阵,林飒忽然听见他轻声问道:“这是哪?”
“315国道。”林飒笑着回答:“今天应该能赶到翡翠湖。冰箱有酸奶,要喝吗?”
苏容“嗯”了一声,起身去拿了酸奶来,默默回到座位上,过了一会儿,忽然又道:“春天到了。”
“是呀。”
房车的前挡风玻璃极宽极亮,阳光毫不辟易地照下来,海拔高,紫外线强烈,林飒很快就晒黑了,苏容还是有点苍白的,国道两边的风景都是草原,不像坝上草原那么厚,反而显得有点贫瘠,稀稀疏疏的,许多地方露出土地来。苏容只是不说话,侧着把腿蜷起来,靠在车窗上,林飒知道他在看窗外。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有歌听吗?”
“你自己放,拿手机连也可以。”
苏容于是开始研究起来,房车宽大,他弄了一会,车里开始放出歌来,林飒于是把车速放慢,阳光灿烂,路两边风景缓缓掠过,放的又是民谣,出发这么久,倒真有点旅行的意思了。
车翻过一个小山头,一整片山头都是稀疏的草,没有人家,只山坡上一棵不知道什么花,开了满树的淡粉色花,风很大,吹得那树在风里摇晃着,天空湛蓝,阳光明亮,这一幕像个电脑的桌面。
林飒把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要去看看吗?”
“好。”
林飒去把车熄火拉了刹车,打开门,去后面拿外套。苏容已经下了车,房车底盘高,门口下去有两阶台阶,门一开,初春冷冽的空气和草原上的风一齐扑面而来,往他肺里钻,苏容仍然穿着从北京出发时穿的帆布鞋,裤子也是居家的浅棕色棉布裤子,踩上泥土的那一瞬间,几乎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怎么了?”林飒轻车熟路穿着靴子跳下来,开心地往前跑了两步:“我去看看是什么花。”
这山坡在车上看着不觉得,其实是陡的,他一会就爬上去了。苏容只慢慢跟在后面走,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还带着湿气,在车上的时候看着觉得草是一样的,像公园那种草针似的草皮,其实不是,根本没多少狭长叶子的草,都是各种贴着地生长的野草植物,蒲公英,开着紫花的不知道什么,还有许多小黄花,都米粒一样小。要是小麦在这一定认得。
林飒爬上山坡,回头看,苏容正站在下面,闭着眼睛,仰着头,让阳光晒他的脸。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苏容回答,忽然闭着眼笑了起来:“阳光晒得我痒痒的。”
他随后也慢慢爬上了山坡,那树远看不高,其实到了近前才发现,最矮的树枝也到他们肩膀了。花朵是淡粉色的五瓣花,单薄得有点透,花蕊非常纤细精致,但是开得这样热闹,一簇一簇地拥挤在黑色的细枝上,和城市里常见的那种规规整整的花树不同,旁逸斜出,风一吹,像在撕扯着花树的头发。
苏容站在树下,轻轻抚摸着花树粗糙的树皮,他知道林飒也在专心地看这棵树,他们都有非常敏感的眼睛,认识一棵树,可以比观察一个人更仔细。
“这是野杏花。”林飒得出结论:“真好看。”
如果不来这一场的话,这辈子也不会知道这里有个山坡,山坡上还有棵杏花,人生际遇真是奇妙,像在时间洪流里被冲荡着,东西南北全不由自主。大概这就是旅行的意义吧,当你猝不及防地遇见在某个山坡,遇见一棵开得正好的花树,阳光也暖洋洋晒在你身上,你忽然会发现自己变得很轻盈,那些沉重的羁绊着你的东西都被慢慢消解,此刻你只是你,你只是苏容。
“我饿了,我们在这树下吃早餐吧。”苏容忽然轻声道。
“好。”
他们在那棵树下盘桓了一个上午,然后告别重新上路,旅途于是渐渐变得明亮起来。苏容也开始负责起一路上的音乐,和每天在哪吃饭的问题。他们其实是很不专业的旅行者,走得慢,随走随停,没有明确计划,只有一堆林飒收起来的地图,还有尚算准确的导航。但这房车是很方便的,有时候他们赶不到下一个落脚点,也找不到可以住一晚的牧民家,于是就在车上睡觉。林飒本来还烧了堆篝火,两人坐在火边看星星,喝啤酒,结果坚持不了半个小时,冻得瑟瑟发抖。回到了车上牙齿还打颤,好在被子还是暖和的,两个人凑在一起漫无边际地聊天,像当年在九楼的时光。
两个人都不太会做饭,林飒还好一点,会用车上的厨房煎蛋,而且他这人看起来随性,做事很有规划,囤了许多酒精燃料和泡面,还有零食,苏容天天坐在副驾驶上,一边吃零食一边放歌,还开始讲起笑话来。
“要是裴隐在这就好了,他会做饭。”他异想天开,给人安排工作:“把易霑也弄来,让他负责开车,换轮胎,万一有人打劫,他也能打。”
“我叫了易霑的,他说没意思,他西藏都去过了,说我们是过家家。”
“易老三就爱泼冷水,等我回去就揍他一顿。”
林飒哈哈大笑,又说:“要是国内也有专业的自驾游路线就好了,我看美国和加拿大那边都有专门的房车营地,里面有供水供电卖汽油的,还能清理洗手间呢。”
“我们也有啊,淳朴的牧民朋友。”苏容笑嘻嘻:“一桶水收你三十,不算贵。”
好在他们没遇到其他问题,也可能是两个人都灰溜溜的,看不出有钱来,林飒说易霑还吓过他,说万一撞死牧民的牛,把车赔了都不够。
其实林飒这车是值钱的,就是找不到洗车的地方,外面弄得有点脏,看不出来。两周后两人到了坎布拉,很奇特的红色砂岩地貌,又有大湖,蔚蓝湖水配着丹红色的分层砂岩,看起来非常瑰丽。苏容难得有画画的心,林飒这车上什么都有,只要耐心翻。果然被他找出一堆油画颜料来,管子上全是英文的字,看起来价值不菲。
苏容画画的时候,林飒就在旁边吃泡面,两人远远驻扎在湖对面的一个小山坡上,像两个野人。
“这里景色有点像黄石公园。”林飒道:“其实我这房车本来要派大用场的,我想开着它从加拿大走冰原大道,去露易丝湖,沿落基山脉往南,一路横穿美国,黄石公园,大峡谷……路线都规划好了。”
怪不得车上有那么多北美洲的地图,还有完成了一半的攻略。
“和萧肃吗?”苏容问。
“嗯,但后来事太多了,拖着拖着就忘了。”林飒坐下来让他选泡面口味:“后来分财产我就把这车抢过来了,海运过来的,你看车顶那几个柜子里还有压缩饼干和水呢,万一我们遇到意外,至少可以撑半年,还可以打卫星电话求救呢。”
这玩笑是很好笑的,但苏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笑,他只是低着头吃泡面。林飒看见他脸上有眼泪很快地滑过去,掉到泡面碗里去了。
他不说,林飒也就装作不知道他为什么哭,也许是因为这世上的事总是不如人意,也许是因为失恋就是这样,会莫名其妙在某个时刻忽然觉得无法忍受了,就是要掉下眼泪来。
苏容安安静静吃完泡面,又好了,语气如常,问他:“我们接下来去哪?还看青海湖吗?”
“游客太多了,春天好像也没什么看的,我们还是去伊犁看杏花吧,然后去禾木,我在那有个房子,休息一阵,回来正好是夏天,那时候青海湖最好看,还有油菜花。”
“好。”
于是他们继续上路,渐渐人越来越少,很多时候就在路边露营,睡在房车里,天气暖和了,可以把车窗打开,晚上繁星满天,苏容开始慢慢回到以前,他像是从重伤中慢慢愈合,渐渐又有了爱人的能力了。
“如果小麦在这就好了。”有天晚上看着星星的时候,他终于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四月初写不完了,四月写完吧。
☆、第136章 消息
工作室最近签了几位新人,Rita忙得很, 换经纪人的事就被搁置了, 其实没有这事, 她经纪人的位置也是会慢慢被边缘化的, 她知道。好歹合作三年, 那种气氛她是能慢慢感觉到的。
但这也没什么,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头顶悬剑又如何,赚一天的钱,就是一天的好工作。其实情况比她料想的还好很多,她甚至担心过黎商会抛下一切去找苏容——当然是找不到的,别说苏容大概率是跟林飒跑去旅行了。就是在同一座城市,想躲一个人,茫茫人海, 也是一根头发丝都找不到的。但这事就像在大雨中追车,或者分手后大醉一场, 是每个年轻人的必经之路, 是可以预见的冲动。相比之下,黎商这种沉默反而有点危险。
他仍然维持了一贯的专业冷静,签新人,投资影视, 谈打包合同, 这也是每个流量明星的必经之路,花无千日红,但他也做得太好。再洒脱的明星, 对人气多少是有点眷恋的,虽然知道死攥着也没用,观众从来是最薄情的,不如趁这机会带带新人,有工作室的带自己签的,没有就带公司签的,说出去也好听,是自愿风光退场,资深前辈。夏弋就早早开始做,可惜心窄,舒乐也不厚道,签的新人蔫儿坏,弄得跟宫斗似的。
相比之下,黎商这边场面就好看很多。其实他是有点早的,今年算虚岁也才24。娱乐圈这两年的风水也怪,正正经经推出的新人总是差一口气,反而有些在圈子里混久了的老人忽然翻红,最年轻的也二十六七往上了,哪一个都比黎商大,但见了又要低一头,画面实在尴尬。
满打满算,黎商至少有五年钱好赚,正是如人中天。这阶段当老板反而有种特别带感的感觉,年少得意,正是鲜衣怒马的时候。百乐盛典他穿白西装的动图,坐在台下冷漠看人唱歌,一张脸正是锋芒正盛的英俊,惹得粉丝满世界乱发,那套图都红得出了圈。Rita趁火浇油,把工作室签约的新人往外一推,果然粉丝都叫起黎总来。几个以前自矜身份的奢侈品牌都有点勾勾搭搭的意思,也是看JK试过了水,觉得黎商可以。片约更是不断,剧本摞成山。
换了个人,事业这样得意,情场再失意,也不算什么了。Rita这年纪,已经看透了男人,这世界除了言情剧里之外,所有性别为男的物种,都不过把爱情当做生活里的小小调剂。也只有妹妹那种小傻子,认真追求起地久天长来。其实他要是愿意不想未来和黎商谈一场,现在也不至于如此。
但也许是她错觉,她总觉得黎商似乎对这盛况并无兴趣,也可能是她想多了,毕竟黎商从来是这样冷漠的,从和苏容恋爱之前就是这样。
但他在搞Adam是事实。
上个月黎商三年约到,尹奚请他家里做客,是当年签靳云森的待遇,Rita看着都觉得手心发痒,才24,公司就传言尹奚给他最大自由度,整个工作室跟公司同级挂靠,别说财务报告,新人的钱根本都不用从公司走。
但他仍然保留了分成的百分比给百里传媒,Rita先还不知道为什么,直到圈内开始传言Adam被封杀,先是几家杂志都撤回了合作,紧接着连戏也接不到了,Rita知道Adam在给严思筠化晚宴妆,眼珠子都要吓掉了。她那时候已经猜到是因为苏容的关系,但以为黎商是搞他威胁苏容回来。
后来才知道,原来之前Adam就搞过苏容,不知道黎商和尹总聊了什么,但其中一项肯定是让Adam在国内混不下去。
其实这两年好莱坞钱也不好赚,中国风也不再是神秘的异域风情了。Adam一部电影吃十年,饭已经吃完了,本来回国是相当于镀金海龟,现在又回去厮杀,看着实在有点可怜。
但他显然也没做好事,别的不说,他一走,Vincent就下山了。Rita早猜到他出家也是避锋芒,毕竟Adam恨他,徒弟厉害了,师父反而倒霉了。可能心灰意冷下有点顿悟也不一定,因为他回来了也没把头发留起来,说话也仍然是玄之又玄,也没有因为苏容的事心碎。
其实到这也没什么,如果不是那天黄蕾找回自己微博账号的话,事情也不会如此。
那天黄蕾不知道从哪找到了自己的旧手机,发现自己有个刚上班时开的微博小号,一上午都在怀念青春,玩着玩着忽然道:“诶,我关注列表里还有容哥的微博号呢。”
她说完话就知道失言,因为黎商正在旁边,连忙把话题转开了。黎商倒是一贯冷漠,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罗薇过来的时候,忽然道:“手机给我。”
自从糕糕上次手滑点赞之后,他账号一直是罗薇在管——也有Rita回来罗薇被边缘化的缘故。罗薇也没问为什么,只安静给了他。
微博消息刚清过一轮,只剩几万条,所以并不很卡,他直接搜出黄蕾小号,从她关注列表里一个个点过去,找到苏容的账号,他头像是一片海。
其实不应该关注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见苏容账号就点了关注。苏容微博里的信息非常少,他像个跟踪狂一样一条条翻过去,最早一条甚至是在黎商回国之前,出化妆教程,没有露脸,教人怎么用眉粉做修容,那时候他才多大,二十一?二十岁?声音是一贯的懒洋洋,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会遇见自己,伤透了心,逃到天远地远的地方去。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没什么,不过是黄蕾忽然走进来说几句“BOSS你怎么关注容哥了,不过也小事,他是化妆师,可以解释,我把昨天的自拍发了就能转移视线了……”
但手机右下角忽然跳出许多新消息,他顺手点进去,看见数百条消息,全部来自苏容。
他往上翻,最早一条在一年多以前,他这边是账号自动回复的感谢关注。苏容那边发了一句“傻逼”。
那时候他还不是自己经纪人。
“傻逼傻逼傻逼”
“傻逼”
他骂了黎商三次,每一次都想不起是什么原因了,是因为自己在上上部剧后台堵住他,把他按在墙上亲吻。还是因为自己去和秦蒹葭谈恋爱,这么漫长的拉锯战,一刀又一刀,甚至连伤口都无法分辨了。
“混蛋黎商”
“自大狂”
“比石头还顽固”
他像是发现了这私信对话框的妙用,因为他发的消息都埋藏在粉丝发送的浩瀚烟海里,永远不会被看到,但这对话框那头又切切实实的是黎商没错,所以爱上了这幼稚的游戏,隔一段时间就跑来骂他一句。
但渐渐就不再骂了,变成了带着情绪的碎碎念。
“睡眠不足会猝死的,混蛋”
“天天吃沙拉,有什么好吃的”
“能不能别再轧戏了,我要累死了”
他絮絮叨叨地给黎商发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偶尔也补充自己当时的见闻:“我好饿”“我好困”“怎么又拍夜戏”“其实你穿浅色也不错”
第一次明确的时间,是那次在意大利的海边,他发:“有什么话就说,别在沙滩上盯着我,我可不会心软的”
然后是巴哈马,两次重拍,他发:“不要再跟我吵架了”“其实你妈妈想和你和好”
沙滩那边的拍摄后,他发的是“如果我早一点遇见你,会不会好一点”
之后是漫长的经纪人生涯,夹杂着许多的争吵,亲吻,和让他流眼泪的结果。
遇见佟晓佳,他发:“为什么你要招惹那么多人”
“我好累啊”
“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喜欢我了”
“我好想我师父啊”
也有遇见展星洲之后的剧烈争吵,他唯一发的一条,是“如果我说我会以为你在吃醋,是不是有点自以为是”
像是一束光,从最开始的最明亮最跳脱,一点点暗下去,不过短短一年时光,他再也不用欢快的语气词,所有肯定的句子都变成疑问,像哭过之后的喃喃自语。那天在后台激烈争吵,他发:“为什么你总喜欢用最坏的可能性来揣测我”
他甚至交代过小麦的前因后果的,在那场因为展星洲的争吵之后,他发“今天看见一个小孩,好像你啊”
LA回来之前,在那海边的房子里,他也发“今天看见你在下面生火,忽然觉得很想亲你,如果我们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但紧接着就是大吵,片场的互相折磨,他一度心灰意冷到发“放过我吧,黎商,不要再给我送花了”。
那束藏着红宝石的花之后,是他的反击,他从来是不会伤害人的人,就连黎商因为他没做过的事而痛苦,他也发“对不起”“但我没有办法了”“我是胆小鬼”
然后是大吵,上飞机,热带海岛和阳光,甜蜜的亲吻,转瞬即逝的幸福,他也被骗得不轻,认真给他发:“我们再也不要吵架了”“不要再去潜水了”“我好想一直呆在那个岛上啊”
只是时光从来不如人意,急转直下的境况里,他仍然在用力挣扎,像是在努力支撑起倾颓的大厦:“没关系,我觉得你拍得很好就行了”“只要是你拍的,我都会觉得很好的,反正我也看不懂啊”
但他紧接着就因为这看不懂而伤心了,是那次在片场的交谈吧,其实黎商哪里是想聊黑泽明呢,他只是想要苏容的眼睛专心看着他罢了。他有时候像更黑暗版的小麦,养的兔子不看他,他就一直拿棍子去捅它,也不管它会不会觉得痛。
苏容连这个也相信,他甚至认真下了黑泽明的电影来看,给他发观后感:“黑泽明好难懂啊……”
他是认真想要等自己看完黑泽明,就来和他聊的。他压根没想到黎商只是想让他有情绪而已,就像他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这个人在某个瞬间唯一想的就是伤害自己而已。
那时候苏容的状态已经很不好了,他像是被各种不如意反复拉扯着,努力想显得一切如常,却最终无能为力。他也试图向黎商求救,认真给他发“我师父要离开我了,怎么办,黎商,我觉得很害怕……”“他还会回来吗?”
连黎商寻衅的那些争吵,他也每次都当真,认真告诉他“我知道我有点天真,但我想让小麦的童年久一点”“我没有听你妈妈讲你过去的事,就算听了,我也不会因为这个而轻视你”“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打我师兄的”“我好累啊,黎商,可以等我好一点,再跟我吵架吗,我没有力气了……”
他甚至自己也察觉到这状态的不对,告诉他“我好像被我的自尊心绑架了”“如果你能看到这些话,那就好了。”
可惜他没等到黎商看这些话,他等到的是百乐盛典,那天早上,他穿着黎商看见的那身衬衫出门的早上,他还发了一条“我想出去工作会让我状态好一点,也许等我回来,我们能好好聊一聊”
他没能坚持到回来。
他在百乐盛典的后台彻底心灰意冷,而黎商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拼凑出那一晚发生的所有事情,从他是被谁泼湿衣服,到他被黎商羞辱之后去了哪里,黎商甚至看着他摔倒在一地碎玻璃里,他摔蒙了,爬起来的时候茫然得像个误闯入刀丛的小孩,不明白这世界为什么对他这样坏。
最后的两条消息,来自那天晚上,在他给黎商打了那个电话之后。
他说:“我走啦,黎商。”
“我不要做肖林了。”
☆、第137章 坏人
Rita其实隐约知道,自己给黎商做经纪人的日子快到头了。
工作室是蒸蒸日上的, 两个新人都很争气, 黄蕾把网上舆论玩弄于手掌, 这姑娘向来聪明, 日积月累, 最近终于打通了任督二脉,摸准了观众的脉门。娱乐圈男女明星之间的关系向来难处理,就算是同公司情谊深厚的师兄妹,粉丝也能打得头破血流,明星还不能说什么,一说就让粉丝寒心。也有私底下恨得牙痒痒,但是反而在外炒CP红得不行的,实在是玄妙不已。
黄蕾这次做得非常漂亮, 立足点不在爱情,反而弄了个类似于仰望和追随的关系出来。新人里, 章寒是穆俊辰的师姐, 章寒先一年进公司,穆俊辰紧随其后,签约工作室也是这样。一样的专业学舞出身,做偶像, 黄蕾给他们弄进个偶像出道的综艺里, 一起合作了一支舞。采访说起当练习生时,他摔伤腿,章寒给他送药。十七岁的少年眼睛亮亮的, 看谁都像暗恋,在台下看着师姐练舞,倒是路人大喊“磕死我了”,真粉丝反而出来纠正,说不要乱说,两家都和和美美的,十分和谐。偏偏那种游丝般的暧昧气氛又是在的,带着点惆怅和微妙,勾起人年少时的情愫,剪了一堆代入小说男女主的视频出来。
连工作室都摘清了,反正一切是CP粉自己愿意磕,到时候解绑也容易。而且不用怎么维护营业,常年营造在综艺里擦身而过的氛围,说不清道不明,让人若有所思。
这次营造的气氛太妙,连工作室女孩子也被感染,也可能是春天到了,草长花开,空气都暖融融的,个个都走起桃花运来,一个月就有三四个谈了恋爱的,
一片粉色氛围中,Rita和黎商是冷硬的顽石两块,Rita还好,她最近带小孩带得也柔软不少,只有黎商,一天冷过一天,黄蕾悄悄在群里发:别说容哥在的时候了,我觉得三年前的BOSS都比现在开心。
三年前正是他刚红的时候,娱乐圈骤然闯进这等美貌,身体也这样好看,气质还贵气,像生来就是为了让人爱的。偏偏像没有长心一样,伤透多少人的心,现在想想,也恍如隔世了。
她是说不如回到和苏容恋爱前那样,看起来是游戏人间,但也是真的毫无挂碍,不会像现在这样。
罗薇直接在下面回:我觉得BOSS不会这样想。
总是这样的,爱一个人,像大病过一场,也痛过,也有伤口,但愿不愿意回到受伤之前从来没有遇见过呢?多半是不愿意的。
Rita其实那时候还并没后悔,她是见惯浪子的,二十年前聂行秋去世,靳云森在国外开他的演唱会,最后一面也不见,叶霄的叔父,还有大导演陆赫,都是被人传颂的故事。她是不信这世上有什么错过的,一切都是时机未到,成不了就是成不了,怪不得旁人。
四月她总算拿下博谊那节目,颜烁终于承认她是比苏容更难缠的经纪人,乖乖签下天价片酬。预算更是惊人,边播边拍,一路旅行穿越欧亚大陆,第一站就去巴黎。博谊背后确实能量惊人,第一期旅行攻略里俨然写着法国大革命,别的综艺“死”字都要打引号,他们第一期就讲法国断头台。
她其实不指望这节目大爆,观众都是上完一天班打开手机刷刷精神快餐,谁愿意听你给他上课?这两年红的综艺要么用冲突吸引人,大撕特撕,立起一个坏到让人无法忍受一定要打字发微博骂几句的形象,也算是另类的心理发泄,要么就强行咯吱人,这两年谐星又渐渐火起来,都是年轻的丑角,平凡中带点滑稽的模样,逗人笑一笑。
但博谊钱多,为了自己公司的新视频网站,舍得砸钱弄独播,这节目倒是无可取代——谁有闲钱弄这个的同类型节目?所以也算轰轰烈烈弄了起来。Rita狮子大开口也是有理由的,娱乐圈平均学历高中顶天,这两年选秀偶像多,只怕跌到初中也有可能,除了黎商谁还能分得清罗伯斯庇尔是谁,何况他还会说法语。
但黎商总归是不开心,本来Rit还担心影响录制状态。但是先行篇去敦煌——是Rita争取来的。连一些不对外开放的洞窟也逛到了,算是迎合这两年热烈的民族自豪情绪,出国旅游前先宣传一波自家的家底,给年轻人科普科普。也免得到时候发现黎商这家伙能背诵济慈,却念不出李白的诗,让观众看了生气。本来夏弋那边最近就玩得阴,动辄往黎商混血身份上扯,先投诚一波总归没错。
但黎商这次的态度很平和,甚至比之前要好,在华丽的天女壁画前认真听大学教授给自己讲解什么是盛唐,眼睛神色深沉如海。
黄蕾她们都当黎商是已经好了,只有Rita暗自心惊。上了年纪都知道,那些年轻的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多少有点表演人格,轰轰烈烈必不能长久,反而是这样的暗伤难愈合。
果然黎商这次就不如之前傲慢,虽然他骨子里底色仍然是冷漠而疏离的,但对于这些不再像之前一样漠然抗拒——他这人对世界是有种很高傲的拒绝姿态的,所以也常常容易被误解。很多人见识了他已经学过的那些东西,就以为他的拒绝是故意。就像陆赫怎么都不肯接受他就是不喜欢电影的事实。Rita看过他中学经历,知道就连那些都未必是他想学的,与其说是学,不如是那学校给他烙上的烙印,是带着阴暗的记忆的。像他看得懂梵高,人人就想和他聊艺术聊美,还多半是些半吊子,以前黎商也只有一句回应:“滚”。
这次他异常平静,当然还是没什么兴趣,只是看,满壁的画瑰丽而飘逸,有种让人目眩的震撼感。他难得没有话里带刺暗讽宗教,竟然也耐心听了两个小时讲解,插的话还是询问句,问同时期是不是波斯帝国灭亡,壁画的原配色应该是什么。
Rita当时在旁边跟现场导演说话,听见“配色”两个字,心中一惊。
她知道他为谁问配色。
苏容如果在这,一定会很喜欢这些壁画。
先行篇录完,Rita功德圆满,去和尹总吃了顿饭,回来办理交接事宜,她知道尹总很快会指下新的经纪人,多半是和黄蕾分而治之。黄蕾负责营销部分和黎商日程,经纪人负责工作室运营,和影视资源这些,可能像博谊的颜烁那样,是娱乐圈外的人,认真把这工作室当成公司来经营。
临走她去见黎商,黎商正准备去录制节目,偌大家里空空荡荡,仍然与三个月前一模一样,除了客厅多出一只巨大的海水鱼缸,里面一只鱼也没有,只养着一只海螺。
她仍然像个经纪人,带了吃的上门,还有一瓶酒,黎商家里从来东西齐全,是有规矩的那种齐全。她常喝酒,家里有酒柜的人多,黎商家是唯一能把白葡萄酒杯和红酒杯分得清楚的。但他不喝,只是替她开酒,放在醒酒器里醒着。
“黎蕊的事……”Rita从来直截了当:“你们一定因为那个大吵了。”
“我知道。”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苏容不会听,但黎商就是要听见他亲口说出来,他就是要说着诛心的话,明知道他一定会哭。
像一场心照不宣的谋杀,她,Adam,程曼,秦蒹葭,还有黎商……谁没捅过几刀呢,大象也扛不住的。何况苏容从来纤细敏感得像只猫。
妹妹现在该流浪到哪了,不管是哪,都好过这里吧。人心多残忍,Rita还记得他第一天来工作室的时候,那个带着点骄傲的笑容,说“我可是我师父的关门弟子”,哪怕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想到这个笑容都会心软吧。
但他们就是下得了手。
红酒的黑醋栗酸涩香气中,她听见黎商问她:“Rita,我是坏人吗?”
她本能摇头,“不是吗?那苏容为什么会被折磨成这样呢?”
他语气仍然很平静,但她的眼睛很快就发热了,她几乎是带着点求饶地,伸手过去按着他手臂,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听过黎商全部的故事,包括黎蕊说的那个,她知道黎商为什么会是现在的样子,她甚至利用过这一点,然而终于也到今天。
多讽刺啊,素来冷漠的人,流露一点感情,就能让人不由自主地道歉。反而是柔软的人哭起来也不会有人觉得心疼,人性多么吊诡,人人都想被温柔对待,却并不珍视这温柔。
然而黎商什么也没有说。
去录新节目之前,易霑过来接走了小麦,说要带他玩两天,当时小麦正在工作室的地上画画,易霑来接人,黎商竟然也让他接走了,黄蕾当时正在楼上看先行篇,听见这消息,直接从楼梯间跑了下来。
“BOSS,你怎么让他把小麦带走了!”她急得满头汗:“他一定是要把小麦接走送给容哥了!”
“我知道。”黎商这样回答。
“那你还让他带走小麦,小麦走了,容哥不回来了怎么办!”
她像那些狂热的CP粉,竭力想看见自己撮合的CP有个好结局,不会管其中一方是不是吃了亏。情急之下,连指导的语气也用出来了,直到看到黎商的眼神,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支吾了两句,匆匆出去了。
其实黄蕾说的没错,他知道易霑是会把小麦带给苏容的,也知道留着小麦苏容一定会回来。
但他不想逼苏容回来了。
他逼了苏容太多次了,逼他笑,逼他哭,逼得他伤痕累累,最终落荒而逃,再也不想见他。他像个坏脾气的小孩,在弄坏了心爱的玩具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原来林飒说的让人驯服的爱是这样的,不是胁迫,不是投降,你甚至感觉不到一点屈辱。爱原来是由无数的后悔和痛苦组成的,因为你伤害过他,你知道他会痛,所以下一次之前就直接收手。你甚至心甘情愿地折断你的武器,拆掉你的盔甲,一点也不怕把自己变成一个软弱而无法反抗的平凡人。
就算他不愿意见你,不愿意回来。
你也只想让他开心,哪怕只有一点点-
小麦走掉的那天晚上,他有个拍摄,摄影师是秦月,她夹着烟过来给他整理头发,手下的青年英俊面孔这样安静,一贯冷漠,看不出传闻中心碎的痕迹。
“你吸的什么烟?”快拍完的时候,秦月忽然听见他问。
“ESSE咖啡。”
“拿一支给我。”
她有点疑惑,因为知道黎商是不吸烟的,但还是给了他。
黎商带着那支烟回到家,小麦没有回来,家里空荡荡的,他连海螺也没有带走。黎商在鱼缸面前站了一会儿,海螺安静地躺在沙子里,像是死了一样。
家里没有打火机,他在燃气灶上点燃了那支烟,放在桌角。淡淡的烟雾飘上来,是印象中的气味。
他不吸烟,所以这个他和苏容共同的家里,连一个烟灰缸也没有。他用个杯子架着,看着那支烟慢慢燃尽了。
☆、第138章 杏花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苏容并没有把小麦接走, 易霑带了小麦两天, 又给送回来了, 保姆打电话过来时黎商正在巴黎录节目, 随口引用海明威, 节目导演开玩笑,说:“真亏啊,谁会相信这是他自己说出来的,都会以为是台本的呀。”
这节目组策划编导里其实是有点硬货的,里面也有研究欧洲历史的博士,也有环游过世界的驴界大神,就连导演以前都是拍官方纪录片的。不懂娱乐圈的弯弯绕,难免单纯, 对人印象走极端。开拍前还在因为选了黎商跟颜烁吵架,张口必谈“小鲜肉”, 一周录下来, 发现他确实不是临时突击看的书,立马就就邀请黎商去他们私下的聚会,大概把这入门券当成难得的荣耀,电话打过来, 黎商冷冷道:“我没空。”
导演气得头掉, 回头就跟人吐槽,大骂黎商耍大牌。但气归气,又不能不录, 录着录着跟因爱生恨似的,还说出一句名言:“黎商这人,一半时间让人想掐死他,一半时间又挺招人爱的”,他主要是表达想掐死黎商。但黄蕾自然不会放过这机会,立马就连片场花絮一起打包,传成娱乐圈爆料,营销号铺天盖地玩梗,说黎商顶级alpha,直男见了都折服。
黎商倒没时间管这些,他在研究苏容为什么不接走小麦,知道小麦回来了,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易霑:“苏容怎么了?”
易霑笑着打太极:“你怎么老觉得我能联系到妹妹啊?”
他也是不说谎的人,这样回答用膝盖都能想到他是有联系的,黎商根本懒得跟他说这些,直接道:“你劝他回来北京吧,我不会骚扰他的。他身体不好,老在外面跑会生病。”
要换了裴隐,这时候一定已经开骂了,“别在我这假惺惺了,这些话早不说,现在说有什么用”,但易霑还是比较正派,不会这样说话,只淡淡道:“这话要是妹妹能听到就好了。”
不怪易霑也带情绪,苏容确实生病了,房车旅行虽然好玩,但也要身体才扛得住。苏容当经纪人把身体当虚了,一过若羌就病倒了,像是感冒,一直发烧,林飒本来还想开车穿越阿尔金山无人区,一看这样连忙开到附近医院住下了。苏容烧得迷迷糊糊还担心错过伊犁杏花花期,一直问林飒:“杏花开了没有?”
他一病起来就像小孩,显得特别乖,林飒坐在床边,摸着他头发,告诉他杏花没开,开了也没事,花年年都有,明年也可以去看。
苏容病好第一句话,是:“还好没带小麦一起来。”
林飒听得直笑,其实小麦现在身体也未必有他差。这地方很多本地的牧民,都是吃肉喝奶身体强壮的,来医院看护家人的哈萨克族姑娘平时还会给家里放羊,脸红红的像苹果,看见苏容吃饭都笑:“你怎么吃这么点啊。”
苏容其实从小讨女孩子喜欢,因为长得白净好看,性格温柔,但又不是懦弱,皮起来也是真的皮。女孩子喜欢他未必是想跟他谈恋爱,但都喜欢跟他说话。当地的哈萨克族做衣服很有意思,偏爱鲜艳的衣料,还用金花纹,但是意外地做得很好看,女孩子给苏容看她裙摆,见他们都想看他跳舞,邀请他们去夏牧场参加篝火晚会。
说是篝火晚会,其实应该是当地青年男女的相亲会,方圆数百里的年轻人都骑马过来参加,赛歌,跳舞,还有叼羊比赛,吃的东西也多,热热闹闹,到处有人跳舞唱歌,到晚上烧起篝火,也有游客,苏容本来拿了一堆奶疙瘩在那看女孩子跳舞,看着看着忽然愣了一下。
他匆匆穿过人群,找到了在那听老人唱草原长诗的林飒。
“师兄,手机给我一下。”
换了别人,一定猜他是要扛不住给黎商打电话了,怎么都不可能给他的,也只有林飒了,一句话不问,就把手机给了他。
苏容拿过手机,拨了某个记在脑子里的号码,那边很快接起来,其实他也是从颜烁那才知道自己拿到的从来都是博焱的私人号码。
“是阿江措吗?”他直接问。
“什么?”博焱那边语气疲倦,可能在加班,但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他声音:“是苏容吗?”
“是我,”苏容急切地跟他证实自己刚刚猜到的事:“跟裴隐在一起的人,是阿江措吗?”
刚刚在篝火晚会上,他看见有骑马的少年穿着蒙古袍才想起来,他以前一直分不清蒙古袍和藏袍,但他亲手摸到的第一件最原始的藏袍,远在七年前。说起来,那袍子的主人还是他的朋友呢。
“阿江措?”博焱对这名字很陌生:“这是少数民族名字吗?”
“是藏族的,但也不是传统的藏族名字……”苏容急得很:“你告诉我他姓什么就行了。”
“姓贺。”
苏容笑了起来。
“好了,我知道裴隐在哪了。”
他难得笑得这样开心,有种少年的得意狡黠在里面。博焱其实还是不明白他在问什么,不过见他笑了,也就算了。等他笑完,才问他:“你跑到哪了?”
“新疆,我们过几天就去看杏花了。”他认真告诉博焱。
“那就好。”博焱也笑起来。
他其实并不在加班,而是在加完一轮班到凌晨,睡了一觉起来准备开晚上夜会的间隙之间。都说博谊的办公楼建得好,楼顶有花园,其实基本经理以上就没有时间去楼顶了。博焱也只在建成时去看过一眼,他见过的最多的景色是办公室的落地窗,早知道就把花园建到对面楼顶,可能还看得多一点。
“上次的事,说要去跟你道歉的,结果我跑了。”苏容忽然吞吞吐吐起来:“对不起。”
他身上有许多矛盾的特性,天真起来是真天真,但要认真想做什么,能比颜烁都周到。其实博焱自己都快忘了,他当时也忙,隐隐觉得有件什么事等着自己。像小时候有个夏令营等着,他从小不像别的小孩会欢呼雀跃,永远只是隐隐高兴,耐心等待,永远得体。
“没关系。”他还逗苏容:“苏大经纪人记得我电话,我很开心。”
他这样说,一定是打过自己电话了。因为打不通,所以才猜到自己是把手机拆了,卡也掰了,断绝一切联系,连他的电话都是因为记在脑子里,所以能用陌生号码打过来。
苏容被他开玩笑总是有点窘,还容易生气,这时候一定红了耳朵了。支吾了一下,才道:“这号码你可以存着,是我师兄的。”
“好。”博焱笑着道。
他还想再说,苏容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了,其实一个玩笑也不至于这样生气,不过苏容向来是与众不同的。
博焱放下电话,继续工作,过了五分钟,电话又响起来。
和苏容玩就有这点好处,他总归是出人意料,像装满了糖果的罐子,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口味。
博焱接起来,忍不住要笑,听见那边苏容道:“博焱,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说实话。”
“嗯。”
苏容沉默了一下,其实他自己也觉得翻旧账太没意思,倒像是兴师问罪似的,但那事一直梗在那里,他就是忘不了。
“那天在贺家的聚会上,你撞见我和展星洲去偷苹果了,然后就突然决定不要喜欢我了,对吗?”
博焱顿了一顿,然后轻声道:“是。”
“为什么呢?是因为我不配吗?”
他问出来是很平常的,有种天真的残忍,但这残忍也是对自己,他像是在短短一年间就失去了当初在片场第一次见到博焱那种张牙舞爪的自信。
博焱那边却忽然沉默了,他像是喉头忽然被梗住了,努力让自己声音不显得异常。
“不是啊,”他这样轻声回答苏容:“是因为当时我还不配。”-
4月苏容跟着林飒赶到伊犁,今年的杏花比往年晚,所以他们赶上了一个尾巴。游客很多,到处有人拍照,山坡上还有人骑马,还能看见当地牧民的蒙古包,苏容最近特别喜欢吃奶制品,跑去看牧民家的阿妈捶酸奶,一边看一边嚼着奶疙瘩。他向来是随遇而安的,穿着林飒车里的冲锋衣,脸都被太阳晒破了,也可能是风吹的,摸上去沙沙的。
林飒过来时,他还没反应过来,还叫他:“快来看,他们怎么不买那种可以出稀奶油的机器啊?”
林飒没理他最近对奶制品的狂热,只是笑着说:“有人找你。”
“谁呀?”
他嚼着奶疙瘩回头,看见了博焱,他难得穿休闲装,浅棕色的夹克,极窄的竖条纹,像是两年前的Armani。山坡上风大,吹得他有点狼狈,但也是优雅的狼狈,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鞋子竟然还是干净的,安安静静地对着他笑。
“听说新疆很多地方有杏花,但我只知道这个……”他笑着对苏容解释来历:“我把我两年的年假都一次性休了,要是明天还等不到你,我就只能回北京了。”
作者有话要说: 拖延症犯了,抱歉。
攒点稿子,明天还是八点吧。
☆、第139章 热爱
四月底,黎商录完那节目最后一期。
他刚从佛罗伦萨离开, 看完美第奇家族留下的痕迹, 就去了希腊, 这节目还是胆子小, 给出的关键词是希腊文明是整个欧洲文明的来源, 其实原话应该是两希文明,希腊和希伯来,分别是文化和宗教。可惜他们还是不敢碰这个点,也可能是不敢去中东做基督教专题。
其实黎商甚至早就给出替代方案:“讲文化不如讲法律,罗马法、日耳曼法、教会法三个法律来源讲清楚,你们要是还怕。就重点讲罗马法,整个西方文明都建立在法律上。用大陆法系对比英美法系,正好讲清楚欧洲文化和美国文化的区别。”
他对这些有种常识般的熟稔, 就跟节目组的策划随便抓一个出来就能背诵“夏商周秦汉,唐宋元明清”一样, 各自都是知识框架的基石。那导演本来对他死了心, 渐渐又死灰复燃,他们这节目其实在娱乐圈已经是良心中的良心,第一期没播之前,影评网站就直接飙到九分, 差评都是因为黎商而打的。但搞文化的人本来对自己要求就高, 被黎商这样一说,更觉得自己是对市场妥协了,拍完最后一期聚餐导演还喝闷酒, 喝大了抓着黎商聊天,讲“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
“……所以要开民智,你知道我小时候是看什么节目长大的,现在的年轻人,眼界都被喂窄了,不怕你生气,你的那些粉丝啊,都是受害者。”导演舌头都是大的。
黎商冷冷反问:“民智什么时候开过?”
“这就是你们资本主义的好处,唉,大大方方承认了,愚民就愚民,奶.头乐就奶头.乐,你知道,我那时候在美国百老汇,一边是作为金融界心脏的华尔街,一边是流浪汉,就睡在路边的纸箱子里,牙都烂掉了……你知道我偶像是谁吗?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黎商只冷冷在旁边看他念诗,懒得提醒他金融业其实很多都搬到中城区去了。
太在乎一件事,就是容易显得狼狈,甚至丑态百出,因为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正如他念过的诗,天地逆旅,人间过客,人不过在这永恒的世界里一个只能活短短几十年的脆弱生物而已。况且人类的族群还颇庞大,每个人都是小小工蚁,他在这大讲责任感,仿佛他是人群领头羊,耶稣般的牺牲者角色,其实看这节目的观众一大半是奔着黎商来的,还嫌他爱说教,给黎商的特写拍少了。
黎商从来不参与这些,他对这世界始终有种冷眼旁观的视角,不在乎,不投入,所以永远无懈可击。就连金融,他也只是有兴趣而已,不会为之放弃日进斗金的明星事业。他保持这姿态活到今天,已经成了惯性,这甚至不是安全感的问题,已经成了让他舒服的姿态。
唯一的意外,大概在苏容身上。
他本来已经做好准备耐心等苏容回来,结果这天小麦放学回来,忽然莫名兴奋,他还以为是幼儿园谁给他吃多了糖,结果小麦开始跟海螺说起话来,絮絮叨叨的,他就猜出来了。
他立刻空出日程,黄蕾那边也猜出原因,说话声音都带着笑,她好不容易成了半个经纪人,胆也大了,挂掉电话就给他了条消息:冲鸭!BOSS,把容哥抢回来!
要是以前黎商一定嫌弃,但最近他确实是好说话了,看了这消息还笑了笑。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为什么是“抢回来”。
4月底,北京的花都开了,公司楼下一排河津樱,开得轰轰烈烈,楼下常年蹲守的私生饭们都被打动了少女心,个个对着樱花拍个不停,黎商出来的时候,她们各种又开始换掉之前的“黎总”,叫起“哥哥”来。
“哥哥”今天心情好得很,难得这样嘴角噙笑,穿正装,肩宽腰窄,有种克制的英俊,更显得让人移不开眼睛。连走路的姿势也比以前更轻快,像是去赴一场迟来的约会。
但黎商其实是知道苏容的消息链里比较靠前的一个,消息来自易霑。黎商后半程节目全部是他来化的,是黎商提出换化妆师的,易霑性格洒脱,直接坦荡道:“你别以为糖衣炮弹能打倒我。”
黎商也坦荡:“不过是没有造型师敢跟着我上热气球而已,你别会错意。”
他学习能力向来非常强,录了一个月节目,就学会很多中式表达,易霑给他化了半个月,这节目其实不用怎么化,全是自然光,边走边拍,之前那化妆师反而不明白这道理,还想认真给他化阴影,实在是脑子不太好。
两人性情其实是相投的,澳大利亚那一期,去大堡礁跳伞。有个当地的青年跳伞教练,才二十二岁,已经跳了四年了,所有教练中,他是最开心的一个,有那种西式鼓励教育下最阳光热情的样子,晒得黑黑的,跟黎商聊天,说跳伞是他热爱的事业,他爷爷就是二战的老伞兵,他也要一直跳到八十岁。
黎商那时候还在做节目状态,他记忆力向来惊人,顺口提到二战时的降落伞是用丝绸做的,所以很多伞兵都想把降落伞带回去,给自己的新娘做婚纱。这故事既有历史又浪漫,连摄影机后面的导演都听愣了。
那叫蒙哥马利的年轻教练也听愣了,立马表示等会就回去问自己爷爷。连他的惊叹表情黎商也是熟悉的,美国很多年轻人分不清国家首府在哪,告诉他们是华盛顿而不是纽约,一样是一阵惊叹。他们天生有这种没心没肺的灿烂,只要一辈子开开心心。以前黎商都嘲讽是社会底层阶级分化,但最近也许是确实柔软了很多,觉得他们这样也挺好的。也许是和苏容之前关于小麦吵的那场架触动了他。
蒙哥马利惊叹完,又绕回来,继续执着地问他喜不喜欢跳伞,他说黎商很有跳伞的天赋,可以成为很好的跳伞教练。
很多人对他这种性格容易走极端,像这节目里有个策划,微博上也是大V,被人骂“美分”,就是因为一句“美国人长着没被欺负过的脸”的名言。另一种又太鄙夷他们,觉得他们傻,不会做简单算术,不懂看人眼色,黎商一个节目录下来九位数片酬,会跟他去做什么跳伞教练。
但黎商认真回答他:“你刚刚对那对英国客人说,要像朝着自己爱的姑娘奔去一样,有从万丈云海上一跃而下的勇气,我没有那样热爱过一件事。”
他们交谈用的是英语,懂英语的人听得出他们的词汇有很大的区别,美国本地也鄙视穷白人,其中一项表现都是口音和措辞,黎商用的词汇都很优美。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叫蒙哥马利的青年做着他热爱的事,喜欢着港口餐厅老板家的大女儿,所以他一定要请黎商喝酒,好把整个摄制组的人都带到这来,照顾她家的生意。那女孩子拿着托盘从旁边过的时候,他眼睛都是发光的。就算他一辈子把“Breakfast ”念成“brekki”,也不妨碍他每天可以在喜欢的人身边吃早餐。
蒙哥马利果然继续追问:“那爱一个人呢?”
英文里没有那么多爱,爱事业也是爱,爱人也是爱,其实苏容早就告诉他爱的真谛,他那样执着要黎商做他喜欢的工作,就是希望他能变成拥有爱的能力的一个人。
摄像机后面黄蕾吓得心跳骤停,生怕黎商真回答他,她不是Rita,没有那种直接叫停全场不准录的魄力。好在黎商没说话,他仍然笑着,侧面很沉默的样子。
这时刚好来了几个游客,跟蒙哥马利打招呼,就把这件事混过去了。
当时易霑也在,看了全程,录完这期一天休息,黎商请他到自己在凯恩斯的房子里喝酒,两人话都少,一起冲浪,易霑到底是化妆师,还分得清只防晒伤和防晒黑的防晒霜的区别。
节目录完,易霑和黎商就成了朋友。他不知道黎商的过去,也懒得打探,所以也不知道他自己是黎商从中学之后交的第一个朋友,没什么心理压力。
苏容回来,他就告诉了黎商,说是苏容上午刚到,正在聚餐,黎商让人从幼儿园接了小麦,一起带过去了。到的时候他们刚点完菜,包厢只有林飒在,看见他,又看易霑,很赞叹的样子。
易霑坦坦荡荡:“我又不是什么叛徒,这样看我干什么。”
“苏容呢?”黎商问林飒。
“我上次说过,你这态度不行。”林飒存心惹他。
但出乎他意料,黎商难得没嘲讽回来。
“之前对你态度很差,抱歉。”他毫无压力地对林飒道了歉,连措辞都变了:“请问苏容在哪?”
林飒眼睛都惊讶地睁大了,刚要说话,那边小麦已经一跃而起,朝包厢门口扑了过去,大声叫“爸爸!”
他像个小炮弹一样,跳着要抱,苏容一把就把他捞了起来,笑着道:“重了好多啊。”
“爸爸回来都不先找我!”小麦顿时委屈起来。
“我以为你在上课,想等你放学去接你的……”苏容语气温和地道。
他瘦了,也晒伤了,仍然是纤瘦修长的样子,穿着件过大的夹克,眼神这样平静,像是已经回到了很久之前的状态,眼神并未在黎商身上做丝毫停留。黎商的眼睛从他进来时就黏在他身上,一寸寸查看他有没有损伤。他向来冷静,但这时候竟然想不到一句合适的开场白。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苏容身上那件夹克是哪来的,直到包厢门随后被推开。
进来的人,显然就是他刚才在外面的原因,也是熟人,只穿着里面的衣服,在四月的北京,这样穿显然是冷的,他把手放在苏容肩膀上的姿态十分熟稔,像已经这样做过许多次了。
是博焱。
作者有话要说: “□□乐”是美国一个学者提出的理论,世界上20%人占有80%的资源,为了避免阶层之间的利益冲突,提出一个方法,给底层人设计大量娱乐活动,比如电影,电玩游戏,娱乐圈八卦,迪士尼,色情,毒品,迷信等,来填满人生活,相当于婴儿的安慰奶嘴。从而达到转移注意力和不满情绪,让大家慢慢适应和接受现有的生活环境,放弃理性思考的目的。
也算是阴谋论的一种。
怎么感觉我也开始念诗了。
☆、第140章 克制
苏容并不是软弱,虽然要是裴隐, 一定会当场就把黎商赶出去, 哪怕是林飒呢, 也不会让萧肃有再见他的机会。
但他没有力气了。
这两个多月的旅行, 好不容易才养出来的一点力气, 在进来看见黎商的瞬间,就仿佛荡然无存了。那种深刻的无力感,痛苦,和挣扎又开始涌上来了,像火烧一样,他甚至自始至终没有看过一眼黎商的脸,仿佛这样这个人就能对他来说是不存在一样。他从来都没法像林飒那样豁达,他只是把自己人生中的这一部分冻起来, 不去碰它,然而与黎商有关的那部分, 在他灵魂里占了很大一部分, 他感觉自己的胸腔都似乎被掏空了,现在的他甚至不能叫做苏容了,他只是某些拼凑在一起的碎片,维持着那个叫苏容的人形而已。
而黎商光是这样叫了声他的名字, 然后在桌边坐下来, 即使隔了一个小麦,也让他觉得维系自己形状的东西变得摇摇欲坠了。小麦还在闹着要点菜,自己怎么会觉得自己能还给他一个完好而正常的爸爸呢?等到小麦发现他的爸爸变成这个样子, 一定会很伤心的。
分分秒秒的煎熬中,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他迟钝地转过脸,看见了博焱。穿着薄薄衬衫的青年只是对他笑了笑,温柔地点了点头。
他连握手的力度也是轻的,像是一个触手可及的依靠,靠不靠完全在于你,他不置评,只是安静等待。
如果能握回去的话,大概也会轻松很多吧。
但那样就太不公平了。
和自己看的那场花对不起他两年的年假,就好像现在的自己,也对不起任何人,何况是博焱,朗朗如日月入怀的博焱。像对展星洲那样,不回应,不招惹,等待他慢慢冷却,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但苏容并没想到,其实黎商能看出他们的握手,他这样敏锐,怎么会看不出那一瞬间苏容的表情变化。
林飒没有骗过他,有威胁的从来不是展星洲,而是博焱。
而说这句话的林飒,其实也看了出来。大雅从来不走寻常路,看出来也不说,认真点菜,还问易霑:“你朋友来蹭饭?”
席上五个人,“易霑的朋友”自然是指黎商,他一个照面就确信现在的黎商是可以被挑衅的,登时就下手,黎商也很淡定,道:“嗯,我跟着小麦来蹭饭。”
他从来对小麦有种对缩小版自己的态度,是嫌弃的,但是是亲密的嫌弃,小孩子这种事最敏感。何况最近两人关系还改善很多,听了这话,小麦傲娇地“哼”了一声,仍然专心地看菜单。
林飒还不放过他,还道:“这里的饭你能吃?”
黎商虽然不像夏弋那么丧心病狂完全断碳水,也基本告别精碳水,吃的都是以前用来喂马的燕麦藜麦之类。也是林飒实在是太雅,像好人演反派,连为难都为难不起来。相比黎商以前那些名言警句,这话实在太温柔。
但黎商也认真回答:“我可以吃。”
我可以吃,只要是为了苏容,林飒能听到他下半句。
林飒真是天生做不了坏人,只能放弃扮演这角色,看向易霑,易霑做出一个“看吧,你还不是跟我一样”的表情,林飒想了想,认真感慨:“真不知道裴隐去哪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平时不需要他来挑事的时候,他能把师兄弟聚会弄成大辩论,这会正是用得着他的时候,他不见了。真是老天爷都站在黎商这边。
好在让他这样做的主角正在听博焱点菜,博大少爷还是厉害的,兼具黎商那种被精英教育过的教养,但又不像他一样是个变态,温文尔雅风度翩翩,问苏容:“我记得你不吃鱼?”
当初在LA餐厅,他捉弄自己非要点鱼的时候,未必会想到有今天。但苏容连这样的一念都觉得有罪恶感,侮辱了博焱的心意,也侮辱了自己。
他不知道黎商其实也在想那天。
“嗯,做得好的话,其实都可以。”他轻声道。
其实点菜按职场惯例好像都是地位低的来点,他还在想这事让博焱做是不是不太合适,那边博焱已经认真点出一桌菜来,交还菜单,还对服务生说谢谢。易霑选的这地方还是不太行,服务生对这一桌人还是有点窃喜的,没法真正做到无动于衷。也许转眼就去网上爆料说黎商和博焱私下有交情,不过那也是Rita要操心的事了。
菜很快上来,意外的不错,博焱甚至给黎商点了沙拉。他从来就是坦荡君子,之前在走廊那场冲突也不曾因为这个报复过黎商的事业,赢也要赢得光明正大。
但苏容从来不是愿意争输赢的人。
吃完回家,博焱还想送苏容,苏容笑了:“你还不回去上班,颜烁要急死了。”
从黎商视角看过去,这画面是苏容对博焱笑,似乎还轻声说着什么,仿佛那个从见到他开始就一个眼神也不给,听到自己叫他也无动于衷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如果他记忆够好,其实会发现这一幕似曾相识的。
当时站得离他最近的是林飒,感受到他周身气压一低,本能退了两步,被他撞到的易霑笑起来:“他现在真的好相处多了,不信你试试。”
试试当然是可以试的,就怕玩上瘾了,真就相信老虎会吃素了。
苏容送完博焱,上林飒的车,小麦跟上去,黎商敲了敲车窗,苏容只当他是鬼魂,看不见他身体,听不见他声音。反而是小麦欠身把车窗按下来了,听他说话,也不知道他跟黎商什么时候培养的感情。
黎商不急着说话,手撑着车窗顶,鬼魂最近换了香水,像大雪覆盖的森林,苏容能感觉他眼神近乎贪婪地看着自己,像一寸寸检查确认,但这眼神中像是带着些许悲伤,又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
“你要说什么呀?”小麦等不及,问道。
“我帮你把安全座椅搬过来。”他竟然真能找到理由。
苏容笃定他不过是找个理由拦下车,儿童安全座椅向来难装又难拆,他的车后座常年放着,不过那台车现在还停在百乐盛典的停车库里。光是想到百乐盛典这四个字,就能让他面无表情看着黎商把安全座椅搬过来。
小麦立马爬到苏容怀里,第一视角观看,他对黎商是有点小男孩的崇拜的,因为黎商动手能力强,装什么都又快又好。安全座椅的ISOFIX接口苏容第一次弄搞得快发脾气了,他竟然也很快弄好了,不像是要拿这个拖延时间的样子。穿着JK的高级成衣装座椅,也算是别出心裁。弄一个锁扣时他几乎是凑到了苏容脸旁边,像有发丝从自己脸上拂过。
但苏容总归是无动于衷。
“好了。”黎商竟然露出一个笑容来,可能是因为距离这样近,也可能是因为他演技惊人,这个笑容和以前的确实不一样,像是省去中间若干嘲讽世界的步骤,只是坦荡的开心,车厢都亮了一瞬。
苏容直接别开了头。
黎商没说什么,也没立即生气,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退了出去。小麦自己很自觉地跑去座椅上坐着,扣好安全带。苏容当黎商已经装不下去翻脸走了,谁知道他直接拉开副驾驶的门,在车里坐下了。
“回家吗?”他甚至在后视镜里这样问。
回家当然是回家的,不过不是回自己的家,电梯里灯光明亮,黎商一直在盯着自己看,他大概觉得这样就能让自己以为他改变了吧。
苏容进门就收拾东西,很多都不要了,直接拿出准备好的两个行李箱,把小麦的东西往里面塞满,他自己的都不要了。这意味实在太明显,小麦在旁边问:“爸爸,我们要搬家了吗?”
他收拾东西的时候,黎商就在门边看着,苏容无数次从门边穿梭,知道随时可能伸出一只手来把自己拦住,嘲讽几句,或者抓自己回去,不让自己走,反正堵门向来是他最擅长的事。
但黎商这次始终没伸出手来拦他,他只是安静地站着那里。目光跟着自己走,只在苏容快收拾完的时候,对他问道:“你能留下来吗?”
从句式到语气,没一个字是像之前的黎商的。他不好好说话已经很多年了,不怪苏容有心理阴影。
苏容不咬这饵,继续收拾,听见黎商道:“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什么?”
黎商从来不会这样说话,他只会说“你以为我希望你留下来?”“怎么,终于要让我清静了?”“你的驯狗学校又开张了?”
“我希望你能留下来,继续跟我住在一起……”
苏容像听了一个笑话一样短促地笑了一声,然后道“小麦,准备走了。”
黎商伸出手来的时候,苏容还以为像以前一样抓住自己按到墙上了,本能地躲闪,大概这动作也刺伤了他,因为黎商也因为他的反应顿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道:“对不起。”
“为什么?”
“为所有发生过的一切。”
不过一句演技精湛的道歉而已,苏容自然不会上当,也不会有什么落泪的冲动。这也是黎商的惯用套路了,上次打得太重了,恢复不过来了,就让自己好好休养上一阵,好预备下一次的暴打。毕竟,没有情绪的沙包是最没意思的。
苏容就这样毫无压力的收拾完东西,最后一样是小麦的海螺,他从今天吃饭开始就在讲他的海螺历险记,怎么找到阿毛老师,又怎么把海螺救回来,苏容满以为他会带着海螺一起走,然而小麦却道:“我要把海螺留下来。”
“为什么?”
“我有爸爸陪我了,让海螺陪着黎商吧。”
苏容脸色刷地变了,这是今天他第一次正眼看黎商,而此刻他眼中满是怒意,显然这戏码他觉得自己见过了。
黎商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像有一根极细的丝在拉扯着心脏,被爱的人误会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不是我教他这样说的。”他认真告诉苏容。
苏容没说话,根本是懒得说,直接要走,黎商直接拉住了他,看着他眼睛道:“你至少可以相信你对我的了解,我不会拿小怪物当工具的。”
了解?自己真正了解过他吗?
“阿姨,你先带小麦上车。”他这样说道。
小麦虽然很想留下看看情况,还是被带走了,他还是很担心,一步三回头。
“是因为现在我不爱你了吗?”这是他今天对黎商说的第一句话:“还是因为博焱?因为你不习惯旁边没有个我跟着,还是占有欲,自己的东西不能给人碰?”
他把他自己说成“东西”,他的神色仿佛已经在心里这样说过自己千百次,这样稀松平常。但黎商只觉得心被绞起来一样痛,他素来锋利的言辞在这瞬间都失去了效力,只能苍白地笑着辩解道:“不是啊。”
但苏容已经彻底被激怒了,仍然咄咄逼人道:“那是为什么,因为你的怪癖吗?还是什么浪子回头、失去了就知道珍惜的戏码?怎么,黄蕾说渣男贱女,我就是那个犯贱的吗?”
这些话,即使是对以前的那个黎商,也能起到巨大的杀伤力,何况是现在。黎商瞬间露出了被刺痛的表情,有那么多次,苏容出于报复,想从他的脸上看出这表情,真看到了反而没那么想了,迟到了就是迟到了。
“你不要这样说。”黎商阻止他。
“不可以这样说吗?为什么呢,我不是舔狗上位吗?还是你不是浪子回头?你去坐你的船啊,现在没人拦着你了,求求你去坐你的船,不要再来烦我了!”
“你知道我们不是你说的这样!”黎商终于露出了愤怒来,墨蓝眼睛几乎要烧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苏容是看到了以前的黎商的,像是被关在了笼子里,他从黎商眼睛里看到了那一幕,多可怜啊,关在笼子里的老虎。所以拿自己去喂他吧,啃掉自己的骨头,他也许会开心一点。
黎商似乎在竭力克制,换以前早就翻天了,苏容知道,但他自己一刻也无法忘掉这人的本质。他像是得了PTSD的老兵,走到那里都觉得是战壕,试图通过乱枪扫射来让自己觉得安全一点。就算误伤又怎么样呢,他太痛苦了-
苏容带着小麦把东西提下来,提箱子的时候黎商甚至帮了忙,多不可思议,黎商竟然会帮忙。他甚至看着苏容要走,又重复了一遍:“你能留下来吗?妹妹。”
他叫自己妹妹,是与以前不同的语气,不带一点嘲讽。多可笑,细枝末节都被自己拿来当证据,但留下来干什么呢,再被老虎吃一次吗?
小麦却忽然忧心忡忡起来,苏容本来不知道为什么,快开出停车场的时候,小麦忽然问道:“爸爸,我以后会像黎商那样吗?一个人住在大房子里面,只有海螺陪他。”
那又怎样,他可以夜夜笙歌,开心的话甚至可以叫上秦蒹葭程曼大家一起来。
但苏容太诚实了,他甚至没法保证说“不是的,小麦不会变成黎商”,只能摸着他的头说“爸爸会一直陪着小麦的。”
“但爸爸不会再原谅黎商了,对吗?”小麦对于自己长大会变得黎商一样,有种笃信和恐惧,黎商是他缺位的父亲角色。苏容知道他的逻辑,因为苏容能狠心离开和他很像的黎商,自然有一天也能离开他。
苏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道:“这个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小麦还是追问,道:“黎商说了,所有爱都是一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