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橘闻声回头。
说话的是个女生,同样穿着蓝白校服,却显得格外规整。纽扣扣到最上一颗,领口平展,袖口没有一丝褶皱。她抱着几本崭新的练习册,站姿挺拔,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束成一丝不苟的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冷静的、瞳色偏浅的眼睛。
“我是。”拾橘点了点头,脸上习惯性地浮现出温和的笑意,心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她不记得认识这个女生。
“我是咱们班的学习委员,林墨然。”女生的声音清亮,吐字清晰,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正式感,“这是上周摸底考的数学试卷分析和拓展习题,陈老师让我交给班级前列的同学。”
她说着,将最上面一本练习册递过来,动作流畅而精准。她的目光在拾橘脸上短暂停留,像是一种礼貌的审视,随即自然地扫过拾橘身后——那个刚刚沉柚匆忙逃离后空出来的座位,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如同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静物。
“谢谢。”拾橘接过练习册,指尖触碰到纸张光滑冰凉的表面。
“不客气。你的数学解题思路很清晰,最后一道大题的函数模型构建得很巧妙。”林墨然的语气平淡,与其说是夸赞,不如说是一种客观陈述。“希望下次能继续保持。”
说完,她微微颔首,便抱着剩下的练习册,转身走向下一个需要通知的同学。她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像一台输入了固定程序的精密仪器,高效而准确。
拾橘站在原地,看着林墨然离去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练习册。这位学委给她的第一印象是严谨、优秀,甚至有些过于认真。但不知为何,那过分规整的打扮和毫无波澜的眼神,总让她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距离感。
她摇了摇头,将这点微妙的异样感暂且压下。此刻她更关心的,是沉柚刚才那近乎溃逃的背影,以及那句低哑的“我怕”。
接下来的几天,拾橘敏锐地察觉到,沉柚的“怕”,似乎有了更具体的指向。
每当林墨然在教室里走动,无论是收发作业,还是站在讲台前传达老师的通知,沉柚都会呈现出一种近乎僵直的状态。
她不会像其他同学那样随意抬头张望,而是会将头埋得更低,仿佛要将自己完全缩进校服的领口里。握着笔的指尖会因为用力而泛白,有时,拾橘甚至能感觉到旁边座位传来的、极其细微的颤抖。
那不再是单纯的安静或内向,而是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源自骨髓的惊惧。
有一次,林墨然抱着一摞作业本走到她们这一排,声音平稳地响起:“沉柚同学,你的物理作业格式有些问题,下课后最好来找我核对一下。”
她的语气公事公办,没有任何苛责的成分,甚至可以说是“尽责”的提醒。
沉柚却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肩膀猛地一缩。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死死地盯着摊开在桌面的课本,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直到林墨然离开,她都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被骤然冻结的雕像。
拾橘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想起开学初沉柚面对其他班干部或老师的询问时,虽然也会紧张、会回避,但绝不像现在这样,仿佛遇到了天敌的幼兽,连呼吸都带着绝望的小心翼翼。
这颗疑问的种子,悄然在她心中生根发芽。沉柚的逃避,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对过去不告而别的愧疚,还可能掺杂着别的、更沉重的东西。
拾橘没有贸然开口询问。她知道,任何直接的探询,都可能将那只受惊的“小鹿”彻底推入更深的荆棘丛。她改变了策略,将那份担忧和想要靠近的心,化作更细致、更无声的行动。
在沉柚因为林墨然的靠近而脸色发白之后,拾橘会趁着整理书包的间隙,将一颗包裹着彩色糖纸的水果糖,轻轻放在沉柚的桌角。没有言语,没有对视,仿佛只是无意中滑落。
第一次,沉柚盯着那颗糖看了很久,久到拾橘以为她会像拒绝一切外界接触那样,将它推开或者置之不理。但最终,一只微凉的手飞快地伸过来,将糖果攥进了掌心,像藏起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二次,第三次……沉柚接受的速度快了一些,虽然依旧沉默,但那份微小的“接受”本身,就让拾橘感到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当下课铃响起,沉柚再次条件反射般想要逃离时,拾橘有时会在她起身前,状似无意地轻声说一句:“靠窗那边人少。”或者,“饮水机好像坏了,那边在维修。”
她为沉柚的逃离提供着看似合理的路线和建议,并非为了阻拦,而是为了告诉她——我知道你想躲,没关系,我帮你找一个更安全、不那么拥挤的角落。
沉柚起初会愣一下,然后更快地低头离开。但有一次,她甚至在匆忙起身时,极低极快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那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耳畔,却让拾橘整理书本的动作停顿了足足三秒。心底某个角落,仿佛有暖流缓缓漫过,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和担忧。
沉柚的内心,远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林墨然的出现,像一道阴影,再次笼罩了她好不容易才试图平静下来的高中生活。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初中记忆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在她脑海里翻涌。
她记得那种被孤立的感觉,像被浸入冰冷的海水,四周是无声的喧嚣和漠然的目光。
记得某些“过度关心”的询问,像细细的丝线缠绕上来,起初不觉,后来却越收越紧,令人窒息。记得那些当众的、看似无心的“提醒”或“指出错误”,将她一点点钉在“异类”的标签下。
那些记忆模糊了具体的事件,却清晰地保留着那种无处可逃的压迫感和冰冷的恐惧。
她害怕拾橘的靠近,会被林墨然注意到。她害怕拾橘的温暖,会因为她而蒙上阴影。她更害怕,拾橘知道她曾经经历的那些不堪和懦弱后,会像其他人一样,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离我远点,才是对你好。”这个念头像魔咒,禁锢着她想要回应的冲动。
然而,拾橘的糖果,那些不着痕迹的提醒,那始终温和而保持距离的陪伴,像一点点渗入冰层缝隙的温水。她开始贪恋那一点甜,贪恋那片刻的、被人小心翼翼保护着的安全感。
一个午休时间,天空难得地透出几分熹微的晴光。林墨然因为学生会的会议,不在教室。
沉柚吃完午饭回到座位,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她犹豫了一下,从那个浅灰色的帆布书包里,拿出了下节课要用的英语书。然后,她安静地坐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目光偶尔会飞快地扫过旁边正在闭目养神的拾橘。
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拾橘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她的呼吸均匀,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柔和而安宁。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远处操场隐约传来的喧闹。这种没有林墨然存在的、松弛的氛围,让沉柚紧绷的神经难得地放松下来。
她甚至鼓起勇气,在拾橘睁开眼,望向窗外那抹难得的阳光时,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轻声问:“你……不吃午饭吗?”
拾橘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被更深的温和笑意取代。她没有表现出任何被“搭话”的惊讶,只是自然地回答:“吃过了,今天小卖部的三明治味道还不错。”
“哦。”沉柚应了一声,迅速低下头,耳根却悄悄漫上一点不易察觉的绯色。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但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羞怯和……一丝微弱雀跃的情绪。
这只是极其短暂的一句交流,很快,两人又陷入了各自的沉默。但有什么东西,似乎已经在无声中悄然改变了。沉柚没有再离开座位,她趴在桌子上,侧脸枕着手臂,面向着拾橘的方向,闭上了眼睛。阳光暖融融地照在她浅棕色的发梢,像镀了一层浅浅的金边。
拾橘看着身旁似乎终于放松下来、小憩片刻的沉柚,心底柔软得一塌糊涂。她拿出笔记本,却没有写任何字,只是看着窗外那抹转瞬即逝的阳光,希望这样的时刻,能再长久一些。
然而,安宁总是短暂的。
下午第一节课间,林墨然回到了教室。她径直走向沉柚的座位,将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放在她桌上,声音依旧平稳无波:“沉柚同学,这是陈老师列出的需要重点关注的数学知识点,你抽时间看一下。如果有不懂的,”她顿了顿,目光似乎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的拾橘,又落回沉柚低垂的头顶,“可以随时来问我。”
沉柚的身体在那瞬间再次僵硬。
林墨然没有多做停留,放下纸条便离开了。仿佛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尽职尽责的学委本分。
拾橘看着那张静静躺在桌角的纸条,又看看身边几乎连呼吸都停滞的沉柚,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这种无微不至的“关照”,在这种公开场合,落在沉柚这样敏感的人身上,真的只是“尽责”吗?
放学铃声响起,沉柚几乎是立刻抓起书包,像躲避什么瘟疫一样,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
拾橘默默收拾好东西,走出教学楼时,天空又飘起了熟悉的细雨。她撑开伞,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林墨然放下纸条时那平静无波的眼神,以及沉柚每次面对她时那无法掩饰的恐惧。
她几乎可以肯定,沉柚的异常,与这位看起来无可挑剔的学习委员,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就在她走到校门口,准备拐向回家的方向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公交站台的雨棚下,站着两个身影。一个是低着头的沉柚,另一个,赫然是林墨然。
林墨然似乎正在对沉柚说着什么,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站姿却带着一种隐隐的、不容回避的态势。沉柚背对着拾橘的方向,单薄的肩膀在细雨中微微发抖,像一片风中瑟缩的叶子。
拾橘的脚步顿住了,握着伞柄的手不自觉地收紧。雨丝斜斜地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密而冰冷的声响。
下一章一定会好好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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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