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场橘色季风》 第1章 重逢 江雨市的雨总带着几分缱绻,细密的雨丝织成薄纱,将街道两侧的香樟树晕成朦胧的绿色。 沉柚站在独栋别墅的雕花铁门前,指尖攥着的手机紧紧贴在掌心——按学校规定不允许带手机,她特意选了轻薄款,悄悄塞进校服内侧口袋。 屏幕亮起,母亲的消息弹出来:“司机在门口等,生活费已转至副卡。” 她指尖快速划过屏幕关掉消息,抬手提起脚边的帆布书包。 书包是细腻的水洗帆布材质,浅灰色的布料上没有任何图案,却被熨烫得平整挺括。 身上的蓝白校服同样干净利落,齐肩短发随意垂在肩头,发梢在晨光里泛着浅棕色,像落了一层薄蜜。 按校规该把头发束起,她却没动,只是绕开等候的黑色轿车,撑开一把米白色真丝伞走进雨里。雨丝落在伞面,只留下转瞬即逝的水痕,轻轻滑落便融进脚下的青石板路。 江雨一中的校门口,车辆排成长龙,撑着伞的学生和家长往来不绝。 沉柚贴着围墙根走,伞沿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校门口的汉白玉石碑上,“江雨市第一中学”的鎏金大字被雨水洗得发亮,在朦胧雨雾中透着温润的光。 礼堂门口的红地毯吸足了雨水,踩上去软得像棉花。 沉柚收了伞,轻轻抖落伞面上的水珠,跟着稀疏的人流往里走。 礼堂里满是雨后的湿润气息,混着新书的油墨香,主席台上“江雨一中新生开学典礼”的横幅被穿堂风掀起边角,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顺着座位表找到高一(3)班的区域,前排早已坐满,只剩最后一排靠窗的空位。 坐下时,椅子与地面摩擦的轻响让她下意识往里面缩了缩,把帆布书包放在腿上,指尖反复摩挲着粗糙的布料纹理。 口袋里的手机轻轻发烫,她悄悄摸出按亮,通讯录里只有家人和家政阿姨的号码,手指在屏幕上顿了顿,又飞快地把手机塞回口袋,生怕被旁人看见。 “请各位同学尽快入座,开学典礼即将开始。” 广播声打破了礼堂的安静。沉柚抬头,看见校长穿着笔挺的西装走上台,手里的发言稿厚度适中。 他讲起学校的历史,声音在空旷的礼堂里回荡,像江雨市的雨,平稳又绵长,却没怎么钻进沉柚的耳朵里。 她的目光飘向窗外,雨还在下,玻璃上蒙着一层薄雾,把外面的香樟树晕成一片模糊的绿。 悄悄掏出手机解锁,点开备忘录后,指尖在虚拟键盘上漫无目的地敲击,输了又删,删了又输,最后只留下一片空白——初中时那个能和她分享所有心事的人,早就像被雨水冲散的脚印,没了痕迹。 教导主任讲校规时,沉柚赶紧把手机藏进帆布书包最内侧的夹层。 身边同学压低声音聊天,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此起彼伏,她却始终低着头,指尖扣着书包带,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独处对她来说,就像江雨市的雨一样平常,不用费心应付,也不用刻意讨好。 优秀学生代表发言时,礼堂渐渐安静下来。沉柚抬起眼,视线穿过人群落在主席台上——一个穿蓝白校服的女生缓步走上台,齐刘海垂在额前,被雨水打湿的几缕贴在皮肤上,低马尾温顺地垂在颈后。 女生走到话筒前,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清亮又温和,偶尔说的几句玩笑话,引得台下响起零星的笑声。 沉柚没听进去内容,只觉得这声音像雨后的风,带着熟悉的暖意,让她心尖轻轻颤了颤,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掌声响起时,沉柚也跟着轻轻拍手,掌心的力道轻得像碰了片羽毛。 开学典礼结束后,她跟着人流起身,抓着雨伞和帆布书包贴墙往外走。走廊里人来人往,雨伞滴下的水珠汇成小水洼,她踮着脚避开,白色运动鞋没沾一点水渍。 走到二楼转角,前面的人突然停下。沉柚没来得及刹车,险些撞上去,连忙后退时,视线扫过斜前方的楼梯口——那个女生正站在那儿,抬手把垂在额前的湿刘海别到耳后,低马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雨水顺着伞沿往下滴,在地面画着小圆圈。 四目相对的瞬间,沉柚的心跳漏了一拍。女生的眼睛很亮,带着一丝惊讶,嘴角还噙着浅淡的笑意。她像被烫到似的低下头,攥紧伞柄快步往前走,身后传来“麻烦借过”的声音,她都没敢回头,只觉得耳边的雨声和喧闹声都成了背景,只剩心脏“咚咚”地跳。 拾橘握着伞站在楼梯口,看着沉柚仓促离开的背影,刘海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无奈,又很快被温和取代。 她早就认出沉柚了。 从开学典礼上,看到那个缩在最后一排靠窗的身影开始——齐肩短发垂在肩头,发梢泛着浅棕色,水洗帆布书包放在腿上,哪怕只露出小半张脸,拾橘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她在江雨市老巷里追着跑了整个童年的人,是曾经分享过一整个夏天橘子的人,也是初中时突然断了所有联系的人。 刚才在转角对视时,她看见沉柚眼里的惊讶和慌乱,像只受惊的小鹿。 拾橘本想喊住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记得沉柚小时候就怕生,要是自己突然上前,说不定会让她更紧张。 跟着人流往高一(3)班走时,拾橘的脚步放得很慢。 走廊里的喧闹声、雨伞滴水声混在一起,她却满脑子都是刚才沉柚的模样:清瘦的肩膀,攥紧伞柄的手指,还有转身时慌乱的背影。 她掏出书包里的纸巾,轻轻擦了擦额前的湿刘海,心里悄悄想着,不知道能不能和沉柚分到一起。 走进教室,拾橘的目光第一时间扫过座位。当看到第三组第四排靠窗的位置上,那个熟悉的浅棕色发梢,还有搭在椅背上的浅灰色帆布书包时,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放慢脚步走过去,看着沉柚低头盯着桌面的模样,她放轻了动作,把雨伞靠在桌边,轻轻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你好,我叫拾橘,以后我们就是同桌啦。”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些,像小时候喊“沉柚,快来吃橘子”那样自然。 看到沉柚猛地低下头,指尖微微发抖的样子,拾橘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她没再多说,从书包里拿出纸巾,慢慢擦拭着课桌上的水渍,余光瞥见沉柚攥紧衣角的手,悄悄把动作放得更轻了些——她知道沉柚需要空间,就像小时候沉柚被雷声吓到躲在衣柜里,她从不会强行拉她出来,只是安静等着。 班主任陈老师开始讲开学注意事项,拾橘拿出笔记本,却没怎么动笔。 笔尖在纸上悬着,目光时不时落在旁边的沉柚身上——她趴在桌子上,侧脸贴着校服袖子,浅棕色的发梢垂在帆布书包上,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偶尔有同学转头说话,沉柚都会下意识往窗边缩一缩,那副警惕又怯懦的模样,让拾橘的心里泛起一丝心疼。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发出轻响。拾橘在笔记本上轻轻画了个小小的橘子和柚子,又很快用横线划掉。 她侧过头,看着沉柚的发梢在风里轻轻晃动,心里悄悄盼着,等沉柚愿意抬头的时候,她们能再像以前一样,踩着江雨市的青石板路,一起去巷口买橘子。 沉柚趴在桌子上,能清晰地听到身边拾橘翻动书页的轻响。她的指尖还在发抖,刚才拾橘温和的声音,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心湖,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桌洞里的手机轻轻发烫,她悄悄伸手指尖碰了碰帆布书包的夹层,又赶紧缩回来。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拾橘的刘海,温顺的低马尾,还有那句“以后我们就是同桌啦”。 愧疚像潮水般涌上来,初中分班那天,她握着手机看着拾橘发来的一条又一条消息。从“沉柚,我们分到一个班了吗?”到“你怎么不回我消息”,最后是“我要搬家了,你要不要来送我”,她却一条都没敢回复。 班主任老陈还在讲台上说着注意事项,沉柚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她能感觉到拾橘的目光偶尔落在她身上,却没有丝毫催促的意味,只有安静的陪伴——就像小时候两人坐在老巷的石阶上,拾橘把剥好的橘子放在她手边,安安静静等她愿意开口说话那样。 雨丝顺着窗户往下流,画出弯弯曲曲的痕迹。 沉柚悄悄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旁边的拾橘——她正看着笔记本,刘海下的眼睛专注又温和,笔尖偶尔在纸上写着什么,浅灰色的帆布书包就放在她脚边,和自己的款式有些相似。 沉柚的心跳又快了几分,连忙低下头,盯着桌面上的水痕,心里像被江雨市的雨浸过,酸涩又柔软。 她不知道这场重逢会带来什么,却悄悄松开了攥紧衣角的手。 桌洞里的手机还在发烫,帆布书包的布料贴着手臂,带来踏实的触感,让她紧绷了许久的心,渐渐松了些。 第2章 逃避 江雨市的秋雨渐渐沥沥,连绵了一周,尚未有停歇的迹象。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浸足了水的旧棉布,沉甸甸地压在高耸的香樟树冠上。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植物根茎腐烂又清新的混合气息。 开学第一周,时间在湿滑的青石板路和滴水的伞沿下悄然滑过。 对于沉柚而言,这一周漫长得如同一个没有尽头的梅雨季。她将自己缩成一团无形的影子,精准地嵌在高一(2)班属于自己的靠窗的角落里。那个位置,仿佛是她用沉默和距离感构筑的临时巢穴。 拾橘的存在,像一道温暖却让她无所适从的光,持续地烘烤着她因愧疚而潮湿的心。 她总是提前一刻钟到教室,将她书包放在靠过道的位置,自己则紧贴着冰凉的窗玻璃坐下,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物理间隔,来缓冲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上课铃响前,拾橘会带着一身清冽的雨气走进来,在她身边落座。 那时,沉柚便会不动声色地将身体转向窗户,仿佛窗外那几棵被雨水反复冲刷的香樟树,藏着宇宙间所有的奥秘。 她看得那样专注,连睫毛都很少颤动。 实际上,玻璃窗上模糊映出的,是拾橘模糊的侧影。她能看见她低头记笔记时垂下的几缕碎发,能听见她翻动书页时轻柔的沙沙声,甚至能嗅到她校服上淡淡的、与雨水不同的清新皂角香。每一次感官的捕捉,都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着她紧绷的神经。 下课铃如同赦令。 铃声尾音尚未消散,沉柚便会像一只受惊的林间小兽,倏地站起身,抓起床边滴着水的米白色真丝伞,低垂着头,迅速融入流动的人群,消失在教室门口。整个课间十分钟,她绝不会在班级附近出现。 有时是在图书馆无人问津的报刊阅览区,对着泛黄的报纸发呆;有时是在实验楼空荡荡的走廊尽头,听着雨滴敲打采光顶棚的单调声响;有时,仅仅是躲在教学楼侧后方那棵巨大的广玉兰树下,看着厚重油亮的叶片承接着雨水,再不堪重负地倾泻而下。 她在用这种笨拙的方式,规避着任何可能与拾橘产生交集的机会。 “她大概……在生气吧?”沉柚倚靠着冰凉粗糙的树干,心想。雨丝被风斜吹进来,沾湿了她的鞋面,她却浑然不觉。“或者,是失望。毕竟,我那样……不告而别。”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那个闷热的、蝉鸣聒噪的夏天。小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她们还曾像小时候一样,并肩坐在老巷口被晒得温热的石阶上,分享着一筐刚摘下来的、带着翠绿叶子的青橘。拾橘利落地剥开一颗,掰下一瓣,自然地递到她嘴边,酸涩清甜的汁液在口腔里爆开,伴随着拾橘明亮的笑声:“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那时,阳光透过繁茂的梧桐树叶,在拾橘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她的眼睛亮得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 可后来呢? 初中开学分班名单公布那天,她看着红榜上两个相隔甚远的名字,一种莫名的恐慌攫住了她。新的环境,陌生的人群,以及内心深处那个无法对人言说的、关于家庭变故的隐痛,像潮水般涌来。她像个溺水者,慌乱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又害怕自己的沉重会将对方也拖入深渊。 手机在掌心里震动,屏幕上跳跃着“拾橘”的名字。一条,两条……从最初的兴奋询问“沉柚,我们分到一个班了吗?”,到后来的疑惑“你怎么不回我消息?”,最后变成了一条带着小心翼翼试探的“我家要搬去城东了,下周走,你来送我吗?”。 她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颤抖着,却始终没有勇气按下任何一个字符。仿佛只要不回应,那段过于美好的时光,就能被封存在记忆的琥珀里,不会因为现实的变迁而蒙尘,也不会因为自己的“不正常”而破碎。 她用沉默,亲手斩断了联系。 如今重逢,那份被时光酝酿的愧疚,愈发醇厚刺人。 “她肯定怪我……怪我当时的懦弱和绝情。”沉柚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窗玻璃上,闭上眼睛,试图驱散脑海中拾橘那双带着询问和……或许是难过的眼睛。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每一次仓促离席,每一次刻意回避的视线,都像细密的雨点,落在了另一双始终关注着她的眼眸里。 拾橘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看着沉柚像一只警惕的、竖起了浑身尖刺的幼兽,小心翼翼地规划着与她之间的安全距离。那原本带着几分活泼和莽撞的性子,在经年的分别里,似乎也被打磨出了一种沉稳的耐心。她没有贸然上前,没有在课间追逐沉柚离去的背影,也没有在课堂上刻意寻找话题。 她只是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座位上,偶尔用眼角的余光,描摹着那个面向窗户的、单薄而倔强的轮廓。 她注意到沉柚眼下日渐深刻的青黑阴影,像淡墨在细腻的宣纸上洇开,带着显而易见的憔悴。是因为自己的出现,让她夜不能寐吗?这个认知让拾橘的心微微揪紧,泛起一丝混杂着心疼的自责。 或许,沉柚需要的,不是若无其事的寒暄,也不是咄咄逼人的追问。但这样无止境的逃避,显然也并非解决之道。那层看不见的隔膜,在日复一日的沉默中被越织越厚。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拾橘想。她得知道,那道横亘在她们之间的冰墙,究竟因何而起。 周五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天色因积雨云而提前暗沉下来。教室里的日光灯早早打开,在白炽的光线下,沉柚的脸色显得愈发苍白。当下课铃如同解脱的号角般响起时,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抓起早已收拾好的书包,就要像前几日一样,迅速逃离。 然而,这一次,一道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拾橘站在过道里,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棵生了根的小树。她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坚定。 “同学,让一下。”沉柚垂着眼眸,声音低得像蚊蚋,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个疏离的称呼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同学……”拾橘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心像被冰冷的雨滴猝不及防地砸中,凉意迅速蔓延开。她们之间,何时需要用这样陌生的称谓了?发小的情谊,那些共享的夏天和橘子,难道真的被时光冲刷得一干二净了吗? 心底泛起的涩意让她喉咙发紧,但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维持着语调的平稳:“沉柚,”她唤她的全名,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你到底在想什么?” 沉柚抿紧了嘴唇,下意识地想要从另一边绕开。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内心的慌乱像被惊扰的蜂群,嗡嗡作响。她需要空间,需要独处,需要舔舐那份无人知晓的、因重逢而再次裂开的旧伤口。 就在她侧身的瞬间,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触感并不用力,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克制,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定住了她的脚步。 “回答我,沉柚。”拾橘的声音依旧温和,但里面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还有一丝……被努力压抑着的、细微的恳求。 手腕上传来的温度,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烙铁,烫得沉柚几乎要跳起来。她猛地抬起头,想要挣脱,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拾橘的眼睛里。 那双她记忆里总是盛满阳光和笑意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慌乱无措。 而在那清澈的眼底深处,她看不到预想中的责备或愤怒,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以及一丝……仿佛被她那句“同学”刺伤后的、浅淡的委屈和执着。像丛林里迷路的小鹿,撞见了另一只同样彷徨却坚持要结伴同行的伙伴。 这眼神比任何质问都更具力量。沉柚构筑了一周的心理防线,在这无声的注视下,如同被雨水浸泡过久的土墙,开始寸寸松动、崩塌。她一直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一直低垂的头颅终于无力地抬起。 “……我只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不确定,“有点怕。” 这个词一旦出口,后面的话语便像找到了泄洪的通道,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流淌出来。 “怕你会生我的气……怕你会觉得我不辞而别很过分……怕……”怕你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你,怕我已经配不上你的这份好。后面的话,她终究没有勇气说出口。 然而,仅仅是这几句破碎的低语,已经让拾橘紧握着她的手,几不可查地松了一分力道。那不是放弃,更像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确认——原来,她的逃避,并非源于厌恶或漠然,而是源于这深藏心底的恐惧和愧疚。 就在拾橘因这突如其来的坦白而微微怔神的刹那,沉柚像一尾滑不留手的鱼,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腕。那短暂的接触所带来的温暖和刺痛,让她无法再多停留一秒。 “对不起……”她几乎是嗫嚅着吐出这三个字,然后不敢再看拾橘的反应,攥紧书包带,低着头,飞快地从她身边擦过,汇入了放学的人流,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拾橘站在原地,掌心还残留着沉柚手腕微凉的触感,以及那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她看着沉柚消失的方向,走廊尽头的光线昏暗,窗外是连绵不绝的雨声。 心里那块高悬的石头,似乎落下了一半。至少,她知道了沉柚并非不在意。但另一半,却因沉柚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最终决绝的逃离,而沉甸甸地坠着。 她弯腰拾起自己靠在桌边的雨伞,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沉柚刚才站立的位置。一个念头悄然浮现:或许,沉柚的“不辞而别”,背后隐藏着比她想象中更沉重的东西。而那个东西,或许与她们分别后,沉柚独自经历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时光有关。 她需要知道那是什么。不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而是为了……能够真正地,再次走近她。 就在拾橘陷入沉思,准备离开教室时,一个略显清冷的声音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询问。 “请问……你是拾橘同学吗?” 拾橘闻声回头。 666忘写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逃避 第3章 转变 拾橘闻声回头。 说话的是个女生,同样穿着蓝白校服,却显得格外规整。纽扣扣到最上一颗,领口平展,袖口没有一丝褶皱。她抱着几本崭新的练习册,站姿挺拔,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束成一丝不苟的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冷静的、瞳色偏浅的眼睛。 “我是。”拾橘点了点头,脸上习惯性地浮现出温和的笑意,心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她不记得认识这个女生。 “我是咱们班的学习委员,林墨然。”女生的声音清亮,吐字清晰,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正式感,“这是上周摸底考的数学试卷分析和拓展习题,陈老师让我交给班级前列的同学。” 她说着,将最上面一本练习册递过来,动作流畅而精准。她的目光在拾橘脸上短暂停留,像是一种礼貌的审视,随即自然地扫过拾橘身后——那个刚刚沉柚匆忙逃离后空出来的座位,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如同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静物。 “谢谢。”拾橘接过练习册,指尖触碰到纸张光滑冰凉的表面。 “不客气。你的数学解题思路很清晰,最后一道大题的函数模型构建得很巧妙。”林墨然的语气平淡,与其说是夸赞,不如说是一种客观陈述。“希望下次能继续保持。” 说完,她微微颔首,便抱着剩下的练习册,转身走向下一个需要通知的同学。她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像一台输入了固定程序的精密仪器,高效而准确。 拾橘站在原地,看着林墨然离去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练习册。这位学委给她的第一印象是严谨、优秀,甚至有些过于认真。但不知为何,那过分规整的打扮和毫无波澜的眼神,总让她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距离感。 她摇了摇头,将这点微妙的异样感暂且压下。此刻她更关心的,是沉柚刚才那近乎溃逃的背影,以及那句低哑的“我怕”。 接下来的几天,拾橘敏锐地察觉到,沉柚的“怕”,似乎有了更具体的指向。 每当林墨然在教室里走动,无论是收发作业,还是站在讲台前传达老师的通知,沉柚都会呈现出一种近乎僵直的状态。 她不会像其他同学那样随意抬头张望,而是会将头埋得更低,仿佛要将自己完全缩进校服的领口里。握着笔的指尖会因为用力而泛白,有时,拾橘甚至能感觉到旁边座位传来的、极其细微的颤抖。 那不再是单纯的安静或内向,而是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源自骨髓的惊惧。 有一次,林墨然抱着一摞作业本走到她们这一排,声音平稳地响起:“沉柚同学,你的物理作业格式有些问题,下课后最好来找我核对一下。” 她的语气公事公办,没有任何苛责的成分,甚至可以说是“尽责”的提醒。 沉柚却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肩膀猛地一缩。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死死地盯着摊开在桌面的课本,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直到林墨然离开,她都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被骤然冻结的雕像。 拾橘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想起开学初沉柚面对其他班干部或老师的询问时,虽然也会紧张、会回避,但绝不像现在这样,仿佛遇到了天敌的幼兽,连呼吸都带着绝望的小心翼翼。 这颗疑问的种子,悄然在她心中生根发芽。沉柚的逃避,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对过去不告而别的愧疚,还可能掺杂着别的、更沉重的东西。 拾橘没有贸然开口询问。她知道,任何直接的探询,都可能将那只受惊的“小鹿”彻底推入更深的荆棘丛。她改变了策略,将那份担忧和想要靠近的心,化作更细致、更无声的行动。 在沉柚因为林墨然的靠近而脸色发白之后,拾橘会趁着整理书包的间隙,将一颗包裹着彩色糖纸的水果糖,轻轻放在沉柚的桌角。没有言语,没有对视,仿佛只是无意中滑落。 第一次,沉柚盯着那颗糖看了很久,久到拾橘以为她会像拒绝一切外界接触那样,将它推开或者置之不理。但最终,一只微凉的手飞快地伸过来,将糖果攥进了掌心,像藏起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二次,第三次……沉柚接受的速度快了一些,虽然依旧沉默,但那份微小的“接受”本身,就让拾橘感到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当下课铃响起,沉柚再次条件反射般想要逃离时,拾橘有时会在她起身前,状似无意地轻声说一句:“靠窗那边人少。”或者,“饮水机好像坏了,那边在维修。” 她为沉柚的逃离提供着看似合理的路线和建议,并非为了阻拦,而是为了告诉她——我知道你想躲,没关系,我帮你找一个更安全、不那么拥挤的角落。 沉柚起初会愣一下,然后更快地低头离开。但有一次,她甚至在匆忙起身时,极低极快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那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耳畔,却让拾橘整理书本的动作停顿了足足三秒。心底某个角落,仿佛有暖流缓缓漫过,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和担忧。 沉柚的内心,远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林墨然的出现,像一道阴影,再次笼罩了她好不容易才试图平静下来的高中生活。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初中记忆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在她脑海里翻涌。 她记得那种被孤立的感觉,像被浸入冰冷的海水,四周是无声的喧嚣和漠然的目光。 记得某些“过度关心”的询问,像细细的丝线缠绕上来,起初不觉,后来却越收越紧,令人窒息。记得那些当众的、看似无心的“提醒”或“指出错误”,将她一点点钉在“异类”的标签下。 那些记忆模糊了具体的事件,却清晰地保留着那种无处可逃的压迫感和冰冷的恐惧。 她害怕拾橘的靠近,会被林墨然注意到。她害怕拾橘的温暖,会因为她而蒙上阴影。她更害怕,拾橘知道她曾经经历的那些不堪和懦弱后,会像其他人一样,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离我远点,才是对你好。”这个念头像魔咒,禁锢着她想要回应的冲动。 然而,拾橘的糖果,那些不着痕迹的提醒,那始终温和而保持距离的陪伴,像一点点渗入冰层缝隙的温水。她开始贪恋那一点甜,贪恋那片刻的、被人小心翼翼保护着的安全感。 一个午休时间,天空难得地透出几分熹微的晴光。林墨然因为学生会的会议,不在教室。 沉柚吃完午饭回到座位,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她犹豫了一下,从那个浅灰色的帆布书包里,拿出了下节课要用的英语书。然后,她安静地坐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目光偶尔会飞快地扫过旁边正在闭目养神的拾橘。 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拾橘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她的呼吸均匀,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柔和而安宁。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远处操场隐约传来的喧闹。这种没有林墨然存在的、松弛的氛围,让沉柚紧绷的神经难得地放松下来。 她甚至鼓起勇气,在拾橘睁开眼,望向窗外那抹难得的阳光时,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轻声问:“你……不吃午饭吗?” 拾橘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被更深的温和笑意取代。她没有表现出任何被“搭话”的惊讶,只是自然地回答:“吃过了,今天小卖部的三明治味道还不错。” “哦。”沉柚应了一声,迅速低下头,耳根却悄悄漫上一点不易察觉的绯色。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但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羞怯和……一丝微弱雀跃的情绪。 这只是极其短暂的一句交流,很快,两人又陷入了各自的沉默。但有什么东西,似乎已经在无声中悄然改变了。沉柚没有再离开座位,她趴在桌子上,侧脸枕着手臂,面向着拾橘的方向,闭上了眼睛。阳光暖融融地照在她浅棕色的发梢,像镀了一层浅浅的金边。 拾橘看着身旁似乎终于放松下来、小憩片刻的沉柚,心底柔软得一塌糊涂。她拿出笔记本,却没有写任何字,只是看着窗外那抹转瞬即逝的阳光,希望这样的时刻,能再长久一些。 然而,安宁总是短暂的。 下午第一节课间,林墨然回到了教室。她径直走向沉柚的座位,将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放在她桌上,声音依旧平稳无波:“沉柚同学,这是陈老师列出的需要重点关注的数学知识点,你抽时间看一下。如果有不懂的,”她顿了顿,目光似乎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的拾橘,又落回沉柚低垂的头顶,“可以随时来问我。” 沉柚的身体在那瞬间再次僵硬。 林墨然没有多做停留,放下纸条便离开了。仿佛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尽职尽责的学委本分。 拾橘看着那张静静躺在桌角的纸条,又看看身边几乎连呼吸都停滞的沉柚,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这种无微不至的“关照”,在这种公开场合,落在沉柚这样敏感的人身上,真的只是“尽责”吗? 放学铃声响起,沉柚几乎是立刻抓起书包,像躲避什么瘟疫一样,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 拾橘默默收拾好东西,走出教学楼时,天空又飘起了熟悉的细雨。她撑开伞,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林墨然放下纸条时那平静无波的眼神,以及沉柚每次面对她时那无法掩饰的恐惧。 她几乎可以肯定,沉柚的异常,与这位看起来无可挑剔的学习委员,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就在她走到校门口,准备拐向回家的方向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公交站台的雨棚下,站着两个身影。一个是低着头的沉柚,另一个,赫然是林墨然。 林墨然似乎正在对沉柚说着什么,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站姿却带着一种隐隐的、不容回避的态势。沉柚背对着拾橘的方向,单薄的肩膀在细雨中微微发抖,像一片风中瑟缩的叶子。 拾橘的脚步顿住了,握着伞柄的手不自觉地收紧。雨丝斜斜地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密而冰冷的声响。 下一章一定会好好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