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只行驶了不到二十分钟,窗外的景致便从蓉城林立的高楼逐渐转变为较为低矮的建筑和点缀着冬季枯黄田埂的郊野。苏念瑾的老家就在蓉城下属的清水县,距离不远,却像是切换了另一个节奏的世界。
提着行李走出小小的县城车站,熟悉又略带陈旧的故乡气息扑面而来。空气里少了蓉城的喧嚣和尾气味,多了一份清冷。母亲赵秀梅穿着那件穿了多年的藏蓝色羽绒服,已经等在出站口,不停地跺着脚取暖,目光在出站的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
“妈!”苏念瑾喊了一声,快步走过去。
赵秀梅看到她,脸上立刻绽开笑容,眼角的鱼尾纹深刻而清晰。她接过苏念瑾手里的一个包,拎着沉甸甸的,忍不住念叨:“怎么还是带了这么多东西?家里什么都有,城里东西多贵啊。”
“都是给你买的,营养品,还有件新毛衣。”苏念瑾挽住母亲的胳膊,感受着她身上熟悉的、带着油烟和淡淡洗衣粉的味道。这一刻,离家在外的所有漂泊感似乎都找到了锚点。
家还是那个老旧的单位宿舍楼,两室一厅,面积不大,但被赵秀梅收拾得一尘不染,所有物品都归置得井井有条,透着一股过于规整的压抑感。客厅的墙上挂着苏念瑾从小到大的奖状,有些已经泛黄,但依旧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快,洗手吃饭,妈炖了你最爱喝的莲藕排骨汤。”赵秀梅利落地帮她把行李拿进房间,又转身进了厨房,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很快响起,伴随着她不间断的絮叨,“你说你,在蓉城肯定又不好好吃饭,看着比上次回来又瘦了,这次回来多住几天,妈好好给你补补。”
可口的饭菜,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这一切都让苏念瑾感到久违的安心。她喝着热腾腾的汤,听着母亲说着县城里的家长里短,谁家儿子结婚了,谁家老人住院了,菜市场的肉价又涨了……这些琐碎的、充满烟火气的声音,暂时让她因新歌发行而残留的紧张和兴奋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然而,这种温馨的氛围,很快就开始显露出它固有的、令人窒息的另一面。
晚饭后,苏念瑾靠在沙发上,习惯性地拿出手机,想看看有没有黄知璟的消息。他昨天就已经到家了,但除了那一条“我到家了”的信息外,一直没有了动静。
今天苏念瑾到家同样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却迟迟没有回应。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发条信息问问,赵秀梅端着一盘削好的苹果坐了过来。
“看什么呢?一回来就抱着手机。”赵秀梅的目光扫过她的手机屏幕。
“没什么,看看新闻。”苏念瑾下意识地把手机屏幕锁上。
“新闻有什么好看的,净是些乱七八糟的事。”赵秀梅不以为然,将苹果递给她,“念念,你跟妈说实话,在蓉城没乱交朋友吧?”
苏念瑾心里咯噔一下,咬了一口苹果,含糊道:“妈,我都多大了,交朋友不是很正常吗?”
“正常是正常,但要交正经朋友。”赵秀梅的表情严肃起来,“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心思要放在正事上。你那个写歌,妈知道你喜欢,但当个爱好就行了,不能当饭吃。你看你李阿姨家的女儿,师范毕业,现在在县一小当老师,工作稳定,对象也找好了,也是个老师,多好!”
又来了。苏念瑾默默咀嚼着苹果,没有接话。这套说辞,她从小听到大。
“你这次回来,正好,”赵秀梅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你王姨给你介绍了个对象,在县财政局上班,小伙子人老实,家里条件也好,父母都是退休干部。年初三,人家有空,你们见见面?”
苏念瑾猛地抬起头:“妈!我不相亲!我事业刚有点起色,我的歌马上就要发行了,我没心思想这个!”
“发行?发到哪里去?网上吗?”赵秀梅蹙起眉,语气带着不解和一丝轻视,“那能赚几个钱?能有编制稳定吗?念念,妈是为你好!你爸走得早,妈就你这么一个希望,你不能由着性子胡来!女孩子,终究是要找个靠谱的归宿!”
“我的归宿不用你操心!”苏念瑾的声音忍不住提高了些,胸口堵得发慌。又是这样,母亲永远在用她认为的“好”来框定自己的一切。
“不用我操心?我不管你谁管你?”赵秀梅的情绪也上来了,“你一个人在蓉城,住那么小的房子,搞那个什么音乐,朝不保夕的,妈这心里天天提着!你就不能体谅体谅妈妈?”
看着她瞬间泛红的眼眶和脸上真切的痛苦与担忧,苏念瑾满腹的争辩之词又哽在了喉咙里。她知道母亲不容易,独自将她抚养长大,付出了太多。这份爱,沉重得像枷锁。
气氛僵住了。这时,苏念瑾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黄知璟发来的微信。
很简单,只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握着一把小巧的军工铲,在院子里清理着积雪,背景是北方冬日萧索的院落和一角覆盖着白雪的屋檐。没有配文。
这张照片,像一道微光,瞬间穿透了此刻令人窒息的压抑。苏念瑾仿佛能透过照片,感受到他那边干燥冷冽的空气,和他做事时那惯有的、沉默而专注的样子。她纷乱烦躁的心,奇异地平静了一丝。
她低下头,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击:“在家?雪好大。”
他回得很快:“嗯。清理一下积雪。”
赵秀梅敏锐地注意到了女儿表情的细微变化和盯着手机时那不自觉柔和下来的眼神,眉头皱得更紧了:“谁啊?一直发信息。”
“一个朋友。”苏念瑾收起手机,不想再多说。
“什么朋友?男的女的?做什么的?”赵秀梅连珠炮似的发问,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警惕。
“妈!”苏念瑾站起身,“我累了,先回房休息了。”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将母亲担忧又带着审视的目光隔绝在外。
小小的房间还保留着她高中时的样子,书架上塞满了习题集和课本,墙上贴着过时的明星海报。她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从紧张的录音棚,到黄知璟身边那种令人安心的默契,再回到这个充满爱却也充满控制的家里,巨大的落差让她感到疲惫。
她拿出耳机,点开了《城南旧事》的最终版。当自己的歌声在耳畔响起,那些在渝城汲取的力量,那些在录音棚打磨的心血,还有黄知璟沉默却坚定的陪伴。所有这些元素汇聚成的旋律,仿佛在她周身构筑起一个无形的、可以暂时抵御外界纷扰的结界。
她给黄知璟回了条消息:“我这里挺‘热闹’的。”后面跟了个苦笑的表情。
他隔了一会儿才回复:“正常。好好放松一下,陪陪家人。”
他总是这样,话不多,却总能精准地理解她的处境,给她一种“我懂”的支持,而不是像母亲那样,试图将她拉回“正道”。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在一种表面平和、内里暗流涌动的状态下度过。苏念瑾帮着母亲打扫卫生、购置年货,尽量扮演着乖巧女儿的角色。赵秀梅也不再直接提相亲和工作的事,但那种无孔不入的关切和控制欲,体现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穿这件衣服太薄,吃那个零食不健康,晚上不要熬夜看手机……每一句关怀背后,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苏念瑾偶尔会和黄知璟发几条微信,内容都很简单,分享各自家乡过年的习俗或者只是一句“今天吃了什么”。这种隔着距离的、点到即止的联系,成了她在这个家里唯一可以自由呼吸的缝隙。
她不敢多聊,生怕被母亲察觉到任何蛛丝马迹。她隐约感觉到,如果母亲知道黄知璟的存在,尤其知道他是个创业者,在母亲看来等同于“不稳定”,必然会掀起巨大的反对浪潮。
除夕夜,母女俩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春晚,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窗外是零星响起的鞭炮声。赵秀梅不断地给苏念瑾夹菜,看着她吃,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念念,过了年你就二十三了,”赵秀梅看着电视,状似无意地又提起来,“女人的青春就那么几年,耽误不起。那个财政局的小伙子,妈看着真不错。”
苏念瑾夹菜的手顿住了,心里那根弦再次绷紧。她知道,母亲的“妥协”只是暂时的,那份为她规划好的人生蓝图,从未改变。而这个家,这个她眷恋的港湾,同时也成了她追求自我道路上,最坚韧的束缚。新歌即将发行的喜悦,与对未来感情可能面临阻碍的隐忧,在这个合家团圆的夜晚,复杂地交织在她的心头,让她对即将到来的新年,充满了期待,也潜藏着深深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