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带着刀刃般的锋利,却也裹挟着越来越浓的年味。街道两旁的树上挂起了红灯笼,商场里循环播放着喜庆的迎春歌曲,行人的脚步也似乎比平日多了几分匆忙和期待。在这片日渐浓厚的节日氛围里,苏念瑾的《城南旧事》终于完成了最后的母带处理。
当沈哲将最终的音频文件发到她邮箱,并附言“恭喜,很完美”时,苏念瑾正坐在出租屋的地板上,对着打开的行李箱发呆。她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个小小的文件,久久没有点开播放。不是不激动,而是那种期待了太久、挣扎了太久的目标突然达成后,带来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她做到了,真的做到了。这首歌从最初被王总监拒绝的稚嫩demo,到如今这个承载着渝城生活痕迹、外公故事和她自己记忆的完整作品,像一只终于破茧的蝶,颤巍巍地舒展开翅膀,准备迎接属于它的天空。发行日期定在了正月初十,一个寓意着“崭新开始”的日子。
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苏念瑾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屏幕那端出现了一张与她有六七分相似,却更显岁月痕迹的脸,眉眼间带着常年劳作的疲惫,但也有关切。
“念念,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是后天回来吧?”母亲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熟悉的唠叨。
“正在收呢,妈,是后天。”苏念瑾把摄像头对准地上摊开的行李箱,“你看,乱七八糟的。”
“少带点衣服,家里有得你穿的,而且也不远,别像你外婆一样一出门大包小包的拎着。你李阿姨给了些自己灌的香肠,我给你留着呢。”
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准备,问着她回来的具体车次时间。苏念瑾一一应着,心里却有些发胀。每年春节回去,和母亲相依守岁,是惯例,也是她心底最柔软也最复杂的一块。她看着母亲眼角新添的细纹,想起自己为了音乐梦想的执拗,让母亲承担了多少担忧和压力。
挂断电话,屋内重新陷入安静。那种完成重大任务后的空落感再次袭来。她下意识地点开了与黄知璟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他上午发来的:“最终版定了?”
她当时回复了一个“嗯”字,后面跟了个如释重负的表情包。
他回:“晚上见面说,到时候我来接你。”
他会说什么?会为她高兴吗?像之前每一次她取得小小进步时那样,用他那种平静却笃定的方式肯定她?想到晚上要见面,心里那点空茫似乎被一丝隐秘的期待填满了。
晚上,黄知璟的车准时停在楼下。他今天没穿大衣,只一件黑色的羊绒衫,外面套了件挡风的冲锋衣,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工作的正式,多了些随性。
“想吃什么?”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
“吃火锅吧,”苏念瑾老实说,揉了揉肚子,“今天太冷了,想吃点暖和的。”
“好。”
进去火锅店,黄知璟点的全是苏念瑾爱吃的,还给她买了一杯热奶茶。苏念瑾作为蓉城人,却吃不得辣,每次吃辣的都得配上奶茶才行,但她偏偏又爱吃红油火锅。
牛油火锅在桌上咕嘟冒泡,红油裹着花椒滚出白雾,把对面人的轮廓烘得软乎乎的。苏念瑾夹起片刚涮好的毛肚,没留神烫得轻轻“嘶”了声,指尖还沾着点汤汁。
黄知璟没说话,先把奶茶递到她手边,又抽了张纸巾递过去——指腹擦过她沾着油星的手背时,两人都顿了半秒。
“急什么?”
苏念瑾接过纸巾擦嘴角,耳尖悄悄发烫:“是你调的蒜泥香油太香了。”话刚落,就见黄知璟夹了块没撒香菜的嫩牛肉放进她碗里,上次她随口提过不吃香菜,他倒记着。
白雾漫上来,苏念瑾偷偷抬眼,正好撞进他的目光里,赶紧转开脸,假装盯着锅里的虾滑:“那个虾滑好像熟了。”
黄知璟没拆穿,只是把漏勺往她那边递了递,声音里裹着点笑:“嗯,给你。”
苏念瑾吃得很是满足。
吃完饭后,黄知璟将车开向了江边。
冬天的江边公园,人迹罕至。高大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暮色中伸向灰蓝色的天空,江风毫无遮挡地吹过来,带着湿冷的寒意,却也吹得人头脑清醒。
两人沿着空旷的步道慢慢走着。脚下是干燥的水泥地,偶尔有枯黄的落叶被风卷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歌我听过了。”黄知璟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在开阔的江边显得格外清晰。
苏念瑾的心提了一下,侧头看他:“怎么样?”
“很好。”他依旧是这两个字,但语气里的分量,苏念瑾听得出来。他顿了顿,补充道,“比在录音棚里听的任何一版都要完整、有力量。尤其是最后那段,你加入的那点若有若无的童谣哼唱。”
那是她最后灵光一现加进去的,模拟她小时候外公哄她睡觉时哼唱的调子。
“很点睛。”他下了结论。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夸张的赞美,就是这朴素的三个字“很点睛”,却像一块坚实的基石,稳稳地垫在了苏念瑾的心底。她知道,从他嘴里说出的肯定,含金量极高。
“谢谢。”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心里那点空茫感彻底被一种充实的喜悦取代。
“发行日期定了?”他问。
“嗯,正月初十。”
“不错的时间。”他点点头。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江风确实冷,苏念瑾下意识地把手缩进了外套口袋。
“什么时候回去?”黄知璟问的是她回家过年。
“后天,坐高铁回去。”
“我明天下午的飞机。”他说。
她知道他老家在北方一个城市,比蓉城更冷。短暂的分别近在眼前,虽然知道年后很快会再见,但心里还是莫名地生出不舍的藤蔓,悄悄缠绕。
步道前方有一段路灯光线比较昏暗,地面似乎因为前两天的融雪有些未干的湿滑。黄知璟的脚步放缓了些,走在了靠江的一侧,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里侧。
就在这时,他的手很自然地从他自己大衣口袋里拿了出来,然后,轻轻地,握住了她缩在口袋里的手。
苏念瑾整个人僵了一下。
“路滑,别摔着。”黄知璟很自然地开口。
他的手掌很大,温暖而干燥,指腹和虎口处有清晰的、属于长期训练和某些她不清楚的工作留下的薄茧,磨蹭着她微凉的、光滑的手背皮肤,带来一种无比清晰且强烈的触感。那温暖源源不断地从他掌心传递过来,瞬间驱散了江风的寒意,甚至让她觉得脸颊都有些发烫。
他没有用力,只是松松地握着,给她一种随时可以抽走的余地。但他的动作本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然和坚定。
苏念瑾的心跳骤然失控,在胸腔里擂鼓般敲打着,声音大得她怀疑他都能听见。她僵着手指,没有动,也没有抽回。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江风的声音,远处模糊的城市噪音,仿佛都在这一刻远去。
他就这样牵着她,在冬日夜晚空旷无人的江边,沉默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昏暗的光线成了最好的掩护,掩盖了她熟透的脸颊和不知所措的眼神。
走了大概几十米,前方路灯重新明亮起来,路面也变得干燥。黄知璟的手,如同它之前自然地握住一样,又自然而然地松开了,重新插回了自己的口袋。整个过程,他甚至没有侧头看她一眼,表情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苏念瑾手背上残留的温热和那粗糙薄茧的触感,却清晰地烙印在那里,挥之不去。手心的空落感,与心里那份被填满的悸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冷吗?”他这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偏头问她,语气如常。
“不冷。”苏念瑾的声音有点发紧,暗自庆幸光线够暗。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依旧没怎么说话,但空气里弥漫的那种无声的张力,比任何亲密的交谈都更让人心跳加速。
他送她到楼下。
“路上小心。”苏念瑾站在单元门口,轻声说。
“嗯,你也是。”黄知璟看着她,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深邃,仿佛藏了很多未说的话,“年后见。”
“年后见。”
她转身上楼,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背后。直到走进电梯,密闭的空间里,她才敢大口呼吸,抬起那只被他握过的手,指尖轻轻拂过手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和触感。一种混合着甜蜜、羞涩和巨大安心的情绪,像温热的泉水,咕嘟咕嘟地从心底冒出来。
回到冷清的小屋,看着收拾到一半的行李箱,苏念瑾忽然觉得,这个冬天,似乎也没有那么寒冷难熬了。前路有即将发行的作品,归途有母亲的等待,而身边有一个会默默牵住她的手,给她最踏实温暖的人。
她拿起手机,给黄知璟发了条消息:“到家说一声。”
几乎是在发送成功的瞬间,她收到了他的消息,内容一模一样:“到家说一声。”
看着屏幕上那同步的默契,苏念瑾抱着手机,倒在床上,把发烫的脸埋进被子里,无声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