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32章 负子蟾(5)

作者:凭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苏语卿不过一晃神,众人已入室内。唐二郎正放狠话:“你且瞧好,我唐二郎的双陆可是一绝,今日定教你输在此处!”


    好友魏叔玉将他手指轻轻一撇,笑道,“莫急,先下一局再说。”


    那一边,裴温却已安然落座,正拈起棋子从容布放,“叔玉,休只顾说他。你莫忘了请我时许诺的地理志。”


    “好说好说,明日定亲自奉上府。”


    “如此最好。”


    此刻,两人对弈之处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就连原本站在一旁的唐元珍,也早已挤入人群前排,目不转睛地盯着棋局。


    另一侧,魏叔玉竟当众坐庄开了赌局,高声吆喝众人下注押输赢,收钱记账,忙得不亦乐乎。骰子滴溜溜地转动着,唐二郎与裴温的对局正式展开。


    苏语卿虽在另一处棋盘前信手摆弄着黑白棋子,看似自得其乐,心思却始终系于那边的战局。


    双陆之戏,虽说多半倚仗运气,却也暗藏玄机。起初唐二郎势头颇盛,棋子接连出营,很快便深入裴温的领地。不料一枚棋子孤军突前,未能及时与其他棋子形成呼应,露出了破绽,竟被裴温看准时机,一举擒获。


    自此之后,局势陡然生变。唐二郎的棋子接连受挫,近半数竟被逐回起点。四周围观者不禁发出阵阵低叹,唐二郎额角沁出细汗,执骰的手指微颤,引来几声压抑的低笑。


    最终,裴温从容取胜,结束了这局较量。


    听到这个结果,苏语卿拈棋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又不动声色地落下了子。


    唐二郎心中颇为不服,朗声道:“我却不信,这天底下的好运气竟都叫你占去了!再来一局!”


    “请。”裴温微微颔首。


    待两盘双陆胜负已分,魏叔玉那边早已换了赌法——不再押谁输谁赢,转而赌唐二郎每局能在裴温手下坚持多少步数。


    唐二郎却不信邪,拉着裴温又连下三盘。直至最后一子落定,他终于颓然一叹,拱手道:“裴兄棋高一着,在下甘拜下风。”


    众人看得心痒难耐,纷纷摩拳擦掌,各自寻伴想要切磋几局。然而方才大显身手的裴温,此刻虽风头正盛,却让众人望而却步,竟无一人敢上前邀他对弈。


    裴温独自坐在双陆棋盘前,朝正忙得不亦乐乎的魏叔玉招呼道:“何时得空?稍后与我来一局如何?”


    魏叔玉正低头算着总账,闻言抬眸瞥了他一眼,摆手笑道,“跟你这般高手过招,岂不是自讨没趣?去去去,另寻他人去!”


    裴温不以为意,目光徐徐扫过室内,最终落在独自坐在窗边的苏语卿身上。只见她纤指拈着黑白双子,正凝神与自己对弈。


    他缓步走至她身边,对着棋盘上势均力敌的局势凝神片刻,含笑问道:“女郎不知可否赏光,与我对弈一局?”


    窗外桃枝初绽新蕊,春风穿廊而过,轻轻拂动他月白袍裾,漾起淡淡清晖。


    苏语卿未曾料到裴温竟会主动寻她对弈。她微微一怔,随即默然将盛着白子的棋罐推至他手边。


    裴温垂眸凝视棋罐,眼底掠过一丝讶异,而后从容在她对面落座。二人就着未完的棋局,执子对坐,继续这局意外的交锋。


    苏语卿心知自己棋艺寻常,然而数子落下,却渐渐觉出几分不寻常来。裴温的落子分明模仿着她不紧不慢的章法,甚至有几处她已自觉露出破绽,白子分明可断她生路,他却总是轻巧地避了开去,另择他处落子。


    苏语卿忽然抬眸,目光清亮地望着他:“裴温,可是因我为女郎,便有意相让?”


    裴温闻言微怔。他观她先前举止温和,棋风又不疾不徐,只道是个娴静含蓄的闺秀,未料她竟如此直率发问,更这般坦然直呼他的名讳。指尖白子悬于半空,一时竟忘了落下。


    想起此处原是郎君们习武嬉游之所,他不由哑然失笑,若真是个娴静守礼的闺秀,又怎会出现在这东院之中?


    这般想着,他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唇角微扬:“输赢有何重要?我素来只爱棋中之趣。”


    “先贤谓棋风可观人品,”苏语卿摩挲着黑棋罐身,看向裴温的双眼,“而今你既已窥得我的路数,却将自己的章法藏得严严实实。这岂是君子所为?既要对弈,便该坦诚相见。这般避实就虚,倒叫人疑心你并非坦荡之人。”


    “倒是我考虑不周了,不若重开一局?”裴温温声问道。


    “也好。”


    二人正各自将棋子归入罐中,却见原本在一旁嬉戏的唐元珍匆匆赶来,面带急色地拉住苏语卿:“三娘,快随我回去,此刻便走。”


    苏语卿虽不知发生何事,但见对方神情紧迫,也不便多问,只好轻轻放下手中棋罐。她转眸望向裴温,对方会意颔首,从容一揖作别。


    苏语卿还未及还礼周全,便被唐元珍匆匆拉出了闲室。


    东院大门外,一位盛装华服的女郎正在两名侍女的陪伴下焦心等候。她身姿挺拔,云鬓珠翠璀璨生光,容色明艳却气质孤冷,宛若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唯眼底压着几分藏不住的愠色。


    唐元珍一见着她,忙松开苏语卿的手,快步上前连连作揖告罪:“好六娘,今晨起身时分明还记得要去二门前等你。可后来不是听说裴温今日来了,才特地赶去迎他么?”


    冯六娘却看也不看她,只侧首对身旁侍女淡然说道:“你且去问问她,在书院哪一日见不到裴三十六?今日的裴温是有何特别,竟要特地来东院相看?”


    明明唐元珍就站在冯六娘身侧咫尺之处,她却能视若无睹。春风拂过,却吹不散空气中凝滞的尴尬。


    那侍女竟真的一本正经,将冯六娘的问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


    苏语卿在一旁静观,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眸。


    唐元珍讪讪地挠了挠脸颊,赔笑道:“这个……不是我二兄今日非要与他赌双陆嘛……”


    “原是儿郎间的赌局,便能将旧约抛诸脑后。”冯六娘语气冷漠,依旧不看唐元珍,只对侍女道,“你与她说,今日就当我从不曾来过。”


    说罢转身便要离去。唐元珍顿时慌了,急忙绕过挡路的侍女,一把拉住冯六娘的衣袖,睁着双清凌凌的杏眼软声讨饶:“好六娘,是我糊涂,我知错了!你莫生气,千万别丢下我不管!”


    冯六娘这才停步,却仍偏着头不看她,只不忿道:“记性既不佳,何不将脑子摘了去?留着反倒误事。”


    唐元珍趁着冯六娘未曾回头,悄悄向后招了招手,示意苏语卿跟上。


    苏语卿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东院深处,心中掠过一丝未能尽兴的遗憾,却仍是提起裙裾,悄然跟上了前面拉拉扯扯的两人。


    唐府女眷尚可趁着年节偷闲,而随圣驾出京的百官虽已熬至祭祀终了,面上却不敢有半分松懈。


    其中尤以西京长史韩恒为甚。须知这位长史若论亲缘,竟要唤圣人一声堂兄。他统领西京府事,通判各曹,权责尤重。


    而今无头尸案闹得西京人心惶惶,此案至今未破,竟惊动圣人亲临南山祭祀,只为安镇民心、以稳时局。


    韩论非与其他宗室子弟虽也在随行之列,反倒成了最清闲的一群。待祭祀礼毕,便聚在山坡上比试箭术——以射中树梢初发的最高嫩芽为胜。


    他至今仍想不通,最初究竟是谁提议要以一盏莲花灯为彩头。偏他三箭连发皆中,对这彩头取也不是,舍也不是,一时竟怔在当场。


    这盏莲花灯做得极是精巧:竹骨柔韧匀称,通身雪纸细腻,瓣缘细细勾着金粉,灯盏一转,便流转起娇艳又奢华的光晕。


    韩论非望着灯,不由自主想起一个人来——若是送给她,她会不会喜欢?


    思绪一下子扯远了,恍惚又回到苏语卿离去的那一日。他情绪激动,扯住兄长的衣袖连连追问,究竟将她送去了何处。


    而兄长只是冷眼相看,语带讥讽:“你寻她做什么?莫非还要她继续同你厮混?韩九郎,你须明白,她是个女郎,不是平日里与你交游的那些纨绔子弟。”


    韩论非胸口一窒,只觉兄长这话偏得厉害。他不过想知晓她是否安好、身在何处,何曾就定要去寻她纠缠?这般心思竟被曲解至此,一股郁气顿生,堵得他喉间发紧。


    韩论非不知不觉竟行至韩祁的营帐外。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莲花灯,指节微微收紧,似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正要举步踏入,却被帐外值守的近卫横戟拦下。


    “九殿下,主上正与诸位大人商议要事。”


    帐内议事声倏然一停,随即传来韩祁辨不出情绪的询问:“是九郎在外边?”


    “是我,阿兄。”


    “既来了,便进来罢。”韩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正好也听听西京近日发生的要事。”


    韩论非瞥了眼已然放行的近卫,举步踏入营帐。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在场众人——西京府长史韩恒、司马张为,还有凭官服可辨的法曹参军事、两县县尉,边上垂手侍立的,瞧着像是几名坊正。


    他心下顿时了然:这般阵仗,必是在商议近日震动西京的无头尸案。虽说阿兄平日只顶个西京牧的虚衔,但真遇此等大案,亦不能全然置身事外。


    韩论非从容走向韩祁下首的空位,经过张为案前时,极其自然地抱走了他桌上那叠案卷。


    “借我一观。”


    张为嘴唇微动似要阻拦,却见韩祁并未出声制止,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韩祁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在座诸位皆比本王更熟知案情,不妨先从坊正开始,详述抵达命案现场时所见情形。”


    韩论非趁众人禀报之际,将案卷快速翻阅。越看越是心惊——西京城内实际死亡人数竟比外界传闻还多出十余人,死者男女老幼皆有,其中甚至有一户人家惨遭灭门,一夜之间无一幸免。


    他倏然凝神细听,此刻坊正所述正是那桩灭门惨案:“……起初是邻里觉出不对,连敲数次门都无人应答。后来有个胆大的翻墙进去,结果吓得瘫软在地。待老朽闻讯赶去时,只见一家五口横尸院中,每人身上都只有一处致命伤——”老坊正声音发颤,“那就是……头颅全都不见了!伤口处皮肉翻卷,像是被什么绞住脖子硬生生撕扯下来的,现场血污狼藉,惨不忍睹啊!”


    几名坊正先后陈述了几处现场情形,死者致命伤几乎如出一辙。最后那位老坊正胆子稍大些,说完案情后,又忍不住添了一句:“这案子,老朽活到这把年纪闻所未闻,瞧着……倒不像是人做的。”


    韩论非闻言眼神一凝,指节无意识地蜷起抵住下颌。这老坊正话虽玄乎,却并非全无道理——寻常凶徒岂会这般杀人?这得耗费多少气力,又需何等残忍的手段?


    未等韩祁发话,西京长史猛地一拍桌案,厉声喝止:“休要胡言乱语什么怪力乱神!我看就是你们这些人在底下以讹传讹,才闹得西京城人心惶惶!”


    说罢又顾忌地看了韩祁一眼,起身做揖:“晋王殿下明鉴,下官早已严令禁止下属妄传谣言,只是谣言纷杂,实在防不胜防。”


    “长史请坐,此番召集诸位是为共商案情,并非问罪。”韩祁抬手示意,又转向几位坊正温言道:“有劳诸位坊正,眼下城门未闭,诸位可先回去了。”


    坊正们躬身退去后,两名县尉各执一幅舆图上前。两图并拢,西京城的大半街坊尽现眼前,图上皆以朱笔点出受害人所在坊市。


    其中一位县尉禀道:“启禀晋王,卑职二人根据死者遇害时序与地点,描出了凶徒的行凶路线。其人所经之处,自西南各坊渐次向东北移动。”他稍作停顿,手指舆图上蜿蜒的墨线:“更值得注意的是——这条路线竟与永安渠的流向高度吻合。”


    “最近的命案发生在何坊?”韩祁凝声问道。


    “回禀晋王,是善靖坊。”法曹参军事立即应答,“卑职早已派人将整个坊围得水泄不通,然而……”他语气微滞,“至今未曾发现任何可疑人员的踪迹。”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