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悦记得的最后感觉,是心脏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在眼前彻底黑下去前,前面是还未完成的半幅设计稿。
早知道不熬夜赶工期了,陈悦懊恼地冒出了最后的念头。
再睁开眼时,呛入鼻腔的是潮湿的霉味、劣质油脂和某种牲畜粪便混合的、难以言喻的气味。
视线里,是低矮的、因潮湿而泛黄起皮的天花板。
不是医院。
她撑起身子,好奇地打量起四周。
石头砌成的墙壁,很粗糙,整个屋子就一张破旧的床,一张断了半条桌腿,拿石块垫着的桌子。
桌子上放着一些针线盒、剪刀、布料。床头放着两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
屋里东西实在不多,陈悦一眼就扫完了,破旧,同时十分干净利落。
这环境……陈悦晃过神来,她不是被拐卖了吧!
突然,纷乱陌生的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强行涌入她疼痛欲裂的大脑。
西尔薇·迪朗。
十五岁。
父母于两年前死于一场热病。
现寄居于法国北部诺曼底地区,一个名为圣梅里的小村庄,叔叔奥诺雷·迪朗家中。
记忆里,原主的父母勤劳能干,经营着一片不小的苹果园和一个小型酿酒坊,家境颇为殷实。
然而,根据这个时代那该死的《拿破仑法典》,女性,尤其是未成年的孤女,没有资格直接继承财产。
她父亲所有的遗产:果园、酒坊、存款——都由她法定的监护人,也就是她的叔叔奥诺雷“暂为保管”,直到她成年或出嫁。
出嫁了也不是她的,而是由监护人转移给她未来的丈夫,由丈夫“吸收”这笔原本属于这位女性的财产。
陈悦为西尔薇和这个时代的女性鸣不平,凭什么?什么(华夏文明话)的规定。
而“保管”的结果,就是她,西尔薇·迪朗,名义上的遗产继承人,成了叔叔家中一个白吃白住的“拖油瓶”。
陈悦确定自己穿越了!
可什么鬼运气啊,在二十一世纪当牛做马吃苦就算了,想不到穿越了还这种地狱开局。
陈悦又想到原主,那个可怜的姑娘,她两三天前就不舒服,好像在发烧,她向叔叔婶婶说自己非常不舒服想休息一下,但得到了他们的谩骂和训斥,他们认为她非常狡猾,用可恶的借口妄图逃避劳作。
肯定是生病又劳累的原主在睡梦中去世了。
唉,可怜的姑娘。
她把“西尔薇”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当她给她离世的缅怀、悲惨遭遇的同情以及对她的感谢。
“西尔薇”脑袋一团乱麻,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因为她虽然是二十一世纪的穿越者,但对法兰西的历史根本不知道多少,她来到这个新环境就是个新兵蛋子。
好在陈悦向来最擅长在遇到困难时稳住心态,她冷静了一会儿,就给自己定下了目标:
先别露馅,因为节外生枝对她非常不利。按原主的生活适应观察一段时间,到时候找机会逃出这个破地方,逃到……城市里去,如果有机会最好把她的财产带走。
这么一想,陈悦倒是先镇定了下来。
突然,尖叫利刺耳的女声如同钢锉般刮过耳膜,伴随着木门被狠狠拍响的砰砰声。
陈悦脑子里中文系统和法语系统在疯狂打架,半天才适应了这套法语系统。
是婶婶玛格丽特。
“西尔薇!你这只懒骨头!睡死了吗?还不快起来去溪边洗衣服!然后去集市买面包!你想让一大家子都等着你吗?哦我的上帝,像这种懒惰成性的女人就该下地狱。”
记忆告诉她,这个女人对西尔薇极其粗暴——倒不是她多讨厌西尔薇,而是她看丈夫的脸色,拼命压榨奴役这个侄女来向丈夫“投诚”,于是将所有的家务都压在西尔薇身上,视她为免费的佣人。
陈悦,不,现在是西尔薇了,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法国乡村清晨特有的凉意和腥臊。
她掀开身上那床硬得像板子、散发着怪味的薄毯,沉默地起身。
身上穿的是原主唯一一件还算完整的亚麻睡裙,洗得发白,肘部打着粗糙的补丁。
她走到房间角落一个磕破了边的陶盆前,借着从狭小窗户透进来的昏暗光线,看向水中模糊的倒影。
一张瘦削的小脸,长期的营养不良让脸色有些苍白,但五官底子很好,深褐色的头发,一双罕见的深绿色眼睛,因为刚刚接收了两个人的记忆而显得有些迷茫。
她快速换上一条同样陈旧、裙摆沾着泥点的棕色粗布长裙,动作麻利地将自己棕色的头发编成一条简单的辫子。
推开门,门口空无一人,幸好婶婶已经离开了。
走下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她看见楼下关着的几头牛——西尔薇一直住在牛圈上面。
走十几步,再拐进另一个门,厨房兼餐厅的景象映入眼帘。
叔叔奥诺雷·迪朗是个身材高大干瘦、眼神闪烁的男人。
此刻他正坐在主位上,就着一点腌肉喝着他的早餐咖啡,看见西尔薇下来,只是撩起眼皮瞥了一眼,那眼神不像在看侄女,更像在打量一件暂时无法脱手、还需费些饲料的货物。
“改掉你懒惰的坏毛病,西尔薇。”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吩咐,“洗完衣服记得去杜勒先生家取他太太那条需要修补的裙子,工钱你知道,直接交给你婶婶。”
西尔薇低着头,含糊地应了一声:“是,叔叔。”
婶婶玛格丽特将一个空了的藤编洗衣篮粗鲁地塞进她怀里,又数出几个生了锈似的铜币:“喏,面包钱。别磨蹭,要是回来晚了,耽误了你表弟表妹吃早餐,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口中的表弟,十三岁的阿尔邦,正像个膨胀的小公鸡般,趾高气扬地坐在桌边,故意把汤喝得呼噜作响,看到西尔薇看过来,他恶劣地做了个鬼脸,用口型无声地骂了句“灰老鼠”。
而十三岁的表妹艾米丽,则怯生生地看了西尔薇一眼,迅速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啃着自己的黑面包。只有她,偶尔会在晚上偷偷塞给吃不饱饭的西尔薇一个苹果塔或是一块奶酪。
这就是西尔薇·迪朗的世界。
虚伪黑心的监护人,暴躁刻薄的婶婶,愚蠢恶毒的表弟,唯一一丝微弱的善意也没有办法的表妹。
而她,一个在二十一世纪职场摸爬滚打,见过无数风浪的社畜,难道要代替原主,在这个落后闭塞的法国乡村,被这群人当成面团捏圆搓扁,最后再被那个所谓的叔叔为了吞掉财产,又一次折磨至死?
绝无可能!
一股怒意和更强大的求生欲从心底升起。
她不是原主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她是为了一个项目能连续熬三个通宵,是因为兴趣就能从十二岁起,和外婆学苏绣还不落下学业的陈悦。
她抱起沉重的洗衣篮,默默走出这间不欢迎自己的屋子。
清晨的圣梅里村笼罩在薄雾中,石子路两旁是低矮的木筋墙或石屋,空气中弥漫着牲畜圈和新鲜草料的味道。
几个早起的农妇好奇地打量着她,目光里带着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漠然。
没人和她打招呼,因为原主是个沉默寡言的姑娘,几乎不说话。
也难怪,谁在这种情况下都活泼不起来。
溪水冰冷刺骨。
西尔薇蹲在岸边,用力搓洗着叔叔一家积攒了好几天的脏衣服,粗糙的皂角摩擦着她粗糙的手指,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她的脑子在飞速运转。
逃走要等待时机,她还不相信没有他们全家四口出门留她一个人守家的时候。
但是她需要钱,偷偷赚点、攒点只有自己知道的钱。
可怎么赚钱呢?
她想到了苏绣。那是她前世唯一的爱好,是她在服装设计师繁重工作压力下唯一的慰藉,她曾为此下过苦功。
在这个工业革命尚未完全渗透乡村、服装样式单调、装饰贫乏的时代,这门技艺,就是她最大的金手指。
一个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型。首先,她需要启动资金,需要信息,需要摆脱这个泥潭的力量。而这一切,都要从她手中的针线开始。
洗完衣服,她去了村里的集市,用那几个铜币买了长条状的法棍面包。
回去的路上,她刻意绕道,经过了村里唯一一家兼卖布料和杂货的商店“勒菲弗尔杂货铺”。
橱窗里挂着几条颜色暗淡、样式普通的棉布手帕,以及几件装饰着粗糙机绣花边的领口,标价不菲。
西尔薇心中有了底。
回到叔叔家,免不了又被玛格丽特婶婶抱怨动作太慢。她沉默地忍受着,快速吃完自己那份只有一小块面包和稀薄菜汤的早餐,然后拿起针线篮,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为村里的杜勒太太修补一条裙子的撕裂处。
她不动声色地回到自己那间位于阁楼的的房间。
西尔薇看着眼前的针线篮里只有的最普通的棉线和粗针,有些头大,因为确实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当下没有专业工具,她不妨转而追求苏绣的神韵,即通过针法本身来塑造光影、层次和质感。
好极了!想到办法的西尔薇心情大好。
这样既不需要花大量时间,也能够使这件裙子增加亮点,还能做到不突兀。
西尔薇看着手中那根粗钝的缝衣针和几束颜色有限的棉线,深吸一口气。她将米白色的棉线劈成两半,取其中更细的一股,拿起素色亚麻裙子的一角,用抢针绣出了玉兰花苞的基础形状。
她用一股更白的棉线,以套针在花苞的向阳面绣了一层,营造出微光。
她取来一股淡黄色的棉线,在针上绕了两圈,用打籽绣在花托处点了几个小点,花苞瞬间有了含苞待放的生命力。
最后,她用墨绿色的棉线,以锁绣勾勒出两片翻转的叶片边缘。她没有绣出完整的枝叶,但那生动的姿态已跃然布上。
运用苏绣中最基础的套针技法,通过丝线的深浅过渡和疏密排列,在裙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勾勒出几片舒卷的叶片,和一朵将开未开、姿态清绝的玉兰花苞。
虽然和真正的苏绣相比,针脚略显粗糙,但在这个时代,也够看了。这个玉兰图案仿佛是从布料本身生长出来的,带着一种与这条裙子、乃至与整个圣梅里村都格格不入的静谧和高雅。
这花了她几乎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期间还要躲避婶婶和表弟的突然查岗。
当最后一线完成,她轻轻咬断线头,将那朵深蓝色的玉兰抚平。
灰扑扑的旧裙子,因着这一抹灵动的意象,陡然间焕发出一种内敛的光彩。
她仔细端详着,心中稍定。
明天,她要去一趟杜勒太太家交还修补的裙子,同时,她要试试看,这朵“开”在法国乡村旧裙上的东方玉兰,能否为她换来第一缕自由的微风。
她开始期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