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巴黎绣娘》 第1章 chapter 1 陈悦记得的最后感觉,是心脏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在眼前彻底黑下去前,前面是还未完成的半幅设计稿。 早知道不熬夜赶工期了,陈悦懊恼地冒出了最后的念头。 再睁开眼时,呛入鼻腔的是潮湿的霉味、劣质油脂和某种牲畜粪便混合的、难以言喻的气味。 视线里,是低矮的、因潮湿而泛黄起皮的天花板。 不是医院。 她撑起身子,好奇地打量起四周。 石头砌成的墙壁,很粗糙,整个屋子就一张破旧的床,一张断了半条桌腿,拿石块垫着的桌子。 桌子上放着一些针线盒、剪刀、布料。床头放着两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 屋里东西实在不多,陈悦一眼就扫完了,破旧,同时十分干净利落。 这环境……陈悦晃过神来,她不是被拐卖了吧! 突然,纷乱陌生的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强行涌入她疼痛欲裂的大脑。 西尔薇·迪朗。 十五岁。 父母于两年前死于一场热病。 现寄居于法国北部诺曼底地区,一个名为圣梅里的小村庄,叔叔奥诺雷·迪朗家中。 记忆里,原主的父母勤劳能干,经营着一片不小的苹果园和一个小型酿酒坊,家境颇为殷实。 然而,根据这个时代那该死的《拿破仑法典》,女性,尤其是未成年的孤女,没有资格直接继承财产。 她父亲所有的遗产:果园、酒坊、存款——都由她法定的监护人,也就是她的叔叔奥诺雷“暂为保管”,直到她成年或出嫁。 出嫁了也不是她的,而是由监护人转移给她未来的丈夫,由丈夫“吸收”这笔原本属于这位女性的财产。 陈悦为西尔薇和这个时代的女性鸣不平,凭什么?什么(华夏文明话)的规定。 而“保管”的结果,就是她,西尔薇·迪朗,名义上的遗产继承人,成了叔叔家中一个白吃白住的“拖油瓶”。 陈悦确定自己穿越了! 可什么鬼运气啊,在二十一世纪当牛做马吃苦就算了,想不到穿越了还这种地狱开局。 陈悦又想到原主,那个可怜的姑娘,她两三天前就不舒服,好像在发烧,她向叔叔婶婶说自己非常不舒服想休息一下,但得到了他们的谩骂和训斥,他们认为她非常狡猾,用可恶的借口妄图逃避劳作。 肯定是生病又劳累的原主在睡梦中去世了。 唉,可怜的姑娘。 她把“西尔薇”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当她给她离世的缅怀、悲惨遭遇的同情以及对她的感谢。 “西尔薇”脑袋一团乱麻,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因为她虽然是二十一世纪的穿越者,但对法兰西的历史根本不知道多少,她来到这个新环境就是个新兵蛋子。 好在陈悦向来最擅长在遇到困难时稳住心态,她冷静了一会儿,就给自己定下了目标: 先别露馅,因为节外生枝对她非常不利。按原主的生活适应观察一段时间,到时候找机会逃出这个破地方,逃到……城市里去,如果有机会最好把她的财产带走。 这么一想,陈悦倒是先镇定了下来。 突然,尖叫利刺耳的女声如同钢锉般刮过耳膜,伴随着木门被狠狠拍响的砰砰声。 陈悦脑子里中文系统和法语系统在疯狂打架,半天才适应了这套法语系统。 是婶婶玛格丽特。 “西尔薇!你这只懒骨头!睡死了吗?还不快起来去溪边洗衣服!然后去集市买面包!你想让一大家子都等着你吗?哦我的上帝,像这种懒惰成性的女人就该下地狱。” 记忆告诉她,这个女人对西尔薇极其粗暴——倒不是她多讨厌西尔薇,而是她看丈夫的脸色,拼命压榨奴役这个侄女来向丈夫“投诚”,于是将所有的家务都压在西尔薇身上,视她为免费的佣人。 陈悦,不,现在是西尔薇了,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法国乡村清晨特有的凉意和腥臊。 她掀开身上那床硬得像板子、散发着怪味的薄毯,沉默地起身。 身上穿的是原主唯一一件还算完整的亚麻睡裙,洗得发白,肘部打着粗糙的补丁。 她走到房间角落一个磕破了边的陶盆前,借着从狭小窗户透进来的昏暗光线,看向水中模糊的倒影。 一张瘦削的小脸,长期的营养不良让脸色有些苍白,但五官底子很好,深褐色的头发,一双罕见的深绿色眼睛,因为刚刚接收了两个人的记忆而显得有些迷茫。 她快速换上一条同样陈旧、裙摆沾着泥点的棕色粗布长裙,动作麻利地将自己棕色的头发编成一条简单的辫子。 推开门,门口空无一人,幸好婶婶已经离开了。 走下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她看见楼下关着的几头牛——西尔薇一直住在牛圈上面。 走十几步,再拐进另一个门,厨房兼餐厅的景象映入眼帘。 叔叔奥诺雷·迪朗是个身材高大干瘦、眼神闪烁的男人。 此刻他正坐在主位上,就着一点腌肉喝着他的早餐咖啡,看见西尔薇下来,只是撩起眼皮瞥了一眼,那眼神不像在看侄女,更像在打量一件暂时无法脱手、还需费些饲料的货物。 “改掉你懒惰的坏毛病,西尔薇。”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吩咐,“洗完衣服记得去杜勒先生家取他太太那条需要修补的裙子,工钱你知道,直接交给你婶婶。” 西尔薇低着头,含糊地应了一声:“是,叔叔。” 婶婶玛格丽特将一个空了的藤编洗衣篮粗鲁地塞进她怀里,又数出几个生了锈似的铜币:“喏,面包钱。别磨蹭,要是回来晚了,耽误了你表弟表妹吃早餐,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口中的表弟,十三岁的阿尔邦,正像个膨胀的小公鸡般,趾高气扬地坐在桌边,故意把汤喝得呼噜作响,看到西尔薇看过来,他恶劣地做了个鬼脸,用口型无声地骂了句“灰老鼠”。 而十三岁的表妹艾米丽,则怯生生地看了西尔薇一眼,迅速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啃着自己的黑面包。只有她,偶尔会在晚上偷偷塞给吃不饱饭的西尔薇一个苹果塔或是一块奶酪。 这就是西尔薇·迪朗的世界。 虚伪黑心的监护人,暴躁刻薄的婶婶,愚蠢恶毒的表弟,唯一一丝微弱的善意也没有办法的表妹。 而她,一个在二十一世纪职场摸爬滚打,见过无数风浪的社畜,难道要代替原主,在这个落后闭塞的法国乡村,被这群人当成面团捏圆搓扁,最后再被那个所谓的叔叔为了吞掉财产,又一次折磨至死? 绝无可能! 一股怒意和更强大的求生欲从心底升起。 她不是原主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她是为了一个项目能连续熬三个通宵,是因为兴趣就能从十二岁起,和外婆学苏绣还不落下学业的陈悦。 她抱起沉重的洗衣篮,默默走出这间不欢迎自己的屋子。 清晨的圣梅里村笼罩在薄雾中,石子路两旁是低矮的木筋墙或石屋,空气中弥漫着牲畜圈和新鲜草料的味道。 几个早起的农妇好奇地打量着她,目光里带着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漠然。 没人和她打招呼,因为原主是个沉默寡言的姑娘,几乎不说话。 也难怪,谁在这种情况下都活泼不起来。 溪水冰冷刺骨。 西尔薇蹲在岸边,用力搓洗着叔叔一家积攒了好几天的脏衣服,粗糙的皂角摩擦着她粗糙的手指,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她的脑子在飞速运转。 逃走要等待时机,她还不相信没有他们全家四口出门留她一个人守家的时候。 但是她需要钱,偷偷赚点、攒点只有自己知道的钱。 可怎么赚钱呢? 她想到了苏绣。那是她前世唯一的爱好,是她在服装设计师繁重工作压力下唯一的慰藉,她曾为此下过苦功。 在这个工业革命尚未完全渗透乡村、服装样式单调、装饰贫乏的时代,这门技艺,就是她最大的金手指。 一个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型。首先,她需要启动资金,需要信息,需要摆脱这个泥潭的力量。而这一切,都要从她手中的针线开始。 洗完衣服,她去了村里的集市,用那几个铜币买了长条状的法棍面包。 回去的路上,她刻意绕道,经过了村里唯一一家兼卖布料和杂货的商店“勒菲弗尔杂货铺”。 橱窗里挂着几条颜色暗淡、样式普通的棉布手帕,以及几件装饰着粗糙机绣花边的领口,标价不菲。 西尔薇心中有了底。 回到叔叔家,免不了又被玛格丽特婶婶抱怨动作太慢。她沉默地忍受着,快速吃完自己那份只有一小块面包和稀薄菜汤的早餐,然后拿起针线篮,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为村里的杜勒太太修补一条裙子的撕裂处。 她不动声色地回到自己那间位于阁楼的的房间。 西尔薇看着眼前的针线篮里只有的最普通的棉线和粗针,有些头大,因为确实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当下没有专业工具,她不妨转而追求苏绣的神韵,即通过针法本身来塑造光影、层次和质感。 好极了!想到办法的西尔薇心情大好。 这样既不需要花大量时间,也能够使这件裙子增加亮点,还能做到不突兀。 西尔薇看着手中那根粗钝的缝衣针和几束颜色有限的棉线,深吸一口气。她将米白色的棉线劈成两半,取其中更细的一股,拿起素色亚麻裙子的一角,用抢针绣出了玉兰花苞的基础形状。 她用一股更白的棉线,以套针在花苞的向阳面绣了一层,营造出微光。 她取来一股淡黄色的棉线,在针上绕了两圈,用打籽绣在花托处点了几个小点,花苞瞬间有了含苞待放的生命力。 最后,她用墨绿色的棉线,以锁绣勾勒出两片翻转的叶片边缘。她没有绣出完整的枝叶,但那生动的姿态已跃然布上。 运用苏绣中最基础的套针技法,通过丝线的深浅过渡和疏密排列,在裙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勾勒出几片舒卷的叶片,和一朵将开未开、姿态清绝的玉兰花苞。 虽然和真正的苏绣相比,针脚略显粗糙,但在这个时代,也够看了。这个玉兰图案仿佛是从布料本身生长出来的,带着一种与这条裙子、乃至与整个圣梅里村都格格不入的静谧和高雅。 这花了她几乎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期间还要躲避婶婶和表弟的突然查岗。 当最后一线完成,她轻轻咬断线头,将那朵深蓝色的玉兰抚平。 灰扑扑的旧裙子,因着这一抹灵动的意象,陡然间焕发出一种内敛的光彩。 她仔细端详着,心中稍定。 明天,她要去一趟杜勒太太家交还修补的裙子,同时,她要试试看,这朵“开”在法国乡村旧裙上的东方玉兰,能否为她换来第一缕自由的微风。 她开始期待起来。 第2章 chapter 2 第二天一早,西尔薇抱着洗衣篮回到迪朗家时,清晨的雾气已被初升的日光驱散。 玛格丽特婶婶双手叉腰站在门口,像监工一样清点着篮子里洗好的衣物,手指挑剔地捏起叔叔奥诺雷的一件衬衫,对着光仔细看领口和袖口。 “这里,还有这里!污渍根本没洗干净!西尔薇,你是想把叔叔的衣服都糟蹋完吗?还是你的眼睛和你那死去的父亲一样不中用?”玛格丽特尖利的声音在屋内墙壁间回荡。 西尔薇低着头,默不作声。 她知道任何辩解都会招来更汹涌的责骂。原主的记忆告诉她,忍耐是唯一的应对方式。但陈悦的灵魂在胸腔里冷笑——等拿到钱,她一刻也不会多待。 早餐依旧是那点东西。 她分到的那块黑面包硬得能砸晕阿尔邦那只讨厌的公鸡,她的菜汤里几乎看不到油星。 表妹艾米丽趁玛格丽特转身的瞬间,飞快地将一块苹果塔塞进西尔薇围裙的口袋里,动作快得像只灵活的小鸟。 西尔薇心中一暖,随即又是一酸。 这微弱的善意,在这令人窒息的环境里,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无力。 吃完早餐,她拿起昨晚精心“加工”过的裙子和针线篮,低声对玛格丽特说:“婶婶,我去杜勒太太家送裙子。” 玛格丽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应允,又不放心地叮嘱:“工钱是十五个苏,一个子儿也不能少!直接拿回来给我,听见没有?” 西尔薇点点头,抱着裙子走出了门。 十五个苏?她摸了摸裙摆内侧那个不显眼的玉兰绣花,心里有了别的打算。 杜勒先生家住在村子的另一头,是一户相对体面的自耕农,拥有比奥诺雷叔叔家更大的一片苹果园。 杜勒太太是个身材微胖、面容还算和善的女人,只是眉宇间带着点乡下富裕妇人的精明。 “哦,迪朗家的小姑娘,你来了。”杜勒太太打开门,把她让进还算整洁的客厅,“裙子补好了?” “是的,夫人。” 西尔薇将裙子递过去,声音尽量放得轻柔,她尽量一举一动模仿着原主的习惯,好不让自己太过反常以至于引人注意。 杜勒太太拿起裙子,先是检查了原来撕裂的地方,那里已经被西尔薇用最普通的针脚仔细缝合,几乎看不出痕迹。 她满意地点点头,正准备付钱,目光却突然被裙摆一角吸引住了。 那里,一朵浅米白色、仿佛带着晨露的玉兰花,正静静地绽放。几片叶子脉络清晰,形态舒展,尤其是那花瓣,明明是用普通的棉线绣成,却因为针法的巧妙,产生了细微的光影变化,让整朵花看起来立体而生动。 这绝不是村里那些粗手大脚的人能绣出来的东西,甚至比镇上商店里卖的机绣花样还要精致、有灵气。 “这……这是……”杜勒太太惊讶地用手指触摸那朵花,棉线的触感告诉她这并非名贵材料,但那份独特的雅致却做不了假。 “夫人,”西尔薇抬起头,那双深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不安和期待的光芒,“我,我擅自做主的。我觉得这里空着有点可惜,就,就用剩下的线头绣了点小花样。如果您不喜欢,我可以拆掉,工钱……工钱您照付就好。”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番话。 杜勒太太没有立刻回答,她又仔细看了看那朵玉兰,越看越喜欢。 这条裙子是旧了些,但有了这个别致的绣花,瞬间就显得不一样了。 她想象着自己穿着它去参加下周村里的丰收节弥撒,一定能引来其他女人的羡慕和打听。 “不,不用拆。”杜勒太太终于开口,语气和缓了许多,“绣得很好,西尔薇。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手艺。” 她顿了顿,从腰间的钱袋里数出十五个苏,递给西尔薇,然后又额外多加了五个苏,“这是奖励你的。你的手艺值这个价。” 成功了!如她所料。额外这五个苏她可以贪掉。西尔薇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强压住激动,接过钱,小声说:“谢谢您,夫人。” “不过,”杜勒太太话锋一转,压低了些声音,“别让你叔叔婶婶知道这多出来的钱。他们……哼。”她没把话说完,但那声冷哼已经说明了一切。 在这个村子里,谁不知道奥诺雷·迪朗是如何“保管”他兄弟遗产的。 太好了,甚至不用她再委婉请求这位夫人为她保守秘密。 西尔薇立刻装出心领神会的样子,她飞快地将那五个额外的苏塞进自己裙子的暗袋里,只把十五个苏握在手里。 “我明白,夫人。再次谢谢您。” 揣着那五个如同火种般滚烫的苏,西尔薇离开了杜勒太太家。 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绕道去了“勒菲弗尔杂货铺”。 其实也是勒菲弗尔女士的家里,此杂货店设在她家一楼的房间里。 据原主的记忆,这个店原本是她丈夫在经营,后来丈夫去世了,按照当时的法律寡妇才可以继承经营。 这一次,西尔薇不再是隔着橱窗观望,而是挺直了背脊,走了进去。 店铺里光线昏暗,货架上堆放着各种杂物,从农具、种子到布料、针线,应有尽有。 店主老勒菲弗尔女士是个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的干瘦老婆婆,正坐在柜台后打着盹。 店铺里堆满各种杂物,从糖、盐、咖啡、蜡烛等基本生活品,到针线、纽扣、布料,再到种子、简单的农具、陶罐等。 商品来源可能是从行商那里批发,或者收购村民的剩余农产品,西尔薇想。 她的目光扫过货架,最终落在了一小捆颜色相对丰富的棉线上。 她仔细挑选了白色、米白、浅黄、墨绿和一点淡蓝色的棉线,又选了两根比她现在用的更细一些的绣花针。 结账时,一共花掉了她三个苏。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战略物资藏进怀里,此刻它们比什么都要珍贵。 回到迪朗家,她将那十五个苏交给了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数了数,嘟囔了一句“还算准时”,便没再理会她。 接下来的几天,西尔薇的生活似乎和往常一样,洗衣、打扫、跑腿,沉默得像一道影子。 但夜深人静时,在她那间牛圈上的小阁楼里,借着窗外明亮的月光或是一小段珍贵的蜡烛头,她开始飞针走线。 她这几天又用同样的方式偷偷赚了十几苏,她去买了几片没有图案的素色手帕,打算秀上图案后再去杂货店问问,看勒菲弗尔太太收不收。 她不再局限于玉兰,开始尝试绣制茉莉、铃兰,甚至是几笔勾勒出的藤蔓。 她运用套针表现花瓣的渐变,用打籽绣点缀花蕊,用锁绣描绘叶脉和枝干。 普通的棉线在她手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组合成一个个清新淡雅、充满东方写意美感的小小世界。 第二天一早,她将完成的第一方绣着茉莉花的手帕,带去了勒菲弗尔杂货铺。 “勒菲弗尔太太,”她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您看,这个,有人会愿意买吗?” 老勒菲弗尔从眼镜上方抬起眼皮,接过手帕。 当她看清那细密灵动的茉莉花时,昏花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她经营杂货铺几十年,见过不少乡下姑娘的绣活,大多是粗糙的十字花或简单的图案,从未见过如此细腻、充满艺术感的技法。 “这是你绣的?”她问,语气里带着怀疑。 西尔薇点点头。 老勒菲弗尔沉吟了一下。 她店里卖的手帕都是最普通的那种,批发来的,利润微薄。 但这种独特的手帕……或许能吸引那些爱俏的年轻姑娘或者镇上来的、有点闲钱的太太们。 “这样吧,小姑娘,”她放下手帕,“这手帕放在我这里代卖。如果卖出去了,我给你……嗯,五个苏。卖不出去,你就拿回去。” 五个苏,几乎是杜勒太太那条裙子修补工钱的三分之一。 二十个苏能换一法朗。 也就是说,按现在的价格行情,她得卖四块手帕,也能攒到一法朗。 刺绣不是简单快捷的技艺,相反它非常伤神耗时,即便现在她绣的是比较粗糙版的苏绣,但是要绣上一朵漂亮的小花,也得耗时十个小时左右才成。 如果老老实实就这么攒,她得再猝死个几回。所以,除了这个途径,她还得再想想别的办法。 “好的,太太。谢谢您。”西尔薇脸上依旧维持着平静,随后又担忧地请求道:“亲爱的勒菲弗尔太太,我还有一件事要请求您,我与您的交易和联系,您能替我保密吗?” 这位老婆婆似乎是个冷面热心的人,她哼了一声:“理当如此。” 西尔薇安心地离开了杂货铺,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第一个据点,算是成功建立了。 然而,好运似乎并没有一直眷顾她。 几天后,当她再次从杂货铺附近经过时,被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叫住了。 “嘿!‘灰老鼠’!” 西尔薇心头一紧,转身一看,是阿尔邦和他的两个跟班,村里有名的游手好闲之徒。 阿尔邦晃到她面前,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我听说,你最近总往老勒菲弗尔那儿跑?怎么,偷偷藏了私房钱,想买糖吃?”他说着,伸手就想去抢西尔薇挽着的篮子,那里面放着几块她刚在溪边石头下藏好的、新绣好的手帕。 西尔薇猛地将篮子藏到身后,心脏怦怦直跳。不能被他们发现!如果被叔叔婶婶知道她在偷偷卖绣品,后果不堪设想。 “没,没有。”她脑袋飞转,边模仿原主的懦弱,声音发抖来拖延时间。 “没有?”阿尔邦逼近一步,他身上的汗味混合着劣质烟草的味道扑面而来,“那你篮子里是什么?拿出来看看!” 第3章 chapter 3 西尔薇心头一紧,是阿尔邦和他的两个跟班,村里有名的游手好闲之徒。 阿尔邦晃到她面前,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我听说,你最近总往老勒菲弗尔那儿跑?怎么,偷偷藏了私房钱,想买糖吃?”他说着,伸手就想去抢西尔薇挽着的篮子,那里面放着两块她刚在溪边石头下藏好的、新绣好的手帕。 西尔薇猛地将篮子藏到身后,心脏怦怦直跳。不能被他们发现!如果被叔叔婶婶知道她在偷偷卖绣品,以后想背着他们攒钱就更困难了。 “没,没有。”她试图模仿原主的懦弱,声音发抖。 “没有?”阿尔邦逼近一步,他身上的汗味混合着劣质烟草的味道扑面而来,“那你篮子里是什么?拿出来看看!”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篮子的瞬间,一个略显苍老但带着威严的声音响起:“阿尔邦·迪朗!你在干什么!” 是勒菲弗尔太太。 她不知何时站在了杂货铺门口,手里拿着烟斗,皱着眉看着这边。 阿尔邦显然有些怵这个在村里颇有威望的老店主,他悻悻地收回手,嘴上却不服软:“老勒菲弗尔,这不关你的事!我教训我家的……” “闭嘴!”勒菲弗尔太太喝道,“滚远点,别在我店门口惹事!再让我看见你欺负人,我就告诉你父亲,看他怎么收拾你!” 阿尔邦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他那个同样脾气暴躁、注重面子的父亲奥诺雷。 他恶狠狠地瞪了西尔薇一眼,低声骂了句脏话,带着跟班灰溜溜地走了。 西尔薇松了口气,感觉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刚才她都打算使诈逃跑来着。 她感激地看向勒菲弗尔太太,后者却已经转身走了。 老店主走到她面前,叹了口气:“小姑娘,你的手艺不错,但要小心。迪朗家……哼。”她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转而道,“你上次那方手帕,卖出去了。是路过的一个葡萄酒商人的女儿买走的,她很满意。这是你的五个苏。” 她将五个铜币放在西尔薇的手心里。 勒菲弗尔太太给的五个苏,在西尔薇裙子的暗袋里沉甸甸地坠着,像一小块温暖的炭火,熨帖着她冰凉的心。 这不仅仅是钱,这是希望,是她在这个陌生时代,给自己的底气。 回到迪朗家那间牛圈上的阁楼,她小心翼翼地掏出这五枚铜币,就着从木板缝隙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仔细端详。 铜币上印着复杂的纹样,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触感,但在她看来,却比任何珠宝都璀璨。 她把其中两个苏和之前杜勒太太给的那五个苏放在一起,用一小块破布紧紧包好,藏在了床板下一条不起眼的裂缝里。 另外三个苏,她打算作为本金,购买更多的棉线。 第二天,玛格丽特婶婶难得地给了她一个相对“轻松”的活计——给家里来一次彻底的大扫除。 理由是下周村里要举行小型丰收节集会,可能会有邻村的人过来,迪朗家可不能显得太懒怠不收拾家里。 这正合西尔薇的心意。 迪朗家的房子是一栋相当体面的诺曼底乡村石屋,坚固的灰色石墙砌得整齐,缝隙用石灰仔细地勾抹过。陡峭的屋顶铺着深色的石板,虽然有些年头,但维护得相当好,只在背阴处能看到些许青苔的痕迹。房子主体分为两层,看上去宽敞而结实。 一层进门是宽敞的厨房兼餐厅,这里是家里活动的中心。 一个巨大的、用石材砌成的壁炉占据了一面墙,里面收拾得还算干净,挂着几口常用的铜锅,虽然底部难免有烟熏的痕迹。 壁炉旁整齐地码放着劈好的木柴。 一张厚重的橡木长桌摆在房间中央,虽然边缘有些日常使用的磨损,但被擦拭得油光发亮,周围放着几条结实的长凳。 靠墙的架子上陈列着一些日常使用的陶罐和锡器,装着面粉、盐和糖等物。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属于乡村家庭的、食物与烟熏混合的温暖气息,并不难闻。 厨房的一侧是叔叔奥诺雷和婶婶玛格丽特的主卧室,门通常关着,西尔薇知道里面铺着地毯,摆放着带帷幔的实木大床和镶嵌着镜子的衣柜,是家里最彰显财力的房间。 另一侧则有两个较小的房间,分别属于阿尔邦和艾米丽。 阿尔邦的房间门口扔着他的旧木头玩具和弹弓,而艾米丽的房门上则挂着一个她自己用野花编织的、已经干枯了的花环。 而她,西尔薇·迪朗,却住在这栋体面房子旁边,一个独立搭建在仓库上方的小阁楼里。 需要通过院子角落里一架吱呀作响、略显陡峭的木梯才能上去。 那里低矮、昏暗,夏天闷热如蒸笼,冬天墙壁上会结起薄霜。 除了一张坚硬的木板床、一个充当桌子的旧木箱和一把歪斜的椅子,几乎一无所有。 这里存放着一些暂时不用的农具和杂物,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楼下仓库里谷物、皮革和旧木头的混合气味。 她一边擦拭着厨房里那些沉重的锡器,一边透过那扇擦拭干净的小窗户观察着外面。 圣梅里村很小,只有几十户人家,零零散散地分布在一条土路两旁。 迪朗家拥有邻近一片相当肥沃的田地和一个规模不小的苹果园,在村里算是殷实人家。 离得最近的是杜勒先生家,他们拥有村里最大的一片苹果园,家境殷实。 杜勒太太虽然精明,但还算讲道理。 斜对面是寡妇佩尔蒂埃的家,她儿子在城里当学徒,她一个人守着几亩薄田和一群鸡,日子过得紧巴巴,经常拿鸡蛋来迪朗家换点盐或咖啡。 村子中央是勒菲弗尔杂货铺,是信息和物资的交汇点。 杂货铺旁边是村里的面包房,每天清晨,烤面包的香气能飘遍大半个村子。 再远一点,是村长莫罗先生的家,那是一栋比迪朗家气派得多的两层石屋,带着一个修剪整齐的小花园。 这就是圣梅里村的权力和生存图谱。 大扫除进行到下午,当她正费力地清洗着厨房那沾满油污的架子时,阿尔邦和他那两个跟班——铁匠的儿子皮埃尔和木匠的儿子雅克,吵吵嚷嚷地回来了。 他们显然在河里玩过水,头发湿漉漉的,裤脚沾满泥浆。 阿尔邦一进门就嚷嚷着饿,看到西尔薇在擦拭架子,他眼珠一转,故意把沾满泥巴的脚踩在她刚擦干净的石板地上,留下几个清晰的脚印。 “喂,‘灰老鼠’,动作快点!擦完地去给我们弄点吃的来!”阿尔邦叉着腰,语气恶劣。 西尔薇握紧了手中的抹布,没说话,只是蹲下身,重新擦拭那片污渍。 她的沉默似乎助长了阿尔邦的气焰。 他凑近几步,压低声音,带着恶意的嘲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摸摸在干什么。你最近总往老勒菲弗尔那儿跑,是不是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卖?嗯?” 西尔薇的心猛地一紧,但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知道,此刻绝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皮埃尔和雅克也围了过来,像看什么稀奇玩意儿似的打量着她。 皮埃尔嘿嘿笑着:“阿尔邦,你家的‘灰老鼠’是不是想攒钱买体面的衣服打扮自己,好把自己推销出去?” 雅克也跟着起哄:“西尔薇,不知羞耻!西尔薇,不知羞耻!” 阿尔邦得意地笑了起来,似乎很享受这种羞辱带来的快感。 西尔薇心中对三人已厌恶不已,不是因为他们对她说的话,或许是语言思维系统不一样,或许是她陈悦本来脸皮就厚,这些程度的语言羞辱她倒觉能做到心无波澜,而是他们老给她找事。 她心里暗下决心,等以后她一定得给他们点教训,让他们后悔。 他见西尔薇依旧不理不睬,觉得失了面子,突然伸手想去抢她放在旁边的水桶:“跟你说话呢!聋了吗?”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桶沿的瞬间,西尔薇猛地抬起头。 她没有看向阿尔邦,而是越过他的肩膀,朝着厨房门口的方向,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混合着惊讶和怯懦的表情,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外面的人听见:“莫罗先生?您……您怎么来了?” 阿尔邦和他的跟班们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瞬间僵住了。 村长莫罗先生!他可是村里最有权威的人,也是他父亲奥诺雷一直想巴结的对象。 要是被村长看到他们欺负西尔薇,传到父亲耳朵里,少不了又是一顿狠揍。 三个人几乎是同时触电般缩回手,慌乱地转过身,脸上嚣张的气焰瞬间被惊慌取代。 然而,厨房门口空无一人。只有几只母鸡在院子里悠闲地踱步。 趁他们愣神的功夫,西尔薇已经迅速提起水桶和抹布,站起身。 她看着三个男孩惊疑不定、四处张望的蠢样,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成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用一种平淡无奇、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的语气轻声说:“我看错了。不过,莫罗先生昨天好像和叔叔提过,最近要组织年轻人清理通往教堂的路。阿尔邦,皮埃尔,雅克,你们这个年纪,应该正在名单上吧?” 她的话像一阵冷风,吹得三个男孩打了个寒颤。 清理道路是又脏又累、还没有报酬的苦差事,是他们最厌恶的“公益劳动”。 村长确实有权征召他们。 西尔薇不再多言,抱着清洗工具,默默地从他们身边走了出去,径直走向后院。 这一次,阿尔邦他们没有再阻拦。他们面面相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刚才的嚣张气焰被一种后知后觉的忌惮所取代。 他们不确定西尔薇是不是在诈他们,但他们不敢赌。 万一她真的在村长来的时候“不小心”说漏嘴,或者“恰好”被村长看到他们欺负她呢? 这个“灰老鼠”,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变得……让人心里有点发毛。 西尔薇走到后院,将脏水泼掉,感受着背后那几道复杂又带着点忌惮的目光。 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退却。语言的陷阱和借来的虎皮,吓不退真正的恶狼,只能争取时间。 而她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必须加快速度了。她在心里再次对自己说。床板下的每一个苏,都是射向自由之地的子弹。她需要更多这样的子弹。 傍晚,她从表妹艾米丽那里听到了一个更确切的消息:下周的丰收节集会,邻村的很多人,甚至可能会有从鲁昂来的小商贩都会过来,就在村子中心的空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