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一更
谢煊订的二楼包厢位置在正中, 三个人刚进去坐下,便见右侧一间包厢,浩浩荡荡走近一群人,正是龙正翔和他的手下。
他身旁那位六姨太柳如烟显然并没有因为之前试图逃走而失宠,两人坐在看戏的桌旁,其他人则站在身后。
陈青山见那夸张的派头, 撇撇嘴, 正要张口吐槽几句,但话到嘴边,看了眼神色淡然的谢煊, 又悻悻吞了下去, 只阴阳怪气哼了一声。
采薇一直注意着谢煊的反应,从进来到现在, 他一直都平静如常,目光只在龙正翔那边淡淡扫了一眼,便收了回来。
堂倌上了茶, 他亲手给她倒了一杯, 推到她跟前, 见她看着自己不说话, 笑道:“怎么了?”
采薇挑挑眉头没回答, 只拿起茶杯若有所思呷了一口。
一楼戏台帷幕拉开, 灯光骤亮, 锣鼓响起, 两个武生翻着跟头上台, 戏厅里顿时一阵鼓掌喝彩。
谢煊放在桌面的手,跟着节奏轻轻敲了敲,目光认真注视着戏台,偶尔摇头晃脑,一副公子哥儿看戏的做派……
然而他虽然淡定如常不露声色,但旁边的陈青山却是坐立难安,时不时就朝龙正翔那边瞟一眼。这两人截然不同的反应,采薇都不动声色看在眼中。
虽然她不确定柳如烟和两人到底有什么关系,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认识这位美人,并且不是因为她是龙正翔姨太太的关系。
这会儿已经快十月份,天气正是转凉的时候,从戏院出来,一阵风吹过,采薇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谢煊随手脱掉身上的夹克罩在她身上,关切道:“这几天在降温,出门多穿点。”
采薇点头,目光落在远处浩浩荡荡朝路边车辆走去的一群人。龙正翔揽着柳如烟,带着人坐进了一辆汽车的后排座,片刻后,那车子在夜幕下绝尘而去。
采薇收回视线,不经意瞥见谢煊淡淡看着车尾神色莫测的表情,她不由得皱起眉头。
上车后,终于憋不住的陈青山边启动车子边道:“三少,应该没这么巧吧?”
谢煊抽出一根烟,含在唇上,淡声道:“好好开你的车。”
“哦!”
采薇伸手将他口中的烟扯下来,皮笑肉不笑道:“我还在这里呢抽什么烟?有没有点素质?”
“???”谢煊勾唇看着她,伸手将她揽进臂弯,吻了吻她的额头,朗声笑道:“好,都听媳妇儿的。”
采薇斜了他一眼,将手中的香烟折成两截。
回了公馆,采薇洗过后坐在床上,拿起一份最新的《启蒙》在看。多亏谢煊帮忙,楚辞南这份刊物在报纸禁令下来后的第三个月,顺利复刊。虽然杂志内容比先前略保守了一些,但在当今言论管制的情形之下,已经算是不错,采薇的印厂也因此减少了一些损失。
谢煊洗完澡出来,坐上床,凑过去吻她,被她伸出一个指头抵在他额头,将他推开。
“怎么了?”谢煊歪头笑问。
采薇放下报纸,笑眯眯对上他的眼睛,道:“今晚看戏的时候,我看青山一直偷看龙爷那位六姨太,你说他是不是跟我四哥一样,被人家美貌给迷住了?”
谢煊看着她默了片刻,忽然轻笑了声,道:“放心,青山不是好色之徒,以前他救了个漂亮姑娘,人家晚上爬到他床上要以身相许。你道他说什么?”
“什么?”采薇下意识问。
谢煊笑:“他说我好心收留你,你咋还把我床占了呢?然后生气地把人赶去客房了。”
采薇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所以他哪天要真对女人感兴趣,我倒是放心了。”
采薇撇撇嘴:“青山不是好色之徒,那你呢?”
“我?”谢煊拉长声音,凑到她跟前,漆黑的狭长眸子,闪着惑人的光,一字一句反问,“你说呢?”
采薇将他推开,啐道:“我看你就是。”
说罢,钻进了被子中,伸手啪嗒一声关上了自己这边的台灯。
谢煊半坐着,沉默地看着她那张在暗影之下的脸,暗暗吁了口气,轻轻躺了下来。
*
隔日,因为使署有公务要忙,谢煊要去松江待几日,叫采薇一起去,被她以要照看大嫂为由拒绝。当然,这也不是借口,在采薇看来,婉清的状态已经非常严重,若是不马上想办法让她缓解,只怕会出大麻烦。
柳如烟的事,谢煊什么都没说,自然是让采薇心里头像是梗了一根刺,好在她不是整天待在后宅的女子,每天忙着抛头露面赚钱,也就少了胡思乱想。
一忙几日,婉清跟着她在工厂做事,每天早出晚归,精神倒是真的渐渐好了不少,甚至不吃药不抽大烟,晚上也能睡上两三个钟头。对于采薇来说,虽然她和婉清思想方式有着很大差距,但婉清性格温和,和大部分旗人女子一样,并不那么古板守旧,沟通起来倒是不困难,算是让她在这个时代多了个朋友。
这日,两人从工厂出来,时日尚早,便不约而同想到去附近一家胭脂水粉店逛逛。
两人说说笑笑,刚走进店内,便见到里面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女人闻声下意识回头,看到采薇,面上表情一愣,继而又笑了笑道:“江小姐。”
采薇愣了下,笑道:“龙太太。”
柳如烟:“来买胭脂?”
采薇点点头:“随便看看。”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眼,她今日难得穿着一身洋装裙子,头发绾成发髻,配上那张五官昳丽的面容,美丽大方,优雅脱俗。每次见到这个女人,她都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难怪当初发生了那种事,龙正翔仍旧对她宠爱有加。
柳如烟走过来,看了看她身旁的婉清,笑着问:“这位是?”
采薇回道:“这是我大嫂。”
柳如烟:“……谢家大少奶奶?”
婉清客气地点头,问:“采薇,这位小姐是?”
采薇道:“这是青帮龙老板的六太太。”
婉清哦了一声点头:“原来是龙太太。”说着眉头微微蹙起,轻声啧了下道,“说起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龙太太?”
采薇心里一提,转头看向婉清,想从她口中听到点什么。只是婉清想了想,却摇摇头,笑说:“想不起来了,可能是记错了吧。”
柳如烟笑:“也许以前在某个场合见过,只是没机会说上话,所以不记得了。”说罢,又看向采薇问,“江小姐,四少爷在日本还好吧?”
采薇点头:“还行。”
柳如烟脸上浮上一丝楚楚可怜的内疚,说道:“为了这件事,这大半年来,我心里一直不好过,幸好四少爷没事,不然我下半辈子恐怕都过不安生。”
照说采薇对龙正翔这位六姨太,不说多恨之入骨但也实在是没理由喜欢起来,不管现在自己和谢煊关系如何,当初因为这女人的关系,青竹被龙正翔抓走,她不得不选择联姻,这始终是让人意难平的一件事。何况上次在戏院,陈青山见到她的反应,以及谢煊始终的缄口不言,无不表明这女人跟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谢家三少,青帮老板,这个大美人真的不一般。但不得不承认,生得好看的人真是天生占便宜,饶是她是个女人,面对这样一个弱风扶柳的美人,她也实在是蛮横不起来。
她勉强笑了笑道:“龙太太不用太自责,要怪只怪我四哥办事不利,不仅没帮到您,还自己惹了一身腥。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如今去了日本,没了他成日在上海闹事闯祸,家里终于能安生点了。”
柳如烟抿抿唇,转头对柜台后的女店员道:“两位谢太太买什么,都记在我账下。”
采薇忙道:“不用了不用了。”
柳如烟轻笑:“江小姐别客气,我知道江小姐不缺这点小钱,就当是我的一点赔礼心意。”
采薇想了想,也没再矫情:“那就多谢龙太太了。”
柳如烟微笑着点点头,跟两人道别,带着丫鬟先离开了。
等人走后,婉清隔着玻璃橱窗看了眼登上黄包车的女人,她自然是听说过当初采薇嫁进谢家的那些渊源,想了想,小声道:“当时你四哥就是因为这位六姨太被龙爷抓走,你们江家才和谢家联姻?”
采薇点头:“嗯,就是她。”
婉清轻轻蹙起眉头,道:“我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这位龙太太。”
采薇看了看她,状似随意道:“是吗?那你边挑边想。”
婉清无奈地笑了笑:“我最近好像记性越来越差了,好多事情都忘了。”
采薇笑:“你是一直没太睡好,等慢慢好起来,睡好了记性自然也就好了。”
婉清揉了揉额头:“说起来,我这两天睡眠倒是好了不少,噩梦也做得少了。”
采薇说:“大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愿吧。”婉清笑了笑,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轻呼道,“我想起来了。”
采薇转头看她。
婉清道:“我在北京城的时候见过这位龙太太,当年呈毓表舅家里买了两架西洋马车,经常带着美人在北京城招摇过市,我记得有次在街上撞见,他身边就是这位六姨太。虽然只是匆匆一面,但我鲜少见过这样美的女子,所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那时候应该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但模样跟现在没什么太大的变化。算起来得有六年不止了,若不是这样的美人难得一见,我大概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语气说的轻松,但采薇的心却是一点一点沉下来。
婉清又感叹道:“也不知这姑娘怎么来了上海,还摇身一变成了龙爷的六姨太。”说完,看到采薇怔怔然一脸走神的模样,握了握她的手臂,“怎么了采薇?”
采薇朝她嫣然一笑,摇摇头:“没什么。”
第82章 二更
谢煊从松江回来, 已经是半个月后,跟他一同回来的还有谢司令,一大家子难得齐聚一堂,吃过晚饭,谢司令便将两个儿子叫去了书房。
谢司令拿出一直信封递给谢煊:“这是你的升职令,从下个礼拜开始, 你就是上海镇守副使, 以后和你二哥一块做事,方便照应。”
谢煊接过信封点点头:“多谢父亲。”
谢司令道:“若不是这回你抓到田越收复徽北立了大功,我再如何想提拔你也没用。总之, 你好好干, 我如今就你们两个儿子,手上的十几万大军, 到底都是你们两个的。”
谢煊:“我会努力的。”
谢司令释然般轻轻吐了口气,道:“如今上海局势复杂,要笼络各方人士不容易, 你来了这么久一直窝在松江, 许多人都不认识。正好趁着这次你升上来, 仲文你安排一下, 在家里举办个小型宴会, 请上华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给老三通通人脉。”
谢珺道:“好, 我明天就安排。”
谢司令道:“仲文, 你只有季明一个弟弟, 如今他在你手下,你要多关照他,让他多接触重要事务。”
谢珺笑着看了看身旁的谢煊,道:“这是自然,父亲请放心。”
谢司令点头:“我对你自是放心的,只是如今局势不明,我心里总还是有点担心。”他似是想到什么似的,顿了顿又道,“我总是公务太忙,你母亲又不是个管事的,老三成亲已经半年,我却差点忘了过问你的个人大事。你有了相中的姑娘么?”
谢珺还未说话,谢煊先道:“对啊,先前我成亲前,二哥你说过有中意的姑娘,怎么这么久没见有动静了?”
谢珺面色微微一僵,继而又恢复惯有的春风和煦,轻笑了笑道:“你们不提我也差点忘了,这一年来公务实在太忙,都没心思考虑这件事。本来是有一位中意的姑娘,只怕如今都已经嫁人了吧?不过父亲不用担心,我有为自己考虑的”
谢司令面露不虞,语气也冷了几分:“大丈夫虽然要以事业为重,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不成家何以立业?咱们谢家子嗣单薄,现在当务之急,是你们兄弟俩早点开枝散叶。仲文,我知道玉芸的死对你打击很大,但男人不该在感情上如此优柔寡断。这都快三年了,你总说有为自己考虑,但总不见有任何行动。你若是没有合适的人选,那我来替你安排。”
谢珺道:“孩儿不孝,让父亲担心了。您放心,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把自己的个人大事安排好。”
谢司令听他这么说,面色稍霁,点头:“你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只是我到底是个做父亲的,总还是写儿子能早点成家生儿育女。”说罢又对谢煊道,“老三你也是,采薇进门半年,怎么肚子还没动静?”
谢煊不料矛头忽然对向自己,愣了下,回道:“先前我不一直都在安徽打仗么?”
谢司令反应过来般点点头:“这倒也是,你在华亭的时候,我让她过去陪你,你替她求我让她抛头露面去工厂做事,两个人分隔两地,后来你又去安徽,算起来你们两个在一起的时日还真没几天。不过以后好了,你回了上海,晚上回家方便,争取明年给我生个金孙。”
谢煊讪讪笑了笑道:“我们会努力的。”
谢司令点头,挥挥手:“行,没什么其他事,你们回房早点休息。”
兄弟两人恭恭敬敬道别,并肩出门。
“恭喜你,三弟。”到了走廊,谢煊笑着伸出手。
谢煊和他握了握,笑说:“以后还请二哥多多关照。”
“这是一定。”
谢珺回到房内,脱下黑色的风衣外套,摸出一根烟边随手点上边走到阳台。他刚刚吸了一口,便听到旁边传来低低的声音。转头看去,只见暮色下,穿着一件居家真丝袍子的采薇本来站在阳台吹风,谢煊回房后走到她身后,将她抱进怀中,道:“穿这么少也不怕着凉?赶紧跟我进去。”
采薇嗔着挣扎,人还是被他抱进了屋。两个人并没有注意到隔壁阳台的男人。
谢珺扯了下唇角,有些烦躁地抽了两口烟,便将烟头摁在阳台上的铃兰叶子上,绿色的叶子因为烟头的灼烧,发出滋滋的声音,很快被烧出了几个焦黑的伤口,失去了本来漂亮的颜色。
他转身回房,从抽屉里掏出那枚小巧的珍珠耳环,定定地看了会儿,嘴角又慢慢浮现一丝冷淡的笑意。
而这厢的谢煊房内,采薇终于从他怀中挣脱,因为闹得用力,她身上的袍子已经散开,谢煊看到妻子胸前的春光,目光一热,又笑着来抱她。
采薇毫不客气地将他推开:“澡都不洗,脏死了。”
谢煊轻笑着松开手,道:“半个月不见,你怎么看到我这个丈夫一点都不欢喜,还一脸嫌弃?”
采薇道:“你知道就好。”
谢煊对她这种说话方式已经习惯,举了举手中的信封,笑说:“这样啊!下个礼拜我就调到上海,只要不忙,每晚都会回家,那你嫌弃的日子以后还多着了。”
采薇皱眉:“你升职了?”
谢煊在她旁边坐下,点头道:“以后我就是上海镇守副使,整个上海华界除了二哥,就数我最大。你夫君我厉不厉害?”
采薇撇撇嘴,不以为然道:“你要不是谢家三公子,能坐到这个位置?”
谢煊啧了一声:“江小五,你这样就没意思了,我好歹是你丈夫。”
采薇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想起柳如烟的事。她向来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本想直截了当问个清楚,但看着他这坦坦荡荡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的模样,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
或者说,对于一件过去多年的事,她也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谢煊将信封随手放在茶几上,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你知道刚刚父亲对我说了什么吗?”
“什么?”
谢煊嘴唇一勾,狭长的眉眼微微弯起,采薇对他这表情再熟悉不过,定然是又要使坏。果不其然,只见他凑到她跟前,小声道:“父亲说我回了上海,日日可以回家,让我们赶紧给他生个大胖孙子。”
采薇下意识想啐他一声,但蓦地又想起百年后姨婆说过的话。
除非她能逆天改命,否则谢煊这辈子不会有自己的孩子。然而面前这个年轻人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所以还充满着期待。
她忽然觉得有些怅然。
谢煊见她神色忽然怔怔然,笑说:“怎么了?”
采薇摇头:“没事,你去洗澡吧,我有点累了,先去睡了。”
说罢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卧室走去,谢煊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卧室门内,脸上那本来玩世不恭的表情,慢慢散开。
*
谢家的宴会是在三天后举行的,虽然是小型宴会,但也邀请了几十位有头有脸的人物。江鹤年自然也被邀请在列,他带了长子云柏和洵美。
谢公馆有专门用来会客的宴厅,采薇本来跟着谢煊一起招待客人,但洵美一来,就把她抓去到一边说话去了。
洵美是第一次来谢公馆,还挺新奇,一脸兴奋道:“还是洋房气派敞亮,爸爸说等我结婚了,把公租界那套洋房送给我当嫁妆,以后我就住洋房。”
采薇失笑,问:“我听说爸爸在安排你相亲,相到中意的了么?”
一提到这个,洵美就垮下了小脸:“相是相了几个,没一个满意的。”
采薇道:“爸爸上回说都是给你挑的上海滩青年才俊,怎么就没一个满意的?”
洵美道:“别提了,看照片的时候都挺不错的,见了面才知道照片和本人差好多的。不是身高差了点,就是头发稀疏,有一个公子我本是瞧中了的,哪知一见面,发觉他门牙有一个小豁口,一张嘴就看的到,说话时我忍不住全程盯着他牙齿看。一想到若是成亲,我整日忍不住盯着他牙齿豁口,还是算了。”
采薇:“……” 不得不承认,江家的孩子真是一个赛一个奇葩。
洵美继续说:“反正爸爸说也不用急,一定要找到自己喜欢的。”
听她这么说,采薇稍稍放心,若不是因为江鹤年这个宠爱儿女的父亲,也养不出洵美青竹这样不谙世事的孩子。
正说着,洵美不经意一转头,目光落在门口,哟了一声:“那是不是就是龙正翔?他身边的是不是就是那个害了青竹和你的六姨太?”
采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龙正翔带着柳如烟笑盈盈走了进来。
那一刻,她脑子几乎是懵了一下,洵美小嘴叭叭在她耳旁说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视线里全是穿着长衫走上前迎接的谢煊。
龙正翔朝他拱手行了个礼,道:“恭喜三少升职,以后龙某还得请您多多关照。”
谢煊客客气气回礼道:“龙爷客气了。”
龙正翔伸手拍拍挽着自己手臂的女人,道:“三少,这是我家贱内六太太。如烟,还不快见过三少。”
柳如烟看着谢煊,温柔一笑,福礼柔声道:“见过三少。”
谢煊面色如常地点点头,伸手道:“龙爷和六太太里面请。”
第83章 一更
柳如烟跟着龙正翔进了宴厅, 谢煊继续在门边和新来的客人寒暄。其实这两人以前有什么关系,对采薇来说,并不重要,但这种像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欲盖弥彰一般的平常反应,却让她下意识有些不舒服。
“采薇采薇!”洵美伸手在她脸前晃了晃, “我跟你说话怎么不理我?”
采薇被她晃回神, 回头道:“什么?”
“刚刚那是不是龙正翔和他六姨太?”
采薇点头:“应该是。”
洵美哼一声:“你说人都要跑了,龙正翔还这么宠她,这女人肯定不是看起来这么纯良柔弱,手段不知道多厉害呢。我看就是个红颜祸水, 幸好咱们青竹去日本了,不然指不定还得被她祸害成什么样呢。”
采薇失笑:“我带你去旁边的茶室,太太小姐们在里面打牌, 你跟人一块去玩儿。”
洵美嗯了一声, 转头就忘了对柳如烟的义愤填膺,乐呵呵跟着采薇去茶室凑热闹了。
今天来谢公馆的女眷,有二十来人,长袖善舞的谢家三姨太,正忙着招呼这些太太小姐们。偌大的茶室摆了三桌牌,剩下的则坐在沙发热聊。女人一多就爱聊八卦,采薇作为今日主角谢家三少的太太, 被几个女人热情地拉着聊了会儿, 实在是觉得有点闷, 便找了个借口出去透气了。
灯火辉煌的洋楼里,衣香鬓影,热闹喧哗,让她没来由得烦躁,干脆去了后花园。
花园里没有人,只有一盏夜灯,整个世界仿佛忽然安静了下来,只有草木中偶尔的秋虫低鸣。十月底的夜晚,已经很有些凉了,采薇今晚穿着洋装裙子和小高跟鞋,她拢了拢领子,继续往花园深处走。
因为心不在焉,她也没仔细看脚下,不知哪个佣人打理园子时,在路上放了一只浅口花盆,她一个没注意,被绊了一下,脚下崴了崴,终于是没站稳,跌倒在了鹅卵石小径上。
脚踝传来的疼痛,让她倒吸了口冷气。
正要爬起来时,手臂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扶着她站了起来。
“有没有摔到哪里?”谢珺待她站稳,便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关切地问。
采薇皱了皱眉头,摇头道:“没什么事,就是脚崴了一下,二哥去忙吧,不用管我。”
“也不知是哪个佣人这么粗心?”谢珺叹了口气,弯身将路上的花盆拿起来,放在花圃里.
采薇试着动了动崴到的右脚,又是一阵钻心疼痛传来,她想了想,一瘸一拐跳到旁边的长椅坐下,然后脱下鞋子去检查脚踝。
谢珺走过来,在她跟前蹲下,淡声道:“我来看看。”
采薇这才发觉他还没走,有些不太自在道:“应该没什么事。”
谢珺却是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脚踝,抬头对上她的眼睛,手上摁了摁:“这里?”
采薇还来不及感受被男人握住脚的尴尬,已经被疼的倒吸了口气。
谢珺蹙了蹙眉头,低下头道:“应该是扭到了筋,你忍一下,可能有点疼。”
女孩儿虽然没有裹小脚,但也是盈盈一握,软软的像是用力一捏,就会碎掉。谢珺目光落在那露在袜子外的一截莹白,紧紧握住手中纤细的脚腕,用力扭了两下。
采薇疼得眼泪水差点飙出来。
谢珺抬头问:“你看好些了吗?”
采薇试着下地,发觉脚腕还被他握着,只能在他手中动了动算是提醒。谢珺这才反应般松开手,然后站起身规规矩矩退开一步:“你试试看。”
采薇动了动脚腕,好像真的没刚刚那么疼了,于是踩在地上站起来,又小心翼翼甩了甩,笑道:“咦?真的好了,二哥你还有这手艺?”
谢珺笑说:“我们行伍出身的,难免受这种那种伤,小问题就都是自己解决。”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不陪三弟在里面应酬?”
采薇道:“有点闷就暂时出来透口气。你呢二哥,堂堂镇守使怎么没在宴厅?”
谢珺轻轻笑了笑道:“今天的主角是三弟,正好让我偷个懒。”
他今日也难得穿了长衫,本来就温文尔雅的男人,越发显得朗月清风,任谁也想不到,这样的男人是靠暗杀屠戮上位的上海镇守使。相由心生这个词,在他身上似乎完全没有意义。也或者,这个男人本来就是分裂的,一面是心狠手辣的野心家,一面是温和儒雅的君子。
采薇笑:“我看二哥平日里应酬很多,原来也不喜欢应酬的。”
谢珺无奈般笑着叹了口气,道:“没办法,在其位谋其职,就算不喜欢,也得做自己身份该做的事。怎么说呢?人生在世,得到的同时必然也会失去,不可能由着性子为所欲为。”说着,好笑般摇摇头,“说出来弟妹可能不信,我少时其实只想做个教书匠,可后来发觉,在这个世道,想安安稳稳做个教书匠太难,谁都能在你头上作威作福,我就只能选择弃文从武。”
采薇笑说:“难怪二哥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拿枪的。还记得去年在码头第一次见,我二姐在车里悄悄和我猜您是做什么的,我们姐妹都猜你不是大学教授就是作家,哪晓得您竟然是上海镇守使。”
谢珺听到她提起码头的事,面容不禁怔了怔。算起来离那时,还不满一年,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这么多年,他的人生一直在自己的计划和掌握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有那一次,因为一个荒谬的误会,彻底脱轨,让他亲手把自己看中的女人,送到了别的男人手中,偏偏还是谢家的男人。
他默了片刻,自嘲一笑:“可惜那时候弟妹不信任我,同我说了一个假名字,害得我一直以为你是应家六小姐。”
说起这事儿,虽然采薇看来不过是小事,但到底没料到以后会成为一家人,不免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说:“当时我看到家里的佣人追来,急着离开,便随口说了个名字,没料到让二哥误会了,后来想解释,也没找到合适机会。”
谢珺道:“这大概就是命吧!”
是老天爷对他作恶的惩罚。
好在他向来认为命由自己不由天。
采薇不知他怎么就上升到命不命上了,正怔愣间,忽然看到他转头看向后方,她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是柳如烟不知何时出现这花园小道上,站在十几米处的地方望着两人。
谢珺先温和客气地开口:“龙太太,怎么不在屋子里和其他太太小姐们玩?”
柳如烟边不紧不慢地往这边走,边微微笑着道:“屋子里有些闷,三姨太让我来花园走走,没想到会遇到二少和三少奶奶。”
她今日穿得也是洋装,很简单的白色纱裙,只化着淡妆,但在今晚一众太太小姐中,也足够吸引人的目光,现在在暗淡的夜灯下,款款走来,朦朦胧胧中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采薇心道,幸好自己是女人,不然遇到这样的美人,大约也只有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命。
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看向谢珺,只见他虽然目光看着她,但依旧是一副君子如玉的模样,那眸子中的目光是温和而平静,不是欲盖弥彰的平静,而是坦然而有礼的平静。显然他并没有被这样的美貌打动。
柳如烟走到两人跟前,笑着问道:“不知有没有打扰二位?”
采薇道:“我也是一个人过来,恰好看到二哥在这里。龙太太要逛花园么?我正好要回去,叫个佣人来带你。”
谢珺却笑道:“不用了,反正我准备再待一会儿,我亲自带龙太太逛逛就好。”
柳如烟又福了个礼:“那就有劳二少了。”
采薇说:“那我先进去了。”
谢珺点点头:“要是脚还不舒服,叫陈叔给你拿点药擦擦。”
采薇走了两步,笑道:“二哥的手法堪比华佗在世,已经没事了。”说罢挥挥手,转身朝灯火通明的洋楼走去。
柳如烟看着她亭亭玉立的背影消失在夜灯之下,才转过头看向谢珺,笑说:“三少奶奶不仅家世好模样生得好看,看起来还是个通透聪慧的女子,三少有福气。”
谢珺点头,笑道:“我三弟能娶到弟妹这样的女子,确实挺有福气。”
柳如烟睁着那双乌黑水润的杏眼,默默看了他片刻,又笑开:“这园子该怎么走?麻烦二少带路了。”
谢珺微微侧身,伸出手:“龙太太这边走。”
柳如烟上前,他跟在她右侧,稍稍落后两步,是一个恪守礼节的距离。
一阵夜风吹过,一片法国梧桐的叶子飘下来,柳如烟轻轻伸手接住,笑道:“二少是从北京城过来的,说起来我少时也在北京待过,这个季节的北京城风景是最好的,我儿时跟着父母去香山,看到满山美不胜收的红叶,回来兴奋了好几日,不知道这些年还还是不是跟从前一样美?”
谢珺道:“我上回去香山是前年的秋天,还是很美的。”
“是吗?”柳如烟把玩着手中的树叶,停下脚步,看了看那棵已经叶子已经落了大半的法国梧桐,转头看向身侧的男人,又福了个礼,“多谢二少亲自带我逛园子,龙爷这会儿可能在找我了,我先进去了。”
谢珺道:“龙太太走好。”在女人转过身后,又补充一句,“龙太太保重。”
柳如烟头也不回道:“有劳二爷关心。”
第84章 二更
晚宴十点才散, 宾客陆续道别后,谢公馆也终于恢复了宁静。
作为今晚主角的谢煊喝了不少酒,回房时是被佣人扶着送进来的。采薇见他脸颊通红,眼睛里都是被酒意染上的颜色,一身呛人的酒气,便叫两个人佣人去给他洗漱, 等从浴室出来被气喘吁吁的佣人扶上床, 虽然味道是没那么难闻了,但脸还是红的,眼睛半开半阖,目光涣散迷离, 嘴里也不知呓语着什么。
采薇知道他酒量不错,今晚醉成这样,也不知喝了多少。见他四仰八叉躺着, 占了她的地盘, 她爬上床,踢踢他的腿:“让开点!”
谢煊忽然睁开眼睛,一把抓住她的手,布满着红血丝的眸子,灼灼看向她,弯起唇角,含含糊糊道:“你真好看!”
采薇本是想啐他一声, 但对上她那双迷离的眸子, 脑子里忽然浮现柳如烟那张绝美的面孔。她慢慢凑到他面前, 柔声道:“既然三爷说我好看,你叫我一声可好?”
谢煊那张本来冷硬的脸,染了酒意之后,便多了几分柔和的邪气,嘴角勾起时,更有种说不上来的风流魅惑。
他盯着她的脸,含混道:“江……小五……”
采薇屏声静气悬着的一颗心,在听到这三个字时,重重落了下来,心里头竟然不太有出息地升起一丝暗喜。
她好笑地将他的手拍开:“得幸好你没认错人,不然我饶不了你。”
谢煊的手被打开,反倒是让他得了解放,双手伸过来,将她的腰抱住,脸在她腰侧亲昵地磨蹭,像是撒娇一般呢喃唤她的名字:“江采薇……采薇……江小五……”
谁能想到白日里那个高大挺拔的谢三少,喝醉了酒竟然是这副模样。
采薇只穿着单薄的真丝睡衣,他灼热的呼吸有一下没一下地喷在她腰侧,弄得她又痒又酥,偏生他喝得再醉,力气还在那里,怎么都推不开他。
她看着身下的人,想了想,又道:“三爷,那是江采薇好看,还是柳如烟好看?”
谢煊喃喃道:“柳……如烟是谁?”
采薇歪头看他,确定他不是装的,继续道:“那小月仙呢?”
“小……月仙?”呓语般说完这三个字,他脑袋忽然一歪,呼吸变了个调,竟是睡着了。
采薇无语地推了推他,没反应,又掐了把他的脸,还是没反应。她无奈地舒了口气,想将自己的身体从他的桎梏中,但是发觉他的两只手跟钳子似的,掰了半晌,纹丝不动,最后只能任命地躺在他的臂弯中。
“小月仙……”她喃喃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心里头忽然有点烦躁。
*
几日后谢煊走马上任上海镇守副使,作为谢家三公子,在上海滩一时风头无两,应酬自然也是多起来。说是回了上海,能日日回家,但每晚回到家,常常已经临近凌晨。
采薇做不来等着丈夫回家的妻子,她白天有自己的事要忙,晚上自然是到点就上床,根本不知道他何时回来。她一开始对这情形,心中还颇有点微词,但旋即又惊恐地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真的进入了妻子这个角色,顿时如冷水泼面,骤然清醒。
不是说她不能当妻子,而是她既然知道谢煊活不过二十八,不应该入戏太深。
她不可否认自己对谢煊的男女之情,但明知没有未来,过好现在的每一天就已经足以,她也不想让谢煊觉得自己麻烦。
就这么又过了半个月,到了十一月上旬,因为欧洲战事,纱线的价格节节高升,采薇的工厂如火如荼,一片红火。在平静了这么久后,国内发生了一件大事,日本和德国在青岛开战,将本来由德国控制的青岛占领,这也就是历史上的青岛战役。
这场两个国家在中国打仗,争夺中国领地,让中国百姓陷入水深火热的战争,日本在山东横行霸道,野心昭然若揭。这令许多人对当今政府充满了不满,上海北京各界先后游行请愿,让政府出面和日本交涉。
这日,采薇和婉清正从印厂离开,遇到前来的楚辞南,他表情焦灼,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五小姐,真是凑巧,我还真想找你帮点忙呢。”
采薇看着这位跟自己从前同窗长得一样的年轻男人,笑问:“什么忙?你说。”
楚辞南道:“是这样的,最近不是日本和德国刚在山东打完仗么?全国上下对这事儿十分激愤,上头压得很厉害,我写了一些文章,如今人被盯上了。家里有几箱书比较敏感,我怕过几天被搜出来,会全部被拉走焚烧,所以想找个地方先藏一藏。”
采薇不假思索点头:“这个没问题的,我仓库里有地方,我跟人说一声,你送过去就好。”
楚辞南连连道谢:“那真是太感谢五小姐了,我这就去准备。”
采薇道:“楚公子的书都是进步书籍,若是被搜出来焚烧太可惜,我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两人又寒暄两句,楚辞南带着他那个白俄保镖走了。
一直没说话的婉清待人离开后,才试探着开口道:“采薇,你也没问这我楚公子到底是什么书?万一问题大得很,你不怕惹祸上身。”
采薇不以为意道:“管他什么书,政府烧书就不对,焚书坑儒放在那个时代,都是不可取的。”说着她又粲然一笑,“再说了,我好歹是谢家三少奶奶,这点忙都不敢帮的话,好像说不过去。”
婉清笑:“这倒也是。”
她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女孩,由衷地羡慕,她有主见,敢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不用依附任何人,她首先是江采薇,才是江家五小姐和谢家三少奶奶。而她自己呢?一直以来,是谢家守寡的大少奶奶,是落魄的前清格格,最后才是不重要的傅婉清。
她想了想,道:“采薇,这段时日以来,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我就做衣服的手艺不错,所以想在洋场开个成衣店,布匹正好能从你这里拿。”
采薇看向她,这一个月来,自己这位大嫂的精神状态,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好转,虽然仍旧瘦削憔悴,但显然已经不是之前那种没有活下去**的状态,她知道这有着自己的功劳,心中不免欣然。她笑着点点头:“行,那咱们现在就去租界转转,你先选个大致的地儿,咱们再慢慢找铺面。”
“好。”婉清欢喜地点头,“今天我们先去公租界看看。”
两个人坐上家里的汽车,直奔繁华的公租界。虽然两个女人都没裹小脚,但毕竟都不是体力多好的女子,逛了没多久,便去找了个咖啡厅坐下歇息。
婉清隔窗看着外面热闹的街景,笑道:“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做事,觉得女人抛头露面赚钱养家简直不可思议,可现在想到自己可以赚钱养活自己和眉眉,心里头热腾腾的,真是恨不得马上开始。”
采薇喝了口咖啡,笑说:“不用急,要赚钱,肯定每一步都得踏踏实实走,从店面到装潢再到雇佣店员,一样都不能有偏差,不然小心赚不了钱,还得亏钱。”
婉清笑:“你说的是,我也不缺钱,现在也就是先找个事做,免得闷在家里胡思乱想。想想前阵子,我自己都有些后怕。”
“没事的,再糟糕的事,总归都会过去。”采薇放下咖啡杯,目光不经意瞥见窗外对街,一男一女从对面茶楼走出来。到了街边,男人招来一辆黄包车,让女人上去,目送那黄包车离开,才不紧不慢走到另一边的汽车,坐上去。
采薇脸上的笑意微微僵住,眉头不由得蹙起来。
“怎么了?采薇?”婉清没见到街对面的那一幕,只看到采薇脸色忽然变得不大好看。
采薇回过头,朝她笑了笑:“没事。”
*
两人回到公馆时,谢煊那辆黑色的福特车难得这个时候停在了前院,陈青山正在擦洗车子,显然谢煊也已经回来了。
“大少奶奶,三少奶奶!”陈青山笑嘻嘻和两人打招呼。
婉清笑着点头。
采薇说:“大嫂,你先进去,我和陈副官有点话说。”
“好。”
等人走后,采薇不紧不慢地走到车旁,看向正在吭哧吭哧劳作的陈青山,却半晌没开口。
陈青山见状,奇怪问:“三少奶奶,怎么了?”
采薇笑了笑问:“三少今天下午哪里了?”
陈青山摇头:“好像是去洋场了吧,我在使署,不大清楚,他自己开车出去的。”
采薇若有所思点点头,心中冷笑两声,还是单独见面,连陈青山都没带。
“行,你慢慢洗,我进屋了。”
“好嘞!”
采薇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身,像是不经意般问道:“对了,你最近有没有见过龙正翔那位六姨太?就是那个……小月仙。”
“没有呢!”陈青山随口就回,说完又有些意外地看向他,“咦?三少跟你说了她是谁吗?我之前跟他说这事,他还懒得搭理我呢。”
采薇耸耸肩,转身朝洋楼走去。
第85章 更新
“回来了?”坐在起居室沙发上的谢煊, 看到采薇推门进来,从手中的报纸抬头,看向她随口问。
采薇对上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今天还是和大嫂一块出去了?”
采薇嗯了一声。
谢煊将报纸方向一边,似乎是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大嫂最近怎么样了?我刚到上海,手上事多, 也没太关心。”
“好多了。”
谢煊道:“那就好。”
采薇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慢慢走过去, 问:“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谢煊将手从眉心拿开, 淡声道:“连着几天没休息好, 今天手上没什么重要的事, 就早点回来休息。”
采薇在他旁边坐下, 没有再说话,只是一双黑沉沉的眸子, 依旧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谢煊就算是再后知后觉,也察觉出不对劲,他掀起眼皮对上她沉沉的目光,轻笑一声:“怎么?不认识你的丈夫了?”
采薇弯起唇角,默了片刻,冷不丁道:“我今天下午在公租界跟大嫂喝咖啡的时候,看到了你和龙正翔那位六姨太一块从茶楼出来,你和她谈事情?”
谢煊愣了下, 点头笑说:“嗯, 找她有点事。”
采薇见他漫不经心的模样, 终于没耐心再跟他虚与委蛇下去,脸色一寒道:“谢煊,你继续给我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鬼?”
谢煊好笑道:“我能有什么鬼?”
采薇道:“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以为我猜不出柳如烟就是你和呈毓贝勒的小月仙?”
谢煊听她这么说,挑挑眉,神色依然无波无澜,看着她那双明显带着怒气的眼睛,道:“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她确实是小月仙,但不是我的小月仙,我心里没有任何鬼。”
采薇哂笑一声:“没有鬼的话,当初见面时,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
谢煊笑道:“她现在是龙正翔的姨太太,我贸然和她套近乎,只怕是会让她不方便。”
采薇点头,阴阳怪气道:“那是,毕竟是旧情人。你还挺替别人着想的?”
谢煊蹙起眉头,看着她,默了片刻,又笑了,问:“吃醋了?”
采薇板着脸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别被美色冲昏了头脑,虽然龙正翔可能没本事对你像对我四哥那样,但若是哪天谢三公子传出和龙爷六姨太有染,恐怕也会影响谢家声誉。”
谢煊轻笑一声,道:“多谢你这么替谢家声誉着想。”
采薇被他这漫不经心的态度弄得恼火,豁然起身,冷声道:“不用谢,看在当初你替父亲求情,让我可以出门做自己的事这件事上,我也不会管你在外面做什么,就当是咱俩的交换。我只是提醒你注意点分寸,不是什么女人都能碰的。若是闹出丑闻,不仅谢家没面子,我和我们江家也会跟着丢人。”
谢煊那双漆黑狭长的眸子,定定看着她半晌,然后似笑非笑道:“大商人江鹤年的女儿果然不一样,凡事都能当成交易,算上一笔账。这样说来,你冒险去安徽救我一命,肯定也是记着的,只是不知道要我拿什么还?”
采薇怒极反笑:“等我想好了,自然告诉你。”
说罢走进房间,砰地一声,将门关上。重重坐在床上后,只觉得荒谬至极,明明他有错,他竟然还能倒打一耙,这人也未免太过霸道了些,她越想越觉得愤怒,又从床上跳下来,打开门准备再和他理论清楚。不料,原本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这个晚上,谢煊没有回来。至于去了哪里,采薇不知道,也没去多问其他人。
男人要去的地方多的是,何况是谢家三少这种身份的男人。
采薇在短暂的愤怒后,很快就恢复平静。
这个男人不出意外很快就会死去,她没有理由去干涉他短暂生命中的快乐。她自己还不知道以后何去何从呢,为这点小破事不开心实在是毫无必要,这样一想,也就看开了。
甚至某种时候,还产生过伟大的想法,若是谢煊真的喜欢柳如烟,她也不是不能让位成全他们。当然以谢家的身份,柳如烟要进门哪怕做妾,肯定都是不可能的,大概也就是养个外室。
当然,这也只是想一想,谢煊依旧早出晚归,忙得见首不见尾,她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短短一个多月,成为上海镇守副史的谢家三公子,已经成为上海滩叱咤风云的人物,各种大型活动总少不了他的身影,大报小报上也时常有他的报道。
开始有人猜测,谢司令的接班人到底会是谢家二公子还是三公子?
这天,已经许久没回公馆的谢司令,难得中午回到了家。不过他面色很不好,给使署拨了个电话,通知两个儿子马上回家后,自己就去了书房。
谢煊谢珺兄弟俩回到家,神色严肃地直奔父亲的书房。
采薇只觉得这气氛有点紧张,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谢莹小声告诉她:“我听说二哥手下的江南制造局前段时间丢了一批军火,一直没查到去处。”
江南制造局是前清开办的兵工厂,如今谢珺任总办,这个职位的重要程度不亚于镇守使本身。而在这种时局下,兵工厂丢失军火,必然是件大事。
采薇暗暗咂舌,谢珺向来做事周密稳妥,来上海这么久,从来没听说过他出什么差错,竟然会发生这么大的纰漏,难怪谢司令今天回来时,脸色那么差。
*
这厢谢家两兄弟刚刚走进书房,谢司令就拿起一个笔洗重重在红木书桌上一摔,怒喝道:“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我?”
这话自然是对谢珺说的。
谢珺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道:“父亲息怒,这件事确实错在我。之所以封锁消息,是担心民众听说丢失这么大一批军火,会引起恐慌,让乱党趁机闹事。”
谢司令那双鹰隼般的眸子,直直看着他:“我是民众吗?我是你的父亲,是你的直属长官。这种事情你竟然都不上报,我看你是翅膀长硬了。”
谢珺鞠了个躬,语气温和谦逊道:“孩儿不敢,只是这回确实考虑不周。”
谢煊也上前一步,道:“父亲,江南制造局一直是乱党的目标,二哥做总办以来,已经成功抵挡了至少三次武力进攻。这回军火被盗,实属意外,而且数量也不算大,不足为虑。”
谢司令沉着脸看了会儿谢珺,叹了口气道:“智者千虑也必有一失,这次只能算是意外,不能怪你。如今革命风声不绝,只怕是不久就要开始武力活动,江南制造局势必要守好。你如今身上担子重,责任多,几头兼顾难免会出错。这样吧,我发电报给北京,申请调整职位,江南制造局总办,就交给老三做,让他专心看守。”
谢珺一直微微低着头,暗影之下,看不清表情,只听他语气温和而平静地回道:“一切听从父亲安排。”
谢司令点头,道:“我已经老了,也只有你们两个儿子,谢家以后就是你们两个的,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你们兄弟齐心,团结一致。做事情的时候,想想自己是谢家的孩子,没有谢家做后盾,就算你们本事再大,也翻不出什么花儿来。明白吗?”
谢珺道:“父亲教诲,孩儿定当谨记。”
谢煊也道:“明白。”
谢司令挥挥手:“仲文,军火丢失这件事我就不追究了,你做事我还是放心的。你出去吧,我问问老三最近的工作。”
谢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又拍拍谢煊的肩膀,才转身出门。
等书房只剩两人,谢司令才不紧不慢开口:“老三,跟着你二哥做事还习惯吧?”
谢煊点头:“挺好的。”
谢司令问:“你二哥在工作上对你如何?”
谢煊如实道:“二哥很有耐心,我工作上遇到问题,他都会不厌其烦地帮我解答。”
谢司令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冷不丁话锋一转问:“那你觉得你二哥这人怎么样?”
谢煊抬头,微微有些愕然地对上父亲那张虽然正在衰老,但仍旧不怒自威的冷厉面孔,怔了下,才回道:“二哥做事勤勉为人谦逊,值得我学习。”
谢司令闻言叹了口气,手肘撑在桌面,按着眉心揉了揉:“我把你留下来,其实是想跟你说是你二哥。最近我查到他的一些事,说实话让我很有点意外,我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私下账户上的钱竟然远远超过我们谢家。他生活简单也不重物欲,为何要暗自囤钱?我怀疑他是在筹措军资。他的野心比我以为的可能更大。你如今在他身边,查查他到底暗中做了些什么?”
谢煊沉默地看着父亲,半晌没说话。
谢司令蹙了蹙眉,道:“老二一直看着温和本分,但他做的那些事你也知道,肯定没看起来那么简单,我叫你查他,只是不希望自己是养虎为患。”
谢煊道:“父亲放心,我会查清楚的。”
第86章 一更
梅姨太的房间, 依旧缭绕着些许淡淡的香雾。谢珺推门而入,走到榻上坐下。梅姨太放下手中的佛珠,亲手给他斟了杯茶,笑道:“瞧你好像瘦了些,最近很累吧?”
谢珺接过茶杯,斯斯文文地呷了口, 才不紧不慢道:“还好,已经习惯了。”他抬头看向对面日渐苍老的母亲, 默了片刻, 问,“妈, 您在上海住得习惯吗?”
梅姨太笑回:“我天天待在屋子里, 住哪里都差不多。”
谢珺笑了笑, 道:“其实我还挺怀念当年在田庄的日子,早上我去村塾上学,你送我到路口,下午我回来推开院门, 你就坐在院子中央和庄子上的女人一块儿做针线活儿。春天有香椿和桑葚,夏天有西瓜, 秋天有梨冬天有橘。那时候我们一年才回一两次谢家,我也不懂谢家二少爷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庄子上的人都叫我阿珺, 他们对我们很好。大家还总说我聪明, 因为我功课好。村塾的先生每个一段时间, 就说我以后肯定能当上状元。”说到这里他弯唇轻轻笑开,左手握住右手的虎口轻轻抚摸了摸,本来拿笔的手,如今已经有一层握枪留下来的老茧。
梅姨太蹙起眉头看向他,叹道:“阿珺,是妈对不起你,若你生在普通人家,可能过得更快活一点。”
谢珺摇摇头,笑说:“像田庄上那些孩子么?长大后要么在庄子上种田,要么去城里给人做工。就算再快活,也不是我要的人生。我得感谢老天爷让我姓谢。”他顿了顿,道,“妈,我送你回江苏的田庄住一段时间如何?”
梅姨太默默看着他片刻,长叹了口气,道:“阿珺,这些年我从来没过问过你做过什么,因为我怕……我怕你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好孩子了。”
谢珺伸手握住母亲的手,轻笑了笑,说:“妈,我永远是你的好孩子。”
梅姨太看着他点点头,喃喃道:“乡下……乡下空气好,去庄子住着也好。”
谢珺拍拍她的手背:“那我回房了,不打扰你了。”
“去吧。”
谢珺起身出门,穿过阳台,朝后面的花园看去。今日难得阳光明媚,是个温暖的暮秋天。婉清采薇正带着眉眉在园子里打络子,谢煊插着手在一旁看着,他身上有种显而易见的骄矜和贵气,就像是天生便是这样的天之骄子。
“三叔,我打的这个给你。”眉眉举起手中打了一半的络子举起来,朝谢煊晃了晃。
谢煊笑:“眉眉对三叔真好。”
话是对小孩子说的,但目光却是落在采薇手上。自从那次不欢而散后,两个人之间似乎就一直梗着点什么,她没有再对自己生气,只是明显疏淡了许多。不,或许两人之间从来就隔着点什么。他知道自己有错,但她那种鄙夷般的不信任,实在让他不舒服。他知道,她始终将这场婚姻当交易,而自己大概就是一个贪慕美色的风流男人。
婉清不动声色看了眼谢煊,笑着对采薇道:“你手上这络子大小正好,合适挂在三弟的车里。”
采薇头也不抬道:“我这个打算送给我爸爸的。”
谢煊握拳抵在鼻下,佯装轻咳了声,淡淡道:“……车子里挂这花花绿绿的东西,容易挡着视线。”
采薇像是没听到一半,打完最后一个结,提起来看了看,笑眯眯道:“没想到我第一次做手工,手艺还不错。”
谢煊目光在她手中流连了片刻,道:“我手上还有些事,先走了,你们继续玩。”
婉清点头:“好,你去忙吧。”
采薇也敷衍般点点头,没说话,只淡淡看他一眼。谢煊默默看了看她,没再说话,转身离去。
待人走后,婉清才小声问道:“采薇,你和三弟是不是吵架了?”
采薇愣了下,道:“算不上吧,不过是想通了些事情,不想再较真了。”
婉清皱起眉头:“是三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采薇笑说:“也没什么好与不好,我和他本来就是联姻,两家能各自受益就足够了,他给我自由,我同样给他自由,咱们谁也不欠谁,就再好不过。”
婉清一听她这话,更觉得不对劲:“三弟外面有人了?”
采薇怔了下,噗嗤一笑:“没有的事,大嫂你就别多想了。”
婉清皱眉默了片刻,道:“采薇,你听大嫂说,虽然三弟看起来玩世不恭,外面都传他如何风流,但我嫁进谢家这么多年是知道的,他绝不是那样的人。我看得很清楚,他对你是真心的。”
她当然也相信谢煊对她是真心的,但这个真心有几分,她却不确定。这几分真心在遇到小月仙时,又还剩几分,她更不确定。
采薇向来只喜欢做确定的事,那么不确切的感情,也没必要强求。
只是她不得不承认,感情和其他的事终究还是不一样,一旦交付出去,不管多还是少,好像都没有那么容易收回。饶是她如何说服自己去不在乎,心里还是会抓心挠肺般难受。
尤其是这几日,总是看到报纸上写,谢家三少如今和青帮龙正翔如何走得近。她就像个多疑的女人一样,忍不住猜想,谢煊与龙正翔交往,是不是其实是为了接近柳如烟。不能多想,一想就觉得烦躁。
*
谢煊是晚上出的事,刚刚用过晚餐不久,几个女人正坐在客厅闲聊,电话铃声忽然响起。佣人走过来接听,嗯呀了两声,挂上电话,一脸惊惶道:“三少奶奶,三少受伤了,正在英租界的医院。”
采薇心里一提,问:“怎么回事?”
佣人慌忙摇头:“陈副官只说了两句,让转告给你,就挂了电话。”
在谢煊年满二十八岁之前,每一天都可能是他的死期,采薇不免就容易往坏处联想。她赶紧站起身道:“陈管家,给我安排车,我马上去医院。”
婉清和谢莹异口同声道:“我跟你一块去。”
采薇道:“医院人多了不方便,我先去看看情况,要是有什么事,马上打电话回来。”
谢莹还要说,被婉清拉住:“行,你先去看看。”
采薇点点头,急匆匆往外走,坐着阿文开的车,一路飞奔到了医院。谢家三少入院,门口自然有卫兵守着。采薇赶紧问情况,卫兵回她:“三少今晚和龙爷喝酒的时候,遇到了人放冷□□杀,不过三少奶奶放心,三少反应快,只是被子弹擦伤,没什么的大碍。”
采薇悬了一路的心,听到这话,总算是落了下来。她问了病房号,也没叫人送,一个人上了楼。
病房门虚掩着,她握住门把,准备推门时,忽然听到里面传出来一道熟悉的女声:“若不是三爷今晚将我推开,那子弹恐怕已经进了的脖子。”
温柔似水的声音,不是柳如烟还能是谁?
谢煊道:“你没事就好。你一个人过来,不怕龙爷担心?”
柳如烟说:“他知道我来看三爷,不会说什么的。”
谢煊道:“听说当初你跟他,是被他强抢的,是吗?”
柳如烟凄楚又自嘲地一笑:“我这样身份的女子,向来是身不由己的,再说他除了脾气不大好,对我也不算坏。”
谢煊道:“龙正翔什么样的人我清楚得很,你若是想离开他,我可以帮你。”
柳如烟轻笑了笑:“三爷的好意如烟心领了。我知道三爷是个好人,但我已经害过你一次,不能再害第二次。龙爷如今是这偌大上海滩的地头蛇,势力比起当年的呈毓贝勒有过之无不及。”
谢煊倨傲般轻笑一声:“但我也不是当年的谢家公子了,龙正翔巴结我还来不及。”
柳如烟道:“我知道三爷现在有本事,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若是因为我得罪了龙爷,明面上他不敢对你怎样,但他手下那么多人,只要你还在上海,难不保他会暗中对你做手脚。”
谢煊沉默了片刻:“不管怎样,你需要什么帮助,都可以找我。”
柳如烟道:“多谢三爷。”
采薇放在门把的手,慢慢松开,脑子里一片混乱,本来是该觉得生气的,但不知为何,又有些想笑。她转过身,走了两步,抬头时,蓦地对上一张清俊的脸。刚刚太出神,谢珺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她都没察觉。
她深呼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然后才低声开口:“二哥,你来看谢煊?”
谢珺点头。
采薇低声道:“他有访客,现在可能不是很方便。”
谢珺点头:“他没事就行,咱们回去吧。”
“嗯。”
阿文还在下面等着,看到两人出来,上前道:“二少,三少奶奶,已经看完三少了吗?”
采薇道:“你先回去告诉家里人,三少没事,我晚点再回去。”
阿文没多想,跟两人道了别,自己开车回去报平安了。
采薇脑子里混乱得很,等阿文一走,也忘了身旁还站着个谢珺,径自迈步朝街道上走去,只是才刚刚走出医院大门,已经被跟上来的谢珺拉住手臂:“弟妹,天这么黑了,你一个人要干什么去?”
采薇反应过来:“没事的,我就是随便去走走。”
谢珺道:“你等我一下。”
采薇正不明所以怔愣中,那那辆黑色的雪佛兰开到了她身旁,谢珺将车窗落下:“上车!”
采薇:“我就是随便走走,二哥不用管我。”
谢珺斥道:“别胡闹,你是谢家少奶奶,一个人在外面多危险不知道吗?”
虽然是责备,但语气依旧温和。
采薇犹豫了片刻,在他那双认真的眸子下,终于还是妥协般上了副驾驶座。她不知道刚刚谢珺在病房外站了多久,但显然是听到了里面的人是谁,所以没选择进去。
车子上路,谢珺问:“想去哪里?”
采薇问:“二哥没事要忙吗?”
谢珺轻笑了笑:“我也是个正常人,不能一天到晚都是公务。”
采薇想了想:“那从苏州河那边绕吧,我想看看苏州河的夜景。”
谢珺点头:“好,我也好久没看过苏州河的夜景了。”
租界的马路宽敞开阔,车子很快就开到了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汇处。谢珺将车子停在路边,自己先下车,然后绕到副驾驶,绅士地替采薇开门:“前面是外白渡桥,脚下是苏州河,远处是黄浦江,我带你去看看。”
采薇下车,跟着他上了马路。虽然暮色已浓,但天上的月光,和河面来来往往船只透出的渔火,将夜色点缀得很美。
采薇趴在桥栏上,看到桥下不远处有两只挂着红灯笼的花船,歌女悠扬的歌声,咿咿呀呀地随着河面上的风传来。
她想起柳如烟在跟龙正翔之前,也是在苏州河上做歌妓。
“二哥,你应该知道小月仙吧?”她冷不丁开口问身旁的谢珺。
谢珺似是犹豫了片刻,才回她:“当年在北京的时候,三弟和呈毓贝勒为这事闹得很大,我虽然没见过,但也知道小月仙这个名字。只是刚刚在医院听到三弟和龙正翔六姨太说话,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当年那个小月仙。”
采薇转过身,背靠在桥栏,云淡风轻地看向他,笑道:“我还挺好奇当年这事的,二哥跟我说说吧。”
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来有什么情绪,仿佛真的只是好奇。
谢珺看着她片刻,道:“其实我也不清楚三弟和那位小月仙到底怎么回事,等听说的时候,事情已经闹大,三弟为了她开枪将呈毓打伤,还烧了她本来所在的戏园子。那时候大清还没亡,这些皇亲国戚在北京城依旧能横着走,父亲为了摆平这事费了很大功夫。王府那边最后网开一面,不再追究,但呈毓却放话一万两买谢家三少一条命。这世道亡命之徒多得很,家里只能将人送去德国。至于这个小月仙,仿佛泥牛入海,始终没让人找到。”他叹了口气,“说起来,也真是红颜祸水。”
采薇笑了笑,道:“二哥这话就不对了,如果不是男人自己管不住自己,这世上哪里会有什么红颜祸水?二哥不就只有二嫂一个女人,从来没沾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么?”
第87章 一更
谢煊只是子弹擦伤, 算不上严重, 当晚就回了家。到了公馆才知道采薇去过了医院,可他不仅没见过她, 这个时候人还没回来,不用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在医院的卫兵看到她上了谢珺的车,倒是让他不用担心她的安危。
但又因为是谢珺, 另一种莫名的担忧又隐隐涌上来。
他站在窗边, 有点烦躁的拿出一根烟点上, 肩头的这点伤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 却莫名因为那疼痛而心浮气躁。公馆外响起汽车低低的轰鸣声, 两道灯光从大门外打进来。
门房的卫兵, 赶紧传来开门, 谢珺黑色的雪佛兰慢慢驶了进来。
车子停下, 谢珺先从驾驶座下来, 然后绕到对面, 替采薇打开车门,手掌绅士地抵在门框上方。
采薇拽着裙子下车, 笑道:“今晚真是麻烦二哥了。”
谢珺笑着摇头:“我难得出去兜个风, 还得多谢你。”他顿了下,又说, “医院的事别胡思乱想,若是老三当真欺负你, 我这个当哥哥的一定替你做主。”
采薇失笑:“女人嘛总是有点小心眼儿的, 吹了会儿风, 什么事就都没了。”
谢珺点头:“那进去吧,早点休息。”
采薇嗯了一声,转身往洋楼走去。谢珺稍稍落后她两步。
公馆昏沉的夜灯落在两人身上,在地面映出两道拉长的影子。谢珺稍稍走上前一步,两道斜斜的影子便像是帖子了一起。
谢煊正要转身离开窗边,却不经意瞥到谢珺的动作。他一派绅士地走在采薇旁边,目光定定看着地上的两道影子——两道看起来像是靠在一起的影子。
谢煊脸色一僵,心头一震,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以至于烟头滚烫的烟灰落在的手背上,都浑然不觉。
回到楼上,采薇同谢珺挥挥手道别:“晚安,二哥。”
谢珺笑道:“晚安。”
刚刚上楼时,家里的佣人说谢煊已经出院回家,但此时两人的小套间内,却黑漆漆一片。她估摸着是人已经上床睡了,也就没开大灯,而是摸索着走到沙发,准备去开沙发旁的那盏立灯。
只是刚刚摸到沙发边,正要往立灯的方向挪去时,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轻呼着往前栽去。不过很快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抱住,没让她摔在地上,而是趴在了一双大腿上。
黑灯瞎火忽然来这么一出,采薇差点没吓破胆子,好在熟悉的气息,让她很快反应过来,她气急败坏地胡乱拍了一下:“你有毛病吗?”
她这一巴掌拍得不偏不倚,正好拍在谢煊肩膀下方,扯得他伤口一疼,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
采薇手忙脚乱爬起来时,谢煊已经伸手将立灯打开,黑漆漆的屋子,顿时亮了起来。
“你不开灯坐在沙发上干什么?是觉得吓人很有意思?”心有余悸的采薇瞪了他一眼,在旁边坐下,没好气抱怨。
谢煊不置可否,只是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她,问:“听陈叔说你去医院看我了,我怎么没看到你?”
采薇本来被吓了一遭就来气,听他提这个更是火上浇油,冷笑道:“我这不是怕打扰你跟老情人叙旧么?您这伤为人家受的,有人家关心不就够了,我去看你做什么?”
若是换做往常,她这样阴阳怪气说话,谢煊不是反唇相讥,就是故意顺着她的话再逗她几句。但今晚他听到这些,却脸色反常的无波无澜,只是看着她,一字一句认真道:“我跟柳如烟不是你想的那样,换作任何人在我面前有危险,我都会推开。”
采薇笑了笑道:“谢煊,说起来你这个人也是挺坦荡,为什么在柳如烟这件事上就非得遮遮掩掩?你要跟平时一样坦坦荡荡,我还瞧得起你一点。”
谢煊失笑:“你非得让我承认和柳如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男女关系,才叫坦荡?”
采薇看着他不说话。
谢煊沉默片刻:“行,你要听我说给你听。当年我现在天津讲武堂学习,因为很累很苦,每个月回北京城,我就会跟朋友一块去八大胡同喝酒。小月仙当时是一家戏园子的伶人,有时候她也会陪我们喝酒。那时候大清已到强弩之末,但我那帮京城的公子哥朋友,整日也只知花天酒地,很多话跟他们聊不来,但是小月仙一个十几岁的戏子,却很懂我,我想什么不用说,她常常都猜得到,很多事她比男人还有见解。所以我把她当做朋友,要说……红颜知己也行。”
采薇想到当初呈毓贝勒对小月仙的描述——那是一朵“解语花”。男人本就肤浅,一张美人皮加上七巧玲珑心,谁不会成为裙下之臣?难怪前有呈毓谢煊后有龙正翔,对了,还有她家那个傻青竹。
谢煊继续道:“后来呈毓要纳她做妾,当时坊间传闻呈毓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癖好,家里接连死了两个小妾。小月仙本就卖艺不卖身,自是不答应。但呈毓一个贝勒爷怎么善罢甘休?我那时候年轻气盛,为了帮她,一怒之下将呈毓开枪打伤,还烧了那家戏园子。外面就传是我和贝勒爷抢女人。”
其实他说的和她所听到的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他不承认两人有什么私情,只承认是红颜知己罢了。
然而,董小宛柳如是李香君陈圆圆这些名妓的爱情故事,谁不是从男人的红颜知己开始?在开放的百年后,男女之间有没有纯友谊都不好说,更别提这个时代。
他看了眼谢煊,心想他之所以只承认红颜知己,无非是让自己那段救风尘的往事,显得冠冕堂皇一些。就跟当初的青竹一样,死不承认是自己是被柳如烟美色所惑,只说是同情人家遭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当然,也许他们连自己都已经说服。
采薇没再跟他争论,只淡淡点头:“我知道了。”
谢煊歪头看了她片刻,忽然又自嘲一笑:“然而你还是不相信我。看来我在你眼里,就是个贪图美色的风流种子。”
采薇道:“我相不相信你不重要,你相信你自己就行。”
谢煊叹了口气,话锋一转:“你今晚跟二哥去哪里?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采薇道:“去苏州河边转了转了。”
谢煊皱眉道:“孤男寡女出去算什么事儿?以后离他远一点。”
采薇简直被气笑了,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道:“谢煊,你能不能别这么以己度人?你二哥其他事我不好说,但男女关系上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比我清楚?”
谢煊抬头对上她愤怒的目光,沉默了片刻,深呼吸一口气道:“算了,我现在说什么你肯定都听不进去。”他站起身,“去休息吧。”
刚刚动了一步,就因为伤口的拉扯而吃痛地哼了声,他下意识看了眼采薇,对方却面无表情不为所动,丝毫没有上来搀扶他的意思,而是冷漠地转身去了盥洗室。
谢煊看着她的背影,摇头闭了闭眼睛。
*
又这样无波无澜地过了半个多月,转眼进入了十一月底。全国上下都处于一种风雨欲来的平静,包括看似安稳平常的谢公馆。
谢司令被一封电报召回了北京,两个姨太太自是跟着她一块北上。梅姨太则带着两个丫鬟回了田庄,说是身子不大好,去乡下休养。谢煊谢珺两兄弟也并不天天回来,偌大的谢公馆只有几个女眷和一众佣人听差,更加清静了。
采薇倒是不以为意,她白天大部时候在外面。刚刚帮婉清找到一间合适的铺面,正准备装潢之后,帮着她将店子开起来。
婉清的精神虽然不能说完全康复,但也好了大半,至少开店自食其力这件事,让她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
这天采薇手上没什么事,早早回了公馆,吃了午饭后,就拿了本书,去后花园的长椅上看。
虽然天气早已经转寒,但南方一出太阳,就冷不到哪里去。她坐在暖洋洋的阳光下,看了没一会儿书,就昏昏欲睡,不知不觉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谢珺已经几天没回过公馆,今日难得没什么事,便早早回来。一进花园,就远远看到园子深处,坐在长椅上小憩的女孩儿。
他眯了眯眼睛,一步一步朝人走过去。采薇大概是睡得很熟,旁边有人靠近也没醒过来。
谢珺站在她身侧,微微低头定定看着她。女孩儿白皙的脸颊,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下,浮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有种沉静而恬然的美好。
他忽然又想起那日在苏州,她在油纸伞下回头朝自己嫣然一笑的场景。
像是不由自主一般,谢珺将手伸向了采薇的脸颊。只是在距离半寸时,又猛然回过神,飞快收回了手。然后柔声唤道:“弟妹!”
采薇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满脸惺忪地看向身旁的男人:“二哥?”
谢珺笑了笑:“天气冷了,在外面睡觉小心着凉。”
采薇揉了揉额角,笑说:“本来是在看书的,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别说,还真是有点冷。”她站起身,“那我回房了。”
谢珺点头。
花园里这会儿只有两人,但是在不远处的北配楼阳台上,却有一个人将刚刚那一幕尽收眼底。
婉清本是来阳台拿东西,不经意间遥遥瞥到花园深处睡着的女孩儿,担心她着凉,正要去拿条毯子送给她,但人还没转身,谢珺的身影便进入了她的视线。
谢珺对采薇的默默凝视,以及他那只伸出又收回的手,统统都落在了她眼中。
婉清是女人,自然知道这是意味着什么。
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第88章 二更
晚餐的时候, 谢煊也回来了。多了两个男人, 饭桌难得热闹。也不知玉嫣怎么就提到了姐姐玉芸,话头自然就说到了谢珺的婚事。
“二表哥, 我知道你对姐姐情深似海,但姐姐已经走了快三年,你也是时候再成个家了。”
谢珺笑回:“我成不成家不重要, 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倒是该说婆家了。明年就二十了, 都是老姑娘了。”
玉嫣哀怨一般看了眼谢煊, 道:“我明年才二十, 你都要三十了好吗?”
婉清笑着附和:“是啊,男人做再大的事业, 身边没个女人也不成。这上海滩名门闺秀多得是,你就当真一个人都看不上?”
谢珺笑着摇摇头:“大嫂说的哪里话?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哪有什么看不看得上的, 确实是因为太忙了,一时半会没工夫考虑这件事。”
谢煊抬头看向他, 笑说:“二哥这话我就不同意了, 虽然娶了妻子之后, 跟单身时肯定不一样,多花些时间在家里是必须的。但只要娶个好妻子贤内助,不仅不会给你添麻烦,还能帮你打理很多事情, 让你轻松很多。你看我们家采薇不就是么?”
说罢还转头看向身旁的采薇, 朝他弯唇笑了笑。
采薇木着脸斜他一眼, 没接他的话。
谢煊又继续道:“之前二哥说过相中过一个女孩子的,她现在人呢?若是还没成亲,就赶紧将人娶进来,家里也热闹些。”
谢珺做出无奈状,笑了笑:“也不是我想娶人家就愿嫁的,如今都是民国了,还是你情我愿比较好。”
采薇这回终于抬头,深以为然地接话道:“这个我同意,强扭的瓜到底是不甜的。”
说罢还故意看了眼谢煊。果不其然看到他被噎了下的表情,顿时心中一阵爽快。
谢珺笑着点头:“是啊,你们就别担心我了,我自己的事有分寸的。”
玉嫣道:“虽然我不想二表哥把姐姐忘了,但还是希望你能赶紧娶个情投意合的表嫂进门,这样的话,姐姐泉下有知大概也会安心的。”
谢莹道:“二哥什么都好,就是感情上太死心眼,可惜二嫂没这个福分。”
采薇笑道:“莹莹说得没错,二哥得像季明学习学习,若是我哪天眼一闭,他第二天就能把填房娶进门。”
谢煊闻言脸一垮,冷喝道:“你胡说些什么?”
婉清也赶紧呸呸两声打圆场:“采薇你干吗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采薇完全没把谢煊的怒气放在眼中,她笑盈盈道:“我就是随便举个例子,劝二哥别太死心眼儿。”
谢珺笑说:“你这例子举的可不恰当,看把三弟脸都吓白了。”
采薇瞟了眼谢煊,白倒不算白,但确实脸色铁青。她笑了笑道:“我就是开个玩笑。”
谢煊冷声道:“玩笑是你这么开的吗?”
采薇其实也知道当着这么多人面,开这种带着怨气的玩笑,很不合时宜,本想找个借口圆过去,但被他这么一斥,干脆什么都不说了,沉着脸继续吃饭。
于是接下来,桌上气氛就变得十分微妙,除了说今晚的菜如何,谁也没再说起其他的话题。
吃过饭后,采薇就寒着脸回了房间。她前脚进门,谢煊后脚便跟了进来,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你非得这样吗?”他沉着脸问。
采薇往沙发上一坐,似笑非笑道:“我怎么样了?”
谢煊走过来,蹙着眉头看着她:“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
采薇不以为意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是戳中了你的心思还是怎样?还没完了?”
谢煊叹了口气,在她跟前蹲下,握住她的手,放软语气:“你怎么想我不重要,但是这种玩笑以后还是别开了。你才多大年纪,说这种话太晦气。真要说死,那肯定也是我先死。当然,我要死了,你重新嫁人,只要那个人是个良人,我在泉下有知也替你高兴。”
采薇本以为他是要跟自己吵架,正准备撒开火力迎战,没料到他忽然话锋一转。这语气不是在开玩笑,那双狭长的黑眸,看着自己时,也再真挚不过,她忽然就有点怔住了。何况,若是命运的轨迹没有发生转变,面前这个男人,不出意外很快就会死去。
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提到死,这种感觉不免让人觉得心惊胆战。以至于采薇心跳忽然加快了几分,支支吾吾半晌,才道:“我就是开个玩笑,你说这些干什么。”
谢煊道:“刚刚是我态度不对,你别生气了。”
采薇向来吃软不吃硬,他退了一步,她也就不好咄咄逼人,梗着脖子道:“刚刚当着一家人面,说那种话,也确实是我不对,你不用跟我道歉。”
谢煊挑挑眉笑开:“咱们今晚早点睡。”
*
这厢的花园里,谢珺正拿着把剪刀修剪草木枝。
婉清走过来,笑道:“二弟好雅兴,这么晚了还亲自打理园子。”
谢珺抬头看她看过来,温文尔雅一笑道:“若是没修剪好,指不定过不完这个冬天就死了,明年就开不了花了,我不放心全交给佣人。”
他生得身长玉立,站在夜灯下的草木中,有种清风朗月的君子之风。婉清嫁进谢家这么多年,要在这样的家庭好好生活,自然是懂得察言观色的。上到谢司令下到佣人听差,她不说人人脾性都摸得一清二楚,但基本上都还算了解。只有谢珺这个人,她一直觉得自己有点看不透。
表面看起来是个谦谦君子,温和宽厚,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一开始她也和其他人一样,以为他就是看起来的那样。直到后来知晓了几件事,虽然不算什么大事,却不得不叫她对面前这男人有了其他看法,只是依旧没看透一丝半点。以至于听到的风言风语,她也只能听听就算了。
她伸手摸了摸前面的一枝小花枝,道:“我记得玉芸最喜欢芍药花。”
谢珺点头:“嗯,没错,还有牡丹。她就喜欢这种浓烈的花。”说着请笑了笑,道,“我却喜欢清雅一点,为了让她开心,我院子里种了好多牡丹和芍药,只在边上种了些铃兰和茉莉。”
婉清道:“二弟是真疼玉芸。”她顿了顿,终于鼓足勇气一般,“只是玉芸跟我说过一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但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问你什么。何况她人已经过世,我也就没再放在心上。只是今日大家提起她,我又想起这事,想了想还是决定来问问你,还望二弟别觉得我唐突。”
谢珺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她,笑着柔声道:“玉芸当年和大嫂关系好,想必是无话不谈的。她跟您说过什么,大嫂有什么疑问,尽管问,我这个做弟弟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因为要说的话,有点难以启齿,婉清抿抿唇犹疑了片刻,才道:“那时候你们成亲已经大半年,有一次我和玉芸说话,开玩笑问起她的肚子什么时候有动静。她支支吾吾半天,后来悄悄告诉我,说你一直没跟她同房,问我该怎么办?”
谢珺听到他说这个,似乎并没觉得意外,也没觉得尴尬不自在,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只是沉默了片刻,才笑着回道:“既然大嫂问了,我也跟大嫂说句实话,家里人都以为我深爱玉芸,我自然也是爱她的,只不过是哥哥爱妹妹的那种爱。我和玉芸从小一起长大,一直把她当成亲妹妹,后来她想嫁给我,我怕她伤心,便娶了她,想着这男女成婚,好多还是盲婚哑嫁,我和她到底知根知底,等做夫妻久了,这感情自然会慢慢转变过来。只是……”说到这里,他怅然般叹了口气,“我们到底还是缺了点缘分。”
婉清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一时惊愕地看向他。
谢珺又笑着道:“我知道大嫂可能很意外,毕竟家里人都以为我对玉芸的感情是男女之情。她人不在了,我也不好解释太多,这对她的名声反倒不好。”
婉清支支吾吾道:“我确实没料到是这样。”
谢珺道:“我没和她同房,也是因为心疼她,觉得在我对她的感情还没转变过来前,就和她有了夫妻之实,对她不公平。”
婉清讪讪道:“ 二弟这样确实是君子所为。”
谢珺笑着摇摇头,伸手剪掉跟前的一根枯枝,在婉清转身前,又云淡风轻般问了一句:“玉芸生前还跟大嫂说过什么不为人知的悄悄话吗?”
婉清愣了下,摇头:“其他的就没有了。”
谢珺点头:“好的,大嫂早点回房休息吧。”
婉清道:“二弟也早点休息。”
她暗暗舒了口气,朝自己的配楼走去。
虽然这个推心置腹般的答案让她觉得很意外,但仔细一想,却也挑不出半点毛病。谢珺说的那番话可以说是合情又合理,甚至无不表明他是一个疼爱玉芸的好哥哥。
但她就是觉得哪里都不对劲,甚至从脚底涌起了一层寒意。
第89章 更新
过了两日, 采薇和婉清正要出门, 陈管家笑盈盈拿着一封信走进来,道:“大少奶奶, 刚刚收到的信,好像是从东北寄来的。”
母亲和弟弟跟着呈毓去了东北,这么久以来, 婉清一直还没收到他们的消息。看到是东北寄来的信, 自是欣喜不已, 赶紧接过来, 迫不及待打开。
但是脸上的笑容,在展开信纸之后, 很快就僵住。
采薇觉察不对,轻声问:“怎么了?”
婉清怔忡了半晌,才摇摇头道:“没事, 我有点不舒服,今天就不出门了。”
采薇蹙眉, 拉住她, 担忧地问:“大嫂, 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婉清将信折好,摇摇头,轻声道:“采薇,你别问, 我想先一个人静静。”
采薇看她脸色惨白的模样, 估摸着是她母亲和弟弟那边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也不好逼问,只能小声交代她旁边的丫鬟佩儿好好照顾她。佩儿点头,扶着婉清回了配楼。
因为担心婉清,采薇只在工厂打了一路,很快就返回谢公馆,直奔婉清的北配楼。
房门开着,但只有佩儿在,看到她,小丫头指了指卧房的门,小声道:“大少奶奶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谁也不见。”
采薇皱眉看了看那紧闭的房门,忧心忡忡问:“到底怎么了?”
佩儿咬了咬唇,红着眼睛道:“呈毓贝勒来信,说傅太太和傅少爷都没了。”
这消息不啻为一道晴天霹雳。采薇脸色大变,她本只想着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但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大的事。
虽然她跟傅家没关系,但这么长时间以来,早已把婉清当姐妹,她知道娘家对婉清的意义,那是她作为满清格格的根。当初傅老爷过世以及北京城的王府花园没了,差点让她钻牛角尖出了大事,如今刚刚好转得差不多,竟然又来这么一出。
采薇光是想想就有种悲怆感油然而生,命运仿佛在跟这个曾经养尊处优的格格,开着一次又一次的恶意玩笑,若是换成自己,恐怕也不太能接受得了。
她深呼了口气,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说起来,傅太太和傅少爷是跟着呈毓去的东北,不缺钱不缺人,好好的怎么母子俩都没了,这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
佩儿道:“说是在奉天的时候遇到土匪,被杀了。”
采薇若有所思地点头。如今世道乱,匪盗猖獗,一群北京城的皇亲国戚去东北,对于当地土匪来说,无异于来了一群肥羊。呈毓虽然手下人多,但强龙难敌地头蛇,出这种事倒也不算奇怪……
她没有去敲开卧室的门,只安静地坐在起居室等着。一直等到傍晚,婉清才终于从房内出来。
“采薇,你在啊!”看到沙发上的人,她凄然一笑,开口道。
采薇回头,看到她双眼通红,脸色苍白,不禁担心道::“大嫂,你……节哀。”
婉清在她身旁坐下,怅然地叹了口气道:“这大概就是命吧!”
采薇道:“等季明回来,我让他安排你去东北,我陪你一块。”
婉清却是摇摇头:“不用,他们上个月就已经没了,呈毓表舅已经办好后事,我没必要再过去了。”
采薇握住她的手:“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但不管怎样,你要看开点,别再钻牛角尖。”
婉清写满哀愁的脸,勉强一笑,回道:“放心吧,我还有眉眉要抚养,还有铺子等着我去经营,不会再做傻事的。只是……”她捂了捂脸,“我可能得要几天时间缓缓,最近几天你自己忙,不用管我。”
采薇点头:“现在工厂那边也没什么事,我在家多陪陪你。”
婉清勉强笑了笑,道:“采薇,要不是因为你,我都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采薇拍拍她的手:“放心吧,我会一直在的。”
话是这样说,但这毕竟不是小事,何况婉清这段时日虽然精神好转,没再吸大烟,但比起正常人还是要忧郁多愁善感许多,她不敢掉以轻心。
这事儿谢家上下自然很快知晓,包括很晚才回来的谢煊,他跟着采薇去婉清屋里说了一会儿安慰的话,见人没有大碍才回房。
“你这两天多在家待待,咱们都多陪陪大嫂。不然我怕她又跟之前一样,又钻进死胡同。”
谢煊坐在沙发上,疲惫般揉了揉眉心,点头道:“没有重要公务的话,我尽量早点回来。不过我看她状态还好,应该没有大碍。”说罢朝她轻笑了笑,“这还得多亏我的贤内助,不然之前要大嫂真出个好歹,我都不知道如何跟我大哥交代。”
采薇道:“我可不是因为你,我是觉得婉清人不错,把她当做姐妹,所以不想看到她有什么三长两短,何况她还有个眉眉。”
谢煊抬头,一双黑眸定定看着她,过了片刻,伸手将她拉到腿上坐下,轻笑道:“我知道的,你是个好姑娘,嫁到我们谢家,让你受苦了。”
采薇想起身,却被他牢牢抱住,斜了他一眼道:“本来就是,我要在江家,日子过得不知多少?你知不知道我三姐现在天天忙着谈恋爱,喜欢什么样的男人自己挑选,挑中了两情相悦再谈婚论嫁,简直不要太快活!”
谢煊失笑:“那真是难为你了,让你嫁给了我这么个丘八。”
采薇道:“还是个风流的丘八。”
谢煊被噎了下,片刻后,好整以暇道:“采薇,你相信我一次,我和柳如烟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采薇问:“那你最近有见她吗?”
谢煊微微一怔,看着她的眼睛,没马上回答。
采薇本只是随口一问,见他脸上那不太自在的表情,顿时怒火中烧,伸手将他推开,从他腿上站起来:“谢煊,你就不能坦率点?你要真对她余情未了,我也没意见,毕竟她在前我在后,你要能搞定龙爷那边把她要过来,我也不会干涉你,更不会跟你闹。毕竟咱们这婚姻是为了什么,大家都清楚。但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两头都想占着?”她深呼吸一口气,又才冷着脸继续道,“我今天就跟你把话说清楚,你纳妾也好养外室也好,我都不会干涉,但是我江采薇绝不会和别的女人共享男人。你要真有了人,谢江两家的姻亲关系虽然会继续,但我和你从此就是名义上的夫妻,井水不犯河水。”
谢煊蹙眉看着她,听她噼里啪啦说完这一通,怒极反笑:“没错,我是见过柳如烟。是不是只要见过她,就是跟她有染?你现在已经认定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解释再多你也不会相信。”他边说边站起来,“不过我也跟你说清楚,你嫁进了谢家就是谢家的人,想井水不犯河水?那得等我谢煊死了。”
说罢迈开长腿夺门而出。
采薇气急败坏地拿起一个抱枕狠狠朝门后扔去。
谢煊这晚没回来,第二天回来去看了下婉清又出了门,接连两天都是如此,采薇几乎没怎么和他打过照面。她本以为他来去匆匆,是公务繁忙,直到第三天晚上从婉清那里回到房内,随手拿起还没来得及看的报纸扫了一眼,看到一则消息写着龙正翔的新公司开张,连摆三天流水宴,谢三公子是他的座上宾,她方才知他是忙着和龙正翔花天酒地。
本来还想着是不是那晚自己太无理取闹,现在只觉得可笑。
这一晚,谢煊照旧没有回公馆,也不知是为报纸上的消息生气,还是别的,采薇总有些心神不宁,辗转反侧许久都没能入睡,直到天空露出鱼肚白,才迷迷糊糊有了点睡意,只是刚刚要睡着,忽然又被一声刺耳的尖叫惊醒。
她猛然间从床上坐起来,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跳下床跑到窗边往外看去。发觉那声音是北配楼传来,那边几个佣人还在慌慌张张地大叫,整个配楼乱成一团,陈管家正蹭蹭地跑了上去。
采薇直觉不好,赶紧回屋披了件袍子,朝外面跑去,刚刚出门就撞到了同样闻声而出的谢珺。
“二哥,发生什么事了?”采薇心脏狂跳,问出的声音抖得厉害。
谢珺摇头,神色严肃回道:“不知道,好像是大嫂那边出了事。”
两个人一起跑下楼,一个慌慌张张的佣人跑过来道:“二少三少奶奶,大少奶奶吞鸦片自杀了。”
“什么?”采薇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惊呼,双腿一软。
谢珺赶紧伸手扶住她,又焦灼地问女佣:“怎么样了赶紧叫大夫啊?”
女佣哭道:“已经……已经断气了。”
采薇只觉得两眼一黑,浑身像是陷入冰窟一样,身体完全不受掌控,一丝力气都提不上来,勉强靠着谢珺手上的力量,跟着他往后走。
谢珺转头,见他脸色苍白,柔声安抚道:“弟妹,你冷静点!”
他说什么采薇完全没听进去,她脑子如乱麻一样混乱,手脚冰凉,身体也在颤抖。
怎么会这样?
明明昨晚从婉清房里离开的时候,她还好好的,怎么会忽然就自杀了?
第90章 一更
北配楼里, 几个佣人噤若寒蝉地站在婉清房门外, 胆小的丫头则是已经吓得在低声啜泣。
陈管家见谢珺和采薇上楼,赶紧从出来, 重重叹了口气,抹着眼睛唉声道:“二爷三少奶奶,大少奶奶已经去了。”
“眉眉呢?”谢珺问。
“昨晚眉眉跟奶妈一块睡的, 早上佣人发现大少奶奶出事, 就让带去四小姐那那边去了。”
谢珺点点头, 闭眼深呼一口气,搀扶着采薇走进起居室。内间卧房的门敞开着, 佩儿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而婉清则安静地躺在床上。
她梳着旗头, 穿着旗装, 脚下是一双花盆底绣花鞋,耳朵上戴着三枚长长的耳坠,这是满清格格曾经的盛装打扮。她躺得笔直, 除了脸色是妆容也掩盖不住的不正常青色,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她最终还是用格格的身份告别了这个世界,就像是已经不复存在的满清王朝。
这么长时间以来, 她总是睡不好觉, 现下终于可以长眠了。
采薇怔忡地看着床上的女人半晌,终于稍稍回过神。她松开抓着谢珺手臂的手, 一步一步走过去。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 她见过不少死亡, 丹桂台那个被谢煊一枪打死的戏子,去安徽见过的战死士兵。她以为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世界,自己早已经能平静地面对这件事。
但是看到闭着眼睛的婉清,还是无法接受这种突如其来的死亡。
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婉清忽然就自杀了呢?是因为母亲和弟弟的死,成为她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吗?当然,这不是稻草,这是命运给这个可怜女人的最后一击。
可分明前天她还说自己没事,说要自食其力成为新时代女性,无论是满清格格还是谢家大少奶奶这些身份,都不再重要,她要做傅婉清。她的店铺已经快装潢完毕,不出意外,月底就能开业,哪怕是这几天因为母亲和弟弟的事而情绪低落,她也仍旧对这件事期待着。
所以采薇真的不能接受这场没有任何预兆的自杀。
佩儿看到两人进来,哭着道:“昨晚大少奶奶把眉眉送去了奶妈房里,回来换了旗装,让我给她梳了旗头,就让我去休息了。今早我起床,来房里看了眼,见她躺在床上,衣裳没换,也没盖被子,怕她着凉,走上前正要给她盖上被子,发觉她浑身冰凉,已经没气了,嘴里有没吞咽完的大烟,床头柜上还剩半包烟膏……”
说到这里,小丫头又是泣不成声,一来是伤心,二来大概是被吓坏了。
采薇走上前,半跪在床边,看向床上那闭着眼睛的女人。婉清生得极美,哪怕是这几月状态不那么好,也仍旧掩盖不了她的天生丽质。她出身富贵,曾经是天之骄女,当年嫁进谢家,其实算得上下嫁,只是命运弄人,娘家随着满清没落而衰败,谢家虽是如日中天,然而丈夫却英年早逝。
她的悲剧是这个大时代必然加偶然所造成。采薇一直在努力帮她摆脱这种悲剧,希望她能找到新的人生。
然而还是失败了。
她握住婉清僵硬冰凉的手,怔怔然道:“大嫂,你告诉我这为什么?不是答应过我会振作起来的吗?你怎么能连眉眉都不要了?”
然而床上的人永远不会给她答案。
如今谢司令不在,这阖府上下,就是谢珺当家做主。他上前拍拍采薇的肩膀,温声道:“人死不能复生,弟妹节哀。”说着又转头朝门口的陈管家吩咐,“陈叔,设灵堂准备后事。让人把三弟叫回来,然后发电报给北京那边。”
陈管家应道:“诶,我这就去。”
谢煊是中午回来的。
婉清的遗体已经摆放在灵堂,采薇和谢莹玉嫣,以及婉清身边的几个佣人跪在一旁,低低的恸哭声,让整个公馆陷入了一种悲伤的压抑。
眉眉还只得五岁,对于死亡一知半解。她刚刚看到灵堂里蒙着白布的婉清时,还天真地问谢莹:“为什么妈妈要躺在那里?”
只是不等姑姑回答,她那双天真又茫然的眼睛里,已经不自觉地流出了眼泪。母子连心,即使小孩子还来不及理解死亡,但潜意识已经明白这意味着为什么。
这个可怜的孩子,生在高门,本该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如今却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女。
采薇甚至不敢看她,如果……如果自己再对婉清上心点,这个孩子也许就不会失去母亲。
这样一想,一股夹杂着悲痛的自责,不由得涌上来。
她其实一直没哭,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连哭都哭不出来。
谢煊走得很急,但是在灵堂外几米处,却蓦地停下了脚步。
他身上还穿着铁灰色军装,腰间的枪套里别着枪,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目光遥遥落在灵堂里那具被白布蒙着的遗体上,怔忡了半晌,沉痛地闭了闭眼睛,又才一步一步走进去。
他走到婉清身旁,重重跪下,哑声唤了句“大嫂”,之后的话却被堵在酸涩的喉间,一句都说不出来。
陈管家走过来:“三少,后事都按二少的吩咐安排好了,棺木很快会送来。做法事的道士也要上门了,您看这法事做几天?”
谢煊深呼吸一口气,抬头淡淡道:“早点入土为安,一切从简吧。”
陈管家:“好的。”
谢煊起身走到灵堂入口,看了眼跪在地上怔怔然的采薇,又来到旁边靠在谢莹身旁无声哭泣的眉眉跟前,蹲下身替她擦了擦眼泪,柔声安抚道:“眉眉,不要怕,妈妈只是睡着了。”
眉眉茫然地看了看他,轻轻点头,然后趴在他怀中,紧紧将他抱住。小姑娘没有大哭大闹,但身体一直在抖。
谢煊一时心如刀绞,开口道:“莹莹,你带眉眉回房。”
谢莹擦擦眼睛:“好。”起身将安安静静的小丫头抱在怀中,回了房。
之后的一切,谢煊亲力亲为,整个谢公馆陷入一片悲痛的繁忙中。采薇和几个丫鬟一直跪着,后来丫鬟们陆陆续续吃饭休息,她始终一动不动,四喜给她送来吃的,她也一口未沾。
一直到了夜幕降临,灵堂里点上了烛火,道士开始做法事,她仍旧跪着没动。
谢煊站在她身后两米处,看着那道娇小的背影,眼眶终于忍不住开始泛红。
知道她心里难受,嫁进谢家之后,她和婉清的关系最好,从安徽回来,妯娌俩更是同进同出,为了帮婉清,她花了很多心思和精力。
她比谢家任何人都更接受不了这个结果。
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走上前,手放在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低声道:“采薇,咱们先回房休息。”
采薇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他没再问她,沉默了片刻,直接打横将她抱起来。采薇倒也没挣扎,怔怔地任由他抱着自己。
抱着人回到房内,谢煊将她放在沙发,又撩起她的裤腿看了眼。虽然是跪在垫子上,但膝盖还是红肿了一片。他皱了皱眉头,起身从柜子里拿了药酒,蹲在她跟前,替她轻轻揉着。
腿上传来的疼痛,终于将采薇拉回了神,她低头去看他。
谢煊抬头对上她的眼睛,见她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恢复了神采,低声开口道:“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你别太难过了。”
采薇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目光不经意间落在茶几上那份报纸上。一整天堵在心头无处发泄的情绪,忽然因为这报纸而被点燃。
她一把将谢煊推开,伸手拿起报纸用力摔在他脸上,歇斯底里冲他大吼道:“都是你都是你!大嫂发生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在家跟我一起多陪陪她,那个小月仙就这么重要吗?你几天不见就受不了?比你大嫂的命还重要?”
她的拳头用力砸在他身上,发出砰砰的声音。
她眼尾泛红,本来苍白的脸,也因为这蹿上的怒火而变得通红。她的表情不仅仅是痛苦,还有愤怒和怨憎。痛苦是因为婉清的死,而怨憎则是对面前的这个男人。
她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但蝴蝶挥挥翅膀就能引起龙卷风,若是他这两天在家多待,也许婉清就不会选择自杀。她不能接受这场始料未及的自杀,只能全部怪在他头上。
谢煊将报纸攥在手中,悲怆地闭上眼睛,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任由她发泄。他身上的伤其实还未痊愈,女孩儿用尽全力的拳头落在上面,不是不疼的。
但他却恍若不觉,或者说这疼痛是他该得的。
采薇也不知道打了多久,直到没了力气,才气喘吁吁重重跌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着他的目光,仍旧像是浮了一层碎冰一样寒冷。
谢煊自上而下与她对视着,他从来没见过她这种眼神,以至于心中一痛,不由自主避开,然后慢慢在她面前蹲下,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一般,半晌才开口:“是我的错,你怪我是应该的。”
采薇冷冷地看了他片刻,一字一句道:“等大嫂的后事办完,我就离开谢家。”
谢煊抬头,一脸震惊地看向她。
刚刚歇斯底里一通发泄后,采薇已经完全恢复冷静,不仅是冷静,语气几乎可以说是冷漠,她继续道:“我爸爸那边怎么跟你们谢家合作的还是照旧,但我不会再跟你一起生活。至于怎么跟谢司令交代,你自己看着办,若是办不好,非要为难我的话,那我就登报离婚。”她不等谢煊开口,又说,“这回谢司令回北京,是参加袁世凯天坛祀天礼,这意味什么我想你不会不清楚。你们谢谢家接下来肯定分/身乏术,我想绝对不会昏聩到在这种时候为难江家。”
谢煊默默看着她不说话。
采薇冷淡地避开眼神,站起身:“我去给大嫂守灵。”
谢煊将她的手拉住:“你跪了一天好好休息,我去守着就好。”顿了下,又补充一句,“他是我的大嫂,我大哥的妻子,这事本来就该我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