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二更
婉清的丧事办得虽然简单, 但谢煊亲力亲为, 该有的体面一点没少。谢公馆着实忙碌了三日。
采薇虽然知道婉清的死,跟自己跟谢煊都没有关系, 但心里头怎么都过不了那一关,她恨自己无能,也怨谢煊那几日的疏忽。一想到婉清家里出事后的那几天, 他还天天忙着去喝龙正翔的酒, 她就抓心挠肺的不舒服。
那晚的话自然不是气话, 实际上这两天冷静下来之后,她更坚定了离开谢家的想法。
来到谢家快一年, 虽然谢家不是她曾经想的那样,是个狼窟虎穴, 甚至比江家要简单很多。谢司令带着两个姨太太常驻南京, 梅姨太又不管事,两个女孩儿是典型被养在深闺的小姐,玉嫣虽不喜欢她, 但也就只是不喜欢而已,小姑娘的厌恶,她根本不用放在眼里, 谢莹则只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 至于这种家庭的佣人听差,循规蹈矩得很。
她其实是过得很自在的, 甚至很多时候比在江家还过得自在, 但是这段时日以来, 她总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而在婉清过世后,更是有种好像被什么无形阴影所笼罩的错觉,至于这阴影是什么,她却说不上来,只是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她想赶紧逃离这里。
至于谢煊,她不否认对他是有感情的,在华亭和安徽的时候,她觉得他是一个正气光明磊落,有理想有抱负的热血青年,她正是被他这种特质所吸引。但是随着他调来上海做镇守副史,忙着应酬忙着与沪上权贵打交道,甚至和龙正翔那种人走近。她才发觉他其实也就是一个追逐权势的军阀子弟。再加上在柳如烟这件事上的各种搪塞,更是让她失望透顶。
总归是要离开的,还不如早点把自己解脱出来。
*
婉清出殡的晚上,回到家中,采薇就开始和四喜一块收拾行李。库房的那几十抬嫁妆,暂时不管,她就收拾了房里的东西。
收拾到一半的时候,忙完的谢煊走进来,看到两个女人蹲在地上整理箱子,怔了片刻后,佯装清了清嗓子,道:“四喜,你先去休息。”
四喜撇撇嘴道:“我还没帮小姐收拾完呢!”
采薇看了靠在门框边的男人一眼,对四喜道:“没事,我自己收,你去休息,明天早点起来。”
“哦。”四喜点点头,走了。
等房里只剩下两人,谢煊才迈开长腿,走进去,坐在床上,看着继续有条不紊收拾的采薇,开口淡声道:“我知道大嫂过世,你心里难过。回沁园住一段时间也好,等快过年了,我再去接你回来。”
若是换做往常,采薇大概又是要跟他呛两句,但如今去意已决,反倒是心平气和了许多。她头也不抬,轻描淡写道:“如果这边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我出席,可以通知我,我会尽量配合。至于接我回来就不用了,我不是回娘家住两天,是正式离开谢家。你要不能接受,觉得无法给谢司令交代,咱们就和离,或者我直接登报离婚。”
谢煊道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皱眉道:“大嫂的死我也很难受,但你就非得怪在我头上吗?”
采薇抬头看他:“我并没有把大嫂的死怪在你头上,离开谢家也并非是这件事。”她顿了顿,“当初在华亭,你把自己的军饷用来练兵,天天和士兵同吃同住,你对我说你对权势没兴趣,只是想练好一支兵,能够守护你脚下那块土地。去安徽打仗,你纪律严明,不抢不掠,拿老百姓的东西一定给钱,当地的人都对你交口称赞。我那时觉得,虽然咱们是联姻,但能嫁给你,我不后悔。我本来也以为可以好好跟你过下去的,但是自从你到上海来之后,好像整个人都变了,我有时候看到你都觉得很陌生。”
谢煊默默看着她半晌,怅然地叹道:“采薇,有些事我真的身不由己。”
采薇点头:“我明白。”
谢煊好笑地摇摇头:“不,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我现在所处的位置。”说着叹了口气道,“你回江家也好,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在江家兴许比在谢家要安生许多。”
采薇确实不明白现在的他,只当是因为北京祀天礼之后,袁世凯复辟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他们谢家作为重要力量,在上海这种各方势力仍旧活跃的地方,必然被推向了风口浪尖。
想到这里,她心中软下了几分,毕竟很可能他就是命丧在这场风波里。再怎么失望,想到他也许就要不久于世,她也冷硬不起来。
她点点头,说道:“你自己当心点,若是钱财上有什么困难,还是可以找我的。只要你不为难我,那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依然有效。”
谢煊无奈地笑了笑:“你就不能别时时刻刻跟我算账?”
采薇道:“要是哪天咱们账都没得算了,那就真是陌生人了。”
谢煊微微一愣,到底没再说什么。
*
采薇已经给江家打过电话,江鹤年听她说要回家住一段时间,什么都没问,只说隔日来派程展来接她。果不其然,江家的车子,隔日一大早就等在了门口。
采薇的行李装了三大箱子。谢煊帮她提箱送她出门,她也没反对,自己拎了个小的,剩下的两个交给了他。下楼时听差要来帮忙,被谢煊拒绝,一手一个箱子,提到了门口。
装好车后,谢煊对程展道:“程大哥,采薇这趟回家,可能得多住一段时间,我有空会去看望她的,还麻烦你多关照。”
程展好笑般回他:“五小姐是我们老爷的掌上明珠,如珠似玉般养大的,她回家,大家欢喜都来不及,三少就不用担心了。”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们老爷说了,婆家再好,那肯定也是比不上娘家的,只要小姐愿意住娘家,住一辈子都成。”
谢煊被噎了下,他差点忘了,当初谢家联姻,看重的不就是江五小姐是江鹤年的掌上明珠。她回娘家,自己有什么好担心的,自然会比谢家过得好很多。
采薇猜想自己忽然要回家住,江鹤年估计是以为自己在谢家受了委屈,所以交代了程展这些话,想敲打敲打谢煊。不过她倒是觉得没什么必要,打断他道:“行了,你不用送了。”
谢煊点点头,上前替她拉开车门。
采薇正要坐进去,想了想,又回头小声对他道:“我不管你和柳如烟什么关系,不过还是提醒你一句,当初呈毓贝勒说过这个女人不简单,你还是留心点,别跟青竹一样栽了。”
谢煊愣了下,想说什么,到底还是没说,只是点点头:“嗯,我有分寸。”
采薇斜了他一眼,最好是有分寸,不然堂堂谢家三少,若是栽在一个戏子出身的姨太太身上,那可真是有点丢人了。
第92章 一更
这大半年的时间里, 采薇虽然回沁园的次数不算少, 但因为两家都在上海,自从出嫁后就没再江家住过。她的屋子还给她留着, 每天都有佣人打扫, 她回到这久违的房间,一点不觉得陌生,反倒是难得的轻松自在。
不知是不是江鹤年交代过, 江家的人对她忽然大包小包回家, 完全没表现出任何奇怪和担心, 而是欢喜地拉着她嘘寒问暖,江太太还特意交代厨房做了她喜欢的吃食,一到家就先吃上了。
不得不承认,来到这个世界一年多,江家是她愿意留在这里努力生活的重要理由。
等吃完东西, 又被一众女眷拉着说了许久话, 采薇终于是从这盛情中逃走, 回到二楼的房间休息。
四喜帮她收拾带回来的行李, 笑着道:“还是咱们沁园好, 多热闹。谢公馆那些佣人听差们说话都不敢大声, 真是没劲透了。”说着又问, “不过小姐,你真不回谢家了吗?”
采薇坐在红木圆桌, 倒了杯茶水呷了口, 淡淡道:“不回了。”
四喜抿抿唇:“可是谢家跟咱们江家不一样, 那个谢司令又不像老爷这么好说话,你一个少奶奶回了娘家不回去,他能答应?你不怕谢家为难你为难江家?”
采薇若有所思放下杯子,等谢司令回来,若是知道她回了娘家并且不打算再回谢公馆,必然会勃然大怒。不过她现在倒是一点不担心,谢司令会因为这个为难自己或者说为难江家。袁世凯复辟之路就要开始,谢家正是需要钱财的时候。所以大概率,只要两家姻亲关系没受影响,她和谢煊如何,应该会睁只眼闭只眼。
至于秋后算账,她更加不用担心,因为谢家可能根本不会有这个秋后。
想着,她摇摇头,言简意赅道:“不会的。”
四喜也没问为什么不会,想了想,说:“虽然我也不知道小姐你和三少到底怎么了?但是我觉得三少还是很看重你的。”
她话音刚落,隔扇门被咯吱一声推开,是穿着长跑马褂的江鹤年走了进来。
“爸爸。”采薇放下茶杯,起身道。
江鹤年摆摆手,笑说:“吃过了吗?”
采薇笑道:“撑得不得了,还是咱们江家的东西好吃。”
江鹤年看着她,慈爱地轻笑了笑,挥挥手让四喜出去,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采薇抬头看向他,发觉这一年来,父亲似乎又老了许多,脸上爬满了皱纹,两鬓染上了白霜,五十出头的男人,看着得有六十岁。
她拿起一只青花茶杯,给他斟了一杯茶,递到他手边。
江鹤年端起杯子轻轻抿了口,忽然义愤填膺道:“我就知道你在谢家肯定会受委屈,那个谢三果然是靠不住的。”
采薇一愣,继而又笑了笑,道:“爸爸,你别多想。我没受什么委屈,谢煊也没对我做什么。只是我和他到底不是一路人,过日子过不到一块去,所以才回来。”
江鹤年眉头蹙起:“你不用替他说好话,最近我又不是没看到报纸,这丘八一调到上海,就成日花天酒地,还和那个龙正翔交往甚密。报上还说他是什么青年才俊,年少有为,是上海滩公子之首,真是荒唐至极。”
采薇道:“他在这个位置,也是身不由己。”
江鹤年道:“谢二公子不比他身份高,怎么就没见报上写他如何如何?”
采薇一时无言,谢珺坐镇上海这么久以来,还真是没什么花边,可见谢煊其实也不是那么身不由己。
江鹤年摆摆手,继续说:“你什么都不用替他说,既然你人都回来,那必然是他做得不好。而且你那个大嫂忽然自杀,我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看那谢家就是个狼窟虎穴。你放心,咱们江家是你永远的港湾,既然回来了,就安心住下,不想回去,谁也不能逼你回去。如今谢家正是需要咱们的时候,谢司令不敢把我们怎么样,你大可放心。”
江鹤年作为一个关心时局的新兴资产本家,自然对如今的局势很清楚,所以女儿这次回来,他是充满了底气,不用像当初被逼着联姻那样被动了。
采薇想了想道:“爸爸,咱们江家是生意人,之前跟谢家联姻,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以后咱们还是尽可能远离这些纷争,见机行事。”
江鹤年见她一脸郑重其事,不免皱起眉头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采薇道:“爸爸,你去西方游历过,不管是西方还是东方,帝制必然都是要淘汰的。咱们中国老百姓好不容易头上没了皇帝,有几个愿意再回到跪下的时代。再说了,就算老百姓没意见,各地手握军权的督军,也不会支持再有个皇帝压在他们头上。总之,这事儿你相信我,袁世凯这皇帝做不了几天,以后谁当政说不准。咱们家把实业做好就行,千万别一门心思站队支持谁。”
其实是不是在这个时候君主立宪就一定是错误选择,她并不确定。因为袁世凯失败之后,这个国家并没有变得更好,反倒是陷入长达十几年的军阀混战。她只不过知道历史的走向,所以必须站在历史这一边。
江鹤年默默看着女儿,这个才十八岁的姑娘,从去年开始,仿佛一夜长大,看事情比他这个活了几十年的男人还通透明朗。如今听她说这些,他完全不觉得这是小女儿的胡言乱语,反倒是深以为然。
他点点头:“嗯,我明白。”顿了顿,又道,“纱厂的事张经理一直有跟我报告,你做得很好。若是这厂没给你,只怕现在我也跟其他那些纱厂老板一样,为了棉花涨价的事忙得团团转。”
采薇笑道:“我也是听说欧洲那边可能会打仗,所以赶紧趁着低价囤了棉花。这仗一时半会儿打不完,纱线的价格还会继续涨,现在我这手上的棉花量,至少够两三年,应该是能赚个几十万两。”
江鹤年欣慰地笑开:“家里几个孩子,就属你最聪慧,若你是个男孩子该多好,这样我就不用发愁江家的家业了。云柏青竹梦松没一个比得上你。”
采薇本想发表一番男女平等的言论,但转而又想,江鹤年已经在培养大哥做接班人,她这样一说的话,怕不是有要去抢家产的嫌疑。不说这可能会让江家失和,就算是江鹤年真把家业交给她,她也是不愿意的。
人一旦有了大责任,很难过得快乐。上辈子她继承了母亲的公司后,就再没放松过。如今她手上有几家工厂,供她打发时间赚点钱就已经足够。她从来没有多大的**和野心。
她笑了笑道:“我看大哥挺好的,勤勉好学,现在只是还年轻,经验不足,再锻炼个几年,江家家业有他接受,爸爸你不用太担心的。”
她自然也不觉得自己比大哥云柏能干,江鹤年夸她,多少还是因为最偏爱她。
江鹤年叹道:“云柏是不错,也愿意学,但少了点魄力和果断,只希望我能多活几年,把他培养好再去陪你母亲。”
采薇道:“爸爸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母亲若是泉下有知,才不希望你去陪她,只会保佑你长命百岁,多陪陪我们这些孩子。”
江鹤年笑开:“你这小嘴,就会挑好听的说。”
父女俩许久没这么说过话,心情都不由得好起来。
*
在谢家的时候,虽然谢司令不常在,采薇还是会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因为有个陈管家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但凡有点什么出格的事,必然都会报告给谢司令。哪怕大家都觉得她很自由,其实这种自由仍旧是相对的。但在江家就不一样了,大家都疼她,完全可以为所欲为。加上江鹤年觉得她长大了,平日出门做什么,也不再干涉。以至于几天下来,因为婉清的死带来的阴霾,也散去了大半。
这天她终于鼓起勇气坐车去到婉清那间铺面看看。人已经不在,这装潢得差不多的店面,自然只能转让出去,这事儿谢家的自是会处理,用不着她管。
她下了黄包车,看着门上还没拆下的招牌,上面写着几个烫金大字——宝珠成衣店。两个人商量取名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婉清说她小字叫宝珠,她父母希望她这一生过得如宝如珠,干脆就叫宝珠成衣店。
她还记得当时婉清说这话的时候,是多么兴致勃勃,充满期待。
然而如宝如珠的格格,最终的结局是红颜薄命。
“弟妹!”一道温和的男声,将站在门口的采薇唤回了神。
采薇回头,看到一身黑色风衣的谢珺从他那辆雪佛兰下来。
“二哥,你怎么在这里?”她问。
谢珺走到她跟前,眯眼看了看店铺上的招牌,怅然地叹了口气才回道:“我来看看大嫂的铺子。”
采薇道:“当时大嫂选了这家铺面租下时,真的很开心,说一定要好好去做,重新开始生活。所以我怎么都想不到,不到一个月她就自杀了。”
谢珺低头看着她满脸的忧伤,说道:“世事难料,谁也不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你也别太难过。”
采薇深呼吸一口气,点点头:“人已经走了,难过也没有用。”说着想起什么似的,问,“这几日眉眉怎么样?”
谢珺道:“有莹莹看着,没什么大碍,”说着看向她,说,“对了弟妹,你忽然回娘家住,是和三弟闹矛盾了吗?是不是他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采薇轻笑了笑:“我就是想回家住一段时间,不关季明的事。”
“那就好。”谢珺点点头,“不管怎样,你嫁到了谢家,我就是你二哥,绝不会让你在我们谢家受委屈。”
采薇道:“多谢二哥。”
“那不是二少和三少奶奶么?”两人正说着,谢煊的车子从路上划过,驾驶座的陈青山不经意间瞥了眼路边,看到背对着马路的男女,咦了一声道。
谢煊闻声转头看过去,果然看到两道熟悉的背影,本来舒展的眉头,不由自主蹙起了眉头。
陈青山将车速放缓,道:“三少,要不要下去打个招呼?”
谢煊沉声道:“不用,继续开。”
“哦!”
陈青山又赶紧踩了踩油门,加快车速。
谢煊皱眉看着路边的男女,直到你两道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才回过头。
陈青山道:“三少,我觉得这些走私的烟土,肯定跟龙正翔有关。”
自从前几年下达禁烟令后,所有烟土买卖都要登记在册,对烟土的数量也有严格控制。但这种暴利行业,自然不可能真的管控得住,明面上的烟土数量有限,但暗下的走私从来没停止过。只不过,因为有禁烟令,走私活动规模都不大。
然而他们最近发现有大量走私的烟土流入上海,除了鸦片,甚至还有数量庞大的白面。但是一直没查到走私者是谁,最后各方面信息显示,可能就是龙正翔。
谢煊沉默了片刻,道:“龙正翔这两年才起来,他自己没有鸦片园,他的几家烟馆,全靠从南边的鸦片贩子拿货,南边那些大的鸦片园,基本上被西北西南那边的几个督军把持着,所以他能拿到的货并不多。而最近流入的这些鸦片,不仅量大,质量也比普通鸦片高很多,所以才这么抢手。”他顿了顿,才又补充一句,“龙正翔只怕没这么大本事。”
陈青山说:“总不会是云南四川那边的督军把手伸到了上海来了吧?”
谢煊道:“那倒不至于。”
“那三少您的意思是?”
谢煊:“只怕龙正翔背后有人,而这人……就在咱们身边。”
陈青山不明所以:“啊?”
谢煊摇摇头:“没事,你先让人注意各个港口的动向,注意最近有没有货进来。”
陈青山点头:“明白。”
谢煊抿唇沉默下来,他想起父亲说的,他二哥私下账上的钱,比他们谢家的资产还多。这些钱怎么来的?只怕不可能是靠着他手下那点明面上的生意和资产。
第93章 更新
“小姐, 老爷看到您给他买的衣裳, 肯定会高兴坏的。”临近岁末,采薇带着四喜出来购物。两人采购完毕, 收获满满地提着大包小包, 边说笑着边从洋百货往外走。
采薇想着上回自己给江鹤年送的络子,本是让他挂在车内, 哪晓得身家万贯的江老爷对这么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儿爱不释手, 天天挂在腰间。
采薇这才知道,江家的孩子们习惯了从父亲手里拿钱拿礼物, 很少想到去给这个让大家过着优渥生活的父亲送点什么,这样一想,江老爷还挺可怜的。于是趁着今日天气好出来逛百货店, 顺便给江鹤年买了几身衣裳, 当做新年礼物。
她笑着点头:“我都买的洋装,也不知道爸爸他喜不喜欢?”
四喜笑嘻嘻道:“只要小姐买的,老爷肯定都喜欢。”
采薇好笑地摇摇头, 两人走到车水马龙的街边,正准备招手叫黄包车,忽然有三个穿着黑衣短打的男人,从旁边走上来, 拦在了她们跟前。
四喜一看这架势, 赶紧挡在自家小姐跟前, “你们谁啊?光天化日之下, 你们想干什么?”
“三少奶奶不用紧张!”随着一道不紧不慢的男声传来, 从旁边一辆汽车上走下来一个男人。
采薇其实已经猜出这些黑衣人的身份,此刻看到王翦,就更是心下明了,她轻笑一声:“王公子,您这是想干什么?”
王翦走过来,双手合十,在她跟前作揖,夸张的跟烧香拜佛似的,笑道:“我们龙爷叫我来接三少奶奶去吃个饭,还望三少奶奶赏个脸。”
采薇不由得蹙眉,她不知这龙正翔怎么会找上自己?不过照着近期谢煊和龙正翔交往甚秘来看,十之八.九是跟这厮有关。也不知是不是忽然闹了什么矛盾,最好不是因为柳如烟。
她心中不悦,真是回了江家都不得安生,她寒着脸道:“你们有什么事找谢三就好,别找我。”
王翦笑道:“正是因为三少也在,所以龙爷才让我来接三少奶奶。”
采薇看了看旁边几个黑衣大汉,知道自己这是不去也得去了,只得不情不愿上了车。
她本没太放在心上,因为在她看来,不管谢煊和龙正翔闹什么矛盾,借他龙正翔十个胆子,应该也不敢动她这个谢家三少奶奶。
直到她和四喜被带上一艘游船,然后被捆绑在狭小的内舱后,她才觉得不太对劲。
“王翦,你干什么?”她怒道。
王翦陪着一脸笑道:“三少奶奶得罪了,龙爷待会要和三少谈点事情,如果谈不拢的话,再请三少奶奶出面帮忙。”
采薇反应过来他们是要干什么,不免觉得荒唐:“你们要用我威胁谢煊?龙正翔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王翦道:“三少扣了龙爷两船货,龙爷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若是谈得拢,自然是不用三少奶奶出面,若是谈不拢的话,还希望三少奶奶届时能在三少跟前求个情。”
不等采薇再说话,他毫不客气地用布条将她和四喜的嘴封住。
采薇看着老神在在坐在自己对面的王翦,气得脑仁儿直跳,谢煊这王八羔子,到底给她惹的什么祸?
也不知过了多久,本来静默无声的外面,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三少,船上请。”是龙正翔领着谢煊上了船。
谢煊没有说话,但军靴踏在船板的声音,采薇再熟悉不过。一阵参差不齐的响动之后,外舱便安静下来,应该是坐好了。
实际上,确实如此。
在采薇被绑着不能动弹不能说话时,歪头的谢煊与龙正翔对桌而坐,柳如烟半跪在一旁,为两人斟酒。
倒好两杯酒后,龙正翔也不喝,而是推到她面前,笑呵呵道:“如烟,这杯你先敬三少。”
柳如烟温顺地点点头,笑着双手举起酒杯,柔声道:“那如烟就先敬三少一杯。”
谢煊淡淡看她一眼,没有拒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杯口朝下道:“龙爷今日应该不是专程请我来船上喝酒的吧?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龙正翔哈哈大笑:“三少果然是爽快人,那我就直说了。”他顿了顿,“是这样的,三少前日在十六铺码头扣下的两艘船。不瞒你说,那上面的货是鄙人的,还望三少能通融通融。”
谢煊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淡淡道:“龙爷可知那货是什么?”
龙正翔笑说:“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三少您看我要做点什么,才能将那两船鸦片还给我?”
谢煊抬头看着他,道:“您这鸦片是走私货,我是按着上头禁令办事。若是别的还好说,但这大烟的事,我可不敢随便做主。”
龙正翔笑嘻嘻道:“瞧三少这话说的,如今上海滩的事,还不是你们谢家一句话。这样吧……”他看了眼一旁的美人儿,“我知道如烟曾是三少红颜知己,故人重逢,您一直想带她走。其实这事儿您开口就是,我今儿就成人之美,让如烟给您走,您看如何?”
谢煊看向旁边的女人,对上她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这眸光干净柔弱,真是看不出一点其他。
他沉默片刻,点点头,淡声道:“那我就多谢龙爷的成全了。”
内舱的采薇本认真听着这两人的对话,刚弄清了原来是为了走私鸦片的事,忽然听到这样的对话,顿时只觉得心中一凉,如坠冰窟。
先前虽然对谢煊失望,但还是觉得这人骨子里应该有一股正气。他治军向来严格,最憎恶就是吸大烟,觉得这玩意儿祸害国人的身体和意志,是导致国弱的罪魁祸首之一。可是没想到,他竟然为了柳如烟,连这种毫无原则的交易都答应。
采薇闭上眼睛,心里头对那人残存的一点希望,在这一刻彻底熄灭。
坐在外面的谢煊,自是不知道这些话都被里面的妻子听了去,他沉吟片刻,又说,“这两船货我也不是不能放,不过这货可不是普通货,龙爷您得给我说清楚来源。”
龙正翔微微一愣,打着哈哈道:“这就是从云南那边来的货,我毕竟做烟土生意这么多年,虽然自己没有鸦片园,但让几个大园主给我供货还是不难的。”
谢煊笑说:“如今西南禁烟令很严格,大的园主就那么几个,恐怕还供不上你这边吧?”
龙正翔道:“三少您这就小瞧我了,若是您对这门生意感兴趣,我赶明儿就介绍几个园主给您认识。”
谢煊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笑说:“看来龙爷比我想得更有本事,那我就等着您的穿针引线了。”
龙正翔哈哈大笑,举起酒杯道:“好说好说,三少这个朋友,我龙正翔没交错。”
两人正说着,旁边忽然一艘游船靠近,那船还没停稳,一身戎装面色冷厉的谢珺,疾步跨过来,踏上船板。
龙正翔赶忙起身迎上,点头哈腰道:“二少,您怎么来了?”
谢煊有些诧异地皱眉,站起身唤了句:“二哥。”
在说这话时,他不动声色瞥了眼旁边的柳如烟,只见她依旧是低眉顺眼地样子,淡然地看了看来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谢珺满身怒气走上前,站在他面前,沉着脸喝道:“三弟,这么大的事怎么不上报给我?若是我没收到消息,你和龙爷这私下的交易是不是就达成了?”
谢煊回道:“我正准备回去给你上报。”
龙正翔笑呵呵道:“二少息怒,咱们坐下来慢慢谈。”
谢珺冷笑一声:“两船鸦片要怎么谈?我一来上海,就按北京政府的要求下达了禁烟令,龙爷觉得自己是地头蛇,没必要将这禁烟令当做一回事,是么?”
龙正翔陪着笑道:“不敢不敢。”
谢珺冷脸挥挥手,吩咐身后跟上来的卫兵:“把龙爷带走。”
谢煊皱眉,上前一步道:“二哥,走私烟土这事儿交给我就行,您就不用费心了。”
谢珺哂笑道:“若不是我赶到,你们这私下的交易估计就要达成了。三弟,这事儿你得好好给我一个交代。”
被两个人卫兵抓住的龙正翔,看着谢珺那张冷厉的面孔,也不知从里面看到什么,忽然惊恐般用力挣扎起来,大叫道:“三少,你帮我帮我!”
因为他的挣扎,游船剧烈地晃动起来,竟然叫他从两个卫兵手中挣脱开来,随后发疯一样掏出枪。可还没举起来,只听砰地一声,那原本红光满面的脑门上,多出了一个血洞。
他似乎是不可置信,一双眼睛睁得如同铜铃大看向谢珺,片刻之后,直挺挺往后倒在了甲板上。
跟着他的两个打手,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赶紧跪在地上。一旁的柳如烟也似乎是被吓到,噗通一声瘫倒在地。
谢煊本来要掏枪的手,慢慢从腰间放下,低头看向刚刚还谈笑风生,此刻已经变成一具尸体躺在船板上的龙正翔。
那额头上的血洞,甚至还在往外冒着血。
这个上位不足两年,正春风得意的上海滩大亨,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忽然命丧于此,所以睁大着一双眼睛死不瞑目
谢煊默默看着那尸体片刻,这才不紧不慢转头看向谢珺。
谢珺的表情虽然难得冷厉,但整个人看起来依旧文质彬彬,甚至还有些云淡风轻般的儒雅,完全看不出是刚刚杀过人的样子。
他知道他杀过很多人,但这是第一次亲眼见他杀人,原来自己这位二哥杀起人来是这么干净利落。
谢珺收回枪,恨铁不成钢般看他一眼,又淡淡扫了眼地上的柳如烟,道:“三弟,龙正翔的女人你可以带走,但这事儿你得好好给我一个交代。”
谢煊沉默片刻,道:“嗯。”
内舱的采薇,虽然看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猜到个九成九,她闭了闭眼睛,缓下狂跳的心脏,然后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对面早已经脸色惨白的王翦。
那王翦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飞快从后面钻出去,噗通一声跳下了苏州河。
谢珺带来的卫兵,听到动静,连忙朝河水中开了几枪。而谢煊却是像想到什么似的,转身弯腰钻进内舱。
在对上采薇一双乌沉沉的眼睛刹那,他愕然般蓦地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走上前将捂着她嘴巴的布条解开:“你怎么在这里?”
采薇只想冷笑,并不回答他。
等手上的绳子被松开,她将他一般推开,走到旁边,将解了四喜的绳子,冷声道:“我们走!”
手脚虽然因为长时间捆绑而有些发麻,但并不妨碍她果决的步伐。走出船舱,她目光落在满脸是血睁大一双眼睛躺在甲板上的龙正翔。
虽然已经见过好多次死人,但采薇还是忍不住喉咙一阵涌动,四喜则是吓得尖叫一声。
谢珺看到她从里面出来,似是有些意外,走上前一步皱眉问道:“弟妹,龙正翔把你绑来的?”
采薇点点头。
谢煊跟着走出来,握着采薇的手臂,问:“有没有伤到哪里?”
采薇恼火地将他甩开,目光落在跪在一旁泫然欲泣的柳如烟身上,冷笑道:“两船鸦片换六姨太自由,这交易挺划算的,三少果然是念旧情的人。如今龙爷被正法,那我就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柳如烟站起身,柔声道:“三少奶奶误会了,三爷不过是看我可怜,想帮我争取自由罢了。”
采薇皮笑肉不笑道:“那我就恭喜柳姑娘重获自由。”说罢走到谢珺跟前,说,“麻烦二哥送我一程。”
谢珺点头,对身旁的阿诚道:“这里你好好处理。”然后做了个绅士的有请动作,领着采薇和四喜上了自己刚刚那只船。
谢煊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龙正翔的尸体,又转头看向不远处正在靠岸的船只。
采薇背对着他站在船头,娇小的身姿,在寒风中傲然而立。而谢珺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件披风,走到她身旁,伸手为她披上。
柳如烟红着眼睛,走到他身侧,握住他的手臂,哽咽道:“三爷,我是不是连累你了?”
谢煊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臂,道:“不关你的事,你放心,我会帮你安顿好的。”
柳如烟抹了抹眼睛:“我都不知道如何感激你。”
谢煊淡淡看她一眼,道:“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会帮你办好。”
柳如烟凄然一笑:“这么多年来,我遇到的男人对我都居心叵测,只有您是真心帮我。”
谢煊勾唇轻笑了笑:“是吗?”
第94章 更新
黑色的雪佛兰停在沁园大门口, 亲自开车的谢珺, 下车走到副驾驶座,绅士地替采薇打开车门。
这一路从码头回来, 采薇一言未发, 脸色也苍白得厉害,到了这会儿才稍稍回过神。她从车上下来, 朝人勉强一笑:“今日多谢二哥了。”
谢珺面露担忧之色, 道:“我不晓得你在船舱,不然也不会贸然开枪, 吓到你了。”
采薇摇头:“二哥杀了龙正翔,也算是为民除害,我并未被吓到。”顿了顿, 又道, “只是不想,季明会跟那种人沆瀣一气。”
其实若只是为了替柳如烟恢复自由身,放了龙正翔那两船鸦片也罢, 可谢煊分明是有打算跟着龙正翔蹚私卖鸦片这趟浑水。以至于她到现在都有些不可置信,是她以前看错了他,还是他原本就是这种利欲熏心之人?
谢珺眉头叹了口气道:“是我没看好三弟,差点让他犯下大错。弟妹你放心, 我定然会让他给出一个交代。”
采薇自嘲一笑:“二哥这弟妹我还不知道会当多久, 我看二哥以后也不用叫我弟妹了。”
谢珺柔声道:“不管你和老三如何?对我来说, 你永远是我的家人。”
采薇微微一愣, 继而又摇头失笑, 想了想道:“二哥要不要进去喝杯茶?”
谢珺道:“不了,龙正翔这一死,不是小事,我得回去处理。”
采薇点头:“那您忙着,有空来家里喝茶。”
“好。”谢珺看着她,轻笑着点头,“那我先走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目送着他的车子离开,采薇才招呼傻愣愣站在一旁的四喜进门。
提着大包小包的四喜,默不作声地跟她进了沁园大门,终于是咬咬唇忍不住义愤填膺道:“没想到姑爷是这种人,您这才进门多久,他外面就有人了,还是龙正翔那个六姨太。”
采薇摆摆手,说:“小声些,别让人听见了。”
四喜赶紧放低声音:“小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所以才搬回江家。”
采薇轻描淡写道:“反正已经搬回来,他做什么跟我没关系,以后别提他了。”
“那怎么能没关系呢?”四喜急道,“要不是因为你是谢家三少奶奶,咱们今日能被绑走?”
采薇沉吟了片刻,忽然转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怎……怎么了?”四喜对上她那双沉沉的眸子,一时不明所以。
采薇道:“龙正翔为了讨好谢三,连最宠爱的姨太太都能上供,你不觉得他绑我不太合乎情理吗?”
四喜眨巴了几下眼睛,不确定道:“因为龙正翔想先礼后兵?若是姑爷不要他那个六姨太,再用小姐您做威胁?”
当时王翦抓他时,也是这么个意思。她若有所思点头:“理论上是这么回事儿。但先礼后兵,那也得有这个兵才行。”
龙正翔虽然在上海滩算是条地头蛇,但比起谢家,那根本就是只随手能捏死的蚂蚁,他除非是要闹个鱼死网破,不想活了才会这么干。但走私鸦片无非是图利,除非是被逼绝路,否则一上来就来这么一出,怎么想都不太合乎常理。
四喜抓抓脑勺,道:“那龙正翔在上海滩嚣张跋扈惯了,估摸着想给姑爷一个下马威呢,活该他被二少一枪崩了。”说着又不禁感叹,“平日里看二少温文尔雅的,像个书生一般,没想到他还亲手杀人,而且这么杀伐决断。”
采薇道:“凡事不能看表面,二少不到三十岁就做到上海镇守使,自然不可能真的是什么良善之人。”
“也对。”
龙正翔的死讯当日便传遍上海滩大街小巷,少了这么个嚣张跋扈欺行霸市的地痞流氓,无论是青帮其他几个老板,还是上海滩的小老百姓,无不觉得大快人心。
江鹤年也高兴得很,当晚回来交代厨房做了一大桌子好菜,从酒窖里拿出舍不得喝的陈酿,喝了个大醉酩酊。这事不仅江鹤年高兴,整个沁园都跟过节似的,只差放几响炮竹庆祝。
相对于沁园的喜气洋洋,闸北的镇守使署则是另一番气氛。
使署的办公室里,兄弟二人隔桌而立,旁边站着两个参谋和副官。
谢珺手掌狠狠拍在桌面,面色冷厉地看着对面的人,道:“三弟,龙正翔这事儿你怎么跟我解释?为什么查到他的贩卖私烟,不马上上报给我?”
谢煊面色沉静地看着他,淡声回道:“我想先查查怎么回事,等有结果再上报。”
谢珺冷笑一声:“所以你调查的结果就是,用两船鸦片跟他换女人,然后还想分一杯羹?”
谢煊沉默不言,在旁人看来,这大概就是默认。
谢珺挥挥手让屋内的其他人出去,等只剩两人后,深呼吸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幸而我发现得及时,不然等到铸成大错,我们谢家怎么跟总统交代,怎么跟上海的老百姓交代?父亲让我看着你,我没看住的话,我又怎么跟他交代?”
他眉头微微蹙着,看着他的目光,严厉中带着一点属于兄长的慈爱和忧心,跟从前没有任何不同。
谢煊点点头道:“这次确实是我一时鬼迷心窍,龙正翔说给柳姑娘自由,我脑子一热便答应了他。”
谢珺道:“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当年也是为了这个女人差点毁了自己。”
谢煊说:“我是见她身世实在可怜。”
谢珺看着他的眼睛,沉默片刻:“你要真喜欢她,我也不反对,不过这样身份的女人肯定是进不了门的,你养在外面便是。至于弟妹那里,你自己好好处理,不要闹得太僵。总统刚刚举行了祀天礼,父亲也参加了,这意味这什么,你我都懂,江家的财力支持很重要。”
“我明白。”
谢珺点点头,又在他肩膀上亲昵地拍拍,道:“以后有什么事,及时报告给我。我只有你这一个弟弟,不能让你再出一点差池。”
谢煊的目光从自己肩上那只手划过,轻声道:“让二哥担心了。”
谢珺笑了笑,收回手:“行了,出去忙你的事吧。”
谢煊点头,不动声色地在他脸上扫了眼,转身出门。站在门边的阿诚见他出来,朝他点点头,推门而入。
谢煊蹙眉看了眼阖上的门,面无表情离开。
“怎么样了?”谢珺在桌后的大班椅坐下,拿起一支笔夹在指间转了两圈,淡声问。
阿诚回道:“龙正翔那边已经处理好,但是兄弟们沿着苏州河找了一圈,没发现王翦。”
谢珺道:“水里没有,必然就是还活着。再多派些人手去找,绝不能让他活着被三少找到。”
“收到。”
*
等在楼下车旁的陈青山,见到自家老大下来,赶紧走上前道:“现在署里都传你为了个女人和龙正翔私下交易,真是气死了我。”
谢煊淡淡道:“无妨,让他们误会。”
“不是……”见他拉开车门,钻进副驾驶座,陈青山也赶紧上车,边点火边道,“咱们这可是为了查龙正翔背后的大人物。”
谢煊拿出一根烟,含在唇上点,然后晃了晃火柴,将火苗晃灭,微微眯着眼睛道:“不用查了,我已经知道是谁。”
“啊?”陈青山惊愕地看他一眼,“谁啊?”
谢煊沉默片刻:“等把王翦找出来,就知道了。”
“王翦?”
“今天在船上不是有个人跳水么?没猜错的话就是王翦。他舅舅这一死,要他命的人估计不少,咱们得赶紧找到人。不要他命的人只有我,他自然会什么都招出来。”
陈青山其实还有点云里雾里,不过见他神色严肃冷厉,也没多问,只照着他的吩咐去做事。过了片刻,他又想到什么似的,看了眼副驾驶座上蹙眉抽烟的男人,试探开口:“少奶奶那边怎么办?龙正翔也真是缺德,竟然把她给绑在船舱里,全程听着你们的对话。还有……你真打算收了那个柳如烟?”说到这里,他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没底气的小声嘀咕,“若是我有少奶奶那样的媳妇,天仙放我跟前我都不会多看一眼。”
谢煊凉飕飕地斜睨向他。
陈青山对上他的目光,撇撇嘴,默了片刻,忽然又像是豁出去一样,噼里啪啦大声道:“当初你困在安徽,派我运送弹药,若不是三少奶奶,那批救命的弹药怎么可能运到你手上?别说是我这条小命,你能不能逃过一劫还是个未知数。要不是她你能打胜仗?能升职?这才回来多久,见到个老情人儿,转头魂儿就被勾走了。不是我说你三少,你这做法比陈世美还不如……”
“青山!”谢煊淡声打断他。
“啊?”陈青山一串还没说完的话噎在口中。
“你觉得我是陈世美那种人吗?”
陈青山说:“当然不觉得,但是……”
“那就没什么但是。”谢煊将手搁在打开的车边,掸了掸烟灰,轻描淡写道,“我要真对小月仙有男女之情,不用等呈毓贝勒抢人,我肯定早就收了她。”
陈青山道:“我也知道你对小月仙没那种心思,但你这段时间对她的态度,为她的事,让我也摸不清到底怎么回事了?”他顿了顿,又问,“那你心里是有三少奶奶的吧?”
谢煊轻笑一声:“不然呢?”
陈青山重重松了口气,又道:“那你现在怎么办?她肯定是误会你了。”
谢煊沉默片刻,阖上眼睛低声道:“有人想让她误会,那就让她误会罢。谢家如今一团糟心事,她回了江家也好。”
陈青山歪头悄咪咪瞅他。
“好好开车。”
“哦。”
*
采薇在一开始的愤怒难过和失望之后,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自己和谢煊这事儿。其实说白了,也就是相当于自己遇到一个出轨渣男,谈了一场失败的恋爱而已。
失恋是大事么?当算不上,或者说只在短暂的时间里,可以算做大事,在整个人生维度里,一场失恋那绝对不是什么大事儿。
不得不说,江五小姐是很容易自我说服的那类人,没过几天,心情就恢复了大半。
谢司令回来后,谢煊来过沁园一次,要接媳妇儿回谢家过年,不仅没见到采薇,还在江家遭到前所未有的冷遇,只差被赶出门。
于是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个新年,采薇仍旧是在江家过的。不过跟去年不同的是,青竹写信说假期短暂课业繁重,留在了日本,没有回来过年。
虽然还挺想念自己这便宜哥哥的,但采薇又觉得这家伙回来,若是看到自己和谢煊闹僵,估摸着又要弄出什么幺蛾子,不回来倒也清静。
到了大年初三,早上刚刚吃过早餐,便有佣人从前院儿跑到芳华苑报信,说姑爷上门拜年来了。
采薇是一点不想跟谢煊打照面,闻言赶紧拉着四喜从后门出了门。在外面晃到下午才慢悠悠回家。
开门的佣人,见到她,面露难色,吞吞吐吐。
“赵妈,您这是怎么了?”
赵妈退开一步,让她和四喜进门,采薇跨进门槛一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大门内,大喇喇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谢煊,另一个则是他的跟班陈青山。
赵妈道:“姑爷知道你出去了,就说在门口等你回来。”
谢煊今日穿着竹布衫,看起来像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贵公子,但杵在门口这行径分明就是无赖。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采薇在家里没说过和他发生过什么,但他和柳如烟那点事,各种各样的版本早传得满城沸沸扬扬,甚至有草台班子还编了本子演了这一出。是以江家姑爷和龙正翔姨太太搞破鞋这事儿在沁园也是人尽皆知。
估摸着他今天来拜年,又是受了冷遇,不好意思赖在房里,自己搬了椅子在天寒地冻的室外等着。
看到她进来,谢煊抬起头起身,云淡风轻开口:“回来了?”
语气虽然听着平淡,但看向她的那双狭长黑眸,闪着灼灼的光,像是有两团热烈的火,压抑不住要蹿上来。
采薇却是冷冷地扯了下嘴角,哂笑道:“谢三公子这是做什么?这丘八风洒到咱们江家来了?”
第95章 更新
谢煊对她的冷嘲热讽不以为意, 站起来慢条斯理拍拍长衫下摆, 看着她笑道:“你回来了?”
采薇走斜了他一眼,直接越过他往里走, 只是还没越过他, 人已经被他伸手拦住去路:“咱们聊聊。”
采薇抬头看他,哂笑道:“聊什么?聊你和龙正翔六姨太搞破鞋全城皆知?”
一旁的陈青山差点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被谢煊一个冷眼逼了回去,然后默默地退到了几米远的树旁站着。
谢煊皱起眉头, 道:“外面瞎传的风言风语, 你也信?”
“我不信啊。”采薇皮笑肉不笑地弯了弯唇, “但我信我自己听到和看到的。比如船上那次——”
谢煊道:“那天我答应龙正翔,不过是为了迷惑他,让他相信我。”他本打算继续说下去, 不远处已经围上了一群以江家三小姐洵美和六少爷梦松为首的一群人,个个虎视眈眈看着他,好几个手中还拿着笤帚之类的玩意,一副他要是敢做什么, 就要冲上来让他好看的架势。
他有些无奈地捂捂额头,小声道:“咱们出去在车上聊一会儿,好不好?”
采薇瞅了眼周围的人,也有点哭笑不得,她道:“若是你想谈离婚的事, 我可以跟你出去。但要是是谈其他, 那就免了。”
“采薇……”谢煊皱眉看着她, 目光难得有些挫败。
采薇不为所动:“看来你找我不是想谈离婚的,那就好走不送。”
谢煊拉住她的手:“你就一点不能相信我?”
采薇道:“那你也得值得我相信。”
洵美似乎是终于忍不住了,蹭蹭跑过来,江采薇从谢煊身前拽开,梗着脖子道:“三少,你没见着我妹妹不想跟你说话么?”说着又嫌恶地啐了一声,“成亲不到一年就搞破鞋,还有脸上我们家?”
一旁的陈青山实在是有点看不下去了,自家少爷哪里受过这种屈辱?他迈步上前道:“三小姐,您听了几句流言蜚语就给我们三少乱扣帽子,这不是太好吧?何况这是三少和少奶奶两个人的事,你一个大姨子掺和,我看不是太合适。”
洵美对着谢煊还有几分忌惮和畏惧,刚刚冲动骂完其实心里就有点虚了,但面对谢煊这个副官,可就半点心虚都没有,甚至还激发了她的斗志。
她转头横眉冷眼对上陈青山,就是一顿怒喷:“你这个臭丘八算什么东西?别以为穿上军装拿着枪,我就看不出你是个地痞流氓了。我们江家让你踏进门槛,那是我们做人宽厚。就你现在站的这块地儿,等你一出门,我得叫人拿水冲三遍。”
陈青山被骂得目瞪口呆:“……”好男不跟女斗,我忍。
洵美却是跟骂上瘾似的,小嘴继续噼里啪啦道:“瞧你这大老粗的样子,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吧,我看你还是多认几个字再出来,免得丢人现眼。”
陈青山深呼吸一口气,转头朝谢煊皮笑肉不笑道:“三少,我去外面等你。”
说完瞪了眼战斗力十足的洵美,转身走了。
“看看看,心虚了吧?”洵美还不依不挠朝他背影道。
采薇捂了捂额,有点同情无辜受牵连的陈副官。她拉拉自己三姐的手:“行了,陈副官又没得罪你,你骂他做什么?”
洵美心说,我这是指桑骂槐呢,不敢这么骂谢三,就只能骂陈青山,权当间接骂了谢三。她瞥了眼旁边脸色冷冽的男人,道:“妹妹,咱们进去。”
“洵美,麻烦您让我和采薇说几句话。”
他声音礼貌客气,但洵美莫名就没了刚刚骂陈青山的底气,她看了看采薇,接收到对方让她放心的眼神,悻悻地松开手,走到了一边。
采薇看向谢煊:“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简单说完。”
谢煊点头:“既然你不愿认真听我解释,我那就长话短说。”他顿了顿,微微凑上前,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道,“第一,我和柳如烟之前是清白的,我对她没有任何男女之情。第二,若是哪天我死了,你要改嫁,我泉下有知会祝福你遇到良人,但我活着的时候,离婚的事,你就别想了。第三,离我二哥远一点,他不是什么好人,别被他的外面蒙骗了,他对你说的话一句都不要听。”
他说这话的时候,与她只隔了半尺的距离,说完之后就静静看着她,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涌动,让采薇不由自主地避开了目光。
她退后一步,面无表情淡淡道:“说完了?”
谢煊道:“暂时只有这么多,要是还有别的事,我再过来跟你说。”
采薇:“……”还要过来?
谢煊道:“我知道你在江家过得比谢家开心,等我处理完一些事情,再接你回去。”
采薇愣了下,下意识问:“什么事情?”
谢煊沉默片刻,道:“不是什么好事情,你不知道更好。”
采薇嗤了一声:“不管你办什么事情,都不用来接我,我回娘家不是跟你置气,是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再回谢家。”说罢,想到什么似的,从手包里掏出几枚大洋,递给他,“你放心,钱财方面的支持,我会兑现之前的承诺,但前提是不要来烦我。”
谢煊低下头去看着放在自己手中的几枚银洋,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这丫头不用骂人就能把人给气死。
再抬头时,面前的女孩儿已经头也不回转身离开。虽然如预料中的,今日讨了个没趣,但总算见上了人,也不算白来一趟,他不好再赖在这里,握着大洋掂了掂,在众人目送下,出了大门。
“三少,三少奶奶没再为难你吧?”陈青山见他上车,有点心虚地问,毕竟刚刚他很没义气地先遁了。
谢煊淡淡看他一眼,将手中的钱放进车里的手套箱,老神在在道:“没骂,还给了钱。”
陈青山欣慰地舒了口气,喜笑颜开道:“我就说三少奶奶对你那是一片真心,这样的好媳妇哪里去找哦?三少您真是上辈子真是烧了高香。”
谢煊看了眼沁园阖上的朱红大门,道:“我也觉得是。”
陈青山边启动车子边笑说:“得幸好之前司令英明,让你娶的是江家五小姐,要是联姻的是三小姐,那就惨了,人都能给她骂吐血。”
谢煊轻笑一声:“你这就弄错了,洵美就是个纸老虎,你三少奶奶才是真的老虎,母老虎。”
陈青山赶紧把窗户关上,小心翼翼看了眼外边,低声道:“三少,咱们这还在沁园门口呢,要是让江家人听到你这么说三少奶奶,告你一状,就惨了。”
“出息!”谢煊斜他一眼,“还不快赶紧开车。晚上咱们去青浦一趟。”
“干什么?”
“我收到消息,王翦可能躲在那边。”
“好好好,咱们赶紧把人抓住,看看龙正翔背后的老板到底是谁。”
*
初春的夜晚,依旧冷得出奇,二更天的光景,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夜幕笼罩之下,咚咚咚的脚步声,便显得异常清晰。
王翦捂着腹部,跌跌撞撞往前跑,后面追赶来的脚步越来越近,敲在鼓膜上,像是死亡的声音。
他匆匆忙忙拐进一条青石板路的巷子。
昨天下过一场雨,老旧的青石板路,滑的厉害,没跑几步,王翦就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听到不远处的脚步声临近,他一咬牙,用尽全身力气爬起来,只是刚刚站稳,嘴巴忽然被人捂住,整个人被拖进了旁边的一扇门内。
他惊恐地睁大眼睛,疯狂挣扎,还没看清楚来人,只觉得脖颈后一痛,人已经没了知觉。
谢煊收回手,对抱着王翦的陈青山道:“这里留不得,赶紧从后门走。”
陈青山诶一声,将人像扛沙袋一样扛在肩膀上,在夜色下,跟着他朝后门走去。后门外是一条窄路,路下是一条江南特色的河道,河边停着一条乌篷船。
谢煊下了台阶,踏上船,将陈青山身上昏迷的人接过来,拖进船舱里,又从里面丢出来一只蓑笠。
陈青山戴上蓑笠,坐在船头将船划到水中央。
不一会儿,岸边就想起急促的脚步声,陈青山微微抬头,借着朦胧的月光一看,心中大惊,低声道:“三少,是阿诚。”
谢煊的声音从船舱低低传来:“别让他认出来。”
“放心,我这脸上的妆不是白化的。”
阿诚看到水中孤零零的乌篷船,偶在船头的船家正在用鹭鸶捞鱼,他蹙了蹙眉,走上前道:“船家,问您个事儿?”
陈青山抬头,在月光下露出一张苍老黝黑的脸,看到腰上别枪,穿着军装的男人,似乎是有点畏惧,哑声道:“军爷,有什么事?”
他少时混迹三教九流,口技这门手艺自是不在话下,模仿声音惟妙惟肖,此刻完全就是一副风吹雨打老人家的声音。
阿诚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受伤的年轻男子朝这边跑过来?”
陈青山道:“没有啊,这么晚了,哪里有人?”
阿诚看了眼那船舱:“船上就你一个人?”
陈青山道:“哪能呢?我老伴睡在舱里,她染了风寒,这不是没钱买药么?晚上出来捕点鱼,明早好去换点钱。”
话音刚落,里面便传来两声老妪的苍老咳嗽。
他赶紧朝船舱里道,“没事的,军爷找人,问我话呢。”
阿诚抱拳道:“打扰了。”
陈青山道:“军爷好走。”
阿诚对身后的手下挥挥手:“把几个出口堵住,他受了伤,跑不远。”
等人跑远,陈青山才暗暗舒了口气,边划船边低声道:“他们走了。”
谢煊从船舱里掀开帘子,朝外看了眼道:“王翦伤得挺重,赶紧从河道出去。”
“好嘞,幸好阿诚没上船。”陈青山笑嘻嘻道,“不过三少你那咳嗽学得还真像,我都怀疑舱里是不是躺着个老阿婆。”
谢煊道:“别废话,赶紧划船,小心阿诚杀个回马枪。”
没过多久,阿诚确实带人杀了个回马枪,只是水道中那只乌篷船上,早没了人的踪影。
*
“三少,人没事了。”一家诊所里,大夫从内间走出来,朝坐在外面的谢煊道。
“多谢了。”谢煊起身拍拍大夫的肩膀,这是他在国外认识的朋友,自是信得过。
他带着陈青山走进屋内,躺在床上的王翦已经苏醒过来,看到来人,苍白的脸上,露出惊恐状。
谢煊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向他,淡声说:“放心,要你命的人不是我。”
王翦像是反应过来一般,哑声问:“是三少救了我?”
谢煊道:“不然你以为你现在还能活着?不过外面到处是要你命的人,你能不能活命,就看你的表现了。”
王翦艰难地爬下床,跪在他跟前:“三少,求你救我。”
谢煊往后退了几步,坐在椅子上,云淡风轻道:“只要你把知道的事都告诉我,救你一命不是难事。”
王翦用力点头:“我告诉你,全部告诉你。”
谢煊道:“那就先说走私鸦片说起,你舅舅背后的老板是谁?”
王翦道:“是二少。”
陈青山大惊:“你说什么?”
谢煊摆摆手示意他噤声:“说仔细点。”
王翦说:“我舅舅虽然也开烟馆贩卖大烟,但这几年有禁烟令,云南那边不让种私烟,他自己又没有鸦片园,能拿到的货源有限,哪里有本事拿到一船一船的货。这些烟都是二少运进上海的,我舅舅就是帮他分销。据说二少在云南有自己的鸦片园。他是镇守使,若是被发现贩卖私烟,这乌纱帽肯定得掉,所以和舅舅约定好,若是被发现,就让舅舅担这个名。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杀舅舅灭口。我当时听到枪声,知道自己肯定也没活路了,只能跳了水,没想到运气好真逃掉了。”
相对于谢煊的平静,陈青山已经震惊得快要凌乱。
谢煊垂下眸子,沉吟了片刻,又问:“三少奶奶是谁让你绑去船上的?”
王翦道:“是二少,我舅舅哪有这个胆子让我绑三少奶奶。”
一旁的陈青山终于是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谢煊脸上仍旧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越发冷冽:“你还知道二少什么事,统统告诉我。”
王翦思忖了片刻:“我知道的不多,都是我舅舅交代我做事,我拐弯抹角知道一点他和二少的事。”他顿了下,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去年上半年,他有让我舅舅帮他买了一批进口军火。我当时还觉得奇怪,他是江南制造局的总办,要多少军火没有?还让舅舅私下帮他买进口货。”
云里雾里的陈青山,脑子渐渐转动起来,震惊地看向谢煊。
谢煊脸色深沉如水,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用力闭了闭眼睛。他救王翦,无非是要证明自己的猜测,但是随着猜测一点点被证实,并没有任何真相大白的如释重负,反倒是觉得沉重的喘过不气来。
这些日子,他心中其实一直抱着侥幸,希望是自己想多了,或者只是单纯走私烟土,其他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可事到如今,他没办法自欺欺人。谢珺做过的不为人知的恶事,应该远远不止这些。他甚至不愿再仔细想下去。
沉默了片刻,他复又睁开眼睛,问道:“六姨太和二少什么关系?”
王翦抬头,茫然道:“六姨太不是和三少是旧识么?难道和二少也是旧识?”
谢煊摇摇头:“看来你也不清楚。”
第96章 一更
谢煊沉默了片刻, 起身对王翦道:“你暂时在这里休养, 过两天我送你出上海。”
王翦就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感激涕零地连连道谢:“只要三少能救我, 以后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谢煊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扯了扯嘴角:“当牛做马就算了,好自为之。”
说罢, 转身出门来到外间,对大夫低声道谢又嘱托了几句, 带着陈青山离开了诊所。
上车后,陈副官的表情还没从刚刚的震惊恢复, 他边启动车子, 边朝副驾驶座的人道:“三少,这到底怎么回事?二少私卖鸦片权当他是利欲熏心,我就不说什么了。可当初安徽那些想拦截军火的土匪,也是他安排的?他这是要置你于死地啊!”
谢煊卸力般重重靠在椅背上, 闭上眼睛, 脸色冷得像是浮着一层碎冰, 过了许久才低声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脑子里浮现少时谢珺刚刚回到谢家那会儿。他和梅姨的院子,就在母亲院子后面, 他那时对这个见面不多的二哥, 甚是好奇, 时不时就跑到他们院子里去找他。他这个二哥, 虽然只得十三四岁, 但却有着超出年龄的沉稳和内敛, 总是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书或者写字。
他那时已经写得一手好字,有一次他跑去看他,他正好铺了宣纸在石桌,见他进来,写了一幅“手足情深”的字给他。
手足情深?虽然和谢珺的感情,比不上大哥,但这么多年来,也足以谈得上手足情深。
从小到大,谢家二公子刻苦勤勉,恭谦礼让,对人也总是仁慈和善。哪怕是在这几年,他平步青云,虽然行事风格让人诟病,但在其位谋其职,人总是有这样那样的身不由己。所以他仍旧觉得二哥还是自己那个好二哥。哪怕是大哥过世后,他听过一些不太好的谣言,也只是一笑了之,觉得荒谬至极。
手足是什么?是互相信任和帮扶,就像当年大哥为了他跪下求呈毓,为了护住他死在土匪枪林弹雨之下。大哥没了之后,兄弟只剩两人,他自是越发珍惜这手足之情。
可现在才知道,一切都是自己太天真。也许对某些人来说,从来没有什么手足之情。
陈青山见他脸色不对,不敢多问,压下一腔怒火,开车直奔谢公馆。
这会儿才正月初,谢司令还没回南京,正在书房和谢珺说事情。谢煊一回到屋,陈管家就通知他也去书房。
谢煊点点头,深呼一口气,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父亲!”他推开虚掩的门。
谢司令见他进来,随口问:“这么晚才回来,做什么去了?”
谢煊朝坐在在书桌外的谢珺看去,他也正好朝他看过来,嘴角带着点惯有温和笑意。
“出去跟朋友喝了点酒。”他微微一笑,收回目光。
谢司令点点头,招呼他过去坐。
谢煊从善如流在谢珺旁边坐下。
谢司令道:“如今什么局势,你们俩也清楚。日本那边逼得紧,总统他也没办法,各方面尽量在拖,但为了能顺利登基,条约肯定是要签的。上海这边反对的声音肯定很多,你们兄弟俩要处理好,安全方面也要注意。”
谢煊皱眉道:“日本野心勃勃,如今占了山东,以后只怕是想吞并我们。那些条款绝不能答应。”
谢司令面色微冷,轻斥道:“你懂什么?答应不过是缓兵之计,等总统登基,国内局势稳定下来,再对付日本。”
谢煊目光落在红木桌边上放着的一顶官帽,这是父亲做总兵时的帽子,珊瑚顶珠,二品大员。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缓下声音:“明白。”
谢珺拍拍他的肩膀,笑说:“三弟,若总统登基,咱们谢家是功臣,以后这天下也有咱们的三分,别去国外待了两年,就学洋人口中所谓的民主。这天底下谁有权,谁有本事,谁就能做主,怎么可能让民做主?”
谢煊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点头:“二哥说的是。”
谢司令道:“我马上要回南京,江南制造局总办的事,我已经跟北京申请,过段时间,任命应该就会下来,到时候有老三管军火,仲文就专门处理这边的局势,在总统登基前后,千万不能出一点纰漏。”
谢珺眉头轻蹙,但很快就又恢复如常,点点头道:“明白。”
谢煊也道:“明白。”
谢司令挥挥手:“行了你们早点休息。”
两人刚刚从书房出来,楼梯口便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是阿诚跑了上来。
“二少。”阿诚走过来唤道,面色严肃冷沉,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谢珺旁边的谢煊,略带戒备。
谢煊像是没注意道一般,打了个哈欠挥挥手:“二哥你和阿诚忙着,我先回房了。”
谢珺点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才低声问:“怎么回事?”
阿诚凑到他耳畔,小声说:“今晚本来找到了王翦,但又让他给逃了。”
谢珺面露不虞,道:“他一个小瘪三,能从你手下逃走?到底怎么回事?”
阿诚面露愧色:“本来他中了枪跑不远的,应该是有人接应,把他救走了。说起来是我大意了,当时河里有条船,我见是个老翁在钓鱼,船舱里又有老妪的咳嗽声,就没上船检查,后来搜了一圈没搜到,才反应过来这船可能有问题,回去一找,船上早没人了,舱里还有血迹。”
谢珺脸色冷沉下来,默了片刻,淡声道:“救走了就救走了,不是什么大事,你去休息吧。”
阿诚道:“二少,是我办事不利。”
“都说了没事。”谢珺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既然有人救他,我亲自去抓捕也不一定能抓到,一个小瘪三知道的也不多,没事的。”
阿诚点点头,下了楼。
回到房内的谢煊,在空荡荡的房内坐着发了片刻呆,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大洋。
他看着银光闪闪的钱币,片刻之后,兀自轻笑了笑。青山说得没错,他的命是她给的,所以无论如何,他也要把她护住。
他用力深呼吸了口气,将大洋紧紧攥在掌中。
*
正月很快过去,江南的天气慢慢转暖,雨水也更加多了。谢煊还真没再来沁园烦人,采薇也没再见过他,唯一看到他的消息,是偶尔小报上关于他的花边。
还真是应了当初姨婆那句话,十里洋场有名的公子哥儿。
采薇也懒得去刻意打听他的事,只是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想起他的结局,不管再如何失望,只要想到他可能随时都会死去,难免五味杂陈。一方面是觉得两个人闹成这样也好,至少到时候面临他的结局时,不会那么难过。一方面,又实在不忍心去面对不知何时会到来的结局。
转眼到了三月份,难得好天气,采薇从工厂出来,让四喜先回去,自己一个人去洋场逛街。逛完之后,就近去了家西餐厅,准备随便吃点。
她来西餐厅本是图清净,只是天不从人愿,才刚刚开吃,背后卡座就来了几个北方口音的男人,坐下后,那说话的嗓门,瞬间传遍整个餐厅。
采薇本是打算赶紧离开的,但是却在听到一个东北口音的男人说的话后,停下来起身的动作。
“我们奉天去年从北京城来了几位大人物,什么贝勒爷、格格,浩浩荡荡数百人,咱们那一个破落的满人镇子一下给热闹起来。”
“贝勒爷?是北京城那位呈毓贝勒?”
“诶?就是这位爷。别看大清朝没了,这些皇亲国戚的钱财,那是几辈子都花不光的。这贝勒爷带着人一去,就在镇子上圈了地建了大宅子,又开了工厂,养了马匹,一个穷镇子,半年就红火起来了。”
“我在北京城时,听说这贝勒爷不是跟洋人做烟土生意么?”
“可不是么?不然怎么会这么有钱?听说跟他一块去奉天的那位格格家少爷,就吸白面,刚到那边时差点死了,后来不知怎么救了过来。年底来之前,我还和那小少爷谈过生意,人好像精神了不少,也不知是不是不抽了。”
采薇握在手中倒茶,啪嗒一声掉落在桌上。
她匆忙起身,转到后面的卡座,问道:“这位大哥,你刚刚说的格格家少爷,是不是姓傅?”
那东北大哥三十多岁,是个生意人,约莫是第一次来大上海,第一次来西餐厅,兴奋得很,眼下看到一个穿着洋装的摩登少女,顿时两眼冒光,也没听清楚她的话,咧着一对黄牙,笑嘻嘻问:“这位密斯,您说什么?咦?洋文是这么说的吧?”
采薇深呼吸一口气:“我问你刚刚说的格格家少爷,是不是姓傅?”
这东北大哥终于听清楚她的问话,笑眯眯点头:“没错,就是傅家少爷,他娘是满清格格,他爹据说是镶黄旗子弟,领过正三品的参领,不过在去奉天之前就没了。对了……”这人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小声道,“他还有个姐姐,好像说是谢家的少奶奶。”
采薇只觉脑子一阵懵,顿时天旋地转起来,好半晌才稳住神,又继续问:“您说您年前还见过这傅少爷?”
“可不是么?”这大哥拍拍胸口,“我在奉天那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呈毓贝勒一到奉天,就主动来找我做生意。”
采薇知道这人必然是在说大话,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婉清母亲和弟弟的事。
她冷静下来,想了想,问道:“我听说呈毓少爷去奉天遇到了土匪,死了好多人,可有这事儿?”
这东北大哥哈哈大笑:“姑娘,您这消息从哪里听的?呈毓贝勒带了几百人,落脚的又是满人镇子,有哪个土匪敢劫他啊?您这消息可听错了。”
采薇脑子里又是一阵嗡鸣,一时间竟然不知哪里出了错,只是不可置信地问:“大哥,您说的可都是真的?”
“我刚从奉天那边过来呢,哪能骗你?”说着又笑嘻嘻道,“密斯姑娘,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我同你好好说说我们奉天的事,我跟你说,这洋人的牛排,那真是比不得我们东北的酱骨头。”
他说什么,采薇是一句听不下去,放了一枚大洋在餐桌,就跌跌撞撞除了餐厅。
既然婉清的娘和弟弟没死,那封导致她自杀的信又是怎么回事?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是自杀,而是有人让她看起来像是自杀。
是啊,她怎么可能自杀?分明前几日,还和她说要自食其力,做新时代女性。可是她一个本本分分的后宅女子,谁会要她的命?
一阵风吹来,采薇只觉得从头凉到了脚。
她叫了一辆黄包车,让车夫拉他去了离这里不远的谢公馆。
此时夕阳西下,谢公馆门口,荷枪实弹的卫兵,让这栋宅子看起来森严肃穆。从年前离开后,算起来已经快三个月没来过这里,一时间竟觉得有点恍若隔世的陌生。
虽然回了娘家这么久,但她毕竟是谢家三少奶奶,门房看到她回来,赶紧恭恭敬敬开了门。
陈管家听到动静,从宅子里走出来,笑呵呵迎上:“三少奶奶,您回来了!”
采薇面无血色,脑子一团混乱,敷衍地点点头,直接往洋楼里走。
“三少奶奶,三少这会儿还没回来,家里马上要开饭了,您想吃什么,我去让厨房给您添上。”
采薇道:“不用了,我就是回来看看。”
她走进客厅,闻声而来的谢莹,几乎是小跑着冲上来,握着她的手道:“三嫂,您可算回来了,我知道是三哥对不起您,我已经骂他了……”
采薇哪里又心思想她和谢煊的这点破事,不等她继续说下去,已经打断她:“你别多想,我没事。”
这时眉眉也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一把抱住她的腿,昂头看着她道:“三婶婶,眉眉想你。”
采薇低头看着这个长大不少的小姑娘,顿时鼻间一阵酸涩,蹲下身,摸着她的头道:“三婶也想眉眉。”
“那你回来好不好?”
采薇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一样,一句话都说出不出来,好半晌才回过神,站起来问道:“莹莹,佩儿在吗?”
谢莹道:“大嫂走了没多久,佩儿就回乡下了。”
“她乡下在哪里?”
谢莹道:“佩儿是正定人。”
那必然是找不到人了。采薇点点头:“我去北配楼看看。”
谢莹拉着她道:“大嫂走了,配楼就已经封了,您别去,不吉利。”
采薇拂开她的手:“我在外面看看就好。”
谢莹没再阻止她,只将眉眉交给佣人,跟着她一块穿过后门。
来到了北配楼下站定后,采薇昂头看向楼上的阳台,心情一阵抑制不住的翻涌。
曾几何时,婉清就经常站在阳台上和她说话。
她是那样温和柔善的女人,从不争强好胜,有时候两人在一起,她为了纠正她那传统的思想,语气难免生硬不好听,但她从来没生过气,总是认真听着。她这辈子大约也没害过任何人。这样一个人畜无害的女人,到底谁会想让她死呢?
谢莹触景生情,抹着眼睛哽咽道:“那段时日,大嫂分明好了很多,收到家里出事的信,也不像刚从北京城回来消极。怎么就忽然自杀了呢?况且她还有眉眉啊。”
采薇默默注视着这栋配楼,终于也眼眶一热,忍不住落下泪来。
“弟妹?”一道声音,打破了两人这悲伤的气氛。
采薇闻声转头,看到穿着黑色西装的谢珺朝这边走过来,她抹了抹眼睛,勉强一笑:“二哥。”
谢珺在两个女孩子跟前停下,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谢莹摇头:“没什么,就是想起大嫂,有点难受。”
谢珺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干净的手绢,替妹妹擦了擦满脸泪痕。:“人死不能复生,你们别想太多。”
说这话是,他的目光是对着采薇的。
采薇点点头:“没事,就是触景生情。”
谢珺收回手,在妹妹肩膀拍了拍,想起什么似的,问采薇:“弟妹,你是搬回来了吗?”
采薇愣了下,摇头:“没有,我就是来看看。”
谢珺眉头轻蹙:“是有什么吗?三弟不在,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
采薇抬头看向面前这张温润如玉的脸,忽然想起年初谢煊在他耳边说的话——“离我二哥远一点,他不是什么好人,别被他的外表蒙骗了,他对你说的话,一句都不要听”。
当时他说这些话时,她是完全不以为然的,甚至都没仔细听,只想着把他赶走。但此时,面对着谢珺,那些话忽然就一字不漏地跳进了她的脑子里。
毫无理由的,在这一刻,她本能般选择了相信谢煊。
本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全部吞了下去,她轻笑了笑道:“我就是恰好路过这边,来看看眉眉和莹莹。”
“这样啊!”谢珺点点头,顿了片刻,又说,“不管你跟三弟怎么样?你永远都是谢家的少奶奶,咱们谢公馆的门会一直为你敞开着,随时欢迎你回来。”
第97章 二更
采薇笑了笑, 像是除了刚刚跟谢莹一起触景生情之外, 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轻描淡写开口道:“多谢二哥。时间不早了, 我得回家了, 免得家里人担心。”
谢珺抬抬手看了下腕表,道:“要不是我还有点事要忙, 就送你回去了。这样吧,我让阿文送你。”
采薇也没推辞, 点点头道:“那就多谢二哥。”
虽说是叫阿文送人,但谢珺还是亲自将她送上了车子。
采薇一直努力保持着从容淡定, 直到出了公馆大门, 才暗暗舒了口气。但是无意间听到的消息,像是块大石头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刚刚进入谢公馆时,她有种自己走进地狱的感觉, 好像到处都是陷阱, 每个人都可能忽然长着獠牙。
婉清的事, 本是谢家的事,可她却不知道该相信谢家的谁?所以谁都不敢说。以至于她现在的心中, 像是抓心挠肺火烧火烙一般, 整个人快要爆炸。
她没办法捂住这个可怕的秘密, 她必须马上去告诉值得信任的人。可是思来想去, 发觉除了谢煊, 她不敢相信任何人。
车子行到一半, 她想了想,随口问开车的阿文:“今天晚上三少有公务忙吗?”
阿文点头回道:“好像要去十六铺码头巡逻。”
采薇点头,暗暗深呼吸了口气,等车子快开开进南市时,她让阿文停了车,说是自己逛着回去。南市是江家的地盘,阿文自是不用担心,等她下车,便掉头离开。
采薇看着谢家的车子走远,赶紧叫了一辆黄包车,让车夫拉她去十六铺码头。
这会儿已经暮色四合,约莫是快要下雨,天空一片黑压压的乌云,暗沉的厉害。
采薇顾不得那么多,她只想赶紧见到谢煊,将这件事告诉他,把这份自己无法承受的恐惧和痛苦,释放出去。
黄包车到十六铺码头时,天只剩下了一丝暗淡的光线。码头虽然人来人往,但也鱼龙混杂,一个年轻美貌的千金小姐独自来这种地方,并不安全。
采薇下了黄包车,东顾西盼走了一小截路,就已经有好几个不怀好意的男人盯上了她,还有人轻佻地吹起了口哨。
她恍若未闻,只心急如焚地四处张望,想马上找到谢煊。然而走了一路,并没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反倒是天越来越黑,几滴雨淅淅沥沥落下来。但她像是没有感觉一样,继续沿着码头往前跑。
越是焦急越是看到不到自己要找的人,正在她快要焦躁的发疯时,有两个男人跑上来拦住她,嬉皮笑脸道:“姑娘,这要下雨了,要不要去我们船上避一避雨?”
其中一人甚至还上来拉她的手臂,采薇一腔不知什么火没处发泄,被人一碰,一点即燃,她用力推开人,挥着手中的包,歇斯底里大叫:“滚开!”
那两人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还想说什么,却见这美人目眦欲裂一般,举着包朝他们猛砸过来。两个人被砸了个屁滚尿流,跌跌撞撞跑开了。
雨越来越大,采薇停下脚步,喘着气茫然地站在夜幕之中,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挫败地蹲下了身体。
“咦?那不是三少奶奶吗?”不远处,从一辆船上下来的陈青山对身旁的谢煊道。
谢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看到暗沉的暮色之下,一个熟悉的身影,蹲在码头边。他眸光一震,迅速迈开长腿疾步跑过去,脱下夹克衫地上的人兜头一盖,大声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采薇抬起头看向他,脸上湿漉漉一片,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谢煊一愣,将她拉起来,皱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采薇伸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哆哆嗦嗦道:“你去哪里了?我找你一直找不到。”
“你来找我的?”谢煊看她神色不对,猜想是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将她用衣服裹住,打横抱起来,往停车的地方跑去。
等坐进了车内,他伸手从手套箱里拿出一张干净的手绢,替她擦了擦脸上水迹,问:“发生什么事了?”
采薇浑身都在发抖,也不知是因为冷的,还是心里头的恐惧造成的,脸色也白得厉害,看着他半天不说话。
谢煊被她这模样吓得不轻,握着她纤瘦的肩头,皱眉问:“到底怎么了?”
采薇终于稍稍回神,看了眼驾驶座的陈青山,却还是没开口。
谢煊会意,吩咐道:“青山,你先下车待会儿。”
“诶。”陈青山应了声,赶紧开门下车。
谢煊开了车内灯,定定看着采薇的眼睛,又伸手摸了摸她冰凉的脸。自己这个小妻子,向来有种超出她这个年龄女子的冷静从容,他从来没看到过她这种失控惊惶的模样,以至于他都不敢大声呼吸,开口的声音是也轻柔的。
他再次问:“你找我做什么?”
采薇抬头,在对上他那双狭长的黑眸时,那种无处发泄的焦躁和恐惧,忽然就平静了几分。她深呼吸一口气,哽咽道:“大嫂……大嫂她可能是被人害死的。”
谢煊眸光一颤,握住她的手道:“不要急,慢慢说。”
采薇道:“我今天下午在餐厅遇到一个从奉天来的生意人,他说呈毓贝勒根本就没遭到什么土匪打劫,傅太太和傅少爷也没死。那么……”她顿了顿,“那么大嫂收到的信就一定是假的,既然信是假的,那自杀也就是假的,是有人故意制造自杀的假象。我回谢公馆想找佩儿问情况,才知道她早就回了乡下。”
谢煊点头:“大嫂丧事办完没几天,佩儿就回老家正定了。”
虽然他表情未有过多波澜,心中却早已惊涛骇浪。因为没有任何证据,他不想妄加揣测,但是一桩接着一桩的事,让他不得不去做最坏的猜想。
他闭了闭眼睛,沉声问:“你回公馆,有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事儿?”
采薇摇头:“我谁都不敢相信,只能来找你。”至少他绝对不会有害大嫂的心思。
这些日子以来,谢煊心中每日受着煎熬,听她这么一说,虽然明白他的意思,心下还是禁不住一软,轻笑道:“多谢你还相信我。”
采薇茫然地看着他:“大嫂那么一个温柔和善的人,到底是谁会害她?”
谢煊沉默了片刻,伸手摸了把她的衣领,摸到了一手湿润,将裹在她身上的夹克拿下来,替她解了外衣,道:“把湿衣服脱了,先送你回沁园换衣服,有些事慢慢跟你说。”
采薇折腾了这么一通,只觉得身心俱疲,也没有力气多说话多思考,从善如流脱掉湿了的外衫,将夹克披上。正要靠在椅背缓一缓,人已经被他抱进怀中。
她也没有挣扎,无论是心里还是身体,都急需一点温暖,才能缓过劲儿。
男人的手臂是有力的,胸膛是温暖的,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一刻有点荒谬,但被他抱在怀中,那颗不安的心,确实平静了下来。
车子很快到了沁园,雨也变得大了许多,陈青山下了车去叫门房,江家的人看到是他,本来还挺冷淡,听说五小姐在车内,才赶紧去拿伞接人。
采薇是一个人出来的,这时候才回来,江鹤年和江太太本就担心着,听到佣人的报告,也都打着伞出来迎接。
看到谢煊一手举着伞,一手将女儿揽在怀中,女孩儿身上还穿的是男人外套,江鹤年顿时勃然大怒,觉得自家闺女被欺负了,但转念又想起两个人早是夫妻,于是嘴里那本来要斥责的话,到底没说出口,只走上来冷着脸问:“这是怎么回事?”
采薇摇摇头:“没事,就是正准备回来时,遇上了下雨,被淋湿了,正好撞见季明,就让他送我回来了。”
谢煊道:“爸,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先让采薇回房洗个澡换身衣裳,免得着凉了。”
江太太一听赶紧道:“快快快!可千万别着凉了。”
于是谢煊拥着采薇,疾步朝芳华苑走去,落在后头的江老爷,看着女儿娇小的身子被男人紧紧揽在怀中,不悦地撇了撇嘴。
采薇这个澡泡了快半个时辰,才换上浴袍出来,回到房内。
谢煊坐在桌边,不紧不慢地喝着茶,看到她出来,问:“有没有不舒服?”
采薇摇头:“没事。”
谢煊给她倒了杯热茶,道:“坐下吧,我们慢慢说。”
采薇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抬头看向他。她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淡声道:“你知道怎么回事?”
谢煊摇头:“我只能把我知道的先告诉你。”
采薇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谢煊闭了闭眼睛,叹了口气道:“跟龙正翔合作走私烟土的是我二哥,严格来说,他不是和龙正翔合作,不过是利用龙正翔帮他办事。所以那次在船上,是杀人灭口。在安徽拦截军火补给,想置我于死地的人也是他。当年通匪害死我大哥的,可能也是他。还有柳如烟……”说到这里,他几乎有点说不下去,心里的猜想是一回事,说出来告诉别人又是一回事,没说一句,都在诛自己的心。他顿了顿,又才继续,“柳如烟应该是他的人……”
采薇震惊地看向他,脑子里浮现谢珺温润如玉的模样,虽然听说过他的一些事迹,但她所认识的他,从来温和有礼,没有过任何恶行。
她不可置信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谢煊见她这反应,自嘲一笑:“别说你不相信,我也不敢相信。若不是现在手上还没切实的证据,我都想亲口问他,到底是为什么?”
其实两个人都知道是为什么,一个本来不受重用的庶子,为了权势为了野心,为了出人头地罢了。只是为了这些,就要残害手足,实在是让他们想不明白。
采薇倒吸一口冷气,道:“所以大嫂……大嫂也是?”
谢煊摇头:“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什么都不敢说。但如果大嫂真的是被人害死,谢家上下除了他,没有别人能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办到。”
采薇深呼吸两口气,将内心的惊涛骇浪压下去,问:“那你现在要怎么办?”
谢煊沉默片刻,抬头看着她,冷不丁问:“你相信我说的这些吗?”
采薇微微一愣,点头:“相信。”虽然觉得震惊,但是她却丝毫没想过去怀疑他的话。
谢煊勾唇轻笑了下,握住她放在桌面的手:“所以也相信我和柳如烟是清白的了吗?”
采薇没料到他忽然说起这个,嚅嗫了半晌,避开了他灼灼的目光,道:“我……不知道。”
谢煊怅然地叹了口气:“对不起。”
采薇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
谢煊道:“我没想到要让你面对这些事情。”
采薇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如果谢珺真的做了这么多恶事,他根本就不会放过你。你要怎么办?”
谢煊沉默了片刻:“除了走私烟土,其他的事不过是我的猜测,我还得去找证据。”他紧紧抓住他的手,抬头看她,“今天说的这些话,你谁都不要说,遇到我二哥,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要回谢家,让他以为你还在为柳如烟的事,跟我生气。”
采薇忍不住反诘:“我也不光是为了柳如烟的事。”
“我知道,你以为我打算和龙正翔走私鸦片。你也不想想,我对鸦片恨之入骨,怎么可能去做这种事?”
采薇想了想,小声嘟哝道:“你跟柳如烟走近,是为了调查她和谢珺的关系?”
“我要真对她有男女之情,当年就该把她收进门。”他沉默了片刻,道,“当年,我一直觉得很神奇,一个十几岁的戏子,怎么会那么懂我?如今我才明白,小月仙本应该不了解我,了解我的是另有其人。”
如果说婉清的事,让采薇震惊无措。那么现下听到的这些,反倒是让她冷静下来。在谢家生活的那段日子,谢煊和谢珺两人的关系,跟普通家庭的兄弟没有任何区别。她不敢想象,在他得知谢珺做的这些事时,会有多痛苦。若是换做她,可能早就已经崩溃。
即使他现在看起来面色如常,她也猜得到此刻他心中的难受。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你不用管我,自己当心就行。”
谢煊看着她露出一抹苦笑,也许谢珺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她,他怎么可能不管?
他松开她的手,起身道:“我回去了,你在家好好保重,不用担心我。”
采薇随他站起来,送他到门口,听到大雨滂沱声,道:“让青山开车小心点,别开太快。”
谢煊点头,站在门口,转过身对着他,伸手将她垂落的发丝,绾在耳后,道:“如果这些事真的都是我二哥做的,我一定不会放过他,我会给所有被他害死的人一个交代。”
采薇道:“不管怎样,你要当心。如果他真的做过这些,这心机和手段不是你比得上的,况且他现在身在高位,千万不要和他正面起冲突。他上面还有谢司令,把证据交给谢司令就好。”
谢煊道:“放心,我心里有数。”说完,定定看着她不再说话。
采薇昂着头看他,不明所以。
谢煊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抱住她,将她揽进怀中。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能感觉到他克制的激动,她的心也忽然猛得跳起来。
两人一时无言,就这么静默地拥抱了半晌,谢煊才哑声开口:“虽然事情很糟糕,但其实我今天挺高兴的。”
采薇不知道他要说什么,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谢煊道:“我很高兴你选择相信我。”
采薇道:“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害大嫂。”
谢煊轻笑了笑:“不管什么原因,你相信我,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采薇伸手拍拍他的脊背,她明白,在这种时候,自己的信任,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对于这个男人来说,都至关重要。
谢煊将她松开,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采薇,我是真的高兴。”
失而复得的信任,让他难得有点孩子气。他现在才发觉,她对自己的信任,足够抵消这些日子以来无法发泄的痛苦。
采薇心里则是有些五味杂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相信了他,好像就是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在她的潜意识里,谢煊不会害人,更不会害她。
可是,如果这些事都是真的,谢珺那张网大概早就布好,他能逃得过吗?
谢煊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模样,故意轻松地笑了笑,揉了把她的头发:“别担心,就算他想杀我,也不可能光明正大的杀。如今我有了防范,他背后动手脚没那么容易。”
采薇点点头,看着他下了楼,才关上隔扇门,回到房内大床上重重躺下。
脑子里不由得浮现第一次见到谢珺的场景,他走过来,替自己和二姐文茵解围,好心地邀请两人上车坐着,自己则绅士般不远不近地站在一旁。
她那时对这个人的印象极好,以至于后来对于他误会自己的身份,还颇有几分内疚。
实际上,在嫁进谢家这么久以来,谢珺给自己的印象,也一直没有变,一个温文尔雅宽厚温和的男人,就像是一个非常可靠的兄长。
然而,现在却得知,这个可靠的兄长走私烟火,残害手足,甚至大嫂的死可能也跟他有关。
那张英俊儒雅的皮囊下,真的住了一个恶魔吗?
第98章 更新
怀揣着这么大的秘密, 还时时得担心着谢煊那边的情况, 却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可真是苦了采薇。
饶是她在江家掩饰得再好, 但时不时心不在焉的游离状, 还是让江家上下觉得她有问题。好在他们都自动将这问题归结于她的婚姻不顺。
江鹤年这时再次展示了他作为新兴资本家的开明, 语重心长安抚她,让她暂且忍着,说如今时局走向不明, 若是恢复帝制失败,谢家十有八/九会失势, 到时候再瞅准时机提出和离,凭着江家的财富和她的才貌, 找个好的下家, 那绝对不是难事。
采薇:“……”她这个便宜爹不愧是做生意的, 这算盘打得那叫一个溜。
其实她也知道, 江鹤年这是心中愧疚,总觉得当初她是因为救青竹救江家,才跳进这个火坑嫁错人。
每天听着以江老爷为代表的江家众人, 跟晨昏定省似的, 至少要将谢煊骂上几遍, 她有时候都怀疑, 若是人能被骂死的话, 谢三少估计都已经死过好几回了, 也不用让她每日担惊受怕。
因为两个女儿的前车之鉴, 江鹤年如今是再不敢强迫儿女婚事,洵美先前相亲十余次,统统没上看眼后,她决定自己捋袖子去找,江鹤年欣然应允。
上海开埠几十年,女性出门社交已不是什么稀奇事,自由恋爱也悄然兴起,洵美读的是新式学校,虽然不像二姐文茵那样在事业上有追求,想着留学深造什么的,但在爱情婚姻上,势必要走在时代前列。
不得不说,江鹤年养的孩子,除了稳重的大少和年纪尚小的五少,虽说都没坏心眼儿,但也是没有让人省心的。
当然,没有坏心眼儿,已经实属难得。
以前采薇还没出嫁时,因为江老爷的偏心眼儿,洵美没少跟她拈酸吃醋,有事没事找她掐架。可等人一走,家里只剩下她一个姑娘,没人再跟她抢东西抢关注,她才知道那些东西都是浮云,姐妹情深比什么都重要。于是采薇回了娘家,她什么都不跟她抢了,有什么好东西好事情都想着她,一副好姐姐的架势。
这样一对比,采薇对于谢珺的行为,更是不可思议。
洵美最近迷上交际舞,每个礼拜六,都会去礼查饭店的跳舞会。采薇本没什么兴趣,但自从听了谢煊的话后,实在是憋得慌,也没什么合适的方式发泄,熬了大半个月,洵美再邀请她,她就跟着一块去了。
“江小姐——”两人一进舞厅,便有一个模样英俊的年轻男子走上前打招呼,这声江小姐,自然是叫的洵美。
洵美看到来人脸上微微一红,却强装镇定地回道:“林公子!”顿了下,又拉着采薇对人介绍,“这是我妹妹。”
林公子看向采薇,彬彬有礼道:“江小姐的妹妹,想必就是谢家三少奶奶了,幸会幸会。”
他目光只在采薇脸上淡淡扫了下,又专注在洵美身上。这微小的举动,自是满足了洵美那点小小的虚荣心,嘴角不由自主露出了一丝欢喜的笑容。
采薇瞥了眼身旁的女孩,又不动声色得打量了下面前的男人。嗯,年轻英俊,打扮得体,举止绅士,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年轻公子。
只是以她有限的阅人经验,总觉得这人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
她凑近洵美的耳畔,悄悄问道:“这是新交的男朋友?”
洵美低声啐道:“别胡说。”
话是这样说,但看向那男子时的含羞带怯,分明是对这人有意思。偏偏那年轻公子看着她的目光,绅士中又带着点深情的炽热,女孩子哪里能招架的住。
音乐这时响了气起来,林公子一手负在身后,一手伸向洵美,彬彬有礼道:“江小姐,不知可否赏脸共舞一支?”
洵美面色淡定,慢慢伸出手放在他掌中,内心则已经乐开了花,随着他滑进了舞池,留下采薇一个人在旁边。
有年轻男子上来邀舞,采薇只摆摆手,默默在一旁看着舞池里的洵美和那位林公子。
因为跳的是慢速华尔兹,灯光只是缓慢得变换着,舞池里的面孔,看得还算清晰。那林公子看起来是很有教养的绅士,搭在洵美腰间的手,只虚虚挨着,偶尔凑在她耳畔说几句话,也不知说了什么,逗得洵美吃吃直笑。然后在她额间的发丝,因为动作稍大散落下来时,男人便伸手轻轻地帮她拂在耳后。
洵美一颗芳心,显然已经被这公子信手拈来的举动,搅得意乱神迷。分明就是个情场高手。
就在采薇不由自主皱起眉头时,身旁忽然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这位美丽的小姐,不知可否赏脸跳一支舞?”
采薇下意识转头,看到的便是迷离灯光下,谢珺那张半明半暗的清俊面孔。
她蓦地怔忡。
她的反应,让谢珺愣了下,笑说:“弟妹,是不是吓到你了?”
采薇回过神,赶紧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轻笑着摇摇头:“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谢珺道:“我送两个公使回饭店,想起来今日是礼拜六,饭店有跳舞会,就顺便来看看,没想到弟妹也在这里。你是一个人过来的吗?”
采薇回道:“跟我三姐一块来的。”
谢珺点点头,朝舞池瞥了眼,再次伸出手,笑说:“好久没跳舞了,不知弟妹可否赏脸跳支舞?”
在喧杂的舞厅里,他看起来依旧清风朗月一般,那张微微带着笑意的英俊脸孔,怎么都无法让人跟恶魔联系起来。但是,那一桩桩的事,一个一个的人名,在采薇的脑海中马不停蹄闪过,她不由得就从头到脚一阵发寒,半晌没有回应。
谢珺弯唇轻笑了声:“怎么了?弟妹。”
采薇再次回神,暗暗深呼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从容,笑着将手放在他的掌中。
谢珺轻轻握住她柔软的小手,带着她没入舞池。舒缓的华尔兹,没能让采薇放松下来,反倒是随着脚下的步伐,心跳得厉害。脑子里不停得回响着谢煊说的话,无法抑制的恐惧,在四肢百骸游走。
谢珺很快发觉了她的不对劲,低声询问:“弟妹的手怎么这么冷?是不是不舒服?”
采薇生怕自己的眼神表情泄露内心的情绪,一直低着头,不停地说服自己冷静,听他这一问,愣了下道:“是有点不舒服,可能是有点着凉了。”
“是吗?”谢珺边说边抬起本来虚虚覆在她腰间的手,碰了碰她的额头,“额头也很凉,好像在出虚汗,算了,咱们别跳了,我带你去旁边休息。”
采薇如释重负,她哪里是着凉?是与这人跳舞给吓的。
谢珺领着她到舞池角落的沙发坐下,离开片刻后,不知从哪里端了杯热水过来,递给她:“先喝点热水缓缓,要是还不舒服,我带你去看大夫。”
采薇接过来,哪怕她再努里控制自己,也忍不住表情有些僵硬,好在在谢珺看来,她是不舒服,并没有多想。
“二哥你去跳舞吧,不用管我。”她喝了口热水缓了缓道。
谢珺弯唇轻笑了笑:“我也只是过来随便瞧一眼,都是小年轻,我就是看看热闹罢了。”
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是那么温和,以至于采薇忽然怀疑,是不是谢煊冤枉了他?但趋利避害的本能,还是让她选择相信谢煊。
两人正说着,洵美忽然气哼哼跑了过来,看到谢珺,先是咦了一声,又礼貌地打招呼:“二哥!”
谢珺笑着同她点点头。
采薇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谢珺身上移开,转头问:“怎么了?三姐。”
洵美黑着脸重重在她旁边坐下:“真是气死了我!”
“怎么了?”采薇问。
洵美伸手往舞池一指:“你看看!”
采薇顺着她的手看去,这会儿舞曲已经换成热烈的探戈,而那原本拥挤的舞池,被一对奔放的男女占据。也不能说是占据,而是这对男女跳得实在是太过火,旁边的人只能退避三舍。
那女人是个金发的洋人,身材高挑火辣,穿着一身性感的裙子,酥胸露了大半。而那男人……采薇定睛一看,差点没一口喷出来。
那不是陈青山么?
她赶紧四顾了一下,没看到谢煊的身影,又才仔细去看舞池。
洵美气哼哼道:“这臭丘八要不要脸?搂着个大洋马跳舞也就算了,还胡乱撞人,弄得我和林公子都没法跳下去。”
采薇问:“你的林公子呢?”
洵美愤怒道:“别提了,刚刚被这姓陈的一肘子撞出鼻血,去洗手间处理了。”
采薇:“……”
谢珺看了眼舞池的陈青山,笑道:“听说青山最近在相亲,相了几次都没成,这是准备相洋人了?”
洵美鄙夷地嗤了声:“能有女人看得上他,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谢珺轻笑了笑,将地方让给姐妹俩,起身道:“弟妹,那我就先走,你们玩得开心。”
采薇重重舒了口气,笑着道:“二哥慢走。”
谢珺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不紧不慢离开。
采薇默默目送着他的背影,等到人出了门,才收回视线,端起杯子用力灌了口水。
洵美没注意到她的异常,一边横眉竖眼盯着舞池里那两道身影,一边不忘道:“要是你嫁的是谢二公子,那该多好。模样生得好,斯斯文文,还有本事。而且我没听说过他有什么风流韵事。”
采薇淡淡道:“也不能这样说,凡事还是不要光看表面。”
洵美却是不以为然,一张小脸气得通红,指着舞池里的陈青山道:“怎么就不能看表面?相由心生懂不懂?你看那姓陈的流氓,从头发丝到脚趾盖都写着流氓二字。”
“你还见过人脚趾盖啊?”采薇被她义愤填膺的模样逗乐,“你这是对陈副官有偏见,他人挺不错的,别每次见到人就骂,他也没得罪你。”
洵美啐了一声:“什么不错?这人是北京南城的地痞流氓出身,要不是跟着谢三,摇身一变成了副官,现在估计还在打家劫舍呢。”她顿了顿,又道,“若是林公子被他撞出了什么毛病,我非得让他好看。”
采薇笑问:“你真喜欢那位林公子?他做什么的”
洵美红着脸道:“他家在南洋做生意的,去年才回来,准备在上海发展。”
采薇点点头:“爸爸虽然说了你的婚事自己做主,家世背景不重要,但品貌肯定是要过得去的。你了解这个林公子吗?过”
洵美道:“林公子人很好的。”
采薇轻笑:“你才跟人见过几次,就知道人好了?”
洵美颇有些得意道:“我自然是知道。你知道我怎么认识他的么?去年年底我去逛百货商场,遇到扒手,他帮我追回了钱袋。后来偶遇几次,每次都看到他帮助别人。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好人品的公子。”
她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反倒是让采薇更加狐疑。
两人正说着,那位林公子已经回来,鼻子下塞着一团棉花,形容颇有些狼狈,看来陈副官将人撞的不轻。
洵美见到人来,赶紧起身,担忧道:“林公子,你没事吧”
林公子摇摇头:“没事。”又有些无奈道,“没想到这种地方,也有如此粗鲁之人。”
他话音刚落,那粗鲁之人,已经同洋妞分开,大喇喇走了过来。
“三少奶奶。”
采薇道:“你一个人来的?”
陈青山笑嘻嘻道:“那是自然,三少又不像我是个光棍儿,哪有胆子来跳舞会?”说着,仿佛才看到洵美一样,夸张地咦了一声,“三小姐也在啊!”
洵美站起来,指着他怒道:“姓陈的,刚刚你为什么要撞林公子?”
陈青山眨眨眼睛,一脸无辜:“林公子?”
“你少装了,人都给你撞出了一脸血。”
陈青山恍然大悟转头看向身旁的年轻男人,“是这位公子么?真是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让我看看伤到哪里了?”说完便要伸手去捏人家的脸。
林公子不知是不是被他撞出了心理阴影,脸色不太好好看地连连后退:“无妨无妨,公子不用放在心上。”
洵美怒道:“得幸好你遇到的是林公子,换做别人,绝不会轻饶你。”
陈青山嬉皮笑脸道:“是是是,多谢林公子和三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
洵美哼了一声,见舞曲又开始,绕过沙发:“走,林公子,别被这泼皮无赖搅了兴致,咱们再去跳舞。”
林公子从善如流牵起她的手,再次滑进了舞池。
陈青山到沙发坐下,瞥了眼那没入舞池的男女,撇撇嘴摇头。
采薇转头四顾了一下,问:“你家三少呢?”
陈青山笑说:“三少奶奶别看了,三少派我来看着你的,他自己真没来。交代我要是有人占你便宜,就让我把人赶走。”
采薇嘴角抽了下,想了想问:“他最近怎么样?”
陈青山道:“还行,让你别担心。”
采薇咕哝道:“我担心什么?”她不太好意思跟男人说这个,便转移话题,问,“你刚撞人家林公子做什么?还把人撞出了一脸血。”
陈青山啧了一声:“你不说我差点忘了。这是你三姐新交的男朋友?”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洵美对他好像是有点意思。”
陈青山嗤笑:“这人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采薇看了眼舞池中那俊俏公子,道:“听洵美说,家里是在南洋做生意的,去年刚刚回来,准备在上海发展。”
陈青山扯扯唇角,鄙夷一笑:“你们这些富家千金可真好骗。南洋做生意的?我跟你说,这厮就是个南方来的拆白党,专门骗你三姐这种千金小姐的。”
采薇大惊:“你怎么知道?”
陈青山道:“你去问问你三姐,他和这人认识是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紧接着便是各种不经意的偶遇,让她看到这人品行多方端善良。等正儿八经约会几次,就该是各种意外借钱了。当然,钱财对你们江家小姐来说不是什么事,就怕不仅骗财还要骗色,等生米煮成熟饭,那就成了人家的专属摇钱树。”
采薇刚刚只觉得那林公子哪里不对劲,现下听他这么一说,想到刚刚洵美的话,顿时冷汗淋漓,不由自主朝舞池看去,也不知那人说了什么,洵美正笑得花枝乱颤。
“你怎么知道的?”她问。
陈青山道:“我哪里注意这些,是前两日,我和三少在外滩那边,看到你三姐和这位林公子,三少觉得不对劲,让我去查了查,这一查就查出来了。”
采薇道:“你们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陈青山:“我也是今天才查清楚的,这不来告诉你了么?”
采薇有点头痛得揉了揉额角:“行,我知道了,回头我去告诉我三姐。”
陈青山轻笑一声:“就你三姐这二百五的性子,如今正在被人迷得五迷三道,你要直接跟她说这林公子是拆白党,她铁定不信,而且还会怪你不盼她好。”
采薇笑:“你还挺了解我三姐的。”
陈青山有些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我每见你们江家这位三小姐一次,都得挨她一顿骂,能不了解么?”说着又道,“三少奶奶您别担心了,这事儿三少已经给你想好了解决办法,待会跳完舞,估摸着三小姐会接受那位林公子的邀请,在附近压压马路什么的,你让他们去,然后等着看戏就是。”
采薇闻言有些意外,没想到谢煊竟然还有功夫管这事儿。她笑了笑道:“替我多谢你家三少,麻烦他了。”
“三少奶奶家的事,对三少来说,那都是大事,怎么会麻烦?”
两人说了一会儿,跳完一支舞的洵美,果然跟只花蝴蝶一般跑过来,满脸欢喜道:“妹妹,我和林公子去附近走走,你自己在这里玩,十点钟的时候,咱们去程大哥那里会合。”
两个女孩子晚上出门,江鹤年自然是派了程展开车护送的。
采薇点点头:“好,你去吧,自己当心点。”
“有林公子在,你就放心吧。”
采薇:“……”
等人跑开,陈青山由衷感叹:“上回我亲眼看到你这位三姐,一口气在百货商场花了三十大洋,眼睛都没眨一下。三十大洋啊!都赶上我半年军饷了。这么好骗的有钱姑娘,要不是良心过不去,我都想骗了。”
“你就别风凉话了,赶紧跟上,可别让洵美吃了亏。”
“放心吧,有人看着。”
采薇自然是不放心的,一口气跟着跑下楼,很快看到了前方走在路边的男女背影。
这会儿天色已晚,路上只有稀稀落落的行人,洵美和那位林公子说说笑笑并肩而行,看起来像是一对刚刚陷入爱河的男女,正在月色下约会。
过了一会儿,那男人的手,便试探着握住了女孩。洵美假意挣扎了片刻,最终含羞带怯地放弃,任由他牵着自己。
采薇抚额,忍不住想追上去将两人分开,但又明白以洵美那性子,自己这样无凭无据棒打鸳鸯,肯定是行不通的。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跟着,因为太专注,什么时候身旁的陈青山不在了,都没察觉。
那林公子牵着洵美走了一小段,也不知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只见洵美点点头,便跟着他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
采薇赶紧跟上去,看到两人往黑暗的巷子深处走去,忍不住要出声叫住两人时,嘴巴忽然被人从后面捂住。
她脑子一懵,吓得心脏差点漏掉半拍,就在她准备大叫呼救时,耳边传来熟悉的低沉声音:“是我。”
谢煊将她抱进怀中,感觉到她放松下来,放开手,直接将人抱到了拐角的墙边躲着,在她耳边低声说:“别担心,没事的。”
采薇转头,在夜色中对上他的脸,小声嗔道:“你怎么来了?吓死我了。”
谢煊轻笑一声:“正好路过。”
采薇:“……”才怪。
谢煊双手环着,让她整个身体背靠在自己胸前,冷不丁又道:“你是不是瘦了?怎么跟猫儿似的,这么小一只。”
其实也不是真的小,而是女孩儿的身体那么柔软,好像稍稍用力,就能让她融化在自己身体里一般。
“你才是猫!”采薇反诘。
四月底的江南,已经是穿薄衫的季节。两个人这样亲密无间的靠着,彼此身体的气息和温度,很快就暧昧地缠绕在一起。太久没有这样靠近过,采薇嘴上虽然嗔着,身体却忍不住因为这样的亲密,而有些心肝发颤。
偏偏谢煊的手还不老实,她甚至能隔着衣衫感觉到他指腹上的粗粝。这种时候还不忘占自己便宜,采薇也算是服了他,下意识去掰他的手。
然而,谢煊一句话便制止住她的动作:“快看,别动。”
采薇闻言往巷子里看去,果然忘了手上的动作。
今晚是个好天气,月明星稀,虽然巷子里没有夜灯,也能模模糊糊看清里面的情形。只见巷内的两人停下了脚步,洵美靠在墙边,而林公子则双手撑在她的脸侧,小声说了句什么,慢慢朝女孩儿的脸覆上去。
采薇的心一下提起来。
就在这时,忽然从墙上跳出两个蒙着脸的男人,一左一右走过去。
林公子的好事被打断,迅速转过身,将洵美护在身后:“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两个蒙面男子晃了晃手中匕首,其中一人开口道:“把钱都交出来。”
那林公子估计也算是见过世面的,飞快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大洋,又转头柔声对洵美道:“江小姐,这些人就是要钱,把钱给他们就好了。”
洵美自是知道这个道理,赶紧哆哆嗦嗦从手包里掏出一把银钱放在他手上。
林公子将大洋递给那高个子的蒙面男人,好声好气道:“两位大哥,钱都在这里了,还请你们别为难我们。”
高个儿接过一把银洋,在手中掂了掂:“这么点?”说着又与同伴道,“你不是说这家伙是南洋回来的富家公子么?怎么就这么点钱?”
“我打听过的,这家伙说自己从南洋回来不久,准备在上海发展。估摸着是身上带得不够,咱们把人先绑回去,让他家里人送钱上来赎他,若是收不到钱就咔嚓。”
这两人说话口气,听着太像亡命之徒,林公子顿时吓得两腿一软,忙跪在地上道:“两位爷饶命,”
然而这两人不为所动,将匕首在他脸上拍了拍,恶狠狠道:“怕什么我们就是抓你回去待两天,收到钱就放你走,也不用多少,一万大洋就够了。”
洵美遇到这种事,自是吓得不轻,不过听到说一万两大洋,便松了口气,脱口道:“你们要钱就要钱,千万不要伤他。”
“放心小姐,我们图财不图命,当然,如果没有钱的,那就只能图命了。”
洵美点点头,认真道:“林公子,你不用担心,你把你家里地址告诉我,我去通知你家人,让他们拿钱赎你。”
躲在拐角处看着这一幕的采薇,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她这三姐可真是个人才。
那瘫坐在地上的林公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朝拿着匕首的蒙面人大声道:“你们别绑我,绑她就行,她是江家三小姐,就是沁园江家,你们都知道吧?别说一万大洋,就是十万也拿的出来。”
洵美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的男人。
蒙面人佯装思索片刻,道:“那就一起绑,一家一万,谁家送钱留谁的命。”
林公子哪里敢让人绑走,哆哆嗦嗦道:“你们放过我,我没钱。我不是什么南洋富家公子,我就是从广东来的破落户。”
蒙面人不以为然道:“你以为这样说,就能放过你么?”
林公子道:“不信你们可以去查,我连南洋都没去过,统共就这点钱,全给你们了。”
蒙面人道:“那你为什么要自称南洋回来的富家公子?害得我们还专门守株待兔。”
“我……我……”到底身旁还站着个千金小姐,这姓林的也说不出口。
蒙面人恍然大悟道:“明白了,装成富家公子招摇撞骗对吧?听说南边来了一批拆白党,专门骗上海的有钱小姐和太太,看来你也是其中之一啊!妈的,真是白白浪费我们一番功夫。”
这回洵美是彻底崩溃了,也不管还有两个歹徒在场,拿起手包就朝林公子的头上砸去:“你这个骗子!骗子!”
林公子被打得屁滚尿流,趁机往外跑去。洵美想去追,却被蒙面人拦住去路:“江小姐是吧?没钱的骗子能走,有钱的小姐得留下。”
“你们干什么?”洵美这才从被骗的愤怒回到被打劫的恐惧,看着拿着匕首的男人逼近,吓得贴在墙根儿连连后退。
砰地一声,本来已经跑到巷口的林公子,忽然被迎面冒出来的人一脚踹飞了两三米,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踹完人的陈青山直接从他身上跨过去,大步往里走。
洵美看到来人,大喜过望,叫道:“陈副官,快救我!”
外面的采薇看着这一出,皱眉小声问身后的男人:“怎么还有青山的戏份?”
谢煊轻笑了笑,覆在她耳畔,低声道:“他说每次见到洵美都被骂,所以给我申请加戏,好让以后你三姐别再骂他了。”
采薇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
而巷内的洵美,看到忽然出现的陈青山,只觉得有如天神降临,然后哇的一声哭出来。
陈青山被这大小姐惊天动地哭声,弄得抖了一抖,硬着头皮继续演下去,对着巷子里的两人大喝一声:“你们赶紧放了这位姑娘!”
两个蒙面人,扮演劫匪很是专业,举起匕首晃了晃,道:“劝你少管闲事,不然弄死你。”
陈青山招招手:“来啊!”
那两人配合地上前,举起匕首朝他刺上来,洵美贴在墙根,看着这情形,吓得一边哭一边叫:“陈副官,你小心!”
陈青山一个灵活的一个闪身,避开匕首的同时,一把握住那人手腕用力一拽,将人摔倒在地,紧接着又是一脚踹向另外一人,将人踹出了两米远。动作干净利落,刹那间,两个“歹徒”已经倒在地上。
两人面面相觑一眼,爬起来就往外跑。陈青山作势要追,洵美赶紧跑上来拉住他的手臂,抽噎道:“别追了,我一个人怕。”
陈青山清了清嗓子:“三小姐,有我在不用怕。”
采薇揉揉额头,收回脑袋,舒了口气,一时哭笑不得。抬起头,便对上谢煊一双在夜色中也熠熠发光的眸子。
“走吧!回去跟程大哥说一声。”
谢煊松开抱着她腰身的手,站起了身,然后又拉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往回走。采薇还想着刚刚洵美的事,跟着他走了一段,忽然身体一轻,人被抱进了旁边一条黑暗的巷子。
“你干嘛?”采薇吓了一跳,对他这壁咚的姿势,有点无语。
谢煊伸手将她散乱的头发拨弄了下,似是漫不经心问:“刚刚我二哥也在舞厅?”
采薇点点头:“嗯。”
谢煊问:“他请你跳舞了?”
采薇如实道:“跳了半支,我想到你说的话有点紧张,他以为我不舒服,就没再跳了。”说着,试探问,“他真的是你说的那样吗?”
谢煊眉头轻蹙,语气不悦道:“你这是相信他不信我?”
采薇扯了下唇角:“因为实在是难以置信。刚刚在舞厅里见到他,还是那么温文尔雅绅士有礼,看到我不舒服,还去端了一杯热水,我真的有点想象不出他是那样的人。不是说相由心生么?我都有点怀疑是不是你冤枉了他?”
她这话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说完才觉得不太对劲,借着月光仔细一看,谢煊的脸果然黑如夜色。她其实很明白,如果不确定,他怎么可能去把这些罪行扣子自己亲生兄长头上?
他应该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更难接受这样的现实。
她握住他的手臂:“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觉得太不可思议。”
谢煊此刻想的却不是谢珺做过什么,而是接下来想要做什么。他其实一直只是出于男人的直觉,怀疑过谢珺对她的心思。但刚刚听她这么随口一说,几乎是已经笃定。
他深呼吸一口气,压下想杀人的冲动,沉默了片刻,冷不丁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知道我二哥做的这些事,或者他没做过这些事。他这样的男人中意你,你会对他动心吗?”
采薇只觉得这话实在莫名又荒谬:“你说什么呢?不管他做没做过这些事,他是你哥。”
谢煊想了想,换了个措辞:“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没成亲,我和他一起追求你,你会选择谁?”
采薇撇撇嘴,有些反感地皱眉:“没有可能的假设,我怎知道?”
谢煊道:“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给我。”
“我也不能骗你啊。”采薇推了他一把没好气道,“再说了,你是不是有毛病?竟然假设这种问题,拜你所赐,我现在看到你二哥就瘆得慌,你这个问题只会让我浑身发寒。”
谢煊轻笑一声,将她抱进怀中:“嗯,以后不会问了。”
这是一个温情而不带任何**的拥抱,采薇甚至隐约感受到他刻意掩盖的痛苦和脆弱。她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脊背。
外面很快传来陈青山和洵美的声音。
“没事了没事了,刚刚你不是打了那姓林的么?也解气了吧?”
洵美抽噎道:“不行,我还要再打他几下。”说着又要往回走。
陈青山赶紧拉住她:“大小姐,人都快给你打残了,脸也被你毁了,以后肯定是骗不了人了。咱们差不多得了,要真闹出人命,你自己心里也不舒坦是吧?”
“我舒坦啊!”
“……”陈青山,“你也没损失什么?就算了吧,小姑娘家家的别这么血腥,再说了,那种人也不值当。”
洵美道:“我怎么没损失?他骗的可是我的感情,我的感情是千金都难换的。”
陈青山:“……也没有吧,我记着你年前的时候,不是还在跟一个什么银行公子约会么?还给人送东西呢!”
洵美被噎了一下,半晌才闷声道:“我就是不甘心。”
陈青山道:“你应该万幸才是,要是再迟点才发现这姓林的是个拆白党,那真是想哭都没地儿哭了。”
洵美一听,又大声哭起来:“我怎么就遇不到一个好男人呢!”
陈青山被她这嚎哭,弄得脑仁直跳,又怕路人看到,以为他欺负姑娘,赶紧伸出手僵硬地拍拍她的肩膀:“别哭了别哭了,肯定能遇到的,指不定你一抬头就遇到了。”
“真的吗?”洵美抬头看向他,还顺手拿起他的袖子擦了擦脸。
陈青山一口银牙咬碎,咧嘴一笑,点头道:“那肯定是真的。”
洵美又顺势在他手臂上擦了擦眼睛,抽噎了下道:“那我姑且相信你吧。”
陈青山默默收回手,他就不该加什么戏的。
等到两人走远一点,躲在巷子里的采薇,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从谢煊的怀抱离开,抬头道:“今晚谢谢你,不然我三姐不知道会被骗成什么样子。”
谢煊笑说:“夫妻俩不用这么客气。”
也不知是不是闹了这几个月,多少生分了些,听他说到夫妻二字,采薇竟有点不好意思。她摸了摸鼻子,掩饰住自己的不自在:“你现在自己分/身乏术,还要操心我家的事,难为你了。”
谢煊道:“这对我来说,倒不是什么大事,举手之劳而已。不过你还是回头跟爸说一声,虽然包办婚姻让你嫁错了人,但也不能完全放任洵美乱来,富家千金不知多少人盯着,女孩子到底容易吃亏。”
“不用我说,洵美那大嘴巴,回去就得告状,我爸也不是傻子,听到这个肯定得长个心眼儿。”说完,默了片刻,清了清嗓子,佯装云淡风轻道,“包办婚姻也不一定就嫁错人。”
谢煊低低笑了一声。
采薇觉得自己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客观说一个事实罢了。
第99章 更新
果不其然, 一觉醒来, 洵美遇人不淑被骗的事,已经经由她自己的小喇叭传遍了沁园上下。江鹤年得知这事儿, 自是气得脑仁儿直疼, 本来想骂她没脑子, 但一想江家未婚的女儿,只怕一早就被那些不怀好意的拆白党们盯上了。那些专门骗财骗色的渣滓,手段本就高明, 别说是洵美这样不谙世事的姑娘,这上海滩上一些有手腕的名媛阔太也不是没被骗过。
得庆幸没酿成大错。随后江先生便禁止洵美再随便结交男子,至于婚姻大事, 他会再帮她物色。
洵美心大, 也不以为意, 采薇还想着她是不是该难过一阵子, 哪知两天就没当一回事了。因为陈青山救了她, 为了道谢, 过了几日,她给使署打了个电话,确定陈青山在, 便拎着大包小包谢礼, 缠着采薇去跟她一起去给人道谢。
其实这事儿真要感谢的是谢煊, 不过人家谢三公子做好事不愿留名, 采薇就只能让陈青山在洵美那里领了全部功劳, 自己承下谢煊这份恩情便是。
到了使署门口, 采薇不想进去凑热闹,便和程展在外面等着。看着目送着洵美与门房通报,拎着大包小包颠颠儿地跟着卫兵小跑了进去。
站在驾驶座门外的程展摇摇头,好笑道:“三小姐不会是又看上陈副官了吧?”
与他隔着车身而立的采薇一愣,她还真没往这上面想,毕竟在这之前,自己那三姐和陈副官但凡见面,轻则对人家挤兑一番,重则尖酸刻薄一顿骂,张口闭口不是流氓就是丘八。这段时日以来,她相过的男子,也都是斯文俊逸的贵公子,跟陈青山截然不同。怎么也不至于因为人家救了她一次,就忽然对人有了意思。
而且就算有意思,也不大好说,毕竟她短短一年多,有过意思的对象,不说十个也有八个。出事那晚还一副感情被骗看破红尘的架势,睡了两觉,林公子长什么样估计都忘了。
她其实还挺羡慕洵美这样的姑娘的,缺心眼儿也有缺心眼儿的好处,至少不容易真的为感情所困,看着咋咋呼呼,实际上比她洒脱多了。
反观她自己,花了那么长时间去说服自己,不要在这个不适合的时代,陷入一段不适合的感情,但始终没能成功。如今知道谢家的事,更无法置身事外明哲保身。
想到这里,又不禁好奇谢煊今天在使署里干什么?若是看到洵美,会不会猜到她也来了,就在使署门外?
那天晚上分开前,在黑暗的巷子里,他吻了她,久违的亲密,虽然她表现得还算淡定,但其实内心也很有些激动,以至于几天过去了,唇上好像还有种炙热的错觉。
这事儿说来也是荒谬,照理说两人澄清了误会,她也明白谢煊的处境和难处,然而偏偏什么都不能做,还得继续将这貌合神离演下去。也许老天爷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她都不知道万一哪天,谢煊真的出了事,两个人是不是就停在了这种让人误会的状态?
她闭眼默默深呼吸了口气,将涌上来的焦虑压下去。再睁眼时,却见两架汽车从使署里开了出来。其中那辆黑色雪佛兰他认得,正是谢珺的专车。
在她眉头轻蹙的同时,两辆车一前一后开过了马路,在他们车子旁边停了下来。
谢珺打开车门下车,边朝她走过来,边笑着打招呼:“刚刚看到三小姐去找青山,没想到你也来了,怎么不进去?”
毕竟是在听到谢煊的话后第二次见到这个人,虽然心里头还是很有些不自在,但已经从容了许多,不像上次那么紧张。她笑着回:“上回青山救了我三姐,今天专门来道谢,我就是陪她过来一趟,也没什么事,就不进去了。”
谢珺看着她道:“三弟在里面呢。”
采薇哂笑了下,道:“我和他又没什么话说。”
谢珺笑了笑,道:“他做的那些事,我已经说过他了,我这个做兄长的还是希望看到你们能和好如初。”
采薇不甚在意道:“再说吧。”
谢珺无奈地笑了笑,叹了口气:“那你等着,我走了。有空的话,回来看看眉眉,一家人一起吃顿饭。”
采薇点头:“嗯。”
谢珺神色莫测地看了看她,就在他准备转身时,忽然砰的一声巨响。
采薇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不稳,重重撞在身后的车身上,脑子一懵,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一具有力的身体扑倒在地。
震耳欲聋的枪声噼里啪啦响起,周遭一片混乱,采薇只觉得耳朵一阵嗡鸣,脑子里也是混沌一片,忽然像是不知今夕何夕,身在哪里?
程展跑过来大声道:“五小姐二少!”
谢珺移开身体,将采薇稍稍拉起来交给他:“赶紧去旁边躲着。”
程展伸手飞快把震懵了的女孩捞起,身姿矫捷地扎进了旁边灌木丛中。枪声爆炸不绝于耳,这不是普通的刺杀,上百人直接冲击使署,双方的交火如同是一场小型战役。
哪怕采薇已经经历过不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大场面,那枪声和炮声,震得她发晕,不远处的街道一片混乱,什么都看不清楚,她被程展护着趴在灌木丛中,一动不敢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激烈的交火终于平静下来,但采薇还是觉得头晕耳鸣,也不知是不是被第一声炮响震得太厉害,鼻下好像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下来,伸手一摸,果然是一手红色,脑子愈发嗡嗡作响。
她好像听到谢煊的声音在说:“二哥,你没事吧?”
“无妨,乱党逃走了几个,你马上安排全城搜捕。”
“明白。”
*
“五小姐,你没事吧?”虚软的身体被程展扶起来。
采薇想回答说没事,但是头晕得厉害,试图睁眼也半天睁不开,好像是陷入了一张巨大的黑暗,力气忽然被全部抽走。
“弟妹!弟妹!”谢珺焦灼的声音传来。
采薇听得到,却还是没力气回应。就在这时,一只带着温度的粗粝手捏在了她的脸颊。
那陌生又隐隐带着点熟悉的触感,忽然唤醒了她心中某种久违的恐惧,像是寒冬腊月,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透心凉的同时,脑子也瞬间清醒。
她蓦地睁开了眼睛,入眼之处便是谢珺那张带着焦急之色的英俊面孔,还有他那只还没从自己下巴收回的手。
采薇表情惊恐,睁大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他。
谢珺以为他是被刚刚的交火吓到了,倒是没觉察异常,正要再开口,穿着戎装的谢煊走了过来,看到流着鼻血的女人,眸色一震,上前蹲下身,将她抱在怀中,忧心忡忡问:“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采薇这才回过神,她慢慢将视线从谢珺脸上收回,定定看向他,脸上表情还是有些惊恐,一句话都不说。
谢煊伸手擦了下她鼻子下的血,又从上到下扫了她一遍,没看到有受伤的地方,又问:“到底哪里受伤了?”
采薇看着他,轻轻摇头:“没事。”
但脸上的惊恐还是没有褪去。
这时阿诚走过来道:“二少,您受伤了!”
谢煊抬头,果然看到谢珺肩膀上一片湿润的痕迹,应该是被血染的,只是因为穿着黑色西装,看不出颜色。
谢珺似乎对疼痛浑然不觉,被提醒才低头朝肩头看去,眉头轻蹙了蹙,淡声道:“老三,我去医院处理一下,这边你善后。”又看了眼被他半抱着的采薇,“弟妹跟我一块去医院检查一下,看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采薇闻言,忽然紧紧抓住谢煊的袖子,睁大眼睛看向他。
两人四目相对,在对上他担忧的询问眼神时,她又像是蓦地反应过来一般,松开手拉住程展的手臂,借着他的力量站了起来,淡声道:“我跟二哥去医院看看。”
内心的震惊和恐惧是一回事,但身体毕竟更重要,现在也不是依赖谢煊的时候。
她能感觉到自己没有外伤,但可能脑袋是真的被炸弹的威力震动到了,此刻里面跟翻江倒海似的,一阵一阵钝痛,她都怀疑是不是被震出了脑震荡。
谢珺的那辆雪佛兰被炸毁,阿诚飞快从使署内重新开了辆车子出来。
洵美这会儿也从里面跑了出来,见到满街残迹,没干涸的血迹,以及倒在地上的尸体和伤员,顿时吓得哇哇直接,闭着眼睛跑到陈青山身旁,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瑟瑟发抖。
陈青山有些无语地将人拖到采薇跟前,她这才试探着睁开眼睛,看到采薇脸上有血迹,尖叫道:“妹妹,你受伤了?”
采薇道:“程大哥,你先把三姐送回去,我跟二少一块去医院检查一下。”
程展点头:“我送了三小姐,马上来医院。”
说话间,谢珺已经捂着肩头的伤口上了车,她看了眼表情莫测的谢煊,朝他点点头,上了谢珺那辆车。
谢煊默默扫了眼“横尸遍野”的街道,闭了闭眼睛。
洵美上了车,一边因为害怕而哆嗦,一边不忘透过窗户跟陈青山道:“陈副官,你要当心。”
陈青山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目送车子离开,才走到谢煊身旁,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感叹道:“这些革命党还真是不要命,竟然敢直接攻击使署。二少这种心思缜密的人,怎么可能没有防备,真是白白送命。”
谢煊道:“别说了,赶紧帮忙处理现场。”
“收到。”
*
这厢的车内,谢珺紧紧捂着肩头,指缝间已经浸出了红色的血液,他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显然这伤处没有刚刚他表现的那么无足轻重。
刚刚的的交火,自然是让采薇吓得不轻,但她后来突如其来的恐惧,却不是因为目睹了这场小型战役,而是当她几近昏迷时,下巴上忽然出现的那只手。
那样短暂的触感,并不能让他真正辨别出什么,只是忽然就让她想起大婚当日,自己被人绑在黑暗的屋内,脸颊被黑暗中的陌生男人掐住时的经历。像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一样,在谢珺的手碰到自己的脸时,那些已经快要被遗忘的恐惧,忽然就涌了上来,让她不由自主就将镜头那只手,与黑暗中那只手合二为一。
她看了看身侧的男人,将这种没有任何证据的恐惧努力压下去,担心地问:“二哥,你伤怎么样了?”
谢珺睁开眼睛,看向她,轻笑了下,淡淡回道:“没事。你呢?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在听他说话时,采薇又禁不住一阵恍惚,这样温和的男人,真的是黑暗中一言不发,像是地狱修罗一般的那个男人吗?
她深呼吸一口气,摇摇头:“头有点晕,应该没设么事。”
谢珺点点头:“没事就好。”
采薇又想起刚刚他把自己扑倒在地,护在身下的场景,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救她——虽然这些人本就是冲着他来的,但客观上,他确实救了她。以至于对这个人的恐惧和抗拒,又似乎少了点底气。
“刚刚多亏你救了我。”
谢珺笑说:“那些乱党本就是要杀我,你这是因为我受了无妄之灾,我哪里敢领你这声道谢。”
采薇道:“不能这么说,换做别人,只怕是管不了那么多。”
谢珺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又勾唇轻笑了笑:“我怎么能看着你在我面前出事?”
采薇对上他那双温和的黑眸,心里不知为何,忽然咯噔了一下,不由自主别开目光,胡乱道:“二哥,你真是个好人。”
谢珺轻笑一声,复又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半晌之后,又才冷不丁低声道了句:“我不是好人。”
采薇知他流血过多,得保存体力,看了看他,没再说话。
到了医院,谢珺很快被送进了手术室,采薇则被带到一间检查室。这个时代的医疗设备十分简陋,哪怕是租界的洋人医院,也没什么现代仪器。不过现代医学诊治那一套,已经初见雏形,检查结果是轻微脑震荡,得在医院住下观察。
采薇确实也觉得还很不舒服,头晕耳鸣还泛着恶心,虽然对这个时代的医疗不信任,也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老老实实住了下。
镇守使入院,这医院自是被封锁起来。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卫兵在旁边照看着他,采薇躺着缓了会儿,想起来,问道:“二少怎么样?”
卫兵回道:“肩上中了一颗子弹,已经做完手术,没有大碍,正在病房休息。”
采薇点点头,复又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间被聒噪的说话声吵醒,睁眼一看,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本来看着自己的卫兵不见了,却多了她爹江鹤年和大哥云柏,以及正在盛汤的四喜。
“醒了?”江鹤年见他睁眼,忙不迭开口问。
“爸爸,你们怎么来了?”
江鹤年道:“听洵美和程展说了使署那边交火的事,你受伤进了医院,赶紧过来看看。”
“洵美就没跟你说我没事吗?”
江鹤年道:“她说的话我能放心?”
采薇失笑:“不是还有程大哥么?”
云柏插话道:“那也不敢放心,你一个人在医院,我和爸爸当然是要来看看。”
采薇道:“我跟二少一块来的,怎么就是一个人了?你们刚刚没看到有卫兵在病房守着么?”
江鹤年道:“又不是自家人,怎么能放心。不过听说二少受伤,我得去看看他。”
采薇点头:“有四喜在这里就行,你们看了二少,回去同妈妈他们说我没事。”
江鹤年表情还是不大放心,满脸都是心疼,看着她沉默了片刻,道:“行,你好好休息,听医生的话,别乱动,明天我再来看你。”
父子兄妹又说了几句话,才出了门。
四喜端着汤走过来,道:“你今天也不让我跟着,得幸好没出什么事。”
采薇笑说:“你跟着有什么用?还能生出三头六臂保护我?”
四喜道:“那可说不准。”她把汤碗放在床头柜,伸手小心翼翼扶起采薇,“大夫说暂时只能吃清淡的东西,幸好我带的是莲藕汤。”
她端起要喂她,采薇确实笑着要接过来:“我是脑袋有点晕,手脚又没伤。”
四喜不干:“头晕手就会抖,你自己喝小心洒了。”
两个人正说着,病房的门从外面被推开,一身戎装的谢煊走了进来,道:“四喜,我来吧!”
四喜正要开口拒绝,采薇看了眼说话间已经走到床边的男人,道:“给他吧。”
四喜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汤碗交给了谢煊。
“你去外面等着。”谢煊接过碗,在床边坐下,自然而然地开口赶人。
四喜看向采薇,看到她朝自己点点头,这才出了房门。
谢煊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汤,道:“医生说是被炮给震到了,没什么大事,好好躺两天就行。”边说边舀起一勺汤,送到她嘴边,“来,先喝点汤。”
他估摸着是没什么照顾人的经验,语气温柔,一脸认真,却有点像是在哄孩子一般。
采薇哭笑不得:“我自己喝就行。”
谢煊却执着地将手举在她唇边,笑道:“四喜说的对,头晕的话,手会抖。你自己喝小心洒。有我这个谢三爷伺候你还不满意?”
采薇扫了眼他身上的军装,以及没解下来的枪套,撇撇嘴道,道:“哪能不满意?简直受宠若惊。”
谢煊轻笑一声:“那就好,赶紧喝,不然快凉了。”
采薇从善如流张开嘴。他喂得很小心,像是怕烫到噎到她一般,喂完之后,还不忘拿出手绢给她擦擦嘴。采薇看着,有点欲言又止,谢煊察觉,问:“怎么了?”
采薇犹豫了片刻,道:“我们成亲那天,我不是被乱党劫走了么?你说有问题的,查到问题了吗?”
谢煊摇头,皱眉道:“那一伙策划扰乱婚礼的乱党,都已经抓到,劫走你的人,跟他们应该不是一伙。但我怎么都找不到其他线索,真的是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完美避开了我的追踪,以至于我一直怀疑抓你的人跟乱党其实没关系。”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震惊地看向她。
采薇抿抿唇,她本来是不确定的,但这一刻,也不知为何,忽然又确定了。她凑到他跟前,小声说:“我……怀疑是谢珺。”
面对一桩接一桩不断浮出水面的真相,谢煊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心如止水,连愤怒都能很好地控制住,只是觉得像在做梦一样,荒谬的可笑。
采薇皱眉道:“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说起来,他并没有伤害她,那件事的直接结果,也不过是让她和谢煊吵了一架,做了半年假夫妻,这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
采薇不明白,谢煊却是知道这是为什么?如果之前还不确定他的心思,现下则已经没有任何怀疑。
他同父异母的亲二哥,从小到大没有红过脸的兄长,不仅仅想要他的命,还想要他的妻子,甚至在很久之前,已经动过她的妻子。
秘密浮上水面的这段时间,对于他来说,其实痛苦远远大于仇恨,他甚至没去想到底该怎么去做。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起了杀心。
采薇定定看着他,显然是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却从他莫测的神色中看不出任何。
谢煊抬头,幽幽舒了口气道:“他就是个疯子。”他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起身道,“别想这些了,好好休息,有我在,不会让他再伤害你。”
采薇道:“你今晚还要去搜捕那些逃走的革命党?”
谢煊点头:“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采薇道:“其实……我觉得你不应该抓他们,他们拼了性命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你很明白不是吗?”
其实她对他说这个,没什么道理,毕竟谢家是袁世凯的嫡系,谢司令和谢煊都是恢复帝制的支持者,他自己身为上海镇守副使,所肩负的一大责任就是镇压革命。她知道历史的走向,却恐怕也没办法劝说他背叛他现在所忠于的东西。
谢煊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我心里有数。”
第100章 更啦
采薇在医院躺了一夜, 隔日醒来, 虽然脑子还有些晕, 但整个人舒服了不少。她想着不管谢珺到底做过什么,自己这表面工作还是得做下去,何况他昨天也确实救过自己。于是下床洗漱完毕,等四喜回沁园给她准备早餐后,决定去探望一下谢珺。
病房门口守着两个卫兵, 见她出来,恭恭敬敬地打了个招呼。她点点头,让人给她带路去谢珺的病房。
镇守使被刺入院,医院的守备自是森严, 走廊上站着两排荷枪实弹的卫兵, 连医护人员进出都得仔细检查。
年轻卫兵将采薇领到一间病房门口,轻声道:“三少奶奶,二少在这里。”
采薇点头,抬手轻敲房门。
“进来。”里面传来谢珺温和的声音。
采薇推门而入, 房间里除了半躺在床上看报纸的男人, 没有其他人。
“二哥。”
谢珺抬头看她, 神色温柔,将手中的报纸放在床头桌上, 轻笑了笑:“你怎么样?”
采薇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番, 他脸色苍白, 连唇上都看不到一点血色, 显然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但神色如常,仿佛身上并没有重伤。
她回道:“好多了,应该明天就能出院。你呢?”
谢珺笑了笑,淡淡道:“子弹拿出来了,没什么事。不过估计还得躺几天。”
说着,他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大约是扯到了伤口,眉头轻轻皱了下,采薇忙走上前,拿起杯子递到他手中。
“多谢。”谢珺接过水杯,朝她轻轻笑道。
采薇站在床边,等他喝完,又拿过来放下,然后目光不经意落在柜子上那张报纸。左下角的一则消息的标题,赫然有着谢家三公子五个大字。她皱眉扫了眼,果不其然又看到了柳如烟的名字。
这段时间,上海滩报纸上的花边,谢煊和龙正翔六姨太的绯闻韵事占了一半,先前不清楚内情的时候,每次强迫自己不在意,但一看到这些小道消息,还是忍不住心烦。而如今则是悲喜交加。悲的是,如果真如谢煊所说,柳如烟是谢珺的人,那他还真是可悲,那么早之前就已经被他亲哥算计。喜的是他好在还没陷进去。
谢珺注意到他的目光,伸手将报纸拿起来,道:“报上都是乱写的,你别放在心上。”
采薇勉强一笑,点点头。
谢珺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番,又说:“昨晚江先生来看过我。”
采薇抬头看他。
谢珺道:“江先生说很后悔将你嫁到我们谢家,他请求我帮忙,说保证会继续在财力上支持谢家,但是希望能让你和老三和离。”
采薇一愣,对上他那双黑眸。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着他的眼睛,那漆黑的眸子,依旧是温和的,只是她忽然觉得,好像在那平静温和之下,藏着某种让人难以发现的暗涌。
她不太自在地笑了笑:“我爸爸真是不懂事,看到二哥受这么重的伤,还让我和季明的事来烦你。”
谢珺笑说:“无妨,若是我有女儿,定然也会像江先生那样操碎心。”
采薇道:“现在局势这么不安稳,我和季明的事以后再说吧,二哥不用把我爸爸的话放在心上。”
谢珺轻笑着点点头:“嗯,不过若是弟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直接跟我说,我毕竟是做兄长的,理应为你们的事做主。”
他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声“三少”,紧接着便是门被推开,谢煊走了进来。
他看到房内站着的采薇,表情微微一愣,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走上前问床上的谢珺:“二哥,你怎么样了?”
谢珺道:“没什么大问题,养几天就没事了。”
谢煊点头,又才问采薇:“你好些了吗?”
采薇淡声回他:“好很多了。”
谢珺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了一眼,道:“人抓得怎么样了?”
“搜捕到了几个,不过应该还有漏网之鱼。”
采薇默默看了看谢煊,发觉他面带疲色,约莫是一夜没睡。
谢珺道:“这次袭击是荣明策划主使,我虽然已经拿到不少关于他的线索,但还没确定他的身份。如今我养伤不方便,这件事交给你,你赶紧查出来,以绝后患。”
谢煊点头:“嗯,我会尽快把他找出来。”
采薇见两人说话,道:“二哥,你们聊,我回病房了。”
谢珺:“你好好休养。”
采薇弯唇一笑,又对谢煊疏淡道:“你在外办事,自己注意点。”说完转身出了门。
等人离开后,谢珺将手中的报纸随手放在床头柜,抬头看向面色阴沉的弟弟:“昨晚江先生来医院的时候,顺便看我,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谢煊对上他的眼睛,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谢珺摆出兄长的严肃语气:“我不知道你和柳如烟到底怎么回事?但弟妹是江家的掌上明珠,嫁到咱们谢家才一年,你就闹出这些事,让江家颜面往哪里搁。”
谢煊道:“我和柳小姐不过是红颜知己,又不会将人娶进门,我已经同她说过,他们江家眼中这点沙子也容不下,我又能怎样?”
谢珺轻笑:“你说的我自是明白,可江鹤年将弟妹看得重,他昨晚都求我帮忙,让你们离婚。”
谢煊眉头轻蹙,道:“这话二哥也就听听罢了,两家是利益结合,我们保他们平安,他们做我们的摇钱树,就算我和采薇真的闹得再不可开交,父亲也不可能让我们离婚。”
谢珺道:“我知道你对弟妹还有心思,但她如今回了娘家,照江鹤年的口气,约莫是不会再让女儿回谢家。男人身边总还是要有人嘘寒问暖红袖添香。你就愿意继续这样名存实亡的婚姻?”
谢煊沉默不言。
谢珺道:“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去跟父亲说,就算没有姻亲关系,我也有办法让江家继续支为我们所用。”
谢煊面无表情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才轻描淡写道:“这些小事以后再说,现在稳定上海这边的局势是最重要的。”
“这倒也是。”谢珺不甚在意地挥挥手,慢慢躺好,“你去做事吧,我休息一会儿。”
谢煊默默看着床上阖着眼睛的男人,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握住拳头,暗暗深呼吸了口气,才慢慢放松下来。
*
采薇又在医院住了两天,确定自己没什么问题,才出了院。
因为镇守使署被攻击,镇守使谢珺被刺,全城戒严。采薇在家待了一天,出门去库房检查时,发觉满城都是便衣,这样紧张的形势,不由得让她有点紧张,也不敢多看。
到了闸北的仓库,和两个仓管对完库存,她又像往常一样,自己一间一间库房查看有没有火险隐患。
等她走到靠近后院墙的最后一间库房,刚刚推开门,身体忽然一重,有人从后面箍住她,将她推进了门内。
咯吱一声,房门被关上的刹那,屋内光线也蓦地暗淡下来,采薇吓出一身冷汗,却因为嘴巴被牢牢捂住,根本发不出求救声。
“江小姐别叫,是我!”耳畔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采薇一愣,没再挣扎。
“江小姐,我松开手,你别叫。”
采薇勉强点头,等嘴上的手松开,她转头一看,果然是楚辞南。
她一脸惊愕,不可置信道:“楚公子,怎么是你?”
楚辞南脸色惨白,额头还在冒汗,整个人看起来虚弱得仿佛马上就会倒下,采薇赶紧扶住他:“你受伤了?”
楚辞南捂住还在隐隐流血的腹部:“江小姐,你小声点,别让人发现我。”
采薇将他扶到旁边坐下:“你伤得很严重,得马上找大夫。”
楚辞南赶紧摇头:“别……”
采薇怔怔地看他:“可是……”她上下打量他一番,忽然灵光突至一般,道,“你这是枪伤?”
楚辞南勉强笑了笑:“没事,已经取过子弹,只是动作太大,伤口又裂了。”
采薇道:“所以……你是革命党?”
楚辞南犹豫片刻,还是点头:“使署的兵和警察在搜捕我,如果江小姐要告发我,现在就去吧,不然我缓过劲儿来,可能就逃走了。”
采薇道:“你这个样子能逃到哪里去?”
楚辞南道:“走上这条路,自是已经做好随时赴死的打算。”
采薇看他气若游丝,说话都费力,没好气道:“别死不死的,你都已经逃到我这里,我岂是见死不救之人?”
楚辞南惊愕地看着她:“可我是革命党。”
采薇轻笑:“所以呢?我读过书,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你在这里待着,我去药店给你拿药。”
她正站起身,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个听差大声道:“五小姐,使署和警察厅抓乱党,要搜仓库。”
采薇脸色一变,回道:“你先出去,我马上来。”
那听差闻言也没再进来,又蹭蹭跑出去了。
楚辞南捂着腹部,苦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江小姐不用管我,免得被误会跟革命党有关系。”
采薇将他扶起来:“别说这些,先躲进棉花堆里,外面我来应付。”
“江小姐……”
采薇道:“快点。”
楚辞南也没力气挣扎,从善如流在她的指引下,钻进了棉花里面。采薇一边整理一边小声道:“你忍忍,千万别出声。”
“嗯。”
采薇退开两步,见看不出异常,才往外走。这个仓库是个三进的大院子。她走到第二重院时,便和搜捕队伍迎面对了上。
今日这支小分队,好巧不巧正是谢煊带队,只是旁边跟着的不是陈青山,而是谢珺的副官阿诚。
采薇道:“干吗呢?乱党还能藏在我这里?”
谢煊没说话,倒是阿诚走上来道:“三少奶奶,刚刚有乱党往这边逃过来,我们搜完就走。”
采薇对谢珺这位副官不甚了解,只知道跟了他很多年,显然不是什么善类,她不好阻拦,以免被发现异常,她佯装不悦道:“那你们快点,刚刚正清点库存,就这样被你们打断了。”
说完又看向谢煊,这人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表情。她心中不免紧张,若是谢煊知道她救了革命党,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阿诚道:“三少,您稍等,我马上搜完。”
谢煊淡淡点头。
众人很快将这道院子搜完,又继续往里走。采薇暗暗深呼吸一口气,跟着人走了进去。
到了最后一道院子,阿诚带着手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查,谢煊则慵懒地靠在院中央的一棵树旁,拿出一根烟点上。
采薇看着人拿着刺刀仔细戳着棉花堆,紧张得快要冒汗,又见谢煊这副闲散模样,一把将他的烟从唇上扯下来,在地上踩灭,没好气道:“这里到处是棉花,抽什么烟?”
谢煊朝她耸耸肩,轻笑了笑。
采薇瞪了他一眼,见阿诚正要往楚辞南藏身的那间走去,目光忽然一震,因为她忽然看到门边有一丝血迹,顿时打了个寒噤,疾步走上去,边替他开门,边用身体挡住那抹血迹:“就只剩这一间了。”
阿诚恭恭敬敬道:“给三少奶奶添麻烦了。”
本来靠在树边的谢煊,在看到采薇的动作时,心头一跳,眉头微微蹙起,走上前,跟阿诚一块进了屋,随手戳了戳屋内的棉花堆:“行了这里肯定没有,继续去别家搜查,一户都不能放过。”
阿诚环顾了下房内,点点头,又对采薇道:“那就不打扰三少奶奶了。”
采薇道:“不打扰不打扰,你们自己当心点。”
“多谢三少奶奶关心。”
谢煊从她身旁擦过,神色莫测的看了她一眼,她有点心虚地别开了眼睛。
等人走后,采薇才重重松了口气,赶紧将门关上,手忙脚乱把棉花堆移开,将里面快要厥过去的楚辞南拉了出来:
“楚公子,你还好吧?”
楚辞南有气无力道:“还好。”
采薇扶着他靠着棉花堆坐下,伸手拉开他的衬衣衣摆,看到那已经被鲜血染头的纱布,道:“你这样不行,我去给你叫个大夫。”
楚辞南摇头:“不能叫大夫。”顿了顿,又道,“我学过医,麻烦你照我说的去诊所拿药,我自己处理。”
“好,你快说。”
楚辞南气若游丝地报了药名,采薇一一记下:“你等我,我很快回来。”
她拿了钥匙锁了门,以防仓管忽然闯进去,然后从后门快速跑了出去。
楚辞南说的这些药只能在西医诊所去拿,而最近的来回也得一个多钟头。这会儿已经是傍晚,等采薇拿着一堆药品回到仓库,已经暮色沉沉。
楚辞南浑身冒着冷汗,脸色苍白如纸,采薇见状吓得不轻,赶紧放下手中的药,道:“楚公子,药都买回来了,您看怎么弄,我帮你。”
“多谢江小姐。”
楚辞南伸出因为失血过多颤抖的手,将她手中的袋子接过来,就在准备打开时,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他脸色一震,从腰间摸出枪,对向从外面打开的门。
采薇看到来人,也是吓得一跳,赶紧伸出手臂将楚辞南挡住:“谢煊,你听我说!”
她这种护着楚辞南,如同老母鸡护犊子的动作,弄得谢煊心中十分不爽,木着脸道:“小声点,是要把前院的听差引来么?”
采薇一怔。
谢煊领着一个年轻男人进来,朝楚辞南鄙薄道:“楚公子,枪都拿不稳了,还想杀谁呢?”
采薇意识到情况好像有点不对,眨眨眼睛,试探道:“你……不是来抓人的?”
谢煊瞪她一眼:“要抓先前来搜捕的时候就抓了。”说完对身旁的男人道,“陈兄,麻烦你去给这位楚公子处理一下伤。”
楚辞南一脸错愕地看着两人,那位被谢煊称为“陈兄”的男人,走上前,笑道:“楚公子不用担心,我是大夫,三少专门叫我来帮你处理伤口的,你对我大可放心。”
采薇将位置让给了陈医生,站起身犹犹豫豫朝谢煊走去,还离着半米距离时,便被他伸出长臂一把扯到胸口,语气不虞道:“我说你胆子怎么这么大?什么人都敢救?”
楚辞南见状,气若游丝道:“谢三公子,是我自己偷偷闯进来的,跟江小姐没关系。”
谢煊冷笑一声:“荣明!你再叫一声我老婆江小姐试试?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抓去使署大牢?”
楚辞南反应倒也快:“我的事跟三少奶奶没关系。”
谢煊:“废话!我老婆能跟你有什么关系?”
等等!现在好像不是拈风吃醋的时候,采薇抓住他,一脸惊讶问:“你刚叫楚公子什么?”
“荣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