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70-80

作者:蔚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一更


    谢司令是九点回到公馆的, 到了客厅, 便直接将两个儿子叫去了书房。


    他重重坐在真皮座椅上,疲倦般闭着眼睛,伸手揉了揉眉心。


    谢珺见状,上前一步道:“父亲, 你还好吧?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谢司令睁开眼睛, 摆摆手:“无妨,不过是这几日为了安徽的事没怎么睡好罢了。”说着,看向谢煊,问,“你大嫂家里如何了?她娘和弟弟还好吧?”


    谢煊摇头:“不是太好,尔霖把他家那座王府花园抵了出去, 我本是想发电报给您, 让您安排把宅子赎回来。但被傅太太拒绝了, 一家人跟着呈毓迁去了奉天。”


    谢司令皱眉,有些不悦道:“得幸好格格是个明事理的,如今军费吃紧, 你以为我手上能拿出多少钱?那座王府花园少说也得好几万大洋,你要真替他们赎回来,咱们家钱兜就得见底,真是一点分寸都没有。”


    谢煊一时面色讪讪。


    谢司令又说:“安徽的事, 你应该也听说了, 我派去的五千兵, 全军覆没, 如今田越已经占了六安淮南阜阳徽北的大部分地方,再这样下去,他能直接打到南京我鼻子下。北京那边发来电报,敦促我必须迅速解决,不然就让河南那边出兵,河南都督早就看我不顺眼,这事要落在他手上,让他立了功,我们谢家只怕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你明天就去南京,带一万精兵前往安徽。”


    谢煊点头:“收到。”


    谢司令道:“这场仗你务必要打好,不仅仅是为了给咱们谢家挣面子,也是为你自己。当初你跟着你大哥去剿匪,因为战略失误,让你大哥折在了西南,损失了总统最看好的年轻将领,我一直不好再把你往上提,来上海也只能让你做个松江镇守使。若是这次你成功镇压田越,那便是立了大功,到时候我好名正言顺替你申请调到上海这边,跟你二哥一起。”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我年纪大了,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不管你从前犯了多大的错,你到底是我疼爱的儿子。如今你二哥是不用我操心了,我得把你的未来安排好。”


    谢煊眸光微微闪动,道:“多谢父亲,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失望。”


    谢司令默了片刻,又说:“田越以前是淮军,作战能力不容小觑,你此去带兵去镇压,要多加小心,切莫操之过急。”


    谢煊点头:“明白。”


    谢司令微微吁了口气,又对谢珺道:“上海这边最近没什么事吧?”


    谢珺道:“目前尚且平静,不过我听说孙文在日本很快要成立新党,恐怕接下来会有大动作。”


    谢司令道:“荣明查得如何了?”


    “还在查,已经有了眉目。”


    谢司令点头:“你做事我还是很放心的,早点查出来,早点清除隐患。”


    “明白。”


    从书房出来,兄弟俩并肩往楼上走。谢珺笑了笑,随口道:“你这才刚从北京回来,还没喘口气,又要去安徽,弟妹估摸着该不高兴了。”


    谢煊轻笑着摇头:“二哥您想多了,采薇是恨不得我赶紧走远点,免得烦她。”


    谢珺闻言,但笑不语。


    到了各自门口,谢煊挥挥手:“二哥,晚安。”


    谢珺点头:“晚安。”微笑目送他进屋,自己才不紧不慢地推门而入。


    采薇已经猜到谢司令叫谢煊去干什么,看到他进门,蓦地从沙发站起来,问道:“父亲要派你去安徽打仗?”


    谢煊愣了下,笑道:“你怎么知道?”


    采薇道:“猜的。”


    谢煊走过来,点点她的额头:“你还挺会猜。”


    采薇皱眉:“你怎么一点不紧张?”


    谢煊好笑地看了看她,拉着她坐下来:“我本来就是当兵的,打仗是分内之事,有什么好紧张的?”


    采薇道:“可父亲派去的五千先头部队全部覆灭,说明那个田越的军队,不是普通的散兵游将。”


    谢煊点头:“田越以前是淮军的一个参将,带兵确实很有一套。”


    采薇闻言,忧心忡忡看着她。


    谢煊那双微微带着笑意的狭长黑眸对上她的眼睛,弯了弯唇道:“怎么?担心我?”


    采薇确实是在担心他。从北京带回来的那张照片,让她深深感受到了一种无力的宿命感。虽然以前就知道这个男人会英年早逝,甚至决定嫁给他,很大的原因就是这个。但如今两人的关系,在悄然无息中改变,当现实再次提醒她时,她才发觉,自己已经不能接受这种注定的命运。


    尤其是死亡也许已经注定,可是却不知何时会来临这件事,比起死亡本身,更让人觉得恐惧。姨婆说的是,谢煊未能活到二十八,那么就意味着,他的死亡,可能发生在二十八岁的任何一天。


    她定定看着面前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忽然就如鲠在喉,眼眶酸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煊本来是带着玩笑的语气,想让她放松,可见她这副模样,也不禁怔了一怔,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意散去,认真看向她:“怎么了?真的担心我?”


    采薇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点点头:“嗯,我担心你。”


    谢煊轻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白皙的脸颊,道:“我是带兵的将领,又不用整天冲锋陷阵,没你想象的那么危险。而且田越虽然带兵不错,但他手下的兵都是近一年收编的平民和土匪,没有经过专业化的训练,不足为惧。”


    采薇默了片刻,抓着他的手:“那你答应我,一定不能有事。”


    谢煊点头:“嗯,我答应你。”说着又凑到她脸前,双眼灼灼看着她,低声道,“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谢煊勾唇,似笑非笑:“等我打赢了仗回来,咱们做真夫妻,可好?”


    他本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嗤笑着啐他一声,哪知,她却定定地回望着的眼睛,默了片刻,轻轻点头:“好。”


    谢煊愣了下,将手从她脸上拿开,愉悦地闷声笑开,连肩膀都微微颤抖起来。


    采薇反应过来,顿时恼羞成怒,一拳砸在他坚硬的胸膛:“我刚刚乱说的。”


    谢煊笑着看她:“反正我当真了,若是到时候你反悔,别怪我强行帮你履行承诺。”


    采薇懒得理他,站起身蹭蹭往卧房里走,谢煊挑挑眉头,直接飞身越过沙发,从她身后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迅速低头在她唇上啄一口,大笑着往里走去。


    将人丢在床上后,他又顺势覆上去,捉着她的手,不让她逃开,温热的嘴唇再次迅雷不及掩耳压下去。


    采薇想挣扎,又觉得实在矫情,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承受了这个热烈的吻。


    上次接吻还是在北京谢家的屋顶上,那晚她喝了酒,虽然并没有醉得人事不知,但酒精催发下的冲动,和现在这样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的亲吻,截然不同。


    这热切的缠绵的唇齿交融,每一份每一毫都是那么清晰,让她无法忽视。虽然脑子仍旧因为这濡湿的吻,而有些混混沌沌,但这种混沌并不会让人失去意识,所以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在这个男人身下,在他的气息中,一点一点眩晕和沉溺。


    她也清楚地觉察到男人身体的变化。在这一刻,他们终究变成了最本能的男人和女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煊终于松开他,重重喘着气,翻到在她身侧。


    采薇也总算是活过来,缓过劲儿后,下意识往他身下瞟了一眼。这眼神恰好落在谢煊眼中,他伸手将她的视线挡住,故意恶声恶气道:“看什么?信不信我现在就办了你?”


    这虚张声势,采薇自是不放在眼里,她嗤了一声,翻了个身,与他拉开一点距离。


    谢煊平静了片刻,钻进她的被窝中。


    采薇斜他一眼:“干吗抢我被子?”


    谢煊笑说:“你的被子比较香。”


    采薇无语地抽了下嘴角,伸手推他。


    谢煊捉住她的手:“乖,别乱动,再乱动我真吃人了。”


    采薇听他呼吸浓重,怕他真一个冲动干坏事,最终只能作罢。


    *


    也许是舟车劳顿多日,这晚采薇窝在谢煊的怀中,闻着他的气息,睡得意得深沉。隔日他什么时候出发去南京的,自己都不知道。


    也不知是不是这一个月来,两个人日日在一起的关系,谢煊这一走,她只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竟找不回从前他不在时的那种自在。


    她知道某些东西,正在自己和谢煊之间滋生。她也无比明白,这种东西来的不合时宜,但她却无力阻止。


    先前去北京的那一个月,工厂还算顺利,棉花的收购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几个仓库装了快一半。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采薇又让自己投入到工作中。


    这个时代信息滞后,安徽的战况传过来,至少要迟好几日。一个月后,采薇看到报纸,谢煊已经收复淮南,进入阜阳,报纸上对这位谢家三公子,不惜笔墨夸奖,说他是军事奇才,带兵进入安徽后,很快就让田越节节败退,形势几乎立刻扭转。


    采薇悬了一个月的心,这才稍稍放松。


    两天后,她收到了谢煊写来的信。


    毕竟是在行军打仗中,他离开前也并没有说会写信给她,所以收到这封信,采薇自然很有些意外。


    从陈管家手中接过信后,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攥着信封回了房间才打开,逐字逐句地去看。


    吾妻采薇,见字如晤。掐指一算,与你分别已近一月。自进安徽后,一切顺利,你无需担心。只是每每入夜,忍不住想你。今日淮南一战再次告捷,田越残军已退至阜阳,让我得以暂时放松,喘一口气,遂提笔书信一封,以抒思念之情。犹记离家那日清晨,天还未亮,本想与你亲口道别,见你睡得正沉,不忍打扰,只得不告而别,望你醒后没有恼我。如今马上就要入伏,上海天热,你小心防暑,我行军在外,也会自己照顾自己,你在家中不用挂记。相信不日我便能凯旋而归。祝安,勿念。夫季明书。


    虽只有寥寥几行,但已经足以让采薇惊愕了半晌,毕竟在她看来,谢煊其人大大咧咧玩世不恭,实在是不像是会给妻子写信的男人,还这样文绉绉肉麻兮兮,若不是因为认得他那潇洒飘逸的字迹,她都怀疑是弄错了。


    她看着手中的信,只觉得面红耳赤,心脏扑通直跳,得幸好房间里没其他人,不然她这副模样叫人看去,都不知会被怎么笑话。


    又看了两遍,她才将信件小心翼翼折好,放进了抽屉中。


    *


    这天晚上,睡觉前,采薇又把这封信拿出来看了看。因为这封信,连睡觉都变得安稳了许多。只是还没进入黑甜乡多久,忽然被一阵尖叫声吵醒。


    她骤然睁开眼睛,听是后院似乎是在吵吵闹闹。她披上衣服,站在窗边看去,只见花园中,披头散发的婉清不知为何,正在大吵大闹,身旁站着两个不知所措的丫鬟。


    采薇皱了皱眉,赶紧下楼。


    “大嫂,怎么了?”


    婉清看到来人,上前紧紧捉住她的手,满脸惶恐道:“采薇,我看到孟远了,他满脸是血地来找我,说他是被人害死的,他……他是被人害死的。”


    她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光着一双脚,说话语无伦次,整个人像是陷入了一种失心疯的状态,


    采薇觉察她不太对劲。


    其实从北京回来一个多月,她就一直不大对劲,鲜少出门,采薇陪她说话,她也经常心不在焉。


    “大嫂,你是不是做噩梦?”


    婉清惊慌失措般摇头:“不是做梦,是孟远真的来找我了,他说他……他是被人害死的,被这个家里的人害死的。”


    因为动静太大,陈管家谢莹玉嫣和今晚在家的谢珺,都匆匆赶过来看情况。


    “怎么了这是?”谢珺走上前问。


    婉清失了焦距的目光,缓缓移在他脸上,蓦地怔忡,然后惊恐般大叫起来。


    谢珺皱眉,对陈管家道:“大少奶奶这是做噩梦魇着了,你赶紧去叫大夫给她打一针安定。”


    “好嘞,我这就去。”


    他又柔声对惊恐的婉清道:“大嫂,没事了没事了,这是在谢家,没人能伤害你。”


    婉清睁大眼睛看着他,忽然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第72章 二更


    虽然这场仗所涉的范围不大, 参与的人数也不多, 但在这种小米加□□都还没普及的年代,几个月能打完已经算是迅速。毕竟接下来马上要开始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足足打了四年。


    谢煊初夏时节离家,到这一年入秋, 还没结束。六月份萨拉热窝事件爆发后, 欧洲开始打仗,果然如采薇所料,棉花的价格在慢慢上涨,她这几个囤的货,理论上已经赚了几万大洋,不过她知道这才刚刚开始, 等到明年后年, 价格应该会更高。纱厂的经理, 看到这形势,直夸她有先见之明。


    不过对现在的她来说,赚钱这件事, 远远比不上对谢煊的担忧。


    这两个月以来,她又收到了他的几封信,虽然语句聊聊,但每每让她不忍释手。她也想过回信, 但他在行军途中, 收信不方便, 最终也只能作罢。


    而采薇最担心的事, 终究在九月中旬发生。这几个月来,谢煊带兵接连收复淮南阜阳和六安,将田越的部队打得抱头鼠窜,节节败退,这看起来就是一场十拿九稳的胜仗,只等着谢煊凯旋而归。


    然而追到六安南部的大别山时,田越的残部得到大别山匪首王大年支援,给谢煊这支风雨兼程几个月,打得有些疲劳的军队一个措手不及,遭到重创。


    信息不发达的年代,那边情况到底如何,上海这边并不清楚,消息几经波折,传过来,自是走了样。报纸上各种猜测,有说谢家三少被俘,有说身受重伤,还有说已经死了。采薇问谢珺,他也一无所知。


    这让采薇一连几天没睡着觉。


    直到四天后,谢司令从南京回到上海,还带着本来应该在大别山下的陈青山。当然,采薇也没见着人,还是阿武告诉她的,说三少那边在大别山遭到埋伏,双方都受到重创,田越躲进了山中,三少退到霍山县城,双方暂时僵持着。田越的人已经所剩不多,但三少损失也不小,弹药几近用尽,陈青山回来是为了从江南制造局运输弹药,他必须赶到田越反攻之前,将弹药送去补给,不然这场仗只怕会前功尽弃,而且三少也有危险。


    采薇一听,心急如焚。问谢煊有没有受伤?得到“好像受了点伤,但问题不大”的答案,才稍稍放心。


    但她总有还是有种不好的预感,不敢再这么等下去,思前想后之后,做了个疯狂的决定——她决定去找谢煊。


    好在谢家对她管得不严,对陈管家撒了个谎说是回娘家几日,也没被人怀疑。她当晚就安排了几辆工厂用来运货的马车,装了几车棉花,扮成商队出了上海城。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把程展从江家借了出来,江鹤年知道她要干什么去,竟然也没反对,只交代程展好好保护她。


    采薇之所以想着带上程展,一来是因为他就是安徽阜阳人,二来是他以前是镖师,身手还好。


    虽然车队快马加鞭,但追上陈青山,也已经是两日后,进入了安徽的地界。


    陈青山十几个人,穿着戎装,荷枪实弹,总共运了三马车弹药。照理说做军人打扮运输货物,应该是最安全的。但采薇看着他们,却只觉得有点心慌。


    陈青山看到来人,自是惊讶不已,勒马掉头,跑到男装打扮的采薇跟前,急急问:“三少奶奶,您怎么来了?”


    采薇道:“我去看三少。”


    陈青山一听更急了:“您这不是胡闹么?赶紧回去,不然到时候三少得骂死我。”


    采薇不为所动,看了眼他们前面的马车,思忖片刻道:“青山,你听我说,你把弹药卸下来装在我车上。”


    陈青山不明所以地看她。


    采薇继续说:“如今安徽打仗,弹药比金子还珍贵,你们虽然带着枪,但总共就十几来人,若是遇到土匪或者田越遗落的残部,那就麻烦了。我这里运的是棉花,土匪大概率不会感兴趣。”


    陈青山犹豫了片刻,点头:“你说得有道理,我一心想快点把弹药运到三少那里去,倒是没多想。”


    两支马队靠近,一行人将弹药卸下来,装进采薇的四辆棉花车里,弹药在内,扎好的棉花在外,看过去还是普通的棉花车。


    陈青山装好车,犹犹豫豫道:“三少奶奶,您真不回去?”一想到若是三少看到他运个弹药,把三少奶奶一块运气了,十有八/九会被一顿削。


    “都已经到这里了,回去做什么?放心吧,这不关你事,我不会让三少骂你的。”采薇想了想,又说,“你挑几个人换下军装,跟我们先走。其他人继续押车在后面赶路,别离我们太近。”


    陈青山道:“好。”


    安排妥当后,江家的四辆马车先出发,一路上还算顺利,直到进入阜阳地界不久,僻静无人的官道上,忽然出现几块大的拦路石。马夫赶紧拉车,跑得正快的马儿扬起前蹄,发出响亮的嘶鸣。


    车子刚刚停下,前面就冒出来一群穿着短打的男人。


    坐在采薇身旁的陈青山,下意识要从身后摸枪。采薇止住他,小声道:“附近肯定还有埋伏,别自曝身份。”


    陈青山闻言点点头,将手拿下来。


    程展从最前面那辆车下来,朝来人拱手道:“当家的辛苦了!”


    这是镖行黑话,听到他这么说,那前面的匪首,上下打量一番,淡淡回道:“掌柜的辛苦了。这车子上运的是什么?”


    程展拿出一袋大洋递上去,恭恭敬敬回道:“运的是棉花,还望当家的行个方便,给我们东家借个道。”


    匪首身边的小弟接过大洋,道:“大哥,听这人说话,应该就是个普通镖师。”


    匪首打量了下程展:“去检查一下车子,看是不是棉花?”


    两个小土匪赶紧跑到马车旁边,打开遮雨的油纸,又用棍子戳了戳,然后跑回来道:“确实是棉花。”


    匪首点点头:“你们运气好,最近棉花挺值钱的,若不是我们等着更值钱的东西,你们这些棉花,我们就要收了。”


    程展连忙点头哈腰道:“多谢当家的。”


    说罢撸起袖子,将石头搬开,回到了车上。


    陈青山暗暗舒了口气,对采薇小声道:“还好有程展大哥,不然就麻烦了,这些劳什子的土匪,看来是真的在等我们的军火。消息怎么灵通?”


    采薇也松了口气,在车子从人跟前划过时,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心中升起一丝讶异,这些人说是土匪,但又总觉得不像寻常土匪,总之,说不上来的奇怪。


    又小半日过去,眼见要进入阜阳城内,一个穿着戎装的士兵,从后面飞速追上来。他浑身是血,也没叫停车,只骑马跑在一旁,大声道:“陈副官,车队果真被劫了,那些土匪似乎是专门针对这批军火来的,杀了我们的人之后,发觉车上是空的,猜到咱们换了车,已经追上来了。我趁着交火的时候,抢了一匹马跑来送信,你们快点,我估计天黑后,他们就能追上。这批土匪不寻常,火力很强。”


    陈青山顺手将受伤的小士兵捞到车上,自己却是有点懵了。


    采薇的心也扑通扑通直跳,他们总共就几个人,那些土匪不知道有多少,若是被追上,这批弹药就得拱手送人,谢煊得不到补给,那就真的麻烦了。


    她想了想,问前面的程展:“程大哥,阜阳有去六安的水路吗?”


    程展回:“有的,这里我再熟不过,若是要换水路,我来安排。”


    采薇镇定下来,对陈青山道:“我们进城后,分两批走,一批带着弹药走水路,一批继续运着棉花赶路。”她皱眉看了看天色,“不过得等天黑,白天目标太大,在码头卸货,很容易引起别人注意。”


    也不知是不是运气还算不错,天黑下来时,那帮土匪还没有追到城内。而程展则已经安排好了三只货船,专门找了个废弃的码头,将几大箱弹药装上了船,一行人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分道扬镳。


    到了船上,绷着一根弦的陈青山,卸力一般靠在船舷上,大口呼吸着道:“我真没想到,三少已经收复了安徽,竟然还有土匪敢抢弹药。若不是三少奶奶,只怕这次是凶多吉少了。”说着,皱眉有点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不过这到底是那座山头的,怎么胆子这么大?”


    采薇想了想,问:“你也觉得奇怪?那你看他们像土匪吗?”


    陈青山点头:“土匪应该是没错的,不过肯定不是寻常土匪,不然没这么大胆子打劫我们的军火,而且还穷追不舍,我估摸着背后有支持。”


    “那你觉得背后是谁?”


    陈青山思忖片刻:“要么是田越的残部,要么是河南那边。本来北京是要下令让河南那边出兵的,但司令派了三少抢了先,而且一路告捷,河南那边肯定心有不满。”


    采薇想了想又问:“除此之外呢?三少有没有什么仇人?想置他于死地的仇人?”


    陈青山摇摇头:“除了呈毓贝勒,虽然三少也得罪过一些人,但能谈得上深仇大恨的,据我所知是没有。能有这么大能力,胆敢抢军火的,那肯定更不存在。”


    第73章 一更


    三只木船一路往南, 在隔日清晨,顺利到达霍山, 霍山如今正被谢煊控制着, 各处关卡都设有防备,他们一上岸自然就安全了。守备的哨兵, 看到陈青山带着弹药回来, 赶紧发射消息,层层传递, 很快就飞到了谢煊所在的县衙。


    半个月前那场惨烈的交锋后,他手下损失惨重, 弹药也几近耗光, 只能暂时退守霍山休养生息,等陈青山快马加鞭将弹药补给从上海运过来。


    之前他肩胛处中了一枪,这段时日一直在霍山县衙休养,听到消息后, 赶紧从后院出来迎接, 等了不到半刻钟, 便见三架驮着着几个大木箱的板车,朝县衙门口过来。


    走在前边领路的陈青山, 看到门口那器宇轩昂的男人, 飞快跑过去。


    “三少,弹药顺利运到了。”


    谢煊点点头, 道:“一路辛苦了, 带兄弟们进去喝杯茶歇会儿。”又对身后的卫兵吩咐, “把弹药放去库房。”


    说罢,转身百便往里面走。


    陈青山忙在他身后哎哎了两声:“三少,那个……”


    谢煊蓦地转身,眸光一缩,却不是看他,而是看向队伍后面背对着县衙大门站立的年轻人。那人戴着顶黑色毡帽,穿着一身褐色短打,比旁的士兵瘦小许多,看身形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谢煊蹙起眉头,迈开长腿,一步一步朝人走过去。


    采薇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却一时不敢回头转身。明明这几个月,每日盼着他凯旋回家,如今到了面前,竟然有点近乡情怯之感。


    何况她风餐露宿,几天没洗澡,她自己都不敢照镜子面对现下这副尊容,早知道应该进了城后,让陈青山先走,自己找个客栈洗个澡换身衣服再过来。


    “江采薇!”正胡思乱想着,谢煊冷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采薇咬咬唇,硬着头皮转身,小声道:“谢煊!”


    谢煊本来还抱着一丝期待,最好是自己认错了。待人转身,看到那张阔别三个多月的面孔,不可置信般地瞪大眼睛,一时只觉血气上涌,脑子顿时嗡了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那个……三少,少奶奶……”陈青山走过来,支支吾吾道。


    谢煊稍稍回神,转头对他大喝一声:“陈青山!你给我解释解释到底怎么回事?”


    陈青山:“……”不是,这怎么问都不问,就直接把锅扣到他头上了?他窦娥冤有没有?他本想解释是三少奶奶自己来的,不是自己带来的,但又觉得这样说,一点没有男人担当,最后只能老实闭嘴。


    采薇收到陈副官的求救目光,深呼吸了口气,道:“是我自己要过来的,跟陈副官没关系。”


    谢煊心绪翻涌,面上却冷如冰霜,他虽然本就生了张冷脸,但此刻却是采薇从来没见过的冷,仿佛周遭的空气,都跟着降了温。


    他冷冷瞪她一眼,沉声道:“给我进来!”


    采薇跋山涉水来看他这个丈夫,竟然迎头就遭了这样的待遇,若不是周围有进进出出搬运弹药的士兵,怕让他没面子,她非得站在原地,先跟他对呛两句再说。


    陈青山偷偷跟她使了使眼色,意思大概是让她好好说,别让三少生气,殃及他这条可怜的池鱼。采薇对他的提示视而不见,跟着谢煊走进了县衙的后院。


    走到屋内后,谢煊才不急不慢转过身,上下打量她一眼,伸手一把将她头上的毡帽扯下来,皮笑肉不笑道:“还晓得戴帽子扮男人啊?看来也是知道危险的。”


    本来束着的长发,因为他这动作,悉数散下来,落在肩上。


    采薇下意识摸了摸头发,怒道:“谢煊,你什么意思?我听说你这边出了事,因为担心跑来看你,你就这个态度?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你要不欢迎,我现在就走。”


    谢煊冷哼一声:“你走一个试试看!要是敢踏出这个门槛,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陈青山跟谢煊相识多年,见过他真正动怒的样子,那可真是阎王都压不住的,现下这反应,分明就是真的动了怒气。他想过他见到三少奶奶跟自己一块来会不高兴,可没想到这么严重。一时也不由得开始胆战心惊,连开口的声音都有点哆嗦了:“三少,您先别生气,这回若不是因为三少奶奶,我们这批军火,早就折在路上了。”


    谢煊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退回到身后的圈椅坐下,继续寒着脸一错不错地看着几步之遥的女孩。采薇也回望着他,眼眶虽然因为委屈泛了点红,却完全没有一丝服软让步的意思。


    陈青山见两人这剑拔弩张的架势,一个头两个大,也不知该怎么劝。


    片刻之后,谢煊对他挥挥手:“青山,你先出去。”


    陈青山:“三少,你……”


    “出去!”


    “哦。”陈青山看了眼同样板着脸的采薇,硬着头皮退出了房间,还贴心将门阖上。毕竟若是三少要家暴的话,被下属看到还是不大好。


    谢煊在吩咐陈青山时,目光也没有离开采薇的脸片刻。等屋子里只剩两人,他抬手对她招了招:“过来!”


    采薇犹豫片刻,缓缓朝他走去,离他还有半米距离时,这人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肘,用力一扯,将她整个人扯入怀中,跌坐在他腿上,然后顺势一揽,将她紧紧箍住。


    采薇那声猝不及防的轻呼还没出口,已经被他堵住了唇。


    久违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这迫切而热烈的吻,几乎瞬间让采薇大脑停止运作,无法呼吸,腰间传来的力量,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要被嵌入他的骨血中,唇上凶狠的舔舐啃咬,更是让她觉得有种要被掠夺吞噬的恐慌。


    她终于是憋不住,抽出手用力拍了两下他的肩膀。


    谢煊闷哼一声,终于像是回过神来般,将她稍稍松开。


    采薇喘着气从他身上跳下来,却见他眉头微拧,显然是吃痛的表情,她蓦地想起他受伤的事,忙担心地问:“怎么了?是不是碰到了你的伤处?”


    谢煊舒了口气,双手从她腰间移开,握住她的手,摇头:“没事。”


    采薇挣了挣,嗔道:“谁叫你忽然发疯的?”


    谢煊没松手,抬眼凝视着她,面前这张风尘仆仆的脸,没有了平日的神采和亮丽,但在他眼中,却是从来没有过的鲜活动人,那疲倦的脸色,泛红的双眼,甚至有些脏兮兮的脸颊,都让他移不开眼睛。


    半晌后,他幽幽叹了口气,终于是勾唇笑了笑:“你说你怎么这么胡闹?这是你一个女孩子来的地方么?”


    采薇道:“我自然是有分寸的。”


    “有分寸的女人可不会往打仗的地方钻。”


    “你就这么不欢迎我?”


    谢煊怔了怔,挑挑眉头,露出惯有的玩世不恭,笑道:“我的太太冒着这么大风险来看我,想必是太想念我的缘故,我怎么可能不欢迎?”


    采薇哂笑:“刚刚谁生气的?”


    “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采薇看着他一个大男人这耍赖的模样,哭笑不得推了他一下。


    谢煊稍稍正色:“不过你确实让我吓得不轻。”


    采薇轻嗤一声,昂昂头道:“谢三爷还有被吓到的时候?”


    谢煊不置可否,目光一直黏在她脸上,舍不得移开半分一般。采薇这时才反应过来,轻呼了一声,用力挣开被她握住的一只手:“快去让人给我准备水,我要洗澡换衣服。”


    谢煊失笑,戏谑道:“难怪有股什么味道?”不等采薇恼羞成怒反驳,又接着说,“陈妈正好在烧水,我带你去浴房。”


    他拉着她起身,将门打开,果然见着陈青山像只鹌鹑一样,鬼鬼祟祟蹲在门口,看到两人牵着手出来,顿时松了口大气,站起来高声道:“三少,这次真的多亏了少奶奶。”


    谢煊看了他一眼,叫来这屋子里的老仆人陈妈带采薇去洗澡,目送人去了浴房,才沉下脸,招呼陈青山进门。


    “怎么回事?”


    陈青山赶紧将一路上遇到的事,完完整整给他叙述了一遍。完了,又重复道:“若不是少奶奶有先见之明,把弹药转移到她车上,到了阜阳又改了水路,只怕这回是真要出大事了,估摸着我也见不到你了。不过您说,谁这么黑心,竟然想断了三少您的后路?”


    谢煊沉吟片刻,淡声道:“先不管这么多,把这场仗打完再说。”


    陈青山咬牙切齿恶狠狠道:“我要是知道是谁干的,一定亲手崩了他。”


    “有胆干这事的人,能让你一枪崩了?”


    陈青山一想也是,摸摸鼻子:“这倒也是。不管怎么样,有了弹药,咱们肯定能把田越和王大年从山上打下来,到时候三少您就是立了大功,咱们也该进上海了吧?”


    谢煊笑:“怎么?嫌弃松江太小容不下你这座大佛?”


    陈青山嘿嘿笑:“我是觉得您窝在松江太憋屈。照我看,您虽然做人不如二少长袖善舞,但行军打仗这些才能,绝不比他差。去上海做个镇守副使怎么着也是应该的。”


    谢煊淡声道:“什么官职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能为这个国家和老百姓做点实事。”


    陈青山笑道:“三少高风亮节淡泊名利,让小的佩服。”


    谢煊斜睨了他一眼,让他把后面想继续拍马的话给憋了回去。


    不一会儿,洗完澡换了衣裳的采薇去而复返,谢煊见到一身淡紫色褂子,脸颊泛着点浴后潮红,头发还湿漉漉散在肩膀的女孩,眸光微微动了动,对陈青山道:“你先出去。”


    陈青山笑嘻嘻道:“三少您和少奶奶几个月没见了,你们俩慢慢叙,我就不打扰了。”


    第74章 二更


    采薇一边用帕子擦着头发, 一边往里走。谢煊挑挑眉头上前,将她拉在圈椅前, 让她坐好, 又从她手中接过帕子,亲手给她擦拭头发。


    采薇抬头看他, 在外行军打仗这三个多月, 他似乎又瘦了些,脸颊的轮廓更加硬朗分明, 那种公子哥的气质,几乎已经看不到。


    谢煊见她一直在看自己, 戏谑道:“怎么不认识你的丈夫了?”


    采薇笑:“本想着你带兵受到重创, 我这次见到你,看到的应该是你一脸的沮丧,不过想来是我多虑了,看来你过得还不错。”


    谢煊不以为意道:“胜败乃兵家常事, 别说我一路告捷, 将田越追到大别山才受挫, 就算真的打了败仗,日子也还得过。”


    这人总是带着点傲气, 但这傲气并不会让人反感, 反倒会觉得跟他相得益彰,若是哪日他真的谦逊起来, 采薇想自己可能还会觉得不太习惯。


    他说完, 伸手将她的脸抬起来左右看了看:“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瘦了点?看来这几天在路上是真的受苦了, 你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一下。”


    不说采薇还不觉得,一说还真感到又累又困,这几日忙着赶路,又绷着一根神经,确实没怎么阖眼。陈妈很快端来了一碗热粥,她起身来到屋中的圆桌坐下,谢煊也跟着坐在她对面。她喝粥时,他一直定定看着她。


    采薇也不以为意,过了片刻,听他佯装清了清嗓子,问:“我写的信,你都收到了吗?”


    “收到了。”采薇面色淡淡地点点头。


    谢煊摸了摸鼻子,又问:“都看了吗?”


    采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看了啊。”


    谢煊:“没什么感想?”


    采薇想了想,淡声道:“文采还有待加强,你平时有空,还是得多看点书,带兵打仗也得增强文化素养。”


    谢煊:“……”


    采薇掀起眼皮看他一眼,终于还是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谢煊意识到自己被她戏弄,垮下脸在她脑门敲了一下:“我看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采薇眉眼弯弯看着他直笑,然后正了正色点头:“挺好的,没想到谢三爷竟然还有几分文采。”


    谢煊轻笑:“那是自然,我少时在学堂功课向来不错。”他看着她片刻,又问,“这几个月家里没什么事吧?”


    采薇道:“没什么事,就是大嫂从北京回来后,状态一直不大好。”


    那次半夜婉清去花园闹了一场后,后面倒是没再闹过,只是一直郁郁寡欢,没胃口,也睡不好。整个人已经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一圈。采薇知道她这是得了抑郁症,可这个时代没有专业的精神治疗医生,她试图开解她,甚至带她去烧香拜佛,但收效甚微。


    谢煊闻言,道:“大哥出事后,她一直就过得不大开心,这次去北京家里又发生了那么多事,她肯定受不住。等打完这场仗,咱们回去好好开解开解她。”


    采薇点头。一碗粥吃得精光,她放下勺子,坐了片刻,眼皮就有点撑不住了。


    谢煊笑道:“也歇得差不多了,我带你去休息。”


    采薇从善如流起身,跟着他进了内间的卧房。这房间很简陋,应该是临时布置的,不过被子还算软和。采薇脱了衣服爬上床,刚刚钻进被子,却见谢煊也跟着上来。


    她好笑道:“你这大早上睡什么觉?


    谢煊堂而皇之道:“陪你。”


    采薇道:“你应该有军务要忙吧?我睡个觉有什么好陪的,要是让外面的兵知道,你大白天陪我睡觉,指不定怎么笑话你。”


    谢煊笑说:“偶尔一回从此君王不早朝不打紧。”


    采薇失笑,想起什么似的,又随口问:“这县衙好像除了一个陈妈,都是你的人,原本这里的县知事衙内捕头呢?不会是被你强占了地盘,将人赶走了吧?”


    谢煊道:“怎么你说的我跟土匪一样?我的兵还没到霍山,这县知事就带着带着一家老小躲去了乡下,捕头什么的也都跑得不见踪影,就剩一个伙房的吴妈在这里。她丈夫以前被土匪杀了,知道我们要打土匪,非得在这里帮忙。”


    采薇道:“这样看来,许多人还比不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人。”


    “可不是么?更比不上勇敢聪明千里救夫的谢太太。”谢煊顿了顿,又接着说,“这回若不是你,我折在这里也不是没可能。你说我该报答你?”


    采薇看了他一眼:“报答?就你这全身上下没几块大洋的穷酸兵,我可不指望。”


    谢煊大笑。


    他一高兴,那公子哥的痞气,便又显露出来,采薇却并不觉得反感,反倒觉得更加真实,看着一个不大爱笑的男人,这样愉悦的笑,她心中也跟着欢喜起来。


    她没再赶他走,被他一拉,还顺从地滚到了他的臂弯中。虽然知道这个人一直凝视着自己,但架不住实在是太困,不出片刻,采薇便沉沉睡去。


    谢煊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看着她,英俊的面容看不出表情,但内心依旧没从刚刚在门口见到她那一刻的不可置信平静下来。一颗心像是被人攥住,从未有过的柔软。


    这几个月,行军在外,辛苦自是不用说,但现下看到臂弯中的女孩儿,好像一切都不重要了。有那么一刻,他甚至生出了一丝,就这样地老天荒也不错的荒谬念头。


    但他知道,这也只是想想,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作为谢家三公子,就非得要做出何种成就,只是这个世道,总还是要有些人做点什么。


    *


    采薇醒过来已经下午,还是被饿醒的。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床边已经穿上军装,面容严肃的谢煊。


    “你要出去吗?”采薇问。


    谢煊道:“刚刚召集手下的参谋开了会,如今弹药已经齐备,事不宜迟,我们决定马上出发夜袭大别山。”


    采薇本来还略有些惺忪,闻言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跳下床紧张问:“现在就要走了?”


    谢煊点头:“你不用担心,在这里修生养息的半个月,我已经派人偷偷摸清楚了大别山的地势。这几日正好干燥,我们会用火攻,将他们逼下山。如今有了弹药,这场仗应该是十拿九稳。”说着又笑了笑,“早点打完仗早点回来,免得让你跟我在这里受苦。”


    采薇默默看着他,她对打仗没有概念,直到他现在说要出发,才意识到他是真的要去打仗了。她心中自是担忧,可也知道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她定定看着他,半晌之后,终于是道:“那你小心点。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谢煊嗯了一声,伸手将她抱在怀中,低头吻了吻她的唇,低声在她耳畔道:“等我这次回来,你就真的跑不了了。”


    采薇难得主动伸手抱住他的脊背,笑道:“我都自己送上门了,还跑什么?”


    谢煊将她松开,笑着点头:“也对,这回你可是自己送上门的,那我肯定是不会再客气的。”


    采薇看着他,正色道:“不管怎样,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完完整整出去,就得完完整整回来。”


    谢煊勾唇一笑,那玩世不恭的痞子劲儿又上来:“谢太太放心,我保证把自己完完整整交给你。”


    采薇知道他是为了让自己放宽心才这样逗自己,不过她也确实笑了:“行吧,做正事要紧,别在我这里耽误了。”


    谢煊眸子中又毫不掩饰的依依不舍:“那我走了,你等我回来,做我谢煊名副其实的太太。”


    第75章 一更


    秋日的夜晚, 天空悠远澄净,干燥的风穿过黑暗, 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草木中偶尔发出低低的虫鸣,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平静, 殊不知, 在这平静之下,很快就要迎来一场血战


    坐在马上的谢煊, 望着小河对面黑压压的大山,心中从来没有过的波澜壮阔。他从戎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仗, 也打过不少,但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激动兴奋过。不是从前那样面对敌军时, 心中不自觉涌起的嗜血和暴戾,现在的他,心中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填满。


    当然, 柔软归柔软, 打起仗来, 还是得杀伐决断。他大手一挥, 朝伸手举着伙伴的士兵道:“放火!”


    士兵们小跑着上前,淌过河水,将对面的山点燃, 又齐齐退回来, 看着烟雾和火焰朝山上窜去。


    *


    这一晚采薇躺在陌生的床上, 睡睡醒醒,夜晚好像变得无比漫长,好不容易等到天空露了鱼肚白,她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县衙大门外,如今县衙只有少量的士兵留守。她满脸焦灼地问门口站岗的卫兵:“有消息了?”


    卫兵摇头:“回三少奶奶,暂时还没有。”


    这时陈妈走了出来,笑盈盈道:“从这里去山下,走路得小半日。三少至少得今天下午才能回来。少奶奶别担心,三少肯定能打赢,平安归来的。”


    采薇点点头,目光落在她手上的竹篮,问:“您这是要去哪里?”


    陈妈道:“我去买点菜,等晚上三少回来,给他做点好吃的。”


    采薇想了想:“我跟你一块儿去。”


    陈妈笑说:“好啊,平日三少是我做什么他吃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欢喜欢什么,有三少奶奶一块,也好叫我别买了他不爱吃的。”


    采薇其实也不知道谢煊爱吃什么,他有时候做派颇有些公子哥儿,但有些方面又实在粗糙的很。在华亭时,虽然有吴妈照料他的起居,但他大部分时间都是跟下属一块在使署和营地的伙房吃,士兵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在谢公馆,她也从来没听到他吩咐过厨房。


    两人边往集市走,边说着话。


    陈妈道:“少奶奶,你有所不知,我们一带匪乱严重的很,以前王大年的人经常下山来城里杀人越货,我孩子就是死在这些土匪手中的。本来我给县知事家做佣人,就是希望他能剿匪帮咱们这些老百姓除害。可这都几年了,大清都没了,土匪还是那么猖獗。这回打仗,县知事听到风声,立马带着老婆孩子跑了,根本不管这城里的老百姓。”


    采薇笑道:“三少同我说过这事儿。”


    陈妈道:“是吧?我跟你说,三少刚刚带兵进城的时候,咱们城里的人,生怕他跟王大年和田越一样,看到东西就抢。哪知他驻扎下来后,派人挨家挨户收粮食,全按市价,一分钱不少咱们老百姓的,家里穷的干脆不去收。他不仅不抢东西,还把趁乱闹事的地痞都收拾了。他的兵在城里这半个月,一回事都没闹过。”


    采薇倒是知道谢煊治军严明,只是没想到行军打仗时,竟然也能如此恪守纪律,倒真是叫她对他的治军能力有点刮目相看了。


    她说:“这是应该的。”


    陈妈继续说:“咱们霍山的人,现在就盼着三少打赢这场仗,出了这口憋了多年的恶气。”


    采薇点头:“嗯,会的。”


    两人来到集市,给谢煊买了只土鸡和鳜鱼,采薇想了想,又让跟着保护的两个士兵,去借了板车,将这集市上的肉菜买空,一趟一趟运回县衙。谢煊一路从南京到六安,行军几个月,除了战死的士兵,还有大批受伤的士兵沿途停下,如今只剩四五千。打了胜仗,不能只将领吃好的,士兵也得好好吃一顿。


    她别的没有,钱还是带够了的。


    陈妈见状,笑盈盈道:“行军在外日子苦,这些天我也是亲眼看到的,这些驻在城里的士兵,不说吃糠咽菜,但也是几天才能见到点荤腥,比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日子还苦。等晚上他们一回来,就能吃到热腾腾的好饭好菜,他们不知道多高兴。少奶奶和三少一样,肯定都是有福报的人。”


    采薇失笑:“不管是将还是兵,都是人。我是寻思着就给三少准备,不管他手下那帮出生入死打仗的兵,实在过意不去。”


    *


    在县衙外的伙房如火如荼忙碌准备几千人的饭菜时,一片狼藉的大别山下在经过一天多的鏖战后,也终于归为平静。匪首王大年被乱枪打死,田越被生擒,他手下残部仅剩的几百人,在首领被擒后,缴枪投降。


    谢煊这边准备得充分,伤亡很小。临近晌午的阳光炽烈,一行人随便吃了点干粮,处理完残迹后,暂时驻扎在河边休息。


    其实他恨不得马上回去,但回城的路途不算近,他不忍太折腾这些一夜没合眼的士兵。


    陈青山不知从哪里拿到两枚果子,跑到他身边,笑嘻嘻道:“三少,这回是终于结束了。”


    谢煊随手拿过一枚果子啃了一口,叹道:“是啊,终于结束了。”


    陈青山道:“三少,我觉得你这次的作战风格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嗯?”谢煊看向他,等他说下去。


    陈青山笑说:“怎么说呢?你以前打仗吧,很容易就杀红眼,带领部下猛打猛冲,就算是打胜仗,但往往咱们也损失不小。这回你不疾不徐,咱们不仅大获全胜,还没损失多少兵。”


    谢煊愣了下,道:“我以前确实有点年少轻狂。”


    陈青山道:“而且咱们这些不猛打猛杀,田越那些部下,反倒是自愿投降归顺我们。”


    谢煊道:“虽然是打仗,但少死点人总是好的。”


    陈青山深以为然:“这倒也是,不管怎么样,咱们都是炎黄子弟同根生。要杀也是杀那些侵略咱们的洋人。”


    谢煊失笑,道:“你去看看大家休息得怎么样了?咱们早点返程。”


    “明白明白!”陈青山一脸了然地坏笑。


    *


    落日熔金,炊烟缭绕,县衙旁边的露天伙房里,十几个伙夫,忙得人仰马翻,阵阵肉香菜香飘散开来。


    采薇在厨房里安排了好了谢煊的晚餐,就来到了这边督工。几千人的伙食可不是个小工程,平日里吃得简单,十几个厨子都要耗费不短的时间,如今这么多肉和菜,从上午到现在,已经忙了好几个时辰,还没弄完。


    刚刚已经有士兵快马加鞭先回城报告了胜利的消息,现下就等着谢煊带着士兵凯旋了。


    采薇看了看天色,也有点紧张,怕这些忙了一天的士兵胜利归来,连口热饭都不能马上吃到,匆忙指挥道:“做好装缸赶紧抬去大门口,剩下没炒菜的再快点。”


    “收到!”


    等到做好的饭菜装好,长长一条摆在大门口,锣鼓声也从不远处传来。


    谢煊牵着马走在前面,当他遥遥闻到肉香,看到县衙门口一排大缸装满的饭菜,以及大缸后拿着勺准备给士兵们打饭的伙夫,不由得很是惊讶。而比起他的出乎意料,队伍里的士兵,则是对这种用热腾腾饭菜迎接他们凯旋的方式,表现出了巨大的雀跃和欣喜,纷纷拿出随身携带的饭缸。


    谢煊回过神来,叫陈青山维持秩序,自己牵着马快速来到县衙大门口。


    穿着一身浅紫色镶彩边儿褂子的采薇,此刻就站在门边,看到他走来,朝他弯唇一笑,飞快往台阶下小跑。


    谢煊将马缰绳交给卫兵,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也不管周围有那么多双眼睛,一把将她抱起来,直接抱回了大门内才放下。


    “你干吗呢?”采薇笑着拍拍他,“这么人看着呢!”


    谢煊没说话,只是揽着她的腰,一双泛着红血丝的狭长黑眸灼灼看着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就这样抱着人一错不错看了许久,才稍稍回神,问:“外面都是你安排的?”


    采薇点头:“幸好我这次来带了些钱,请你的兵好好吃一顿还是够的。”


    谢煊冷峻的脸上,笑意愈发明显,那天生带着的冷意,几乎一点都看不见了。脸是笑的,但喉咙却莫名有点酸涩,像是被人一把掐住了一般,半晌又才哑声道:“你真的……真的……”让他有点意外。


    采薇对着他的眼睛,难得看到他这么激动,好笑道:“一顿饭而已,我也做不了什么。”说罢,看到他衣服上有很多干涸的血迹,心里一提,担忧问,“你又受伤了?”


    谢煊摇头:“别担心,不是我的血。”


    采薇这才稍稍放心,说:“陈妈已经做好了饭菜,咱们赶紧去吃。”


    谢煊点头,松开了环住她腰间的手,又把她的手牵起,带着她往内院走去。毕竟只有两个人,桌子上其实也就四样菜,三荤一素,色香味俱全。


    进屋后,他脱掉外衣,洗了手,采薇已经给他盛好饭。谢煊坐在凳子上,笑着看了看她,一言不发埋头开始吃饭。


    他们这些长期待在军营的,吃饭速度,采薇是见识过的,谢煊今日胃口好得不得了,吃得尤其快,后来她实在看不下去,用筷子敲敲盘子道:“你慢些吃,又没人跟你抢。”


    谢煊抬头看她,抿唇笑了笑,道:“不知怎么回事,这几样菜分明也不怎么特别,为什么我却觉得比在大酒楼吃的山珍海味还好吃?”


    采薇笑:“那是因为你刚刚打了胜仗,又一天没吃到热菜。”


    谢煊摇头,目光灼灼看着她:“不对,是因为美人在眼前,秀色可餐。”


    采薇噗嗤一笑:“你这什么歪理邪说?”


    谢煊但笑不语,继续埋头吃饭。


    一小锅饭四样菜,采薇没吃多少,全被谢煊扫光。这种时候,他那公子哥的矜贵不复存在,和外面那些打仗归来狼吞虎咽着热腾腾的饭菜,热泪盈眶的普通士兵没有任何区别。他们都不过是血肉之躯。


    到底是吃多了,谢煊站起来消了会儿食,才回到房内,叫人送来浴桶和热水。他行军在外,向来是不用热水洗澡的,但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天时地利人和,洞房就是今晚了。所以得好好洗洗。


    采薇见他脱了上衣,转身要出门:“我出去了,你慢慢洗。”


    谢煊看了她一眼,挑挑眉头。


    没过多久,房内传来男人沉沉的声音:“你进来给我擦擦背,我肩膀的伤还没好利落,够不着。”


    采薇听他这么说,倒也没矫情。这沐浴桶高过人的膝盖,雾气氤氲之下的谢煊,只露出半个脊背。


    采薇在他身后蹲下,拿过帕子打上胰子。他肩膀宽阔,手臂上有着喷张的肌肉,紧实的背上布满了新新旧旧的伤痕。


    谢煊感觉到女人温柔的手,拿着帕子在自己脊背轻轻搓动,享受般闭上了眼睛,笑说:“力气大点,别跟挠痒痒似的。”


    采薇轻笑:“少爷要求还挺多。”


    谢煊道:“难得享受一次谢太太的服务,我当然得提点要求。”


    采薇手上用力:“这样可以吗?”


    “再重点。”


    “这样呢?”


    “再重点。”


    “这样?”


    男人嘶的一声,采薇赶紧收了点力气,道:“你自己要重点的。”


    谢煊笑:“你好像摁到我的一处伤口了。”


    采薇低头一看,水汽缭绕中,他背上果然有一道新添的伤,她刚刚没怎么注意,好在没流血。她舒了口气道:“你身上这么多伤?都是打仗留下的吗?”


    谢煊:“……那倒也不是。”


    采薇:“那是哪里来的?”


    谢煊道:“有些是练兵时留下的,还有一些是……以前打架留下的。”-


    采薇:“……”她笑了笑说,“看来谢三少年少时没少打架啊!”


    谢煊轻笑。


    搓完了背,采薇将帕子还给他:“好了,剩下的少爷您自己来,奴婢先出去了。”


    她还没站起身,谢煊却先一步从浴桶中站起来,还猛得转过身。


    一具□□的男性**忽然映入眼帘,饶是采薇这个现代女性,也猝不及防地捂住了眼睛,轻呼一声,嗔道:“你干什么?”


    “冲水啊!”谢煊看她这惊慌失措的羞赧模样,勾了勾唇笑道,伸手拿起旁边装着热水的木桶,哗啦一声,从头倒下。


    采薇慌忙就要往外走,哪知人才刚刚站起来,手臂忽然被拉住。


    在她的惊呼声中,人已经被他揽在了湿漉漉的胸前,谢煊低头凑在她脖颈边嗅了嗅,道:“很香,看来是已经洗过澡了。”


    这倒不假,在伙房忙了半天,浑身是汗,等忙完,采薇就先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她伸手推他:“你别胡闹,衣服都湿了”


    谢煊道:“你忘了之前答应过我什么?”


    采薇用力挣开他,红着脸道:“这还早呢,天都没黑透。”


    谢煊拿过旁边的寝衣,随意搭在身上:“谁说洞房一定要天黑透的?**一刻值千金懂不懂?”


    他哗啦一声跨出浴桶,眼明手快拉住准备逃跑的人,一把打横抱起,边往内侧的架子床走,边笑道:“就是天塌下来,小爷我今天也得要把房给圆了。”


    第76章 二更


    谢煊将怀中的人放在床上, 笑着啄了下她的唇,踅身走到外间, 掀开一点窗户, 朝外面大声唤道:“青山!”


    陈青山闻言小跑进院子:“三少,什么事?”


    谢煊笑道:“没事, 就是跟你说一声, 从现在开始,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重要的事,都别来打扰我, 你自己看着解决, 解决不了的, 那就等明天早上我起床了再说。”


    陈青山微微一愣, 继而又心下了然地点点头,嘿嘿笑道:“好嘞!三少放心,就算天塌下来, 我都不来打扰您。”


    谢煊挑挑眉头, 伸手将窗户用力一拉, 啪嗒一声落下。这会儿其实已经暮色四合, 关了窗后, 屋子里的光线顿时暗淡下来。


    坐在床上的采薇, 听到外间谢煊和陈青山刚刚那毫无节操的对话, 耳根子瞬间红得能掐出血来, 恨不得跑出去啐上一口。


    不过她还没下床, 谢煊已经去而复还, 手中还不知从哪里拿了两只酒杯一壶酒,到了房内,他又从柜子里掏出一对红烛,和那酒壶酒杯一块放在屋中央的红木圆桌上。


    他看了眼床上的女孩儿,拿起火柴将蜡烛点燃后,一边将火柴晃灭,一边笑道:“你不要着急,咱们慢慢来!”


    采薇:“……”谁急了?


    她下床趿着绣花鞋走过来,撇撇嘴道:“你搞这些做什么?无不无聊?”


    谢煊伸手在她额头点了下,笑着道:“既然是洞房,花烛和美酒自然是不能少。”他拿起酒壶,倒了两杯酒,递给她一杯,“来,咱们先把这合卺酒喝了。”


    采薇看了看他这郑重其事的样子,终于还是妥协般笑出声,接过他手中的酒杯,和他挽住手臂,昂头喝下了这象征新婚的交杯酒。


    高粱烧的辛辣从舌尖传至喉咙,又迅速蹿上脑子里,让人忍不住打了个激灵。采薇放下杯子,忙吸了两口气,赶紧拿起水杯狠狠灌了一口。


    谢煊见她脸颊被染红的模样,朗声笑开,眉梢眼角都是掩不住的笑意。不等她慢条斯理放下水杯,已经一把夺过,随手哐当一声丢在桌面,然后上前一步,将人打横抱起回到床上。


    采薇到底是没经历过这种事,见他浑身绷得紧紧,手臂和胸膛若烙红的铁,又热又硬,带着酒气的呼吸,比平日沉了好几分,狭长的眼尾也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红色。


    她的心忽然狠狠跳起来,又紧张又有些害怕。


    谢煊笑着将人丢在床上,她脑子被晃得一晕,酒意也随之窜了上来,只是一声娇嗔般的轻呼还没出口,谢煊坚硬的身躯已经覆上来,濡湿灼热的唇舌,又快又准狠狠吮住了她微微开启的嘴,紧接着便长驱直入,探入温热的舌,追逐着她兴风作浪。


    他反手扯下帷帐,挡住了床上的春光。


    虽然那藏在帷幔里的的春光看不分明,但摇晃的帷幔和床架,无不昭显着那春色有多旖旎。


    疼!


    虽然知道这是必经的过程,但身体被劈开般的疼痛,还是让采薇差点哭出来。


    唯一庆幸的是,这样的疼痛好在没有持续多久。


    当一切静止的那一刻,采薇几乎是重重舒了口气。


    谢煊僵硬着失神片刻,喘着气从她身上翻下来,将被子拉下来一点,抱着她往上提了提,让她的小脸露在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他长臂一揽,将她抱在怀中,彼此的呼吸缠绵交织,再亲密不过。


    谢煊一边舒气一边伸手将她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撩开,垂眸哑声问:“弄疼你了?”


    这声音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欲色,显然并未餍足。


    采薇不想回答这个答案显而易见的羞耻问题,闭着眼睛装死,一言不发。


    谢煊低笑一声,借着烛光看她,小小的脸上还残存着诱人的红晕,薄薄的眼皮微微跳动着,有种被欺负过后的楚楚可怜,勾得人心痒难耐。


    她年纪尚小,还是少女身量,腰身不过盈盈一握。他今晚本是打算浅尝辄止便作罢,却不料食髓知味,刚刚短暂的交融怎么可能让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满足?


    谢煊凝视着怀中的女孩,天人交战半晌,终究还是再次覆上她的身体。


    采薇刚刚才平复下来,不想他竟然这么快卷土重来,想要恼火言辞拒绝,可发出的声音软得如同欲拒还迎,挣扎几下,很快便大势已去,被他攻城略地,占据了重要领地。


    这一次,那老旧的架子床一直咯吱咯吱摇晃了到红烛燃尽,才渐渐平息下来。


    *


    饶是谢煊体力再好,在一天一夜没合眼后,又缠着采薇到大半夜,第二天也是到了日上三竿,听到外面喧杂的声音,才缓缓睁开眼睛。


    他看了眼白色窗棂子外的天色,又转头看向身侧的女孩儿,不由自主勾起了唇角。


    采薇其实也醒了,但是浑身上下像是被人拆过一遍似的,又酸又疼,连睁眼都觉得费力。


    谢煊见她眉头轻拧,纤长的睫毛微微跳动,伸手摸了摸她白皙的脸,笑着闷声道:“还疼?”


    采薇本想继续装死,但他粗粝的指腹,在自己脸上摩挲的感觉,实在是没法忽略,只得勉强掀开眼皮,似怒似嗔地瞪他一眼,又报复般伸手揪了把他身上硬邦邦的肉,没好气道:“你说呢?”


    谢煊轻笑出声,作势要掀被子,道:“让我看看有没有伤着?”


    采薇闻言,吓得赶紧抱住身上的被子,往里面一滚,黑着脸嗔道:“你快起床,外面不知道多少人等着你呢。”


    谢煊失笑,点头道:“行,那你再睡会儿,睡饱了再起来吃饭,我出去看看。”


    看到他下床,采薇有种逃过一劫的感觉,重重松了口气,只是那光裸结实的身子,让她不敢多看,赶紧收回了目光。


    她本也试着起床,但稍稍一动,就酸疼得厉害,只能认命地继续摊成一条咸鱼。想象中和真刀真枪还是差了太多。


    这会儿临近十点,整个县衙早已经忙成一片,陈青山卷着袖子,指挥着人清理弹药和枪械。见到谢煊出来,笑嘻嘻上前打招呼:“三少,起来了?”


    谢煊面色淡淡点头,但是眼睛里的神采泄露了他此时的心境。


    陈青山哟了一声:“三少,您今儿气色可真好!”虽然还是一张面无表情的冷脸,但他陈青山对自己这位老大再了解不过,这眼角眉梢中的春风得意,都能骚出半里地了。


    果然有媳妇的男人就是不一样。往常打了胜仗,他顶多喝个酒睡上一觉,醒来之后继续冷血无情操练他们这些手下。


    谢煊斜他一眼,问:“伤员的伤都处理得如何?”


    陈青山道:“差不多了,我估计休整两日,咱们就能返程了。”


    谢煊点点头:“不管伤得如何,好好用药照料,咱们一个都不能丢下。还有牺牲的士兵都统计好,别遗漏了,回头得给家里发补贴。”


    陈青山道:“嗯,明白。”


    谢煊巡视了一遍,交待他看着,自己又回了内院。采薇这会儿已经起床换了衣裳,正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喝粥,见他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一来是对他昨晚行为的抗议,二来是到底还是有点害羞。


    谢煊在她对面坐下,自己盛了一碗粥,边吃边灼灼看着她,也不说话。虽然不施粉黛,但自己这位小妻子仍旧美的动人。他忽然就想起昨晚在她身上驰骋的感觉,心头不由得一热,连带着身体也起了点反应,不由得暗笑自己禽兽。


    被人这样看着,采薇到底是没忍住,抬头瞪他一眼:“看什么?”


    谢煊笑道:“当然是看你啊。”


    采薇被噎了一下,冷哼一声,懒得理她。


    谢煊又看了她一会儿,笑着开口:“你说……你肚子里现在有没有可能已经有一个小人儿了?”


    采薇微微一愣,蓦地想起姨婆说得话,抬头看他,心情一时有些复杂,淡声道:“没可能。”


    谢煊笑问:“怎么就没可能?”


    采薇默了片刻,低下头道:“我说没可能就没可能。”


    *


    谢煊倒也没在意,他不过是逗她一下罢了。


    “对了。”过了片刻,采薇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道,“劫军火的事,青山已经跟你详细说过了吧?”


    谢煊点头。


    采薇道:“你怎么看?”


    谢煊道:“田越抓到时已经审过,可以肯定不是他的残部。至于是不是河南那边,目前还不太确定。总之,这肯定不是普通的土匪,明摆着就是冲着我来的。”


    采薇想了想,问:“你有没有得罪过谁?故意趁这机会置你于死地?”


    谢煊挑挑眉:“我得罪的人不少,不过有这么大胆子和本事的,我还没想出来有谁?”说罢笑了笑,看着她说,“没关系,这不是小事,我回去上报后,上面肯定会调查。”


    采薇说:“我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若是有人要害你,不会只有这一次。就算是回了上海,你也得小心行事。”


    谢煊笑道:“这么关心我?”


    采薇木着脸看他一眼:“我是不希望你出事。”也许命运轨迹不能改变,但总得试一试。


    第77章 更新


    两人正说着, 陈青山匆匆走了进来,道:“三少, 小林醒过来了, 这是大夫从他身上取下的两颗子弹。”


    他说的小林正是那日运送军火的队伍被劫后,骑马追上他们送信的那位士兵, 因为受伤严重, 来了霍山后,就送去了医疗队。这会儿打完仗,陈青山才抽出空去看他的情况, 他摊开手掌, 将纱布包裹的子弹递给谢煊:“他说这些土匪火力很强, 除了他其他的兄弟应该都已经没了。我看了下这子弹, 应该是德国产的毛瑟□□。”


    谢煊接过来,皱眉看了看道:“没错。”


    陈青山坐下,道:“王大年这么大个土匪头子, 整个寨子上下也就三把外国枪, 其他都是自制火铳和土炮, 这来路不明的土匪火力这么先进, 而且胆敢抢军队, 三少您说这背后指使之人得有多大的本事?要不是呈毓贝勒去了东北, 我看也就他能花得起这钱。”


    采薇看了看谢煊手中的子弹, 又蹙眉看他:“你真没得罪过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谢煊看她一眼, 轻笑了笑, 将子弹递回陈青山。


    陈青山拿过子弹, 道:“管他是谁,等这回回去三少您领了军功升了职,手上多了兵权,看谁还有本事敢害你。”


    谢煊不以为意道:“不管那么多了,回去再说。对了,小林怎么样了?这回他算是立了大功,务必将人治好。”


    陈青山说:“伤是有点重,不过没有生命危险。”


    谢煊点头:“那就好。”


    说着对他挑了挑眉头,陈青山却没会意,仍旧坐着没动,谢煊只得道:“外面都安排好了?”


    “好了。”


    “你要累了,就去休息休息。”


    “我不累。”


    谢煊从桌下踹了他一脚,没好气道:“不累也给我去休息。”


    陈青山这才恍然大悟般跳起来,笑嘻嘻道:“我这就走。”说罢转身跑了出去,还贴心地将门从外面带上。


    谢煊嘀咕道:“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边说边伸手将采薇放在桌面的手握住,采薇木着脸看他,皮笑肉不笑道:“大白天的,你又想干什么?”


    谢煊失笑:“你想什么呢?我又不是禽兽。”


    采薇腹诽,我看就是。


    谢煊笑说:“我就想清静会儿,好好休息一下。”


    采薇斜了他一眼,站起身道:“那你休息吧,我去院子里转转,不打扰你。”


    谢煊却不松手:“你应该也挺累的吧,咱们一块休息。”


    坦白说,采薇总觉得这厮那玩世不恭的笑意下,肯定是没安什么好心。可到底拗不过他,被他半拉半抱去了床上。


    好在,谢三少还算有点人性,只是亲亲抱抱,并没有行不轨之事。而且在接下来两天,他也依旧没对她做什么。


    这个时代汽车还是稀罕物,行军打仗跟古代差不多,不是步行就是骑马。从这里到南京,百年后也就三个小时的车程,现下整支部队步行回去,得要将近十天。谢煊虽然和采薇坐的是马车,却也不能先离开。


    不过因为几千大兵,不像来时那么担惊受怕,一路上采薇还算轻松自在,只是到底没受过这种苦,抵达南京,人差不多瘦了一圈。


    谢司令等到谢煊凯旋,还生擒了田越,非常高兴,后续押送犯人进京之类的任务,也没让谢煊再跟进,大手一挥让他和采薇先回上海好好休息,等着新的任命下来。


    采薇这一趟来回,花了大半个月,带的钱花得精光,好在程展带着马车已经安全返回,没让她损失太多。


    回到谢公馆,正是傍晚,因为提前打过电话,陈管家安排厨房做了一桌好菜,谢珺也从使署回来,在公馆等着他。


    两人一进大门,谢莹就从沙发跳起来,牵着眉眉小跑着来迎接,先是拉着谢煊看了看道:“三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前几日收到消息说你打了胜仗,擒获了田越,我们一家上下这才松了口气。”


    眉眉毕竟是小孩子,几个月没见到谢煊,不免有点害羞,不像之前那样一行来就抱着他,只是贴在谢莹身侧,笑盈盈看着两人。


    谢煊伸手点点妹妹的鼻子,笑:“你就这么不相信你三哥?”又弯身一把将眉眉抱起来,“怎么?不认识三叔了?”


    眉眉脆生生回道:“认识。”


    谢煊大笑。


    谢莹看着几个月不见的哥哥,只觉得他好像哪里变得不一样了。自从大哥过世后,三哥性子就大变,她已经很久没在他三哥脸上,看到这种愉悦快乐的表情,心中也跟着欢喜,她又看向他身旁的采薇,娇嗔道:“三嫂,一开始我们还以为你真的就是回娘家,后来知道你是去找三哥,真是没吓坏我们,得幸好没出什么事。”


    采薇还没回答,谢煊已经先笑着道:“你三嫂厉害得很,你以为像你遇到事儿只会吓得哭。”


    坐在沙发上的谢珺站起身,笑着招招手:“别杵在门口了,过来吃饭吧。”


    谢煊拉着采薇,笑盈盈往餐厅走。


    因为谢煊回家,难得梅姨太也下来一块吃饭,只是却没见着婉清。谢煊奇怪问:“大嫂呢?”


    谢莹撇撇嘴道:“这几个月大嫂精神一直不大好,连楼都很少下了,饭菜都是送去屋内的。”


    谢煊问:“有没有叫大夫检查?”


    谢莹点头:“检查过的,但大夫说没病,就是忧思成疾。我和玉嫣也天天劝导她,但没什么用。你和三嫂如今回来了,好好开解开解她,应该比我有用点。”


    谢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吃完饭,我和采薇去看看她。”


    谢珺笑着挥挥手:“都吃饭吧,边吃边聊。”


    谢煊拉着采薇坐下,接过佣人盛好的饭,道:“对了二哥,父亲给你打电话说了青山运送弹药遇到的事吧?”


    谢珺点头:“嗯,说是遇到了土匪,若不是弟妹机灵,将弹药换上他的车,可能就出了大麻烦。”说罢,转头看向采薇,笑道,“真是没想到弟妹原来这样有勇有谋。”


    谢煊笑着看了眼身旁的女孩儿,道:“这回还真是亏了采薇。”说着又问谢珺,“父亲打探了一下,应该不是河南那边做的。我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谁有这么大本事和胆子,敢劫我们的军火。二哥你向来消息灵通,有没有收到什么讯息?”


    谢珺摇摇头,蹙眉道:“听到父亲跟我打电话说这事,我立马让人去查,暂时也没有任何头绪。”


    第78章 一更


    谢煊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谢珺, 点头淡声道:“不打紧,慢慢查总能查到的。”


    谢珺也点点头,伸手拿过桌上的酒瓶,倒了两杯,一杯拿在手中,一杯递给谢煊, 笑说:“这次三弟化险为夷, 立了大功,二哥真心替你高兴, 这杯酒二哥敬你,一是恭喜你, 二是为你接风洗尘。”


    谢煊接过酒杯:“多谢二哥。”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 昂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下。


    采薇默默看了眼两人,这对异母兄弟生得都很出色, 只是气质截然不同,谢珺温润如玉,谢煊冷峻桀骜。但采薇知道外表冷峻桀骜的谢三少, 其实内心比她从前想象的要正直善良许多。至于谢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到现在还没看清楚, 但那次楚南辞说的话给她提了个醒, 一个靠着暗杀屠杀上位的野心家, 本质上不可能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温和斯文。


    饮毕, 谢珺又拿过一个杯子, 斟满后递给谢煊身旁的采薇, 朝她举起自己倒满的杯子,笑说:“这杯敬智勇双全的弟妹,感谢你这回不顾危险救了我三弟。”


    采薇拿起酒杯笑道:“季明是我夫君,这是应该的。”


    谢珺笑说:“看到弟妹和我三弟如今情投意合,我这个做哥哥的,也算是放心了。”


    采薇笑了笑,举起酒杯正要一饮而下,却被谢煊伸手轻描淡写将酒杯拿了过去。


    “二哥,女孩子喝酒不大适合,这杯酒我替采薇喝。”


    采薇:“……”当初洞房给她喝高粱烧,差点没被辣掉舌头,这会儿想起女孩子喝酒不适合了?


    谢珺倒是不以为意,笑着点头:“好,那咱们再喝。”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除了孙玉嫣依旧对采薇有点阴阳怪气之外。


    吃过饭,谢煊和采薇便去了北配楼看婉清。


    二楼的房门紧闭着,谢煊敲了敲门,婉清的丫鬟佩儿来开的门,见到门口的两人,探出半截身子,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三少三少奶奶,大少奶奶她……她休息了。”


    谢煊蹙了蹙眉问:“这么早就休息了?是不舒服吗?”


    “没……没什么不舒服。”


    谢煊点点头:“行,你好好照顾大少奶奶,我们明早再看她。”


    佩儿正好收回身子关门,采薇却隐约闻到了一点奇怪的味道。她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快一年,对这味道绝对谈不上陌生。她正要开口,身旁的谢煊比她动作更快,在面前的门阖上前,忽然伸手一把大力推开,门后的佩儿差点一个趔趄没站稳。


    “三少!大少奶奶真的休息了。”小丫鬟看到两人要进门,慌慌张张阻拦。


    然而谢煊已经拉着采薇直接闯了进去,屋子里弥漫的那种怪味更加明显。


    采薇循着味道,朝那半开半阖的卧房门内看去,却见昏暗的灯光下,穿着月白褂子的婉清侧躺在床上,手中拿着一根烟枪在抽。她见状大惊失色,先于谢煊朝房内跑进去:“大嫂,你怎么抽起大烟了?”


    婉清在大烟的作用下,正昏昏沉沉,好半晌才慢悠悠睁开眼睛,看到床边的人,轻笑了笑:“弟妹,你回来了!”


    谢煊也跟着走了进来,看到抽着大烟的婉清,脸色蓦地冷沉下来,像是浮上了一层碎冰,他一把夺过婉清手中的烟枪,丢在地上,转头问唯唯诺诺的佩儿:“大少奶奶抽多久了?!”


    佩儿吞吞吐吐半晌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婉清也没动,仍旧躺在床上,轻笑了笑,道:“三弟,你对佩儿发脾气作甚?抽大烟又不是什么稀奇事,我们旗人有几个不抽的?”


    谢煊冷声道:“可你知道这东西是多害人的玩意儿!”


    婉清稍稍抬起头看他,涣散的眼神布满了忧愁,她惨淡地笑了声:“可我觉得这东西好得很,至少……至少能让我暂时舒坦一阵,能让我偶尔睡上一觉。”她顿了顿,眼里涌上了水光,“我太难受了……太难受了……”


    谢煊还要冷声斥责,采薇赶紧拉了拉他,自己上前一步蹲下身道:“大嫂,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你还有眉眉,还有我们这些家人。最坏的已经过去,以后剩下的肯定就只有好日子了。”


    “眉眉……眉眉……”婉清看着她喃喃道。


    采薇继续道:“这回季明打了胜仗,应该会调来上海了。以后你有什么事,跟我和他说,有我们在,你什么都别多想。”她想了想,又说,“我去安徽时,你还没抽大烟,应该是这阵子才开始的对吗?大烟太伤身体,你身体本来就不好,以后不能抽了。若是你觉得在家里太闷,以后跟我去工厂里做事如何?现在民国了,好多女人都已经出来做事,咱们要当新时代的女性。”


    婉清迷迷瞪瞪地看着她,过了半晌,忽然痛苦地拍打起枕头来,带着哭腔道:“我不抽大烟,整宿整宿睡不着,一闭眼就看到孟远,他满身是血,跟我说他……他是被人害死的。”


    谢煊本来因为怒气而紧绷冷硬的表情,听到她提到大哥的名字,蓦地就缓下来,却显而易见的愧疚之色取代。片刻后,他低声道:“大嫂,是我害了大哥,我对不起你和眉眉。”


    婉清回过头,红着眼睛喃喃道:“不是你……不是你……是其他的人,孟远告诉我是其他人害他,害你们兄弟俩。”


    谢煊怔了下,道:“大嫂,我知道大哥的死,你一直不好受,我也不好受。但是我的错,我就得承担,你心里不好受,打我骂我都成。”


    婉清却忽然坐起身,歇斯底里大喊道:“孟远说了不是你,他不怪你,是有人故意害他,故意要他的命!”


    她此时的样子,就像是那晚,她大半夜赤脚跑到花园里一样,双目失焦,浑身颤抖,整个人陷入一种失控般的疯狂。


    采薇赶紧握着她的手臂安抚道:“大嫂大嫂,没事没事,我们都在这里呢!”


    婉清双手紧紧抓住头发,像是痛苦得无法承受一般,片刻后,忽然跳下床,因为动作太大,蹲在她跟前的采薇,被她撞翻在地,吃痛的轻呼一声。


    谢煊赶紧上前将她扶起来,忧心忡忡问:“没事吧?”


    采薇摇摇头,揉了揉撞在地上的手肘,心说平日里看着婉清柔柔弱弱,没想到力气还挺大。


    而婉清对于自己撞到人似乎浑然不觉,捂着头打着赤脚,在房间里尖叫着乱转,看起来就像是已经神志不清。


    佩儿赶紧从地上捡起烟枪,点了火递给她:“大少奶奶,您抽您抽。”


    婉清接过烟枪,抱着狠狠抽了两口,片刻之后,像是卸力一般,瘫坐在地上,闭着眼睛沉浸在大烟之中。


    谢煊要上前,采薇拉住他低声道:“大嫂今日状态不太对,咱们明早再来看她。”


    “嗯。”谢煊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


    两个人走出房间,婉清似乎浑然不觉。


    谢煊把佩儿叫了出来,低声问:“你给我好好说说大少奶奶这段日子到底怎么回事?”


    佩儿眼眶泛了红,小声抽噎道:“从北京回来后,大少奶奶精神就一直不大好,也叫大夫瞧过,都说没事,就是忧思成疾,这个三少奶奶也是知道的。”


    采薇点头:“我知道。那她什么时候抽上大烟的?”


    佩儿说:“三少奶奶你还记得吗?您去安徽找三少前,大少奶奶也像今天这样闹过一回。”


    “记得。我走后她又闹了吗?”


    “您走了没几天,后来又连着闹了两次,然后整宿整宿睡不着。后来她熬不住,就去烟馆买了大烟,抽了大烟后,倒是没再闹了,偶尔也能睡上一觉,只是人的精神头越来越差,也不怎么吃东西。”


    采薇忧心忡忡朝卧房内看去,婉清坐在地上靠在床尾吞云吐雾。比起她离开那会儿,她瘦得更厉害了,面色蜡黄,眼窝深陷,脸颊和唇上都看不到一点血色,用形容枯槁毫不为过。


    谢煊道:“没让大夫开点中药调理吗?”


    佩儿道:“先前三少奶奶在的时候就让大夫开了,但没什么用。”


    采薇知道婉清这是精神状况出了问题,也知道百年后治疗抑郁症尚且不简单,更别提这个时代。


    她想了想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等明天大嫂清醒点,咱们和她好好商量商量。”


    谢煊点头:“嗯。”又对佩儿道,“你好好照顾大少奶奶,晚上警醒点,别让她出了什么事。”


    “我会的。”


    本来打了胜仗回家,两人心情一直挺不错,但现下被婉清这一闹,顿时都沉重下来。回主楼时,一路各有所思,都没说话。


    直到一道声音将两人回神。


    “大嫂怎么了?刚刚好像听到她在叫。”谢珺站在自己房门口,看到两人走过来,担心地问道。


    谢煊抬头看向他,回道:“不是太好。”


    谢珺道:“我使署公务忙,也不常回家,听莹莹说大嫂最近精神越来越差,靠抽大烟才能睡着觉。前段时日,我让医生给她开了点安定,好像也没什么用。”


    谢煊道:“大哥没了后,她就一直过得不大好,这回回北京她家里又接连发生了那么多事,如今母亲和弟弟去了东北,对她是雪上加霜。我们家得好好关心她,不然这么下去,恐怕会出大问题。”


    谢珺点头:“你说的是。”


    谢煊幽幽叹了口气:“刚刚刚看到她大喊大叫说梦到大哥来找她,告诉她自己是被人害死的,我这心里真不好受。若是当年我做事稳妥点,别那么争强好胜去追土匪,大哥也不会死,如今大嫂也就不会过得这么苦。”


    谢珺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行军打仗难免有各种意外,大哥的事也不能怪你,你别再自责了,以后做事更稳妥点便是。”


    谢煊抬头看了他,默了片刻,点点头:“二哥说的对。”


    第79章 二更


    快一个月没住的房间, 因为有佣人每天打扫着,依旧整洁如新,四喜正在给采薇收拾衣裳,看到两人进来,道:“小姐,要放水洗澡吗?”


    采薇点头:“嗯, 放好水你就去休息吧。”


    四喜撅了撅嘴抱怨道:“小姐, 你偷偷跑去找姑爷也不告诉我,差点吓死我了。”


    采薇笑:“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


    四喜说:“以后你要再去哪里, 可必须得带上我,你说这长途跋涉的, 你没人照料怎么行?”


    采薇道:“我自己又不是不能照顾自己。”说着看着自己这个丫鬟啧了一声, 想起什么似的,说, “四喜,我没记错的话,你马上要十九了吧, 我回头跟妈妈说一下, 让她帮你物色个好人家嫁了。”


    四喜跺脚道:“我才不嫁, 我要一直照顾小姐。”


    谢煊轻笑:“我也觉得你该找个人家嫁了, 免得你老是横在我和你家小姐, 多不方便。”


    四喜红着脸哼唧了两声, 扭身去了浴室放水, 放好水之后, 边出门边道:“早知道小姐有了姑爷就不要我了,我还不如不跟您陪嫁过来。”


    采薇瞪了眼谢煊,对方则是耸耸肩,一脸的不以为然。


    采薇无语地摇摇头,去了浴室。


    哪知,刚脱了衣衫坐进浴桶,闭着眼睛准备享受一会儿热水的抚慰,忽然感觉到有人进了浴桶,睁开眼一看,只见谢煊不知何时跟进来,脱了□□,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水中。


    采薇这不经意的一眼,将他浑身上下尽收眼底,她脸上顿时一热,佯装镇定般嗔道:“你干什么?”


    “有点累了,跟你一块泡泡,也省了再放水。”谢煊轻描淡写回道,自顾地在她面对坐下。这浴桶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一个人泡着绰绰有余,两个人就实在有些逼仄了,尤其是谢煊那么人高马大一个,他一坐下,两人的腿便在水下交缠在了一处。


    采薇对他这种不请自来的行为,本想发作,但见他脸色确实有些疲惫,想了想,还是作罢,反正都已经是夫妻,倒也没必要太矫情,何况在这人面前,所有的矫情最后都会成为他没皮没脸的情趣。


    她看了他一眼,稍稍将腿往后收了收。


    谢煊坐下后,便阖上了眼睛,也不再说话。


    采薇对他自然而然的状态,其实还是很有些无语的,分明才洞房没多久,而且因为天不时地不利,洞房之后也没再有过关系。但现在这样,仿佛跟老夫老妻一样。


    她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想起什么似的,问:“谢煊,你说你二哥这个人怎么样?”


    谢煊身体靠在浴桶,双手搭在边沿,头微微往后仰着,一派慵懒的姿态,听到她的话,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睛:“什么怎么样?”


    采薇说:“他这么年轻就做了上海镇守使,我还挺好奇的。你给我说说他的经历呗?”


    谢煊漆黑狭长的眸子,隔着薄薄的水汽看着她,默了片刻,才娓娓开口:“二哥他小时候跟梅姨住在庄子上,后来父亲进京,他才正式回到谢家。因为之前没在一起生活的,他性子又很安静,我们兄弟之间一开始不算亲近,后来才慢慢好起来。怎么说呢?”他顿了顿。“我从来没见过比他脾气更好的人,那时候因为父亲对他比较忽视,家里的佣人自然不会对他上心,但无论受到什么委屈,他一次都没抱怨过。他回到谢家没多久,玉芸玉嫣的父母出事,两姐妹被父亲接到家里养着。玉嫣年纪小,有佣人照料,但玉芸已经七八岁正是贪玩的年纪,我和我大哥最怕这种麻烦的小姑娘,都是躲得远远的,生怕被她缠上。但二哥不一样,玉芸想去哪里玩什么,二哥一定会满足她,有时候出去累了,回来时他还会一路背着。他自己也才十几岁,背个小姑娘,一走走半个时辰,从来没嫌过麻烦。”


    采薇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那你和大哥,很少跟二哥一块玩吗?”


    谢煊道:“我和大哥贪玩爱动,但二哥他喜欢安静,可以在亭子里看书一看看一下午,小时候不太能玩得到一块。”


    采薇想了想,奇怪问:“照你这样说,二哥他这性子应该不适合当兵,他怎么会进新军的?而且还做得这么好。”


    谢煊沉默了稍许,道:“他刚回谢家确实不像能当兵的,骑马射箭样样不会,不像我们从小就在父亲手下受训。但他这个人特别上进,他第一次跟我们一块去射箭,因为以前没拿过弓,射得一塌糊涂,父亲说他不是这块料,以后去衙门里谋个文职,或者去家里的生意做账房掌柜就行。没想到他回去后就默默练习,第二次再去,就突飞猛进。后来去了讲武堂,他就一读书人,斯斯文文的,根本不受重视,但他特别刻苦,等从讲武堂出来,已经是他们那一批最优秀的学员。再之后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也是当年的优等生。”说着,他自顾地轻笑一声,“怎么说呢?他这个人虽然看起来温和斯文,但意志力好像特别强大,但凡认准了的事,一定会完成得很好。以至于后来我父亲对他是彻底刮目相看。”


    听他说这些,采薇并不惊讶,反倒是觉得在情理之中,若是谢珺没有这种毅力,他这个年龄,不可能坐到这个位置。


    她想了想,又问:“那在你眼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煊垂下眸子,沉吟了片刻,道:“除了刚刚说的这些。他是一个对所有人都很好的人,不仅对家里下人很宽厚,这些年也一直资助寒门子弟求学甚至留洋,在街头遇到乞丐,也会丢上一点钱。不仅如此,他这个人几乎没有任何恶习,吃喝嫖赌样样不沾,这么多年,除了玉芸,身边从来没有其他女人。”


    采薇倒还真不了解谢珺的这些事,虽然他看起来是谦谦有礼的儒雅公子,但这个时代这种出身和身份,能做到这么自律,着实让她有些意外。


    谢煊见她微微垂着眸子,一副若有所思地样子,坐直身子,握着木桶沿壁的双手稍稍用力,将自己与她拉进,凑在她跟前一字一句道:“我这样说,你是不是觉得二哥是一个没有缺点的好男人?”


    采薇一抬头,差点撞上他的鼻子,摸了摸额头,啐道:“你作何忽然靠这么近?”看到他勾着唇似笑非笑的样子,又说,“二哥是不是好男人我不知道,不过你爱喝花酒这事我是知道的。”


    谢煊笑着退回去,拿起帕子擦了擦胸膛,轻描淡写道:“虽然二哥生活上像个完人一样,但公事上的风格,却是跟他这个人的性格截然不同。”


    采薇看了看他,道:“听说他能坐到现在这个位子,靠的是暗杀政敌和屠杀革命人士?”


    “你都听说过了?”谢煊对上她的眸子,收敛了刚刚那玩世不恭的表情,过了会儿,点头道,“没错,他是总统手下最得力的刽子手。”


    说完又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实话,有时候看着我二哥,我都觉得自己好像并不了解他。”


    连他这个亲弟弟都这么说,采薇也便觉得谢珺给自己的那种奇怪感觉,说的过去了。


    谢煊抬头看她,忽然话锋一转:“转过去,我帮你擦背。”


    采薇皱眉嫌弃道:“不用,你泡好了就赶紧走。”


    谢煊眉头一挑:“我偏要。”说罢笑着凑上来,抱着她在浴桶里转了个方向。


    虽然已经有过最亲密的接触,但是在水中肌肤相贴的触感,还是让采薇因为害羞,浑身红得跟煮熟的虾子一样。谢煊低头见她面红耳赤的样子,心中直乐,马马虎虎洗了一下,拿起浴巾将水嫩嫩的人儿包裹起来,抱进了房内。


    被丢在床上的采薇,恼羞成怒用力踹他,可一动便春光大露,让这人眼睛沾足了便宜。


    谢煊干脆笑着将浴巾一把抽开,抱着她钻进了被子。


    采薇斥他:“你还有心情胡闹?”


    谢煊坦坦然然道:“虽然回来就遇到糟心事,但咱俩的日子还得过是不是?”说罢咬着她的耳朵,笑说,“离咱们洞房花烛已经十天了,这回肯定不疼。”


    那日的疼痛让采薇还记忆犹新,她虚张声势道:“你要是再弄疼我,我饶不了你!”


    谢煊笑道:“以前听说江家五小姐是个温柔乖巧的小姑娘,原来根本不是,我这是被骗了,娶了个母夜叉进门。”话还没说完,忽然倒吸了口气,“咬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安静了许久的屋子里,又是一室春光,那些疑惑和痛苦便暂时被抛到了一边。


    第80章 合一


    隔日早上吃过饭, 采薇和谢煊便去了配楼看婉清。


    婉清今日精神好了许多, 人也是清明的,只是瘦削憔悴的面容, 依旧让人看得胆战心惊。见到两人进来,她笑着先开了口:“昨日让你们看笑话了,没吓着你们吧?”


    采薇上前在沙发坐下:“大嫂, 没事的, 你这就是在家闷出的毛病, 待会儿我去工厂,你带着眉眉跟我一块去转转,看看有什么感兴趣的,你也可以去做。这女人在家里待久了, 容易胡思乱想, 没病也得闷出病的。”


    婉清面露踟蹰:“但是……父亲向来是不允许咱们家女人抛头露面的。我到底跟弟妹你不一样。”


    她明白的很, 采薇能出去, 到底还是因为娘家有底气,而她不过一个寡妇, 家里早已没落,如今只能依附着谢家度日,哪里敢做这种事?


    采薇看了眼谢煊, 谢煊会意, 道:“大嫂不用担心, 现在已经是民国了, 女性们从后宅走出去工作, 再正常不过。父亲虽然是个老古板,但也在慢慢接受新思想,不然怎么可能让采薇出去亲自打理工厂。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也担心,若是知道你愿意出去,肯定也挺高兴的。”


    婉清看了看身旁的女儿,因为她这个做母亲的精神越来越不好,也没办法亲自再带她,这段时日不是交给佣人就是莹莹和玉嫣帮忙看着,小姑娘也不像之前那么活泼开朗了。


    她犹豫了片刻,点头:“好,那我就跟弟妹出去看看。”


    谢煊又说:“我去一趟松江使署,若是回来得早,晚上我们再去看戏。”


    采薇点头:“好,你去忙自己的事,不用管我们。”


    谢煊失笑,伸手在她额头点了下:“我看你是巴不得我走远点。”


    采薇似娇似嗔瞪他一眼,道:“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一旁的婉清看着两人斗嘴,不由得轻笑了笑。采薇见她这模样,暗暗舒了口气。


    *


    又是大半个月没来工厂,好在几个经理都在江家做了十来年,她临行前交代的事,都有条不紊地完成了。


    婉清第一次来这种工厂,跟眉眉一样充满了新奇,看到采薇跟经理谈论纱线棉花价格这些生意经,听得云里雾里,又觉得好奇妙,原来女子也可以做这些事。


    张经理说:“五小姐您之前说得没错,如今欧洲那边在打仗,洋货减少了许多。纱线这两个月涨得飞快,国内的工厂都忙着抢棉花,棉花价格也是水涨船高,得幸好咱们之前囤了那么多货。工厂新添的纱机日夜赶工,现在生产的纱线已经囤了不少,很多布厂都在问咱们要货,你看现在价格这么好,要不要开始加大出货量?”


    采薇摇摇头:“不着急,先别接新单子,暂时还是按着以前的量走货,等到价格再上涨百分之十,咱们开始一点一点加大出货量。”


    原先采薇让他收购棉花的时候,张经理还有些忐忑,但这几个月,他是看着纱线和棉花价格因为欧洲的战争,一点一点涨上来的,对这位年少的五小姐,算是彻底心服口服,听她这么说,点头:“好嘞,那我就继续按之前的出货量走货。”说着,他将账簿翻开,放在采薇面前,“五小姐,这是这个月的账目,因为棉纱价格涨了一成,而咱们是在打仗前收购的棉花,当时收购量大,成本比早前还略低一些,这样一算,我们利润多了一成不止。”


    采薇扫了一眼道:“这段时间你辛苦了,将多出来的利润,拿出一半当加班工资。”


    张经理道:“工人加班都是有薪水的。”


    采薇道:“我看过了,加班的时薪还比不上正常时薪,这怎么提得起工人的干劲?尤其是夜班的工人。”这个时代的资本家,真的是赚的工人血汗钱,难怪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罢工。


    张经理笑呵呵道:“五小姐真是个宽厚之人,我这就去办。”


    采薇点头:“行,你忙吧,我带我大嫂去生产线逛逛。”


    出了办公室,见婉清一直没说话,看向她笑道:“怎么了大嫂?是不是很无趣?”


    婉清摇头道:“我觉得很有意思,我本以为弟妹你就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没想到你懂得这么多。”


    采薇道:“我父亲开明,从小跟着他耳濡目染,生意上的事便学了一点。”


    婉清道:“你年纪这么小,又是个女子,竟然能自己管理工厂,真是太厉害了。”


    采薇笑了笑说:“男人女人又有什么区别?只要你愿意,也可以做很多事。”


    她领着人到了车间,轰隆隆的噪音顿时掩盖了说话声。纱机正如火如荼忙碌着,打着转儿的白色纱锭在空中晃来晃去。


    工厂里大部分是女工,在婉清看来,这些下层的女人,却个个是那么鲜活。


    因为噪音太大,采薇带着母女俩走了一圈就出去了。


    到了门外,骤然安静下来,她才笑着又开口道:“大嫂你看到工厂里那些女工了吗?他们每个月的薪水是五个大洋,虽然比不上那些洋行里的职员,但比起做佣人做帮工要多上一两个大洋,光是这份薪水就足以养活一家人。所以这些女工比男工做事更加认真细心,因为女人的工作机会太少,她们便格外珍惜。不过,这才是开始,现在有女工,以后洋行里就会有女职员,大学里有女教授,政府里有女官员,还会有女富豪。”


    婉清静静听着她说,面上有惊愕,也有一丝无法掩藏的心驰神往。


    采薇继续道:“以后咱们女人有名有姓,首先要做的是自己,不再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其实对讲这些道理没什么兴趣,但她知道婉清之所以精神崩溃,就是因为所依赖的东西接二连三崩塌,丈夫没了,娘家也倒了,对于她这样依附于家庭的菟丝花女子来说,无异于没了精神支柱。所以她得给她找点能支撑她余生的东西。


    果不其然,婉清那双无神的眼睛,听到她说这些,慢慢地重聚了些神采,只是仍旧有点不确定道:“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这身子也不能去纺纱,站两个钟头恐怕就支撑不住。”


    采薇被她这话逗得噗嗤一笑:“大嫂你想什么呢?”


    婉清反应过来,也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说:“你带我看这些女工,不就是想告诉我,我也可以做自己的事,挣钱养活自己,不用依靠别人么?可我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你从小跟着江先生耳濡目染,懂得做生意,我却是什么都不会的。”


    采薇道:“凡事都可以学的,你读过书识过字怎么叫什么都不会?你要是愿意,可以跟着我一块儿先学学——当然我也还在摸索中,咱们算是一块学习。等时机成熟了,你看对什么感兴趣,再尝试自己做点什么,现在上海这么繁华,还愁找不到合适的生意做么?”顿了顿,又笑说,“世道虽然不安稳,但钱一定是个好东西,尤其是自己手中有钱,比什么都重要。我工厂里有几个女工,以前在家里,天天洗衣做饭伺候男人,还得不到一句好话,如今自己能挣钱养家,家里地位顿时掉了个个儿,所以这些女人在工厂做事一个赛一个勤快。”


    婉清轻轻笑开:“我以前以为你非要出来做事,是因为娘家有钱有底气,现在听到你说这些,才明白不仅仅是因为娘家,而是你自己有底气。就算你是平民之家出来的女孩儿,肯定也不会像我一样整日待在后宅里熬日子。也难怪你胆子大得敢跑去安徽找三弟,还机智地救了他。”


    采薇本是用这种方式开解她,被她这么一通夸赞,难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笑了笑道:“你就别夸我了,走!咱们去洋场逛逛,我去给眉眉买点新衣裳,然后咱们仨女人去吃西餐。”


    这一天下来,婉清的情绪果然开朗了许多,回到谢公馆时,脸上还难得洋溢着浅笑。


    下车时,正要碰到谢珺的车从使署回来,见到两人,他笑着打招呼:“大嫂和弟妹今日出去了么?气色好像好了不少。”


    婉清笑说:“采薇今日带我去参观了她的工厂,又带我去洋场逛了逛,看到好多新鲜事物和摩登男女,真是久没这么开心了,眉眉也好开心的。”


    “是吗?”谢珺温和的目光落在采薇脸上,玩笑般道,“那以后大嫂多跟弟妹出去走走,免得在家里闷坏了。”


    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从手中的公文袋里拿出两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两人:“先前莹莹说想要法国香水,我让一个朋友多带了几瓶,你们几个女人一人一份,看喜不喜欢?”


    采薇大大方方接过盒子,放在鼻下闻了闻,笑眯眯道:“嗯,很好闻,谢谢二哥。”


    婉清也闻了闻,道:“多谢二弟。”


    谢珺笑说:“一家人不用客气。”说着有低头看向眉眉,从口袋中摸出一小盒糖果,揉了把她的头顶,“眉眉,这是你喜欢的牛奶糖。”


    眉眉双手接过来,语气却是怯生生的:“谢谢二叔。”


    谢珺笑道:“眉眉怎么就是不跟二叔亲,二叔好难过的。”


    眉眉躲在妈妈身后,眨眨眼睛没说话


    婉清笑说:“你平常公务太忙,眉眉见你见得少,才没那么亲近。”


    谢珺笑着点点头:“也是。”


    几个人正在大门内说着,一声刺耳的汽笛响起,谢煊哐哐将车子开了进来,还故意快蹭到几人才刹车。


    “聊什么呢?”他从驾驶座探出头,笑盈盈问,一脸的玩世不恭。


    采薇蹭蹭走上前,拍了她一巴掌:“你吓唬人做什么?眉眉还在呢,要真撞上了怎么办?”


    谢煊开门下车,亲昵地捏了把她白皙的脸颊,笑道:“我还能没一点分寸?胆儿不是挺的大么,这点就吓到了?”


    婉清看着两人打情骂俏,笑着低声道:“以前还担心三弟这性子娶个什么女子能降的住,现在看来是多虑了,这世间万物果真是一物降一物。你说是不是二弟?”


    她边说边笑看向对面的谢珺,却看到一张冷若冰霜的脸,正当她微微一愣时,谢珺又恢复惯有的温润如玉,笑着对上她点头道:“是啊,看到三弟这样,我这个当哥哥的也放心了。”


    谢煊自是听到两人的对话,揽着采薇走上前,朗声笑道:“大嫂二哥,我跟你们说,我现在真是一肚子苦水没处倒。成亲前听说江家五小姐是个乖巧温柔的姑娘,我才心甘情愿将人娶进门,现在才知道,那传言根本就是假的,江五小姐分明就是个小母夜叉,凶得狠。”说着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留着两个牙印的手臂,“我可是有证据的,这是昨晚咬的,你们给评评理,是不是个小悍妇?”


    采薇没想到这人如此没皮没脸,顿时脸上爆红,怒喝道:“谢煊!”


    谢煊耸耸肩,歪头笑盈盈看她,一脸不以为意。


    谢珺笑道:“三弟,你就别欺负弟妹了。”


    谢煊整好袖子,揉了把采薇的头顶:“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吃过饭没有?吃过了咱们就直接去丹桂园。”


    采薇道:“吃过了。”


    婉清说:“你们去吧,我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实在是有点累了。”


    谢煊道:“也行,那大嫂你好好休息。”


    采薇也没回屋内,直接跟着谢煊上了车,这回开车的换成了陈青山,两人坐在后座。


    谢煊看了眼正往里走的婉清和谢珺,道:“我看大嫂今天精神还不错,你做了什么?”


    采薇说:“就是带她在工厂转了转,然后去洋场逛了一下午。”她顿了顿,道,“我感觉大嫂还挺乐意出来做事的,如果这样,算是能找到一个生活和精神上的支撑,这对她的状态应该很有好处。”


    谢煊看着她小脸上认真的表情,笑道:“行,父亲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去说,你就好好带着她,想做什么做什么,能把她给救过来就行。”


    采薇道:“本来我也只是试一试,但见她今天的状态,应该是能好起来的。”


    “那我就放心了。”谢煊握住她的手,笑道,“看来我真的是娶了个能干的太太。”


    采薇白他一眼。


    “如果能温柔一点,那就更好了。”


    采薇阴恻恻道:“想要温柔的?”


    谢煊挑眉点点头。


    采薇斜睨看他:“那你再去找一个呗?”


    谢煊歪头深深看着她,眉梢眼角都是温柔的笑意。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这个年纪轻轻的妻子,还是个天真的小姑娘,可有时会又觉得她有着连他都不及的沉稳和智慧,可偏偏这样的矛盾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丝毫不让他觉得违和,反倒是越来越觉得有意思。


    *


    今晚丹桂园请了名角儿登台,门口停满了汽车西洋马车和黄包车。陈青山找好位置停了车,走到后面替两人开门。


    “哟!这不是三少么?”


    一声洪钟般的声音传来,三个准备朝丹桂园走的人,循声回头。暮色之下,穿着长跑马褂,戴着金怀表,叼着烟斗的龙正翔,领着几个黑衣短打手下走过来。走到谢煊跟前,拱手行了个礼,笑盈盈道:“三少,好久不见了。”


    谢煊拱手回了个礼,神色淡淡道:“龙爷,好久不见。”


    龙正翔看了眼他身旁的采薇,笑说:“三少带太太来看戏?”


    谢煊:“嗯。”


    龙正翔笑道:“三爷在安徽擒获田越的事,龙某听说了。可谓将门无虎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龙某十分敬佩。”


    谢煊道:“龙爷过誉了,不过是一场仗罢了。”又说,“戏快开始了,我就不和龙爷多寒暄了,回头有机会再去拜访。”


    龙正翔哈哈大笑:“好好好,不耽误三少雅兴,您慢走。”


    谢煊点点头,拉着采薇的手往戏园大门走去。跟在旁边的陈青山,小声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这龙正翔现在派头可真大,去哪里都跟着一群打手,生怕人不知道他是青帮老板一般。”边说边往后面看了一眼,然后忽然僵在原地,一脸震惊地睁大眼睛,支支吾吾道,“三少,那……那不是……”


    谢煊回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龙正翔此时正站在路边,一辆黄包车停在他跟前,从上面走下来的年轻女子,挽住他的手,一行人不紧不慢回身往这边走过来。


    谢煊看着那穿着水粉色褂子的女人,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采薇自是认得出了龙正翔旁边那位正是他的六姨太柳如烟,她见谢煊和陈青山反应有些奇怪,不禁笑说:“怎么?你俩没见过龙爷这位六姨太,也被人家的倾城美貌给迷住了?”


    陈青山回过神,看了看她,又看向谢煊,清了清嗓子,道:“那个……三少……”


    谢煊轻描淡写收回目光,转身淡声道:“咱们进去吧。”


    采薇遥遥看了眼柳如烟,又不动声色看了眼身旁的谢煊,他神色平静,瞧不出半点异常,但是她心中却忍不住浮上一丝猜疑。《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