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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蔚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一更


    从书房出来,谢煊和谢珺并肩回房。到了各自门口, 谢煊转过头, 轻笑了笑, 道:“二哥,这次清剿行动,我做得不尽如人意, 后续可能要你多花点工夫。我回了北京没法帮你,你别光顾着工作, 要保重身体。”


    谢珺弯唇笑道:“没事,这段时日你辛苦了,回北京就当游玩,好好放松放松。”


    谢煊点头:“嗯。”


    他拧开门把,走进房内,恰好对上采薇看过来的眼神, 她问:“我看父亲今天回来脸色很不好, 是不是说你了”


    她坐在沙发, 看起来像是在等他。


    谢煊不甚在意地点头:“无妨,我早有心理准备。”说罢,边朝她走过去,边道, “正好大嫂家里出事, 父亲便卸了我手上的权, 让我护送大嫂回京城。”


    采薇闻言, 松了口气, 道:“这倒是件好事,你也算是先避避风头。”想了想,又说,“我看大嫂听了家里消息不大好,你这一路去北京,好好照顾她和眉眉。”


    谢煊在她旁边坐下,歪头定定看着她,半晌不说话。


    采薇奇怪问:“怎么了?”


    谢煊轻笑:“你不跟我去?”


    采薇愣了下,一脸理所当然:“我跟你去干什么?”


    谢煊重重深呼吸口气,双手握着她瘦瘦的肩膀,将她的身子掰过来,让她对上自己的脸:“江采薇,我寻思着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采薇面露莫名,却又觉得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有种诡异的暧昧和亲昵。她对上他那双寒星般的狭长黑眸,深邃得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般,她耳根忍不住微微一热,嗔道:“你胡说什么?”


    谢煊歪着头勾唇一笑,道:“那你为何一点做妻子的自觉都没有?”


    “我怎么没有了?”采薇下意识反驳,却又不免心虚,目光落在他身上的衬衣上,“你今儿穿的衣服还是我买的呢。”


    谢煊愣了愣,轻笑出声:“那有句话叫做夫唱妇随,你懂不懂?”


    采薇哼了一声:“你好歹也是留过洋的,这种老古董的腔调摆出来,不嫌丢人么?”


    谢煊被噎了一下,松开握着她肩膀的手:“看来我确实是太惯着你了。”说罢,又斜乜着她,道,“你真不去北京?这个季节的北京城,风景再好不过。”


    采薇其实是有点心动的,毕竟她还没见过这个时代的大北京,可如今交通不便,去一趟北京,光路上就得花耗费几天,若是在待上一段时日,一个月估摸着就过去了,如今工厂正忙着,她不太放心离开太长时间。


    她犹豫片刻,道:“等日后有机会再去吧,我现在手上正忙着。”


    谢煊看着她:“真不去?”


    采薇道:“真不去,你自己当心点,好好照顾大嫂和眉眉。”


    谢煊没再继续劝说,只干笑了两声,边去浴室边拉长着嗓子感叹道:“我这娶了个太太,怎么还跟打光棍儿时一样呢!”


    采薇看着他颀长的背影,不由得轻笑出声。


    *


    火车是隔日晚上出发,采薇用过早餐,便跟着谢煊去配楼看婉清。


    婉清正在和佣人一块收拾出发的行李,她脸色看着很不好,面颊苍白,双眼红肿,眼周发青,显然是哭过许久,且昨晚应该是没怎么睡。


    眉眉一见到谢煊,就朝他扑过去,瓮声瓮气道:“三叔,昨晚妈妈哭了好久。”


    谢煊揉了揉她的头顶,朝婉清道:“大嫂,你别太担心,傅伯父见到你回去,再重的病,肯定也会好转的。”


    “是啊大嫂,你放宽心,路途遥远,可别还没到北京,你自己身子先垮了。有季明护送你们北上,你什么都不用多想。”


    谢煊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接着她的话说:“路上得要好几天,有采薇陪你说话解闷,你不用担心路上难熬。”


    采薇惊愕地看向他,他却只是扯了扯嘴角将脸别开。


    婉清闻言,看向采薇:“弟妹也去北京吗?这样也好,不然我一个女人,这路上都不知道怎么熬得过去。”


    采薇挣扎片刻,看着她郁郁寡欢的面容,终究还是讪讪点头:“嗯,我跟季明一块去,正好去北京玩玩。”


    谢煊嘴角弯起一丝得逞的弧度,清了清嗓子道:“那大嫂你慢慢收拾,我和采薇也得回去准备准备。”


    “好的,真是麻烦你们两个了。”


    “一家人,不用客气。”


    从北配楼出来,到了楼下,采薇憋了许久,终于是没忍住,一拳捶在谢煊背上,压低声音怒不可遏道:“谢季明,你怎么这么阴险狡诈?”


    谢煊低头看着她,笑得一脸得意:“谁让你不跟我去北京?我只能曲线救国。再说了,你看到大嫂如今这状态,你就忍心不管不顾?”


    采薇道:“你可以叫莹莹陪着一块去啊!莹莹跟大嫂感情多好。”


    谢煊摆摆手:“那还是算了吧,莹莹要跟着,我还得多带个孩子,再说她还得跟着先生读书呢,一去一个月功课又得耽误。”


    采薇被这人气得心肝脾肺肾都疼,她狠狠瞪一眼他,换来的却是他更加肆无忌惮的坏笑,笑过之后,大概也是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凑到她跟前,稍稍弯身,对着她的脸,笑盈盈逗她:“要不然我让你再打一下?”


    采薇没好气啐道:“我嫌手疼。”


    谢煊笑道:“我就知道你还是心疼我的。”


    采薇默了片刻,忽然阴恻恻一笑,趁他不注意,一脚踹在他膝窝:“我嫌手疼可不嫌脚疼。”踹完就飞快跑了,踹不死你这个阴险狡诈的混蛋。


    她那点力气哪能真踹疼皮糙肉厚的谢煊,他眯眼着看她小跑离开的背影,弯身拍拍被她弄脏的裤子,摇头轻笑。


    采薇真是有点被气到了,她没想到谢煊会这么摆她一道,可看着婉清那期盼的模样,她又半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回到房间里郁卒了半晌,终究还是自暴自弃一般,叫来四喜帮她收拾行李,自己拿出纸笔将工作列好,准备交给工厂的两个经理。


    过了一会儿,谢煊从外面回来,看到里面正坐在沙发上,整理皮箱的女孩儿,见她听到自己进门,也不看自己,笑道:“还在生气呢?”


    采薇勉强抬起头看向他,只见这人慵懒地靠在门后,嘴上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一副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做派,没好气道:“我工厂一堆事,若是离开上海这段时日,损失了收益,你那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别想要了。”


    谢煊伸手拿下口中的烟,轻笑出声:“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才管了工厂几天,真以为离了你就不能转了?”


    采薇道:“你不懂。”


    谢煊笑说:“做生意的事我是不懂,但你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又能懂多少?”


    采薇道:“我从小在我爸爸跟前耳濡目染,懂得当然多了。”


    “能比工厂的经理还懂?”


    采薇知道这事没法说的通,在他眼中,自己不过是个十七八岁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闹着要管工厂,大概也只是觉得新奇好玩。于是她没再跟他争论,只道:“那你也不能不跟我商量就来这么一出。”


    谢煊一脸无辜道:“我昨晚不是跟你商量了么?你不同意我才这么做,我也是逼不得已。”


    说罢还重重叹了口气。


    采薇彻底被这人的厚颜无耻震惊到了,睁大眼睛看向他,几乎无言以对。


    谢煊挑挑眉头,笑着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自然而然地揽住她的肩膀:“你还未去过北京对不对?北京城真的不错,这个季节正是风景好的时候。”


    “少骗我,北京最好的季节是秋天,这个时候正是沙尘肆虐的时候,到处都是柳絮儿杨絮儿。”


    谢煊笑:“咱们到北京都过了五月中旬了,哪里还有这些?我不骗你的,这个时节北京不比江南差。我带你去爬长城香山凤凰岭,颐和园什刹海也是春水正绿的时候,我都带你玩个遍,如何?还有紫禁城,我也带你去里面转转。”


    采薇狐疑地看他:“紫禁城里不是还住着退位的小皇帝么?能随便去转?”


    谢煊笑道:“别人不能去,我还不能去了?”


    也是,他可是谢家三公子。


    采薇虽然对北京不算陌生,但毕竟他熟悉的是百年后的帝都,跟现在的皇城,肯定还是很不一样的。


    谢煊这人声音好听口才不错,三言两语,就说得她略略心动。但她不想这么轻易着了他的道,咬牙切齿半晌,忽的想起这位谢三少在北京城的传闻,掀起眼皮看他,莞尔一笑,不紧不慢道:“对啊,北京城还有八大胡同呢!”


    谢煊怔了下,笑说:“你要感兴趣,我也可以带你去看看戏听听曲儿。”


    采薇嗤了一声:“带着我不会妨碍你谢三爷寻欢作乐?”


    谢煊歪头看她,搭在她肩膀的手,掐了把她的下巴:“怎么?吃醋了?”


    采薇呵呵干笑了两声,朝他翻了个鄙夷的白眼。


    谢煊倒并不生气,反倒是愉悦般朗声笑开。


    第62章 二更


    这个时代,虽然已经有了铁路, 但坐火车从上海到南京都得几个小时, 更不用提要去北京, 总共得在路上耗上六七天,哪怕坐的是包厢,这滋味也不好受。


    好在旅途还算顺利, 只是到了最后一天,采薇忽然觉得身体不大舒服, 应该是不小心着凉的前兆。但她见婉清和眉眉都没事,陈青山更是一顿能吃两盆饭,至于谢煊,一路就跟度假一样闲散自在,她只能强撑着,免得让人担心。


    第七天, 一行人终于抵达北京, 因为到达的时候, 天色已晚,谢煊和采薇将婉清送到她娘家的王府花园,探望了一眼卧床的傅老爷子,便匆匆回了谢家的宅子。


    谢家北京的宅子在东四, 是一座五进的大院子。谢家南迁后, 只留着几个佣人看着。


    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仆人, 看到谢煊, 脸上堆满了笑, 一口京腔道:“三爷,您终于回来了,昨儿接到消息,我就一直盼着。您去年过年就没回来,家里的下人都念着您呢!”说完,看到他身旁的采薇,笑意更甚,“哟!这就是三少奶奶吧,长得可真俊,三爷您好福气。”


    采薇朝他客气地笑笑。


    舟车劳顿多日,谢煊仿佛一点不觉得累,牵着采薇的手,边跨过门槛边对笑道:“福伯,饭菜准备好了吗?”


    福伯道:“准备好了,就等着你们回来开饭了。”


    回到阔别多日的旧宅,谢煊显然心情很不错,边吃饭边和一旁的佣人们说笑。采薇开始还能应付着,但很快就觉得头昏脑涨,吃了小半碗饭,就说累了先去休息。


    谢煊见她脸色有些发白,以为是舟车劳顿的缘故,赶紧让丫鬟带她回房。采薇也顾不得欣赏这正宗的北方宅院,跟着谢家的丫鬟回了谢煊的屋子,随便洗漱了一番,便趴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谢煊这顿晚饭吃了许久,还兴致大好地和陈青山以及随行的几个卫兵,喝了几杯酒。他酒量好,几杯酒下肚,也不过微醺,但回到自己院子时,怕熏着采薇,好好洗漱了一番才回房。


    “采薇——”他褪了衣服爬上床,也没关灯,钻进被子哑声唤她,“睡着了?”


    采薇没有回答他的话,谢煊笑了笑,翻身凑到她脸侧,看着闭着眼睛的女孩儿,双颊嫣红,连带着丰满小巧的嘴唇也是那样红,也不知是心情难得的好,还是酒劲儿作怪,只看了一眼,便觉心痒难耐。


    “采薇,你再不理我,我就亲你了!”


    采薇还是没有反应。谢煊弯唇一笑,朝那那张唇印上去。然而才刚刚碰到,他忽然就想触电般弹开,酒意瞬间去了大半。


    他伸手往采薇额头一摸,那滚烫的触感,差点让他触电般弹开。


    “采薇——采薇——”谢煊拍拍采薇的脸。


    采薇终于有了点反应,但眼睛并没有睁开,只含含糊糊呓语:“难受……”


    谢煊见状深呼吸一口气,摆摆头,将残存的酒意挥去,飞快跳下床,大声道:“福伯!福伯!”


    福伯很快闻声而至:“三爷,怎么了?”


    “三少奶奶烧得厉害,快去叫大夫。”


    福伯一听三少奶奶刚到家就生了病,吓得赶紧往外跑:“我这就去。”


    谢煊又吩咐听到声音跑来的四喜:“快去打两盆凉水。”


    说完,自己转身疾步回到屋内,坐在床边,握着采薇的手,轻声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


    采薇想要醒过来,但眼皮如同千斤重,怎么都睁不开,想开口说话,嗓子像被人掐住,最终只能哼哼唧唧像是撒娇般道:“哪里都不舒服。”


    谢煊看到她这模样,心急如焚,怪只怪自己太大意,昨日在车上瞧着她就不太对劲,但她只说是坐车太久有些累,他便没放在心上,刚刚吃饭她只吃了一点,他也没在意。


    因为自己一点私心将人拐来北京,这还哪里都没带她玩,人就先病了。就算是觉得夫唱妇随理所应当的谢三爷,这会儿也愧疚又心疼,恨不能让她把病气过给自己。


    四喜很快端了盆凉水进来,道:“小姐是发烧了吗?我来给她用凉水擦擦。”


    谢煊起身,将水盆接过来放在床边的架子上,道:“坐了这么多日的车,你肯定也累了,先去休息吧,这里我来看就好。”


    四喜道:“姑爷这事怎么能劳烦您?”


    谢煊淡声道:“你下去吧,院子里还有丫鬟,别明日你家小姐好了,你又病了。”


    四喜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不太放心地走了。谢煊坐在床边,绞了帕子,将采薇抱在自己腿上,用凉凉的帕子给她擦了擦不知何时已经被汗水打湿的脸颊。


    手帕的凉意,让迷迷糊糊的采薇,不由自主往他的手上贴。


    “有没有好一点?”谢煊问。


    采薇含含混混嗯了一声。等帕子被她体温染热,谢煊又赶紧再过凉水绞干,继续贴在她的额头上。


    福伯带回来的是一个西医大夫,简单检查了一番,拿出一份小袋的药片,道:“少奶奶就是着凉了,烧得比较厉害,三爷您继续给她用凉帕子降降温,然后喂她吃点药,应该很快就会好的。”


    谢煊有点不放心问:“就只是着凉,没别的毛病?”


    大夫笑道:“三爷放心,这点小毛病鄙人还是瞧得准的。若是明早三少奶奶还没退烧,您就把她直接送去医院。”


    谢煊点头:“麻烦您了。”


    等大夫一走,谢煊叫丫鬟端来热水,将软绵绵的采薇扶起来,靠在自己胸口,捏了药片送到她嘴边,柔声哄道:“乖,张开嘴把药吃了。”


    采薇闭着眼睛勉强将嘴张开一点,却没有下一步动作,谢煊便捏着药片,小心翼翼塞进她嘴里。指间传来的柔软和灼热,让他的心像是被人掐了一把,掐出了水来。


    谢煊盯着怀中迷迷糊糊的女孩儿,差一点又要心猿意马,好在很快就把这点心思打压下去,并暗暗骂了自己一句禽兽不如,赶紧将水杯抵在采薇的唇边,给她喂了点水,将药片送了进去。


    喂完了药,他将人放回床上躺好,继续用帕子给她降温。兴许是药片和帕子的双管齐下,不到半个时辰,采薇的温度稍稍降了下来。


    谢煊见她似乎舒坦了些,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探进她的脊背,果然是摸到一把汗。怕她不舒服,又赶紧绞了帕子,伸手去解她的衣服。


    这个时候的采薇,脑子已经恢复了少许清明,她知道一直是谢煊照顾自己。这会儿感觉到他在解自己的衣服,仅有的一点意识,想要伸手阻拦,但却提不起一丝力气,最后只能任由他将自己剥了个精光,从前到后,用毛巾一点一点擦拭。


    混混沌沌的采薇,在感觉到他擦拭自己胸前时,想的是,自己怎么就不干脆彻底昏死过去。


    其实谢煊也不比她好受,一面因为第一次亲眼看到自己妻子的身体,而天人交战,一面又为自己这不合时宜的天人交战而汗颜。


    等替采薇擦干净了身子,换上干净衣裳,谢煊自己也已经出了一头汗。虽然床上的人已经没那么烫了,呼吸也平稳了许多,但他还是不敢睡,一直坐在她身侧,过一会儿就去摸摸她的脸。


    采薇一开始还能感觉到他的动作,但药效的后劲很快来袭,终于是沉沉睡了过去。


    而睡觉显然是最好的良药。采薇再醒来,除了嗓子还有些不舒服,整个人已经好了大半。她在晨光中,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靠坐在自己身旁的男人。


    这人竟然一夜没睡,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觉察到身旁的动静,瞬间就睁开了眼睛,低头问:“醒了?好些了没?”


    采薇对上他那双泛着红血丝的眼睛,想起昨晚被他脱光翻来覆去擦拭的场景,顿时脸上一红,闭上眼睛继续装死。


    感动是一回事,想被人脱光翻来覆去擦身子又是一回事,这分明是可以交给四喜做的。


    谢煊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这小妻子是害羞了,忍不住发出低低的笑声:“看来已经好多了。”又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嗯,烧也退了。我叫丫鬟送点粥来,你先喝点。”


    采薇终于还是睁开眼睛,蹙着眉头怒而控诉:“你这个臭丘八,竟然趁我发烧占我便宜!”


    谢煊笑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是你丈夫,你的身体本来就是属于我的,我只是先存着没用罢了。再说了,我昨晚是为了照顾你,你个小没良心的,还怪上我了?”


    这说的是人话吗?采薇气得要去打他,可是浑身软绵绵地一点劲儿都没有,手拍在他身上,反倒像是抚摸一样,而且落下的位置不偏不倚,正是他的大腿。


    谢煊轻轻握住她的手暧昧地揉了揉,故意逗她:“不用急,我的身体也迟早是你的。”


    第63章 一更


    采薇对他这口头上的浪荡轻浮,已经习以为常, 自是不会如他所愿像最开始那样, 一时不妨就被闹个脸红。


    她躺在枕头上, 一双水润的黑眸阴恻恻看向他,似笑非笑道:“你的身子是我的对吧?”


    谢煊轻佻地挑挑眉头,笑着点头:“没错, 你要是喜欢,随时可以拿去。”


    采薇说:“我记得昨日进屋时, 看到这宅子里养着两条大猎犬,不如这样吧,你这身子我也不稀罕,而且还挺费粮食,待会儿我拿刀给剁了喂猎犬,你看如何?”


    “果然最毒妇人心。”嘴上虽是这样说, 但谢煊却是哈哈大笑, 显然很愉悦。


    采薇斜了他一眼。


    谢煊笑过之后, 伸手揉了把她凌乱的头发:“医生交代,你得好好休息两天。等身子好利索了,我再带你出去游玩。”他掀开被子下床,转头看向她, 佯装清了清嗓子, 说, “昨晚我替你擦身子的时候, 闭着眼睛, 什么都没瞧见。”


    采薇眼观鼻鼻观心不想理他。


    谢煊又说:“也不能说完安全没瞧见,翻身的时候还是瞧上了两眼的。”


    采薇还是不为所动。


    谢煊闷闷笑了声,朝外面大声叫道:“碧儿!”


    一个小丫鬟推门而入,笑嘻嘻应道:“三爷!”


    谢煊道:“赶紧给三少奶奶把热粥端来。”


    小丫鬟诶了一声,颠颠地跑了。


    四喜听到这边的叫声,飞快跑了进来:“小姐,您怎么样了?”


    采薇勉强坐起来,掀开眼皮看她,语气有些抱怨道:“我昨晚生病,你跑去哪里了?”


    四喜皱着眉头,一脸无辜道:“昨晚我本来是要照顾小姐的,但姑爷非要自己照顾,让我回房歇着了。”


    正在扣长衫盘扣的谢煊斜了眼床上的人一眼:“我照顾得不好么?再说四喜也坐了几日车,初来北京,免不了水土不服,万一熬出了毛病怎么办?”


    他这冠冕堂皇的话倒是叫采薇真无法反驳,最后只得悻悻撇撇嘴角,瞅了眼他那张明显还带着倦意的脸,到底有些不忍心,问道:“你不再睡会儿?”


    谢煊说:“不了,待会儿我有几个朋友,会上门来小聚。你喝了粥把药吃了,再好好休息一会儿,不用急着起来。”


    虽然采薇的脑子是清明了不少,但仍旧浑身乏力,嗓子也难受得很。以她的经验,若是伤风着凉,至少也得两三天才能好转。先前一来北京就去游玩的打算是破灭了,只能等着病好了再说。


    等谢煊出了门,四喜将采薇扶着下床,边伺候她洗漱边问:“小姐,昨晚姑爷是不是没将你照料好?我就不该把你交给他的,他一个粗手粗脚当兵的,怎么照顾得好?。”


    采薇昨晚烧得厉害,但睡着前迷迷糊糊的记忆里,还记得谢煊替自己小心翼翼擦拭,隔一会儿又会伸手探自己体温的场景,他压根儿是一夜没睡。他并不是一个细致温柔的男人,能做到这样,已经实属难得。要说没一点感动,肯定是假的。


    她笑了笑道:“我先前就是随口一说,他照顾得挺好的,我这不是好多了么?坐了这么久火车,又是第一次来京城,你有没有不舒服?”


    四喜道:“我倒是没事,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想了想,又说,“以前小姐还没嫁进谢家的时候,我还总担心您会受欺负,不过现在看来,姑爷对您还真是挺好,我就没听说过哪家公子哥会亲手照顾太太的,想来姑爷是把您放在了心尖尖上。”


    采薇被她这形容,弄得浑身打了个激灵,扑哧一声笑出来。


    四喜道:“我说真的,你笑什么?”


    采薇心说这孩子是没见到自己和谢煊对掐,也没多解释,梳洗之后,喝了粥吃了药,歇了会儿又去睡了。


    再醒过来,已经是中午,谢家的佣人,飞快将饭菜送到她房内。随便吃了些后,虽然还是昏昏沉沉浑身乏力,但也不敢再睡,怕越睡越没精神,便随口问这院子里的丫鬟碧儿:“你们三爷呢?”


    碧儿笑眯眯回道:“三爷的朋友来上来小聚,正在前院喝酒呢,刚刚他来过,见少奶奶还睡着没吵醒您,说是吃过饭,让我带您去后面的小花园走走。”


    采薇点点头,站起身伸伸手臂:“行,你带我随便走走。”


    碧儿忙上前引路。


    北方的四合院,与江南园林式的宅院比起来,又是另外一番风格。五进的大院子纵深连接,前宅与后院被一道垂花门隔开,门内有雕花影壁,每个院落里的正房厢房都由抄手游廊相连。采薇跟着碧儿沿着游廊,来到后面院子里的小花园。


    这花园自是和沁园的不能比,但此时也是绿意盎然。五月的北方,艳阳高照,已经有些热了,采薇转了会儿,脑袋便被晒得有些发晕。


    碧儿见她面色不好,赶紧扶着她往旁边的抄手游廊走:“三少奶奶,晌午的太阳大,您在游廊里坐着,我去给您倒茶过来。”


    她点点头,才刚靠着廊柱坐了会儿,便忽然听到谢煊的声音响起:“有没有好一点?”


    采薇转头,看到他沿着游廊朝自己走过来。他今日穿一身竹布衫,在晌午的阳光下,愈发显得颀长挺拔。大约是喝了点酒,脸上泛着点酡红,难得看起来不那么倨傲冷峻。


    “好多了。”采薇回他。


    谢煊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自然而然地将手贴在她额头,手背的凉意乍然传上来,让采薇只觉得舒服,甚至在他的手离开时,还莫名有点不舍。


    “是不怎热了。中午的药吃了吗?”


    采薇好笑道:“吃了。你是不是在前院和朋友喝酒么?”


    谢煊握住她的手道:“几个认识多年的发小,你要不要去认识认识?”


    采薇出门时,在镜子里看过自己的模样,因为舟车劳顿加上生病,实在是不大能看,便笑说:“我这样子不怕给你丢人?”


    谢煊稍稍歪头,微醺的黑眸灼灼看向她,勾唇笑道:“谁敢说你不好看,我揍他们。”


    采薇扑哧一声笑出来。


    “哟!我说咱们三爷怎么回事?这酒还没喝到一半,人已经离席了三回,原来是金屋藏着娇。”一道戏谑的声音,忽然从影壁出传来,采薇循声看去,却见是三位身着长衫的公子哥,朝院里走了过来。


    开口的是走在前面的一位面容俊秀的青年,他约莫和谢煊差不多的年纪,生了一双桃花眼,笑起来一派风流姿态。


    谢煊站起来转身,朝来人看去,笑道:“说什么胡话呢,这是你们三嫂。”


    三个男子走上前,齐齐拱手朝随着谢煊起身的采薇行了个礼:“见过三嫂。”


    刚刚说话的那男子,笑嘻嘻继续道:“我说咱们哥几个这么久没见,怎么三哥喝个酒都坐立难安,敢情是离不得三嫂。不过我要是像三哥娶了三嫂这样漂亮的太太,肯定也恨不得整日拴在裤腰带上。”


    这人虽然一张风流桃花脸,但实在是生得俊俏,说这样轻浮的话,也并不招人反感,采薇反倒是被他这夸张的奉承话逗乐。


    谢煊却是脸色一板,伸手在自己这发小跟前挥了挥,切断他看向采薇的视线,冷声道:“林四,你这风流劲儿留着去八大胡同用,在我这里演什么孔雀开屏呢!”


    这人笑得更甚:“哎呦喂,我没看错吧?三哥你这是吃醋了?”


    采薇笑说:“季明,还不知道这几位公子怎么称呼呢?”


    谢煊硬邦邦道:“都是四九城的纨绔,不认识也罢。”说话间,随手揪起两个人往外拎,“赶紧回前院喝完酒滚蛋。”


    被揪住的公子嗷嗷直叫:“谢三,你这个有了媳妇忘了娘的,我算是看清你了。”


    谢煊啐道:“你是我娘么?”


    几个人到了影壁,谢煊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朝采薇道:“累了就回房休息,多喝点热水。”


    采薇看着几个人闹着走出去,好笑地摇摇头,显然他们是谢煊关系很好的朋友,才会这样放肆。


    *


    快到了前院,谢煊才松开了手。


    林四公子揉了揉被他揪痛脖颈,道:“三哥,你这劲儿也忒大了些,三嫂那小身板在床上能受得住你吗?”


    谢煊瞪他一眼,语气冷厉道:“再胡说我把你丢出去。”


    林四是京城大户林家的四少爷,单名一个禅字,被谢煊这严肃的语气弄得一怔,也不敢再乱开玩笑,摸摸鼻子小声道:“三哥,你的亲事不是你们谢家和上海富商江家的联姻么?三嫂应该就是江家小姐吧?”


    谢煊点头。


    林禅试探问:“你这是真喜欢人家?”


    谢煊面无表情看着他不说话。


    林禅悻悻然摸摸鼻子,没敢再问。


    回到前院喝酒的花厅,谢煊打发掉佣人,自己给三个发小斟好酒,开口道:“咱们继续先前说的事。”


    林禅说:“自从报纸条例一出,现在到处都在搞尊孔复古,北京这边的报刊,几乎已经看不到共和民主这些字眼,一些遗老们,三天两头在报纸上发表无君无父是为禽兽这些言论,反正北京城胡同里的小孩子都知道,咱们可能很快又要有皇帝了——汉人皇帝。”


    谢煊沉吟了片刻:“你大哥不是在蔡将军手下做事么?他那边什么情况?”


    林禅道:“我大哥说,蔡将军提了许多军队和国防建设的议案,但总统都没采纳,两个人现在已经有了分歧。蔡将军在北京没权,就是个空架子。”他顿了片刻,“我们林家手中没兵,无非是明哲保身,你们谢家现在在上海那边,可能就不大好做了,你父亲和二哥是总统心腹,若是真复辟,他们肯定是支持的。若是为这种事,自己人打自己人,你下得了手?”


    谢煊蹙眉沉默须臾,道:“你帮我安排一下,我得见一见你大哥。”


    “这个没问题,你们去了上海,我大哥还经常念叨你呢。”


    *


    这日傍晚,谢煊陪采薇吃了晚饭,便出门去见朋友了。采薇身体还未痊愈,睡得早,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总之肯定是快到下半夜了。


    接下来两天,谢煊白天还会在家里陪陪她,一到晚上就出门,回来时都已是深夜。


    采薇一开始还没放在心上,但到了第三晚,她终于觉得不太对劲。


    她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自然也就没那么嗜睡。这晚她一直没睡,左等右等快到十二点,院子里才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谢煊推开隔扇门,看到她坐在灯前,咦了一声道:“怎么还没睡?不是说了不用等我么?”


    他怕打搅她,在前院已经洗漱过才进来,只是因为晚上喝过酒,脸上仍旧残存着点点红晕。


    采薇抬头看向,借着屋子里昏沉的灯光,笑盈盈看向他:“三爷回了北京城,可真是够忙的。”


    谢煊笑说:“这几天去见了几拨朋友,谈了些事情。明日就不忙了,你身子差不多好了吧,明天咱们去大嫂那边看看,然后我带你去玩。”


    采薇扯扯嘴角道:“陈副官不也是北京人么?让他带我去玩就行,三爷大忙人,我就不麻烦了。”


    谢煊听出她语气里的酸味,挑挑眉头,走到她跟前,双手撑在腿上弯下身子,对上她灯光下的昳丽小脸,笑道:“谢太太想说什么,还请直接说。”


    他身上隐隐有一股陌生的熏香传来,采薇蹙起眉头,伸手将他推开,嗔道:“一连三晚喝花酒,也不怕身子受不住。”


    谢煊怔了下,忽的低头闷声笑开。


    “你笑什么?”采薇几乎要恼羞成怒。


    谢煊抬头,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吃醋了?”


    采薇冷哼两声,一脸不屑。


    谢煊笑:“我确实是去八大胡同喝了酒,但都是为了见朋友谈事情,连里面的伶人长什么样都没注意。”


    采薇心道,这话说的不就跟是一男一女躺床上盖棉被纯聊天一样,谁会信?


    不对,他们两个人这么久来,不就是盖着棉被纯聊天么?


    这样一想,她提着的那口气顿时萎了下来,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反驳。


    谢煊笑了笑,话锋一转,问:“你困不困?”


    采薇下意识摇头。


    谢煊笑着拉起她的手:“我也不怎么困,今晚夜色不错,我带你去看风景。”


    采薇一头雾水:“这大晚上的,去哪里看风景?”


    谢煊神秘兮兮道:“你跟我来就是了。”


    第64章 二更


    谢煊拉着采薇来到院子中间,把她的手松开:“你站在这里等会儿。”


    “喂!你干什么去?”采薇看他往外跑, 一头雾水问。


    谢煊头也不回摆摆手:“你等着就好。”


    不出片刻, 他又已经折返回来, 手中还多了把长木梯,采薇不明所以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谢煊将梯子搭在屋檐边,迅速爬了上去, 动作之矫捷,一看就是没少干这事儿。他在屋顶站定, 居高临下对采薇道:“上来!”


    “你是不是喝醉了?”采薇昂着头狐疑问。


    谢煊笑:“我清醒得很,你上来就知道屋顶上的风景有多美。”说着又朝她挥挥手,“你上来啊,我给你扶着梯子,不会摔倒的。”


    采薇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走过去, 双手握住木梯, 小心翼翼一步一步爬了上去, 到了屋檐处,还没站稳,谢煊忽然伸出手,将她一把拉住, 从梯子上直接抱上了屋顶, 然后带着她一起坐下。


    采薇被他这大力的动作吓得不敢乱动, 只能紧紧抓住他的衣服, 等到平稳下来, 才舒了口气,又忍不住拍了他一下,嗔道:“你能别总吓人么?”


    谢煊笑道:“你不像胆子这么小的人啊?”


    采薇白了他一眼,不由自主环顾了下周,因为坐在屋顶,一眼望去,四四方方的皇城根儿胡同尽收眼底。


    此时夜已深,只有点点灯光,以及头顶天空的星辰。这个年代还几乎没有重工业,天空澄净悠远,夜风吹过,有种心旷神怡的舒爽,确实风景不错。采薇的心跳顿时因为看到的这一切,而恢复了平静。


    “怎么样?喜欢吗?”谢煊问,又像是变戏法般,不知从哪里拿出两坛酒,“陪我喝点。”


    采薇将目光从星空收回来,接过他手中的酒,笑说:“在八大胡同还没喝够?还要我跟你喝?”


    谢煊轻笑了笑,道:“那怎么能一样?”


    采薇不以为意地撕开酒坛子上的牛皮纸,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她有些讶异道:“你这酒哪里来的?好香啊!”


    谢煊道:“林四送的,他母亲家以前专门给皇家酿酒的。”


    采薇随口道:“就是那日来家里的那个长得特别英俊又会说话的林四公子么?”


    谢煊扯了下唇角,皱眉道:“你什么眼光?林四那油头粉面的也叫英俊?”


    采薇道:“人家那是俊秀,怎么就油头粉面了?”


    谢煊像是没听到一般,继续贬损自己的好友:“而且还油嘴滑舌,你看人真是不行。”


    采薇笑道:“那不是你发小么?你怎么这么说人家?”


    “我这是实事求是。”说罢,佯装不满地啧了一声,“我说,你能不能有点做太太的自觉?在丈夫面前夸别的男人,信不信我用家法教训你。”


    相处这么久,采薇其实早就看出来,这人其实就是个纸老虎,她才不怕他。两人如今不知不觉有点像是朋友,但比朋友又似乎多了一份微妙的亲密和暧昧。采薇习惯随遇而安,也就没去多想这种微妙。


    听他这么说,她乐得直笑:“你还有家法啊?”


    “你以为?”谢煊板着脸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


    采薇却是笑得更厉害,捶了他一拳道:“你信不信我把你踢下去?”


    饶是她确实用了几分力,但捶在谢煊那硬邦邦的肩膀上,无非是跟挠痒一样。他叹息了一声,往瓦背一躺,灌了口酒道:“我觉得我应该找个黄道吉日开始重振夫纲了。”


    采薇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也提起酒坛子喝了一口。来到这个世界后,她就没再喝过酒,这会儿一口浓郁的白酒从口中滑入喉间,辛辣和芬芳同时弥漫开来,一种久违的刺激感让她整个人忽然松弛下来。


    从她变成江采薇开始,她虽然抱着随遇而安的心态,但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放松过。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她会迷茫也会诚惶诚恐。或者在更早的时候,母亲过世后,她就没有放松过。她做着不太喜欢的工作,扮演着自己其实从来都不习惯的角色,过着身不由己的生活。


    但是这一刻,也许是因为悠远的星空,凉爽的夜风,以及手中香浓辛辣的陈酒,她终于体会到了一点久违的如释重负。她好像真的变成了那个年少单纯的江采薇。


    她学着谢煊往后倒下,与他并排躺在瓦背上。


    谢煊转头,借着月色看了她一眼,笑道:“我第一次上屋顶,是我大哥带我的。”


    采薇第一次听他提起谢家那位过世的大公子,好奇地对上他的眼睛。


    谢煊继续说:“那时候我们家刚刚来京城,我年纪小,有点水土不服,总是生病,过得便不大开心。有一次晚上,我闹脾气不睡觉,我大哥便拿了把梯子,抱着我上了屋顶。很奇怪,一到屋顶上,吹着夜风,看着天上的星星,我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后来,我大哥就总带我上屋顶。”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了许多愉快的往事,不由自主弯唇笑了笑。


    采薇道:“你大哥一定很疼你。”


    谢煊点头:“嗯,他从小就很疼我,什么好的东西总是留给我,我惹了事也总是他帮我解决。都说长兄为父,我和我大哥的关系,远远比父亲更亲近。大哥他从小聪明能干,世家公子比赛射箭骑马,他总是能拔得头筹,那些旗人子弟,没一个比得上他的。他十八岁就立过军功,他总说希望有朝一日咱们国家能建立一支战无不克的军队,将侵略的洋人都赶出去。可惜……”他抬起一只手捂在眼睛上,“如果不是因为我,他就不会那么早就死去。”


    采薇只听过谢大公子是去西南剿匪时丧的生,却不知具体情况,见他这样触景生情,她也不好多问,只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


    谢煊捂着眼睛默了片刻,又开口说:“我到现在都还是想不通,大哥他最信任的部下怎么会通匪?”顿了顿,又道,“当然,说到底还是怪我,兵法上说穷寇莫追,我偏偏年轻气盛非要追进山里。”


    采薇道:“你说是你大哥的部下通匪?”


    谢煊点头:“虽然查出来后,那人被处死了,但我大哥却是再不能回来。”


    采薇道:“行军打仗意外总是难免,已经过去这么久,你别再难过了。”


    谢煊将手慢慢从眼睛上拿来,在月色下,弯唇笑了笑:“我不难过,只是许久没爬过屋顶,有点触景生情。”


    采薇侧身,举起酒坛子,笑道:“不是要我陪你喝酒么?我敬你!”


    谢煊挑挑眉,也侧身对向她,举起手中的小酒坛,与她碰了一下:“干杯!”


    瓷坛相碰,在夜色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采薇昂头喝了一口,谢煊则是咕咕灌了两大口。喝完,用袖子擦了下嘴角,爽快地舒了口气,又举起酒坛:“再来!”


    采薇笑着配合,连续几口下肚,酒劲儿渐渐上来,这酒到底有些烈,她的脑子开始发晕,还忍不住打了个酒嗝。


    谢煊只是微醺,单手撑着头,懒洋洋看向身旁的女孩儿,见到她这动作,另一只手伸向前摸了摸她的鼻尖:“醉了?”


    “才没有。”采薇含含糊糊道。可月色在她眼中开始变得朦朦胧胧,夜风吹过来,让她有种自己好像漂浮在空中的错觉。


    她摆摆头,看向近在迟尺的男人,那张英俊的面孔,在月光下影影绰绰,只有一双漆黑的眸子,越发深邃迷人,轻易将醉酒的人吸了进去。


    采薇的心头忽然像是被羽毛挠了一下,闭上眼睛,不由自主靠在他肩头。


    谢煊看着她那张酡红的脸颊,一时心痒难耐,低头在她额头吻了下,见她只是抿抿唇没有反对,便慢慢从眉心往下滑去,越过鼻梁和鼻尖,最后准确地攫住了她那张丰润的唇。


    醉意朦胧的采薇,在感受到男人温暖柔软的唇触在额头时,只觉得很舒服,并没有意识到他在干什么,等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谢煊那湿润灼热的舌已经钻进了她口中,一时间酒气再次弥漫开来,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采薇没想起来拒绝,只是惊愕般睁大眼睛,谢煊却是顺势将她揽进怀中,一只手伸上来,把她的眼睛蒙住。


    天地之间,忽的暗下来,只剩下男人灼热的唇舌在兴风作浪。采薇脑子一片混沌,也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这个让人迷醉的吻。


    她的心脏怦怦跳得很快,也忘了如何去呼吸。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溺死在这个濡湿绵长的吻中,谢煊终于稍稍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微微喘息道:“今晚洞房好不好?”


    第65章 一更


    采薇睁着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 眸光里一片水润的迷离。她确实是醉了, 可又似乎没那么醉,她知道自己刚刚经历了一个漫长缠绵的热吻, 知道面前的男人是谢煊,也知道他此刻在说什么。


    她明明应该拒绝的, 可不知道是烈酒惑人,还是今晚的月色太美,心中竟然莫名生出一股本能般的渴望, 对面前这个英俊男人的渴望。


    采薇恍恍惚惚点了点头。


    谢煊弯唇一笑,揽着她的腰猛得站起来,朝木梯走去。女孩儿身体玲珑轻盈, 他一手扶住梯子,一手抱着她, 轻轻松松便下了地。到了地上,他也没将人松开,而是整个人打横抱起来, 大步朝房内走去。


    采薇一丝劲儿都提不上来,身体依偎在他怀中, 软得像是水一样,等被放在床边,她也坐不稳,软绵绵就倒在了被子上。谢煊替她脱了鞋袜, 解了外衫, 扶着她在床上躺好, 看着她双颊酡红,醉眼朦胧,嘴里不知含糊呓语着什么的模样,低低笑了声,弯下身在她唇上亲了亲,哑声道:“我去点两根蜡烛。”


    他转身从柜子里摸出两根红烛,划开火柴点燃。烛光摇曳,屋子里顿时一片暧昧红光。


    谢煊回到床边,褪了身上长衫,脱了鞋袜,覆在采薇的上方,一双染了醉意的眸子,灼灼凝视着她那双半睁半阖的眼睛片刻,再次贴上了那张嫣红的唇。


    他从来没想过,原来亲吻是会上瘾的,唇齿交融的温暖和黏缠,是那么令人沉醉。她好像有种迷人的馨香和柔软,让他神魂颠倒。


    这是他谢煊的妻子。他在心中庆幸般地想。


    他一直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这一刻终于悉数崩塌,唇上温柔的动作,变得激烈起来,而采薇逐渐急促的呼吸,更是让他浑身发热,某种热烈的东西,亟不可待地朝身下涌去。


    他终于恋恋不舍离开了那被他吻得略微红肿的唇,直起身。泛红的眼睛定定看着身下的人,一边低低喘息,一边脱去了上身的衣服,露出肌肉流畅的结实身体。


    可惜采薇此时的已经闭上了眼睛,不然一定会看到他起伏的胸膛下,那完美如希腊雕塑般的身体。


    脱了上衣,他再次朝身下的人覆上去,只是这一次,他刚刚吻上她,还没来记得及沉溺,仅剩的一点清醒,让他觉察出了一点不对劲。


    他稍稍抬头,看向身下双眼紧闭的女孩儿,低低唤了一声:“采薇——”


    没有回应。


    他又试着唤了两声,身下的人还是没有反应。


    谢煊眨眨眼睛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醒醒,不然我要吃人了。”


    然而采薇依旧没给他回应,反倒是呼吸越发绵长深沉,显然是已经进入了黑甜乡。


    谢煊看着她平静的睡颜,天人交战片刻,终究还是卸力般放弃,重重翻身倒在她身侧,郁卒地看了眼桌上那两只燃得正旺的红烛。又不甘心地转过头,狠狠在她唇上吻了下,伸手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恶声恶气道:“臭丫头,今天暂且放过去。”


    他小心翼翼将她的枕头给她整理好,盖上被子,凝视了无知无觉的人片刻,然后转过头瞪着床顶,用力呼吸让身体内那股邪火慢慢平静下来。


    *


    采薇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宿醉的头疼,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趴在枕头哼哼唧唧了两声。


    “醒了?”谢煊的声音从耳侧传来。


    采薇睁开眼,发觉这人就在自己咫尺,一只大手还揽在她的腰上。像往常那样,她下意识推了推他。


    谢煊勾了勾唇:“你这一睡醒,就翻脸不认人了?”


    采薇揉着额角,一脸莫名:“你说什么呢?”


    谢煊笑着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桌上:“昨晚咱们俩的洞房花烛,你不记得了?”


    采薇下意识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看到桌上烛台上,两根已经燃尽的蜡烛。她一时怔住。意识一点一点回笼。


    她隐约记得昨晚两人在屋顶喝酒,也隐约记得那个绵长缠黏的热吻,甚至还记得在谢煊说出那句“今晚洞房好吗”后,自己似乎迷迷糊糊点了头。但之后的记忆就戛然而止。


    她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稀里糊涂和谢煊有了夫妻之实,最重要是,关于具体过程,一点记忆都没有。


    回过神来,她猛得掀开被子,身上的亵衣完完整整遮盖着身子。她不动声色地动了动,不仅是脑子没记忆,连身体好像对昨晚的事,也没有任何记忆。


    她狐疑地看向身前似笑非笑的男人,道:“真的?”


    谢煊掀开被子,边下床边道:“你昨晚醉了,不记得也正常,指不定咱们的孩子昨晚已经在你肚子里生根发芽了呢。”


    他光裸着上身,劲瘦结实的身体,在窗外透进来的晨光下,有种野性的性感,


    采薇到底不是傻子,就他这身材,若是真发生过什么,自己怎么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除非他其实个外强中干的男人,这个冒出来的荒谬念头,让她有点想笑。


    她坐起身,嗤了声道:“你少来!有没有做过什么,我能不知道,除非……”


    谢煊转过头看她:“除非什么?”


    采薇狡黠一笑:“除非你中看不中用。”


    谢煊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一只腿跨上床,一把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腹下,盯着她道:“不中用?看来我真不能惯着你了。”


    手上传来的灼热和坚硬,让采薇跟触电般,用力抽回了手,红着脸嗔道:“臭流氓。”


    谢煊被她气笑了,叹了口气:“昨晚我没乘人之危办了你,你倒好,这一大早就骂我,还有没有良心?”


    采薇听他这么说,想到昨晚的事,这人大概是见自己醉酒睡着,最终什么都没做。这样一想,虽然他时不时就耍点流氓行径,但确实算得上坦坦荡荡的正人君子。


    她撇撇嘴,没底气道:“谁叫你骗我的?”


    谢煊笑了笑,凑上前在她额头啄了口,握着她的肩膀,柔声道:“我知道你嫁给我并非情愿,但既然咱们已经成亲,那你就是我谢煊的妻子。我不是个会勉强女人的男人,所以我给你时间适应现在的身份,接受我这个丈夫。我是个正常男人,不可能接受这样一直有名无实,明白吗?”


    这么久以来,采薇见他并不主动要求,一直也是在这事上装傻充愣,现在他直接打破了那层遮遮掩掩的面纱,她想再逃避肯定是不可能的。


    她其实也清楚,在这个时代,她现在就是嫁进谢家的江家五小姐江采薇,是面前这个男人的妻子。该面对的,该发生的,她迟早得接受。


    她早不像一开始那样排斥谢煊,对这种事也看得很开很淡。她抗拒的是,对于男女身体的亲密而可能衍生的感情纠葛和依赖。她愿意和谢煊做朋友或者伙伴搭档,但除此之外,并不想有更多的纠缠。


    她也不是排斥感情,只是对于所处的身份和时代,仍旧有种游离在外的飘忽感。而且……她也没有忘记,谢煊不过是个活不过二十八岁的民国男子。


    见她蹙眉纠结的模样,谢煊暗暗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脸,笑道:“赶紧起来洗漱,昨晚喝了酒,一身味儿,都不知道多难闻。吃了早饭,咱们去大嫂那边看看,下午我带你去颐和园先逛逛。”


    采薇瞅了他一眼,悄悄深呼吸了两口气,还真是挺难闻的。


    *


    刚到北京那日,采薇跟着谢煊来送婉清回娘家时,因为匆忙,没有仔细看过这座大宅子,这回才看清楚。


    婉清的外祖父是前清亲王,正儿八经的皇亲贵胄,这宅子是她外祖父曾经居住过的王府,比谢家那座五进的院子更加气派。


    只不过相对于这王府花园本身的气派,整个大宅里,却处处透露着萧瑟落魄。偌大的宅子里,佣人不到十个,即使是在白天,也空旷寂静得有些吓人。


    “三爷您来得正好。”开门的旗人老仆恭恭敬敬对谢煊和采薇打了个千儿,“我们家少爷刚刚回来,这会儿正跟婉清格格在吵架,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敢劝。”


    谢煊眉头一蹙,道:“你赶紧带我去。”


    婉清父母只得一双儿女,弟弟叫傅尔霖,今年不过二十岁,是个不思上进,只知逗鸟听曲儿的典型旗人纨绔。


    谢煊和采薇赶到婉清院子里时,这个满清小少爷,正指着姐姐的鼻子大骂:“你嫁了谢家,过上好日子,就不管你娘家人了?我不过是问你要个五十大洋,你都不给?”


    婉清看着一母同胞的弟弟,红着眼睛道:“尔霖,额娘说家里的钱都快被你败光了,阿玛如今已经病成这样,每日药费也要不少,若不是我回来,家里连药费都快供不上了,我哪里还有这么多钱给你挥霍?”


    傅尔霖充耳不闻,像是失心疯一样,忽然凑上前,抓住她的肩膀,面目狰狞道:“你快给我钱,快给我钱!”


    婉清吓得尖叫一声,偏偏傅尔霖这模样太瘆人,旁边的丫鬟谁也不敢上前阻拦。


    走进院内的谢煊见状,眉头一皱,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拎起傅尔霖的衣襟,将人丢在地上。


    那傅尔哀嚎一声,本想破口大骂,抬头一看来人,到了嘴边的粗话,到底是吞了进去,他悻悻揉了揉鼻子,道:“三爷,这是我们的家事,您可别把手伸太长。”


    谢煊看了他这快要涕泪横流的模样,眉头蹙得更深,弯身将他从地上拎起来,问道:“你抽了什么?”


    傅尔霖结结巴巴道:“就……就是抽大烟。”


    “我看你不只是抽大烟,这是连白面都抽上了吧?”


    傅尔霖面色一怔,将他推开,跌跌撞撞往外跑:“你们不给我钱就算了,我去找呈毓小表舅,贝勒爷有的是钱。”


    第66章 二更


    谢煊皱着眉头看着傅尔霖的背影跌跌撞撞离开, 没有追上去。他转身看向一旁用手绢抹眼泪的婉清, 问道:“大嫂,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婉清道:“我这次回来才知道, 尔霖这一两年不仅赌钱赌得越来越凶,还抽上了大烟吸上了白面儿, 我父母惯着他,没钱了就任由他卖天卖地卖古董,家里的祖产都快被他败光了。我父亲已经病了几个月, 眼见着药费都快给不上了,他还要拿钱去买大烟和白面儿。”


    谢煊道:“你手上钱够吗?不够我马上叫上送来。”


    “不打紧,这回回来我带了些钱, 暂时还够的。”婉清擦了擦眼睛,勉强一笑:“我也不知道要在北京待多久, 若是你们有事,可以先回上海。”


    采薇说:“不急,我这两日生了病, 一直待在家里,季明还没带我游玩北京城呢!”


    婉清点点头:“总归别耽误了你们自己的事。”


    谢煊问:“傅伯父如何了?有没有好转些?”


    婉清摇头:“现下全靠药养着, 能不能治好还得另说?你们好好玩,不用惦记这边,若是真有什么事,我会让佣人去家里通知的。”


    两个人去看了傅老爷子, 又和眉眉说了会儿话, 便从王府花园离开了。


    出了门, 上了汽车,谢煊见采薇一言不发,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笑了笑问:“怎么了?”


    采薇抬头看他,道:“我以前只听说大嫂是格格,但是没想到家里是这个样子。”


    谢煊愣了下,笑说:“我少时入京那会儿,京城旗人的日子已经很不好过。满人入关这么多年,当年马背上骁勇善战的清兵,到了后来,世袭的旗兵许多已经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旗人领着钱粮,好吃懒做,不事生产,皇城根下的八旗子弟,只知道养鸟斗蛐蛐听曲赌钱抽大烟。朝廷年年亏空,维新之后,取消了旗人的钱粮,优越惯了的旗人,忽然要自己讨生活,才发觉汉人谋生的那一套他们什么都不会,有家产的变卖家产,没有家产的想要养家糊口,只能做最简单最辛苦的活儿。”说着,伸手窗外指了指,“看到没?路边那个拉洋车的,以前就是个旗兵。”


    他继续道:“傅家这样还算好的,毕竟底子厚,至少还有王府花园这么大的宅子,还养得起那么多佣人。若是没有傅尔霖败家,他们的家产花几辈子不是问题。”


    采薇顺着他的手指,看向街边的车夫。皇朝的没落,不仅仅是皇亲贵胄会受到影响,更多被影响到的,其实是底层的百姓。


    谢煊扯了扯她的辫子,笑道:“怎么?担心大嫂?”


    采薇点头:“也不知傅伯父能不能好起来?”


    一个丈夫去世,娘家没落,只能依附于夫家的晚清格格,仿佛就是这个时代悲剧的写照。


    谢煊道:“放心吧,有我们谢家在,不会让大嫂受委屈的。”


    *


    颐和园仍旧是皇家私产,如今为了增加收益,年初对游客开放,变成了跟后世一样的收费公园。这个季节正是游玩的好时候,万寿山葱葱郁郁,昆明湖波光粼粼,河岸杨柳飘飘。


    园里的游客颇多,一行四人,刚刚进了园子,谢煊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很快没入人群不见了踪影。


    他眉头一皱道:“我好像看到傅尔霖了,青山,你带少奶奶先去画舫坐会儿,等我过来,咱们再去坐船游昆明湖。”


    陈青山点头:“行,三爷您去,我带少奶奶去画舫等您。”


    颐和园的画舫,其实就是湖边修建的像大船一样的观光阁楼,原本是中式舱楼,后来被英法联军焚毁后,又按慈禧的要求,建成了西式风格。


    这会儿一楼来来往往人不少,陈青山便领着采薇去二层。还没走进去,便看到入口站着两个黑衣短打的听差。


    他随便瞅了眼里面,发觉还有好几个黑衣短褂的男人,一看就是达官贵人出行,占了这里的位置欣赏湖光山色,他没在意:“好像二楼被人占了,咱们还是下楼。”


    采薇也看了出来,点头准备下楼。


    不料,三人正转身,里面忽然响起一道拉长的男声:“这不是谢三的狗腿子陈青山么?”


    这声音有种阴阳怪气的尖锐,像是指甲盖划在地板上,听得怪不舒服。


    陈青山眉头皱了皱,没搭理那人,只低声对采薇道:“不用理,咱们走!”


    “这么急着走做什么?我又不是什么怪物。你们把陈副官请进来。”


    站在入口的两个人高马大的黑衣人,伸手拦住了三人的去路。


    “你们想干什么?”陈青山黑着脸喝道。


    里面响起一深一浅的脚步声,采薇回头看过去,却见是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杵着一根拐杖,不紧不慢朝他们这边走来。


    这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马褂,胸前挂着一只怀表。他面容生得其实还算俊朗,只是双颊因为削瘦凹陷,显得颧骨微微凸出,一双眼睛闪着阴鸷般的精光,总之看起来让人很有点不舒服。


    他的右腿似乎是有问题,虽然动作缓慢,也仍旧看得出走路时的一瘸一拐。


    陈青山上前一步,将采薇挡在身后,警惕地看向来人,语气硬邦邦道:“贝勒爷,如今已经不是大清的天下,这里到处都是人,您可别乱来!”


    被换做贝勒爷的男人,名叫呈毓,父亲曾是满清一位颇有权势的亲王,他也正是先前傅尔霖所说的那位表舅。


    他笑着看向陈青山,道:“陈副官这是说得哪里话?我如今就是个没有一官半职的落魄旗人,哪敢对您这谢家心腹怎样?我不过是遇到您,来跟您打声招呼罢了。”说着,那双阴鸷的目光往他身后一瞟,“谢三呢?”


    陈青山道:“我家三爷不在这里,要是没别的事,咱们就走了。”


    “等等!”呈毓伸手让入口的随从拦住他,目光落在被他挡住的采薇身上,弯起唇笑道,“陈副官身后这位美人儿好像没见过,看样子不像是陈副官娶得起的,莫非……这就是谢三在上海娶得那位江家小姐?”


    陈青山有点不耐烦了,没好气道:“呈毓,你到底想干什么?!”


    呈毓却不再理会他,拄着拐杖,上前一步,阴鸷的目光,在采薇身上打量了一番,摸着下巴笑道:“谢三这王八羔子,还挺有福气,一去上海就娶了个富家千金不说,竟然还是这么一个江南美人儿。”


    他的目光实在是让采薇不大舒服,忍不住露出一丝嫌恶的反感。


    她这微妙的表情落在呈毓眼中,他顿时展眉一笑,朝她行了个传统的打千礼,道:“三少奶奶,刚刚是鄙人唐突了,还望别放在心上。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叫爱新觉罗.呈毓,跟您丈夫谢季明有过几分交情,不知方不方便进来喝杯茶?”


    谢家三少爷当年和一个小王爷抢女人的事,人尽皆知。所以采薇在陈青山叫出“贝勒爷”三个字,再看到他那一瘸一拐的腿时,就已经猜出了这人的身份。


    陈青山毫不客气地替采薇拒绝:“不方便!”


    呈毓似乎是失去了耐心,脸色一冷,朝两侧随从使了个眼色,三个黑衣大汉,猛得上前,将陈青山擒住。


    陈青山知道敌多我寡,倒也没刻意反抗,只是大声吼道:“呈毓,你想干什么?”


    “你这么紧张作甚?我不过是想请你们三少奶奶喝杯茶而已。”


    四喜哪里见过这阵势,虽然大清已经没了,但贝勒爷这三个字,也足够唬人,她瑟缩了一下,紧紧拉住采薇的手。


    倒是采薇回过神来,拍拍她的手,又淡声朝呈毓笑道:“不就是喝杯茶么?贝勒爷有请,这是我的荣幸,您为难陈副官作何?放了他吧。”


    呈毓挥挥手:“把陈副官放开。”


    他那两个身形高大健硕的随从,松开了陈青山的手。陈青山揉了揉手腕,咬牙切齿道:“呈毓,我们家三爷马上就来了,我劝你别为难三少奶奶。”


    呈毓笑说:“怎么?以为大清没了,我就怕你们三爷了?我今日还非得请你们家三少奶奶喝一杯我的茶。”


    他话音刚落,谢煊那低沉而冰冷的声音在楼梯处响了起来:“贝勒爷这茶,内子恐怕是喝不了了。”


    呈毓听到这声音,瞳孔猛得一缩,转过身看向来人,片刻后,皮笑肉不笑道:“谢三,好久不见!”


    谢煊手中拎着傅尔霖的衣领,上来后,直接将他丢在呈毓面前。


    傅尔霖连滚带爬挪到呈毓腿边,在他身旁站起来,抱着他的手臂道:“表舅,三爷他要打我,你帮我。”


    谢煊今日穿着简单的竹布衫,他走到采薇身旁,将她稍稍挡住,不紧不慢拍拍衣袖,冷沉沉看向呈毓:“贝勒爷,听说尔霖的白面儿是你给他的?”


    呈毓笑道:“尔霖是我表外甥,我有好东西,自然会想着他。”


    谢煊眸光一冷:“呈毓,你最好是马上断了他的货,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呈毓脸色也阴沉下来:“谢煊,你少在我面前嚣张,当年要不是你大哥跪在我家门口求我,你这条命早就没了。别以为现在大清亡了,我就不敢对你怎样?你们谢家如今南下入沪,这北京城可不是你们的地盘儿。”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腿,“我这条腿的账,可是还没好好跟你算过。”


    谢煊挑眉一笑:“当年确实是我一时冲动,我也给贝勒爷您道过歉,怎么?你这是还想翻旧账?”


    呈毓看了眼他身旁的采薇,忽然又笑了,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道:“瞧您这话说的,当年本来也算是一场误会。话说,这几年我一直在寻找小月仙,想让她给咱们俩一个交待。怎么?您就不想知道她去了哪里?如今身在何处?”


    谢煊面无表情道:“没兴趣。”说罢,牵起采薇的手,“贝勒爷这茶我们就不喝了,”


    呈毓看着他转身离开,对着他的背影,不紧不慢笑道:“我最近打听到一点消息,小月仙如今貌似也在上海,若是您回去见到她,替我向她问声好。”


    第67章 一更


    采薇被谢煊牵着下台阶, 在听到后面传来的低低笑声时, 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只见呈毓站在原处,看着他们弯着唇在笑。


    他那张脸其实生得很不错, 只是笑起来,嘴角虽然弯着弧度, 却不达眼底,那双满人特有的褐色眸子,有种诡异的阴鸷, 看人时,像是能将人看穿一样,于是面上便多了几分讥诮和傲慢。


    采薇只觉得不寒而栗, 不着痕迹地回过了头。


    几个人下了画舫,陈青山忍不住小声嘀咕:“大清都亡了两年多了, 京城旗人的日子一如不如一日,这前清贝勒爷怎么还这么大排场?”


    可不是么?


    刚刚那画舫里至少十几个随从和丫鬟,连手中的拐杖都镶着黄金, 这日子显然依旧过得纸醉金迷。


    谢煊淡声道:“呈毓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但精明得很, 他这几年跟日本人倒卖烟土,早赚得盆满钵满。”


    陈青山啐了一声:“干这伤天害理的事,迟早有一天要遭报应。”


    谢煊扯了下嘴角,鄙夷般冷笑一声。


    采薇问:“大嫂那位弟弟真吸白面儿?”


    谢煊看了她一眼, 蹙眉点头, 语气不虞道:“那小子被父母给惯坏了, 吃喝嫖赌样样没落下。以前我大哥在的时候,还能帮忙看着点,如今我们一家南下,这孩子看来是彻底废了。”


    采薇感叹道:“那可真是苦了大嫂。这样一对比,青竹虽然也是个纨绔,但好歹不沾这些恶习。”


    谢煊轻笑:“怎么?想你哥哥了?”


    要说想其实也不至于,只不过毕竟血脉相连,采薇时不时还是惦记自己那不成器的四哥。好在他去了日本,一直有写信回来,据说一切还算顺利,也没再问江鹤年要钱,如今已经进了学校念书,估摸着经历了事情,还是长大了不少。


    她随口道:“想他别再闯祸就行。”


    谢煊笑:“日本隔得近,今年过年,岳父应该会让他回来的。”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码头边,包的游船已经等候多时。一行四人上了船坐定,只见不远处,呈毓已经从画舫出来,他坐着肩舆,前有随从开路,后有护卫压阵,身旁跟着伺候的丫鬟,浩浩荡荡一群人,确实是很有排场。


    采薇回头看向谢煊,想起什么似的,好奇问:“这位贝勒爷的右腿,就是当年你和他抢美人开枪打伤的?”


    谢煊掀起眼皮看她,不置可否。


    采薇又问:“那位小月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儿,能让你们闹成这样?”


    谢煊慵懒地往身后的栏杆一靠,歪着头似笑非看着她,还是不说话。


    采薇也不强求,转头看向对面的陈青山:“陈副官,你应该见过那位小月仙吧?给我说说呗!”


    陈青山看了看谢煊,虚张声势般大声道:“我觉得也就那样,一个戏子而已,肯定比不上三少奶奶您。”说罢,佯装清了清喉咙,“是吧?三爷。”


    谢煊挑了挑眉头,轻笑着点头:“是。”


    采薇看了眼他,心知这人是不愿谈那件事,自己若是多问,指不定还以为她是在吃醋,其实她不过是好奇罢了。于是她也就没再刨根问底。


    游玩了颐和园,回程时,谢煊带着她去吃了涮肉,又让陈青山将车开去了东交民巷。这是洋人聚集的地方,多是西式建筑,颇有点上海租界的风貌。


    被他拉着下车时,采薇不明所以问:“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谢煊神秘兮兮看她一眼,笑道:“跟我来就知道了。”


    采薇撇撇嘴,跟着他走到了一栋二层小楼前,招牌上写着照相馆三个大字。


    她咦了一声:“你要照相?”


    谢煊说:“现在的摩登男女,结婚不都是要拍结婚照的么?咱们还没拍呢!”


    “三哥,您来了!”这照相馆的老板是个梳着油头,穿着摩登的年轻男人,和谢煊颇为熟稔的样子。


    谢煊点点头,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纸袋塞在采薇手中:“给你准备的衣服,去试试看看合不合适?”


    采薇还没太反应过来,已经被两个年轻姑娘领进了梳妆室。


    “三少奶奶,您先换上衣裳,我们再给您化妆。”


    采薇心说还挺齐备,打开手中的纸袋,看到里面竟然是一件简单又不失精致的崭新白纱裙,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买的,她微微一愣,去了旁边换上。


    衣服竟然不大不小,正好合身。


    她还来不及对着镜子好好照照,已经被两个姑娘拉到妆台前坐下,麻利地给她梳妆打扮起来。


    不出半个小时工夫,镜子里的采薇便焕然一新。垂在身前的两条辫子被梳了起来,绾成蓬松精巧的发髻,戴在头上的白纱,从肩头垂落,衬得那涂上胭脂口红的昳丽小脸,美得如同从画中走出来。


    “我在我们家少爷照相馆这两三年,就没瞧见过三少奶奶这么好看的人。”


    采薇左右看了看,也觉得颇为满意,笑道:“行,那咱们出去吧。”


    她双手提着裙摆站起身,又认真看了眼镜子里的人,脑子忽然灵光一闪般,蓦地想起百年后看到的那张老照片。


    虽然那上面的新娘子因为照片磨损,而看不清了容貌。但是她还记得那女孩儿,戴得就是这样的头纱,穿着这样的纱裙。


    她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的打了个寒噤。


    “好了吗?”谢煊大概是有些等不及了,推门而入。


    采薇猛地转身,隔着几米的距离,与他的目光对上。


    本来正在往屋内走的男人,在看到她时,蓦地僵在原地。


    他自然是知道自己的小妻子是好看的,但她的好看一直是简单温和的,像是和煦春风和涓涓细流,可不想盛装打扮后的她,原来美得这样惊心动魄。


    谢三公子不是没见过美人,也从来认为外在的东西终归肤浅,可在这一刻,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紧紧攥住,连呼吸都随之紊乱。


    采薇从刚刚的怔忡中回神,深呼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怪异,轻笑回他:“好了。”


    谢煊也反应过来,目光仍旧黏在她脸上,走上前牵起她的手。


    他已经换上了戎装,想必他最喜欢的还是这身装束。只是这样子的他,不由得又让采薇想起了那张老照片,照片上谢煊就穿着这样的戎装。


    给两人照相的就是这照相馆的老板,姓贺,据说也是京城的富家公子,因为对家里的营生不感兴趣,自己开了这家照相馆。


    采薇坐在一把高椅上,谢煊站在她身旁。贺公子将相机架好,站在后面从取景器往前看,片刻后,摆摆手说:“三哥,靠近点。您这是拍结婚照,怎么跟个小媳妇一样扭扭捏捏的?这都民国了,您就不能放开点?”


    采薇暗笑,不动声色抬眼瞅了下身旁的男人,见他脸色顿时垮了几分,但还是强忍着没反驳,默默朝她挪了两公分。


    贺公子又在相机后面看了看,这回直接抬起头道:“三哥,您要不要我拿块镜子给您看看您现在的样子?不是我夸张,出门若是遇到小孩,铁定得被你吓哭。”


    采薇本来只觉得这人嘴挺损,下意识看了眼谢煊,见他那张本来就冷峻,现下更加黑了几分的脸,顿时觉得这公子说得没错,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谢煊冷声道:“你照相就照相,话怎么这么多?”


    贺公子笑嘻嘻道:“我也想快点给您这尊大佛照完,但您不配合,到时候照出来的相片不好看,您三爷一个不高兴,像当年烧了春庆楼那样一把火把我这里烧了,我找谁说理去?”


    谢煊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当即就要发作,上前将人整治一顿,采薇赶紧抓住他的手:“照相本来就要听人家师傅的,你急赤白脸个什么劲儿!”


    贺公子啧了一声:“看看看,还是三嫂通情达理。”


    谢煊狠狠瞪了他一眼,终究不还是老老实实站着没动。


    贺公子和他相识多年,京城的世家公子哥里,谢煊那暴脾气,若是排第二就没人排第一,虽然自从他大哥过世后,性子收敛了许多,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都已经准备好承受他一顿猛削,哪知这位爷竟然就这么哑了火。


    他不由得好奇多看了眼坐在他旁边的那位美貌女子。


    “瞎看什么呢?”谢煊觉察他的眼神,冷声催促,“赶紧拍。”


    贺公子再次回到相机后,一只手伸出来指挥。


    “三哥,你再靠近一些,手搭在三嫂肩膀上。”


    “啧,你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粗鲁,把人家头纱都弄皱了,赶紧整好。”


    “对对对,就这样,脸别垮着,你这是拍结婚照,又不是找人寻仇。”


    “笑一笑,哎!还是算了,你这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


    在一顿絮絮叨叨后,相机终于咔嚓两声。


    “好了。”贺公子抬起头,笑盈盈看向两人,“保准拍出来是男才女貌金童玉女。”


    谢煊阴恻恻一笑:“最好是这样,不然你等着被收拾。”


    贺公子不干了,朝采薇道:“三嫂,您给评评理,这就拍个照片,三哥怎么还搞起人身威胁了?”


    采薇笑笑没说话,只朝谢煊道:“我去把衣服换下来。”


    谢煊点头,目送她往梳妆室走去。


    回到房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刚刚的异样又涌上心头。采薇一边摘掉头纱,一边对着镜子吁了口气。


    她忽然有点茫然。


    她到底是谁?


    那照片上的女人又到底是谁?


    第68章 二更


    从照相馆里出来, 已经暮色四合。比起心情看起来不错的谢煊, 采薇就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到了车上,谢煊察觉她的不对劲, 蹙眉询问:“怎么了?”


    采薇随口回道:“有点累。”


    谢煊轻笑,伸手将她的头揽在自己怀中:“行, 你睡一会儿,到家了叫你。今晚好好睡一觉,我明天带你去紫禁城。”


    也许是这些日子以来, 采薇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肢体上的亲密,也就没刻意挣开。


    她点点头:“好。”


    他身上有自己熟悉的气息,莫名让她觉得安心。在车子轻微的颠簸中, 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到了谢家大门外,谢煊见她阖着眼睛, 睡得深沉,没有醒来的迹象,弯唇笑了笑, 也没叫醒她。


    陈青山停了车子,转过头正要说话, 被谢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制止。陈副官会意,吐吐舌头,轻轻对四喜示意了一下,本来准备说话的四喜见状, 也赶紧收了声。


    谢煊空出揽着采薇的一只手, 轻轻打开车门, 将她抱在怀中,小心翼翼下了车。


    采薇大约是这几天一直待在家里没怎么活动,今天在外面跑了一整天,确实是困了,被她抱着下车,也一直没醒来,还本能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怀中。


    谢煊就这样一路将人抱进了后院中,沿途遇到佣人打招呼,都被他一个眼神逼回去,几个小丫鬟看到自家三少爷抱着少奶奶,脸上直羞,小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采薇这一觉,睡了个昏天黑地,一直到隔日清晨才醒过来。


    也许是昨晚做了很多纷繁冗杂的梦,让她醒来后,看着外面透进来的晨曦,一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怎么了?”谢煊被她的动作吵醒,睡眼惺忪地看向她,哑声问。


    采薇喃喃道:“我还以为我回去了。”


    谢煊说:“回上海?你想回去了吗?要不然我们再待两天先回去。”


    采薇回过神,摇摇头:“算了,还是等等看大嫂那边怎么样吧?万一我们一走,她爹出了事,她那弟弟不是牢靠的,没人帮衬着,依靠她和她母亲两个人,恐怕是不行的。”


    谢煊点头,随着她坐起来,歪着头笑盈盈看她。


    采薇道:“你看我做什么?”


    谢煊挑了下眉头,笑说:“原来我娶了一位善解人意的贤内助。”


    采薇斜了他一眼,故意从他身上踩过爬下床。


    她那点分量,谢煊自是不在意,反倒是轻轻笑开。采薇下了床,趿着布鞋,听到他低低的笑声,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由得又想起昨天照相的事。


    若是昨天拍的照片就是百年后她见过的那张,那上面面容模糊的新娘子,自然就是她——或者说,就是江家的五小姐江采薇。


    她嫁进谢家前,虽然也想过谢煊会死,但却没想过那照片上的女人是自己。


    那么,是不是意味着,那些被埋葬在时间长河中的往事,其实一直都在照着原本的轨迹在进行着,她原本以为自己得了先机,可以在这个时代用江采薇的身份,过着属于江薇的生活。但现在她不得不怀疑,所有的剧本已经写定,并不会因为她的到来而有任何改变。


    谢煊可能依然会在不久后死去,而她自己呢?她的剧本又到底是什么样的?姨婆只说谢煊英年早逝无儿无女,并没有提及照片上新娘的结局。


    她忽然觉得很混乱,那种冥冥之中注定的东西,让她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谢煊见她怔怔然的样子,笑说:“又怎么了?”


    采薇摇头,笑了笑:“没事,想到待会儿能去紫禁城长见识,有点激动。”


    谢煊轻笑:“咱们也就能去里面看看,别想着还能见到小皇帝。”


    “我也就是想看看而已,没指望能见到小皇帝。”


    *


    如今的紫禁城还是前朝小皇帝的私产,是他居住的家,不像颐和园那样已经对外开放。谢煊是因为谢三公子的身份,在京城路子又广,这才能带着采薇去人家家里逛逛。


    紫禁城仍旧守备森严,谢煊只带了采薇一个人进去,陈青山和四喜在门外候着。两个前清太监为两人领路,谢煊一进来,就给人塞了好几个大洋。


    那老太监笑盈盈道:“三爷真是太客气了,皇上在乾清宫跟先生读书,咱们从边上走。”


    眼前的紫禁城和百年后的故宫不大一样,虽然整洁干净,但因为长久没有修葺,处处都散发着老建筑的陈旧和腐朽。就像是这个已经消亡的王朝。


    一路走到御花园,两人刚刚坐在石凳上休息,一个老太监弓着身子小跑过来:“三爷,王大人在御书房那边,听说您来了宫里,想叫您过去一叙,您看方不方便?”


    谢煊看了眼采薇。


    那太监又笑说:“三爷放心,这是紫禁城,少奶奶在这里一根毫毛都不会少,大人说就让您过去说一会儿话。”


    采薇也不知这太监口中的大人是谁,但看谢煊的表情,应该是个人物,便道:“你去吧,我正好走累了,在这里歇会儿等你回来。”


    谢煊点头:“那我去去就来。”说罢,起身跟着那老太监走了。


    这会儿太阳正大,但因为是在古树树荫下,并不觉得炎热,反倒有种心旷神怡。


    她正百无聊赖着,两个站在一旁的太监,忽然朝她身后的方向,打着千儿道:“贝勒爷吉祥。”


    采薇循声回头,却见是昨日见过的那位呈毓贝勒,正坐在肩舆朝御花园走过来。


    他对两个太监挥挥手,目光看向采薇,笑道:“三少奶奶,我们又见面了。”


    采薇勉强朝他一笑。


    呈毓让肩舆停下,拄着拐杖,不紧不慢走过来,在采薇对面的石凳旁站定后,谦谦有礼询问:“可以坐下吗?”


    采薇点头,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眼,还是跟昨日的感觉一样,虽然是个生得不错的男人,但那双褐色的眼睛太阴鸷,看人时,总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呈毓似乎是觉察她的心理活动,笑道:“三少奶奶好像有点怕我?”


    采薇道:“贝勒爷说笑了。”


    呈毓笑着摇头:“大清已经亡了,这称呼我不敢当,您叫我金先生就好。”


    采薇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呈毓笑说:“旗人如今讨生活不容易,许多都改了汉姓。我也随大流,改了个汉姓,出门在外方便。”


    采薇笑了笑:“原来是这样。”


    呈毓道:“昨日在颐和园,是在下唐突了,还望三少奶奶别放在心上。”


    采薇摇头:“这倒没有。”


    呈毓看了看她,默了片刻,又继续笑道:“三少奶奶想必以为我和您夫君有什么深仇大恨,对吧?”


    采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呈毓笑了笑道:“当年他开枪打伤我的腿,我确实怀恨在心,放言出去要他的命相抵。那时我还是贝勒爷,自然有些不可一世,后来他大哥跪着求我,我才放他一马。但如今大清都已经亡了,我不再是什么皇亲国戚,哪里还会为这点事耿耿于。”说着自嘲一笑。“况且现在谢家要对付我,恐怕跟捏死蚂蚁一样容易。其实这次见到他,我本是想与他握手言和,只是他完全没有坐下来和我说话的打算,我也只能作罢。”


    采薇试探问:“你们是因为那个小月仙而闹翻的吗?”


    呈毓点头。


    采薇到底是按捺不住好奇,继续问:“那个小月仙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呈毓目光看向她身后开着的蔷薇花,像是陷入了回忆,笑说:“一朵美得像仙子一样的解语花,当然……也可能是一朵淬着毒液的花。”说完这句,忽然回神般,轻笑一声,“坦白讲,昨天见到谢煊那态度,我本是不想说的,没想到今日会再遇到三少奶奶,那我呈毓就难得做点好事。”


    采薇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呈毓稍稍正色:“你回头转告给谢煊,当年我和他的那场纷争,可能是有人做的局。至于是谁,有什么目的,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如今我只是一个落魄贝勒,也不再求什么功名利禄,世间的纷争,我都不会再掺和,所以真相对我不重要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对谢煊可能很重要。”


    采薇愕然地听他说完这番话,她本觉得这位前清贝勒阴沉沉的不像个好人,但他说的这些,显然并不是要害人,此刻看他,那阴鸷却好像变成了一股刻意掩饰的颓丧。


    呈毓朝她笑了笑,起身对她行了个礼:“其他的话我就不多说。今日我和皇上道了别,很快就要启程回去我们满人的故地奉天,这偌大的京城以后就是你们汉人的了。只是这天下却还不知到底是谁的?”


    采薇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肩舆旁坐上去。


    他边朝采薇挥手道别,边自己说了一句:“起驾”。


    肩舆被抬起来,呈毓慵懒地往后一靠,荒腔走板地开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呈毓穿过御花园,刚从紫禁城的后门离开,谢煊便回来了,他皱眉道:“我刚刚听到呈毓的声音,他来过?”


    采薇点头。


    “他又跟你说了什么?”


    采薇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她仍旧不清楚当年谢煊和那位贝勒爷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如实将话转告:“他说当年你和他的纷争,可能是有人做的局。”


    第69章 一更


    谢煊定定看着她, 片刻之后, 才轻描淡写问:“他还说了什么?”


    采薇如实转述呈毓刚刚对她说的话:“他说他要离开京城去他们满人的故土奉天,不再关心世间纷争。所以当年的真相对他不重要, 但对你可能很重要。”


    谢煊垂眸沉默,看不出在想什么, 须臾之后,道:“呈毓这个人行事乖戾,不用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采薇蹙了蹙眉:“虽然我不清楚当年你们俩到底发生了何事,但我觉得他语气挺认真的, 应该不是随口胡诌。也许……我是说也许, 当年你们俩都爱慕的那个小月仙有问题。”


    谢煊看着她一时无言,显然是不欲多说,过了会儿, 淡声道:“逛也逛完了,咱们走吧。”


    在采薇看来,他分明是在刻意回避, 眉头不由得蹙得更深,却到底没多问什么。


    从紫禁城回来,两个人各有所思, 吃过晚饭,草草洗漱后, 便准备上床歇息。哪知衣裳还没换, 外头忽然响起福伯惊惶的声音:“三爷不好了!傅家佣人刚刚送信上来, 傅老爷子去了。”


    房内的两人听到这叫声, 俱是一惊,不约而同往门口跑去。谢煊腿长步子快,走到前面将隔扇门打开,朝急匆匆跑来的福伯道:“怎么回事”


    福伯一路从前院跑进来,一边抹着汗,一边上气不接下气道:“傅……傅老爷子去了。”


    谢煊问:“什么时候的事?”


    福伯道:“就刚刚的事,一断气傅家就差人来送信了。”


    谢煊点点头:“我知道了,我这就去看看。”


    他踅身回房,伸手从衣架上摘下衣服,边换边对采薇道:“我去傅家看看,你先睡。”


    采薇也麻利得取了衣服:“我跟你一块去。”


    谢煊看了她一眼,点头:“也行。”


    傅家的王府花园离谢宅不远,开车过去不过二十分钟。到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王府花园挂上了许多灯笼,点了亮堂堂的灯,屋子里十来口人齐聚在前院,恸哭声萦绕在这座落魄的大宅子,越发显得凄凉。


    管事的人一边抹眼泪,一边领着谢煊和采薇往内走:“老爷今早还坐起来和小格格说了话,哪知下午就不好了,天刚黑人就没了。”


    傅老爷子的遗体摆在正堂的门板上,傅太太和婉清跪在门口烧纸钱。谢煊拉着采薇,在门口磕了两个头,对两个女人道:“伯母大嫂,节哀顺变。傅伯父的后事我帮忙来处理。”


    傅太太大概已经哭过许久,这会儿倒是没再哭,只是整个人有些恍恍惚惚的麻木,她朝谢煊行了个礼,哑声道:“三爷费心了。”


    采薇走到婉清身旁,低声说:“大嫂,节哀顺变。”


    她也经历过至亲离世,所以知道这种痛有多锥心,旁人的安慰对于现下的婉清来说,大概没什么意义,所以她说完这句,就没再说其他,只是默默陪在一旁。


    傅家那唯一的儿子也不知去了哪里,还没回家。谢煊说完几句话,便叫来管家安排后事。据傅太太说,傅老爷临终前吩咐过,他们大清朝已经没了,他这个旗人的后事也就一切从简。


    逝者为大,谢煊本想操办得隆重体面些,也只能作罢。


    这一忙就是连着忙了三天三夜,傅尔霖回倒是回来了,但什么都没做,全程都是谢煊帮着两个妇人一起操持。


    出完殡,回到王府花园,一行人总算能坐下来喝杯茶。


    婉清道:“三弟弟妹,这几日麻烦你们了。”她顿了顿,试探说,“我这几日想了想,打算带眉眉陪我母亲在北京住几个月,不知道可不可以?”


    采薇知道她的想法,这个时代出嫁从夫,尤其是他们这种旧式女子,就算是丈夫已经不在,她嫁进了谢家就是谢家的人。要在娘家住上几个月,自是得谢家同意。


    谢煊不甚在意地点头:“傅伯父刚刚过世,伯母确实需要你多陪陪。你暂且就在北京住着,父亲那边我去说,什么时候打算回上海,我安排人来接你们。”


    婉清松了口气,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谢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嫂不用客气。”


    正说着,大门外忽然有人哐哐用力敲门。傅家的老管家赶紧去开门,却见是几个穿着短打的大汉,一看就是流氓地痞。


    “几位爷,你们找谁?”


    几个男人推开老管家直接走进来,打头的光头男人大叫道:“傅公子,我们来收房了。”


    本来坐在圈椅上昏昏欲睡的傅尔霖,看到来人,蓦地跌倒在地,脸色骤然变白。


    几个男人大摇大摆走到正厅,道:“傅公子,我们洪爷可是跟你宽限了快半个月,这几日你们家在办丧事,特意让我们别上门打搅,今日傅老爷子已经出了殡,我们才来收房,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尔霖,怎么回事?”婉清震惊地问。


    傅尔霖从地上爬起来坐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那光头男子从兜里掏出一张房契:“格格,您弟弟四个月前把这座王府花园抵押给我们借了五万块钱,这么久了一分钱没还上,我们只好来收房了。”


    傅太太一听,气得浑身直打颤,盯着儿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婉清忙不迭扶着母亲道:“额娘,您别激动。”


    谢煊心下已经明了,狠狠瞪了一眼傅尔霖,起身对那拿着契子的光头男道:“房子你们肯定不能给你们,尔霖欠了多少钱,我来给。”


    光头男笑道:“这位应该就是谢三爷吧,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本金加利息总共十万大洋,我们洪爷也不是不讲情理的人,这日子其实已经超了半个月,我在这里做主,再给您宽限五天,若是见不到钱,就麻烦傅公子和格格把房子腾出来。”


    谢煊寒着脸点头:“没问题。”


    那光头笑了笑,故意将房契小心翼翼在他眼前折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拱拱手道:“那三爷,我们就先走了,五日后再来。”


    等人走后,谢煊转身两步上前,一把揪起圈椅上的傅尔霖,狠狠掼在地上,指着鼻子问道:“钱呢?”


    傅尔霖哆哆嗦嗦道:“花……花光了。”


    婉清浑身颤抖,话不成句道:“五万大洋四个月就花光了?你……你……怎么这么浑?”


    傅尔霖道:“如今一辆汽车就得一万多,你以为五万大洋很多么?咱家以前一年十几万大洋也不是没花过。”


    当年傅家有良田百亩,傅老爷在朝中为官,俸禄颇丰,傅太太作为格格更是享受着丰厚的钱粮。那日子是正儿八经的荣华富贵。别说五万大洋,就是五十万大洋拿出来也不难。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些年家里只出不进,过惯了好日子,又怎么能一下子习惯勤俭节约,于是只能变卖田产古董,傅老爷子一生病,更是捉襟见肘。


    傅太太重重坐回圈椅,几近昏厥过去。婉清到底是气不过,上前一耳光扇在弟弟脸上。


    她力气不大,但傅尔霖打小受宠,从来没被动过一根手指,被姐姐打了一巴掌后,从地上跳起来,面红耳赤道:“你凭什么打我?大清亡了,你当不了格格,还能当谢司令家的儿媳妇,跑去上海锦衣玉食,哪里管娘家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谢煊怒道:“傅尔霖,你还不知错?”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傅尔霖转向谢煊,哂笑道,“搁十几年前,我这身份是能封侯封爵的,你见了我还得老老实实行礼,如今风水轮流转,咱们大清没了,你们这些汉人就马上骑在了我们旗人头上,阿猫阿狗都能啐上我两句?谢三,你作何对我们傅家这么热心?还不是因为你害死了我姐夫,心存内疚罢了。”


    “尔霖!”婉清尖叫一声,又是一巴掌落下,这一回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打完人,自己的身体也狠狠一个趔趄。


    采薇赶紧将她扶住。


    傅尔霖捂着火辣辣的脸,忽然像是失心疯般笑起来,指了指自己姐姐,道:“你以为谢家就是什么安乐窝么?我跟你说,谢家就没一个好东西。”说着,又指向谢煊,“这个人他对你好,不过是因为他害死了你夫君,害得眉眉没了爹。还有你的公公谢司令,你的二弟谢珺,都不是好东西!”


    婉清想制止他,却发觉自己已经毫无力气,只能仍由他像是疯了一般,继续歇斯底里大喊大叫。


    傅尔霖越说越语无伦次:“让你当了寡妇的不止是谢三,还有谢二……还有谢司令……他们谢家的男人都是凶手,都是凶手。”


    谢煊额角隐隐抽搐,努力压制住自己怒气,低喝道:“傅尔霖,你再胡说,别怪我不客气。”


    傅尔霖绕开他边往外跑边高声道:“谢煊!你们谢家就是个狼窟,总有一天……我是说总有一天,你们谢家会自食恶果,你也逃不掉,一个都逃不掉。就像我们大清朝的结局一样,都是宿命,你们谁都逃不掉。”


    第70章 二更


    谢煊转身, 走到傅太太跟前停下, 轻声问道:“伯母,你还好吧?”


    傅太太单手撑着额头, 有气无力道:“没事,尔霖这么不成器, 让三爷您看笑话了。”


    谢煊道:“钱的事伯母不用担心,我这就去给上海发电报,让我父亲安排。十万大洋我们谢家还是拿的出来的。”


    傅太太摆摆手:“孟远已经不在,我们怎么能这样麻烦谢家, 三爷千万莫要给谢家发电报, 这钱决计不能让你们出。若是婉清父亲还在,也定然不会接受任何人这样大的恩惠。”她顿了顿,叹息道, “这一切都是命,如今我们家已经这样,就算是保住了这宅子又有何用?大清亡了, 咱们不再是以前吃着钱粮,养尊处优的皇亲国戚,已经配不上这宅子。如今许多旗人陆陆续续回了东北, 我想,我也该回去了。”


    婉清闻言急道:“额娘, 就算这宅子保不住, 您也不用离开京城啊, 我手上还有一些钱, 买个小院子还是够的。”


    傅太太摇头:“这北京城如今已经不是我们旗人的地盘,待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你们呈毓表舅这回也要走了,我们爱新觉罗氏许多人都打算跟他走,我想了想,干脆带着尔霖跟他们一块走,免得他继续在北京惹事。”


    谢煊皱眉道:“伯母,您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忽然去奉天,怎么会习惯?”


    傅太太轻笑了笑:“都已经这样了,还谈什么习惯不习惯?”她握住婉清的手,“我的女儿是个苦命孩子,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我如今这个年纪已经没什么所求,惟愿你们谢家好好待她和眉眉。”


    谢煊道:“伯母,这个您大可放心,只要我谢煊在,就一定不会让大嫂和眉眉在谢家受委屈。”


    傅太太点头:“我知道的。”


    谢煊:“伯母……”


    傅太太摆摆手:“三爷,我主意已决,其他的话就不用多说了。”


    谢煊看向婉清,对方眉头轻拧,最终还是点点头。


    *


    四天后,王府花园的大门口,停着三辆马车,几个老仆人,陆陆续续地将木匣箱笼往上面装。跟在后面的傅尔霖,脸上还挂着一点没褪完的红痕,已没了那日的嚣张,整个人臊眉耷眼的不看人,小心翼翼扶着傅太太坐上马车。


    婉清红着眼睛,牵着眉眉走上前,握着母亲的手道:“额娘,您要好好保重。”


    傅太太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笑说:“你也是,好好带着眉眉,在谢家安生过日子,别想太多。”又对站在门口石狮子旁的谢煊和采薇道,“三爷三少奶奶,我家婉清就交给你们了。”


    谢煊上前,郑重其事道:“伯母放心。”


    傅太太点点头,对身旁耷拉着头的儿子说:“尔霖,还不跟你姐姐好好道个别。”


    傅尔霖这才慢悠悠抬头,红着眼睛看了看婉清,又看了眼谢煊,最后收回目光,落在自己姐姐脸上,小声道:“姐姐,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额娘的,您也好好保重。”


    婉清五味杂陈地看着自己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心中再多的怨憎和恨铁不成钢,到了这时,也没那么重要了。


    她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尔霖,去了奉天,把大烟和白面儿戒了,多读点书,再好好找点事做,不求飞黄腾达,但至少能安身立命,懂吗?”


    傅尔霖点点头,抿抿唇小声道:“姐姐,我有点事想跟您说。”


    婉清道:“你说。”


    傅尔霖看了眼谢煊,凑到姐姐耳畔,低声道:“我偶然听人说,谢二爷为了上位,做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就连姐夫的死可能都跟他有关,因为……因为若是姐夫不死,他就可能没机会冒头。”


    婉清瞳孔猛缩,轻喝道:“你胡说些什么!”


    傅尔霖撇撇嘴:“我也是听说的。”


    婉清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暗暗深呼吸了口气,道:“下回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傅尔霖再次垂眼,点点头。


    随着车夫的一声吆喝和马鞭的落下,两架马车从威严气派的王府大门前,缓缓离去。


    婉清站在原处目送着人离开,半晌之后,慢悠悠转过身,看向王府花园的朱红大门。


    曾经的荣华,在这一天,彻底落幕。她的家随着大清的覆灭,也在这偌大的京城中无声无息消亡。从此再没有婉清格格,只有谢家守寡的大少奶奶傅婉清。


    “大嫂,咱们回谢家收拾妥当后,明天就回上海。”谢煊将她唤回神。


    婉清点头。


    *


    八天后的傍晚,谢公馆。谢莹和玉嫣听到说谢煊一行人到了门口,赶紧跑出来迎接。


    “眉眉!”谢莹笑着将快一个月没见的小侄女抱起来,“有没有想姑姑?”


    小姑娘尚且懵懂,还不知母亲娘家的家变意味着什么,回到久违的公馆,自是高兴得很,抱着谢莹咯咯直笑:“眉眉想死姑姑了。”


    谢莹将小孩子放下来,拉着婉清道:“大嫂节哀,你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是不是路上太累了?”


    婉清勉强笑了笑,点头:“是有点累。”


    采薇道:“这几天你在车上也没吃什么东西,先回房好好歇歇,让厨房弄点补身体的。”


    回来的路上,婉清的状态明显不太对,总是吃很少,睡也睡得不□□稳。她看着都很担心。不过想来也正常,父亲刚刚过世,家里的宅子又没了,母亲弟弟去了东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偌大的家族,彻底消失,她再没有能回去的娘家。这种悲怆感,换做谁大概也承受不了。


    婉清嗯了一声。


    一行人走到大厅,恰好遇到下楼的谢珺。


    他约莫是打算出门,穿着一身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黑色西装,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刚刚好,依旧是那副温文儒雅的样子。


    “大嫂节哀!”


    婉清抬头看向他,怔了怔后,勉强弯了弯唇:“二弟费心了。”


    谢煊随口问:“二哥,你的伤好了吗?”


    谢珺笑说:“这都一个月,自是已经好彻底。”说罢,又问,“这一路还顺利吧?”


    谢煊点头:“还行。”


    谢珺走过来,目光落在采薇脸上:“弟妹第一次去北京城,习惯吗?”


    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一趟从北京回来,她再看到谢珺,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她点点头:“还行。”


    谢珺笑:“那就好,我还担心三弟向来大喇喇的,会对你照顾不周。”


    采薇笑说:“没有的事,季明把我和大嫂眉眉都照顾得很好。”


    婉清附和道:“是啊,这次我父亲的丧事,多亏了三弟帮忙,不然依靠我那不成器的弟弟,都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


    对于两人的夸赞,谢煊只是不以为意地摇摇头,道:“分内的事罢了。对了……”他忽然话锋一转问,“这一个月来,上海这边有没有什么大事?”


    谢珺道:“上海这边尚且平静,不过安徽出了点乱子,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你是说田越起义?”


    谢珺点头:“北京那边让父亲出兵镇压,派去的几千先头部队,落得了个惨败,昨日父亲在南京大发雷霆,待会儿应该就会回来,和咱们商讨这件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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