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30-40

作者:蔚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二合一


    这厢, 车子开到一半,江鹤年才勉强回过神来, 转头盯着小女儿, 嘴角微微颤抖着, 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采薇见状柔声安抚道:“爸爸, 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跟你说。我这么做, 不仅仅是为了让谢家救四哥这么简单。四哥的事, 让我这几日想明白了, 就算是这次你能想办法解决,但谁能保证以后不会有类似的事发生?今日龙正翔能找借口关了青竹,明日他就能关咱们家其他人。江家如今在上海滩钱多势不够,除了龙爷可能还有马爷牛爷都想打咱们的主意,没有一座有分量的靠山, 能耗得起几次这样的事?而谢家手握十万大军,是当下沪上及两江谁也不敢得罪的门阀, 没有哪座大山比他们更可靠了。如今他们是还没找到更适合的大家联姻, 所以还给咱们留着位置,若是再等个一两个月, 咱们再后悔恐怕就来不及了。”


    “可是……”江鹤年看着女儿喃喃道。


    采薇说:“没什么可是,那位谢三公子, 你也见过的, 确实是一表人才。我前阵子偶然同他打过两次交道, 品性我不敢打包票, 但绝对不是个奸恶之人,我嫁过去不见得会受什么委屈。”


    江鹤年叹道:“小五啊!他们谢家分明就是把咱们家玩弄于鼓掌之中,一丁点不尊重咱们,教我如何放心把你嫁给这样的人家?”


    采薇轻笑了笑说:“那是因为对于谢家来说,咱们江家不过就是一只有钱的蝼蚁罢了。以他们的权势,在你拒绝了联姻后,没逼迫我们,也没直接给咱们使绊子,已经算是留了情面。说明谢家为人处世还算坦率明朗,并非奸诈阴险的小人,也肯定不是什么狼窟虎穴。”


    谢家到底是不是狼窟虎穴,她其实并不清楚,这样说,无非是让江鹤年放心罢了。实际上在之前,她也没想过联姻的事,她就不属于这里,别说是联姻,压根就没想过嫁人。


    但今日傍晚看到从外面奔波回来,一脸疲惫颓然的江鹤年,她知道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父亲靠一己之力保全江家的荣华和安稳,只怕是越来越艰难。


    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但她在江家体会到了父慈子爱兄妹和睦,这些她以前全然陌生的感情,让她的心变得柔软。哪怕是青竹再如何顽劣,却也是把她这个妹妹捧在手心里疼的。她想自己既然取代了以前的采薇,就应该替她,为江家这些人做一些事情,让沁园的花团锦簇能继续下去。


    而她,归根结底也不可能真的一直留在江家这个温室,她是一个独立的人,总会走出去在这个时代,力所能及地做一点自己该做的事。


    所以,就算谢家是龙潭虎穴,她也愿意先去闯一闯。何况她并非不谙世事的少女,嫁给谢煊对她来说,没什么可怕的。


    江鹤年惊愕地看着她娓娓道来这些利害,他自然是清楚的,只是小女儿展现出来的冷静和聪慧,让他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一直娇养在手心,天真无邪的小女儿。


    他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重重叹了口气:“我的小五是真的长大了。”又道,“你让爸爸回去好好想想。”


    回到沁园,江家一众老小正在前厅等着,见到江鹤年和采薇,江太太连忙迎上去:“怎么样了?谢家答应帮我们吗?”


    江鹤年五味杂陈地看了看一家老小,点点头。


    “真的吗?太好了!”众人欣喜不已。


    江太太正欲再问,江鹤年却是满脸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乏了,什么事明日再说。”


    采薇忙道:“爸爸为了四哥的事奔忙了几日,咱们都别打搅他了,赶紧让他回房好好休息。”


    江太太赶紧招呼佣人:“快伺候老爷去休息。”


    *


    冬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洒在小院里。几个用过午餐的卫兵,围着靠在车旁的陈青山旁说笑。谢煊下来时,正好听到几个人的哄笑。


    他迈着长腿走过去,边走边道:“这么闲?不如去操场跑几圈?”


    卫兵们立马笔直站成一排敬礼:“三少!”


    谢煊挥挥手,几个人立马散去。陈青山收了手中的报纸,笑盈盈替他打开了后座车门。


    这几日高强度练兵,没怎么休息好,现下终于忙完一个阶段,谢煊准备回谢公馆看看眉眉,顺便休息两日,因为累得厉害,他一坐进车内,就靠在椅背上,阖上了眼睛。


    陈青山边启动车子边笑说:“刚刚几个兄弟正聊沁园江家四少爷拐了青帮龙爷六姨太这事儿呢!”


    谢煊睁开眼睛,眉头轻蹙:“江家四少爷?”


    “是啊!我今儿刚看到报纸上写的,据说江四少已经被关在巡捕房好几日,龙爷放话,要么按律列通奸罪审判坐牢,要么废了江四少一只手,总之是非要刮掉江鹤年一层皮才行。”说罢又幸灾乐祸般道,“上回那小子在使署胡闹,我就知道这纨绔子迟早给他爹捅出篓子,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还闹得这么大。你说说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毛头小子,竟然有本事拐人家姨太太。”


    谢煊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把报纸给我看看。”


    陈青山拿起刚刚那份报纸递给他,笑说:“不过龙正翔也确实嚣张,江鹤年好歹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真是一点面子不给。”


    谢煊翻开报纸,在角落里找到那则花边消息,扫完之后,随后丢在车座旁,复又靠在椅背上,轻描淡写道:“待会儿进了上海,绕路去一趟关押江四少的巡捕房。”


    “啊?”陈青山不明所以。


    谢煊闭上眼睛,说:“你诓了人家三十大洋,让使署兄弟好吃好喝了一个月,不帮人做点事?好意思?”


    “不是……”陈青山道,“那小子就是活该,咱们管那闲事做什么?保不准还得罪龙爷。”


    谢煊轻嗤一声:“你一个北京城地痞流氓出身的,还怕上海的地痞流氓?”


    陈青山嬉皮笑脸道:“跟着三爷您,我有什么好怕的?”


    “行了,让我眯一会儿,到了叫我。”


    “好嘞,您好好睡,我保证车子开得稳稳当当,不吵醒你。”


    谢煊唔了一声,果真是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


    江家一家老小等了整整五日,终于接到巡捕房的的通知,让人去领青竹。江鹤年连忙带着采薇去了巡捕房。


    从被抓那日到现在,青竹已经被关了十来天,虽然没被用过刑,但本来健康红润的一张脸,明显消瘦了几分。然而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看到来接他的父亲,脸红脖子粗,义愤填膺告状:“爸爸,龙正翔那狗东西还有没有王法?我和六姨太清清白白,他根本就是公报私仇?咱们得去告他,上海告不成,就去北京。”


    江鹤年面色铁青,显然是用力压抑着怒意。一旁的程展见状,小声提醒道:“四少爷,您可别再乱说话了,老爷好不容易托了关系把你放出来,你要再让人抓到小辫子,要想出来就没这么容易了。”


    青竹也觉察到父亲脸色不对劲,顿时收了声,扯着采薇的袖子,小声道:“妹妹,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采薇沉着脸道:“回去再说吧。”


    青竹一看父女俩这架势,知道事情可能比自己想象要严重很多,于是摸摸鼻子,老老实实跟在旁边往外走。


    龙正翔是英租界巡捕房华籍督察长,巡捕房的华人巡捕不少都是青帮的人,今日坐镇的是一名姓王的华籍副督察长。江家毕竟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又是谢家发了话的,来领人时,这王督察接待时颇为殷勤,这会儿把人领了出来,碍于礼数,江鹤年自然是要带着青竹去跟人道个别。


    跟着巡捕来到办公室,那门半开着,里面有客人。王督察看到门口的江鹤年,在里面朗声道:“江先生,快请进。”


    江鹤年带着一双儿女进门,却在看到屋内坐着的男人时,微微一愣。


    不仅他愣住,就是采薇也跟着怔了下。


    谢煊看到来人,站起身寒暄道:“好久不见,江先生。”


    “三公子,好久不见。”江鹤年脸上表情一时十分复杂,想对着这人做个表面功夫,扯起嘴角笑了笑,但这表情实在是做得不到位,比哭还难看。


    王督察浑然不觉气氛微妙,笑嘻嘻道:“谢公子你看,我没骗你吧,江少爷真的已经被释放了,关在巡捕房这十来天,也都是一个人住,我们没对他用过刑。”


    谢煊点点头,淡声道:“我就是路过而已,既然事情已经解决,那我就不打扰王督察办公了。”


    王督察连忙躬身送他出门:“三公子好走。”


    江鹤年回神,也道:“那王督察,这边没什么事的话,我们也先走了,麻烦这些日子对犬子的照顾。”


    王督察笑容可掬道:“江先生也走好。”


    谢煊虽然生得高大挺拔,又有着一张冷硬的面孔,看上去很是有些骄矜倨傲不好接近,但他的行为举止还算温文有礼,到门口时,微微躬身做了个有请的姿势,让江鹤年一行人上前。


    江鹤年讪讪笑道:“三公子有心了,为了我家这不肖子的事,还亲自跑一趟。”


    谢煊说:“江先生不用客气,我也是恰好路过而已。”


    江鹤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这年轻人的面孔,心中五味杂陈。大概是这么多年,虽然时局不稳,但江家未曾遇到过什么真正的大危机,以至于他总觉得以江家的财富和人脉,明哲保身不是难事。直到这回青竹闯祸被龙正翔抓走,方才知道,再如何有钱,背后没有靠山,遇到事也只能任人搓圆揉扁。而要保身,就得寄生于谢家这种行伍门阀,成为任由他们摆弄的囊中物。


    总之,无论怎样,在这世道里,他们都得身不由己。


    他原是想等采薇再长大一点,给她挑个简单点的家庭嫁过去,安稳顺遂地过一生,也算是对得起她早死的娘。然而现在这一切美好的打算都成了明日黄花,一想到自己才十七岁的女儿即将嫁给这么一个拿枪的男人,他就忧心忡忡。他不确定谢煊这人到底人品如何,但见他这疏淡冷冽的样子,又是个当兵的,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疼女人的。


    想到这里,江鹤年不免又对谢煊迁怒了几分,面上不好表现,但那略带反感的眼神,却是藏不太住。


    采薇怕父亲失控,赶紧拉了拉他的手,江鹤年这才深呼吸口气,压下自己的怒意,朝谢煊笑着点点头。


    谢煊自是能感觉到对方的敌意,他不动声色打量了下江鹤年,又淡淡扫了眼他旁边的采薇。女孩儿面色冷清,隐约带着点刻意掩藏的烦躁。


    他收回目光,客气道:“江先生,我相信四少爷肯定是被冤枉的,若是这边还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


    江鹤年干干笑了笑:“多谢三少的关心,这回多亏了你们帮忙,改日我再上门好好感谢谢司令和两位公子。”


    谢煊点头,心中疑惑,沉默间,双方已经走到门口。江鹤年带着两个孩子跟他礼貌道别,上了停在路边的车。


    谢煊却没马上回到车上,而是若有所思看了眼正在上车的江家父女,对跟在身后的陈青山低声道:“你去仔细问问王督察长,看江四少被释放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青山应了声,踅身往回跑去。过了没几分钟,又去而复返,微微喘着气道:“问清楚了,说是司令直接跟龙爷打的招呼。”


    谢煊沉默了片刻,点头:“行,我知道了。”


    回到谢公馆,谢琨正好在家。


    “回来了?”看到一段时日没见的儿子,坐在沙发翻阅材料的谢司令,笑着对他挥挥手,看起来心情不错。


    谢煊走过去在小沙发坐下:“父亲,我有点事情想问您。”


    谢司令笑说:“我正好也有事同你说,你先问。”


    谢煊道:“江家四公子那事,是父亲帮忙解决的?”


    谢司令笑开,红光满面的面颊,荡开一层层褶子,道:“看来咱们要说的是同一件事了。”他点点头,“如今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陈先生一走,龙正翔在整个上海滩华界作威作福,谁都不放在眼里,除了咱们,谁还能救得了那位江四公子?”


    谢煊看着父亲,不动声色道:“条件呢?”


    谢司令挑眉一笑,不答反问:“你说呢?”


    谢煊道:“父亲莫非是要求他们继续联姻?”


    谢司令哈哈大笑:“你只说对了一半,不是我要求,是他们带着这个条件来上门求得我。”


    谢煊怎会不知父亲的做事风格,既然他认定了江家,迟早不过是他的囊中之物。江家虽然富有,却到底只是本分的富商之家,斗不过龙正翔,更不可能逃过父亲的五指山。


    他本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也不知为何,想到那一家子,忽然就生出了一点恻隐之心。他沉默片刻,道:“其实就算不联姻,要拉拢谢家也易如反掌,父亲这样反倒把人得罪了,就算成了亲家,只怕也会有罅隙。”


    谢司令闻言面色微沉:“笑话!我还怕得罪一个小小的商家?若不是因为江家是棵摇钱树,就凭之前江鹤年拒绝咱们家这事儿,我就不会让他好过。”他看了眼自己这面无表情的儿子道,“老三,咱们和江家联姻,不是要供着他们,而是要把他们攥在手中,为我们所用。咱们是拿枪的,千万不要有任何妇人之仁。”


    谢煊:“可是……”


    谢司令冷着脸摆摆手:“行了,这事儿既然已经确定下来,这几日我就会安排媒人去江家下庚贴提亲,你等着明年开春把人娶进门就好,其他的便不用管了。”顿了顿又道,“过几日我和你二哥就要回北京跟总统述职,过年这段时日,就你一个人在这边守着,你自己当心点,别出了什么纰漏。”


    谢煊点头:“明白。”


    谢司令看了看他,语气稍稍缓和道:“这两年你的转变,我也看在眼里,等有机会我会把你从华亭提拔上来,让你再多带一些兵。”


    谢煊道:“多谢父亲。”


    第32章 一更


    回家的路上, 江鹤年全程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无论是采薇青竹, 还是开车的程展,都被这低气压弄得不敢出声。到了沁园,江老爷率先下车,大步走在前边, 采薇兄妹俩亦步亦趋地跟着。


    一家子老小正在厅里等候, 见到人被接了回来, 一窝蜂在门口迎上来。


    “哎呦!咱们青竹总算回来了。”江太太喜笑颜开朝青竹招手, “快让妈妈看看有没有瘦了?”


    青竹抬头正要往前走,哪知江鹤年忽然转身, 抬起手狠狠一耳光扇在他脸上。


    江老爷已经年过五十, 又常年吃大烟,身子骨这两年并不算太好,偶尔多走几步路都会喘气,然而这一巴掌却像是从哪里借来的神力一般,啪的一声, 将比他高了小半个头的青竹直接扇倒在地上, 白皙的脸上顿时落下红肿一片。


    不仅是青竹被打蒙了, 就是其他人也都惊得倒吸一口冷气,一时吓得噤声。倒在地上的青竹捂着脸, 嘴角渗出了血, 睁大眼睛看着盛怒的父亲, 嘴巴翕张片刻, 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江鹤年面色铁青,一字一句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采薇见他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了颜色,怕他给气得厥过去,赶紧上前扶着他安抚道:“爸,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打他又有什么用?”


    江太太也上前小心翼翼附和:“是啊,青竹肯定也知道错了,你怎么能下手这么重?”


    江鹤年指着地上的儿子,喘着粗气道:“你什么人不好惹?去招惹龙正翔的姨太太?”


    青竹自小淘气,三天两头挨父亲的揍,但所谓的揍,从来都是虚张声势,江鹤年很少真的下重手,这回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他也委屈得不得了,眼泪哗啦涌出来,哽咽着反驳江鹤年的话:“我跟她没私情,我就是看不惯龙正翔强占民女,想帮她一把。”


    江鹤年红着眼睛吼道:“你想做好事,也先掂量自己有几斤重!龙正翔是你能惹的人?你落在他手中,死在牢房也有可能。我江鹤年怎么生了你这个□□熏心的孽子,为了人家的姨太太,你把全家都连累了,现在你满意了?”


    青竹茫然地看着父亲,显然不明白他的意思,转头看了看周围的家人,嚅嗫道:“我现在不是出来了吗?家里不也好好的吗?”


    江太太也疑惑道:“是啊,家里不是好好的吗?是不是多花了钱?花钱没关系,破财免灾,只要孩子没事就好。”


    青竹之所以能顺利被放出来的原因,江鹤年和采薇还没告诉大家,所以众人听到江鹤年刚刚那话,显然都是一头雾水。


    江鹤年看了眼发妻,重重叹了口气,声音染上了一丝哽咽:“谢家之所以会帮我们救青竹,是因为我答应把采薇嫁给谢三公子。不然这孽障不是要被废一只手,就是在牢里待四年。”


    众人似乎没太反应过来,几双目光齐刷刷看向他。坐在地上的青竹更是像不可置信一般,睁大眼睛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他身旁的采薇,喃喃道:“爸爸,你说什么?你骗我的是不是?我得罪了龙正翔,关妹妹什么事?”


    然而他到底也不是傻子,脑子里嗡嗡转着,很快理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脸上的血色渐渐褪下,变成惨白一片。


    江太太听了这话,有点急了,拉着丈夫道:“老爷,你什么意思?采薇要嫁给谢三公子?你不是说谢家阴险狡诈,咱们要敬而远之,哪个都不嫁的么?怎么又要把采薇嫁过去了?”


    江鹤年叹了口恶气,道:“你们以为我去求谢家,谢家就会帮忙?那是因为我们答应联姻,让江家成为他们的囊中物。谢家一直要的就是小五,上回咱们拒绝了,他们根本就没死心,就等着咱们往坑里跳。我本来以为咱们老实本分些,等时间长了谢家觅到其他人,也就没咱们的事了,哪知还是叫这孽障给连累了。”


    青竹听着父亲的话,等他落音,忽然从地上跳起来,张牙舞爪,歇斯底里叫道:“这事儿是我惹出来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龙正翔爱怎么着怎么着,废我手也好,让我坐几年牢也罢,我都认。为什么要让妹妹嫁给谢家?谢家这是欺负人,妹妹绝对不能嫁过去,我这就找龙正翔去!”


    他满脸通红,半张脸还肿得老高,在原地又蹦又跳,跟发了疯似的。江鹤年看得头疼眼睛也疼,气得又是狠狠一巴掌,再次把他扇在地上。


    “你以为现在去找龙正翔还有用吗?谢家是什么人,我们既然已经答应了他们,用联姻换你的平安,你觉得现在还有机会反悔?”


    采薇对青竹自然也是有怨气的,如果不是他不知天高地厚,惹出这事儿害人害己,她也不用提出嫁进谢家。但是此刻看到他他倒在地上,一脸狼狈,完全慌了神,也不知是不是血脉相连的缘故,心中还是难免恻隐,拉着要继续上前踹人的江鹤年道:“爸爸,算了!”又对青竹道,“四哥,这事儿是我主动提出的,也不单单是为了你。而是这次的事,让我看出谢家对咱们家有多重要。”


    青竹红着眼睛道:“那也不能让你嫁给谢三啊!他们谢家分明就是趁火打劫,这……这太欺负人了!”


    采薇说:“你情我愿的事,算不上欺负,何况现在是我们有求于人。这不是什么坏事,以后有了谢家做靠山,上海滩就再没人敢打咱们的主意。龙正翔再想动我们江家的人,也得先掂量一下身份。”


    联姻之后,江家就算是上了谢家那艘大船,谁有那个熊心豹子胆打谢家所有物的主意?


    至于她自己,反正谢煊活不了多久,等他一死,自己还有个财力雄厚的娘家,到时候还不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退一步说,即使谢煊不会英年早逝,她也会找机会过自己的生活。


    更甚者,也许不知何时,她就回到了自己的时代,也算是离开前,为这个虽然只短暂相处但是让她体会到温情的家庭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青竹看着妹妹冷静地说出这些话,嘴唇嚅嗫片刻,到底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把脸埋在手臂,失声痛哭起来。


    江太太拉着丈夫小声道:“老爷,怎……怎么就这样了?”


    江鹤年重重叹了口气,挥挥手:“事情就是这样,大家都散了,也都别再说什么,让采薇安心准备嫁人,免得有压力。”


    众人也不敢说什么,唯唯诺诺散了。洵美临走前凑到采薇身旁,忧心忡忡小声道:“谢家这么坏,真的要嫁过去吗?”


    谢家一连摆了江家两道,江家三小姐对谢煊的那点少女心思早已烟消云散,这会儿听到采薇不得不嫁,一面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一面又为妹妹不平,可想来想去,自己也做不了什么,问了这句,见采薇淡然地看了她一眼,默默跟着大姨太飘走了。


    于是这门口,很快只剩下父女三人。


    青竹还坐在地上趴在臂弯大哭,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伤心欲绝。江鹤年再对他恨铁不成钢,看着这从小到大胆大包天桀骜不驯的儿子,哭成这模样,也不免心里软了两分,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冷声道:“等过完年,你就给我去日本读书去,免得在我跟前碍眼。”


    说完拂袖而去。


    江鹤年一走,就只有采薇和青竹还待在原地。两个小女佣躲在远处,小心翼翼看着,也不敢走近。


    “都多大的人了,哭成这样丢不丢人!”采薇走上前一步,好笑地揉了把少年的脑袋顶。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自己这个便宜哥哥,确实只有十八岁。十八岁说小不小,但说大也实在是算不得大。她十八岁那会儿也不见得比他好多少。那时刚刚出国留学没多久,因为不习惯,三天两头跟母亲视频哭鼻子,以至于日理万机的母亲,不得不每个月飞一次英国去看望她。


    青竹将头抬起来,红着眼睛看她,抽了抽鼻子,哽咽道:“妹妹,你怎么这么傻啊!”


    采薇本是五味杂陈,但看他一张小白脸,被江鹤年打成了猪头脸,眼睛也肿成了两枚桃子,说话时鼻子一抽一抽,又丑又滑稽,简直不忍直视,到底没忍住轻笑出声,道:“你是我哥哥,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你坐牢或者少只手。”她顿了下,又才继续,“再说了,我也真不全是为了你。而是因为这件事,让我想通了些事情。你想想啊,如今世道乱,咱们家若不找棵大树靠着,要想安稳过日子没那么容易。谢家再如何不地道,但现在的上海甚至两江,都是他们说了算。有了他们做靠山,以后什么龙正翔马生翔,咱们谁都不用怕了。”


    “没有谢家我也不怕!”青竹愤愤道,说完对上采薇那双眼睛,又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道:“那我也不想你嫁去他们家,现在就这么欺负人,你要进了他们家们,还不知怎么受欺负呢?”


    采薇笑了笑说:“不会的,他们想要娶我这个江家五小姐,不就是知道爸爸最疼我么?要是我在江家过得不好,咱们家这棵摇钱树能让他们继续摇钱?”


    青竹吸了吸鼻子,又说:“那你又不喜欢那个谢三。”


    采薇好笑道:“这个有什么重要的?人一辈子也不见得能遇到喜欢的人,况且婚姻光靠喜欢也是不够的啊。”


    青竹发觉自己好像说不过妹妹,只能懊恼地捶了捶自己的脑袋:“都怪我都怪我!”


    “行了!”采薇捉住他的手,“吃一堑长一智,你以后别再犯这种错误就行。”


    青竹抬头,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定定看她,欲言又止。


    采薇想了想问:“你和龙正翔那个六姨太到底怎么回事?”


    青竹支支吾吾道:“我就是听说她是被龙正翔强抢去的,后来偶遇她两次,发觉她打算逃走,就想着帮她一把。”


    采薇皱眉:“就这样?你真对人家没意思?”


    青竹目光躲闪,半天没回答。


    这哪是没意思,分明就是很有意思。采薇自然是相信两人没所谓的奸情,但自己家这小子显然就是已经一头栽了进去。


    她脑子里浮现柳如烟那张漂亮如画的脸,不知为何,除了楚楚可怜的愁容,她总觉得那女人有点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青竹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问:“你知道她怎么样了吗?有没有被龙正翔为难?”


    采薇叹了口气,摇头道:“你自己都好不容易逃过一劫,还想着人家?反正我没听说怎么样?那么漂亮的美人,龙正翔想必也舍不得怎么样吧?”


    青竹撇撇嘴哦了一声。


    采薇见状,狠狠戳了戳他的脑袋:“不管你心里想什么,但那个六姨太不是你能碰的人,赶紧把你那点心思收起来。”


    青竹有些尴尬地揉了揉脑袋,欲盖弥彰道:“我真的只是想帮她而已。”


    “这样就最好。”采薇把他扶起来,“赶紧回房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去给爸爸好好认个错。为了你的事,爸爸这段时间心都操碎了,老了好几岁。”


    青竹揉了揉红肿的脸颊,龇牙咧嘴道:“我看了他打我还挺有劲儿的。”看到采薇瞪过来的眼神,赶紧垂下头:“我洗完澡就去。”


    采薇看看他的背影,皱眉摇摇头,她转头看了眼院子里还透着点绿意的花花草草,不管面上对这件事多平静,心中仍旧有些烦躁。她倒不是害怕嫁进谢家,而是抗拒这种自己无法掌控的生活。


    这世道,连偌大的江家遇到谢家,也不过是一只被人随意揉捏的蝼蚁。她一个女子,只怕想要自由是难上加难。


    第33章 二更


    如今距离过年已经不足一个月, 青竹出来后两日,谢家便派媒人来下了庚帖求亲。这对江家来说, 到底不是什么真正的喜事,江鹤年便低调处理,生怕采薇触景生情难受。


    其实对采薇来说,难受算不上, 只是依然有些烦躁。她不是怕嫁给谢煊, 更多是不舍得离开沁园, 虽然才来这里短短几个月, 可好像真的已经生活了十七年。


    但她到底不是从前的采薇,不可能永远安逸地待在这座园子里, 等着嫁人生子。她总还是得去过自己的人生。而在这之前, 如果可以让这座园子和园子里面的人,继续过着安稳生活,那么她对自己的选择也就不会后悔。


    至于去了谢家怎么过自己的人生,那是到时候再该考虑的事情了。如今的她才十七岁,还有太多的可能。


    现在就让她享受最后一段属于江采薇的安逸。


    这会儿已经临近岁末, 转眼采薇十七岁生辰也到了。这日一大早, 她就收到了一家老小送来了各式各样的礼物, 连玉哥儿也给了她一个香吻。晚上的生日餐是在小东门的德兴馆吃的,吃完之后, 几个孩子在江鹤年的首肯下, 又去苏州河坐游船给采薇庆祝生日。


    虽然是岁末寒冬, 但夜间的苏州河还是很热闹, 画舫游船的点点灯光,散布在河面,像是黑幕中闪亮的星星,歌声琴声飘在空中,别有一番吴侬风味。


    几姐弟租的是一条装饰典雅的游船,船舱有窗,里面摆一张红木八仙桌,桌下生着炉子,即使是数九日的河上,也不觉得冷。


    洵美采薇青竹加上最小的梦松,正好凑一桌牌。这几日下来,很多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只小心翼翼关心着采薇。今晚打牌更是让着她,一圈下来,大半都是她在赢钱,采薇也装作不知是这几个孩子故意放水,欢欢喜喜把赢的钱耙在自己跟前。


    大家见她高兴,便也跟着高兴。


    玩到了十点多,佣人用红泥小炉热好了米酒汤圆做宵夜端上来,几人暂时放下牌,吃起热腾腾的米酒。


    一阵悠扬的琵琶小调从边上传来,洵美咦了一声,回身好奇将窗子推打,伸出脑袋一看,却见是旁边一艘画舫的船头,坐着一个抱着琵琶的歌妓在弹唱。


    那画舫四周挂着几只红色灯笼,撑船的艄公在船尾,而船头除了那歌妓,还有三个男人正围着一张小几对酌。


    洵美只瞅了一眼,便哼了一声,大力将窗子关上。因为动作太大,还吓了其他几人一跳。


    “怎么了?”坐在她对面的采薇随口问。


    洵美古怪地看了看她,撇撇嘴道:“看到喝花酒的男人就烦。”


    采薇笑道:“别说,这评弹还挺好听的啊。”


    青竹闻言,赶紧起身又去开窗:“你要爱听,我把人请过来在咱们船上唱。”


    然而他刚刚将头探出去就愣住,然后跟洵美如出一辙,愤愤地收回脑袋将窗户用力关上。


    采薇皱眉:“你这又是怎么了?”


    青竹掀起眼皮看了看她,闷声道:“我看到喝花酒的男人也烦。”


    采薇嗤笑:“说得你自己好像没喝过一样。”


    “我……”青竹一口气噎住,嘴唇嚅嗫半晌没说下去。


    十四岁的梦松不明所以,笑嘻嘻问:“四哥,你不是要请人家歌女来船上给五姐姐唱歌么?怎么不请了?”


    青竹没好气道:“算了,人家有客人呢!”说完端起面前还没喝完的米酒,仰头一口气灌下去。


    采薇见他这反应,皱眉看了眼紧闭的窗户,猜到外面那船上定然是有什么人。


    青竹喝完米酒,放下碗,抬手用袖子随意擦了下嘴巴,沉默了片刻,忽然用力拍了下桌子,霍然起身,恶狠狠道:“谢三这狗东西,刚刚下庚贴就来喝花酒,以后成了亲还得了?”


    果不其然!


    只是采薇还没来得及阻止,青竹已经大步跨出船舱,吩咐艄公靠近旁边的画舫。等采薇几个起身追到船头,这家伙已经跳到了旁边那条船上。


    他动作很大,落在船尾发出碰的一声,让整个画舫狠狠摇晃了两下,撑船的艄公吓得一跳,赶紧用竹篙稳定画舫,船头的歌妓也惊呼着停下弹唱。


    青竹没理会艄公的叫唤,直接穿过镂空的船舱,走到了船头。


    正在与友人饮酒的谢煊,在青竹跳上的那一刻,已经借着灯笼红光认出了他。守在船舷边的两个随从,正要拔枪上前拦人,被他挥手示意退下。


    他不紧不慢喝了口酒,冷眼看着怒气冲冲的少年走过来。


    “三少!”坐在他对面的男人看向他小声唤道。


    谢煊恍若未闻,慢条斯理放下酒杯,抬头对已经走到案几边的少年笑道:“江公子,是要过来喝一杯么?”


    青竹铁青着脸狠狠啐了一口:“谢煊,老子要跟你单挑!”


    谢煊眉头轻挑,笑说:“今日我和朋友是来喝酒的,若是江公子想喝酒,我乐意奉陪。至于单挑那就算了。”


    还留在船上的采薇几姐弟,也不好跳到人家船上,只能站在船舷看那边的情形,见青竹要闹事,采薇赶紧冷喝一声:“江/青竹,你给我滚回来,还没长记性么?”


    青竹指着谢煊,脸红脖子粗朝采薇叫道:“他们谢家这么欺负人,我不服!”


    “你不服?”谢煊轻笑一声,道,“事儿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你有什么资格不服?”


    他背对着这边,说完这话才不紧不慢转身,朝采薇几个看过来。


    约莫是喝了点酒,红色灯光下的那张俊脸,染这几分酡色,倒是不像平日里那样冷冽。但采薇却没心思关心这些,只怕青竹这家伙又闹出什么事。


    青竹被噎了下,恶声恶气道:“你们仗势欺人算什么男人,有本事跟我单挑。”


    采薇冷喝道:“青竹,你再不回来,我生气了!”


    洵美也接话劝说道:“青竹,今天妹妹生日,你就别闹事了,赶紧回来吧!”


    青竹面露犹豫,却又不甘心白来一趟,继续指着谢煊道:“姓谢的,才跟我们家下了庚帖就来喝花酒,你怎么对得起我妹妹?”


    谢煊挑眉一笑,不以为意道:“江公子说话真是有意思,这花酒婚前不喝难不成等婚后再喝?”


    “你——”青竹被噎得气血上涌,再也控制不住,举起拳头恶狠狠朝人砸了下去。


    然而他那只钵大的拳头,还才刚刚伸到谢煊跟前,就被对方轻而易举抓住了手腕,然后轻轻一折顺势一推。看起来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动作,可却让一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朝后狠重重跄了几步,因为动作颇大,连带着船也跟着摇晃起来。


    青竹本就没站稳,船一晃动,他张着双臂跟着摇摆了几下,到底是没定住,身子往后一倒,噗通一声掉进了寒冬腊月的苏州河。


    站在船边的江家姐弟,惊慌失措大叫。


    采薇反应最快,赶紧拿过竹篙,递给青竹:“快抓住,上来!”


    谢煊转过身扫了眼正在水中扑腾的人,冷声道:“江公子,你可得记住了,天底下会无条件惯着你的,除了你那个教子无方的爹,不会再有第二人。你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到处惹是生非,害得可不只是你自己,还有你们整个江家。”说罢抬头朝对握着竹篙的采薇道,“五小姐,刚刚就当是在下替江先生教育逆子,还望没影响小姐过生日的心情!”


    采薇一边伸手拉冻得瑟瑟发抖的青竹,一边咬牙切齿道:“多谢谢公子对我哥哥的指教。”


    浑身湿透的青竹手脚并用爬上船,抱紧双臂冷得直打哆嗦,不甘心地朝谢煊道:“姓谢的,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说替我爸爸?你……你有本事就跟我单挑,趁人没防备玩阴的是什么男人!”


    采薇简直对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玩意儿无语了,毫不客气地在他脑袋顶扇了一耳光:“你给我住嘴!”


    洵美撇撇嘴嗔道:“青竹你能不能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人家坐着没动,只随便动下手,你就掉下船。要真跟人单挑,不得被人跟打狗似的打得嗷嗷叫。”


    “士可杀不可辱,我宁愿被他打死,也不要被这么侮辱。”


    采薇没好气道:“你本来就是自取其辱。”


    对面的谢煊冷眼看着对面争吵的几姐弟,低声吩咐人拿了一件大衣,隔空丢到采薇脚边,道:“江公子江小姐,回去带我向江先生问好,我就不打扰你们的兴致了。”说罢吩咐船工,“开船。”


    采薇硬邦邦道:“多谢谢公子的衣服。”


    青竹伸手就要抢过那衣服丢下河中:“我冻死也不会穿姓谢的衣服。”


    采薇紧紧抓着衣服没让他抢走,实在是气不过,狠狠捶了他两拳:“你还嫌不丢人么?怎么这么不懂事!赶紧把湿衣服脱了穿上这个。”


    就连年纪最小的梦松也看不下了,道:“是啊四哥,你赶紧把衣服换了吧,冻坏了可怎么办?”


    青竹死死咬着唇,一双眼睛早已经通红,上下牙冻得直打架,哆嗦着哽咽道:“我知道刚刚很丢人,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你就这么嫁给谢家。你看那个谢三,刚刚求亲就来喝花酒,分明就是个王八羔子!”


    采薇没好气道:“能比你还王八羔子?”说罢推了推他,“快去舱里换衣服,咱们马上回家。”


    青竹这才不情不愿起身,拎着谢煊那件大衣,筛糠般走进了船舱。


    犹站在原地的采薇看向那艘离开了数十米的画舫,歌妓又开始在弹唱,吴侬小调飘在这寒冷的夜色中,谢煊和他那两位友人也继续在喝着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跟如丧考妣的江家不一样,对谢家来说,这场联姻不过就是唾手可得的一件小事,而江家也不过只是他们可以随意摆布的囊中物而已,所以他们根本不会太放在心上。


    刚刚谢煊有句话说得对,别说惹出祸事的青竹没资格不服,就是他们江家也没有资格。这是弱肉强食的时代,不是征服就是臣服。


    *


    “季明,刚刚那位小公子是谁?胆子这么大的?敢指着咱们三爷的鼻子骂。”谢煊对面的男子,举着酒杯笑道,“而且你竟然就这么放了他!这可不像你谢三爷的作风。”


    这两人是他在北京的多年好友,近日路过上海,抽了今晚小聚,没想到会遇到这样一个小风波。


    谢煊摇头轻笑了笑:“跟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年少轻狂罢了。”


    “这倒也是。说起年少轻狂,那可都比不上季明你,当初冲冠一怒为红颜,开枪打伤醇亲王家小贝勒这事儿,如今北京城茶馆里的说书人,还时不时说道呢!”


    谢煊不以为意地轻笑了声,没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回头朝刚刚那游船看过去,一道辨不清模样的纤丽身影,还站在光线朦胧的船舷边,似乎是静静凝望着这边,只是夜色下,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早已看不清模样。


    他挑了下眉头,转过来随口道:“这孩子是我未来大舅子,不成器的玩意儿。”


    两个男人面露惊讶,相互对视了一眼。


    “有消息说你要娶上海江家的庶女,难不成是真的?”


    谢煊点头,淡淡道:“已经换了庚帖,最早明年春天就成亲。”


    “谢江两家联姻在情理之中,但谢司令怎么会让你娶一个商家庶女?


    谢煊扯了下唇角,漫不经心道:“因为这庶女是江鹤年的掌上明珠。”


    第34章 二合一


    生日之后再过半个月, 就到过年了。别说是现在这个时代,就是百年后, 过年这种大团圆的日子,对于国人来说也意义重大。然而母亲过世后,团圆这个词对于采薇来说,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过去几年的春节, 她都是随便买张机票一个人去度假。即便是母亲尚在人世时,两个人的年, 其实也是冷清无趣的。


    直到她来到这个时代的江家, 才终于体会到了热闹温暖的人间烟火。从小年开始, 沁园上下就陷入忙碌中,祭灶神采买洒扫除尘贴年红。除夕吃了团圆饭祭完祖, 老城厢的炮竹声不绝于耳。正月里还有社戏灯戏各种各样的庙会,这样的热闹一直要延续到元宵节后才鸣金收兵。


    比起沁园持续不断的热闹,谢公馆就冷清多了。年前谢琨和谢珺回了北京述职,前后得要一个月, 家里除了留守上海的谢煊, 和身体不适宜舟车劳顿的大姨太, 其他人都跟着回了北京城过年。


    谢煊对过年这件事倒是不甚在意,他在德国三年没回家, 回国后第一个年还是在军营中和将士一块过的。对他来说, 春节反倒可以让他清静几日。


    到了初八, 他正要回华亭, 大姨太提醒他,既然他已经定了亲,是不是该去江家拜个年?他想了想,叫佣人准备了手信,带着副官陈青山去了沁园。


    江鹤年这段时日因为两家联姻的事,一直有些郁郁寡欢,看到谢煊自然高兴不起来,但又怕女儿嫁过去这男人对她不好,丝毫不敢怠慢,好生招待喝茶用餐后,便让佣人带着他去逛沁园,自己回屋歇着了。


    采薇几姐弟今日一早出门逛庙会,过午才回来。笑笑闹闹刚进门,便有小丫鬟跑上来告诉他们谢家公子来拜年了,这会儿正在寒梅斋看梅花。


    青竹闻言脸色一变,将手中抱着的一堆玩意儿塞到梦松手中,迈开大步气哼哼就往后园跑。


    采薇看到他这莽撞的样子,脑仁疼得就直跳,也只能硬着头皮追上去。


    青竹跑得快,一溜烟就来到了寒梅斋。他动静大得很,人还没进月洞门,谢煊已经听到动静,一转头,恰好对上气喘吁吁闯进来的江四少爷。


    “谢煊!你来干什么?”


    陪着谢煊的是程展,看到自家这鲁莽少爷,赶紧上前道:“三公子是来拜年的,刚刚吃过饭,老爷让我来带他逛逛园子。”


    青竹横眉倒竖,阴阳怪气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程展扶额,轻声对谢煊赔不是:“我家四公子口无遮拦,还望三公子别跟他一般见识。”


    谢煊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角,上下打量了下几米之遥的少年,笑道:“我还真没看出来四少爷是鸡崽子。”


    “你——”青竹一口气噎住,哼了一声,道,“听说谢三公子拳脚功夫不错,不知可不可以讨教两招?”


    程展一听,一个头两个大,赶紧道:“哎呦我的四少爷,我给你教的那点拳脚,你也没好好练过,怎么敢在三公子面前班门弄斧?”


    谢煊笑道:“原来四少爷还学过拳脚功夫。只不过今日我是来拜年的,切磋就免了罢,大正月的万一见了血不吉利。”


    青竹瞪着眼睛道:“谢煊,我看你就是个孬种,上回在船上不敢跟我单挑,现在来了我们家也不敢应战,是不是怕输了丢人?”


    这回谢煊还没说话,他身后的陈青山上前一步,笑盈盈拱手道:“我家三少今日上门给准岳父拜年,若是伤到了四少爷可就不太好了,四少若真是想切磋,在下愿意奉陪。”


    青竹昂起下巴斜眼看向谢煊:“怎么?自己没胆,把手下给拉出来,谢家三少原来就是这样的鼠辈。”


    谢煊失笑摇头,将陈青山推开,道:“既然四少非要和我切磋,我要不奉陪,只怕你能骂到我出门。”


    青竹头一昂,冷哼一声:“岂止是出门,你晚上睡觉,我都能跑到你梦里骂你。”


    谢煊道:“那这样吧,只要你能在二十分钟内撂倒我,就算你赢。”


    青竹听他答应比试,眼睛一亮,道:“既然有输赢,那得下个赌注吧?”


    谢煊今日穿得是白罗长衫,他不紧不慢地挽起袖子,垂眸风轻云淡道:“要是你赢了,我就如你所愿,主动退了和你妹妹的婚事。”


    青竹嘴角差点忍不住翘起来,大步上前,将手对着他摊开:“君子一言——”


    谢煊配合地拍了下他的手掌:“驷马难追。”


    青竹转头对旁边两人道:“程大哥陈副官,你们可都听到了,这是三公子自己说的,要是他输了不认账,你们得给我作证。”


    程展急得直冒冷汗,倒是陈青山笑嘻嘻拍拍胸口:“好,我作证。”


    采薇几个赶到寒梅斋时,青竹和谢煊已经摆好了架势,一个气定神闲负手而立,一个双手握拳扎着弓步,两条眉毛竖成倒八字,眼睛瞪得如铜铃。


    “你们这是干吗呢?”见着这情形,采薇不禁奇怪问。


    青竹深呼吸一口气,大声道:“妹妹,你好好站在一旁看着,哥哥帮你把终身幸福赢回来。三公子答应了,只要我能撂倒他,就主动退婚。”


    采薇:“……”


    她狐疑地看向谢煊,只见那人神色淡淡,有些漫不经心的倨傲,显然是没将对面的少年放在眼中,见她从月洞门进来,只掀起眼皮轻描淡写看了眼就移开,复又看向青竹。


    程展同陈青山走过来,站在几个孩子旁边,小声道:“五小姐,四少爷非闹着跟三公子切磋,你看这……”


    采薇默默看了那两人一眼,退开两步:“行吧,我们就在旁边看着,你招架着点,别弄出事就好。”


    青竹高声道:“妹妹你放心,我肯定能把三公子撂倒,帮你把幸福赢回来。”


    采薇默默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闭嘴吧!留着劲儿别太丢人就行。”


    谢煊挑眉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弧度,轻笑了笑。


    陈青山走上前一步,拿出怀表看好时间,手伸向空中发令:“开始!”


    他话音一落,青竹便一声暴喝,跟头牛犊子一样,朝谢煊冲过去。他虽然只得十八岁,但富人家的孩子,从小养得好,除了还有些年少没长开的单薄外,算得上是个高大的少年,比谢谢煊矮不了多少,在外面闯祸时,也没少打过架,如果说只是撂倒对方,应该不算太难——至少在他自己看来。


    但采薇却明白,既然谢煊敢打这个赌,自然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她默默看着冲上前的青竹,差一点撞上谢煊时,却见对方微微侧身,负在身后的右手伸出来,握住青竹一只手腕,轻轻一扭,本来气势汹汹的少年,顿时哎哟一声,倒在地上。


    程展洵美和梦松都不忍直视般捂住了眼睛。


    站在洵美旁边的陈青山没忍住,噗嗤一声低笑出来,这笑容恰好钻进洵美耳朵里。虽然自家弟弟丢人现眼,但被外人嘲弄,还是让江三小姐很有些不爽。


    她拿开手,转头朝陈青山瞪了眼,冷哼一声,板着脸道:“很好笑么?”


    陈青山:“……”难道不好笑?


    洵美又道:“你们这些丘八,除了会打架还会什么?无耻!粗鲁!下流!”说完一扭头,又去看谢煊和青竹的战况。


    陈青山默默低头看了眼自己今日的装束,因为是跟着三少来拜年,他特地穿着竹布长衫,脚下是一双黑布鞋,怎么看都是斯文打扮。他斜了眼紧张兮兮观战的江家三小姐,默默挪开了两步。这些富家公子小姐,真是一个比一个麻烦。


    此时战场上,已经被三次撂倒的青竹,再度爬了气来。他身上的衬衣早沾满了泥土,凌乱不堪,整个人双颊通红,气喘吁吁,大冬天的出了一头汗。相形之下,谢煊一身长衫纹丝不乱,表情也依旧气定神闲。


    青竹又是大喝一声,这一回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朝谢煊一个猛扑过去,终于把人撞得后退了几步。谢煊眉头微蹙,在他抬脚朝他下盘踢过来时,两手抓住他的脚腕一扭。青竹吃痛地哀嚎一声,却并不退缩,攥住谢煊的衣服,脑袋往他脸上撞去。谢煊丢开他的腿,偏头避开。青竹跟失控的牛犊子一样,拽着他继续乱撞,边撞还边嗷嗷直叫。


    这跟西班牙斗牛似的场景,采薇简直没眼看下去了,转过头对程展小声道:“程大哥,你给青竹教的功夫是哪一派的?我看着有点邪门啊!”


    程展直抹汗,讪讪笑道:“别提了,四少爷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扎个马步顶多扎半分钟。”


    采薇无语地摇摇头,就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整天喊打喊杀要跟人单挑,到底谁给他的勇气?只能说是无知者无畏了。


    不过青竹也不算是一无是处,虽然一次又一次被谢煊撂倒在地,摔得直叫唤,手上脸上也擦伤了不少地方,但并不退缩,刚倒地又马上爬起来,再次往前冲。


    也不知多少次之后,谢煊见他嘴角磕出了血,皱眉道:“行了,你赢不了的。”


    青竹爬起来,啐了一口嘴角的血沫子,恶狠狠道:“时间还没到!”


    陈青山举起手中的怀表:“还有三分钟。”


    青竹眼睛一鼓,大喝一声,再次冲上前,紧紧抱住谢煊的腰,他虽然技巧欠缺,但一身蛮力不容小觑,谢煊被他这样缠着,一时竟不能挣开,又不能真得下狠手,倒是让他一时陷入了被动。


    “妹妹,为了你的终生幸福,我拼了!”青竹用力吼道,脑袋顶着谢煊的胸口下方,使出全身蛮力,将他往后顶去。


    谢煊被逼得节节后退,脚后忽然踢到一块凸起的石头,身体一下失去平衡往后倒去。众人见状,都睁大眼睛惊呼出声,就连采薇都不禁暗暗呼了口气。


    但就在谢煊的腰弯在半空时,他那双抓住青竹后背衣服的手,忽然用力,两个人瞬间掉了个方向,一同往下倒去。


    噗通一声,青竹倒在地上,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而谢煊则稳稳当当地坐在他身上。


    陈青山笑着长舒一口气,眉头一挑,举起怀表道:“二十分钟到!”


    洵美惋惜地啧了一声:“就差一点了。”又转头朝陈青山没好气道,“有没有这么快啊?你是不是故意把时间缩短了?”


    陈青山皮笑肉不笑道:“我就是故意把时间延长,你家四少爷也赢不了我们三少。”


    洵美嫌恶地翻了个白眼,撇过头。


    谢煊从青竹身上站起来,朝他伸出手:“没事吧?”


    青竹看了他一眼,忽然抬手捂住眼睛,大声嚎哭起来。


    围观的人都吓了一跳,赶紧上前看情况。


    “是不是伤到哪里了?”采薇忧心忡忡问。


    青竹抽噎道:“妹妹,我对不起你!”


    听他这么说,采薇松了口气,用力拍了他脑门一下:“没事就行,我这终身幸福要能指望你,一辈子也就毁了。”


    青竹道:“我怎么这么没用?”


    采薇说:“你赶紧起来,这么大人了还哭,丢不丢人?”


    青竹手肘挡着脸,道:“我不起来,我这么没用,死了算了。”


    一旁的谢煊没好气地拍了他一掌:“你有什么好哭的?该哭的明明是我。”


    青竹移开手肘,红着眼睛狐疑看向他:“你哭什么?”


    谢煊冷冷瞥他一眼,讪笑道:“有你这么个能惹事的大舅子,我不该哭?”


    采薇闻言,不动声色看了眼一脸冷硬的男人。忽然想到若是两家联姻,按着习俗,他得叫这个比他小几岁的毛头小伙子一声四哥。


    不知为何,她竟然有点想笑。


    青竹瘪瘪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止了哭,从地上坐起来,睁大眼睛道:“对哦,要是我妹妹嫁给你,我就是你哥。你以后得听我的。”


    谢煊皮笑肉不笑冷哼一声,起身拍拍手道:“就你这点脑子和三脚猫的身手,以后少出去惹事,你们江家现在可就只剩一个女儿能赔给别人了。”


    青竹红了眼睛哼了一声,道:“反正你要敢对我妹妹不好,我就找你拼命。”


    采薇拍了他一巴掌:“三公子说得没错,你懂事点,别再闯祸,比什么都好。”


    青竹抿抿唇,小声嘟囔道:“不会的,这次去了日本,我肯定好好读书。”


    谢煊默默看了看兄妹二人,道:“花也赏了,四少爷要切磋也奉陪了,我就不多留,以防打扰诸位。程大哥,麻烦你转告江先生,日后有空再登门拜访。”


    程展连连应道:“好的好的,谢公子您慢走。”想了想,又对采薇道,“五小姐,我带四少爷回房擦伤口,你送一下三公子吧。”


    采薇点头,朝谢煊笑了笑:“三公子,有请。”


    谢煊看着她的眸光微微闪动,勾唇轻笑:“那就麻烦五小姐了。”


    青竹被程展扶起来,看着谢煊和采薇并排走出月洞门的背影,忍不住大叫道:“谢煊,你不准欺负我妹妹。”


    谢煊斜睨了眼身旁面色无奈的少女,没搭理那还在哇哇直叫的少年。


    等走了一段,青竹的声音被抛在身后,采薇开口道:“三公子不要跟我哥哥一般见识,他年纪小不懂事。”


    谢煊眉头轻挑,笑说:“看得出四少爷心地不坏,只是被你父母宠坏了。再说谁没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等吃过几次苦头,自然就懂事了。”


    采薇转头看他,笑盈盈道:“看来三公子是过来人。”


    谢煊对上她的眼睛,那双乌沉沉的眸子里,藏着点意味不明的玩味。显然他曾经在北京城的事迹,她已经有所耳闻。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两人一时沉默,快到前院大门时,谢煊又才开口:“五小姐就送到这里吧。”


    采薇点头:“那三公子慢走。”


    谢煊没马上抬步离开,而是侧身对上她道:“五小姐,我谢煊也只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的正常男人,不是什么吃人的怪物。你大可不必如临大敌。”


    采薇好笑道:“三公子说的哪里话?谁不知道谢家三少人中龙凤一表人才,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如临大敌?”


    谢煊一双狭长的黑眸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不紧不慢道:“五小姐能这样想最好不过。”他顿了下,又笑了笑说,“若是你四哥有你一半懂事,江先生应该也就没什么好忧虑的了。”


    说罢也不等她再回答,已经转身朝门口走去。


    第35章 一更


    青竹去日本的船期是正月十六, 正好让他在家里过完元宵节。他年纪小又顽劣,江鹤年原先本是打算等他在国内读完了大学, 再送他出去,但是这回闯了这么大的祸,知道再放在身边惯下去,迟早得废掉,干脆直接把人丢出去。


    青竹对这事儿倒没什么异议, 毕竟自己闯了大祸,搭进了妹妹的婚事, 父亲怎样处置他, 他都没资格反对。唯一就是担心妹妹嫁给了谢煊受欺负, 自己人在外不能及时替她出头, 但旋即一想, 自己使出吃奶的劲儿, 都没能撂倒这个准妹夫, 还谈什么出头?于是老老实实收拾行李,等着出发。


    自从出事后, 江鹤年是看到这个儿子就眼疼心也疼,青竹走的当天,他也没去送行, 只让程展和采薇去码头送他。


    也许是血脉相连的缘故,虽然也怨青竹不懂事, 但到了码头, 采薇看着熙熙攘攘的旅人, 还是忍不住对自己这便宜哥哥生出了点不舍之情。


    她看着青竹那张青涩俊脸,叹了口气道:“哥哥,你去了日本,一定要好好读书,别再让爸爸担心了。”


    青竹依依不舍地拉起她的手,红着眼睛道:“妹妹你放心,我会好好读书的。是哥哥害了你,不过你不用怕,要是你在谢家过得不好,等我留洋回来,就把你接回家,爸爸不养你我也养你。”


    采薇被他这孩子气的话逗笑:“你就别管我了。这次你去日本,除了学费之外,爸爸每个月只给你二十大洋,在外面不比在家里,你可别乱花。”说罢又转头对跟着去陪读的小顺道,“小顺,你看着点少爷,别让他在外面胡闹。”


    小顺道:“五小姐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少爷的。”


    采薇笑了笑说:“你跟少爷一般大,去了外面你们就是互相照料的兄弟,别总想着自己是仆人。少爷读书,你也跟着多读点书。”


    小顺忙道:“少爷就是少爷,老爷让我跟着去照顾少爷,我就很高兴了。”


    这时代的人很多思想还根深蒂固,小顺是江家家生子,主仆的想法已经刻在骨子里,不多读点书肯定改不过来,她知道跟他说不通,便又对青竹道:“青竹,你到了外面,别想着自己还是什么富家少爷,要自己学会照顾自己,不要什么都让小顺帮你做,知道吗?”


    青竹点头:“知道的,我让小顺跟我一起读书。”


    采薇见船闸已经打开,道:“行了,你们去排队吧,别耽搁了,记得多写信回家。”


    “嗯。”青竹点头,拎着箱子正要转身去排队,余光忽然瞥到不远处一道身影,他眉头一皱,嘀咕道,“这个谢三不会是以为你要逃婚跟我偷跑去日本,所以追来逮人的吧?”


    采薇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见着二十几米开外的地方,停着一辆黑色的福特车,谢煊就靠在门边站着,一边不紧不慢地抽着烟一边朝这边看着,冷冽的眉宇之间,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见兄妹俩看过去,抬起指间夹烟的手朝两人挥了挥。


    青竹丢下手中的皮箱,大步朝人走过去,到了谢煊面前,板着俊脸怒道:“谢三,你有必要用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吗?我们江家向来信守承诺,不像你们谢家那么阴险狡诈,既然已经和你们谢家定亲,我妹妹肯定就不会逃婚,你追过来什么意思?”


    谢煊斜睨他一眼,凉凉道:“江|青竹,我真怀疑你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青竹眉头轻蹙,道:“难道你不是怕我妹妹逃婚,来码头抓她的吗?”


    谢煊懒得搭理他,转过身,朝一对拎着行李箱正往这边走的年轻男女挥挥手。


    “季明!”男女笑着走上前,那男人来到他身旁,揽住他肩膀,“我还以为你没空呢?”


    “再没空,也得抽出时间来送你们俩个啊!”


    青竹见他也是来送人的,顿时为自己刚刚的误会发窘,嚅嗫了下唇,看谢煊忙着和人寒暄,没工夫再理会他,也没道歉,一扭头跑了。


    谢煊余光瞥了眼少年跑走的背影,暗自摇摇头。


    刚刚这一幕采薇自然是看在眼里,等青竹跑回来,忍不住捶了他两拳:“你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青竹一愣,摸着被捶痛的肩膀,咕哝道:“你怎么跟那谢三说话一个口气?”


    采薇虽然没听到谢煊刚刚对青竹讲了什么话,但对着这么个惹祸精,显然不会是什么好话。她推了推他:“赶紧去排队。”


    青竹拎起箱子,赖着不想动:“妹妹,我还想和你说会儿话。”


    采薇木着脸道:“我已经没什么话和你说了,只想你赶紧上船,以后好好在日本读书。”


    青竹叹了口气道:“好吧,那我真的走了。”


    他拎着皮箱转身,一步三回头,终于是排到了队伍后。采薇遥遥同他挥挥手,准备回车上,可刚刚转过头,便对上一张清俊冷冽的脸。


    谢煊站在她身后半米的距离,因为猝不及防,她下意识退后了一步,干笑一声道:“三公子怎么神出鬼没的?”


    谢煊将目光从远处和他挥手道别的友人身上收回来,对上她那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漂亮眸子,轻笑了笑,不答反问:“我看五小姐胆子也不算小,怎么不向你们江家二小姐学习?”


    采薇知道他说的文茵为了逃婚偷偷登船去美国的事。


    她不以为意展颜一笑,道:“三公子说笑了,我一个小小商家庶女,能嫁给谢家三公子,简直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我怎么可能学我二姐?”


    谢煊挑起眉头,似笑非笑打量着她,道:“这样啊。”


    采薇笑着点点头,做了个告别的动作,绕过他往后走去,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笑问:“三公子,你不会真的是来看我会不会跟我二姐一样偷跑的吧?”


    谢煊转过身看她,但笑不语。采薇笑着耸耸肩,再次转身离开。


    谢煊目送着那道纤丽的背影坐进车内,才不紧不慢朝自己的车子走去。


    他当然不是来看她是否会偷跑逃婚的,只是恰好今日好友也离沪前往日本。但到了码头,无意间看到江家兄妹时,他确实有好奇过,江家五小姐会不会也像她二姐一样逃走?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他知道,谢江两家婚事如今已经尘埃落定,这女孩儿除非是像她那纨绔哥哥一样不知天高地厚,才会选择逃婚。


    但显然,她并不是。


    *


    谢司令一行人是前日回到上海的,谢煊去江家拜年后,就去了华亭,今天才得了空回谢公馆,同父亲见面。


    因为人都回来,清静了一个月的谢公馆顿时热闹了许多。谢煊走进客厅时,谢琨和二姨太三姨太都在,陈管家恭恭敬敬站在一旁,似乎是在报告什么。


    见到他进来,谢司令招招手:“老三,你回来得正好,明日不是要去江家送彩礼商定婚期么?陈叔已经准备好,你看看彩礼单子有什么问题没有?”


    谢煊走过去,随手接过陈叔递过来的单子,上下扫了一眼。这彩礼按的是时下的大行情,算不上大手笔,但也不至于不体面。


    他将单子还给陈管家,淡淡道:“把我那对明宣德的青花云龙纹宝瓶添上吧。”


    陈管家笑说:“这对宝瓶不是三爷好不容易才收到的么?如今可是价值连城呢!”


    谢煊道:“无妨。”


    陈管家点头:“那好的,我这就去添上。”


    谢煊扫了眼忙碌的客厅,又随口问:“二哥呢?”


    谢司令道:“一回上海就去了使署,这几日好几个国家的公使会办春宴,有得他忙。”他顿了顿下看向儿子,道,“婚期咱们这边看的是下个月二十,若是江家那边没问题,就定下来了。还有一个多月,陈叔已经着手安排,你要什么要求,跟他商量。”


    谢煊道:“陈叔看着办就好,我没什么要求。”


    谢司令笑:“江家那姑娘,你中意也好不中意也罢,但成了家她就是你明媒正娶的正妻。咱们谢家子嗣不多,你们早点生几个孩子,开枝散叶。要是想娶姨太太,等过两年再说,给江家多少留点面子。”


    谢煊不以为意地轻笑了笑:“明白。”他指了指后院,“那父亲您忙着,我去看眉眉了。”


    提到孙女,谢司令眉目舒展开来,笑呵呵点头:“快去吧,这些日子小丫头天天念叨三叔呢。”


    谢煊迈开长腿,穿过后门,踏上长廊,来到北配楼二层。起居室的房门开着,穿着锦缎花袄子的小姑娘,正在沙发上和丫鬟闹着玩,看到他出现在门口,双眼一亮,跳下沙发,飞奔到他跟前,一把将他的腿抱住:“三叔,眉眉好想你呀。”


    谢煊笑着将她抱起来:“我也很想眉眉呢!”


    他抱着小丫头,来到沙发坐下。听到动静的傅婉清从内间走出来:“三弟回来了?”


    谢煊点头,随口问:“这次回去,北京城的娘家还好吧?”


    婉清微微一愣,轻笑道:“虽然现在旗人日子不好过,但我外祖毕竟是亲王,家底在那里,落魄也落魄不到哪里去。何况我是谢家的大少奶奶,谁敢不给我娘家几分面子?”说罢,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话锋一转,“听父亲说你的婚期选在下个月二十,明日就去江家送彩礼定日子了。”


    谢煊点头,轻笑道:“是啊!”


    “来了这边我也没什么能说话的人,到时候家里多了弟妹,我也能多个伴。”婉清在小沙发坐下,说完看着他,感叹道:“想当年我嫁进来时,你还是个十**岁的少年郎,一转眼已经过了六七年,你也要成家了。”


    谢煊怀中的眉眉昂起小脸蛋,好奇地问:“三叔是要娶三婶婶了吗?”


    谢煊点头:“嗯,眉眉要有三婶婶了。”


    “那三婶婶会像三叔一样喜欢眉眉吗?”


    谢煊笑道:“当然,眉眉这么可爱,谁不喜欢?”


    小姑娘皱起小眉头想了想,又问:“那三婶婶好看吗?”


    谢煊脑子里浮现出那张清丽的少女面容,轻笑了笑点头:“好看。”


    第36章 二更


    回上海这两日, 谢珺一直忙得马不停蹄。今晚是法国公使举办的开春晚宴, 作为上海镇守使, 他自然是晚宴的座上宾。


    晚宴觥筹交错, 好不热闹, 谢珺这样炙手可热的新星, 时不时就有人过来找他攀谈献殷勤。


    “谢公子——”刚刚和几个洋人聊完,还没喘过一口气, 又有人端着酒杯来敬酒。


    谢珺转身,看到来人,面上露出温文尔雅的浅笑,道:“应先生, 好久不见。”


    应买办笑盈盈道:“春节时,本想上谢公馆拜访,但听闻二公子和谢司令回了北京,一直没找到机会。”


    谢珺笑道:“我也一直想找个时间去拜访应买办,但是这几个月实在是太忙。”


    应买办受宠若惊般道:“谢公子太客气了。”说罢转身朝不远处的六女儿招招手。


    穿着小洋裙的应彩霞像只轻盈的蝴蝶一样, 小跑到父亲跟前:“爸爸!”


    应买办拉着她说:“快来见过谢公子。”又对谢珺道,“谢公子, 这是我家小女彩霞。”


    谢珺听到他口中的名字, 表情微微一愣,奇怪地看向面前的女孩。


    应彩霞笑着大大方方道:“谢公子您好,上回我生日会你送了我花, 我还没机会给您道谢呢!”


    应买办一头雾水, 下意识问:“什么花?”


    应彩霞笑说:“去年我的生日会, 当时谢公子正好在礼查饭店,听说我生日,便托人送了我一束花。”


    应买办道一听自家女儿和大人物还有这一渊源,忙笑呵呵道:“谢公子真是太客气!”


    谢珺本来斯文儒雅的清俊面孔,骤然间变得冷硬如霜,一双温和的黑眸,蓦地像是浮上了一层碎冰,定定看向应彩霞,一字一句问:“你是应六小姐应彩霞?”


    应彩霞被他这表情和冷硬的语气,弄得一头雾水,怔怔点头:“是啊!”


    应买办觉察不对劲,忙不迭小心翼翼道:“谢公子,怎么了?是不是小女哪里冒犯了您?我替她向您道歉。”


    谢珺很快从怔忡中回神,将目光从应彩霞身上移开,又恢复惯有的温文尔雅,对应买办轻笑了笑道:“应买办误会了,我和令嫒第一次见面,怎么会冒犯?对了……”他似是随意问,“应买办府上是不是还有位小姐去了美利坚?”


    应买办叹了口气,回道:“说起这个我就心痛,我那三女儿不满我安排的婚事,跟个穷书生偷偷跑去了美利坚。”


    谢珺若有所思点头,道:“那应买办您自便,我还有些事,先告辞了。”


    应买办忙道:“好的好的,您去忙!”


    应彩霞看着这人颀长的背影,小声咕哝:“爸爸,我怎么觉得这个谢二公子有点怪怪的。”


    应买办看向女儿狐疑问:“你没得罪过人吧?”


    应彩霞撇撇嘴不以为意道:“当然没有,我先前又不认识他。”


    谢珺沉着脸走了几步,将酒杯随手放在路过的侍应生手中托盘上,朝不远处的副官示意了下。


    副官阿诚赶紧走上前:“二少,要走了么?”


    谢珺点头:“你去跟公使打声招呼,就说我们有事先告辞了。”


    阿诚点头应了声,很快去而复返,跟着他离开晚宴。


    两人出了公馆大门口,夜色下谢珺那张温润斯文的面孔,早不知何时变得冷若寒霜,他一边大步朝车子走,一边对身后的阿诚道:“马上给我去查上海滩有哪几个千金小姐去了美利坚?”


    阿诚微微一愣,点头:“收到。”疾步走上前打开车子后车座门,“二少,回公馆还是使署?”


    谢珺淡声道:“使署。”


    刚刚回上海三天,使署要处理的事务太多,每晚光批文件都得熬到深夜,这两日他便宿在使署的休息室。


    但是今晚的谢珺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只看了几页文件,就烦躁地把自来水笔扔掉,满面疲倦地重重靠在椅背上。


    脑子很乱,不知不觉就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少时在谢家不被重视,备受冷眼,后来在新军中爬上将领之位,曾经对他冷眼的人个个又掉头谄媚,教他尝尽人生冷暖,见惯世态炎凉。


    前年这个时候,他刚刚在军中崭露头角,被派来平息长江流域的叛乱。事情结束后,他路过苏州,独自去了一趟寒山寺。


    他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个烟雨天,从寒山寺出来,发觉不知何时丢了钱夹。其实也并非什么大事,但心情难免烦躁。


    就在他站在廊檐下,看着细雨有些发愁时,一个撑着伞的少女来到他跟前,询问他是不是遇到了困难。当他说自己丢了钱时,那少女毫不犹疑拿出两个大洋给了他,还把手中的油纸伞也一并赠他,自己跑去跟丫鬟共撑一把伞。


    两人不过说了几句,少女的身影很快没入了烟雨朦胧中。但是离开前,对着自己回头的那嫣然一笑,却烙在他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心中。


    他活了这些年,有人为他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却是第一次。


    只可惜匆匆一瞥,他还未来得及问她的名字,人就已经消失。等他回过神来,如果不是手中的大洋和油纸伞,他还以为是自己在这烟雨江南中,做了场瑰丽的梦。


    没想到的是,就在那烟雨朦胧中的少女身影,渐渐在自己心里变得模糊时,会偶然在上海的码头重逢。


    其实不过匆匆几面,要说多非伊不可自是夸张了些。只是他不愿意再放走人生中好不容易遇到的一点惊喜和意外。


    “我叫彩霞,应彩霞。”


    “二公子,其实我上次……”


    “我不是应……”


    “没什么,二公子去忙吧,有机会再聊。”


    谢珺用手捂住眼睛,其实真相已经浮出水面,只是他不愿意相信,会有这么荒谬的巧合。


    也许是太累了,在这种混乱的思绪中,谢珺终于是迷迷糊糊睡去。


    再睁眼,天空已经大亮。


    “二少,你醒了?”阿诚从外面进来,“你昨晚要我查的事,我已经让人去问,中午应该就能知道结果了。”


    谢珺淡声道:“不用了,我洗把脸,你去车上等我,我回趟谢公馆。”


    “好。”阿诚点头,“我这就把车开出来。”


    回到谢公馆,偌大的厅里,只有三姨太林月娅闲闲坐在沙发,听着留声机的西洋歌曲。见到谢珺回来,林月娅站起来笑脸相迎:“二少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谢珺问:“父亲呢?”


    林月娅道:“二少忘了么?今日是去江家送彩礼的日子,司令和三少都去沁园了。”


    谢珺怔愣了下,点点头转身。


    林月娅连忙问:“二少你怎么一回来就走了?”


    谢珺头也不回道:“我去沁园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雪佛兰一路开到沁园门口,谢珺全程闭目养神,没有说一句话。阿诚觉察他不太对劲,也不敢随便开口,直到车子停下,才小心翼翼提醒:“二少,到沁园了。”


    谢珺睁开眼睛,墨色的眸子寒冷如冰,没有说话。


    阿诚又道:“要进去吗?”


    谢珺仍旧是沉默着,过了半晌,才淡淡嗯了一声,打开车门下车。


    给门房报了身份后,江家的老管家亲自出来迎接:“二公子,快些有请。谢司令和三公子正在我们老爷书房喝茶,我领你过去。”


    谢珺点头,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有劳了!”


    老管家对这位温润如玉的大人物印象极好,恭恭敬敬在前面引路,时不时说两句恭维的话,谢珺笑着礼貌应着,目光则一直不动声色地留意着这座园子。


    路过荷池时,对面假山边的水榭中,隐隐有嬉笑声传来。他循声看去,却见那水榭中有两个少女,正在和一个小孩童嬉闹。


    因为隔了一些距离,水榭的窗子又是半开半掩着,只看得到一点人的轮廓,看不太清模样。


    但谢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窗内那张秀丽的侧脸,那张两年前在烟雨朦胧中朝他嫣然一笑的脸。


    老管家见他停下脚步,望向水榭,笑着道:“我家两位小姐和小少爷在那边玩呢。”


    谢珺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微微眯起眼睛,继续看着那远处的水榭。


    老管家见状又试探道:“我让小姐来跟二公子打个招呼。”


    谢珺还是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凝望着那边。老管家正要走过去叫采薇和洵美,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二哥!”


    老管家回头,笑说:“咦?三少来了!”


    谢煊迈着长腿走过来,道:“听佣人说我二哥来了沁园,我出来接他。”又看向谢珺,“二哥,你怎么过来了?”


    谢珺终于从怔愣中回神,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水榭收回来,面无表情的脸上浮上惯有的柔和,转头看向他道:“刚从使署忙完,正好路过南市这边,便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谢煊笑说:“你公务这么繁忙,这点小事就不用劳烦你了。”


    谢珺看着他,轻笑道:“三弟的婚姻大事怎么会是小事?”


    谢煊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水榭,也看到了正在里面嬉闹的采薇,随口道:“这次谢江两家能联姻,多亏了二哥。刚刚父亲和江先生已经确定了婚期,不会再有什么变数,你不用担心了。”


    谢珺本来面上浅淡的笑意,因他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变得有些僵硬。怔忡须臾,才又笑着道:“那就好。”


    一旁的老管家小心翼翼地插话:“两位公子,要不要老叟把五小姐叫过来打招呼。”


    谢珺笑说:“不用了,我就是来看看我三弟这边的情况,既然没什么要帮忙的,那我就先告辞了。”


    谢煊微微一愣:“既然已经来了,你不去跟江先生打个招呼吗?”


    谢珺道:“来日方长,今日就不用了,我手头还有事要忙。”


    谢煊闻言点头:“那你忙吧,我这里就不用管了。”


    谢珺笑了笑,转过身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看向他,勾着唇角道:“三弟,二哥恭喜你。”


    谢煊愣了下,不以为意地笑:“多谢二哥。”


    谢珺神色莫辨地看了看他,再次转头,只是刚刚背过身,面色温和的笑意就悉数散尽,只剩下一脸冷若冰霜。


    第37章 更新


    谢煊目送谢珺走远, 转头看了眼水榭那边, 迈步走了过去。


    采薇正和洵美在水榭里逗玉哥儿玩, 看到他进来, 愣了下, 笑着主动打招呼:“三公子不是在和我爸爸喝茶么?怎么过来这边了?”


    谢煊道:“我二哥刚刚来了, 我出来接他,见你们在这边,就过来打声招呼。”


    采薇咦了一声:“二公子来了吗?他人在哪里?我去和他打个招呼, 上回我说要跟他道谢的, 一直也没找到机会。”


    她还不知谢珺如今知不知道自己身份,不管怎样, 两家现在这种关系, 礼数上也得自己亲口同他说一下。


    谢煊看了她一眼,淡声道:“他见我这边没什么要帮忙的, 又走了。”


    采薇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本来正蹲在地上玩陀螺的玉哥儿,忽然叫着要嘘嘘, 洵美牵起小家伙, 有点不放心地瞅了眼谢煊,对采薇道:“我带玉哥儿去嘘嘘。”


    采薇点头:“你去吧。”


    洵美带着小家伙走了,水榭里就只剩采薇和谢煊。她在木凳坐下, 自己倒了杯茶水,斜眼看向气定神闲靠在红漆廊柱的男人。


    谢煊今日穿着一身白罗长衫, 脚下是黑色棉布鞋, 少了几分戎装时的冷硬, 多了一点书卷之气,但也只有一点,那眉宇之间的英气和倨傲,仍旧占据上风。此刻他手中拿着根烟,也不点燃,只随意在指间转着,目光浅浅淡淡地看着她。


    采薇笑说:“三公子,不去跟谢司令和我父亲喝茶了吗?”


    谢煊道:“长辈说话,我就不打扰了。”


    采薇又说:“那三公子要逛园子吗?我叫佣人过来带你。”


    谢煊挑眉:“不用了,上回已经逛过。”


    采薇弯唇笑了笑,没再说话,低头垂眸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


    谢煊把玩着手中的烟,看着她片刻,漫不经心开口:“下个月就成亲了,五小姐不害怕吗?”


    采薇抬起头,一双乌沉沉的双眼看向他,表情颇有些天真无辜,她眨眨眼问:“三公子这话从何而来?”


    谢煊笑道:“你我都晓得,这婚事五小姐是身不由己,我们谢家在你们江家看来,那就是龙潭虎穴,而我谢煊也就是个拿枪的粗人。五小姐当真不怕?”


    采薇笑了笑,道:“三公子说笑了,我一个商家庶女,能嫁入你们谢家,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我还得多谢谢司令的成全。再说了……”她不紧不慢上下打量他一番,“三公子一表人才,一看就是个正派人,我怎么会怕?”


    话自然是虚与委蛇的客套话,但她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男人,确实生着一副好皮囊。他说自己是粗人,着实是自谦了些,虽然模样有些冷硬倨傲,但跟粗鄙没有半丝关系,倒是有些英伦雅痞的气质。


    谢煊对着她的目光,低低笑了声:“看来是我多虑了。”


    采薇笑盈盈说:“是我该谢谢三公子关心才是。”


    谢煊笑:“毕竟马上就是夫妻了,这是我分内的事,五小姐不用客气。”


    两人正虚与委蛇打着太极,洵美带着玉哥儿回来了。


    谢煊直起身,走上前摸了把小家伙的脑袋顶,转头对坐着的采薇道:“那谢某就不打扰两位小姐了。”


    采薇笑道:“三公子慢走。”


    等人出了水榭,踏上池上游廊,洵美才鬼鬼祟祟凑到采薇身旁,小声道:“他没欺负你吧?”


    采薇知道她是关心自己,但对她这反应也不免好笑:“你怎么跟青竹一个样?谢家做事再不地道,好歹也是世家,该有的教养礼数还是有的,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欺负一个女子?”


    洵美撇撇嘴说:“青竹去东洋前一晚叮嘱过我,叫我看着你,别让你在谢家受欺负。”


    采薇哭笑不得:“谢家要真欺负人,你看着有用?”


    洵美噎了下,讷讷道:“我……我可以告诉爸爸。”


    采薇摇头失笑,又稍稍正色:“三姐,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你想想,谢家联姻的目的无非是为了笼络我们江家,既然是笼络,我去了谢家,日子自然不会过得太坏。”


    洵美愁眉苦脸道:“道理我都懂,但一想到谢家男人都是拿枪的,我就怕你受欺负。若是像谢二公子那样温文尔雅倒也罢了,可那个谢三一看就是个傲慢又凶狠,我这心里就不免替你担心。”


    采薇暗自好笑,想起当初自己这三姐还看中过谢煊,口口声声说就喜欢拿枪的,这思想转变还挺快。


    她想了想道:“人不能光看表面,你看二公子温文尔雅,指不定其实是个阴狠之人,而三公子傲慢凶狠,兴许是个好男人。”


    其实谢珺是否阴狠,谢煊是否是个好人,她一概不知,说这话不过是安抚洵美罢了。


    洵美果然听进去了,点点头道:“说得也是,反正两家隔得近,你要是受了欺负就回娘家。”


    采薇笑道:“那肯定。”


    *


    谢珺没有去使署,而是直接回了谢公馆。进门后,他摘下白手套,看也不看迎上来的女佣一眼,随手丢过去,佣人被他少见的态度弄得一憷,赶紧拿着手套退了下。


    “二表哥,听说你去了江家,三表哥的婚期是已经定下了吗?”厅里的孙玉嫣看到他进来,急忙走上前问。


    谢珺停下脚步,淡淡扫了她一眼,道:“定下了,就是下个月二十。”


    玉嫣失落地哦了一声,喃喃道:“这么快啊!”


    谢珺越过她,继续往里走,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道:“玉嫣,表嫂马上就要进门了,家里就你和莹莹两个女孩子,你们该准备的别忘了准备,好迎接三表嫂进门。”


    玉嫣撇撇嘴,小声咕哝:“我有什么好准备的啊。”


    谢珺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去了后面的配楼。


    梅姨太的屋子里依然散发着淡淡檀香味,谢珺推门而入,看到坐在榻上,正在做针线活的母亲,轻声唤了句:“妈!”


    梅姨太抬头,慈爱地看向儿子,道:“回来了?”


    谢珺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对屋子里的小女佣禾儿道:“去给我泡杯茶来。”


    “好的,二爷。”


    这是谢珺回到上海后,第一次回公馆,母子俩已经一个月没见,梅姨太自然是万分想念。她收了针,笑盈盈打量了一番面前这年轻英俊的儿子,道:“别人过年都会长胖几分,你倒好,过了个年倒是瘦了些,是不是公务太忙,没顾得上好好吃饭?”


    谢珺笑说:“公务确实挺忙,但饭肯定是好好吃了的,妈不用担心。”


    梅姨太点头:“你有出息妈自然是高兴的,但对当妈的来说,孩子健康平安比什么都重要,这公事还是不要太拼。”


    谢珺不以为意道:“我有分寸的。”


    禾儿提着茶壶进来,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榻上的小几:“二爷慢用。”又老老实实退了出去。


    谢珺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呷了口,问:“今年过年我又没能陪你,这段日子,你一个人还好吧?”


    梅姨太道:“家里这么多佣人,有什么不好的?而且季明也在,哪里是我一个人?”说着,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季明的婚期今日定下了吧?”


    谢珺沉默片刻,点头:“已经定下了。”


    梅姨太说:“等他办完婚事,就该轮到你了。你上回说有替自己打算,妈还等着你给我娶了漂亮的儿媳妇进门呢。”


    谢珺面色微微一僵,淡淡道:“嗯,我会替自己打算的。”


    梅姨太拿起手中刚刚绣好的鞋子,递给他:“下个月初又到了玉芸的忌日,这是我给她做的鞋子,你别忘了烧给她。她在那边过得好,你也才好安心过自己的日子。”


    谢珺将绣花鞋接过来,攥在手中,道:“你有心了。”


    梅姨太觉察他脸色不大好,以为他是太疲惫,便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好好去休息一会儿,等开饭了我再让人来叫你。”


    谢珺点头,揉了揉眉心,叹道:“确实有些累,那我回房休息了,你没事多出去走走,别总闷在屋子里,小心身体闷坏。”


    梅姨太笑着应道:“我晓得。”


    谢珺握着手中的绣花鞋,回了主楼的二层,佣人赶紧进来给壁炉中添上炭,又道:“二少,要喝点什么吗?”


    谢珺脱了大衣交给她,在壁炉前的沙发椅坐下,摆摆手:“不用了,你出去吧,我休息一会儿,别打扰我。”


    佣人应了声,退出了房门。


    壁炉里的炭火红通通地燃起,热意慢慢散开在屋子里。谢珺闭着眼睛松开衬衣上方的扣子,抬手揉了会儿眉心,复又睁开眼,举起手中的绣花鞋,勾唇轻笑了笑道:“是你见不得我好,故意报复我对不对?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就像是个笑话?亲手把看中的人推到了三弟怀里?”


    说罢,自顾地轻嗤了一声,将绣花鞋丢进了壁炉中。布鞋很快沾了火,被点燃,吞噬在火焰中。


    谢珺默默看了会燃烧的火焰,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走到内间卧室,从床头柜抽屉中拿出一枚小小的珍珠耳环,躺在手掌心。


    他定定看了会儿,又小心翼翼放回原处。


    第38章 更新


    婚期确定下来后, 采薇知道自己在江家安逸的生活很快就要结束了, 即将开始在这个时代的另一段人生。


    嫁入了谢家, 再去上学肯定不大方便, 况且她完整接受过现代高等教育, 也没必要再把时间花在这上面, 于是跟着家庭教师补习了一段时间,回到学校参加了结业考试,就当是对原来的采薇一个交代。


    江鹤年给她准备的嫁妆比想象中更丰厚, 整整七十二箱, 瓷器丝帛,书籍古董, 衣裳鞋袜, 应有尽有。除此之外,还有二十万大洋, 几十亩良田,以及陪嫁了三家工厂。


    原先江鹤年本来是要给她一座银楼的, 但采薇觉得银楼虽好, 可过几年就是战乱,实业对于民生至关重要。所以她用银楼换了印厂纱厂和布厂三家工厂,规模算不上大, 但都采用了西洋的新技术。


    采薇已经去过纱厂和布厂,机器和生产效率, 和百年后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但对于这个时代的华企已经算是很先进。她也终于明白, 为什么江鹤年这样一个儒商,能在时代更迭中,让江家屹立不倒,还是因为紧跟新技术。


    知识就是生产力,果然不假。


    婚期前十天,她又让程展带着自己去了一趟印厂。这家印厂专门承接各大书局书社的印刷生意。


    因为是油印技术,刚刚走进去就闻到一股浓浓的油墨味。一个秘书领着两人到印刷间去找监工的经理。


    这经理姓王,跟了江鹤年很多年。自然是认得江家的小姐少爷们的,看到人过来,立马笑盈盈迎上来:“五小姐和程老弟来了,我这儿正带顾客参观咱们的印刷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王经理个子矮而胖,一脸的朴实敦厚。


    刚刚说话的那人,也转身走了过来,客客气气道:“王经理,我了解得也差不多了,既然你有客人,我就不打扰了。”


    王经理笑呵呵道:“南公子这就走了吗?五小姐,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楚辞南楚公子,想必您听过他的名字。”


    采薇惊愕地看着这个年轻男人,大概二十多岁的年纪,穿一身竹布衫,眉目清俊,透着股浓浓的书卷气。


    他当然不至于英俊到让采薇惊愕,她惊讶的是,这人竟然和她一个故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那是他高中时的同桌,也是他们班的班长,一个学习优异性格温和风趣的男孩。那个年龄的少女,正是情窦初开时,男孩正是十六七岁的她,朦朦胧胧的初恋。只是高二结束,她就出国,很少再联系,后来再听人说其他,是他生病过世的消息。那个总喜欢笑的男孩,没能活过十八岁。


    在这个一百年的世界,忽然看到一个和男孩长得如此相似的男人,怎么可能不惊讶?


    就好像是自己认识的男生并没有死,而是在这个世界长大了。


    好在采薇还算冷静,很快就反应过来,面前这男人并非是自己曾经的同桌。


    楚辞南?


    她当然听过这个名字。


    这几个月来,她每天都会看最新的报纸刊物,了解自己现下所处的时代。这个名字经常出现在报刊上,书社里也有他撰写的书籍。这是一个很有名的进步文人,他多写时评和文艺评论,见解独到,文风老道,在广大民众中很有声望。


    她原本以为至少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没想到真人竟然这么年轻。


    采薇笑道:“久闻楚公子大名,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本人,真是太荣幸了。”


    楚辞南谦逊地笑道:“五小姐客气了。”


    林经理道:“五小姐,楚公子刚刚从日本回来,新办了一份杂志,找了我们印厂承印。”


    采薇道:“那是咱们厂的荣幸,林经理,那你可得好好把关,别砸了楚公子招牌。”


    林经理笑呵呵道:“一定一定。”


    楚辞南想起什么似的,从文件袋里抽出一本薄薄的刊物,递给采薇:“这是我们的样刊,江小姐若是不嫌弃,可以看一看。”


    采薇双手接过来,客气道:“多谢楚公子,一定好好拜读。”


    楚辞南笑:“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楚公子慢走。”


    林经理将人送到门口,又折回来领着采薇巡视印厂的工作情况。


    从印厂出来,是一个小时后,采薇正要跟着程展上车,余光却忽然看到对面的巷子口,两个穿着黑色短褂的男人,用麻袋套套着一个男人的头,正粗暴地往巷子里拖。


    那被套住的人,穿着竹布长衫,身材纤瘦颀长,不刚刚的楚辞南还能是谁?


    程展显然也看到了,他看向采薇,不确定道:“五小姐,你看……”


    程展是江湖出身,自然是爱打抱不平,不过如今在江家做事,肯定是不好随意惹祸上身,只能先问小东家的意见。


    采薇看人被拖进暗巷,想也没想便道:“去看看。”


    两人迅速穿过马路,往巷子口跑过去。


    这条僻静的巷子里,此刻巷子里除了刚刚三人,还有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男人,正是青帮龙正翔的外甥王翦。


    两个黑衣人将楚辞南拖到王翦跟前,双手反剪在身后,摁在墙边。


    王翦上前一步,一把将麻袋掀开。


    楚辞南涨红脸大叫道:“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


    王翦狞笑着用手背拍拍他的脸:“这上海滩,我们就是王法。”


    楚辞南道:“你们是青帮的人?”


    王翦笑说:“看来楚公子还有点眼力见。”


    楚辞南道:“你们想干什么?”


    王翦退后一步,对手下道:“废了他拿笔的右手,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乱写。”


    楚辞南震惊地睁大眼睛,想要大吼呼救,却被捂住了嘴,只能隐约听到他呜呜道:“龙正翔勾结洋人倒卖鸦片,祸害国人,伤天害理,我字字属实,你们要是敢动我,会受到报应的。”


    王翦冷笑,手一挥,道:“动手。”


    “王公子且慢。”


    王翦循声转头,看到巷子口疾步走过来一男一女。前面的少女,梳两条辫子,穿着藕荷色褂子,面容清丽,娉娉婷婷,正是他见过两次的江家五小姐。他弯唇一笑:“这不是江五小姐么?”


    采薇走近,笑盈盈道:“楚公子一位文弱书生,不知哪里得罪了王少爷,你要这么对他?”


    王翦挑挑眉道:“这位楚公子仗着笔头工夫,写文章污蔑我舅舅,我给他一点教训而已。”


    采薇笑说:“若真是这样,王公子告到警察署或者巡捕房都可以,这样滥用私刑可有些说不过去。楚公子在民众中颇有声望,若是被人知道你们青帮这样对他,恐怕不是好事。”


    王翦不以为意道:“我要不承认,谁知道?”


    采薇道:“现在不是就有人知道了吗?”


    王翦对上她那双秋水般似笑非笑的眸子,神色一凛,道:“江小姐这是威胁我?”


    “不敢,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她见楚辞南被两人捂得面呈酱紫色,眼见着快要呼吸不过来,便对程展道,“程大哥,把楚公子扶过来。”


    程展应了一声,大步走过去。


    王翦没发话,那两人自是不松手,程展刚伸手去握楚辞南的手臂,其中一人的拳头便冲上来。然而,程展只微微一侧身,就轻而易举避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握住那人的手腕,反手一扭,只听得一声哀嚎,那人不由自主松开了箍住楚辞南的手。


    另外一人见状,怒喝一声,一拳补上来,程展故技重施,轻松避开,同样握住人手腕扭了一拳,又扭出了一声哀嚎。


    程展很快松开了手,只将楚辞南拉在自己身后,带到了采薇身旁。


    采薇默默看着程展这举重若轻的动作,心下暗暗惊愕。她只听说过程展身手好,但鉴于他教出来的好徒弟青竹,以为只是夸夸,没想到原来人家确实是深藏不露。


    王翦面色铁青,咬牙切齿道:“江五小姐,这不是你能管的闲事,你信不信……”


    采薇对这人实在是没好印象,当初眼睁睁看着他空口白牙给青竹定了个通奸罪将人带走,现下见到,简直就是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她皮笑肉不笑道:“怎么?王少爷是想把我也抓进巡捕房吗?那你得问谢家答不答应?”


    江家和谢家的婚事,虽然还没登报,但以王翦的身份,定然是早已知道。


    果不其然,听她这么一说,这位王少爷,脸色顿时一垮,讪讪地对手下挥挥手:“我们走!”


    楚辞南刚刚被捂成酱紫色的脸,现下变成了苍白,他揉着被弄伤的手腕,心有余悸道谢:“多谢江小姐帮忙,不然今日我这手估计是得废了。”他看了眼巷子口消失的背影,摇摇头道,“当初陈先生在时,青帮是革命力量。如今陈先生逃亡日本,青帮被龙正翔这些人把持,竟是为非作歹到这种地步。”


    采薇好奇问:“楚公子是写过什么东西得罪了龙正翔么?”


    楚辞南道:“我前日写了一篇文章,影射龙正翔倒卖烟土祸害国人,他们想对我打击报复。不敢明面上对我怎样?只敢下黑手。”


    这龙正翔还真是个睚眦必报的奸恶之人。


    采薇点头:“那楚公子以后出门还是当心些,最好雇两个保镖防身。”


    楚辞南点头:“也只能这样了。”说完,又郑重其事地行了个拱手礼,“今日多谢五小姐和这位大哥伸出援手。我一个靠笔吃饭的文弱书生,若是手废了,这辈子也就毁了。”


    采薇笑道:“楚公子不用客气,我们也只是举手之劳。您的手是写文章的手,当然不能废,我还希望楚公子能写出更多的好文章呢。”


    楚辞南笑着道:“五小姐谬赞了。”


    将楚辞南送上了黄包车,采薇和程展才回到车上。


    坐定后,采薇笑着对驾驶座的男人道:“程大哥好身手。”


    程展笑呵呵道:“双拳难敌四手,今日能这么顺利,主要还是靠谢家的名头。”


    采薇若有所思地点头,心说谢家这名头还真是好用。她能用,江家也就能用,算起来,这联姻确实不亏。


    她毕竟从前泛舟商海,利害得失一算,也就对接下来的成亲,没什么好意难平的了。


    *


    傍晚,谢公馆。谢煊刚刚回家,便被谢司令叫入了书房。


    “父亲,有什么吩咐?”


    谢司令道:“我收到消息,流亡日本的革命人士,准备成立新党,各地的革命派,很多已经潜回了上海,准备起事。”


    谢煊蹙眉,没有说话。


    谢司令抬头看向他,道:“你的婚事,明天我会安排在各大报纸登出来造势。谢江两家联姻,对于这些乱党来说,不是好事。迎亲那天是对付我们谢家的好时机,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我们正好借这个机会,来个引蛇出洞。既能把人引出来,也好找个借口开始清算。”他顿了顿,“不过,你一定要安排好,确保五小姐的安全,受点伤不是大事,但不能有性命之虞,一切就白费了。”


    谢煊沉默了片刻,点头:“明白。”


    第39章 一更


    民国三年, 农历二月二十, 丁卯月, 辛丑日, 宜嫁娶。


    这日, 天还未亮, 沁园早已经忙碌起来。咯吱一声,是隔扇门被打开的声音,四喜端着一个漆木托盘走了进来。


    “小姐, 我从厨房拿了点吃的,你先暂时吃点, 不然今日等吃上饭, 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坐在榻上, 一身大红喜服的采薇点点头, 盯着手中书卷的目光却抬都没抬,只随口道:“你放着, 我看完这就吃。”


    她手中拿的是一份叫做《启蒙》的杂志, 正是楚辞南办的那份杂志的创刊号。这杂志内容主要是讲西学, 除了传播思想文化也评价政治制度, 对于这个半愚昧半开放的国度说,确实很有启发意义,无愧于《启蒙》二字。


    因为今日是婚礼,采薇凌晨三点多就被喜娘叫起来穿戴打扮, 加上昨晚江鹤年和太太拉着她说了好久的话, 总共才睡了三个多小时。不过可能是多多少少有些紧张忐忑的缘故, 倒也不算困,就是实在无聊得很,幸好手边有书报打发时间。


    她看完一篇文章,将手中杂志放下来,准备先吃点东西,一抬头,却见四喜睁大一双眼睛,灼灼看着她。


    “干吗?”她笑问。


    四喜笑嘻嘻回道:“小姐真好看。”


    虽然早就知道小姐生得美,却不知盛装打扮之后,竟是这样动人。巴掌大的小脸,瓷白的肌肤,红色的樱桃唇,那波光潋滟的眼睛,朝她一看,差点都让她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这要让男人瞧见了,还不得昏头转向。


    采薇一瞅她那脸上精彩的表情,就知道这丫头肯定是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她拿过来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糖粥,笑说:“你现在才发觉我好看?”


    四喜笑眯眯道:“今日尤其好看。”


    采薇不甚在意道:“这妆容弄了一个多钟头,要是不好看,那我真该哭了。”


    四喜笑嘻嘻说:“谢三公子今晚一掀开盖头,看到这么漂亮的新娘子,肯定高兴坏了。”


    采薇握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想起谢煊那漫不经心的倨傲模样,不以为然地扯了扯嘴角。


    天空露出鱼肚白时,沁园门外唢呐鞭炮声响起,是迎亲的队伍来了。如今上海滩富人家迎亲,已经开始流行用汽车。但谢家却还是让新娘做花轿,新郎骑大马,配上江家的几十台嫁妆,采薇已经有种即将游街的预感。


    谢家对这场婚礼似乎是有点过于高调了,不仅如此,这几日还连续在各大报纸上刊登了结婚启事。


    其实她坐在轿子里倒也罢了,想到谢煊簪花戴红,骑着高头大马,一路从老城厢到霞飞路谢公馆,她就觉得这似乎不大符合谢煊那种人的性格。


    但她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随着芳华苑外一阵鞭炮声响起,她这个新娘子让喜娘和傧相簇拥着,被大哥云柏背着出了门。


    云柏从小是江云鹤亲自教导的,和父亲性格很像,稳重温和,虽然接受得是新式教育,却还保持着传统思想。


    他背着采薇,被人簇拥着,踏着晨光,走在沁园的小道上,在嘈杂声后,稍稍转头对采薇低声叮嘱:“小五,去了别人家里,要好好做个妻子。”


    采薇只是笑笑,没说话。


    云柏又道:“不过若是受了委屈也别自己忍着,有大哥给你撑腰,大不了回娘家,大哥养你一辈子。”


    这回采薇轻轻笑出了声。她上辈子既没嫁过人也没有过哥哥,虽然做了江采薇不过小半年,又因为年岁相差颇大,和这个大哥并不算亲近。但比起亲密无间的青竹,云柏确实更像一个让人信赖的兄长。


    也得幸亏青竹去了日本,不然他肯定是要抢着背自己,指不定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采薇笑了笑道:“谢家离沁园一个多钟头就到了,我若是以后经常回来蹭饭,大哥可别嫌弃。”


    云柏笑:“你要常回家,大哥高兴还来不及呢。”


    两人低低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门口。招待完接亲队伍的江鹤年和太太们早已经在大门候着,看到人出来,顿时涌了上前,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嘱托。


    采薇戴着盖头,看不到人,却分别得出他们的声音,尤其是江鹤年颤抖哽咽的声音,夹在一众女眷中,格外明显。


    采薇道:“爸爸你别担心,我又不是远嫁,以后有空就回来看你们。”


    江鹤年道:“我不担心……不担心……”然而颤抖的声音里却全是担心。


    他看着云柏背上蒙着盖头的小女儿,只觉得万般情绪涌上心头,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女儿真的为了江家,就这样嫁给了谢家。然而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他除了期盼女婿能对女儿好些之外,已经想不出其他。


    鞭炮声又噼里啪啦响起,喜娘高喊:“吉时到!”


    云柏背上的采薇,透过盖头,看到一双穿着暗红色男喜鞋的脚,走了过来。紧接着,她搭在云柏肩膀的手,被一只粗粝而温暖的大手握住,扶下了云柏的背。


    虽然看不到,但她知道这是谢煊。他一只手牵着她,一只手掀开花轿的帘子,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待会不管发生什么事,有我在,不用怕。”


    因为隔得近,那温热的气息,几乎是扑在采薇的脖颈处,她正奇怪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花轿的帘子已经落下来。


    随着喜婆的一声“起”,外边顿时又是一阵沸反盈天,花轿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中被抬起。


    长长的迎亲队伍,足足绵延了几里地,前方有荷枪的谢家卫兵开道,后面则是江家十里红妆的嫁妆,这气派在上海滩,应该是再找不出第二家。


    相较于外面的热闹喜庆,坐在轿子里的采薇,却是有点叫苦不迭。没走多远,就被颠得头昏脑涨,脑袋上顶着的凤冠和盖头更是加剧了这种痛苦,还没出老城厢,她干脆一把扯了下,这才透过气来。


    重重吐了口气,她好奇地掀开一点帘子朝外看去,除了挤在道路两侧围观的路人外,她一眼就瞥到了右前方骑着高头大马的谢煊,他穿着长袍马褂,簪花戴红,虽然骑着马,身体也挺得笔直,仅仅是背影,便已经器宇轩昂。


    她默默看了会儿,撇撇嘴,有些悻悻然收回了手,在这颠簸中,等待时间快点过去。


    哪知,她刚刚闭上眼睛,随着轿子颠簸的节奏昏昏欲睡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枪声,紧接着又是砰砰两声爆炸,混乱的尖叫声瞬间取代了喜庆的锣鼓声。


    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困意顿时全无,还没打开帘子,轿子的缝隙中,已经钻进来浓浓的烟雾,紧接着,谢煊掀开帘子,抓起她的手:“快走!”


    “啊?”采薇怔忡间,人已经被半抱半拖拉出了轿子,周围被浓烟包裹,半米开外什么都看不见,甚至连身旁的谢煊面容都是模糊的。


    采薇捂着嘴重重咳嗽,只下意识随着他的力量挪动,片刻之后,她人便被推进了一辆汽车内。


    “青山,保护好少奶奶。”


    “收到,三少你自己当心。”


    采薇在一片懵然中,感觉到车子穿过了浓烟,很快从嘈杂中逃离,进入了一条小道,没多久,那枪声炮声尖叫声,就彻底被抛在了后面,采薇也终于从怔忡中回神。


    “陈副官,怎么回事?”她心有余悸道。


    开车的陈青山,笑盈盈回道:“三少奶奶别担心,是乱党闹事,破坏谢江两家的联姻,三少早有准备,让我趁乱先把三少奶奶带走送回公馆,以免交火时,不小心被伤到。”


    采薇眉头轻蹙,心也跟着沉下来,默了片刻,她又才问:“这都是三少事先安排好的?”


    陈青山颇有些与有荣焉地点点头,笑道:“三少早就摸到了这波乱党的计划,就等着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采薇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你们三少真是神机妙算啊!”


    陈青山听她这语气,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道:“那个……三少奶奶……其实……”


    他话音还没落,车子猛得颠簸了一下,咯吱一声停下来。


    “怎么了?”采薇下意识问道。


    不等陈青山回答,她已经看到了前方不知何时出现在路中央的大石头。


    他们抄得是一条近路,此刻正在逼仄的巷子中,前后看不到一道人影。陈青山跟着谢煊多年,打架打仗都干过,自然能猜出不对劲。


    他一边拔/出枪,一边倒车,然而倒了没几米,后面同样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左右是墙,前后是挡路的大石,这车子和车子里的两人就成了瓮中之鳖,然而却始终没有人影出现,这比起被一群拿刀拿枪的人围住更让人可怕。


    陈青山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迅速下车打开后车门:“三少奶奶,我们快走!”


    采薇哪里见过这阵势,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边跟着陈青山往前跑,边一脸崩溃道:“你不是说你们家都摸清了乱党的计划吗?现在是怎么回事?”


    “这特么跟见鬼似的,我怎么知道?”


    两个人狂跑了一阵,两张大网忽然从天而降,将两人网住,拖倒在地,迅速分开。陈青山大叫着胡乱开了两枪,可是却没看到一个人,然后便是砰地一声,他的身体被撞在横在巷子中的巨石上,闷哼一声晕倒了过去。


    趴在地上的采薇,抓住网绳,惊慌失措地大叫:“陈副官!”


    然而第二声还没落音,一块带着奇怪味道的手帕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在失去意识之前,她


    迷迷糊糊看到一双军靴不紧不慢走了过来。


    踏、踏、踏……


    那军靴落在地上的声音,沉重而缓慢,像是敲打在人的心脏。


    *


    “青山!青山!”


    等谢煊处理好闹事的乱党,开车赶到这边时,看到的就是被两块石头挡在中间的汽车,以及昏倒在地上的陈青山,车里早没有采薇的身影,他心脏狠狠一沉,跑上前,伸手探了下陈青山的鼻息,发觉还有呼吸,赶紧叫唤他的名字。


    陈青山终于从昏迷中醒来,艰难地睁开眼睛:“三……少……”


    “三少奶奶呢?”


    陈青山气若游丝道:“被……被人劫走了。”


    第40章 二更


    采薇醒过来时, 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脑袋很疼, 但还算清醒, 她几乎立刻想起发生了什么事。迎亲队伍忽然遭到袭击, 谢煊将她塞进了一辆车内, 让陈青山带着她先离开。


    车子抄着无人的近路, 正穿过一条暗巷,忽然被两块巨石拦住了前后方向,她跟着陈青山下车准备跑出巷子时, 两个人被从天而降的网给拖住。在看到陈青山被撞在石头上后,就失去了意识。


    对了, 在失去意识前, 她还看到了一双穿着军靴的脚。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多久, 也不知道现在人在何处。凭感觉, 天应该黑了很久,因为这没点灯的屋子漆黑一片, 什么都看不到。她动了下手脚, 才发觉自己竟然是被绑在床上的。一颗本来就惊惶的心, 更是心惊肉跳起来。


    “喂!有人吗?”她试着唤了一声。


    回答她的只有一室的寂静。


    人被绑着, 没有一丝光线,再加上这种寂静,让人的恐惧一点一点被扩大。


    她再次尝试着挣了挣手脚,还是徒劳。只是在她微微抬头时, 目光忽然瞥到这黑漆漆的屋子里, 有一点红色的光。


    采薇微微一怔, 朝那红色的圆点定睛看去。


    这一看,差点吓得她惊叫出声。


    她认出了那火光是什么,那是一只正在燃烧的烟头。也就是说,这漆黑一片的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很大几率是个男人。


    她很快看到了,在床位不远处,确实坐着一个人,确切的说,那是一道隐没在黑暗中的影子。


    “你是谁?!”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但问出的声音还是忍不住发抖。


    那人没有回答她。


    采薇深呼吸一口气,再次问:“你们是革命党?”


    还是没能得到回答。


    她继续道:“如果你们是革命党,你们的目的是救国救民,我相信你们不会伤害我,对不对?”


    那人依旧不出声。


    采薇:“……你们绑我来是想做什么?破坏谢江两家联姻?威胁谢家?”


    还是没有得到回应。只是那枚若隐若现的红色烟头,忽然被丢落在了地上,一只脚踏上去将其踩灭。因为屋内太安静,这细小的动作,听起来十分清晰,那脚踩烟头的声音,几乎像是踩在采薇的鼓膜上。


    烟灭了,屋内仅有的一点光也没有了,只剩下更加浓密的黑。


    采薇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那人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来。他应该穿的是皮靴,所以每一步落地,便发出沉沉的声音,像是踩在人的心脏上。


    她手脚被绑,只有头稍稍能动,但是此刻却像是被定住一样,浑身僵硬,连眼珠子都不敢乱动,甚至呼吸都要停止下来。


    踏、踏、踏……


    一步一步,这道黑影慢慢走到了床边。虽然看不清楚,但能看得出这道黑峻峻的身影,应该是个颀长挺拔的男人。


    在床头边站定后,慢慢地俯下身,带着淡淡烟草的男人气息似有似无地钻进了采薇的呼吸中。


    她知道这人的脸就在自己上方不远处,可是太黑了,她仍旧什么都看不到。


    这种被绑在陌生的床上,明知道旁边有个男人的感觉,让她仅有的镇定和勇敢,被一点一点击溃,她怀疑自己下一秒就会崩溃。


    心脏因为这恐惧,快要跳出胸腔,连带着声音都开始发颤:“你……你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


    后面的话,则因为下颚忽然被一只手捏住,而蓦地吞入腹中。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冰冷而粗糙,指腹和虎口有薄薄的茧。


    那人倒是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地捏着她的下颚,拇指从她光滑的脸颊轻轻抚过,最后停在她略微干燥的唇上,轻轻摩挲了片刻。


    采薇浑身汗毛倒竖,她觉得这个一言不发的男人,像是潜伏在黑暗中的狼,而她则是被他盯上的猎物,也许下一秒就会被吞入腹中。


    恐惧、屈辱、无助……她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这么弱小,弱小到在这个时代,根本毫无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


    就在她濒临崩溃时,那人却忽然收回了手,一言不发地慢慢后退。


    采薇重重吐了口气,道:“你到底什么人?要干什么?”


    然而那人还是没回答,默默退到门口后,像鬼魅一般开门离去。


    采薇那颗一直悬在空中的心脏,终于跌回原处。她深呼吸了几口,又大叫了几声,这回除了自己的回声,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心脏还是跳得很快,她几乎觉得自己像是死里逃生了一回。虽然知道那人应该不是要自己的性命,但醒来发觉自己绑在床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被一个看不到面容,也不说话的男人捏住下巴摩挲脸颊,这种恐惧,比当初被在戏园被人挟持,眼睁睁看着谢煊开枪,更甚百倍。


    确定屋内屋外都没人后,她慢慢镇定下来,脑子也开始清明。照说这是革命党针对谢家,把她绑来破坏谢江两家联姻,或者以她威胁谢家都很正常。但刚刚那个人的行为分明太古怪,仿佛是一个她认识的人,刻意借着黑暗掩藏身份。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橐橐声响起,那声音采薇很熟,是疾行的军靴落地的声音。


    “三少,这是最后一个窝点了。”


    采薇听到这称呼,眼睛一亮,大声道:“谢煊!谢煊!”


    砰的一声,是门被撞开的声音,紧接着一道手电的强光照进来,采薇反射性闭了闭眼睛。


    谢煊疾步走进屋内,当他走近借着灯光一看,看到她露在被子外的衣襟散开着,胸前一抹雪白若隐若现,他面色一沉,对后面跟进来的手下冷声道:“都出去!”


    几个卫兵赶紧撤了出去。


    谢煊掀开被子,边替采薇解开缚在身上的绳子,边问:“你怎么样?”


    采薇有气无力道:“我也不知道。”


    谢煊三下五除二解开了绳子,脱下自己的戎装,将只着内衫的女孩儿包裹住,打横抱起来:“别怕,没事了。”


    也不知道被绑了多久,采薇的手脚早就麻木,浑身一丝劲儿都使不上来,但脑子却异常清醒。在听到他这话后,刚刚那种屈辱的感觉又浮了上来,让她整个人像是沉入了冰窟。


    从屋子里出来,采薇才知道这是隐藏在弄堂里的一处宅子,外面的天早已经黑透,空中挂着一轮弯月,没有星星,所以显得夜色深沉,她不知道已经到了什么时候,但应该是快到下半夜了。


    也就是说她整整昏睡了一天。


    谢煊将她抱进车后座,用手指拨开她凌乱的头发,借着暗沉的灯光打量她,低声问:“有没有受伤?”


    采薇冷眼看着他不说话。


    谢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确定她没有明显的外伤,摸出水壶递给她:“先喝点水。”又吩咐司机开车。


    采薇没有接过水壶,而是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道:“三少,今天咱们的大婚日,你抓到了多少乱党?可以立下几等军功?”


    谢煊闻言,眉头微微蹙起,狭长的黑眸对上她那双冷沉沉的眼睛,过了片刻,才淡声回道:“今天是一点意外,让你吓到了。”


    采薇冷笑一声:“这军功得有我一半吧?”


    谢煊将她身上的军服给她裹好:“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


    采薇冷哼一声,将脸撇到一边,不再看他。


    谢煊揉了揉眉心,卸力一般靠在椅背上,对司机道:“开快点。”


    司机说:“三少,你的伤?”


    “没事,你快点开就行。”


    这地儿也不知是哪里,和谢公馆倒隔得不远,不过半个小时就到了。车子一停下,谢煊率先打开车门下车,弯身对内侧的人道:“到家了,下车吧!”


    采薇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谢煊见状,复又钻进车内,拉住她的手臂,声音难得温和,几乎是带着讨好的语气:“下车吧。”


    采薇尖声道:“别碰我!”


    谢煊真的松开了她的手臂,只是下一秒,忽然又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拉在自己怀中,从车内打横抱了出来。


    “你放开我!”采薇大叫。


    谢煊沉声道:“要闹回了房再闹,别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


    采薇充耳不闻,她今天在那黑暗的房间里,被那个不出声的黑影彻底吓到了,所有的怨气此刻都发泄在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身上,甚至忍不住又是掐又是打。


    但是谢煊不为所动,抱着她长驱直入。她瘦小一团,被他有力的双臂抱在怀中,轻而易举就制住了她的挣扎。


    进了公馆内,屋子里坐着的几个人看到这情形,都站起来问:“人找到了?怎么回事?”


    这几人自然就是谢司令和两个姨太太,以及陈管家。


    “没事了,就是被吓到了,我带她回房休息,你们别管了。”


    谢煊抱着还在挣扎的女孩,迅速穿过众人的眼神,踏上楼梯,飞快钻进了属于两人的新房。


    砰的一声将门踢上后,他才将手臂中的人放下来,这一折腾,他也不免靠在门后,微微喘着气。


    采薇也喘气,她将身上的军装丢在地上,指着他,火冒三丈道:“谢煊!你和你爸就不是个东西,算计了我们江家不说,连婚礼都要算计。你们今天抓了多少乱党?又杀了多少人?!是不是又可以在总统跟前邀功了?”


    谢煊重重吐了口气,看着她淡声道:“我知道你受到了惊吓,我让四喜上来伺候你休息。”


    采薇道:“你知道为什么这些乱党要反袁吗?因为袁世凯搞独裁,将来还要复辟当皇帝,所以有人要革命!”


    谢煊目光一凛,冷声喝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的脸色骤然间沉下来,像是浮上了一层寒霜。但采薇并没被吓到,她迎着他冷冽的目光,继续道:“我当然知道,你呢?你是不知道?还是其实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却一心要助纣为虐?”


    谢煊直起身,走上前两步,伸手掐住她的下颚,冷喝道:“闭嘴!以后再让我听到你说这些,我要你好看!”


    采薇冷哼一声,将他的手用力拍开,继续道:“我本以为你穿一身军装,也是为国为民的血性男儿,原来不过是军政独裁的走狗。”


    “江、采、薇!”谢煊咬牙启齿,吐出这三个字后,忽然吃痛般闷哼一声,捂住右下腹退了两步,倒抽了两口气,又靠在了门上。他狭长的黑眸,定定地看着说完这番话,胸口起伏的女孩儿,默了片刻,终于是缓下语气,“采薇,这些话以后真的不能说,尤其是在谢家。”


    采薇目光落在他捂着右腹的手,指缝间有血迹渗出来。她愣了下,皱眉问:“你受伤了?”


    “没事,你好好休息。”谢煊摆摆手。说罢,转身握住门把,打开前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叮嘱般道,“记住了,这些话以后不能再说。”《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