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三更
“老三, 怎么回事?”谢司令见着儿子下楼, 皱眉问。
谢煊没马上回答他,而是对陈管家道:“陈叔, 把药箱拿来。”
“三少, 你受伤了?”
“嗯, 一点小伤。”
“我马上去。”
谢煊在小沙发坐下,摁着腹部,深呼吸了口气。三姨太目光落在她捂着腹部的右手上,见到有血迹渗出,轻声叫道:“三少, 你这伤得叫大夫来才行啊。”
谢煊摇摇头道:“没事,擦了药包扎一下就好。”
谢司令皱眉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都安排好了的吗?五小姐怎么还是让人给劫走了?”
谢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他们怎么会事先在巷子里埋伏的?”
“既然被绑走了,为什么这么快又让你找到了?”
谢煊默了片刻,睁开眼睛道:“我查到了几个窝点, 她就在最后一个。我找到她的时候,乱党已经撤掉, 但人却给我留了下来,我也觉得很奇怪。”他顿了下,又补充一句,“不过不管怎样,人找回来就好。”
谢司令面色有些不悦, 沉声道:“人要找不回来, 咱们这联姻就白费工夫了, 江家这么大棵摇钱树也就打了水漂。我先前就交代过你,一定要慎重,没想到还是差点让你捅出篓子。这么多年,我看你还是没怎么长进,做事总是这么自负。当年就是因为这样,中了土匪埋伏,让你大哥白白丧了命。这回又差点让你媳妇被人劫走。你怎么就不能像你二哥一样让人放心,你看他做事什么时候出过篓子?”
谢煊低垂的眸光动了动,沉默不言。
谢司令看了眼儿子,稍稍放缓语气,“喜婆还在,你处理好伤口,把人叫下来,简单拜个堂行个礼,该走的仪式还是得走完。”
谢煊默默看了眼二楼的方向,道:“算了吧,她今天被吓到了。反正已经登报,形式上的东西不重要,明早我带她来给您敬杯茶,给祖宗和母亲上柱香就行了。”
谢司令沉吟片刻,点点头:“也好,反正咱们家也没那么多讲究,人进了门就行。”
陈管家拿来了药箱,将谢煊的衬衣撩起,轻呼了一声:“三爷,您这伤流了这么多血,咱们还是叫大夫来吧。”
谢煊不以为意道:“皮外伤而已,就是看着吓人,擦了药包扎好就行。”
陈叔在谢家多年,听他这么说,也不强求,小心翼翼给他处理伤口。
谢司令看了他伤口一眼,道:“你这两日在家里好好休息把伤养好。”
“嗯。”
*
此时的楼上,泡在浴桶中的采薇,因为热水的抚慰,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四喜在一旁小心翼翼伺候着她。虽然今天迎亲队伍遇上了乱党闹事,但谢家很快一网打尽。四喜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家小姐被劫走,跟着迎亲队伍到了谢公馆,才偶然得知小姐消息,而且这消息没让传出去,来吃酒席的宾客一概不知。
四喜本来是打算偷溜回沁园,把这事儿告诉老爷,但又怕老爷太担心,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留在谢公馆等消息,好在等了一天,终于还是等到谢家三少将自家小姐完好无缺地带了回来。
因为哭过,四喜这会儿眼睛还是红通通的,一边给采薇擦背,一边道:“小姐,我今天听说你被劫走,都差点吓死了。”
采薇闭眼靠在浴桶,没说话,过了会儿才问:“今天我不在,婚礼仪式是怎么举行的?”
四喜道:“不仅你不在,三少去找你了也不在。谢司令就说遇到乱党,新娘子受了点惊吓,仪式晚上私下举行,宾客肯定不会有意见,吃了酒就走了,反正我是吓坏了。”
采薇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笑道:“我这不是没事么?你就别再担心了。”说完这话,她泡在水中的肚子,忽然咕噜叫了两声,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除了早上喝了点粥,就再没吃东西。先前情绪太激动,没感觉到饿,这会儿开始抗议了。
她对四喜道:“你去帮我拿点吃的,我自己洗就行。”
四喜点头:“行,那小姐你慢慢洗,衣服放在旁边。”
等四喜出去后,采薇复又闭上眼睛靠在浴桶,也许是昏睡了一天,虽然头还有点疼,倒是不怎么困。而一安静,之前在黑暗中那种恐惧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好在一阵轻浅的脚步很快将她拉回神。
“这么快?”她从浴桶竖起身,但下一刻又惊呼一声,缩进了水中,皱眉道,“怎么是你?四喜呢?”
那胸前的白皙在水汽氤氲间一闪而过,很快又沉了下去,靠在门框边的谢煊眸子微微一闪,他手中端着一个托盘,轻描淡写道:“我让四喜去休息了,给你拿了莲子粥上来,晚上吃点清淡的,不然不舒服。”
说完,端着托盘轻飘飘转身离开。采薇冲着他的背影,恼火地龇牙咧嘴一番。
江南二月的天仍旧冷着,不过屋子里烧着壁炉,还算舒服。采薇洗完澡,穿上真丝睡衣,来到起居室,也没看谢煊,自顾地坐在沙发,端起碗喝起来。
坐在一旁的谢煊,看着她道:“你把今日发生的事,给我详细说一遍。”
采薇没理会他,喝完了一碗粥,放下碗勺后,才不紧不慢抬头看向他,笑道:“这事不是谢三公子一手掌控的吗?怎么问起我来了?”
谢煊对她的讥诮不以为意,淡声道:“我说过,这是意外。按着计划,你本来应该被青山提前送到谢公馆。”
“是吗?那看来三少百密也有一疏的时候。”
谢煊定定看着她,又问:“所以,到底怎么回事?”
采薇靠在沙发背上,斜了他一眼,嗤笑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谢煊沉吟了片刻:“你还记不得怎么被人绑走的?”
采薇说:“陈青山应该还活着吧?怎么绑走的他没说?”
谢煊点点头:“好吧,那你被绑走后,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采薇听了他这话,不由得一怔,想起黑暗中,自己被绑在陌生的床上,一个始终不开口说话的男人,站在床边,捏着她的下巴摩挲她的脸颊和嘴唇。就像是黑暗中的狼,而她是他的猎物。那种恶寒般的恐惧,让她厌恶地蹙起眉头,冷声道:“不知道,他们给我用了迷药,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屋子里也没灯,就知道自己被绑着,再然后你们就来了。”
谢煊想了想,问:“你没看到是什么人?”
采薇没好气斜了他一眼:“我醒来就是乌漆嘛黑的,能看到什么?”
谢煊狐疑地看向她,试探问:“江采薇,你再想想,你被绑走后,有没有发生什么?见到什么人?或者听到什么话?”
采薇愣了下,忽然想起自己被他解救时衣衫不整的场景。其实若不是她刚刚洗澡,确定自己身体是完好的,她这会儿恐怕是没办法这样冷静地跟他说话。
她掀起眼皮看向他,似笑非笑道:“三公子是怀疑我遇到了什么事吗?”
谢煊对着她那双乌黑水润的眼睛,默了片刻,没回答她的话,只淡声说:“你刚吃完粥,坐会儿消化一下,然后好好睡一觉,明早还得起来给父亲敬茶。”
说罢,他自己先进了卧房。采薇闭着眼睛歇了会儿,也起身回到房内。
房间是西式的装潢,因为新婚而精心布置过,屋子里一片喜庆的红,床上铺着大红喜被,墙上贴着大红喜字,桌上点着两根大红喜烛。
床头的台灯亮着,加上这两盏红烛的光,整个屋子亮堂堂一片,是暧昧迷离的色调。谢煊已经在大红喜被中躺好,看到她走到门口,还贴心地掀开旁边的被子道:“上来睡吧!”
采薇:“……”我谢谢你哦。
然而这房间就只有这么一张床,今天还是两个人的大婚日,她也没地方可去,只能郁卒地怒到床上,钻进被子中。
好在这铜床确实够宽敞,两个人睡绰绰有余,也不用担心挨着挤着。发生了这么大事,谢煊身上又有伤,采薇倒不用担心今晚他会对她做什么,实际上,她也并不觉得做了什么是不得了的大事。
只是,和一个只见了几次面,目前还矛盾重重的男人,同床共枕睡觉,实在是让她觉得很有些不是滋味。
哪怕,这是她在这个时代的新婚之夜。
见她在床上躺好,谢煊伸手关了台灯,屋子里只剩红色烛光在摇曳。采薇闭上眼睛,翻过身背对着他。本来以为自己睡不着,可不想,过了没多久,竟然也还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而她身侧的谢煊,却许久没能入睡,一来是腹部的伤口疼得厉害,二来是白天的事,着实是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本以为都在自己掌控中,可发生了这样的意外,让他忽然觉得好像有一只大手在暗中操控着一切。
他轻轻转过头,因为背对着自己,他只看得到她的半张侧脸,红色的烛光下,白皙的皮肤隐约泛着一层柔光。她眉头微微蹙着,似乎是在做噩梦,想必是因为白日被绑走留下了阴影。
虽然这场联姻他也是被动的,但从头到尾他都是默许着父亲的安排,并兢兢业业去执行。亲手将一个无辜的女孩儿,拉进了这场风波中,甚至还会拉她进入未知的风暴。
他脑子里浮现先前,她怒气冲冲指责自己时的模样。
生在行伍世家,又从戎多年,他并非是一个心慈手软的男人。
但此时此刻,看着这个睡得不太/安稳的女孩儿,谢煊心中还是罕见地泛起了一丝柔软。他把手伸向她微蹙的眉心,想将其抚平,但又怕不小心吵醒她,最终伸出去的手,在半空僵了片刻,还是收回作罢。
第42章 一更
虽然昨晚上床后入睡得还算快, 但先前那心有余悸的经历, 实在是没能让采薇在一张陌生的大床上,睡上一个安稳觉。隔日不到八点便醒了过来。
身侧的男人早已经不在, 偌大的婚床上只剩她一个人, 脑袋昏昏沉沉, 她伸出手抱住大红喜被,闭着眼睛翻了个身。
“醒了?”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采薇愣了片刻,缓缓睁开眼睛,入眼之处便是卧室门口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谢煊已经穿戴整齐,正在不紧不慢地系衬衣上方的扣子, 身体慵懒地靠在门框。也许是刚刚起床,那张冷峻的脸, 因为带着些惺忪,也就柔和了几分。
在采薇看过来时,谢煊也不动声色打量着床上的女孩儿。她鸦羽般的头发散落在红色的枕头上, 衬着一张瓷白小脸,愈发白皙如玉, 五官精致小巧,一双露在喜被外的晧腕,纤细洁白,这无一不显示着,是一个在富庶安逸家庭中娇养大的少女。
她是富商江鹤年的掌上明珠, 本应嫁给一个她自己中意的丈夫, 有一场隆重盛大的婚礼, 然后过着富足顺遂的人生。她不过十七八岁,比她天真烂漫的四妹大不了多少,但是却因为他们谢家的算计,被强行联姻,甚至连婚礼都不得安生。
向来冷心冷肺的谢三少,罕见地生出了几分愧疚感,声音不自觉变得柔和:“我去叫四喜上来伺候你起床。”
采薇坐起身,将散乱的黑发拂在肩后:“不用了。”
谢煊看着她被鸦羽衬托的凝白脖颈,眸光动了动,淡声道:“那我在外面等你,今天没别的事,敬过茶吃过早餐,你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采薇敷衍地嗯了声,等他退了出去,瞅了眼空荡荡的门边,扯了下嘴角,下床去了盥洗室漱洗。
虽然昨日兵荒马乱,但她的物品都已经收拾好,也不知是四喜弄的,还是谢家安排的,至少没让她在陌生的房间醒来,有太多不适应。
从内间出来,谢煊正坐在起居室的沙发看报纸,听到动静,转头看向她问:“好了?”
采薇点头算是回应,看着这个英俊的男人,心中有种五味杂陈的荒谬感。这个男人,是她在这个时代的丈夫,一个只见过几次,完全谈不上熟悉和了解的男人,一个将婚姻当做筹码和棋子的男人。
谢煊收了报纸起身,领着她出门。房门一打开,便听到楼下嘈杂的说话声,显然谢家的人们都已经起来了。
谢煊握着门把侧身,绅士地等她走上前,见她目不斜视越过他,拉住她的手,低声道:“我知道你对昨日的事很不满,不过你既然已经嫁进了谢家,就是谢家的少奶奶,要是想在家里过得舒坦,有些事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
采薇转头看向他,只见这男人似笑非笑般朝她勾了勾唇角,弯起手臂。她明白他这是让自己和他扮演新婚恩爱夫妻,免得被谢家的人看出什么问题,惹出麻烦。
她皮笑肉不笑挑挑眉头,从善如流挽住他的臂弯。他的手臂很坚硬,仿佛蕴藏着勃发的力量。
挽在一起的两人刚刚转身,便对上几米之遥,穿着一身戎装的颀长男人。
“二哥,你刚回来?”这个时候看到谢珺,谢煊不免有些意外……
谢珺点点头,目光从他脸上划过,与采薇对上。
采薇不太自然地朝他微微一笑,虽然猜到谢珺肯定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但毕竟不是自己亲口澄清,如以这个身份在谢公馆再见到她,还是不免尴尬,干巴巴地随着谢煊唤了一声:“二哥。”
谢珺面带倦色,显然是没休息好,但看过去依旧温和儒雅,他弯唇微微笑了笑,柔声道:“昨日弟妹受惊了,是我们谢家的过失,我这个当哥哥的,替我三弟给你陪个不是。”
谢煊笑说:“昨日是我的疏漏,怎么能让二哥赔不是?我听说二哥和采薇是见过的,那我就不用再介绍了。”
谢珺点头,笑道:“我和弟妹有幸见过几次,只是没想到再见面就成了一家人,这也是缘分。”
采薇客客气气道:“那回在码头,我因为是送姐姐上船,女孩子出门在外,难免谨慎了些。所以对二哥胡诌了个名字,后来想解释,但一直没找到机会。上次遇到爆炸,二哥救了我,我也没能好好感谢,心里一直挺过意不去的,还望二哥别跟我计较。”
谢珺笑着摇头:“都是一家人了,这些小事弟妹就不用挂在心上。季明,你和弟妹先下楼跟父亲他们问安,我换身衣服就来。”
谢煊点头,看了眼身旁的人,手臂动了动:“走吧。”
两个人刚刚走到楼梯口,便有老佣人高声道:“三少和三少奶奶下楼了。”
采薇跟着谢煊来到沙发前,像个羞涩的新妇一样,同坐在正位的谢司令问好,又在他的介绍下,跟谢家其他人一一打招呼。
之前她对谢家的情况已经了解了一些,比起这个时代妻妾成群儿女成行的军阀,谢家算得上很简单。原配过世后,谢司令没有再娶,家中只有三个姨太太,子嗣也不多,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三年前过世,留下了一个女儿。
采薇微笑着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众人,每个人面上都挂着笑意,看起来一派和谐。
谢司令朗声大笑,对两人招招手:“坐坐坐!昨日老三办事不利,让新媳妇受到了惊吓,待会儿让老三好好跟你陪个不是。”
采薇默默看着这笑面虎司令,面上客客气气地笑着,心中却暗自冷笑。
其实她倒不担心谢家是什么龙潭虎穴,毕竟她是一棵摇钱树,在还用得上江家的时候,她在这个家里不会过得太差。昨天的事,她自己虽然被吓得不轻,但显然谢家也不好过,因为她若是真的出事,损失的可不仅仅是一个还没正式过门的三少奶奶,而是可以给他们提供财力支持的江家。
她挽着谢煊的手还没松开,跟着他一块坐下,笑盈盈朝谢司令道:“凡事都有意外,不过虚惊一场罢了,季明也不是故意的,我没放在心上。”
谢煊垂眸,对上她看过来的视线,在旁人看来,这是小夫妻默契的相视一笑,但两人却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一丝戏谑般的玩味。
采薇将挽在他臂弯的手收回,只是刚刚抽出来,就又被谢煊握着放在他腿上。他的手比她大了很多,几乎是轻而易举包裹住,掌心温暖干燥,指腹间有粗粝的茧。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朝她挑挑眉,反而抓得更紧。
坐在谢司令左手边的三姨太笑道:“你们看三少和三少奶奶感情多好,这刚结婚的小夫妻,都跟蜜里调油似的。”
跟二姨太坐在一起的谢家四小姐谢莹,笑眯眯道:“三哥你这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善事,可以娶到这么漂亮的三嫂?”
谢煊低头看向身旁的女孩儿,恰好看到她纤长的睫毛因为笑意而轻轻闪动,像是蝴蝶展翅一般。他勾了勾唇,笑说:“你三哥的运气向来是不错的。”
大少奶奶婉清笑:“以后家里多了个人,又热闹了些。若是明年三弟和三妹再为家里添个丁,眉眉也就有伴了。”
坐在她身侧的小姑娘,好奇地瞅着采薇,脸蛋红扑扑的,似乎是有点害羞,采薇朝她笑,她便躲进了妈妈的臂弯中。
谢煊笑着点头:“我努力。”
采薇闻言,内心狠狠翻了个白眼,而谢煊像是有感应般,轻轻掐了下她的指尖。
“咦?二哥下来了。”谢莹朝楼梯看了眼道。
采薇抬头看去,却见谢珺换了身衬衣西装,正站在楼梯中央,他身材颀长,气质儒雅,颇有些玉树兰芝之姿,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他就是当今大上海的镇守使。
约莫是站了会儿,看到众人的目光都朝他看去,他笑了笑,迈步下楼,边朝这边走边笑着随口问:“聊什么呢?”
谢莹道:“正说三哥和三嫂赶紧生个宝宝,给眉眉作伴呢!”
谢珺目光落在谢煊和采薇交握的手上,笑道:“那三弟可得努力了。”
这时佣人端来了茶盘,谢煊终于松开了采薇的手,两人跪在谢司令跟前恭恭敬敬敬茶。采薇虽然对这种封建礼仪心里排斥,但还是装模作样做了全套。敬完茶,再给祖宗和谢夫人上了香,一大家子便去了餐厅用早餐。
采薇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一家人。因为家中没有老人,也没有主母,男人又都是拿枪的,表面看起来,没那么多规矩和礼数。但是很容易就会发觉,总是笑呵呵的谢司令,有着绝对的权威,包括两个儿子在内的所有人,对他的话无条件顺从,而女人们在这个家里几乎就是附庸,对谢司令有着天然的畏惧,说话的语气都带着点唯唯诺诺的恭维。
采薇才刚刚进门不到一天,就忍不住开始怀念沁园的江家了。江鹤年虽然也是大家长,但他对太太和姨太太都是尊重的,遇到意见不和,江太太也会直言反对他。几个孩子,别说是顽劣的青竹和标新立异的文茵,三天两头就跟江鹤年对着干,就是洵美生了气,也敢同他发脾气,但这恰恰是江家感情和睦的体现。
一顿饭还没结束,采薇已经对这场婚姻意兴阑珊。
谢司令是两江巡阅使,上海南京杭州三地来回跑,吃过饭就带着两个姨太太回了南京的使署,临走前还特意叮嘱管家佣人,好好照顾刚进门的三少奶奶。俨然是一副疼爱儿媳的好公公做派——若是采薇不知道这人是个笑面虎的话。
不过不管怎样,这个笑面虎不常在谢公馆,对采薇来说便是件好事。
谢珺自然也是要回使署办公,谢煊带着采薇在门口送他。
谢珺笑着摆摆手:“三弟,你身上还有伤,好好休息两日。”又对采薇道,“弟妹,你昨日受了惊吓,也好好休息。”
谢煊道:“我的伤倒是无妨,不过……”他顿了顿,看向面带微笑的兄长,“二哥,昨日的事我觉得有点蹊跷,我感觉绑走采薇的人,和闹事的乱党并不是一伙。”
“是吗?”谢珺淡声道,“你找到弟妹的地方,不是乱党的窝点吗?”
谢煊点头:“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更觉得奇怪。”说罢,顿了片刻,又换上了漫不经心的语气,“也许是我多心了,不管怎样,肯定还有漏网之鱼。”
谢珺点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派人全城排查。北京那边来了消息,逃亡日本的孙陈几人,正在筹备新党。上海之前是他们的地盘,若是要起事,肯定会从这里开始,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谢煊也不知想什么,转头看了眼身侧的采薇,方才点头:“我明白。”
“行了。”谢珺看了看他,又看向采薇,“你们俩回去休息,新婚就在弟妹跟前说这些,别把人吓到了。”
采薇只是笑笑不说话,谢煊则是点点头,握着她的手转身进屋。
犹站在门口车边的谢珺,目送着两人的背影,不紧不慢戴上白色手套,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散尽。
第43章 二更
走进了屋内, 采薇不动声色地将手挣开,谢煊看了她一眼,想起昨晚她睡着时微蹙的眉头,淡声道:“昨晚睡得迟, 你肯定没休息好, 上楼再睡会儿去。”
“暂时不困, 我去看看我的嫁妆。”
谢煊轻笑一声,道:“怎么?怕我昨天没护住你的嫁妆,让人抢了去?”
采薇斜他一眼,阴阳怪气道:“你人都护不住,护不住嫁妆也在情理之中。况且, 反正昨日被人一闹,有没有被人抢走,或者剩下多少?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谢煊好笑道:“怎么?觉得我见钱眼开到连你那点嫁妆都想贪?”
采薇皮笑肉不笑道:“那可说不准, 你娶我不就是为了钱么?”
谢煊嗤了一声, 伸手戳了下她的额头, 叫道:“陈叔, 带三少奶奶去检查她的嫁妆。”
陈管家走过来,笑眯眯道:“三少奶奶放心,几十个箱子都好好的, 我这就带您去看。”
谢煊看了看她, 打了个哈欠:“行, 你想看什么随便看, 累了就上楼睡觉。”说罢, 边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边朝楼梯走去。
采薇皱了皱眉道:“身上有伤就别抽烟了。”
谢煊一脚已经踏上台阶,闻言身体一顿,转过头,笑着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中还没点燃的烟,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戏谑道:“这才结婚第一天,做太太的就管起丈夫来了?行,不抽就不抽。”
采薇嘴角抽了下,懒得理他,跟着陈管家去了后院的库房。
“三嫂!”刚刚穿过走廊,迎面撞上花蝴蝶一样跑过来的少女。谢莹看到她和陈管家的方向,问,“你们是要去库房么?”
陈管家道:“三少奶奶去整理嫁妆箱子。”
谢莹睁大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道:“我可以去瞧瞧吗?昨日看到几十个箱子抬进来,好奇得很,但三嫂不在,我也不好偷偷去看。”
谢莹不过十六岁,正是花样般的年龄,兴许是家中只得一个女儿,被众人宠着,在谢家这种家庭,难得天真烂漫。
采薇点头:“当然可以。”
谢莹赶紧转身朝后面招招手:“表姐,咱们去看看三嫂的嫁妆吧。”
采薇这才注意到,在她身后不远处还有个女孩,正是谢家的表小姐孙玉嫣。早上人多,这位表小姐没怎么说过话,采薇也就没太注意她。这会儿走过来,才发觉也是个模样漂亮的少女,跟她差不多大。
只不过相较于谢莹一脸的天真快乐,这位表小姐的表情,就不是那么明朗了,甚至在跟她打招呼时,似乎还有点心不甘情不愿。
谢莹对表姐的反应浑然不觉,拉着她的手,跟上采薇和陈管家去了放嫁妆的库房。
七十二只簇新的红漆木箱,沿着墙壁摆了三排。
谢莹夸张地哇了一声:“好多啊!三嫂家果真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也不知道我嫁人的时候,我父亲能给我多少抬嫁妆。”
采薇笑道:“这些嫁妆无非是日用物品罢了,没有多贵重的。”她贵重的嫁妆是二十万大洋和三家工厂。还有一些金条和名贵首饰,昨晚已经妥善放置在卧室,想必是谢煊安排的,他确实没动过自己的东西。
谢莹点头,笑眯眯道:“我晓得的,这就是为了体面。三嫂值钱的嫁妆在银行里呢。”
采薇失笑,走到几只箱子前打开:“四妹表妹你们两个过来,看看喜欢什么样的布匹,选几样去做衣裳。”
谢莹赶紧跑过去:“那我就不客气了。”
相较于她的自来熟和大方,孙玉嫣就不一样了,她站在原地没动,讪讪道:“不用了,我衣裳多得都穿不完。”
采薇看了她一眼,只是笑笑,继续帮谢莹挑选布匹。
站在两人几步之遥的玉嫣,目光在一屋子的木箱扫了一遍又一遍,这七十二只精致的箱子,忽然间提醒了她的身份。她在谢家长大,跟谢莹一样,是这个家里衣食无忧的千金小姐,谢司令对她非常疼爱,以至于她比谢莹更骄纵。
但直到这一刻,她才清醒过来,她姓孙不姓谢,她只是一个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孤女。谢司令不考虑她当自己儿媳妇,跟三表哥对她有没有情没关系,而是她没有这七十二台嫁妆,没有江鹤年那样的父亲。
一股压抑不住的嫉妒之情,从心底油然而生,让她抓心挠肺般难受。
谢莹挑好几匹中意的绸缎,朝玉嫣道:“表姐,你真的不要吗?这是三嫂家自己产的布,比外面铺子卖的好很多呢。”
玉嫣讪讪道:“不用了。”
采薇等谢莹挑选好,自己也拿出了几样准备送给大嫂和眉眉。然后对陈管家道:“陈叔,你把酒和茶叶拿出一些,分给家里的佣人和听差。”
“三少奶奶真是个宽厚人,大家伙肯定很高兴。”
采薇笑了笑,点头:“行,那这些东西就麻烦你照看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
谢莹抱着布匹,自来熟地挽着采薇说说笑笑出门,玉嫣一言不发跟在一旁。穿过后花园,准备往北配楼走去时,两个正在打理花圃的小女佣,低低的说话声,让三人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你听说没有?昨日三少奶奶被乱党绑走,三少晚上才找回来,找到时,被人关在也一间屋子里,手脚绑着衣衫不整躺在床上,那屋子里还有男人留下的烟头。”
“当真?”
“可不是么?我堂兄当时就跟着三少,他们在外满听到三少奶奶呼救,三少先冲进去,看到人的情况后,赶紧把手下的卫兵都赶了出去,然后用军装把人裹着抱出来的。昨晚跟着司令在客厅等着的佣人,也都看到了,三少奶奶是被三少抱进屋的,身上还穿着三少的军服。”
小女佣轻呼一声,小声道:“这洞房都还没进,新娘子就先被人糟蹋了,三少能忍得了?”
“这话可别乱说,只说找到时衣衫不整躺在床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估计也就三少知道。”
“什么事都没有的话,怎么可能被绑在床上,还衣衫不整?”
这个时代才刚刚民国初年,远远比不得往后一二十年那么开放,女子的名节自然还很重要。若采薇是原本的江采薇,听到这话,指不定得已经被气哭了。
而现在的她,只是平静地听着,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笑。毕竟除了被吓了一遭,她并没有真的遇到什么不堪的经历。
谢莹先听不下去,怒气冲冲跑上前道:“你们胡说八道什么?!”
两个女佣聊得专心,没注意到来人,骤然被打断,还是四小姐,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赶紧低着头收了声。
孙玉嫣看了眼一旁的采薇,心中升起一丝爽快的暗喜,走上前问:“你们说的是真的吗?”
小女佣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我问你们?!”玉嫣忽然冷喝一声。
谢莹拉着她道:“别听他们胡说,要是真的,三哥今早怎么可能还和三嫂那么亲热。”
玉嫣不为所动,又轻喝一声:“我再问你们一遍,是不是真的?”
几米之遥的采薇,默默看着这场景,不由得扯了扯嘴角。这旧时代的表哥表妹果真是扯不清理换乱的关系,尤其是寄人篱下的表妹,不弄出点感情纠葛,好像都对不起《红楼梦》似的。
小女佣被喝了两声,不敢再沉默,哆哆嗦嗦道:“我……我也是听说的。”
玉嫣看了眼采薇,问:“三嫂,她们说的是真的吗?”
谢莹有点生气了:“你怎么能这么跟三嫂说话!”
采薇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话,只轻描淡写说:“我去大嫂屋里坐坐。”说完,越过两人直接朝被配楼走去。
第44章 三更
谢煊连着几日没休息好, 昨天又流了不少血,上午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快中午。睁开眼,房间里静悄悄的, 没有人回来过的痕迹。他走到窗边, 看到楼下小花园里, 谢莹和玉嫣好像在争执着什么,却没有采薇的身影。
他随便套了件衣服下楼,绕到花园时,两个女孩还在争执着,他走过去问:“干吗呢?看到你们三嫂了吗?”
谢莹愣了下, 放开和玉嫣拉扯的手,道:“去大嫂那里了。”
玉嫣唤了声:“三表哥!”嘴唇翕张,欲言又止。
谢煊皱了皱眉头, 道:“你们俩怎么回事?吵架呢?多大人了?”
谢莹摇头:“没有吵架。”
玉嫣道:“三表哥, 三嫂是不是……”
谢莹拉住她道:“表姐, 那些丫鬟嚼舌根的话信不得, 你别乱说。”
谢煊在两个女孩脸上巡视了一下,沉声问:“怎么回事?”
玉嫣涨红脸道:“三表哥,昨天发生了那么重要的事, 你怎么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得去打电话告诉舅舅, 让他做主,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 你还怎么做人?”
谢煊眉头蹙得更深, 面露不虞:“你在说什么?”
玉嫣道:“三嫂昨日被人劫走了一整天,你晚上才找到她,找到时她被绑在床上衣衫不整,这事儿迟早都得传出去,你到时候脸面往哪里搁?”
谢煊神色一凛,冷喝道:“谁说的?”
玉嫣道:“佣人说的,说是跟你一起去找人的卫兵亲眼看到的。”
谢莹道:“三哥,佣人嚼舌根的话信不得,你别放在心上。表姐!你跟三哥说这些干什么?”
谢煊却是面色铁青看着玉嫣,冷声轻喝道:“哪个佣人?去把人给我叫来。”
玉嫣跺跺脚:“叫就叫!”
“表姐——”谢莹唤了一声没把人唤住。转头有些忐忑地看向自家三哥,只见他面色寒如冰霜,目光阴沉得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
她三个哥哥,脾气最好的是二哥谢珺,然后是已经过世的大哥,最差的便是三哥谢煊。因为大哥的事,三哥这两年性子沉下来了许多,她很少再看到他动怒。但是她没忘记,曾经的三哥是个怎样飞扬跋扈的混世魔王,谁要是惹了他,天都能给掀翻,连父亲都拿他没什么办法。
眼下三哥这模样,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但她知道,这是发怒的前兆。谢莹的心脏忽然紧张地砰砰直跳起来。
玉嫣很快拉着刚刚那个嚼舌根的小女佣跑了过来,小女佣吓得瑟瑟发抖,也不敢对谢煊看,哆哆嗦嗦道:“三……三少。”
谢煊拿出一根烟叼在口中,冷着脸看向女佣,道:“昨晚三少奶奶的事你听到什么,当着我的面再仔仔细细说一遍。”
女佣自知做错了事,吓得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三少,我……我也是听人说的。”
谢煊一字一句道:“我让你再说一遍。”
他声音沉沉,语气并不算重,可是听在人的耳朵里,有种瘆人的压迫感。
女佣吓得双腿已经开始颤抖,犹疑了半晌,终于开始开口:“说三少奶奶被找到的时候,衣衫不整地被人绑在床上,而且屋子里有吸过的烟头。”
谢煊一双狭长的眼睛,冷冰冰看向她:“这是谁告诉你的?”
小女佣不敢隐瞒:“是我一个堂兄,他在三少手下做事,昨晚跟着三少出了任务。”
“你堂兄叫什么名字?”
女佣哽咽着小声报了个名,谢煊点头,确实是自己手下的兵。
他默了片刻,冷声道:“你堂兄一派胡言,这种败坏三少奶奶名声的话,再叫我听到一句,我让你以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知道怎么做了吧?”
女佣连忙跪下磕头:“三少,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马上去告诉别人是我弄错了,是我乱嚼舌根。”
谢煊:“滚!”
小女佣吓得浑身筛糠,起身跌跌撞撞跑开,留下一脸不可置信的孙玉嫣。
“三表哥——”
谢煊目光里凉凉看向她:“下人胡说八道嚼舌根,你不阻止也倒罢了,还信以为真?还不如莹莹懂事。”
玉嫣惊愕地对着他的目光,虽然谢煊并不亲近她,但也从未对她用过这么重的语气,刚刚看到七十二箱嫁妆涌现的嫉妒,加上现在的委屈,让她恶从胆边生,红着眼睛口不择言大声道:“三表哥,就因为江家有钱,所以娶了个残花败柳你也不在意吗?”
谢煊眸中蓦地浮上一层汹涌的怒火,鬓角青筋隐隐直跳,显然是被这话弄得怒不可遏,他沉声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谢莹被三哥这模样吓得大气不敢出,抓着表姐的手,小声道:“表姐,你别胡说了!”
“我怎么胡说了?那么多人都看到了?洞房都还没进,人就被糟蹋了,还不是娶了个残花败柳?”
她话还未说完,忽然惊叫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原来是谢煊举起手掌,作势要扇她耳光。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向对面的男人,眼泪翻滚而出。
谢煊寒着脸收回手,道:“莹莹,带你表姐回房,好好教她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们三嫂昨日只是乱党绑走而已,人好好的,什么事都没发生。要是再让我听到这些败坏她名声的话,就不是打一耳光这么简单了。”
谢莹多少年没见过三哥暴怒的模样,简直有点吓坏了,赶紧拖着玉嫣往楼里走。
玉嫣一边走一边哭道:“我要告诉舅舅,我告诉舅舅……”
谢煊脑仁直跳,有些烦躁地掏出烟点上,吸了两口后,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抬头朝北配楼看去。果然瞧见阳台上,站着一个穿着水粉褂子的少女,初春的阳光打在她玉白的脸上,美得如同从画卷中走出来一般。
只是她的表情却叫谢煊微微一怔,此刻的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显然是目睹了刚刚的情形。见到他看过来的眼神,朝他勾了下唇角。
谢煊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这女孩还不到十八岁,看起来也确实是个纯真无邪的少女,可有时候又会让他觉得,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好像能洞悉一切。
大少奶奶婉清因为眉眉弄脏了衣服,带着小丫头到内间换衣服,并不知道楼下发生了什么,换了衣服后出来,看到采薇站在阳台,牵着女儿走过来,看到楼下的谢煊,笑着大声道:“三弟,怎么?弟妹才在我这里待了一会儿,你就来寻人了?”
谢煊挑眉轻笑了笑,迈步朝楼梯走去。
“三叔!”眉眉一见到谢煊进屋,就飞奔着扑到他跟前,谢煊将小丫头一把抱起,“这两日三叔太忙,也没怎么来看眉眉,眉眉有没有怪三叔?”
眉眉摇头:“三叔忙着娶三婶,,眉眉不怪。”说着瞅了眼不远处的采薇,脸上微微发红,凑到谢煊耳旁道,“三叔没骗眉眉,三婶长得真好看。”
谢煊不动声色看了眼已经在沙发坐下的女孩儿,走到她旁边坐定,小声道:“玉嫣说的话,不用放在心上?”
采薇笑了笑,没说话。
婉清叫佣人端来了果盘,将眉眉抱过来,在她身旁坐下,笑着道:“先前弟妹没进门,我还总担心三弟这混不吝的性子,得娶个什么样的姑娘,才能降住他?现在看你们俩这样,我倒是放心了。”
采薇暗觉好笑,看来早上和谢煊那假恩爱秀得还算成功。她看了眼谢煊,对方也正朝她看过来,大概是刚刚那事,他显然是有话要跟她细说,便听他顺着婉清的话,道:“大嫂,那我就把人带走了啊!”
婉清笑说:“行,这刚结婚,小夫妻都是要腻在一起的。想当年我和你大哥……”说到这里时,她蓦地一顿,片刻之后又才笑道,“你们去吧,弟妹有空再来我这里说话。”
谢煊听到大哥二字,面色微微一僵,不过很快就又恢复,拉着采薇起身:“那我们就先回房了。”
两人各有所思地回到房间,采薇先开口问:“你要同我说什么?”
谢煊道:“刚刚你都看到了?”
“看到你差点打女人?”
谢煊被噎了下,道:“我就是吓唬她而已。”
采薇轻笑了声,不置可否。
谢煊看了看她,思忖片刻,道:“你放心,我不会让这些话传出去。”
采薇在沙发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不紧不慢问:“若是我真的遇到了他们所说的那种事呢?”
谢煊在她旁边坐下,轻描淡写道:“人没事就好,其他的不重要。况且这是我的失误。”
采薇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在她看来,谢家就是典型的大男子沙猪主义家庭,能从谢煊口中说出这样的话,确实出乎他意料。
她笑了笑道:“其实你猜得到没发生什么对吗?”
谢煊沉默片刻,还是点头,笑说:“要真有什么事,你不会是这种反应。”
采薇嗤了声,她就知道是这样。她沉吟片刻,道:“其实我昨晚醒过来,有看到一个人。”
谢煊抬头,蹙眉看向她,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采薇其实不愿回想那个片段,因为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现在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
她道:“严格来说,也不是看到了。因为屋子里漆黑一片,我什么都看不到,只知道有个人在屋子里,个子似乎挺高,走路的时候脚步声很沉重,应该是穿着军靴。他的手上有茧,尤其是虎口,肯定经常拿枪的。总之,我感觉那人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不是讲武堂就是军校出身。”
谢煊点头:“革命党有很多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出身,这不奇怪。”顿了下,又问,“你怎么知道他手上有茧?”
采薇撇撇嘴道:“他掐了我的脸。”
谢煊愣了下,冷不丁转头捏着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
采薇拍开他的手,没好气道:“你干吗呢?”
谢煊笑道:“我检查检查,看有没有留下伤。”他摩挲了下手指,本只是故意逗一下她,可刚刚那细腻的触感好像不经意留在了指间,连带着又伸出一股莫名的不悦。
采薇本是想啐他一句,但见他忽然正色,到嘴的话又吞了进去。
谢煊眉头轻蹙,问:“然后呢?”
“什么然后?”
“除了掐了你的脸,那人还对你做了什么?”
采薇摇头道:“什么都没做。”
这倒是让谢煊有些意外,同时心中那股没来由的郁气,又莫名地散了去,他想了想,继续问:“那说了什么?”
采薇皱起秀眉,说:“这就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当我发觉屋子里有人,我就试图和他对话,但是他始终一言不发,我怀疑是不是我见过认识的人?所以他故意不暴露身份。”她顿了下,“当然……也有可能是个哑巴。”
其实她来这个世界也不过半年,认识的人除了沁园一大家子,实在是屈指可数,更别提男人。
谢煊沉吟了片刻,点头:“行,我把情况告诉二哥,让他去查。”不等采薇说话,又皱了皱眉头,道,“算了,还是我自己去查。”
第45章 一更
入夜, 采薇早早爬上床占了位置。她先前叫四喜从嫁妆里给自己拿了条新被子。现下大床上两条大红喜被,一人一条,泾渭分明,也少了点跟个男人同床的不自在。
昨晚没睡好, 白天也没补眠, 她着实有些累了, 打了个哈欠,钻进了自己的被子中。谢煊从起居室进来,看到的就是床上多了条被子,被子的女孩像蚕蛹一样裹成一团。他好笑地摇摇头,走过去掀开自己这边的被子上床, 也没马上躺下,而是靠着床头坐着,低头一言不发地看向身侧自己那闭着眼睛的小妻子。
采薇本就没睡着, 感觉到动静后, 觉察不太对劲, 试探着睁开眼, 果然对上谢煊那双狭长漆黑的眼睛。因为屋子里只有暖黄的台灯,男人的眸子,便被衬得愈发深沉如水。
“有事?”她问, 因为躺在床上, 声音带着点糯糯的低哑。
谢煊只觉得心头像是被挠了下, 笑说:“咱们昨日虽然没有拜堂, 但也是明媒正娶, 而且已经登过报,今早你也改了口给父亲敬了茶,拜了祖宗,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采薇有种不祥的预感,但还是点点头:“……没错。”
谢煊清了清嗓子,道:“所以……我们是不是该把昨晚还没做的事做完?”说罢,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地俯下身。
采薇躺着没动,眼睁睁看着那张带着浅笑的冷峻脸孔,在灯光下一点一点靠近。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副好皮囊,被柔光衬托着,更显得这轮廓的英俊。他五官是冷硬的,但此时嘴角和眼尾却荡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显得柔和了许多。他眉眼狭长,眸子是浓墨般的黑,深邃地仿佛能将人吸进去。
采薇并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可是躺在床上,看到这样一张面孔,朝自己靠近,她的心也不禁噗通噗通跳起来。
她开口道:“你想干什么?”声音不自觉有些哑。
谢煊勾起唇角,但笑不语,放在被面的手,忽然朝上伸过来。就在采薇以为她要碰到自己时,那手却是从她脸上越过,伸到她右侧的床头灯上,啪嗒一声,摁灭了灯。
“帮你关灯。”谢煊轻笑一声,“好让昨晚没睡好的我们,好好睡一觉。”
采薇:“……”
在她怔愣间,谢煊已经起身,钻进了他自己的被子,然后顺势关掉了他那边的灯。屋子骤然变暗,采薇反应过来,这人是故意戏弄她,顿时为自己刚刚的反应而恼羞成怒,又想起那日在礼查饭店舞厅跳舞时,也曾被他这般作弄,新仇旧恨加起来,毫不客气隔着被子踹了他一脚。
黑暗中,男人闷笑一声,戏谑道:“怎么?莫非你不想好好睡觉?”
采薇翻了个身,懒得理他。
过了会儿,谢煊又道:“睡好点,明日要回门,要是岳父看到你气色不好,以为你在谢家受了欺负,那可就不好了。”
采薇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江采薇。”也不知过了多久,谢煊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再次响起,“我真不吃人。”
*
娘家近就是方便,隔日一早吃过早餐,回到沁园,还不到九点。还未下车,采薇就看到站在门口的江家一家老小。江鹤年一身长袍马褂,杵着一根手杖站在最中间,明明才两日不见,采薇却觉得江老爷的鬓角更白了。
下了车,江鹤年带着众人迎上来,也没搭理一旁的谢煊,直接握着采薇的手道:“小五,这两日你在谢家过得可好?”
采薇笑着点头:“爸爸,我挺好的。”
江鹤年上下打量她一番,确定女儿面色红润,跟出阁前没什么两样,稍稍放心,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女婿,转头看向谢煊,道:“季明,前日迎亲乱党闹事,都处理好了吧?”
谢煊笑道:“都已经处理好了,让岳父担心了。”
江鹤年神色复杂地看看他,招呼人进去。
洵美绕道采薇身旁,小声凑到她耳边问:“妹妹,家里听说那天乱党闹事,你被抓走了,我们都吓坏了,派人去谢公馆问,也没问到。到底是不是真的?”
采薇回她:“没事,就是虚惊一场。”
洵美看了看她,点点头:“我看也是,那我们就放心了。”
回门宴煞是热闹,江家人虽然对新女婿不甚满意,但还是做足了面子。吃饱喝足,该走的仪式走完,谢煊便借口去逛园子,带着脑袋绑着绷带的陈青山离开,留下采薇和家里人说话。
采薇和一屋子人说笑了会儿,就被江鹤年带去了书房。
“爸爸,你要跟我说什么吗?”
江鹤年让她在榻上坐好,拿出一封信给她:“你二姐来的信,昨日刚收到的。说表舅已经帮她在那边安顿好,正在准备入学考试,下半年应该就能入学了。”
“真的吗?”采薇面露欣喜,忙不迭打开信封,看到信纸上文茵娟秀的字体,洋洋洒洒写着自己的经历,她都能想象文茵那明朗的模样。不由得松了口气,“看来挺顺利的,那我就放心了。”
江鹤年看着女儿认真读信的模样,喉间一阵酸涩,半晌,才开口道:“小五,你……有没有后悔?”
采薇抬头看他:“后悔什么?”
“后悔为了青竹,为了咱们家,嫁进谢家?”
采薇将信纸折好,塞进信封,笑道:“爸爸,你就别担心了,谢家没你想的那么可怕。他们才从北京搬过来,家里人口不多,谢司令又常驻南京。比我预想得自在多了。”
江鹤年道:“我的意思是三公子他……”他顿了下,又才继续,“他对你如何?”
想到谢煊那人高马大的身板,再看看自己这才满十七岁的小女儿,他就实在担忧得很。
采薇愣了下,道:“季明他对我……挺好的。”
其实才过两天,这句挺好的,自然只是安慰父亲的托词。但就如谢煊先前自己所说,他也只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的普通男人,不是吃人的怪物。实际上 她能感觉得出,谢煊这人的品行坏不到哪里去。只少对她还算尊重,知道自己并非心甘情愿,即使躺在一张床上,也没强行要求履行丈夫的权利。
在这个时代,又是那样的家庭,平心而论,已经很难得。当然,也可能是他对自己没有性趣,若是这样,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江鹤年叹了口气,道:“爸爸老了,很多事情越来越力不从心,如今世道肯定还会再变,也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更不知江家还能兴旺多少年,本想着只要你们几个孩子过得好,安安稳稳,就算以后不会大富大贵,我也安心。可是……可是让你嫁进了江家,我也不知道做得对不对。这两日我总梦道你母亲,梦到她怪我没好好照顾你。”
采薇笑了笑,将信还会他手中:“爸爸,嫁谢家是我自己的选择,母亲她泉下有知,肯定不会怪你的。”顿了片刻,又说,“不过爸爸你说得对,世道肯定还会再变,咱们暂时能受谢家庇护,可以后是谁的天下也说不准。但只要咱们把实业做好,在百姓中打好声望,不管谁上台,肯定不敢动我们。”
江鹤年点头,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说这偌大的江山,从前是四海称臣,万国来朝,如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采薇心说这还才是开始,往后几十年,还有更乱的,但这么悲观的话自然说不得,便笑着说:“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江鹤年点点头:“没事,就算爸爸看不到那一天,只要你能看到就行。”
采薇微微一怔,江鹤年自然是看不到那一天,原本的江采薇大约也是看不到的,但她确实是看到了。
说了会儿话,江鹤年似乎是有些倦了,躺在榻上,拿起烟枪,自顾地点上烟,道:“小五,你出去找季明吧,爸爸歇一会儿。”
采薇皱眉看着父亲青灰的面色,道:“爸爸,你还是把大烟戒了吧,再抽下去,你的身体就该垮了。”
江鹤年点点头:“嗯,过段时日就戒。”
采薇给他将毯子搭在身上,忧心忡忡看了看这日渐苍老的男人,叹了口气,走出了门。
守在门口的程展,见她出来,不等她问,便道:“姑爷在水榭那边。”
采薇点头,沿着小道,朝荷池的方向走去。才刚刚踏上水上游廊,便见到水榭窗子内,谢煊正将玉哥儿举得老高,小孩子咯咯直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她停下脚步,并没有发出声音,但是里面的人,像是有感应般,忽然朝这边看来,朝她勾唇一笑后,将手中的小家伙往窗边一凑,玉哥儿瞧见了她,伸手用力摇晃,奶声奶气唤道:“小姑姑……”
采薇对她挥挥手,迈步走过去。
水榭里除了谢煊和玉哥儿,还有大哥和梦松。
云柏笑道:“跟爸爸说完话了?”
采薇嗯了一声,说:“大哥,你在爸爸身旁,多劝劝他把大烟戒了,我看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样下去可真的不行。”
云柏叹了口气道:“每日都劝着呢,也戒了好几回,但几日不抽,就整夜整夜睡不着,精神头更差。我这也急着呢。”
采薇看他这焦灼的模样,道:“你也别急,慢慢来。”
云柏点头,问:“你们这是准备回去了?”
谢煊看了眼采薇,将黏着他的玉哥儿还给大嫂,道:“时日不早了,我明日还得回华亭,得回去早点休息。往后有空,再带采薇回来看你们。”
玉哥儿似乎很喜欢这个小姑父,抱着他的手臂,半晌才撒手。这倒是让采薇有些意外,毕竟谢煊模样实在不算是和蔼可亲。
*
这回门日一天折腾下来,不到九点人就困了。采薇早早上了床,正拿了一份新报纸在看,擦着头发的谢煊从浴室出来,道:“你不叫四喜上来给你收拾行李?”
采薇不明所以,问:“收拾行李做什么?”
谢煊道:“我明日使署有公务,一早就得出发,早上起来再收拾肯定来不及。”
采薇愣了下,轻描淡写道:“你去华亭是工作,我就不跟去打扰你了。”
谢煊擦头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看了她一眼,眉头微微蹙起,默了片刻又舒展开来,淡声道:“随你。”
采薇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煊:“不忙的话,半个月回来一次。”
采薇若有所思点点头,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随口问:“对了,这两日好像没怎么见到二哥,他也不常在家住吗?”
谢煊道:“他在闸北有寓所,平时公务繁忙,很少回来。”
采薇点点头,心中不禁有些开心,原先还担心跟谢家父子住在同一屋檐下不自在,现在看来,谢司令常驻南京,谢珺和谢煊也很少回家,家中就只有几个女人,这岂不是比在江家还自在。
谢煊放下毛巾,倾身上前,单手撑在床边,歪着头居高临下看她:“想什么呢?”
他温热的气息几乎是扑面而来,采薇不自觉往旁边挪了下,笑盈盈对上他的眼睛:“没什么。”
谢煊定定看了会儿她,轻笑一声,直起身:“我不在家,有事找陈叔,陈叔不方便的,找大嫂也行。”
第46章 二更
隔日, 采薇醒来时,谢煊早已经去了华亭。整个谢公馆除了佣人,就只剩下几个女眷,采薇只觉得神清气爽, 在房间里吃了早餐, 去婉清屋子里看了眉眉, 又去和谢莹说了会儿话,便叫上四喜准备出门。
“小姐,咱们要去哪里?”
采薇道:“去工厂。”
四喜愣了下:“不是月初才查账么?”
“不是查账,就是去看看。”她从父亲手中要来了工厂,自然是不能放任自流, 每月等着去查个账就行了。
“三少奶奶,你出去呐?”陈管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笑呵呵问。
采薇本是打算带着四喜直接出去的, 但看到陈管家, 方才想起自己谢家三少奶奶这个身份, 道:“我要去一下工厂, 麻烦陈叔给我调一下车。”
陈叔点头:“好嘞,家里还有一辆车,平日里小姐太太们出门用的, 我这就调给您。”
等车子开出来, 采薇发觉, 除了司机, 副驾驶上还有一个便装的卫兵。看来这是谢家太太小姐们出门的标配。在江家时除了生病那段时日, 江鹤年不让她随便出门外,平日里还是很自由的。这谢家对女眷看来管得很严,不过也不奇怪,虽然上海是谢家的势力范围,连青帮龙正翔那样的人物,在谢家面前也得装孙子,但吃了熊心豹子胆背地里想动他们的人,肯定也在少数。何况还有反袁的革命人士,如今正盯着谢家。
这样一想,她对于这种不自由,也就释然了。
她今日去的是纱厂,前些日子,对纱厂和布厂,她已经有了基本了解。这两家工厂是一体的。纱厂的纱主要就供应给自家的布厂。采薇到了工厂,把经理叫来,道:“张经理,你再去购买几张纱机,扩大纺纱量。从下个月开始,去周遭大量收购棉花,如今棉花便宜,有多少收购多少。”
张经理愣了下,不知她来得是哪一出:“五小姐,咱们布厂每个月的走货差不多是固定的。如今洋货盛行,我们这个走货量在华界已经算很高,你这一下又是加大生产量,又是囤棉花,布厂那边生产不过来不说,这要是以后棉价纱价一跌,我们这就亏大了。”
采薇自然不是心血来潮,而作为一个穿越人士,知道不久之后,一战就开始了,资本主义国家忙着打仗,外货锐减,本土的纺织业将迎来一个发展**,纱价会大涨。这也是她当时问江鹤年要了纱厂布厂的原因。
她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是听说了下半年欧洲会打仗,外货到时候肯定锐减。咱们提前屯好货,到时候不用去找买家,自然有人上门要。”说完又补充一句,“我知道工厂流转资金不多,这个你不用管,拿到货把账给我,需要多少钱从我手中支。”她银行里有二十万大洋,足够囤货了。
张经理不太确定问:“五小姐,要不要跟老爷和大公子请示一下?”
采薇笑:“张经理是不相信我么?既然父亲已经把工厂给了我,以后你听我的就好,别再叨扰父亲和大哥了。”
张经理三十多岁,是工厂的元老,看着眼前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本对她说的话不太确定,但是对上她她笃定的目光,也不知为何,很快就信服了,他点点头:“好的,那我这就去办。不过要囤棉花,工厂库房肯定是不够的。”
采薇思忖片刻:“你去找棉花供应商谈好价格就行,库房我去找。”
张经理笑着点头恭维道:“江小姐真是随了江先生真传,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
采薇失笑,哪有什么天生,不过是咬牙锻炼出来的一点经验,以及作为未来的人,能占个先机罢了。
在工厂忙到了傍晚,才回到谢公馆。刚刚下车,便看到谢珺的车开进了大门。
她站在原地,等人下车,同他挥挥手打招呼;“二哥。”
谢珺穿着一身黑色大衣,兰芝玉树一般,边摘下白手套边笑着朝她走过来:“你没跟三弟去华亭?”
“我怕跟过去打扰他工作。”采薇回得冠冕堂皇,又随口问,“你今日怎么有空回家?”
谢珺道:“刚刚忙完一阵,这几日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采薇笑着和他并排走进屋。
陈叔看到谢珺回来,似乎也有些意外:“二爷今日怎的这么早回来了?厨房里正在准备晚餐,二爷要加点什么吗?”
谢珺摇头:“随意就好。”又对采薇笑说,“谢家的厨子烧饭很快,我去叫你梅姨,你洗洗手坐一会儿,咱们就能吃饭了。”
*
采薇这是第二次见到梅姨太,上一回是前日早上,之后她就没怎么瞧见谢司令这位姨太太出门。比起谢司令另外两位姨太太,这位大姨太年纪有些大了,眼尾爬上了皱纹,鬓角染了白霜,但面容温和,看起来很慈爱,手中总是拿着佛珠。她听人说过,梅姨太虽然未出家,但是个信佛之人,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念经拜佛。因为吃素,她很少出来和大家一起吃饭。
谢珺五官生得十分英俊,和面容平凡的母亲长得没什么相似的地方,但一眼看过去,不会怀疑这两人母子的身份,因为那温和的表情几乎如出一辙。
看到采薇,梅姨太拍拍扶着自己的儿子,笑眯眯道:“仲文,你看看咱家三少奶奶长得多好看,这眉眼一看就是有福气的。”
采薇笑说:“梅姨都说得我不好意思了。”
这时,婉清带着眉眉,谢莹和玉嫣也都来了餐厅。婉清依旧温婉,谢莹依旧热情,眉眉看到采薇,也是嘴甜地主动叫她三婶婶,只有玉嫣一脸冷淡。
虽然少了几个人,一桌子也算是热闹。因为都是女人和孩子,厨房也不知道二少爷回来,菜式比较简单清淡。
一桌子人,只有谢珺一个男人,但他很自然。先是用公筷从清蒸鳜鱼肚子上挑下一块软嫩的肉,放在眉眉的碗中,笑着道:“眉眉最爱吃的鱼,多吃点长高高。”
他的眼神和声音和蔼可亲,看起来就是很温和的男人。但不知怎么回事,小姑娘似乎并不像亲近冷脸冷眼的谢煊那样亲近他,甚至还有点怕他,得了鱼也不看他,只小声说了句“谢谢二叔”。
谢珺倒也不以为意,又给身旁的母亲布了些素菜:“妈,你常年吃素,饭菜就得多吃点。”
梅姨太笑盈盈道:“行了,你别管我,我好得很,倒是你自己,整日忙得人影都见不着,多吃点才行。”
采薇看着这对母子,笑道:“梅姨,二哥可真孝顺。”
梅姨太笑道:“是啊!我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有这么个懂事的儿子。”
谢莹笑嘻嘻说:“梅姨,二哥如今这么厉害,您以后只要好好享福就行,可别总操心了。”
梅姨太叹气:“带兵拿枪的,哪能不操心呢?”
谢珺有些无奈地笑:“妈,你真不用操心,我都有分寸的。”
梅姨太笑:“好啦好啦,大家好好吃饭。”
一顿饭,自然是其乐融融。只是采薇却愈发有点想象不出,像谢珺这样孝顺温和脾气好的男人,竟然是手握几万大军的上海镇守使,而且还这么年轻。
*
这日晚上,采薇叫四喜把谢煊的被子收起来,宽敞的大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她忍不住兴奋地来回翻滚了几次,钻进被子像个小孩子一般直傻乐。
与此同时,在华亭使署休息室的谢煊,躺在简单的行军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最后干脆爬起来拿出一根烟点上,目光瞥到门缝有一丝亮光,他愣了下,开门走出去,看到陈青山趴在茶几上,拿着一根笔,一会儿写几个字,一会儿又咬咬笔头。
“干什么呢?”
安静的房间乍然响起声音,陈青山吓了一跳,回头看向他道:“三少,你怎么起来了?”
谢煊挑挑眉,走到他旁边:“写信?”
陈青山点头:“给我北京的老娘写信。”
谢煊坐在茶几上,看了眼他那两排鸡爪子爬的字,笑道:“平日让你多读点书你不读,写个信都绞尽脑汁。”
陈青山说:“没事,我慢慢来,熬夜也得写出来。”说完咬了咬笔头,灵光一闪般,又勉强憋出了一句话,写完得意地挑挑眉头,随口问,“三少,你也睡不着?”
谢煊吸了口烟,漫不经心道:“不是太困。”
陈青山坏笑道:“我看你这是刚娶了媳妇儿,在温柔乡待了两日不习惯了。话说回来,我要是能娶到像三少奶奶那么如花似玉的媳妇儿,恨不得天天拴在裤腰带上。”
谢煊将烟叼在口中,居高临下,凉凉地斜睨他。
陈青山摸摸鼻子心虚道:“我胡说八道的,三少你怎么可能是离不得女人的?”
谢煊淡声道:“你跟我来这边大半年了,过年也没回去,等这边不忙了,给你准个长假,回去看看你娘。”
陈青山猛得站起来,对他敬了个礼:“谢谢三少。”
谢煊轻笑:“赶紧写吧,早点写完早点休息,别耽误明日的训练。”
“收到。”
谢煊失笑摇摇头,起身回了内间,将还未抽完的烟灭掉,躺上床闭上了眼睛。
第47章 三更
因为要准备大量收购棉花, 还要购买纱机,增大纺纱量,采薇也不放心完全交给经理去做,于是每日都去工厂跟经理商量。
而且她还得开始寻找库房, 准备囤放即将从周围运进来的棉花。
谢家没人管她, 她觉得自己像条被放回大海的鱼, 自在得有种回到了百年之后的错觉。唯一在她预计之外的是,本来她以为谢家男人们很少在家,但这几日谢珺却如同朝九晚五一般,每天都会回来,而且会和家人一块吃饭。
不过她也没放在心上, 一来是谢珺说了正好近几日比较空闲,二来是谢家二少实在是一个温和礼貌的男人,连佣人们都很喜欢这位宽厚的二少爷。
加上谢家其他太太小姐出门不多, 大多也就是在霞飞路附近活动, 几乎不怎么用车, 她一个人占了谢家那辆车, 十分方便。
这日下午,她去印厂时,又碰到了上回见过的楚辞南, 正和经理商量下期杂志的印刷。他创办的《启蒙》杂志, 创刊号卖得非常好, 在上海城甚至引起了一阵小风波, 楚辞南这个名字, 也更广为人知。
见到采薇,楚公子拱手笑道:“江小姐,又见面了,上回的事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采薇笑说:“楚公子不用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楚公子的杂志,我已经拜读过,受益匪浅。”
楚辞南一脸谦虚:“江小姐过奖了,我也还在摸索中。”
采薇想了想道:“对了,楚公子下期的杂志已经排完版了吗?”
楚辞南摇头:“尚在收稿中,我近日来是跟林经理商量印数的事,承蒙上海人民看得起,第一期杂志不过两日就售罄,所以第二期我打算多印一点。”
采薇笑:“我记得楚公子杂志有广告位的对吗?”
楚辞南有些汗颜般讪讪笑了笑:“办杂志成本颇大,楚某也只能做点铜臭味的事,让江小姐见笑了。”
“不不不,楚公子误会了。”采薇失笑,“我是想问,你这一期广告位还有没有?我想登个广告。”
楚辞南愣了下,道:“江小姐要登广告?”
采薇点头,将找库房的事告诉他,又说:“我一个女子出门找房子不是太方便,所以想登个广告,方便又快捷。”
楚辞南连连道:“好好好,我回去就安排编辑给江小姐空出最好的广告位。”
采薇道:“那就多谢楚公子,费用多少?我现在给你,还是回头再给?”
楚辞南笑着摆手:“不用了,江小姐上回帮了我大忙,这点小事就当是楚某的酬谢。”
采薇笑:“公是公私是私,杂志也并非楚公子一个人的,我不能占你们这个便宜。”
楚辞南捂住脑门,笑道:“江小姐你真是太客气了。”他想了想又说,“不知江小姐今日方不方便,我想请你喝杯咖啡。”
采薇看着他那张和当年同桌几乎相似的面孔,点点头:“当然没问题。”
印厂附近就有一家洋人开的咖啡店。楚辞南因为有了上次的教训,雇了一个高大的白俄保镖。两人到了咖啡厅,他的白俄保镖和谢家的便衣卫兵,便在外面候着。
两人在卡座坐定后,楚辞南看了看玻璃橱窗外的谢家卫兵,笑说:“我好像应该叫你谢太太才对。”
采薇笑道:“你还是叫我江小姐吧,这样显得我年轻点。”谢江两家联姻,全城皆知,楚辞南知道她江五小姐,自然也就是谢家的三少奶奶。
楚辞南闻言笑开:“那好,我以后还是继续叫你江小姐。”
也许是楚辞南长得像自己的故人,采薇不由自主对他有种亲近感,加上他又是个非常渊博风趣的人,两人不知不觉聊了一个多小时才道别。
*
只是没想到晚上吃过饭,夜幕刚刚降临时,她和四喜在花园里散步,忽然撞了同来花园的玉嫣。
这位表小姐显然来者不善,拦着她道:“三嫂,你刚刚进门就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采薇不明所以,好笑道:“我怎么过分了?”
玉嫣道:“你天天霸占汽车,咱们其他人都用不了,还不是过分?”
采薇道:“我每天出门前问过陈叔,确定没人要用,我才用的?”
玉嫣说:“谁一早就知道要不要出门?再说了,哪个女孩子像你这样,结了婚还天天往外跑?你这才进门几天,就不安于室了?”
采薇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道:“表妹,这话可不能乱说。我每天去哪里,阿文阿武是清清楚楚的。”阿文阿武就是司机和每天负责她安全的卫兵,正好是两兄弟。
玉嫣道:“是啊,有人跟着你都敢和男人约会?若是没人跟着,还不知做什么事呢?你不就仗着三表哥在华亭,管不着你吗?”
采薇抱臂上下打量了眼面前的少女,笑说:“我看表妹也没裹小脚,怎么脑子跟裹了小脚一样。现在都是已经民国,我光明正大地和朋友喝杯咖啡,难不成你觉得我该浸猪笼?”
“你——”
采薇道:“还有……我也不是霸道的人,若是表妹要用汽车,提前说一声就好,我这个做表嫂的,肯定让给你。”
玉嫣恼火地哼了一声,转身蹭蹭往楼里跑去,跑到大厅,恰好撞到刚刚回家的谢珺。
“怎么了?”谢珺扶住她站稳。
玉嫣抬头看到他,顿时就委屈的眼睛一红,眼泪啪嗒掉下来。少女的嫉妒心就像一个种子,一旦被种下,便会慢慢发芽,遇到雨露后,则会越来越茂盛。
玉嫣的嫉妒种子,是在看到采薇的七十二抬嫁妆后不知不觉种下的。而这些日子,当她看到她每天一早出门晚上才回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对比着这些年,她在谢家的规规矩矩,嫉妒之心就愈演愈烈。
今天听说她和男人孤男寡女喝咖啡,顿时忍不住跑去刁难。然而却被她三言两语就噎了回来。
她看着谢珺,抽噎道:“二表哥,三表嫂她欺负我。”
谢珺柔声问:“怎么了?你慢慢说。”
玉嫣道:“这几日三表哥回了华亭,三表嫂她天天出门,一出就是一天。听说今日还跟男人孤男寡女喝咖啡。我替三表哥不值,就跑去质问了几句,她不仅不以为然,还说我说得很难听,你要替我做主。”
谢珺笑着安抚她:“我知道了,你别难过,我待会儿去和她说说。”
玉嫣抽噎道:“还是二表哥好。上回三表哥为了她,差点要打我?”
谢珺轻笑,问:“为什么啊?”
玉嫣看了看他,小声说:“二表哥你不知道吗?大婚那天三表嫂被人绑走,三表哥找到她的时候,她躺在床上衣衫不整。三表哥肯定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因为这是联姻,他就只能忍下去,还不准我对别人说。”顿了顿,又道,“你看他们结婚才两天,三表哥就去了华亭,也没带她。”
谢珺沉默了片刻,笑了笑道:“这话确是不能对别人说,不然丢得是谢家的脸。”
玉嫣低声道:“所以我就只告诉你。”她顿了顿,又说,“二表哥你真好,可惜姐姐没福气。”
谢珺轻笑一声:“行,我都知道了,你回房休息吧。以后有什么事告诉表哥就好,别傻愣愣冲上前,毕竟你是做表妹的,叫人看到了,只会说你。”
玉嫣撇撇嘴:“好吧。”
谢珺目送着玉嫣上了楼,才不紧不慢穿过后门,去了花园。采薇还在花园里散步,如今春暖花开,空气正是好的时候。
“弟妹。”
“二哥。”采薇抬头,看到玉树临风般的男人,朝自己走过来。
谢珺在她跟前站定:“再过不了多久,园子里的花就会陆续开了,到时候应该很好看。”
采薇点头:“是啊,我看着园子里的花种类还挺多。”
谢珺笑说:“去年刚刚搬进来时,园子除了树很少有花,我抽空种了些,没想到长得还不错。”
采薇道:“二哥真是个风雅之人,一点都看不出是带兵拿枪的。”
谢珺弯下身,伸手抚摸了摸,一株挂了蕾的紫罗兰,笑说:“我小时候跟我母亲住在田庄,对花花草草还算熟悉。花花草草其实和人一样,只要用心培养浇灌,总有一天,会开出你想要的花。”
采薇道:“比起二哥,我倒是像个粗人了,只晓得哪个花看着漂亮。”
谢珺笑了笑,抬起头看向他,问:“嫁过来这几日,还习惯吗?”
采薇点头:“习惯的。”
谢珺抿抿唇道:“玉嫣表妹从小被我父亲惯坏了,性子难免刁钻,你不要跟她计较。若是她冒犯你,你告诉我就好,我去教育她。”
采薇猜想是玉嫣跑到他跟前告了状,见他似乎是小心翼翼关照着自己的情绪,似乎怕说错话,让自己胡思乱想,不免有些动容。笑说:“我怎么会跟小孩子计较?”
这回轮到谢珺愣了下,好笑道:“她比你还大了一岁。”
采薇反应过来自己才十七岁,摸了摸鼻子道:“我的意思,她还是小孩子脾性。”
谢珺点点头:“你确实比她懂事多了。”
*
九点半的华亭,早已经陷入一片宁静之中。
陈青山启动车子:“三少,都这时候了还回上海?”可怜的陈副官真是有点叫苦不迭,最近军营在拉练,本来十天的训练计划,被他们英明伟大的镇守使缩短到了五天,每天累得跟条丧家犬一样。
今晚终于全部结束,她本以为可以好好在使署宿舍睡上一觉,哪知他们谢三爷衣服都没换,直接拉着他,说回谢公馆。
一身臭汗恨不得倒头就睡的陈副官,有点想哭。
靠在后排座椅背上的谢煊,拿下军帽,盖在脸上,毫无人情味回道:“开车。”
第48章 一更
凌晨的谢公馆, 最后一盏灯也早已经熄灭,安静得只剩下值守的门房,半梦半醒间偶尔发出的呓语。
黑幕中,汽车发动机轰鸣的声音划破了这深夜的宁静, 门房一个激灵醒过来, 瞅了眼外头, 见到是三少的车,赶紧出来开门。
谢煊停了车,打开车门下车,迈开长腿疾步朝公馆内走去。副驾驶座上本睡得昏天黑地的陈青山,后知后觉醒过来, 发觉谢煊不知何时已经下车,背影都快要消失在黑幕之中。
他揉了揉额角,挪到驾驶座将车子慢悠悠开进去。从华亭到法租界着实不算近, 得开上好几个钟头, 加上夜晚路黑, 不敢开得太快。他连着几日高强度训练, 本就累得厉害,开到了半路便扛不住,就在他忍不住要会周公时, 车子忽然一个打滑, 若不是他反应及时, 迅速刹车, 只怕会一头扎进路边的水田。本来在后座小憩的谢煊, 将他赶到了副驾驶座,自己握着方向盘,一路风驰电掣赶回了上海城。
还别说,三少开车就是稳当,让副驾驶的陈副官睡了一个好觉。
公馆里的佣人都已经歇下,谢煊军靴落地的橐橐声,回荡在楼房中,格外清晰。他来到楼上的走廊,才放轻脚步,到了门口,他本打算敲门,但借着月色看了下腕上的表,已经快凌晨一点,想了想,又踅身下楼,来到他房间后方,昂头看了看几米高的阳台,往后退了几步,助跑上前,脚步蹬在墙上借力,矫捷如同猎豹一般,往上一蹿,双手攀住阳台翻了进去。这是他曾经在德**校训练的基本功,多少年没派上用场,没想到用在了进自己房间上。
小套房里沉静如水,他轻手轻脚进屋,起居室的地毯,吞没了他的脚步声。
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屋子里浓黑一片,只有窗外一点月光落在大床上,自然是看不清床上的景象,只隐约见到被子中央微微隆起的一个人形。
这个时候已经没了热水,谢煊到了浴室,用冷水洗了个澡,带着寒气蹑手捏脚回到房内,轻轻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采薇占了床中间的位置,人高马大的谢煊一躺下,免不了要碰上她。但他动作轻,她又睡得正熟,只是在黑暗中呓语了声,并没有醒来。
谢煊终于睡了个好觉,以至于天光大亮,他都没有半点转醒的迹象。采薇盘腿坐在床上,茫然地看着床上多出来的男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刚刚她一睁眼,发觉身旁有个男人,而且自己几乎是靠在这人怀中,差点没让她吓得掉下床,确定这人是谁后,一颗心脏才稍稍归位。
她分明记得昨晚自己是一个人上的床,也记得自己锁了门,这人怎么就无声无息躺在了她床上?好吧,是他们的床上。
采薇刚刚反应很大,甚至还轻呼了一声,但这人并没有被吵醒。她又推了推他,还是没醒。
采薇有些无奈地揉了把蓬乱的头发,歪头打量着眼皮下这个对自己来说,还算不上熟悉的男人。
他应该是很累,所以才睡得这么深沉,眉头虽然在睡梦中舒展松弛着,但仍旧有残存的倦意。比起醒着时,睡梦中的他,面容柔和了许多,长长的眉眼也是温和的。采薇又想起第一次看到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是在那张发黄的旧照片里,一个在他的时代,英年早逝的男人。
谢煊终于在她的凝视中悠悠醒来,他惺忪睁开眼,对上的便是女孩儿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目光骤然相撞,采薇心虚般别开眼睛,随口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煊看着她欲盖弥彰的小动作,勾唇轻笑了笑,道:“凌晨。”
采薇又问:“我锁了门的,你怎么进的屋?”
谢煊道:“翻墙。”
采薇:“……”她转眼看向他,想了想,问,“你这么晚回来有急事?”
谢煊:“倒也没有。”
采薇不解:“那你大半夜回来作何?”
谢煊定定望着她的眼睛,勾唇一笑,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睡觉啊。”
采薇一言难尽地看了看他,掀开被子下床。
谢煊坐起来,笑道:“今日沐休,就回来看看你。我这新婚第四天就一个人去了华亭,怕人家以为我故意冷落你这个三少奶奶,叫你不好做。”
采薇回头看到他那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刚刚扯了下嘴角,道:“我谢谢你啊,三少爷。”
“夫妻一场,不用客气。”说这话时,他目光从她脸上滑到了胸前,顿了下,又不着痕迹地收回,不紧不慢地下床。
他这轻描淡写的动作,自然落在了采薇眼中,她这才想起,这几日自己一个人睡,睡衣都是松松散散穿着,图个轻松自在。低头一看,果然露了一片春光在外。她有些郁卒地皱了皱眉,赶紧将衣襟整理好。
谢煊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边往盥洗室走边道:“我今日休息一天,明早回使署。你想去看电影还是去看戏,我带你去?”
采薇道:“不用了。”
谢煊道:“我也好久没看过戏了,那就去丹桂园看戏吧,听说最近的演出都还不错。”
采薇:“……”
坦白来讲,她觉得谢煊的忽然回归,有点平静生活被人强行打断的感觉,不过她也知道,不管自己愿不愿意接受,这个人就是自己现在的丈夫。
两人叫佣人送了早餐来房里,一块吃完后便各自换衣裳准备出门,因为是要去看戏,谢煊换了身白罗长衫,与身着白色镶彩边褂子的采薇,看起来倒是有几分相搭。
到了楼下,看到谢珺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谢煊有些意外道:“二哥今天也休息么?”
谢珺抬头看向两人,笑道:“这几日都不是太忙,所以晚点去使署。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煊笑说:“昨天半夜。”
谢珺放下报纸,似是随口问:“你这段时间不是在带兵拉练么?怎么会有空回来?”
谢煊道:“昨天第一阶段的训练提前完成,今日沐休一天,就回来看看。”
谢珺点点头,看了眼两人,笑问:“这是要和弟妹出去?”
谢煊道:“嗯,去看戏。”
谢珺道:“去吧,你老不在家,弟妹一个人也挺无趣的。”
不!我一个人很有趣,采薇默默在心中反驳。
谢煊歪头看了眼身边的女孩儿,笑道:“我看她一个人挺有趣的。”
采薇惊愕地对上他的眼睛,这人是她肚里蛔虫么?这都知道?
谢煊见她睁大一双乌黑水润眼睛的模样,有些好笑,忍不住亲昵地揉了把她的头顶:“走吧!”
采薇皱了下眉头,又朝谢珺笑道:“二哥,我们走了。”
谢珺微笑着点头。
*
两个人看过戏,中午在洋场吃了西餐,谢煊又带采薇去茶楼听人说书,一直到暮色四合,才开着不紧不慢回谢公馆。一进公馆,明显比前几日热闹了许多。
采薇正觉奇怪,进屋一看,果然是谢司令带着两个姨太太回来了。这谢家父子,还真是有默契。
谢司令还是满面红光笑盈盈的模样,看到两人进屋,笑道:“老三,你们回来正好,我有些事同你们说。”
谢煊道:“父亲,你这次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谢司令道:“北京那边派了人来开会,临时回来两天。”
谢煊问:“父亲要与我和采薇说什么?”
谢司令笑眯眯看了看他,又看向采薇,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你们刚新婚,我这个做父亲的,还没和你们两个好好聊过。你们跟我来书房,咱们慢慢说。”
采薇心中咯噔一下,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她和谢煊跟着谢司令上去了楼上的书房,心中辗转千百回,想着谢家这老狐狸到底要跟两人说什么。
谢司令让佣人倒了茶,又笑盈盈叫两人坐,和蔼可亲道:“采薇,来了咱们谢家,还习惯吗?”
采薇点头:“挺习惯的。”
谢司令又笑着对儿子道:“老三啊,你如今结婚了,不比打光棍儿的时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公务再忙,也得想着家里的太太。”
谢煊轻笑了笑,看了眼采薇道:“我知道的,父亲。”
谢司令端起冒着热气的青花茶杯,不紧不慢呷了口茶,再次看向采薇:“采薇,我听说这些天,你每天都去工厂。”
采薇回道:“工厂是我爸爸给我的嫁妆,我想自己看着点。”
谢司令笑着点点头:“如今是民国了,女人出去做事赚钱不是什么稀奇事,你又是上海滩长大的商家女,接受的是新式教育,你家那位二姐还去了美利坚留学,你想出来自己做事,倒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他话锋忽然一转,“如今世道不安稳,我们谢家初来上海,定然是众矢之的,所以我一直让家里的太太小姐们尽量少抛头露面,你来了这几日,想必也看到了。”
采薇知道谢司令这是不满自己抛头露面的行为,拐弯抹角敲打自己,硬着头皮道:“父亲,我每天出门带了卫兵的……”
她还未说完,已经被谢司令抬手打断:“咱们谢家子嗣不兴旺,你大哥前两年过世了,只留下一个眉眉,二哥还没来得及要孩子,二少奶奶就过世。如今你进了门,最紧要的事,就是跟季明早点为谢家添丁,开枝散叶。”
采薇脸色微僵硬,想反驳,但对上谢司令那张微微敛了笑容的脸,以及看向自己时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知道这人绝不会允许有人反驳他的意见,最后只得点点头,小声道:“明白。”
她的反应让谢司令面色稍霁,笑着同谢煊道:“老三,你明日一早就要回华亭吧?”
谢煊点头。
谢司令道:“那行,采薇你叫佣人收拾一下,明早跟季明一块儿去华亭。”
第49章 一更
这几日自由生活给采薇带来的兴奋和快乐, 让谢司令一瓢冷水彻底浇灭。
从谢司令的书房出来,她心知还是自己想得太简单,高兴得太早。虽然这个时代女性已经开始放开小脚,走出家门工作挣钱, 如今上海工厂里的女工比比皆是, 尤其是纺织行业,而且因为工钱低廉, 颇受资本家老板欢迎, 她手里那两家工厂, 就有一半工人是女工。但这才刚刚民国,一切不过是摸石头过河。
虽然从维新运动开始, 到辛亥时期, 一直都在倡导解放女性,但同时仍旧不少遗老, 致力尊孔复古, 成日在报上大肆抨击女性抛头露面是乱了纲常。至于谢司令,看谢家女眷平日的生活,就知道也是这种古板传统的大男子, 女人对他来说,不过是附庸罢了。
那么谢煊呢?
心事重重的采薇不由自主看了眼身旁男人一眼, 恰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两人视线相撞,一个五味杂陈, 一个若有所思。
谢煊走上前, 开了门, 让她先进屋。然后在她身后笑道:“我还不知道,你这么有本事,都知道打理工厂了?”
采薇淡声道:“我爸爸把工厂给了我,我总要多盯着点。”
谢煊道:“工厂有经理,你们江家有大掌柜,还有你大哥和江老爷子,你还怕人家少了你的分红?”
他说得没错,虽然三家工厂是陪嫁,但并不意味着江鹤年给了她就撒手不管,实际上陪嫁的意思,就是等着坐收红利便好。
但她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也不知何时回离开,总要自己做点事。何况她一个百年后来的人,得知先机,自然是要利用起来。
她看了眼谢煊,心中暗暗想,这人大概和他那个沙猪主义的亲爹没什么区别,便不再说什么。还是先走一步算一步,慢慢争取自己的权益才是。
今晚又得同床共枕,采薇叫来四喜收拾了明日去华亭的行李,又让她把谢煊的被子拿出来铺好。
谢煊从起居室回到房内,目光落在已经躺在被窝中的人,又看了看旁边那条被子,好笑地摇摇头。
他掀开被子上了床,看着那鸦黑的后脑勺,伸手关上灯。片刻之后,低声道:“父亲刚刚说的话,让你不高兴了?”
采薇:“……没有。”
谢煊道:“最近春暖花开,华亭景致不错,我得了空带你去坐船、爬山。”
“再说吧。”
谢煊转过头,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看向背对着自己的人,无声地笑了笑。
*
谢煊在华亭使署旁有个宅子,白墙黑瓦的江南小院,偶尔沐休又不回上海时,他就住在这里。宅子里只有一个伺候他起居的老妈子,唤做叫吴妈,说话带着北方口音,应该是照顾他多年老佣人。
将人送到宅子里,谢煊就匆匆去了使署办公。
采薇虽然也焦虑未来的生活,但凡事不能心急,既来之则安之,她帮着四喜一块收拾带过来的行李。吴妈似乎看到她这个三少奶奶很开心,说了会儿话,就去做午饭了。
吃过饭,采薇正想着下午时间怎么打发,陈青山气喘吁吁地上了门。
“三少奶奶,三少叫我来问你,他下午在校场练兵,你要不要去看?”
采薇正没愁没事干,便换了身衣服跟着陈青山去了华亭的校场。
刚刚进入校场,她就遥遥看到了正在练兵的谢煊。他戴着军帽,身着戎装,束在腰间的皮带上挂着枪。
这人生得高大挺拔,平时穿长衫和西装时,也颇为玉树临风,却远远不如穿着军装器宇轩昂,他似乎天生就是一个该拿枪的将士。
他生了张冷冽的俊脸,但平日里总带着点玩世不恭,多少有点公子哥的气质。但此刻在练兵场,他一脸严肃地训练手下的将士时,那原本的冷冽就发挥到了极致,有种不怒自威的威严,哪怕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如今正是春天,阳光温暖宜人,但采薇毕竟是个千金小姐,陈青山怕她晒着了,自己到时候被三少责怪,便带着她来到了一个大柳树下石凳坐好。
这位置正好与谢煊隔着场地相望,本来正在认真练兵的他,自然是看到了她,隔着中间在地上匍匐前行的士兵,朝她望过来,勾唇笑了笑,然后又投入训练中。
四喜看到眼前这情形,有点激动地凑在采薇身旁道:“姑爷好有气势。”
采薇笑了笑,没有说话。
一组训练结束,接下来开始两人对练。因为是用军刺,看得两个姑娘心惊肉跳,但显然几组下来的操练,都让谢煊不满意。
他夺过一人手中的□□,冷喝道:“每一次训练,都要当做实战。因为一旦上了战场,敌人的子弹刀枪,都不会有任何机会给你考虑和犹豫。”
他拿起□□,用军刺对着倒在地上的士兵:“起来!来攻击我。”
面对顶头上司,士兵自然是畏手畏脚,完全放不开,动作无力,反应迟缓,谢煊三两下就挑掉了他手中的军刺,冷声喝道:“一边待着去!”然后一脚勾起落在地上的军刺,踢向一旁的陈青山,陈青山眼明手快接了住。
谢煊朝旁边的士兵道:“大家仔细看着,在遇到敌人近身搏斗时,该怎么做?”
陈青山正了正色,走到他对面,笑道:“三少,那我就不客气了。”
谢煊勾唇轻笑:“把你的看家本领都亮出来,让大家伙儿看看陈副官在讲武堂学到的本事。”
陈青山大喝一声,举起军刺朝他冲过来,谢煊往后急退两步,伸手挡下他的攻击,短短几秒,两人已经过了几个会合,枪支和军刺激剧的碰撞声,砰砰作响,震动着人的心脏和鼓膜,连远处观望的采薇和四喜都看得心惊胆战。
两分钟后,两人枪上的刺刀纷纷落地,各自迅速丢掉枪,从地上拾起军刺,直接握着军刺兵戎相见。
刺啦一声,谢煊手臂的军服被划破,被节节逼退了两步,陈青山面上一喜,赶紧乘胜追击,就在他手中的刺刀再次攻击上来时,本来正在后退的谢煊忽然屈膝半蹲,一脚扫向疾步上前的陈青山腿弯,因为冲力,陈青山避之不及,栽倒在地,谢煊迅速扑在他身上,手中的军刺抵在了他的脖颈。
陈青山丢掉军刺,哀嚎着投降。
谢煊放了他,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没事吧?”
陈青山捂着胸口摇头,龇牙咧嘴道:“三少,我这是一辈子要做你手下败将了?”
谢煊轻笑一声,抬头朝一旁个个呈震惊状的士兵道:“看清没有?只有训练时像陈副官这样无所畏惧,在上了战场面对敌人时,才能应付自如。你们卸了刺刀,继续练。”
谢煊丢了手中的刺刀退出来。陈青山顺过了气,看了眼他手臂被自己划破的地方,道:“三少,你手臂好像弄流血了。”
谢煊不着痕迹看了眼,不甚在意道:“无妨。”又遥遥看了眼对面的采薇,说,“你去给三少奶奶送点水去。”
陈青山笑嘻嘻道:“我这就去。”
“三少奶奶,三少让我给你们送水来了。”陈副官端着放了两杯茶水的木托盘,穿过校场,来到采薇跟前。
采薇刚刚看着两人拿刺刀跟搏命似的对战,这会儿都还有点心有余悸,看到他过来,拿起茶杯喝了口水,问:“你们平时训练都这么真刀真枪吗?”
陈青山道:“那是当然,训练若是闹着玩儿,到真上了战场怎么办?”
四喜笑道:“陈副官你胆子好大,竟然敢拿刀刺姑爷。”
陈青山笑说:“我要是假模假样,三少回头就得狠狠罚我。”
采薇抬头看了看谢煊这位年轻的副官,随口问道:“你的身手很好啊,跟了三少多久了?”
陈青山笑眯眯道:“我十几岁就认识三少了,我老爹是个赌鬼,家里穷,小时候也不懂事,天天在外胡作非为,说白了就是个二混子。那年我娘重病,家里没钱请大夫,正愁着时,遇到三少来咱们南城玩儿,我见他穿得是绫罗绸缎,想必是富家少爷,就叫兄弟们去打劫他,两帮人狠狠干了一架。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他知道我的事,给了我救命钱,我要认他做大哥,他不干,但是带着我一起去了天津的讲武堂。不过后来他出了事,被谢司令送去德国避风头,前几年回来,我才正式跟着他。”
采薇好奇道:“出了事?出了什么事?”
陈青山看着她愣了下,反应过来自己说秃噜了嘴,赶紧笑嘻嘻道:“就是年轻气盛,把人打伤了,对方也是不得了的人物。谢司令怕他出事,就送去了德**校。”
采薇想起谢家三少那些流言,笑道:“是因为和前清小王爷抢女人,开枪把人打伤了吗?”
陈青山干干笑了两声:“少奶奶,你别听外面的那些传言,年少轻狂的时候,哪能不做几件冲动事。我少时还打家劫舍过呢!”
采薇抿唇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几人正说着,谢煊走了过来,问:“聊什么呢?”
采薇笑眯眯道:“聊你以前在北京城开枪打伤小王爷的往事呢!”
谢煊凉凉朝陈青山瞥去,对方摸摸鼻子道:“三少,我去看着那些家伙了,免得他们偷懒。”
等人走后,谢煊淡声问:“看一群当兵的训练,是不是没意思?”
采薇道:“挺有意思的。”
谢煊抬手看了下腕表:“还有半小时就结束,咱们一起去吃饭。”
采薇点头:“嗯,我等你。”说着,目光落在他手臂上,眉头微蹙道,“你受伤了?”
谢煊看了眼手臂:“哦,刚刚和青山练的时候,划破了点皮。”
采薇从石凳上起身,凑上前伸手扒开划破的军装,看到里面正渗着血:“都流血了,得赶紧擦药。”
谢煊不以为意道:“训练的时候,难免受点小伤,要是一点小伤就马上擦药,这训练肯定会被耽搁,没事的,待会儿回去处理就行。”
采薇看着那伤口还在隐隐冒血,从袖子里掏出手绢:“不管怎样,先绑着止止血。”
说罢,拿起白色手绢,走上前小心翼翼在他手臂上缠了一拳,认真打了个活结。
她比他矮了一个头,从谢煊的角度看去,正好看见她隐隐跳动的眼睫,树影斑驳下,像是一对忽闪的蝴蝶翅膀,挠在了人的心上。
“好了!”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聊胜于无,采薇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
谢煊看着缠在自己手上的那白色手帕,还打了个秀气的结。轻笑着摇摇头,抬头看向她道:“多谢了,谢太太。”
采薇对上他那双似笑非笑的戏谑目光,被他这调侃般的称呼弄得心里一震,板着脸退回到石凳。
*
陈青山看到英俊勇猛的长官,手臂绑着一个打着蝴蝶结的手帕,走过来时,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军营里谁不知道谢家三公子,虽然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少爷,但却是最吃得苦的一个,别说流这么点血,就是中了枪,也绝不吭一声。有一回他出任务,腿上不慎受了伤,大夫给他绑了纱布,因为影响他的行动和英明神武的形象,不过两日就被他拆了。现下这点小伤,放在平时他管都不会管,没想到竟然让任由三少奶奶给他绑了根手绢。
而且是当着整个校场的士兵,绑着这么根打着蝴蝶结的手绢。
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我欺。
第50章 三更
采薇自然是不知道自己一片好心, 会影响谢煊在下属中英明神武的形象。
半个小时后,训练结束。手臂绑着白手绢的谢煊走过来:“你想吃什么?”
“你安排就好。”
谢煊点头:“那就去使署随便吃点,回头我有时间,再带你去城内寻好吃的。”
当采薇跟着他来到使署伙房时, 着实有些意外, 虽然华亭镇守使不算什么大官,手下只有几千兵, 但他毕竟是谢家三公子, 平日里看着也多少有点少爷习气, 但看着来来往往的士兵,对他打招呼的神色, 显然他平时在使署里, 就是和普通士兵一样,在伙房里吃大锅菜, 并没有小灶。
谢煊打了饭菜拎在手中:“走, 去我办公室吃。”他笑道,“今天你们运气还不错,使署里晚上做了酸菜炒肉。”
在办公室坐下后, 采薇看着那饭盒里的白色粉条和酸菜炒肉,着实不太有胃口。
谢煊看着她的表情, 道:“使署里伙食肯定比不得家里,咱们将就吃点。”
采薇道:“你平时就这么吃吗?”
“不然呢?”谢煊好笑道, “你以为在军营里, 跟家里一样?”
采薇撇撇嘴, 拿起筷子,尝了口菜,笑道:“你们伙房手艺还行。”
谢煊笑着点头:“嗯,还行。”
采薇所有所思地吃着大锅菜,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这间办公室。说起来也真是有些神奇,去年她就来过这里一次,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他就是谢家三公子。而这回来,她自己却变成了谢家三少奶奶。
上回来,她没太注意,现在才发觉,这间办公室比她想象得要简陋许多,墙上没有字画,桌上没有摆件,镇纸也只是普通的木头。比起谢公馆的奢华,这实在是不像是谢家三少爷的办公室。
她想起上回他说过的话,他们使署比不得江家有钱,五十块大洋也是笔大数字。
“你们使署好像还挺穷的啊。”她玩笑般道。
坐在她对面的谢煊看了她一眼,笑说:“你以为这是大上海?华亭不过是小县城,总共就几千驻军,除了上面拨的军饷,没有其他收入。但是要练好兵,就得花钱,只能一块大洋掰成两块花。”
采薇听他这么说,噗嗤笑出声:“如果你不是谢家三少爷,我都该同情你了。”
谢煊默默看着她的笑靥,过了片刻道:“说到钱,我有件事得跟你坦白。”
采薇抬眼好奇看向他:“什么事?”
谢煊挑挑眉笑道:“上回青竹撞了使署的车,你们不是赔了五十大洋么?”
采薇点头:“是啊,车后来修好了吗?”
“修好了。”谢煊笑靥盈盈看着她,“而且只花了不到二十大洋。”
采薇愣了下,大怒:“你故意讹我们?”
谢煊但笑不语。
采薇看他这模样,更是怒不可遏:“当兵的敲诈我们小老百姓,还有没有天理了?”
谢煊大笑,笑过之后,说:“你这不能怪我,这数字当时是青山报给你的,你要怪就怪他。”
采薇无语皮笑肉不笑冷哼一声。
谢煊眉目含笑看着她:“你知道剩下的三十大洋怎么花了吗?”
采薇看向他,等着他的回答。
谢煊道:“给了伙房买了猪肉,让咱们使署的兵好好吃了两顿猪肉。使署知道内情的士兵,那阵子天天盼望着江家四少来咱们这里再撞几次车,好让大家有肉吃。”
采薇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继而又扑哧一声笑开。过了会儿,她想了想问:“现在也没打仗,你一个小小的穷酸华亭镇守使,作何这么卖力练兵?”
谢煊看了看她,稍稍敛笑,道:“我十岁的时候,跟着我父亲从江苏回到北京,那时候还是满清的天下,却已经日暮西山。四九城里的旗人们不事生产花天酒地,日子一年不如一年,守卫皇城的旗兵都是世袭。说出来都有些好笑,许多参领骁骑尉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只知道养鸟斗蛐蛐。十几年前拳乱,被八国联军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我就想,若是以后我做了将军,一定得好好练兵,我得守得住我该守的东西。”
他语气轻描淡写,甚至像是带着点玩笑语气,但采薇却听得十分认真,一双乌沉沉大眼睛定定看着他。
在这个时代,一个世家出身的公子哥能说出这番话,着实让她刮目相看。
谢煊说完,发觉她盯着自己半晌没说话,笑着戳了下她的额头:“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采薇摸了摸额头道,戏谑道:“我还以为谢三公子只是个敢跟小王爷抢美人的大少爷,没想到还是一个有抱负的好青年。”
谢煊瞪她一眼:“别听青山胡说。”
采薇道:“这又不是青山说的,但凡知道你谢三公子的,谁不知道你当年是四九城嚣张跋扈的爷。”
谢煊轻嗤一声,不置可否。
采薇想了想,瞅着他又问:“话说你真跟满清小王爷抢过美人?”
谢煊脸色微凛,道:“赶紧吃饭,吃完了我带你去划船。”
采薇抿抿唇没再问,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对面这眉目英挺的男人。心中暗想,能叫这样的男人冲冠一怒的,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美人?
从使署出来,已经暮色四合。谢煊让陈青山送四喜回了宅子,自己带着采薇去划船。松江水流丰富,河道纵横,两个人去得是一条水乡小河,两旁是民居,中间是河流,这河流也是当地居民的交通枢纽。
谢煊拉着采薇到了一处码头,那里停这一艘乌篷船,他先走下台阶,也不知跟那艄公说了什么,那艄公把竹篙交给他,自己跳上了岸。
谢煊握着竹篙,朝岸边的女孩儿招招手:“下来。”
采薇撇撇嘴,边往下走边道:“你会不会划?别到时候翻了船,两个人都成落汤鸡。”
谢煊道:“你上来不就知道了?”
采薇笑着踏上船头,在他旁边的船舷坐好。
“坐稳了!”谢煊竹篙用力往岸上一撑,在船驶入河道中后,他借着树梢上的月色,低头看了眼坐在身旁的女孩儿,弯唇一笑,在坐下握住船桨时,冷不丁用力在船的一侧跺了一脚,小小的船只,顿时在河道中重重一晃。
采薇一时不妨,吓得惊呼一声,下意识扑上前抱住他。他长衫下的身体坚硬灼热,让采薇顿时找到了一丝安全感。
她深呼一口气,直到听到上方的闷笑声,方才知道自己又被捉弄了,松开手,怒不可遏地用力捶了他两下:“你有毛病么?”
“别乱动,小心翻船。”
虽然知道他是故意的,但坐在这小小的乌篷船上,采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只能先悻悻然退回去坐好。
谢煊看着她,边划船边哈哈大笑。
采薇瞪了他一眼,愤愤地整理了下头发和衣衫,想了想,又谨慎地盯着他,以防他再弄幺蛾子。
好在这人没有再恶作剧,只稳稳当当不急不缓地划着船。
采薇放松下来,见他划船动作娴熟,在夜色下对上他一直看着自己的眼睛,好奇问:“你平时在华亭的休闲活动,就是划船?”
谢煊好笑道:“使署里都是大老爷们,划什么船?”
采薇道:“那你们平日里都干什么?”
谢煊笑了笑,道:“别看华亭不大,但玩的可不少,赌坊烟管妓馆,要什么有什么。”
采薇干笑了两声:“谢三公子挺会玩的嘛!”
谢煊但笑不语,借着月色,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两步之遥的女孩儿。那小小的脸蛋,不知道有没有他的巴掌大,嘴唇也小,生气的时候,会微微嘟起,像是熟透了的樱桃,诱得人想吃上一口。眉毛是弯弯的,如同两弯新月,眼睛则是乌沉沉的,好像掬着一捧清澈的水,总是波光潋滟,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他想起今日下午,她在校场的时候,他手下那些兵,都在偷偷看她。下次练兵,还是不要带她去了。
“江采薇……”他开口。
“嗯?”采薇靠在船边,欣赏着夜色中的水乡景色,被他捉弄了两次,懒懒地不愿搭理她。
谢煊道:“我真不吃人。”
采薇嗤了一声。
谢煊又说:“而且我这个人吧,除了抽点烟,其实没什么恶习。”
采薇斜眼看着他:“是吗?”
谢煊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目光瞥到右侧的石壁,看到一朵紫色的小花在夜色下绽放得正好,他将船靠过去,伸手小心翼翼把那花才能够石缝里摘下来,往采薇的方向递过去:“送给你。”
采薇不认得这紫色的小花,但月色下小小的花瓣轻轻跳动着,很是漂亮。她接过那小小的花朵,凑在鼻下闻了闻,一股淡淡清香涌入鼻间,她弯唇戏谑道:“谢三公子果真是穷酸,给太太送花,就送这么朵野花。”
谢煊也笑:“怎么?江五小姐嫌弃我这个穷酸当兵的?”
采薇嗤了一声,不再看他,却觉得这个夜晚的景色还不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