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三更
江鹤年看向三女儿那双颊绯红含羞带怯的模样, 心下了然。文茵逃走后, 他其实想明白了很多,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强求得好,于是也就没再想过联姻这件事, 现下谢家忽然再次伸出橄榄枝, 简直像是打了个急转弯,让他颇有些措手不及。
但再次面对这件事,却是冷静了许多。
他皱眉问:“洵美, 这事儿你有什么想法?”
洵美红着脸道:“爸爸做主就好了。”
好像有某种奇怪的预感, 江鹤年总觉得哪里不对, 可一时半会儿又没想明白,看着女儿那喜形于色的模样,最后只得点点头,道:“行,那我就答复谢家, 说咱们这边没问题。估摸着过几日, 他们就会正式托媒人下庚贴求亲。”
跟他一样觉得哪里不对的,还有采薇。
是谢煊昨晚看上了洵美?
她看了眼江家三小姐,自然也是漂亮的,但在昨晚一众衣香鬓影中, 洵美的容貌并算不上太出色。
她不了解那个谢煊,但能感觉到那人骨子里透着股傲慢骄矜, 昨晚被众星捧月, 他的反应始终淡淡。她虽然没太注意, 但昨晚和他共舞过一支的洵美,对他来说,显然也并不特别。
唯一说得过去的,只可能是谢家没能找到比江家更合适的联姻对象,所以为了联姻,换个姑娘也没关系,这倒也说得通。
其实江家和谢家联姻,只要不是落在她头上,她也不必在意,反正洵美看样子是很中意那位谢家三公子。
可问题是,谢煊再如何一表人才人中龙凤,若是真活不过二十八,洵美嫁过去,岂不是过不了两年就得守寡。
她既然知道这个是个火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这个便宜三姐往火坑里跳。
但显然,洵美接下来几日的架势,恐怕是就算知道是火坑,也会毫不犹豫跳下去。
谢家庚帖都还没下,她已经开始从百货商场和各大商铺,疯狂采购衣服首饰。虽然她嘴上不承认是为了嫁人做准备,但每日几袋子几袋子新衣裳往家里搬,分明就是在给自己准备嫁妆。
采薇每次在家里撞到春风满面的她,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后来在她跑来自己房里,给自己展示新衣服,询问好不好看时。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三姐,你真想嫁给谢三公子?”
洵美道:“你那日晚宴不是见过他么?你倒是给我说说那样身家背景才貌非凡的男子,有什么理由不想嫁的?二姐那是没见着人才做傻事,我可不会像她那样犯傻。况且……”她说着脸上浮上一丝羞赧,“况且是三公子自己相上了我,我们也算是两情相悦。”
采薇想到谢煊那张冷若寒霜的脸,心知是自己这位三姐单方面陷入爱河,却又不能直接戳穿一个怀春少女的粉红泡泡,想了想,道:“三姐,你看现在局势这么乱,各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打仗。况且谢家是大总统的人,上海市反袁势力最活跃的地方,谢家如今一来,就是反袁势力的众矢之的,你嫁到谢家能不能有太平日子还不一定呢?”
洵美显然是不想听这些,脸色微微沉下来:“谢家有兵有枪,光上海就有几万大兵镇守。你没见谢家入沪这两个月,剿灭了好多乱党据点么?上海城比先前安稳多了。”
采薇道:“严压之下必有反抗。你以为有枪就安全,拿枪的人才最危险,他们手里有枪,就会成为靶子。而且他们这些军阀都是为了打仗而生的,你别忘了谢家长子是剿匪的时候死的。”
洵美闻言,忽然将手中的衣服用力扔在桌面,朝她吼道:“有你这么咒人的么?我看你就是见不得我好。我妈是太太的丫鬟,我名义上是江家三小姐,其实你们心里都把我当丫鬟。你们觉得我不配嫁进谢家对不对?从小到大,爸爸最看重二姐,最疼爱你,去年他给每个孩子都送了一块百达翡丽,就我那一块是生日两天后才收到,因为他连我什么时候生日都不记得。而你每年过生日,再重要的应酬,他都会提前推掉,礼物也是早早就准备好,还会亲自下厨给你做一碗长寿面。”
采薇被她吼得一愣,在她模糊的记忆里,虽然和洵美没有和文茵那么亲近,但关系也不错。江家这位三小姐,胆子不大脾气却不小,也确实爱跟原来的采薇掐架,不过这女孩最大的优点就是心大,吵完架没多久就会主动求和。但如今采薇换了个芯子,还没跟她吵过,一时有点不知怎么应对。
她当然也能感觉到江鹤年对洵美确实有些忽视,但吃穿用度绝没有比别的孩子差,至于把她当丫鬟,简直无稽之谈。
不过从洵美这吼出来的控诉里,作为前独生子女的采薇算是明白了,父母偏心确实会对孩子的心理造成影响。
她有点头疼地揉了揉额角,道:“三姐,我绝对没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嫁给当兵的可能真不是良配。”
洵美没好气道:“那你自己不嫁不就可以了!”然后抱起一堆衣服气哼哼离开了。
采薇知道自己是劝不过了,于是也就不强求了。
她又想起百年后的那张老照片里,面容模糊的新娘。
是洵美吗?
似乎不是。
这个念头一出,她更觉得这事儿透着股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好良言劝不了该死鬼,既然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洵美自己非要往火坑跳,采薇也懒得多管闲事。她还得花时间熟悉是这个时代,等有机会出去工作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隔日一早,她习惯性地跑去寒梅斋找新报纸看,最近沪上倒是风平浪静,除了花边新闻,没什么大事,看来谢家的严压政策,短时间内颇有成效。
她本是随便翻了翻,不料却无意间翻到一则让她颇有兴趣的消息,说是丹桂第一台从北京城来了位姓梅的新角儿,本来大家对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花旦没什么兴趣,但是几天公演下来,竟然大获好评,据说那小花旦,扮相身段唱腔,无一不佳。
采薇掐指一推算,这不就是民国那位大名鼎鼎的梅先生么?
这个时候梅先生年方十九,刚刚在北京城崭露头角,上海对这个名字还很陌生。如果她没记错,梅先生就是1913年冬天,在上海演出后,从此一炮而红。
这个消息让采薇颇为激动,虽然她不是戏迷,但既然来了这个时代,有幸能瞻仰大师风姿,当然是不能错过的。
她赶紧拿了报纸跑去三姨太的院子。三姨太最近没怎么出门,一看报纸上的消息,当即来了兴趣。据说最近戏票已经开始紧张,她赶紧让听差去订今晚的票。
幸而运气不错,订到了一个包厢,只不过位置不算好,在最边上。不过也无所谓了,梅先生总共演出一个半月,机会还多着呢,采薇今晚就是先去看个新鲜。
晚上七点入得场,整个戏园果然爆满。有了上回经验,进了包厢后,三姨太苏玉瓷一再叮嘱:“你可不能再一个人乱跑了,要再像上回那样,我这小命都得给你吓掉半条,以后我再带你出来,你爸爸肯定是不准许的。”
采薇嘿嘿地笑:“放心吧苏姨,就算你让我一个人出去,我也不敢啊,上回我自己也吓得不轻。要真出事,还是包厢里安全。”
玉瓷笑:“你晓得就好。”
演出还未开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二楼包厢是弧形,虽然看向舞台的视角不算好,但整个二层却是尽收眼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上回的事,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将所有包厢扫了一眼。除了最远的对角那间,其他包厢已经陆陆续续坐了人,看起来都很正常,无非是这上海滩的达官贵人。
然而就在她准备收回视线时,忽然又瞥到对角那间本来没人的包厢,进来了四道身影。灯光沉沉,又隔了挺远的距离,那些人的容貌是看不清的,但是笔挺的身形和身上的竹布长衫,却看得分明。
她心里一个咯噔,定睛仔细一瞧。就算看不清面容,但中间那男人的气质,也绝不会叫她认错,正是谢煊。
采薇有点想骂娘。这不会又是来抓乱党的吧?好不容易有机会来瞻仰大师风采,还让不让人好好看戏了?
她愤愤地隔空朝那边瞪了一眼。
不想,本来准备坐下的谢煊,像是发现她愤怒的眼神一样,忽然抬头朝这边看过来。明明知道隔了这么远,对方看不清自己,采薇还是不由得心虚了一下。
谢煊很快收回了视线,侧头对身旁的男人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坐下。
“你干吗呢?”对面的男人是看不到采薇的表情,但包厢里的三姨太却是将她脸上多姿多彩的变化,看在了眼中。
采薇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今天有事情发生。”
玉瓷有些紧张道:“什么事情?”
采薇道:“我好像看到军政府的人,怀疑他们是来抓乱党的。”
玉瓷上回不仅弄丢了这个江家五小姐,还亲眼见着人放枪的,事到如今还心有余悸,听了她的话,大惊失色:“真的吗?那要不然咱们先回去,今天就别看了。”
采薇抬头看了眼对角,已经开始慢条斯理喝茶的谢煊,正要点头答应。包厢有人敲门,守在门口的江家听差问:“有事?”
那人没进来,只对屋子里的女人道:“江五小姐在吗?”
采薇回头,暗影下的男人穿着竹布衫,正是刚刚从谢煊包厢离开的一位,她皱眉问:“我就是。”
男人也没进来,只恭恭敬敬道:“我们家公子托我转告五小姐,他是专程来听戏的,五小姐不用担心,安心看戏就好,今晚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第22章 更新
采薇愣了下, 反应过来, 点头道:“好的,谢谢你们家公子特意告知。”
男人客气地行了个抱拳礼,走了。
苏玉瓷一头雾水看向采薇:“怎么回事?什么公子不公子的?”
采薇不欲多说, 只道:“是先前认识的一位公子, 他是军政府的人,大概是看到了我,怕我误会他们是来抓人的, 所以来告知一声。”
玉瓷舒了口气:“这公子倒是有心了。这么说今晚不会有事了?”
采薇看了眼那头正在喝茶的谢煊, 他恰好抬头朝这边看过来, 明知道互相看不清对方的模样,但她还是欲盖弥彰般低下头,淡声回三姨太的话:“应该是。”
玉瓷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有了谢煊的保证,这个晚上果然风平浪静。十九岁的梅先生,表演自然还未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窈窕的身段, 婉转的唱腔,还略带一点初出茅庐的青涩感,可偏生这样的青涩,为他的表演平添了一番吸引力, 也难怪他在上海一炮而红。
一场戏下来,台上的表演行云流水, 底下的观众看得酣畅淋漓。
谢幕时, 自然是满堂喝彩。
三姨太激动不已地拉着采薇起身鼓掌, 其实不用她拉,采薇自己也要为这样精彩的表演献上掌声。拍掌时,她下意识朝对角看过去,此时的谢煊站在围栏前,也正不紧不慢地拍着手,一抹浅淡的灯光打在他的方向,令他整个人显得愈发身长玉立,卓尔不群。
采薇心想,虽然这人是个冷心冷肺的丘八,但不得不承认,确实生了一副好皮囊,也难怪洵美在晚宴见了一回,就跟丢了魂儿一样。
从戏园出来,人们似乎对今晚的演出意犹未尽,熙熙攘攘的人群,热闹得很。采薇跟三姨太准备坐上黄包车时,她又看到了谢煊一行人。
他们几个坐着时倒还好,但走在人群中,明显不大一样,身材挺拔,步伐稳健,隐隐有种虎虎生风之感,身上的长衫,也掩藏不了他们身上那种自然而然的刚硬气势。
谢煊越过拥挤的人群,朝她这边看了一眼,但也只有一眼,就像是不经意扫过一般,夜灯下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就在这时,采薇不经意间瞥到他们前方不远处一个年轻男人,从包里掏出一叠传单,正要举起手散开,谢煊身后的两个随从,已经疾步上前,一人夺过他手中的传单,一人捂住他的嘴,将人朝一旁拖去。
两人动作干净利落,就像是熟人之间玩笑般的举动,以至于周遭兴奋的人们,都没有察觉。被抓的人,也并不善罢甘休,像是被绑住的田鸡一样,拼命挣扎着,然而被稍稍拖到旁边的阴暗处后,本来旁观的谢煊不紧不慢走过去,拿枪抵在了他的头上,这人瞬间老实下来,很快被塞进了停在路边的车子中。
“薇,看什么呢?怎么不上车?”一旁的三姨太,将采薇唤回神。
采薇摇头:“没什么。”说完赶紧爬上了黄包车。
车夫吆喝一声,拉着车没入了夜晚的车水马龙中,路过刚刚那辆汽车时,采薇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
虽只短短一瞥,但那车里的情形,也叫她看了大概。
刚刚那被抓的男子,不知是不是还想跑,被人摁住头紧紧贴在车窗,他睁大一双愤怒的眼睛,鲜血从额角沿着玻璃淌了下去。
坐在副驾驶座的谢煊,正在划火柴点烟,那泛着蓝色的微小火焰,让他的侧脸,在采薇的视线中一闪而过。
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刀削般的冷硬。
他似乎是觉察到有人在看他,点了烟,抬头朝窗外看了眼,不偏不倚对上黄包车上采薇看过来的眼神。
但也只是一刹那,女孩很快就随着那黄包车,湮没在了夜色中。
“你们是什么人?”车内被抓的男子,不甘心地大叫道。
陈青山将人摁住,从包里掏出一叠乱七八糟的纸张:“三少,这人是学生。”
谢煊回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那额头正在流血的年轻人,淡声吩咐道:“没收了他的传单,把人放了。”
“三少,他可能是乱党。”
谢煊道:“我说过什么?除非是杀人放火,我的人不抓妇孺和学生。”
陈青山在男孩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没好气道:“算你运气好,今天遇到我们,要是遇到警察厅或者镇守使署那边的人,当场毙了你都有可能。”
男孩被丢下了车,一头雾水地看着车子离开,只觉得莫名就劫后重生。
*
风平浪静过了几日,谢家托人转告,这个月初十是个吉日,会请媒人来江家下庚贴提亲。洵美得到消息后,整日欢喜得跟只出笼小鸟一样,只恨不得马上飞上天。
心情一好,对前些日子在采薇面前发的火,就不免有些惭愧,拉着她好声好气道了歉。采薇也知道自己这便宜三姐,也就是偶尔喜欢拈酸吃醋,其实是个缺心眼儿,何况也才十**岁,她哪里会跟她计较,两人自然很快和好了。
只是她还狐疑着这门亲事,到底哪里有问题呢!
这日,青竹拉着采薇洵美一块去夷场吃西餐,去得是霞飞路上的一家法国餐厅。
落了座后,听采薇点了三分熟牛排,青竹奇怪道:“妹妹,你不是说洋人才吃生的,以前吃牛排都要全熟么,怎么今日吃三分熟的了?”
采薇挑挑眉说:“人嘛总是要勇于尝试的。”
青竹笑嘻嘻点头,又对洵美道:“三姐马上就要出嫁了,以后不知道咱们还有没有机会一块出来吃饭。”
洵美脸一红,啐道:“又不是远嫁,怎么就没机会了?”
青竹道:“谁知道啊?那些行伍世家,家规肯定不像咱们家这么松泛,指不定对女眷管得很严呢!”
洵美道:“现在都民国了,女人出来做事都比比皆是,谢三公子是留过洋的,又不是旧式男子。”
采薇道:“是啊,三姐娘家又没有天远地远,要是过得不舒心,回来告诉咱们,咱们替你主持公道。”
洵美吃吃笑道:“不会的。”
青竹打趣道:“你看看三姐这样子,人还没嫁,魂儿都快飞人家那里去了。”
洵美鼓着嘴巴敲了他一下。
三兄妹正小声笑闹着,青竹忽然咦了一声:“那不是密斯应吗?她在跟人约会?我怎么看着不太对劲啊?”
采薇和洵美循声回头,果然看到应彩霞正和一位年轻公子共进午餐,两人看着确实是在约会。
只是那公子显然有些不太正经,时不时就伸手去握应彩霞的手,都被应彩霞皱眉避开。
青竹眉头一挑,起身朝那边走了过去。
“密斯应,好巧啊!”
应彩霞看到青竹,本来阴沉沉的脸上,顿时云开雾散,笑道:“江公子,你也来吃法餐?”
青竹往后指了一下:“我和洵美采薇一起,密斯应要不要一块儿?”
应彩霞忙点头,拿起座位旁的小坤包,朝对面还坐着的那位男子道:“王公子,我遇到朋友,失陪了。”
然而她才刚刚从座位走出来,正要跟着青竹去他们的位子,就被那王公子一把握住手腕。
“应小姐这就不够意思了。”王公子皮笑肉不笑道,“我看在令尊的面子上,约你吃这顿饭,你这吃了一半就要走,是不是太不给我面子了?”
应彩霞挣开手,皮笑肉不笑道:“我也是因为我父亲,才出来和您吃这顿饭,可王公子举止实在太轻浮,让我觉得很不受尊重。”
王公子讥诮一笑:“你们这些上海滩的摩登女郎,比洋人还开放,在我这里装什么纯洁呢?”
青竹一听不乐意了,挡在应彩霞面前,道:“这位公子,有你这样对女孩子说话的吗?难道新式女性,就得平白无故让你骚扰?”
这王公子名唤王翦,是青帮的人,龙正翔的亲外甥。平时嚣张惯了的,约莫比青竹长了几岁,被个毛头小子搅和约会,自然是不爽得狠,豁然起身,冷脸指着青竹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对我这样说话?你知道我是谁吗?”
应彩霞怕这人乱来,忙搬出青竹的身份:“江公子是江鹤年老板的儿子,南市沁园的四少爷。”
青竹则是朝王翦轻蔑一笑:“我是谁不重要,但我知道你不是个东西。”
王公子冷嗤一声,拍拍手,不过瞬间,几个穿着黑色短衫的的男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青竹和应彩霞围住。
他们动静倒是不算大,所以餐厅里的侍应生只是暂时远远旁观,免得不小心得罪人。
坐在位子上的采薇看到这情形,吓得赶紧起身,跑过来:“怎么回事?”
王翦看到她,眸中闪过一丝惊艳,笑道:“我和应小姐好好在这里吃饭,这位江公子却跑过来莫名对我出言不逊。姑娘,你说该怎么办?”
采薇道:“这是法国人的餐厅,你想在这里动手打人么?”
王翦不紧不慢地坐回位子,笑道:“姑娘这样说就不对了,我只是想好好跟这位公子讲讲道理。”
他话音刚落,忽然一道低沉的声音插进来:“王公子,您这道理,需不需要找个人做裁判?”
采薇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下意识转头,果然看到是穿着西装的谢煊似笑非笑走了过来。
“三公子!”本来站在远处没敢走前的洵美,激动地跑了过来。
谢煊对她的呼唤置若罔闻,径自走到桌边,看向王翦,又说了一句:“王公子,你意下如何?”
王翦没见过谢煊,看到忽然冒出来的男人,面色不悦道:“知不知道我是谁?就敢多管闲事?”
谢煊勾唇一笑,右手伸向后腰,从枪套中拿出枪,啪嗒一声放在桌面,笑说:“王公子误会了,我只是凑巧听到你说要和这位江公子讲道理,便想着来给你们做个裁判。”
王翦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把勃朗宁手/枪上,脸色不禁大变。
但他嚣张惯了的,也不是没用过枪,只是没想到这人一来就把枪亮出来,显然不是普通的公子哥儿。他抬头看向谢煊,又转头看了眼他来时的方向,只见那边站着两个身材笔挺的西装男,腰间似乎都别着枪,语气有些犹疑问:“你什么人?”
谢煊轻描淡写道:“华亭镇守使谢煊。”
谢家入沪已经几个月,偌大的上海滩,恐怕除了大字不识的老妪老叟之外,没人不知道谢三公子的大名。
王翦一听,暗道不好,连忙露出谄媚的笑容:“原来是三公子,误会误会,都是误会。”
谢煊道:“既然是误会,那这个道理还需不需要讲?”
王公子笑道:“刚刚我就是和江公子开玩笑,哪里要讲什么道理。”说完摆摆手,对手下道,“你们都下去吧。”
谢煊笑了笑,将勃朗宁收回腰间,道:“多谢王公子给我面子。”
他这样说,算是给王翦找了台阶。
王翦顺势而下:“那王某就不打扰三公子和几位用餐了,回头有机会去府上拜访谢司令和两位公子。”说罢叫来服务生买单,“这几位都记在我账上。”
谢煊点头:“王公子好走。”
王翦讪笑着,点头哈腰往后退。
等王翦一走开,青竹立马热情地握住谢煊的手:“多谢姐夫帮我解围。”
上回在谢家晚宴的舞会,这小子还不爽风头都被谢煊全占了去,但刚刚看他把枪放在桌面,四两拨千斤打发掉青帮的人,顿时让这少年产生了敬佩之情,赶紧把近乎先套上。
这声“姐夫”让洵美红了脸,她忍不住低声嗔道:“青竹,你不要乱说。”
谢煊微微蹙眉,看了眼双颊绯红含羞带怯的女孩儿,又不动声色将目光落在她旁边的采薇脸上,却见她神色平淡坦然,恍若置身事外,心下明了几分。
他将手从青竹手中抽开,轻笑道:“看来江公子乱说话的毛病还没改掉。”
青竹亲热揽住他的肩膀,不以为意地笑道:“行行行,等你真成了姐夫我再改口。”说着要拉他去刚刚他们那一桌,“三公子,咱们一起吃。”
谢煊挡开他的手,道:“我已经吃过了,你们几位慢用,我先告辞了。”
说罢就迈步离开,与采薇擦身而过时,淡淡看了她一眼。
“这就走了啊!”青竹道,又赶紧推了推洵美,“三姐,你还不快去送送三公子。”
洵美红着脸低低啐了一口,但还是转身跟了上去。
采薇走上前一步,掐了把青竹,低声道:“赶紧回去坐好吧,丢不丢人?”
王翦一走,应彩霞也就放松了 ,她歪头看了看洵美追出门口的身影,好奇道:“我看小报上写谢家准备和江家联姻,原来是真的啊!谢三公子一表人才,洵美可算是找到了如意郎君。”
采薇腹诽,是啊,年纪轻轻就会上西天的如意郎君。
青竹边跟着妹妹往位子走,边摸着下巴看向玻璃窗外:“之前在晚宴,见到这谢家三公子,觉得傲慢无礼,现在看来,人品似乎还不错。”
采薇笑说:“这就看出人品不错了?”
青竹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自然是人品不错。”说着,想起什么似的,问身边的应彩霞,“对了,密斯应,你怎么和刚刚那位青帮的王公子在约会?我没弄错的话,这位王公子应该就是龙爷那位嚣张跋扈的外甥吧?”
应彩霞撇撇嘴说:“还不是我因为我爸爸,说如今上海滩华人势力,就数青帮最大,连巡捕房都由他们把持着,非要我来和他相亲,哪知一坐下来,这人就动手动脚。”
青竹嗤了声:“青帮本来就是一帮流氓地痞。”
两人说话间,采薇不由自主转头看向玻璃窗外,只见洵美站在谢煊跟前,不知道在说着什么,双颊红得似乎能掐出一把汁水来。对比着她的激动和羞涩,对面男人的反应,就显得太平淡了些,甚至可以说没有半点反应,仍旧是那副疏淡冷漠的样子。
洵美道:“过几日我和弟弟妹妹可能会去华亭古城游玩,不知道三公子方不方便跟我们一起?”
谢煊道:“我公务繁忙,应该抽不出空来,只能祝几位小姐少爷玩得愉快。”
洵美又说:“那不知道平日里,三公子何时会比较空闲?”
谢煊沉默片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冷不丁道:“我想三小姐和家里人可能误会了些事情,不如回去让您父亲弄清楚了再说。”说罢,对她点点头,领着两个随从上了路旁的车子。
洵美一头雾水地看着车子绝尘而去,有些悻悻然地回到座位。
青竹兴奋问:“三姐,你和谢三公子说了什么?”
洵美抬头看他,蹙眉道:“他说我和家里人可能误会了。”
“误会什么?”
洵美摇头,一头雾水:“他没说清楚。”
青竹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能有什么误会?过两日他们家就要来下庚帖了。”
采薇转头看了眼一脸茫然的洵美,心中那不对劲的感觉又浮上来。
第23章 一更
两日后就是初十, 谢家派了媒人正式登门下庚帖求亲。媒人是上海滩鼎鼎有名的金牌媒人, 专门为达官贵人拉红线。除了这位红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媒婆。谢家还特意派了家里的管家同行。
这管家姓陈,四十来岁, 看起来温和又不失精干, 操一口京城官话,想必是随谢家从北京城过来的。
这样的大日子,江家自然是齐聚一堂,郑重以待。坐在客厅太师椅上的江鹤年,穿了身簇新的长袍马褂,头发抹了头油,梳得光亮可鉴。他旁边的江太太也穿了新衣裳, 戴着一整套名贵的翡翠首饰。两房姨太太和几个儿女, 往下依次排开而坐, 也都打扮得体体面面,是大富之家富丽锦绣的气派。
洵美今日打扮得最为用心, 因为是下庚贴这样的传统习俗, 她没有穿洋装, 而是特意穿了一身新做的水粉色镶金边的褂子, 梳两条辫子, 脸上擦着亮丽的胭脂口红, 戴着环佩叮当的金玉首饰, 本不算顶美的女子, 这样一精心打扮, 也着实让人眼前一亮,而一旁穿着素色衫子的采薇,不仔细去比较脸蛋的话,便显得有些普通了。
媒人进门,江鹤年和太太起身亲自相迎,等入座后,佣人按着习俗上茶,这才开始进入正题。
那舌灿莲花的媒婆,先是大肆恭维一番谢江两家联姻,天造地设佳偶天成之类的漂亮话,不要钱地往外倒,听得江鹤年一张脸乐开了花。
说完之后,陈管家恭恭敬敬上前,双手奉上谢家三公子的庚帖。
江鹤年笑着接过来,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帖子,交给陈管家:“这是我家三小姐洵美的八字,这一交换,咱们两家儿女的婚事就算定下来了。”
然而陈管家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笑盈盈道:“江先生恐怕是弄错了,我家司令替三公子求得是江先生的掌上明珠——江五小姐。”
他语气不紧不慢,可是却像是在江家这坐满人的大厅里,投下了一枚炸弹,顿时让所有人大惊失色,尤其是洵美,那张擦着胭脂的红脸颊,瞬间煞白。
江鹤年惊愕不已,站起身道:“陈管家,你是不是搞错了?”
陈管家笑着不紧不慢道:“司令特意交代过小的,是替三公子求贵府的五小姐。”
江鹤年震惊地盯着他,道:“怎么会?我们一直说得是三小姐……”他说完这句,忽然睁大眼睛,想起了一些事。
没错,谢家之前再次抛出联姻的橄榄枝,只说是想求娶江家小姐,却从来没指明是哪位小姐。是他自己一直想当然认为,既然文茵离开,按着长幼有序,接下来必定就是洵美,而且洵美自己也说在谢家晚宴见过谢三公子,还跳过一支舞。
可既然要跳过长幼有序,谢家先前为什么不说清楚?明摆着是要让人误会。
江鹤年看了眼面前面上犹带着笑意的陈管家,显然这人对自己的误会并不觉得意外。又联想到刚刚他口中的“掌上明珠”四个字,心中恍然大悟。
这些谢家分明就是故意的,难怪文茵走后,谢家不在乎江家只剩两个庶女,仍然愿意让其嫡出的三公子与江家女儿联姻,原来是看中了他江鹤年的掌上明珠。之所以先前不说清楚,就是为了让他误会。
等他答应了这门婚事后,再告诉他其实是采薇,他答应当然是好事,可若是拒绝,不仅印证了采薇确实是自己最看重的女儿,同时也得背上一个耍弄谢家的罪名。
谢家地位煊赫,愿意和江家结亲也不在乎庶女身份,已经是莫大的恩赐。可江家竟然还只愿意嫁一个不受宠的庶女。
这一好手段,真是把江家架在了火架子上,让人骑虎难下。
江鹤年一口银牙差点咬碎,看着面前笑容可掬的陈管家,暗忖这拿枪的人家,竟是这么阴险狡诈!
这种被人玩弄鼓掌之中的羞辱,让他一时怒从中来,又转头看了眼坐在旁边的采薇。此时的采薇也正看着他,面色还算平静,只是秀丽眉头蹙成一团,眸中的震惊错愕愤怒呼之欲出。
看着女儿那张昳丽的脸,江鹤年忽然就想起她的母亲。他这若是连她的女儿都护不住,以后下去了怎么去见她。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口气,就算是豁出去这条老命,他也要护着小女儿的周全。
江鹤年回过头,压下愤怒,笑着道:“自古长幼有序,既然谢家求得是江家女,于情于理应该是三小姐,不知谢司令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陈管家笑回:“我家三公子也非长子,求五小姐不也在情理之中么?”
江鹤年一时噎住,明白多说无益,便道:“看来是我们两家闹了点误会,这庚帖今日肯定是不能交换了。”他将谢煊的八字帖交还给对面的人,“麻烦陈管家回去转告谢司令,就说江家五小姐年纪尚小,老夫打算让她在家多留两年,是我们没有福气。”
陈管家接过庚帖,面色未变,仍旧是笑盈盈道:“那真是有些遗憾了。”
那媒婆本是兴致勃勃而来,此刻一头雾水,见陈管家告辞,恍恍惚惚地跟着走了。
采薇蹙眉目送一行人走出大厅,想起那日在西餐厅,谢煊对洵美说的话,他说是洵美和江家人误会了一些事,原来就是这个。
她当然不会以为谢家求江家五小姐,是因为谢煊相中她。实际上谢家玩这一套,分明就是试探她这个江家五小姐对于江鹤年的分量。
她之前一直觉得这事有些古怪,现在算是恍然大悟,弄了个明白。她就说,就算江家对谢家来说,是最合适的联姻对象,但让江家这种门阀的嫡子娶一个商贾家的普通庶女,怎么都不太说得过去,原来是知道了江五小姐在江鹤年心中的地位。
这故意制造的一手误会,可真是让江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旋涡。
等人离开后,江鹤年重重坐回太师椅上,脸色一片铁青。
屋子里一众太太和儿女,谁也不敢出声,只有洵美捂着脸嘤嘤哭起来,一开始只是小声啜泣,但很快忍不住,越哭越大声。
江鹤年有些脑仁发疼,轻喝了一声:“别哭了!”
然而他这一句彻底点燃了洵美心里的怨气,她蹭得起身,用阔袖擦了把眼睛,边哭边朝父亲嚷道:“都怪你偏心,要是我也是你的掌上明珠,谢家怎么会越过我求五妹妹?”
吼完,悲痛欲绝般捂着脸跑了。
大姨太在后面去追:“洵美!洵美!”
江鹤年被谢家摆了这一道,本来就又怒又气,洵美的反应,更让他火冒三丈,正要骂人,忽然又意识到,三女儿也是可怜的受害者,而且谢家这故意的误导,让洵美以后的颜面该往哪里搁。
虽然十个指头有长短,但洵美到底也是自己亲生的女儿,本来想撒的气,一股脑就全转到了谢家。
这些拿枪的混账东西!他江鹤年统共就三个女儿,这家丘八是打算全部祸害一遍才甘心么?
江鹤年越想越气,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江太太见状,柔声安抚道:“老爷!”
江鹤年却是抄起旁边的茶杯,狠狠掼在地上,瓷器碰撞地板的碎裂声,让厅里的众人,都吓得抖了一抖,玉哥儿更是将脸埋进了大少奶奶的怀中。
采薇想了想,走上前,扶住父亲的手臂道:“爸爸,您先别生气,反正庚帖还没交换,咱家也不是悔婚,这事儿咱们从长计议。”
江鹤年抬头看向女儿,拍拍她的手,郑重其事道:“你放心,只要你不想嫁,爸爸就一定不让你嫁。”
采薇轻笑了笑:“我知道。”又说,“我这里不打紧,您还是先去安抚三姐,发生了这样的事,她比谁都难受。”
江鹤年叹了口气:“这谢家真是造孽哦!”
*
谢家书房,靠在大班椅的谢司令,听完陈管家的报告,笑着朝对面的谢珺道:“江鹤年为了找靠山,之前对联姻一事乐见其成,可以毫不犹豫让两个女儿嫁进谢家,偏偏到了这个五小姐,就一口回绝。看来传言不假,江家最宝贵的女儿,正是这位五小姐,甚至远远超过先前那位私自去留洋的嫡长女。”
谢珺笑说:“咱们这样一试探,这五小姐风分量到底如何,一目了然。”
谢司令若有所思敲敲桌面,问陈管家:“江家那位五小姐才貌如何?”
陈管家道:“才情如何尚不可知,但是容貌远远在江家三小姐之上,仅就相貌这一样,依小的看,在这上海滩绝对是万里挑一的。”
谢司令朗声大笑:“好好好,这样老三也不会委屈。”又对谢珺道,“既然江鹤年不愿让他的掌上明珠嫁进谢家,我就非得要让季明娶了那位江家五小姐,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谢珺点头:“父亲放心,我一定尽快办好。”
谢司令想了想,又说:“你办事我放心,你三弟那边暂时别告诉,等事情尘埃落定,让他等着抱得美人归就好,他那个人太耿直,免得横生枝节。”
谢珺笑:“明白。”
第24章 二更
“洵美, 你这都哭了大半天了, 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多少吃点东西吧。”洵美的房内, 大姨太端着一碗酒酿圆子坐在床边, 轻声细语地哄着从上午到现在一直趴在床上哭的女儿,“我让厨房给你做了爱吃的酒酿圆子。”
洵美将脸埋在枕头间,嚷道:“我不吃!”
大姨太幽幽叹了口气道:“发生这样的事,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谁也没想到是弄错了。”
洵美抬起头,涨红脸吼道:“谢家为什么会这样?还不是因为我是江家不受宠的女儿,若我是爸爸的掌上明珠, 他们会越过我这个姐姐求娶妹妹吗?”
大姨太道:“我教过你多少回, 做人要知足惜福, 你爸爸从来也没少过你的吃穿用度,文茵采薇有什么你也会有。采薇出生就没了娘, 你爸爸疼她一点也不为过。”
洵美的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子, 她摸了把又流出的泪水, 抽噎道:“妈妈, 我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我该怎么办呢?阖府上下先前都以为谢家要求娶的是我这个三小姐, 现在忽然变成了五小姐, 以后指不定丫鬟佣人在背后怎么取笑我呢?要是传了出去, 我要怎么做人?”
大姨太道:“你以为就你冤枉, 你五妹妹不也一样?她下个月底才满十七。你爸爸一直打算让她找个情投意合的安稳人家, 现在倒好,忽然被谢家瞧上,而且就因为她是你爸爸的掌上明珠,娶她无非是想方便掌控咱们江家。这亲事还没定,就先摆咱们一道,这样的人家,嫁进去又有什么好?”
她话音刚落,房门隔扇咯吱一声被推开,采薇和青竹兄妹走了进来。
采薇道:“三姐,陈姨说得没错,谢家想和咱们江家联姻,就是想让咱们家源源不断给他们送钱。现在故意来这么一出,分明就是把咱们家玩弄在鼓掌之中,根本不在意咱们江家怎么想以及江家女儿的名声。那样的家庭,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嫁不得。”
洵美看到她,哼了一声,又歪头趴在枕头,留了个后脑勺给众人。
青竹走上前,义愤填膺接上采薇的话:“上次在餐厅,那谢三替我解围,亏我觉得他人品不错,原来竟是这样的人。咱们江家三位姑娘,都让他给祸害了一遍,他以为他是皇上在选妃么?爸爸发话了,这样的人家品行太差,咱们江家姑娘谁都不嫁!”
洵美终于又转过头,顶着那双已经变成一条缝的红眼睛,问:“五妹妹真的不嫁么?”
采薇点头:“当然,爸爸说了,就冲谢家这做事的风格,咱们也嫁不得。”
洵美默了片刻,小声嘀咕道:“可我觉得三公子看着不像品行差的。”
采薇忙说:“所以这人呐,不能光看皮相。你这不就差点被那谢三的外表所蒙骗了吗?”
虽然她并不清楚谢煊到底人品如何,并且照着上次在西餐厅他同自己这位二姐说的话,可能在故意误导江家这件事上,他并不知情。但如今为了让洵美那点少女幻想赶紧破灭,只能往他身上多泼点黑水。
洵美咬咬唇,愤愤道:“那我真是看错人了。”说罢,又补充一句,“衣冠禽兽!”
采薇看她这样子,有点想笑,但怕她生气,只能先忍着,顺着她的话道:“天底下好男儿那么多,咱们谁都别把眼光放在这种人身上,不值得。”
青竹用力点头:“没错。三姐你也不用担心被人笑话,爸爸已经对家里的下人说清了原委,现在大家都在私底下骂谢家缺德呢!”
洵美瞅了瞅弟弟妹妹,抽抽鼻子,接过母亲手中的酒酿圆子:“我饿了。”
大姨太总算松了口气,自己这女儿哪方面都比不上她的姐妹,唯有一样好,就是心大,什么事不太往心里去,再难过的事,过一两天就忘了。她笑着道:“那快吃,还想吃什么,我叫厨房给你做。”
洵美喝了口汤圆,瓮声瓮气道:“红烧蹄髈。”
采薇看着她,心中暗笑,到底只是个十八岁单纯的女孩儿,那刚刚萌芽的情窦,显然还不那么重要。
这厢哄好了洵美,采薇支开了牛皮糖青竹,去了江鹤年的寒梅斋。
进屋时,江鹤年正坐在大红木案几后,翻看账本。站在一旁的程展,见她进来,把屋子留给了父女俩,自己默默退了出去。
采薇脱了张杌子坐在父亲身旁,
“洵美还好吧?”江鹤年问。
采薇笑说:“三姐是小孩子脾气,哄哄就好了。”
“也是。”江鹤年点头,又道,“这回是我大意,着了谢家的道,害了洵美,”
“这怪不得你,要怪只能怪谢家不地道。”她看了眼他手中的账本,问:“爸爸,你准备给谢家送钱了?”
江鹤年看了眼女儿,笑道:“虽然我恼谢家的做法,但毕竟上海现在是他们的地盘,咱们想要安生,还是不能得罪他们。婚事肯定是不行了,他们这样办事,分明就是个火坑,不管是洵美还是你,我都不会让你们跳进去。他们想要的无非是钱,我给他们就是,之前本来是打算先给十万大洋,看来这次得多给一点,才能表达咱们的诚意。”
采薇抬头看向父亲,其实江鹤年都还不到五十岁,放在百年后,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然而此时灯光下的这张脸,早已经爬上了沟壑,昭示着这是一个正在迅速衰老的男人。
江家看起来光鲜,生意遍布全国,江鹤年在偌大的上海滩,也是跺跺脚能震一震的人物。然而时代更迭,局势莫测,沪上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要守住偌大的家业并不容易。最大的儿子云柏也才刚刚能给他搭把手,所有的担子都还压在他身上。在如今的局势下,要面临的不仅仅是如何打理生意。他还得盘算如何能让江家这块各方都觊觎的肥肉,在乱世中明哲保身。
采薇知道,在鲜花着锦的沁园,太太们养尊处优,儿女们无忧无虑的背后,是江鹤年呕心沥血的经营和保护。
她本来对父亲没有概念,但是来到这个世界后,慢慢体会到了这两个字的含义和分量。如今对她来说,江鹤年就是她的父亲。
她想了想道:“爸爸,俗话说破财免灾。既然谢家图得是钱,咱们就老实上供,求个庇护。”
江鹤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过两日我就拿钱去谢家表诚意和忠心。”说着,朝女儿笑了笑,“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让你嫁给那个谢三公子的。”
采薇站起来笑说:“那爸爸早些歇息,不要为这事操劳坏了身子。”
江鹤年微微昂头看向面容昳丽的小女儿,轻笑道:“小五啊,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突然长大了?”
采薇笑:“长大了不好吗?”
江鹤年呵呵笑道:“好,当然好,就是一想到女孩子长大了就要嫁人,我心里舍不得。”
采薇说:“那我不嫁人了,在家里陪伴爸爸妈妈。”
江鹤年失笑:“女孩子哪能不嫁人。你马上就满十七岁了,等忙完这些事,我也该好好给你物色一个你自己喜欢的如意郎君,好叫你母亲泉下有知也放心。”
采薇知道这是做父亲的期望,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跟他道了别。
这事儿在江家闹了不小的风波,不过江鹤年当天就在家里上下放了话,说是谢家耍得手段。江家向来对下人宽厚,上到管家下到门房听差,个个都对谢家做法义愤填膺,每天在沁园里,时不时就会听到下人们说谢家的坏话,连带着谢家三少也被从头到尾诅咒了不知多少回。
与此同时,江鹤年拿钱买平安这件事却不太顺利。他带着二十万大洋,亲自登门谢公馆,虽然谢司令热情地接待了他,也笑盈盈对儿女婚事上的误会表示遗憾,但却没接受那二十万大洋,只说如今军队还不算缺钱,等军饷短缺时,再找江家帮忙。
江鹤年是个重利的商人,这是他第一次因为送不出钱而忧心忡忡。他知道,谢家现在不要钱,显然是因为还想要人。
二十万不算少,但两家没有姻亲关系绑定,今日江家送他们二十万,明日可能就会送别人二十万,谢家显然看不上眼前这点利益。
江鹤年不知道这位高大壮硕声如洪钟的笑面虎司令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唯一能确定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药。
这事儿采薇很快知道,不过她也没太放在心上,毕竟江鹤年态度坚决,而谢家也不至于因为联姻不成,就针对江家,这对他们并没有任何好处。
洵美这几日,每天出门,都听到下人骂谢家,又因为这几日大家都轮番来安慰她,让她享受了一把众星捧月的待遇,还从江鹤年那里得了一百块大洋买新衣衫的钱,加上觉得采薇也是受害者,很快就释然,没那么难受了。
这日,江家收到了应彩霞十八岁的生日请柬。这位买办家的摩登小姐,为人十分热情,不仅邀请了洵美和青竹,还给只见过几次的采薇也发了帖子。采薇正好闷了几日,便准备了一份礼物,与兄姐一块儿去了生日会凑热闹。
*
礼查饭店每晚都会有达官贵人在这里举办各式各样的活动,但今晚似乎尤其热闹。
今日谢公馆宴请一位下榻在礼查饭店的英国公使,谢司令派了谢珺亲自上饭店迎接。一行人从下楼时,恰好遇到三三两两穿戴时髦的年轻男女,说说笑笑往酒店里走,其中两个还差点撞上了谢珺。
“对不起!对不起!”撞到人的年轻男孩,赶忙道歉。
谢珺轻笑着摇头,走到门口时,随口问门童:“今晚有人在这里举办宴会吗?”
门童道:“哦,是应买办家的六小姐在这里举办十八岁生日会。”
谢珺愣了下,兀自轻笑了下,对身旁的副官道:“阿诚,你先带史密斯上车,我马上过来。”
说完,踅身回到大堂,叫来经理,递给他两块大洋:“麻烦帮我准备一束玫瑰送给今晚在这里过生日的应小姐。”
经理道:“好的,二少。”又问,“卡片需要特别注明吗?”
谢珺思忖片刻,说:“不用,署上我的名字就好了。”
第25章 二合一
应小姐今晚请了几十个同学好友来参加生日会, 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气氛快活热闹。在这些青年人中,青竹无疑是最耀眼的男孩子,自然而然成为应彩霞今晚的舞伴。
一曲结束, 两个人正端着香槟来找洵美和采薇,一个洋人侍应生抱着一束火红的玫瑰走过来, 对她道:“应小姐,这是谢先生送给你的花。”
应彩霞接过花,自言自语道:“谢先生?哪个谢先生?”说罢取出花束中的卡片, 看了眼上面的署名,面露意外, “谢珺?谢家二公子?上海镇守使?”
侍应生点头:“没错, 就是谢家二公子。刚刚谢先生来礼查饭店接人,听说应小姐在这里过生日,便让人送上一束花。”
应彩霞笑道:“这位镇守使还真是挺客气的,上回谢家晚宴,我都没和他说过话, 他竟然还送花。”
采薇蹙眉看了她手中的卡片,想到什么似的, 问:“你和这位谢二公子见过吗?”
应彩霞道:“就上回他们家晚宴,我远远见过他一回, 他应该是没见过我的。不过话说回来, 谢家两位公子可都是一表人才。我三姐就喜欢谢二公子这种斯文儒雅的男子, 可惜她跟个穷学生私奔去了美利坚, 不然还有机会嫁给谢二公子。”
青竹闻言,不乐意了:“可别被外表迷惑了,一表人才的人指不定就是衣冠禽兽。我看姓谢的就没好东西。”
应彩霞笑说:“洵美不是要嫁给谢三公子么?你怎么骂起人家来了?”
谢江两家联姻告吹的事,外界显然还不清楚。刚刚有年轻英俊的公子邀请跳舞,洵美本来心情还不错,忽然被提到伤心事,顿时脸色不大好了。
青竹忙不迭啐了一声,道:“谢家那种拿枪的粗人,我们家才不会和他们联姻。”
应彩霞有些糊涂了:“可是上回在西餐厅……”
“上回就是他替咱们解了围,我三姐去感谢他一句而已。我三姐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应彩霞撇撇嘴:“那你不是还叫人姐夫么?”
青竹噎了一下,道:“那……那是因为他差点和我二姐订婚,幸好我二姐明智登船留洋去了。”
采薇看了眼洵美不大好的脸色,赶紧转移话题:“密斯应你可是今晚的主角,下支舞你别和青竹跳了,也要给其他公子一点机会啊!”
青竹一脸少年风流的坏笑:“就怕密斯应不想给别人机会。”
应彩霞斜睨他,嗤了一声道:“谁说我不想给别人机会?”
说罢将怀中的花束放在侍应生托盘上,走向不远处的一位公子,将手伸给她,两个人滑入了舞池。
采薇戳了戳一脸漫不经心的青竹:“你到底对人家什么意思?”
青竹:“什么什么意思?”
采薇道:“应小姐是正经人家的小姐,你要是对她有心思,就认真跟人家约会,别吊儿郎当的。”
青竹揉了把她的头发,吃吃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和他就是可以一起玩耍的朋友。”
采薇皱眉:“既然没意思,你就不要做出让人误会的行为。”
“密斯应这么摩登,男朋友多得是,怎么可能误会?”青竹朝舞池努努嘴,翩然起舞的应彩霞和舞伴不知道说了什么,正笑得花枝乱颤。
采薇转头一看,这位密斯应还真是个很放得开的新派小姐。
这个新旧交替的时代确实有些意思,一部份女性还裹着小脚,而走得快的一小部分,像应彩霞这样的摩登女郎,做派则已经和西方同步。
这样看来,也不用担心青竹祸害年轻姑娘了。她回头看了眼情绪还有点低落的洵美,笑说:“三姐,刚刚和你跳舞的那位公子一直在那边偷偷看你呢,你要不要过去再跟人家跳一支?”
洵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刚刚那位舞伴在看自己,见她看过去,朝他咧嘴傻傻地笑了笑。
这分明就是一个单纯的富家公子,这样的公子其实也挺好的。她想。
采薇见她半晌不动,推了推她:“去不去呀?”
洵美红着脸嗔道:“你真是烦呢!刚刚两位公子邀请你跳舞,你怎么不去?”
采薇道:“我今天不是太想跳舞。”
洵美嗤了一声,斜她一眼,飘向了远处那位年轻公子。
采薇看着自己那位娇羞又忍不住蠢蠢欲动的三姐,不由得有些好笑,年轻女孩儿就是好,什么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本来她还挺担心洵美一颗心丢在谢煊身上,但现在一看,是她想多了。
这时一个模样英俊的年轻公子走到她跟前,弯身伸手做出绅士的邀请姿势:“不知是否有幸请江小姐跳一支舞?”
采薇笑着婉拒:“不好意思,我刚刚香槟喝多了,有点不太舒服。”
公子有些遗憾地耸耸肩,倒也不强求:“那江小姐注意身体。”
采薇笑道:“多谢公子关心。”
连带这位叫不出名字的公子,她今晚已经拒绝了三位年轻人的邀请。倒不是她不愿意和异性跳舞,而是这生日会里的男女都太年轻了。刚刚邀请他的几个,看过去都不过二十岁。她实在是没兴趣和这些小孩子跳舞。
她从侍应生的托盘里拿了一杯香槟,走到一旁去欣赏舞池的民国年轻人。也不知是香槟有些醉人,还是棱镜灯的灯光太闪烁迷离,她忽然就觉得有些恍惚,一股陌生又熟悉的眩晕感朝她袭来,舞池里晃动的身影,变得有些失真,所有模糊的面孔,渐渐拼接成一张她熟悉的脸。
那是不久前,在这个舞厅里,挽着他跳舞的谢煊。
冷峻的表情,深沉如水的黑眸,灼热有力的手,清冽而又带着侵略性的男性气息。
采薇的一颗心在舞曲中,如擂鼓般剧烈跳动起来。
“小姐,您没事吧?”旁边的侍应生擦觉她的不对劲,走过来询问。
采薇回神,眼前的场景恢复真实,她摇摇头,灌了口沁凉的香槟,才勉强将刚刚那突如其来的混乱压下去。
她将手放在胸口,心中因为刚刚的失控有些茫然。
从生日会出来,已经临近十点。采薇三兄妹跟今晚的寿星应彩霞走在最后,正说说笑笑走出大门,见到门口站着几个高大的男人,正在用英文交谈。
门口光线暗淡,采薇本没注意,应彩霞却是认出了其中一人,咦了一声,小声道:“那不是谢三公子么?”
采薇这才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几步之遥,夹在几个洋人中的男人,正是谢煊。他显然也看到了这边,但只是随意扫了一眼,表情未变,又继续和洋人说话。
这人说英语还挺好听。
青竹冷嗤一声,拉着洵美大步往前走。
应彩霞跟上好奇问:“青竹,谢三少到底怎么了?”
青竹道:“也没怎么,就是人品低劣而已。”
应彩霞回头看了眼暗灯之下站在几个洋人中间,也仍旧鹤立鸡群的挺拔男人,实在没看出这副好皮囊下是怎样的人品低劣。
应家和江家的汽车停在不同的方向,两拨人正要停下来道别。送回公使一行人的谢煊,走了过来,朝几人礼貌地点点头,说:“听说今晚是应小姐生日,谢某祝应小姐生日快乐。”
应彩霞瞅了瞅脸色黑沉沉的青竹,干笑了两声:“谢公子太客气了。”
一旁的洵美幽怨地看了眼谢煊,冷哼一声,气哼哼扭头就走。
青竹和采薇连忙去追:“三姐三姐!”
谢煊看着三姐弟在夜色下的身影,眉头微微蹙了下,同应彩霞礼貌地道了声再会,迈开长腿朝江家姐弟走去。
“江公子江小姐,请留步。”
江家三姐弟闻言停下来,但洵美转身朝他看了眼,还是继续往家里的汽车跑去。
青竹是个暴脾气,看了眼姐姐,回头走到谢煊跟前,怒气冲冲道:“姓谢的,别以为你们有枪有兵就了不起!觉得自己是皇帝还是怎样?想娶我姐姐就娶我姐姐,想娶我妹妹就娶我妹妹?我跟你说,我们江家的姑娘,就算是没人要,也不会嫁进你们谢家。”
采薇:“……”骂人也不用诅咒自己人吧?
谢煊拧眉冷眼看着面前的怒目少年,又看了眼他旁边神色冷清的女孩儿,道:“江公子江小姐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这回采薇开了口,笑道:“这误会不就是你们谢家要的效果么?”顿了片刻,又才不紧不慢继续,“谢公子人中龙凤,可惜我和姐姐们都没这个福气,我祝公子早日觅得佳人。”
暗光之下,谢煊那双定定看着她的黑色双眸,依然辨不出情绪和温度,只是显得愈发深沉。他沉默片刻,似乎是想到什么,那双蹙着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轻笑了笑,朝兄妹俩点点头:“那我就不打搅了,二位慢走。”
青竹冷哼一声,拉着采薇走了。
谢煊冷眼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转过身对副官陈青山道:“回公馆。”
*
上了车上,青竹还义愤填膺着:“要不是看他腰间有枪,我今晚就直接动手了。”
采薇没好气道:“人家讲武堂和德**校出来的,就算没枪,你也别自不量力跟人动手。”
“军校出来怎么了?”青竹梗着脖子道,“我可是跟程大哥学过拳脚功夫的。”
驾驶座的程展赶紧笑呵呵道:“四少爷,你在外面可千万别跟人动手,我给你教的那点三脚猫功夫,哪能跟那些拿枪的军爷相提并论。”
不仅采薇,就是洵美也被程展这毫不留情的话逗乐,青竹则悻悻哼了声。
谢煊回到谢公馆时,谢司令和谢珺正在书房下棋。
“回来了?”谢司令看了眼从敞开的房门走进来的三儿子,随口问道。
谢煊点点头,走到父兄旁边,默默看着两人走了几步棋,才淡声开口:“和江家的婚事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谢珺看向他,笑道:“一点小误会,你不用担心,父亲和二哥会帮你处理好的,你安心等着娶江家那位五小姐进门就好。”
谢煊没有继续追问什么误会,只沉默了片刻,道:“若是江家不同意这门婚事,咱们也不用勉强,上海滩名门不止他们一家。”
谢司令将了谢珺的军,将堆在手侧的棋子,哗啦推到棋盘中,不紧不慢笑着道:“虽然上海滩名门不少,但当下最合适的确实只有江家。联姻就好比下棋,若要掌控棋局,自然得把最有用的棋子留在局中。”他从棋盘拿起一枚卒一枚車两个棋子,“虽然剑走偏门时,卒也能留在最后吃将,但谁都知道正常情况下,車才是最关键的棋子。没错,我是故意制造了点小误会,让江家之前误以为我们求娶得是三小姐,因为我要确定五小姐是这个車。他们如今拒绝了这门亲事,说明什么?说明五小姐确实是江鹤年最看重的女儿,而且比我们想象得更看重。”
说完,他将手中的卒丢开,只留一个車摊在掌心。
谢煊蹙眉,淡声道:“一场联姻罢了,父亲没必要这样大费周章。”
谢司令看了他一眼,说道:“如今天下局势不明,咱们谢家刚刚入沪,这场联姻是头等大事,自然是要慎重。”
谢煊迟疑了下,道:“可江家毕竟不是普通人家,咱们这样耍弄他们,只怕是已经弄巧成拙。”
谢司令不以为意地笑:“这事儿你就不用担心了,如今的局势下,江家不想答应恐怕也得答应。”
谢珺抬头,见谢煊眉头紧蹙,轻笑道:“三弟放心,这是你的婚姻大事,我们绝对不会仗着有枪有兵,就做出强取豪夺之事。相信江先生很快就会看清如今上海滩的局势,主动来求我们。”
谢司令点头,笑说:“他们江家要图安稳,势必得找一个靠山。既然已经和我们谢家扯上关系,只怕没有别的靠山再敢对他们伸出橄榄枝。江鹤年不傻,他不会因为一个疼爱的女儿,让整个江家处在危险之中。”说着,挥挥手道,“总之,这事儿你就不用管了。你从小桀骜不驯,不爱被约束,据说江家这位五小姐是个性子软不谙世事的娇小姐,这样的女孩儿娶回家对你再好不过。”
谢煊沉默片刻,没再争辩,只淡声道:“父亲这里没事的话,我就先回房休息了。”
谢司令招呼谢珺摆棋子,继续下棋,头也不抬道:“去吧。”
谢煊走出书房,本打算上楼会房间,但是想到什么似的,又下了楼,绕道后院,看到南配楼黑沉沉一片,才想起这个时候,眉眉早已经睡着了。
他在廊柱旁站定,看了眼天空的月色,从西裤口袋里掏出烟盒和洋火,抽出一根烟点上。
他想起刚刚父亲说的话——江家五小姐是个性子软不谙世事的娇小姐。
他统共只和那女孩儿见过几次面,模样生得确实像是不堪一击的娇花,然而无论是在医院,还是渣打银行的偶遇,抑或是晚宴中的舞会,甚至今晚不痛不痒说出那话的神情,分明就不是一朵风一吹就凋零的花。
也不知为何,他忽然就兀自轻笑了一声。
“三表哥!”
谢煊转头,看到裹着一件斗篷的表妹孙玉嫣沿着长廊朝这边走过来,他淡声问:“还没睡?”
玉嫣道:“本来已经要睡了,听到汽车的声音,猜想是你回来了。”
谢煊轻笑:“我回来不是挺正常么?晚上寒气重,早点睡吧,别在外面站着。”
玉嫣走过来问:“你怎么不回房?”
谢煊捏着手中的烟示意道:“抽完这根烟就回去。”
玉嫣想了想,道:“联姻的事我都听说了。那个江家和他们那五小姐算什么东西?竟然敢拒绝这门亲事。”
谢煊愣了下,轻笑道:“这事儿是咱们家做得不地道。”
玉嫣咬咬唇,过了片刻,试探问:“一定要联姻吗?”
“嗯?”谢煊不明所以,转头看向身侧的女孩儿,夜色下,那双眼睛睁灼灼看向他。
玉嫣又道:“我说一定要联姻吗?你真的心甘情愿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吗?”
谢煊轻描淡写别开目光,淡声道:“我没记错的话,你上半年已经过了十八岁生日,也到了许人家的年纪了。等这边安稳后,我跟你表舅提一句,让他给你物色一个如意郎君。”
玉嫣脸一红,道:“我才不嫁人。”
谢煊轻笑:“女孩子怎么能不嫁人?”
“反正我不嫁!”玉嫣跺跺脚,转身跑了。
谢煊扯了下唇角,摇摇头,用力吸了两口烟,将剩下的烟头摁灭在旁边的花盆里,转身走上了门。
第26章 一更
风平浪静过了几日, 商会一位姓林的元老八十大寿,在家中举办盛大的寿宴。这位林老爷就住在老城厢,与沁园不过隔了半里地,江鹤年又是商会副会长, 两家素日里交往甚秘,一家老小便去了林家吃酒。
林家的财力虽然在如今的上海滩, 已经排不上号,但林老爷交游广阔,在华界颇有威望, 寿宴自是宾客满堂。
林老爷喜欢听戏,家里有一个戏台, 今日专程请了上海滩有名的戏班子。今日众多宾客, 不仅有上海滩的达官贵人,也有老城厢的普通百姓,林家特意设得流水席,宾客吃了酒席,又可以去后园听戏游玩, 整个林宅十分热闹。
吃过席面,青竹急忙拉着采薇道:“走走走, 咱们去后面的戏台看戏去,据说今日林老爷请了坤班, 有刀马旦。”
采薇起身两人正要走, 只见院子大门, 进来声势浩大的一行人, 人还没到,洪钟般的声音先响起:“林老爷子,龙某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声音采薇似乎是听到过,转头一看,果然是上回在杏花楼里见过的那位青帮老板龙爷。
龙正翔走在最前边,身后跟着几个穿着黑色短褂的手下,臂弯则携着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这美人采薇自然也还记得,正是龙正翔的六姨太。她今日打扮简单,不过是一件水粉的褂子,头发用玉簪子挽着发髻,耳朵上只有一枚小小的珍珠耳环,只擦着点点胭脂。但这样的素淡,仍旧没有将她的美遮盖住半分。
在青帮那些粗鄙男人映衬下,更显得如出水芙蓉一般清雅昳丽。
寿星公林老爷子在儿子的搀扶下,走到门槛边迎接。
采薇瞅了眼,没什么兴趣,对青竹道:“走吧!”
她率先离席走了几步,然而却发觉青竹没跟上,转头一看,只见这小子正睁大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那位六姨太。
采薇微微蹙眉,戳了下他,小声道:“干吗呢?”
青竹像是打了个激灵般反应过来,支支吾吾哦了声:“没……没干什么。”
采薇笑说:“那赶紧走吧,别看到美人眼珠子就黏住了,跟个登徒子一样。”
青竹脸颊一红,恼羞成怒般低嗔道:“你胡说什么!”
采薇坏笑道:“你敢说你刚刚不是在看美人?”
青竹哼了一声,越过她先跑了。
采薇:“……”这是抽风了?
后园的戏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采薇同青竹找到三姨太和洵美的位子坐下。
三姨太道:“你们怎么才来?刚刚那出穆桂英挂帅的戏,好精彩的。”
“没事,还早着呢,指不定好戏还在后头。”采薇笑说。
三姨太道:“也是,今天林家可是请得上海滩最好的坤班。”
话音落,台上一位穿着大靠,顶盔贯甲的刀马旦,踩着急促的鼓点上台,身姿优美矫捷,英气十足,与普通的旦角截然不同。上台后,又连着两个漂亮的空翻,台下顿时一阵喝彩。
这流畅的表演,让采薇也不禁随着众人鼓掌,很快沉浸其中。
一段**结束,采薇才稍稍从戏中脱离,蓦地发觉本来坐在她旁边的青竹,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她咦了一声:“青竹呢?”
正在嗑瓜子的洵美翻着眼皮道:“刚跟凳子上长了钉子似的,坐了没多久就走了。他要能安安静静坐着看一场戏,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采薇想起今天来林家前,江鹤年特意交代过她,让她看着点青竹,别让他在人家家里闯祸。想了想,还是得去把人给找回来。
林家的宅子和沁园一样,也是典型的江南园子,水榭楼台,荷池假山,一应俱全。江家的孩子应该是常来林家的,不过现在的采薇不是从前的采薇,对这里印象模糊。在后院转了半圈,只见到零星的佣人和游览的宾客,没见着青竹的影子,也不知这孩子跑去哪里野了。
她继续走了一会儿,见到几个小孩子正往荷池中央的假山钻。这假山很别致,上面有亭台,下面是供人穿梭游玩的山洞,她从前在苏州的园林见过。她猜想青竹爱玩,指不定就在那里面,于是踏上水上的游廊,朝那假山洞口走去。
如今已经是数九寒冬天,但一进洞口,便有一股暖意迎面扑来,与此同时,光线也暗淡下来。采薇走到深处,刚刚的小孩子不见了踪影,却看到前方的岩石边立着一对男女。影影绰绰中,只见到那男人穿着长衫,身材颀长挺拔,站在他对面的女子,便显得娇小玲珑。
她心说这是有人在这里约会?自己走上前,只怕会打扰人家,干脆转身又往回走。
哪知脚下还没来得及迈步,那女子已经转头开口唤她:“采薇?是你吗?”
声音有些熟悉,采薇却一时没想起来是谁,不过人家已经打了招呼,她也不好再离开,只能继续上前。
走近之后,借着不远处洞口的光线,采薇才认出来,这女孩儿正是林老爷子的孙女林曼怡。这位林小姐是林家长房的嫡女,因为年岁相当,两家又隔得近,和从前的采薇算得上手帕交。模糊的记忆里还有一些零碎的交往场景。
而她也看清了靠着岩壁而立的男人,竟然好巧不巧,正是谢煊。
林曼怡对她笑道:“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巡阅使谢司令的三公子。谢公子,这位是沁园江家的五小姐。”
采薇还没开口,谢煊已经轻描淡写道:“不用介绍,我和江小姐有过几面之缘。”
谢江两家最近在联姻上弄出的风波,知道的人不多,但早前谢三公子和江二小姐联姻一事,很多小报写过,在上海滩不是什么秘密。林曼怡自然也知道文茵为了逃避联姻偷偷去美利坚留洋的事。听谢煊这么一说,她恍然大悟点点头,笑说:“也是。谢公子第一次来我们家,我带他随便逛逛。”她问采薇,“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采薇道:“我找我哥。”
“青竹吗?”林曼怡说,“我刚刚看到他好像一个人去了竹林那边。”
采薇道:“竹林?”
林曼怡道:“是啊,我还唤了他,他不知是不是在想事情,也没应我。”
采薇点头:“那我去找他了,不打扰你们二位的游览兴致了。”
说完朝沉默而立的谢煊点点头,迈步越过他往前方洞口走去。
哪知这山洞地面凹凸不平,她一个没太注意,脚下踢到一块凸起的石头,重重一个趔趄,就要朝前方栽倒。
“当心!”林曼怡轻呼一声。
与此同时,一只大手紧紧拽住了采薇的手臂,本来前倾的身体,被拉了回来,靠在了一具温暖坚硬的胸膛。
只不过她刚刚站稳,谢煊已经将手松开,一言不发地往后退了一步。
林曼怡拍拍胸口,笑说:“差点吓我一跳,幸好谢公子反应快。你慢些走,这洞里黑,地下又不平,我都摔过好多次。”
采薇理了理有些乱了的袖子,道:“多谢谢公子。”
谢煊淡声道:“举手之劳。”
采薇笑了笑,说道:“那您和曼怡继续游览,祝您玩得愉快。”
她这冠冕堂皇的话,林曼怡听不出里面的意思,谢煊却不会不明白。林家虽然财力比不上江家,但林老爷子儿女众多,整个家族在上海滩的影响力,绝不会比江家小。林家这位千金小姐,虽然年纪不大,但为人处世大方得体,是典型的大家闺秀。若是要联姻,也确实可以作为备选。
他在黯淡的光线中,淡淡扫了她一眼,不甚在意地扯了下嘴角。
林曼怡道:“走吧谢公子,我带您去看我爷爷的菊园,现下正是花开的好时候。”
“嗯。”谢煊点头。
双方相背而行,采薇先走到洞口,鬼使神差般往后看了眼。林曼怡和谢煊正并肩走到转角处,像是察觉一般,在她回头看去时,谢煊忽然也转头看过来。
洞里黑沉沉一片,采薇只看得到他的身形轮廓,看不清那张清俊冷冽的面孔。但不知为何,还是欲盖弥彰一般,迅速回过头离开。
她边往林家的竹林方向走边想,不说谢家的背景,就是谢煊这个人,也足够吸引女人的目光,全上海想做谢家三少奶奶的千金小姐,只怕是能排成长队。就是不知道这些小姐们,要是知道这位谢三少已经活不过几年,还会不会这样趋之若鹜?
不知不觉走到了竹林,采薇正要继续往前走,忽然一道身影走了出来,低着头疾步匆匆从她身旁擦肩而过。
“青竹!”采薇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四哥,惊愕地唤了一声。
青竹恍若未闻,继续往前走,采薇皱眉跟上去,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掌:“你魂儿掉了?”
青竹像是被吓了一跳,差点从地上蹦起来,转头看到是采薇,才重重舒了口气,拍着胸口一脸惊魂未定道:“你吓死我了!”
“不是,你怎么回事?连我都不认识了?”
“没事啊!”青竹用力摇头,脸上有掩饰不住的不自在,却努力装作一脸淡定,“我就是没注意。”
采薇狐疑问:“你一个人去竹林子干什么?”
青竹说:“我就是无聊,随便走走。”
“真的吗?”
“不然呢?”青竹笑着揉了把她的头顶,将她的手腕拉起,“走吧走吧,咱们去找苏姨和三姐,我真的就是随便逛逛。”
采薇嗤了一声,边跟着他走,边奇怪地回头朝竹林看了眼,只不过什么那里静悄悄一片,都没看到。
兄妹两人离开后,一个身穿黑色短褂的男人从另一个方向,走进了竹林,见到石桌上坐着的女子,恭恭敬敬道:“六太太,龙爷正找您呢。”
男人边说边悄悄去打量女子,竹林掩映之下,愈发显得像是从画卷走出来的美人。那旁边站着的丫鬟,本来还算清秀,但对比着这美人,便实在是只能算是鱼目了。
这美人正是龙正翔那位天姿国色的六姨太柳如烟。她朝来人轻轻笑了笑,柔声道:“好,我这就来。”
第27章 二更
采薇很快发觉青竹这几日不太对劲, 不像之前那样,整天蹦跶着往外跑,先生来上课,他竟然老老实实从头坐到尾。在沁园里也不再有事没事就逗弄小丫鬟们, 乍一看像是忽然沉稳了许多。只不过稍微留心,就会发现他和人说话时, 时不时就走神,一副心不在焉失魂落魄的样子。
采薇觉得奇怪,揪着他问了好几回, 他只说天气冷,提不起劲儿。
见他跟个小脚姑娘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没了往常的活力, 采薇正巧要去添置新衣裳,便拽着他一块儿出了门。
去得是租界里洋人开办的成衣店。
青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进了店里就坐在小沙发上,望着玻璃橱窗外的街道发呆。
四喜凑到采薇耳边小声道:“四少爷最近这是怎么了?跟癔症似的。”
采薇瞥了眼自己那便宜小哥哥,戏谑说:“可能是少男怀春吧。”
四喜眨眨眼睛不太明白。
采薇也只是随口开得玩笑, 继续挑选衣服。没过多久,本来坐在沙发上一副怏怏状的青竹, 蓦地一下站起身。
采薇愣了下,转头一看, 却见是一对男女从门口走了进来, 身后还跟着两个打手模样的黑衣男子。
正是青帮的龙正翔和他那位美若天仙的六姨太。
这位龙爷近年上位后, 无论走到哪里, 都弄得十分声势浩大,以至于他身旁的六姨太,与这阵仗实在是有些违和。采薇皱了皱眉,默默挪到了一旁。
“龙爷!龙太太!”青竹却主动走上前,跟人热络地打招呼。
采薇不动声色瞥了眼,心中有些纳罕。
龙正翔狐疑地打量一番面前这年轻人,忽然一拍脑门,朗声笑道:“江公子!瞧我这记性,上回林老爷子八十大寿刚见过,我差点没想起来。”
青竹笑说:“龙爷陪六太太买衣裳?”
龙正翔点头:“是啊!”说着拍拍身旁女人的手,看了眼不远处的采薇,笑道,“你去挑吧,我和江公子说说话。江公子这是来陪哪家的小姐来买衣服?”
“是我妹妹。”青竹目光轻描淡写落在那粗糙和白嫩的两只手上,旋即又移开了目光。
柳如烟温柔地对龙正翔嗯了一声,朝青竹淡淡笑了笑,往采薇这边的方向走去。
龙正翔笑呵呵拉着青竹在沙发坐下,从马褂口袋里掏出金色的烟匣子打开,摸出一根雪茄递给身旁的年轻人。
青竹摆摆手:“我不抽烟。”
龙正翔似是有些意外,笑道:“江家四少爷可是上海滩出了名的会玩,竟然不抽烟?”
青竹道:“不喜欢这味道罢了。”
说话间,他不动声色地转动眼睛,朝柳如烟的背影看了眼。
柳如烟已经走到了挂着样衣的衣橱前,她转头对上采薇看过来的眼神,微微笑着朝她点点头。
先前两次都隔了些距离,这回不过咫尺,采薇才发觉,青帮老板这位姨太太,比远看更加漂亮,尤其是那双仿佛带着水汽的眸子,有种浑然天成的楚楚可怜。难怪外界传言,龙正翔如今是独宠这位六姨太。
她礼貌地点头算是回应,继续挑选衣服。两人一左一右,一件件翻看衣橱里的样衣,最终几乎是同一时间瞧中一件酒红的呢大衣。
采薇率先收回手,问身旁的店员:“这衣服还有吗?”
店员道:“回小姐,这衣服就挂在这里的这一件了。”
柳如烟笑道:“没关系,我再挑别的。”
在沙发上抽雪茄的龙正翔听到这边动静,朗声道:“怎么回事?衣服就剩一件?你们这是怎么做生意的?”
店员是中国人,自然是认识上海滩这位大人物,恭恭敬敬道:“龙爷,这衣服卖得好,成衣就只剩这一件,新衣还没上来。”
柳如烟回头朝龙正翔温柔一笑道:“龙爷,好看的衣裳很多,这件就让给江小姐,我再挑就是。”
龙正翔摆摆手:“行,那你让给江小姐,那你多挑几件。”
柳如烟笑着嗯了一声。
她都已经这么说了,采薇也不好再客气,便上拿了衣服去试衣间去试穿。等换好衣服出来,柳如烟已经挑好几件衣服,也没试穿,全让人包上,然后交给龙正翔的随从拿好。
她看到采薇穿上那件酒红色的呢大衣,笑说:“江小姐果然适合穿这件。”
采薇道:“还得谢谢六太太割爱。”
柳如烟说:“江小姐客气了。”
龙正翔走上来揽住她的肩膀,同兄妹二人道别:“江公子江小姐,那我们先走了,回去替我向江老板问好。”
青竹点头:“龙爷龙太太慢走。”
一行人从店里离开,屋子里顿时开阔不少。采薇瞥了眼身旁的少年,却见他怔怔地望着柳如烟的背影,眼睛一眨也不眨。
她不由得皱起眉头,正要开口将他唤回神。话还在唇边,外面忽然传来一声爆炸声,连带着店子的玻璃橱窗也被震碎,不过是一瞬间,那本来平静敞亮的街道,淹没在浓烟滚滚中,尖叫哭泣声不绝于耳。
青竹这回倒是反应快,将采薇一把摁在地上:“趴好,别乱动。”
说完自己却跑了出去。
采薇惊得大叫:“青竹!你干什么去?”
然而被唤的人却没理会她,很快消失在浓烟滚滚中。
爆炸声之后,外面又有枪声响起,夹在着路人的尖叫,采薇听得心惊胆战。抬头朝橱窗外看去,除了一片浓烟和溃散的人群,什么都看不到。
枪声越来越密集,似乎是两伙人在火拼,隐约有人中枪倒下。采薇心急,怕青竹出事,咬牙爬起来,朝外面冲了出去。
“小姐!小姐!”四喜惊慌失措地在她后面叫唤。
采薇大声道:“你待在里面别动!”
爆炸后的浓烟还未散去,枪声仍在乱响,路人惊叫着逃散,采薇刚刚出来就差点被人撞上。她也不敢走远,只在门口处大声呼喊青竹的名字。
然而没有人回应。
然后她的余光便看到了龙正翔,此时正被手下扶着在路边,头上的血在往下淌。他的手下拿着枪挡在他跟前,而他那位六姨太,却不在了身旁。
采薇明白了,这是有人要刺杀这位青帮老板。她来到这个时段,从大报小报了解了不少青帮的消息。这位龙正翔原先在青帮只能坐在第二第三把交椅,原先的头领是反袁革命领袖,因为讨袁失败,东渡日本,给了龙正翔上位的机会。青帮虽然是个帮派组织,但派系林立,有不少是革命志士,为推翻前清统治出过不少力,和龙正翔不是一个路子,要刺杀他不足为奇。
她正犹疑间,忽然一道身影从烟雾中蹿出来,点燃了一枚□□朝龙正翔的方向扔了过去。然而龙正翔手下反应极快,飞身上前,一脚将□□踢开。
采薇惊愕地看着那枚□□穿过烟雾朝自己飞过来,还没反应,整个人已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倒在地,一具坚硬的身体将她紧紧压下。
轰然一声,着地的□□爆炸。采薇只觉得耳膜被震得发疼,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嘈杂的周遭忽然变得万籁俱寂。
“应小姐!应小姐!”
身上的重量松开,采薇回头,看到额角正在淌血的谢珺。他双眼焦灼地看着自己,嘴唇翕张,在和自己说话,可是那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模糊糊听不清楚。
谢珺将她扶起来,半拖半拽将她弄到门口,一把推进去大声道:“躲好,别出来!”
采薇的脑袋还是轰隆隆一片混乱,人还没站稳,已经被屋子里的四喜大力扯到了柜台边。
砰砰砰又是几声枪响,然后是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烟雾中,一辆车子急速蹿了出去。穿着军装的谢珺,疾步上前,飞身跃入路旁的一辆车内,司机飞快发动车子追了上去。
引擎声渐远,混乱也逐渐平息,只剩还未完全消散的烟雾,以及受伤的路人哭泣的声音。而周遭的声音,也一点一点回归到了采薇的耳朵里。
采薇像是猛然惊醒一般,大叫一声:“青竹!”
再次挣脱开四喜的手,往外冲去,这回还没出门,恰好撞上刚刚不知跑哪里去的青竹。
“妹妹,你没事吧?”青竹抓着她的手担忧问。
采薇抬头,看到他除了脸色有些脏,并没有受伤的痕迹,心里顿时松了口气。可她到底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不仅当街爆炸,持枪火拼,自己还差点命丧炸弹之下,这样的后怕,比起上回在戏园谢煊的一枪,有过之无不及。
她气得用力拍了几下青竹:“你刚刚干什么去了?吓死我了!”
青竹支支吾吾道:“我就是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采薇道:“那些人又是开枪又是丢炸弹,你这样乱跑,出了事怎么办?”
青竹嘿嘿地笑:“我这不是没事么?”
四喜走上前,嗔道:“四少爷,你也太不知道轻重了,刚刚小姐担心你出去找你,差点被炸到。”
青竹面色大惊:“是吗?你一个女孩子出来找我干什么?我有分寸的。”
采薇还是怒意未消:“往枪林弹雨里跑,叫有分寸?我跟你说,待会儿回去我非得给爸爸告状不可。”
青竹赶紧拉住她的手,低声下气央求道:“好妹妹,是我错了,你可千万别告诉爸爸,他老人家吓到可就不好了。我保证,下次肯定不会这么冲动了。”
采薇哼了一声,将他的手甩开,狠狠瞪他一眼:“赶紧回家。”
青竹嬉皮笑脸颠颠跟上。
第28章 二合一
烟雾渐渐散去, 青帮的人已经不在,地上一片狼藉,还有没来得及完全干涸的血迹。采薇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这个时代的混乱。
回到沁园,采薇到底还是没给江鹤年告状, 只是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到了晚上躺在床上都没能平静下来。
今日若不是谢珺及时出现救了自己, 只怕她现在就算是没丢了小命,也是一个缺胳膊少腿的人了。这样一想,不免后怕。
她记得谢珺当时额头在流血, 应该是被炸弹给伤到的,虽然看他后来敏捷跳入车内的情况, 应该不算严重, 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清楚。
怀着这样的担心辗转反侧到凌晨,采薇才勉强入了睡。
隔日一早,她就让听差去把报纸给自己拿来。果不其然昨晚那场爆炸和枪击上了报,说是刺客可能跟反袁乱党有关, 所以惊动了镇守使署,镇守使谢珺亲自出动, 已经将乱党全部抓捕。但这些消息,没有一条提到谢珺的伤势。
这也不奇怪, 谢珺身份特殊, 受伤这种事若是传出去, 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总归人肯定是活着的。
救命之恩不是小恩情,吃过午餐后,采薇决定去闸北的上海镇守使署,看看谢珺的情况,当面跟他道个谢。而且看他昨天还是叫自己应小姐,显然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得去纠正一下,毕竟有个真的应彩霞,免得以后闹出乌龙。
她寻了个借口自己一个人出的门,没让四喜跟着。闸北在租界北边,是新兴的华界,距离老城厢不算近,采薇坐了电车,又包了一辆黄包车,才辗转到达。
比起华亭镇守使署那栋两层小楼,闸北的上海镇守使署就大气了太多,占地数十亩,四层楼的主建筑气派森严。这倒也不足为奇,在这个军政时代,镇守使就是上海之王。
采薇来到门房前,说是镇守使的朋友,让卫兵帮忙通报。虽然她穿着绫罗绸缎,但镇守使身份显赫,并不是寻常人能见的。那卫兵目光显然带着怀疑,冷淡回道:“镇守使大人今天不在使署,姑娘请回吧。”
采薇以为这是托词,道:“我真的是镇守使的朋友,麻烦您去通报一下,就说我姓应,镇守使应该就知道了。”
卫兵微微蹙眉道:“都说了镇守使大人今日不在使署。”
采薇想了想,又问:“我可否冒昧问一下,镇守使他的伤是否严重?”
卫兵顿时警惕地看向她:“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知道镇守使受伤的事?”
采薇见他这草木皆兵的模样,有些啼笑皆非,正要再解释一句自己是谢珺的朋友,余光却瞥到门内走出来一道穿着军装的挺拔身影,到嘴的话顿时又停下。
门房的卫兵见到谢煊,迅速起身行了个军礼:“三少!”
谢煊点点头,目光瞥到趴在窗口的采薇,问:“怎么回事?”
卫兵恭恭敬敬回道:“这位小姐要见镇守使大人,我说了不在,她非不信。”
谢煊跨过小门,走到采薇身旁,神色一如既往的冷冽,轻描淡写道:“我二哥确实不在使署,不知江小姐找我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卫兵见这位小姐果然是和谢三公子认识,心道幸好刚刚态度不算太坏,悻悻地坐回了位置。
采薇如实道::“昨天青帮龙爷被刺杀的时候,我正好也在附近,差点被炸弹击中,是二少救了我。我见他昨日好像受了伤,就想来问问情况,顺便感谢他。”
谢煊道:“一点皮外伤,没什么大事。”
采薇闻言,稍稍松了口气,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既然他不在使署,我改日遇到他再道谢。”
谢煊轻描淡写嗯了一声,看了看她说:“我回华亭,从南市路过,要不要捎你一程?”
采薇道:“不麻烦了,我坐黄包车就好。”
谢煊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直接朝街对面走过去,他的福特车就停在那里。
既然谢珺不在,采薇也准备打道回府,她来到路边等黄包车,只是刚刚站定,忽然有一滴冰凉的水落在脸上。抬头一看,却见本来晴好的天空,不知何时乌云密布,眼见着是要下雨了。
采薇暗叫倒霉,往街道一看,本来的车水马龙,顷刻间已经是门可罗雀,一时竟没有黄包车的影子。
正思忖着是不是要找个地方先躲雨,一辆黑色的汽车,在她跟前停下。谢煊的脸从窗户内露出来,看向她淡声道:“上车吧!”
采薇自是不再犹豫,赶紧打开车后座门钻了进去。
“多谢了!”她说。
谢煊俊眉轻挑:“不客气。”
车子刚刚上路,开了不到几十米,天空的浓云变得更加乌黑,淅淅沥沥的雨点,转瞬间已经变成了瓢泼大雨,天色仿佛突然就进入了暮夜。
采薇心道幸好上车快,不然指不定得淋成落汤鸡,这大冷天的还不得冻死。她想说点什么缓解车内那因为陌生而不太自在的气氛,然而车子穿梭在大雨滂沱,耳朵里全是哗啦啦的雨声,只得作罢。
光线暗沉,大雨落在前挡风玻璃,雨刷擦擦地刮着,也不太看得清楚前路。谢煊专注开着车,车内没人开口说话,倒也不觉得尴尬。
也不知行了多久,本来还算平稳的车子,忽然重重颤抖了两下,吱的一声停了下来。因为是忽然熄火,驾驶座后的采薇,在这剧烈的晃动中,一个趔趄,往前栽去,眼见要一头磕在椅背上,谢煊下意识反手一挡,护住了她的额头。
采薇惊呼一声,坐直身子,问:“怎么了?”
谢煊没立刻回答她,只是收回手,尝试点火,但是没成功。
他皱了下眉头说:“车子出了点问题,我下去看看。”
天空如同破了洞一样,雨势丁点未减。谢煊从椅子下取出雨衣,随意披上,打开车门走到车头去检查。
采薇皱眉看向挡风玻璃前方的男人,只见昏沉沉的光线下,他向前躬着身体,双手打开引擎盖。因为雨太大,顺手抹了把眼睛后,又飞快盖上引擎盖,回到了车内。因为雨太大,他才在外面站了片刻,便裹挟了一身冰凉的水汽,拿下雨衣帽子时,额前已经在淌水。
采薇问:“怎么样?”
谢煊边脱雨衣边回她:“雨太大没法修,得等小点才行。”
采薇忧心忡忡看向窗外。这一带有些荒凉,应该是快过了闸北,又还未进入租界,周围几乎没有什么建筑,只有小山坡,以及不远处的苏州河。黄包车自然是没有的,就算有,这么大的雨也没法坐。至于步行走回去,更是不可能,别说她没伞,就是有伞,这么大的雨,也不知要走多久,而且十有八.九会迷路。
这样看来,除了等雨停,别无他法。
谢煊脱掉了雨衣,在手套箱翻了下,大概是找手绢,但是没找到,只能用手随意抹了两把脸上的雨水。采薇见状,从手包里掏出手绢递上前。
谢煊愣了下,接过来,终于是将被雨水打湿的额头擦了干净。擦完,顺手还给她。
采薇随口道:“你用吧。”
谢煊心知这些千金小姐讲究,被人用脏的手绢大概是不会再要的,扯了下嘴角,随手塞进了手套箱。他看了眼外面黑沉沉的天色,道:“估计这雨还得下一阵。”
采薇嗯了一声,忽然打了个喷嚏。如今已经是仲冬,正是最冷的时候,加上又遇上下雨,坐在车里也冷得厉害。
谢煊回头看了她一眼,退了身上的腰带和枪套,将衣服解下来。采薇还没反应过来,一件带着男人体温的军服,已经兜头盖在自己头上。
“将就着穿上吧!”
这人可真是粗鲁,采薇有些无语地将衣服从自己头上拿下来。这铁灰色的军服,除了还未散去的温度,还隐隐有烟草的味道,不算浓烈,所以也不至于难闻。
她是来自一百年后的现代女性,并不保守羞涩,但是手上拿着这件带着男人气息的军服,还是有点不太自在。
她看向前方的谢煊,见他只着一件夹棉的衬衣,问:“你不冷吗?”
谢煊道:“我们在军营,数九寒冬也常常穿单衣的,习惯了。”
采薇哦了一声,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也不再矜持矫情,赶紧将衣服披在了身上。她如今才十七岁,身体纤瘦娇小,这军服在自己身上,就如同挂了个大面袋一般空空荡荡,她只得稍稍裹紧了些,于是那衣服上陌生的味道,争先恐后往自己鼻间钻。
好在身上是暖和了不少。
外面的天色暗,车内的光线更暗,要不是雨声滂沱,孤男寡女待在这昏暗的狭小空间,只怕早就让人不自在。
采薇不动声色地看向前方的男人,昏暗之下,只看得到一个模糊侧面轮廓,他微微低着头,从裤袋里掏出了一只怀表,重复着打开又盖上的动作,不知是因为无聊,还是等待让他不耐烦。总是,显然是没有和身后人闲聊的打算。
算起来,两家因为联姻的事,闹得不算开心。他出于绅士礼节让自己上了车,但对于她这个江家小姐只怕是心中不以为意。采薇也懒得主动开口,一来是不想自讨没趣,二来是这人总是一副倨傲冷漠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个好沟通的——哪怕从请她上车到给她衣服的行为都算得上绅士。
但也仅此而已。
两个人一前一后,就这样各有所思地等着雨势停下来,然而老天爷像是专门跟人作对似的,那雨水不仅没有减小的架势,还越下越凶。
因为昨日那惊魂的险遇,采薇昨晚睡得不是太好,也不知是不是雨点拍打车身的节奏,有催眠的效果,靠在窗边的她,竟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而坐在驾驶座的谢煊,无聊地玩了会儿怀表,是真的有点烦了。他放下表,从手套箱里摸出烟和洋火柴,正要点上,忽然想起后排还有个女孩儿。转过头借着微光,正要问她介不介意自己抽烟,却见那后面一直安安静静的人,早不知何时和周公约会去了。
他微微一愣,轻笑一声,收了烟,心想这丫头胆子还真够大的,孤男寡女待在车内也敢睡着。
车内光线太暗淡,女孩的面孔没在暗影当中,但仍看得出年轻昳丽的轮廓。
谢煊只淡淡扫了一眼,就转过了身。
采薇这一觉睡得还挺沉,睁开眼,外面的雨还没停,她揉了揉额头随口问:“几点了?”
谢煊拿起怀表看了眼:“快六点了。”
“啊!”采薇轻呼。
谢煊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饼干和一个军用水壶递给她:“这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先随便吃点垫垫肚子。”
采薇接过来,看了眼,那饼干应该是军用打压缩饼干,小小一块却又硬又沉,她问:“你吃了吗?”
“吃过了。”
采薇抿抿唇,不得不说,还真有点饿了。她撕开饼干包装,咬了一口,味道寡淡,而且又干又硬,吞咽时差点没噎到,赶紧拎开水壶对着壶嘴灌了两口凉水。顺利吞下后,她舒了口气,却忽然又意识到手中的水壶是谢煊用过的。
她也不是那么讲究的人,但跟人共用水杯这事儿,还是个男人,不由得让她涌上一股不自在。
为了转移自己这点矫情,她开口问:“这是你们行军时吃的干粮?”
谢煊侧身看她,点头:“嗯,这是配给将领的。”
采薇随口道:“配给将领的还这么难吃?”
谢煊轻笑一声:“你以为行军打仗跟你们富人家的千金小姐一样,想吃什么有什么?”
采薇撇撇嘴:“我就是客观评价一下这饼干的口感,你怎么还人身攻击上来了?”
谢煊愣了下,失笑摇头,看了眼外面黑沉沉的天色道:“将就吃点压压肚子,我估计雨停还得等个把钟头。”
采薇咬了口饼干,这回喝水时记住了嘴巴离壶嘴没直接接触。不得不说,这饼干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饱腹感十分显著,就这凉水几口下肚,竟然就饱了,剩下吃了的半块也不好还给人家,便塞进了手包,只把水壶递还了前面的人。
也算是吃饱喝足,她将脸贴在玻璃窗,看着外头惆怅道:“今天出门该看黄历的。”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终于是听到了她的心声,过了片刻,雨势终于慢慢缓下来。
谢煊拿起雨衣递给她:“差不多了,你穿上下来给我打手电,我赶紧把车修好。”
虽然雨小了,但还是淅淅沥沥没有停,采薇接过雨衣:“那你呢?”
“这点雨我用不着。”
说完已经拿起电筒下了车。
采薇赶紧脱了军装套上雨衣,跟着他来到车前,又从他手中接过手电。雨虽然快停歇,但寒风依然凌冽。采薇下意识四顾了下,这才发觉,这附近哪里只是人烟稀少,简直像是荒郊野岭。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隔了好像十万八千里,而这四周除了风声就再无其他。
但因为有谢煊在,她倒没觉得可怕,毕竟他是拿枪的。
谢煊已经打开了引擎盖,借着手电的光,弯身去检查发动机状况。他只着一件夹棉衬衣,可好像并不觉得冷,衬衣下的手臂,随着手上用力,隐隐浮现喷薄而流畅的肌肉线条。
采薇忽然想,这样一个年轻健朗的男人,怎么会年纪轻轻就死去的?虽然这是一个乱世,但这两年相对安稳,并没有打过什么仗,按着历史进程,军阀混战还得三四年后。实际上,在她有限的历史知识里,谢家并没有在军阀割据的时代留下名号,而按着谢家现在的势力,是不太可能的。
到底是因为谢家迅速衰败?还是说她现在所经历的时代,跟百年后的历史有了不为人知的细小偏差?
约莫一刻钟后,就在采薇觉得举着电筒的手有些发酸时,谢煊直起身,一把将引擎盖阖上,拍拍手道:“应该好了。”
边说边下意识回头看了身旁的女孩一眼,暗沉的光线下,她的表情有种与年纪不符合的平静,完全不像是一个在荒郊野外和男人独处的少女。
他忽然又想起父亲和二哥说得话——江家五小姐是个不谙世事的娇小姐。
“走吧。”他淡声说。
“嗯。”采薇举着手电转身往后走。
两个人不约而同,往天空看了眼,雨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下来,浓云散开,天空像是洗过似的,一片澄净,竟然还有几颗星子影影绰绰挂在了上面。
采薇说:“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谢煊道:“但愿。”
第29章 一更
回到沁园, 已经过了八点。这么晚才回来,自然是被一家老小担心地问东问西, 她只说在租界和许久不见的同学喝茶, 恰好遇到暴雨, 就耽搁了回家。她在家里素日乖巧听话, 众人也没多怀疑。
只不过,她到底还是感冒了。隔日醒来头昏脑涨, 咳嗽个不停, 四喜见了赶忙咋咋呼呼去找大夫拿药。感冒不是大病, 却着实折磨人,加上这具身子娇气,她连着几日,都是昏昏沉沉浑身乏力,喝得汤药效果甚微, 只能等着慢慢痊愈。
因为生病,她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哪里都懒得去。倒是青竹这几日天天往外头跑, 即使采薇脑子不大清明,也看出自己这位便宜四哥, 肯定是哪里不对劲。
她还没抓他问个究竟,这日早上, 江四少自己送上了门。他将四喜支开, 鬼鬼祟祟蹿到采薇跟前, 嬉皮笑脸道:“好妹妹, 你还有多少私房钱?”
少年人的小心思都写在脸上,采薇瞥了他一眼,道:“上回二姐去美利坚,我攒的钱都给她了,现在顶多就十几个大洋。”
青竹抓住她的手摇晃道:“那你都借给我,下个月我就还你。”
采薇道:“你要买什么东西么?告诉爸爸就好了,只要不是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他都会买给你的。”
青竹清了清嗓子,支支吾吾道:“不是买东西,是我前日去赌坊玩输了钱,我得去还给人家,不然等他们上门收账,叫爸爸知道了,又得揍我。”
采薇闻言一愣,蹙眉瞪向他:“赌钱?江小四,你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青竹手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对赌钱没兴趣,就是前日和朋友喝了点酒一时糊涂。”
采薇倒也知道,江家四少爷虽然是个纨绔,但无非是少年心性贪玩而已,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恶习。她不动声色地对上他略微躲闪的目光,心知这孩子估计有事瞒着自己。
她想了想,走到柜子前,从一个小抽屉里掏出所有的银元递给他:“行,去把钱给人还上,这回我就不跟爸爸告状了,但下不为例。”
青竹欢喜地跳起来,接过钱往兜里一塞,大力将她抱起来转了个圈:“就知道妹妹最好了。”
采薇一脚将他踹开,少年嘻嘻笑着跑了。
采薇皱眉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迅速换了件袄子,跟了出去。
“小姐,你干什么去?”刚走到门槛,四喜蹿出来大声道。
采薇差点被吓了一跳,本来是要寻个借口打发她,但转念一想自己一个人出门反倒会引人注意,小心让青竹发现,便道:“咱们出去买点东西。”
四喜欣喜点头:“好啊,闷了几日正想出去呢。”
两个人出门时,青竹已经走到路口,上了一辆黄包车。四喜道:“哎?四少爷在那边呢!他怎么一个人?连小顺都没带?”
采薇拉住道:“你有没有觉得这几日青竹不大对劲,咱们跟上去看看,你可千万别乱叫被他发现了。”
四喜赶紧捂住嘴巴,声音从指缝间瓮声瓮气传出来:“我是觉得四少爷最近不大对劲,有时候丫鬟在园子里撞见他,同他打招呼他好像都听不见似的。”
采薇不曾想连粗枝大叶的四喜都发觉了青竹的异样。不过也难怪,青竹在家中,同这些年轻丫鬟打得火热,他要有什么不对劲,丫鬟们肯定最先觉察。
她点点头,拉着四喜走到路口,伸手招来一辆黄包车,上车后对车夫指了指前方已经快跑远的黄包车道:“跟上那辆车,但是别让人发现了。”
车夫得令,“好嘞”一声,拉着两个女孩子,就跟脚下生风一样往前跑去。
两架黄包车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加上白日老城厢这边车水马龙喧闹嘈杂,青竹自然是没察觉自己被人跟上了。
一路从南市到洋场,半个小时后,前方的黄包车终于在一间茶楼门口停下,穿着一身西装的青竹,从车上下来,采薇也忙不迭让车夫将车停下来,下车给了两枚铜元,拉着四喜往前走去。
这是一家新式茶楼,环境很幽雅,消费昂贵,这会儿店里人不多。采薇进去的时候,已经看不到青竹的身影,显然是上了二楼的包厢。
采薇也不好一间一间去敲门找,干脆就在一楼要了个位置,叫了一壶茶等着人出来,再去逮着问究竟。
然而,她茶水还没喝半杯,未等到青竹下楼,却见青帮那位王少爷王翦领着两个巡捕房的人,气势汹汹地走进来,直往楼上奔去。
采薇愣了下,直觉不好,赶忙跟上了上去。
这三人到了楼上,也不敲门,将追上来的服务生推开,对着包厢的门,一扇一扇直接撞开。包厢里顿时发出尖叫和怒喝。
王翦像是一头横冲直撞的豹子,对包厢里的反应置若罔闻,继续踹门。
直到第五间,他终于停下来。在里面传出女子轻呼的同时,也想起一道采薇再熟悉不过的少年声音:“做什么!?”
采薇的心脏差点漏了半拍。
王翦停下了粗暴的动作,站在门口狞笑一声:“江公子六姨太,聊得可好?”
采薇闻言,大惊失色跑上前,推开两个巡捕,往门内一看,果然看到里面的一对男女,正是青竹和龙正翔那位六姨太。
青竹已经站起身,本是怒目看着王翦,忽然见采薇出现,脸色顿时微变,羞恼尴尬一时交织在一块。那位六姨太还算淡定,她仍旧坐在椅子上,转头看向门口的人道:“王少爷,是龙爷让你来的吗?”
王翦皮笑肉不笑道:“六姨太,做人……尤其是女人,得知足懂吗?你一个苏州河上的歌妓,龙爷看中你,给了你一个姨太太的名分,把你当成眼珠子宠着,那是你前辈子积来的福气,你还不知足?竟然要跟一个小白脸私奔?”
青竹脸一阵白一阵红,怒道:“王翦,你胡说些什么?我只是找龙太太说点事而已。”
王翦冷哼一声,朝身后的巡捕挥挥手:“去给我搜。”
“你们干什么?”采薇想去拦,但是却被人推开。
王翦这才注意到她,笑道:“原来是江小姐,我劝你回去转告给江老板,他的好儿子想拐走龙爷最宠爱的六姨太,这笔账你问问他该怎么算?”
两个巡捕人高马大,很快就钳制住了想反抗的青竹,并从柳如烟的手袋找出一枚信封,又从信封里掏出一张船票。
“王少,是去日本的船票。”
王翦冷笑:“人赃并获,六姨太跟我回去好好同舅舅交代吧?至于江少爷……”他皮笑肉不笑冷嗤,“带去巡捕房。”
柳如烟秀眉蹙起,哂笑一声:“这里总共就一张船票,是我自己要去日本。我跟江公子就是喝杯茶而已。龙爷要罚就罚我,不要牵连他人。你们休要冤枉人。”
王翦笑:“是不是冤枉可不是你们奸夫□□在这里说了算。”
青竹涨红脸道:“放你娘的狗屁,你少血口喷人!你舅舅仗势欺人强抢民女,我看不下去,替天行道而已,我和柳姑娘是清清白白的。”
王翦只冷哼一声。
这一来二回,采薇已经理清了到底怎么回事,心知这回青竹是闯了大祸。她已经察觉这孩子最近不对劲,可是却没想到是跟龙正翔这个六姨太有关。
原来他问自己要钱并不是赌钱,而是为了帮助青帮老板这位姨太太。他是什么时候和这个六姨太牵扯上的?她怎么就没早点发现?以至于让他不知天高地厚地惹出了这么一桩祸事。
当然,现在想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她挡在门口,对王翦道:“王公子,我知道巡捕房是由你们青帮把持着的,但因为私事动用巡捕抓人可不合规矩,我们是可以告上去的。”
王翦看着她笑盈盈道:“江小姐,您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想必你也是读过书的新派女子,对民国暂行的律法也略知一二,去年三月颁布的《暂行新刑律》第二百八十九条,是这么说的,和奸有夫之姓者,处四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我这是按律行事,可不是滥用职权随便抓人。”
“你放屁!”青竹恼羞成怒大喝。
王翦嗤笑一声,完大手一挥,“带走!”
两个巡捕将挣扎的青竹押着往外走,路过门口时,毫不客气地将采薇撞开。
青竹还不老实,脸红脖子粗道:“妹妹,你别管我,我倒要看看青帮这些流氓地痞能将我怎么办?”
柳如烟面色淡然地跟在后边,走到门口时,对采薇颔首低声说:“抱歉,是我连累了江公子。”
采薇还不清楚龙正翔这位姨太太和青竹到底怎么回事,她抬头对上柳如烟的眸子,想从里面看出一点什么,但这美人的眼中,空洞得像是没有灵魂,除了一丝化不开的忧愁,什么都看不出来。
而因为这忧愁,采薇发觉自己甚至都没办法当面说出一句抱怨的重话。但她看着被押走的少年,明白这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就能解决了。
王翦对柳如烟做了个有请的手势,跟在她身后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采薇,笑道:“江小姐,江公子的事,麻烦您回去转告给江老板,我们这边就不专门登门告知了。”
第30章 二更
“什么?!”太师椅上的江鹤年, 听了小女儿说的事,惊怒交加, 一巴掌将案几上的茶杯, 扫落在地, 瓷器碎裂的声音, 震得采薇心头一颤。江鹤年双手紧握拳头,却好像是不知砸向哪去, 最后化为剧烈的战抖。
采薇忙上前扶着父亲的手臂道:“爸爸, 你先别急。”
“这个孽障!胆子大到竟然敢去拐龙正翔的姨太太, 我看他就是来跟我讨债的。”说是这样说,但江鹤年分明是担心盖过愤怒。
采薇说:“四哥应该和那位姨太太没有私情,只是一时心善,想帮人从龙正翔手中逃走而已。”
她回来跟家里消息灵通的下人打听了一番才知,龙正翔这位姨太太, 原本是苏州河上花船歌妓,是卖艺不卖身的淸倌儿, 被龙正翔看中, 强行抢回家做了第六房姨太太。龙正翔比人大了两轮还多,是个地痞出身的粗人, 而那柳如烟据说是前朝官家之女,家中落魄才没入风尘, 琴棋书画样样皆通, 虽是歌妓, 但以她的才貌, 嫁个良人并不是什么难事。怎么会心甘情愿跟着龙正翔?想要逃走倒也不奇怪,只是不知道怎么就和青竹扯上了关系?
采薇还是相信青竹的,他说和柳如烟是清白的,那必然就是,王翦在茶楼也只搜出一张船票,青竹绝不是要带人私奔。当然,她也明白,自己那便宜四哥吃了熊心豹子胆弄了这么一出救风尘,也必然不是真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色字头上一把刀,古人诚不我欺。
“小五啊!”江鹤年拉着采薇的手叹道:“你不明白,既然龙正翔以这个由头抓了你四哥,是不是真的私通根本不重要。”
采薇皱眉看向一日比一日衰老的父亲,不明所以。
江鹤年重重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道:“龙正翔这些年靠烟土生意,在上海滩势力越来越盛。如今陈先生远走日本,青帮他一人独大。但龙正翔也知道光靠这些伤天害理的东西,不是长远之计,所以开始把手伸到体面的行当上来。他们要做正经生意,咱们江家就是他们的对手。前些日子,龙正翔想要的闸北一块地皮,被我了拿下来准备盖工厂,他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伺机生事,偏生我们江家又没什么能让他抓住小辫子的。如今青竹闹着一出,他肯定要借此机会大做文章。”
采薇来这个世界才三个月,哪里知道江家生意上的事,听父亲这么一说,方知这事比自己预想得还复杂。
她想了想说:“但青帮势力再大,要给人定罪也得讲证据吧?这样横行霸道传出去也是要被大报小报口诛笔伐的。”
江鹤年道:“现在巡捕房被青帮把持着,要定个通奸罪还不容易。何况你四哥素来名声也不好,被记者们知道,也只会幸灾乐祸,哪会相信是被冤枉的?”
采薇这才想到江四少是城中知名纨绔这件事,要靠舆论造势看来是行不通了。
江鹤年见女儿小小年纪因为这事儿忧心忡忡的模样,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道:“你别担心了,无非是破财免灾。我这就去找商会几个长老去帮忙斡旋,看龙正翔要多少钱?”
采薇点头,想了想又说:“爸爸,事已至此,您也别太动气,小心伤了身体。”
江鹤年看着这个已经生得亭亭玉立的小女儿,苦笑道:“要是你四哥有你这般懂事,我也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哥哥他年纪小不知轻重,有了这回教训,肯定能让他懂事一些的。”
*
青竹被关在巡捕房,也不让探视,江家上下个个都寝食难安。江鹤年这一忙,就在外连着奔波着四五天,早上天没亮出门,晚上快到子时才回来。采薇想问问情况,总是遇不到人。
直到第六天,江鹤年难得傍晚回了家,直接来到了芳华苑。
见到他,聚在芳华苑的一众女眷都跟着江太太涌上前。
“怎么样了?”江太太担忧地问。
江鹤年疲倦的目光扫了眼众人,摇头:“我去找了龙正翔几次,好几个商会元老也都帮忙去说情,但龙正翔就是不松口,说这事儿就算告到北京城也没用。解决办法只有两条,要么公了,按律例让青竹坐三到四年大牢,要么私了,废他一只手。”
江家一众女眷听他这么一说,顿时个个倒吸凉气。一手带大青竹的江太太,闻言更是潸然泪下,喃喃道:“这可怎么办是好?”
采薇暗中深呼吸了一口气,想了想问:“给多少钱都不行么?”
江鹤年道:“别说是钱,我说罢闸北地皮给他,他都不答应。他知道青竹是我江鹤年最疼爱的儿子,是故意要让我不好过呢!”
洵美义愤填膺道:“龙正翔这么横行霸道,难道陈先生一走,就没人能治住他吗?”
采薇心中一愣,除了龙正翔的前老大,这上海唐如今当然也还是有人能治得了的,那就是有兵有枪的谢家。虽然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也得看这强龙的的分量。如今谢司令掌管两江大权,谢家二少谢珺作为上海镇守使,更是政经大权在握。青帮再如何势力庞大,在整个上海滩也不过数千上万人,能被龙正翔调配的估计也就两三千,面对谢家南下的十万新军,那也就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乌合之众。
她看了眼江鹤年,他正低头沉吟,应该也是想到了这点。
“这两日为了兔崽子的事儿没怎么睡好,我回书房歇歇,再想办法。”
江太太忙道:“那老爷好好休养,别操劳坏了身子。”
江鹤年点头,挥挥手,转身带着程展从芳华苑离开。
采薇迟疑片刻,跟着走了上去,出了月亮门后,唤道:“爸爸!”
江鹤年回头,道:“你别担心,爸爸肯定会把你四哥救出来的。”
采薇走上前,看着父亲,一字一句道:“能管得了这事儿的只有谢家。”
江鹤年愣了下,点头:“嗯,我休息片刻,晚点去谢公馆求求谢司令,你去陪妈妈他们,不用管我。”
采薇看着夕阳下父亲疲惫的面孔,这个出身富贵坐拥万贯家财,在经历过局势更迭时代变迁,依然让江家屹立不倒的男人,如今真的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却还得凭一己之力支撑着这个偌大的家,让沁园的家眷们,安然地享受无忧无虑的生活。
她从小是母亲抚养长大,对父亲没有任何概念。但是此刻看到这个苍老的男人,却真真实实体会到了父爱如山的伟大。
江鹤年去书房抽了一会儿大烟,就换了身簇新的黄袍马褂,复又出了门。采薇一直在不远处等着,见他出来,赶紧迎上去:“爸爸,我跟你一块去。”
“你去做什么?”江鹤年皱眉。
采薇道:“我知道当时在茶楼发生了什么,若是谢司令是个秉公之人,听了我的叙说,可能愿意为咱们主持公道。”
江鹤年失笑:“拿枪打仗的人,能有多公?”说罢,又挥挥手,“罢了,你愿意一块就一块罢,这两日我脑子昏沉的很,要是说错了话,你还能给我提个醒。”
采薇笑着上前挽着她的手臂:“爸爸这几日受累了。”
江鹤年拍拍她的手,苦笑道:“为了你四哥这个讨债鬼,我也没办法。”
*
除了开车的程展,江鹤年没带其他随从小厮。来到谢公馆时,天已经黑透了,但繁华的霞飞路上依然灯火通明。
父女俩运气还不错,虽然主政上海的镇守使不在,但谢司令正好在家,让门房通报后,很顺利地被请了进去。
“江先生,真是稀客啊,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还没进屋,谢司令洪钟般爽朗的声音已经先传来。
江家父女跟着听差走公馆大门,谢司令已经站在了玄关内。江鹤年见状,把带来的手信交给佣人,加快步伐迎上去和他握手寒暄:“江某不请自来,不知道有没有打扰谢司令?”
谢司令边和他握手,边朗声笑道:“不打扰不打扰。”
采薇这回近距离打量了下两步之遥笑着的男人,谢琨能成为新军首领,总统心腹,自然不会指带兵打仗这么简单。别看他看起来粗犷爽朗,只怕是个笑面虎,城府深得很。
谢司令也注意到了江鹤年身后的少女,笑着问:“这位姑娘是?”
江鹤年忙道:“这是小女采薇。采薇,还不快见过谢司令。”
采薇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了个传统的礼:“采薇见过谢司令。”
谢司令浓黑的眉头一挑,笑说:“听闻江先生膝下有位如花似玉的掌上明珠,想必就是这位吧?”
江鹤年说道:“江某膝下总共就三位姑娘,都是掌上明珠。”
谢司令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采薇,便笑呵呵领着父女二人进屋。
在沙发坐定后,谢司令打发三姨太下去,让佣人上了茶,自己先拿了一杯,拨弄下杯盖,轻轻呷了口,不紧不慢笑道:“江先生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今日前来是有什么事?”
江鹤年道:“江某知道谢司令时间宝贵,就不拐弯抹角了。如今谢司令主管两江,大公子又是上海镇守使,说是父母官也不为过。江某家中最近遇到了一桩麻烦官司,希望司令和镇守使大人能替江某主持公道。”
谢司令放下茶杯,依旧是笑盈盈的样子,道:“江先生但说无妨。”
江鹤年道:“那江某就长话短说了。事情是这样的,江某的四儿子也不知怎么认识了龙正翔龙爷的六姨太,这孩子胆子大性子直,听说那位六姨太是龙爷强抢进门的,看不过去,便想了办法准备帮那位姨太太逃去日本。哪知人还没逃走就被龙爷手下巡捕房的人抓住了,一口咬定两人有奸情,是要私奔。如今以一个通奸罪,关在了巡捕房。”
谢司令笑说:“令公子倒是有几分侠肝义胆。”
江鹤年道:“哪是什么侠肝义胆?无非是年纪小不知轻重罢了。龙爷放了话,要么在牢里关四年,要么废掉一只手。犬子才十八岁,不管是哪一样,这一辈子都得毁了。”
谢司令若有所思点点头:“这个龙正翔竟然敢这么嚣张,看来青帮还真是横行霸道。”
“可不是么?我们江家只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遇到这种不讲理的,也实在没办法。巡捕房如今由青帮把持着,我只能上告到您这里了。”
谢司令沉默了片刻,不紧不慢开口道:“照理说,上海滩华界的纠纷,我们谢家是有责任主持公道。只是……”
在生意场上呼云唤雨的江鹤年,听他这语气,一时也难免紧张,赶紧道:“司令,我们也不是控诉龙爷横行霸道,这事儿毕竟也是我家小四有错在先,只是犬子确实和那位姨太太没有奸情,不能平白冤枉人。只要能放了我家小四,龙爷要多少赔偿,江某都认。”
谢司令看着他笑道:“我知道江家富家一方,钱肯定不是问题。只不过这事儿说到底是你们两家的私事,就算闹官司,那也是通奸这个罪名。若是杀人放火,我们谢家倒是好管,但伸手管这种事,实在有点说不过去。这样吧,要不然我做东摆上一桌,请你们双方自己在我这里好好谈一谈,我当个公证人,至于谈得如何,就得看你们自己了。”
他这话说得十分有技巧,若是不仔细听,还以为他是在为江家主持公道。但仔细一琢磨就明白,分明就是不打算管。至于为什么不管,那是因为这是私事,他们谢家和江家没有私交,所以不会管。
江鹤年要是这点意思都听不出来,那真是白活这些年了。他讪讪笑着,正要开口道别,再回去想办法,却被身旁的采薇摁住了手掌。
采薇笑盈盈开口:“谢司令,今天我爸爸带我来府上,除了想让你帮忙对我哥哥的事主持公道,其实还有另一件事想同您商量。他可能觉得难以启齿,那就由我自己说吧。当初咱们两家联姻的事,因为一点误会,我爸爸脸上挂不住,也没问我的意见,就把这门婚事给拒绝了。”说着她脸上露出一抹少女的羞涩,声音也小了几分,“其实……我和三公子有过几面之缘,三公子的才貌令小女子十分倾慕。”
“哦?”谢司令挑挑眉,饶有兴趣地看向这个面容娇美的少女。
江鹤年则是转头震惊地看向女儿。采薇在她手上不好痕迹地掐了掐,这才让他回神。然后又看向笑得意味深长的谢司令,恍然大悟,他刚刚竟然没听出来谢琨话中的意思,谢家不管这种私事的言外之意,无非是在拐弯抹角告诉他,若是两家有别的关系,那这种私怨就可以管——而别的关系自然就是姻亲关系。
难怪当初他拒绝谢家求亲后,上门送钱被谢琨笑盈盈婉拒,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谢琨肯定早预料到,他们江家迟早会有求于谢家,就等着他们自己送上门来。
江鹤年也终于明白,今日为什么小女儿非要跟着自己,原来这孩子为了哥哥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想到女儿近来忽然的懂事,他心中更是惭愧。他江鹤年也是有几分傲骨的,被谢家这样玩弄于鼓掌之中,怎能甘心?何况青竹惹出的事,绝不能让采薇买单。
他握住采薇的手,准备起身和谢司令道别,然而采薇却紧紧拉住他,看向谢琨,白皙的脸颊微微涨红,像是鼓足勇气的模样,道:“不知道三公子如今是否已经觅得佳人?若是还没有的话,小女子在这里斗胆恳请谢司令重新考虑一下咱们江家和小女子。”
“佳人自然是还没有的。”谢司令道,笑靥绽得更开,目光看向脸色僵硬的江鹤年,“江先生的意思呢?”
不等江鹤年回答,采薇已经先道:“我的意思就是我爸爸的意思。”说罢,又补充一句,“我爸爸素来是以我的意愿为先。”
谢家想娶江家的五小姐,无非是要一个牵制江鹤年的重要砝码,采薇说这句就是让谢琨明白,自己确实是江鹤年最疼爱的女儿。
谢司令朗声大笑:“看来五小姐果然是江先生的掌上明珠。不过我若是有江小姐这样漂亮乖巧的女儿,那肯定是也捧在手心里疼的。”
江鹤年沉默半晌,终于是暗暗叹了口气,道:“先前是我做得不对,差点断了小女的大好姻缘,不知道小女还有没有这个福气?”
谢司令笑道:“实不相瞒,谢某是一直有心让我家老三和江五小姐结亲的,既然之前是一点小误会,我家老三如今也还未有如意佳人,江五小姐又心属他,我自然是愿意成人之美。”
采薇恭恭敬敬站起身鞠了个躬:“多谢谢司令成全。”
谢司令摆摆手,一派和颜悦色的模样:“好说好说。”
采薇转头同还有些怔忡的父亲道:“爸爸,天色不早了,咱们今日就暂且告辞,免得叨扰了谢司令。”
江鹤年懵懵然起身,恭恭敬敬像谢司令行了个拱手礼:“打扰了,谢司令。”
谢司令笑着摇头,唤来佣人送客,不等父女俩走出大门,又不紧不慢在两人身后道:“既然咱们两家很快就要成为亲家,也算是一家人了,四少爷的事,我会派人出面跟龙正翔交涉的。”
采薇转头道:“有劳谢司令了。”
说罢拖着失魂落魄的江鹤年踏出了谢公馆大门。
江家的汽车驶离霞飞路不久,一辆黑色的雪佛兰在谢公馆门口停下。穿着戎装的谢珺从车上下来走进了大门。
“仲文,你回来的正好。”因为江家已经成为囊中之物的谢琨,看到儿子进屋,放下手中茶杯,笑着同他招招手。
谢珺走过去,笑说:“看父亲喜上眉头,定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谢司令朗声大笑:“江鹤年和他那位掌上明珠五小姐,刚刚从公馆离开。”
“是吗?”谢珺轻笑着坐下。
谢司令道:“你预计的没错,江鹤年果然来找我们主持公道了,而且带着江五小姐,主动请求和咱们联姻。”
谢珺笑道:“前段时间龙正翔和江鹤年争闸北地皮时吃了瘪。以龙正翔那流氓出身的秉性,肯定不会让江家好过。没想到江家四少爷正好撞到了枪口,龙正翔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两日,江鹤年找了租界华界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帮忙斡旋,龙正翔一点没松口。江鹤年要是还想救自己那位纨绔儿子,唯一的一条路就只有咱们谢家了。他们肯定也清楚,先前父亲已经拒绝过江鹤年的捐款,用钱来贿赂咱们肯定是没用,唯一的砝码就只有那位江五小姐了。”
谢司令点点头:“这回还真是亏了江家四少爷惹出的这事儿。”顿了顿,又愉悦道,“你还别说,江鹤年那位掌上明珠,确实生得如花似玉,是个少见的美人儿。”
谢珺也笑:“那三弟真是好福气。”
谢琨伸了伸胳膊,谈道:“江家这个钱袋子到了手,你三弟又能娶这么一个漂亮女孩儿,我总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