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干了几杯颜色别致的,商寓手动回了房间。
费劲巴拉洗了个堪比五千米长跑的累人热水澡,从衣柜里挑了身方便易穿的,最后在外面套了件米白色大衣。
衣摆长度一直盖到脚面,他单手系好一排长扣,这才重又出来。
本来想仔细问问需要怎么个帮忙法,可客厅的灯全都开着,整个空间亮煌煌的,人不在。
软椅旁那盏落地灯已经熄了,看起来更像一件华而不实的装饰。眼前浅木色卧室门紧紧闭着,正对着商寓背后那扇一模一样的房门。
商寓操控着另一辆电量充足的轮椅,慢吞吞地往前靠近了一段距离,生怕发生上次那种飞车肇事的惨剧。
他调整呼吸,抬手虚握,三秒后重重落到摇杆上,手腕一转,把自己转走了:万一不是这间呢。
客厅门口附近有面树根模样的钟在单桌上摆着,上面分针指向1,时针指向5。
凌晨五点零五分。
商寓路过时扫了眼,默默感叹了句“真早”。
院内甚少遮挡和摆设,借着屋内的灯光,几眼就能笼统看个大概。也正是因此,商寓一眼就注意到了角落那坨不自然的阴影,仿佛一团浓黑的墨泼在墙面,像什么人的影子。
影子离得远,见商寓出门到了庭院,却也只是愣愣站着。不说话,也没打算离开,像片纸糊的哑巴立牌。
直到商寓主动近了些,稍微能看清立牌的样貌,那人才忽地抬起一只胳膊,不声不响地从暗处迈出来,边走边撑着眼眶紧盯商寓。看起来有点呆。
“我叫程沣,我们老板的司机。”
这时候出现在这儿,还不紧不慢地连名带姓带职业地自报家门,话里的老板也就可想而知了。
叫程沣的司机瞥过商寓的“坐骑”,很有眼力见儿地弯腰去捉其中一只放在轮椅侧把上的手。
两人不约而同对对方的力量进行了错误的估计。
程沣属实没想到,看起来好好的人,怎么一动就要倒。
商寓觉得只是正常握个手而已,怎么可能会被拉出半个身位。
结果可想而知。
商寓:“……”小伙儿劲儿挺大。
程沣:“……”他不会要死了吧。
两只紧握的手上方,两张惊讶得各有千秋的脸面面相觑。
程沣嘴角一直挂着客套,但约等于无的标准微笑,被吓出来的表情还没停留多长时间,很快就变得不咸不淡、只少不多。
有种和他老板一脉相承的淡定。
商寓轻咳一声,把手抽了出来,然后低头撑着身子往后挪了挪,笑着说了声“你好”,觉得实在情有可原。
现在才早上五点出头,这人连骨头缝里都泛着起太早的后遗症,上半身的要死不活和下半身的赶鸭子上架。
能笑成这样已经很给面子了。
比起略显笨拙的动作,此人的嘴皮子是另一种利索的呆。
他机械又热情地绕到商寓身后,推人就走,开口就是工工整整的一大串,没感情地朗读课文似的。
自我介绍、握手示好、领逛讲解、无事闲聊。待人接物有一套相当标准且完备的流程。
只是刚下过雨的凌晨,天空清净却不亮,层层堆积的乌云尚未完全消散,月和星整夜都不见踪影,除了捎带着凉意的空气还算清新提神,眼下真没什么好景能赏。
商寓随便看了几眼周围。从门窗逸出的光线落到院中的一面不算大的石桌上,矮墙外远处稀疏的树梢一动不动,都显得这地方过于冷清。
假装流连周围风景不住地左右环顾实在有点傻,木头人似的任人推来推去又未免扫兴,只能找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来聊。
不过意外的是,这人一句接一句,上下文跳脱没什么铺垫,话却并不少。
商寓心安理得地听着程沣唠,不时点上一两次头,再在合适的时间配上一句合适的“嗯”或“哦”。
“门外这条路明明最好看,雨下了一夜,现在变得超级难走。狂风,暴雪,也比不上下雨天烦人。气温骤降,还潮成这样,估计先生你不会太好受……”
这是默认商寓有风湿和老寒腿了。
“最近雨水很多,天气渐渐转凉,要准备些厚衣服……老板很好,给我的都是最新的、最好的、最厉害的……”
就像这样,话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转了一百八十度,内容天马行空,过程顺畅丝滑。
司机同志讲话特点明显。
夸一件事,无论后面跟多少高大上的形容词,前面都面不改色地加个“最”字。
损一件事,就算后面有一堆不值得、不喜欢、我讨厌,也有个风轻云淡的“超级”缀着,以谴责那伤他感情的玩意儿如何如何令人发指。
“你老板知道你在外面这么大力赞扬他么?”商寓单手支着下颌斜,边听边在心里搭话,因为从头到尾都很难插得进去,“还有啊,这位员工,你夸人的时候语气哪怕稍微欢快那么一丁点儿呢。”
此浓彼淡同时聚在同一个人身上,着实有种不太融洽的突兀感,但听着听着,又会品出种阴阳怪气的威力在里边。
商寓默不作声,百无聊赖中将这种“说话的艺术”归类为:挺有意思。
“你老板的名字是……?”两人已经在院子里转了三个堪称标准的圆,商寓猛然想起那只手上的枯黄厚书,试探性地问了问。
“秋恒,秋天的秋,恒久的恒。先生想怎么称呼都可以。”
“哦。”果然,就是那两个烂字。
“你们今天要出去?去哪儿?冯家祖宅?”这么早把司机薅起来,没事就怪了,尤其想起冯殿桥老家那堪称惊天动地的风水格局,商寓顺势打听了一嘴。
“我不知道,老板没说。先生呢,要去吗?”程沣回答得认真又干脆,商寓甚至听出了一种只要说“是”就能立刻体验到专车接送的诚恳。
看起来确实对秋恒的安排不太清楚,单纯是好客。
这个问题一下就触及到了灵魂,明确地点出了商寓出现在这地方的根本原因。当然,发问者并不清楚商寓内心的天人交战般的考量。
下了一场雨,离秋天就更近了一点。
明明没风,却不知从哪儿卷起一股邪凉,冲得商寓忍不住眉心一紧,随意撑脸的右手就此放下,落在腿上。
程沣默认得不错,他那条绑着珠子的腿的确不耐寒。
在此之前商寓完全没想过,会有人如此别出心裁地请自己帮忙,一来一回连句囫囵话都没说上就上了贼船,连带着把贼窝也住了。事情发展根本就没在自己手里控制过,被这样一问,他也不确定地回了句:“应该吧。”
一想到昨天见面的场景,他就只剩脑仁疼,还想等额外再补充几句,可声音越说声音越低,连视线也垂了下去,不知是临时想到了什么:“他……找我有事。”说完膝盖上的五指一顿,觉得多少有些欲盖弥彰。
程沣想必十分了解自家老板的工作性质,一听到这种疑似话里有话,还搀着点玄妙不可说的隐晦音调,立刻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没再继续下去:“嗯。”
“你想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