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鹤与血珠》 第1章 停丧屋 天阴得要命! 就算是车水马龙的繁华市区,也要在上午9点开灯照明,更别说空无人烟的荒僻远郊,野树随便一罩,黑得简直堪比半夜三更。 高大树木犹如发了癔症,没有规律地左右慢晃,簌簌的深绿枝叶抖得像通了电,杂响哗啦哗啦乱起,感觉随时要来一阵更狂的妖风。 精准刻画了商寓此刻半死不活还想冷笑的上吊心情。 半晌又半晌,他干涩的嘴唇终于动了动:“位落反弓,门前有枯,远山探头,周有坟地,专设停丧屋……” 看着念叨了挺长时间,实际全是从喉咙里散出来的气声,从头到尾没什么像样的音调,最后收尾的是一句若有若无的“啊”。 这动静,乍一听有些挠人。 可话里的意思就不怎么样了,尤其配上这昏天黑地、稠云压顶的景,可谓鬼故事一桩。 奈何他声音实在太轻,差不多接近气若游丝,又被盘旋的冷风卷了个干净,无论眼下想表达什么,都没人回应。 而且不出意外的话,这里只有商寓一个活人。 这样看起来,好像他才是那个意外…… 总之,唯一的意外气色不怎么好,即使天这么暗,也能看出那张脸白得像张纸,眼角眉梢还隐隐泛着青黑之气。 不像吓的,更像快要入土的样子。 商寓靠坐在又破又烂的门框边,一条腿高高屈起,情绪寡淡,眼帘半垂。 视线感觉是从眼皮底下飘出去的,轻荡荡,显得情绪不佳。 好在浓睫纤长,鼻梁直挺,净秀的眉骨框着的,偏偏是一双怎么看怎么潋滟有神的桃花眼。 即使半张半阖,眼下还半围着一层休息不好攒出来的浅灰阴翳,也能轻而易举为这张要笑不笑的俊俏脸蛋添上五分颜色,勉强能看出点二十三四岁年轻人的模样。 如此倒并不容易让人一见身形单薄,就往病骨支离、行将就木、满脸死气的短命鬼上想。 不过话又说回来,试想,刚从棺材里爬出来,不清楚原因,不知道在哪儿,心情、表情、感情能充沛到哪里去。 除了脚踝上一根黑绳所串的红珠,和腰间一指长短的铜鹤挂饰之外,一无所有。 除了部分极其顽固的内容尚有清晰印象外,其余皆如落迷雾,空空茫茫。可谓对自己一无所知。 如此状况哪一点称得上乐观? 商寓无声抽了抽嘴角。 天空被凸垂的灰云拉得又矮又低,半点要变蓝的端倪也看不出来。 凉风卷过,留下一股夏秋之交的矛盾暖意,依旧没有要停的意思。 “咔嚓——”,小屋内突起动静,像木板开裂的声响,不过没能吸引那抹浮着层纳闷的目光。 商寓依旧在看远处。视线穿过不顺路的横风,从门前一片枯死的长木中越出,去到相接疏林后的山侧。 天光黯淡,山形像团死寂的黑色深影,阴郁地蜷坐在一片潮灰薄雾里,微微起伏中可辨是一大座后藏着一小座。 一眼看去,特别像有什么东西从山肩后面露头,偷偷摸摸在往这边窥视。 算不得好景,甚至有些瘆人。 少顷,商寓缓缓对着空气了开口。 声音比之前大了点,反倒添了些哑意,衬得语气意味不明:“你们家祖宅的设计真是别出心裁,让人叹为观止啊。” 一阵沉默,唯有风叶相交。 很快,同样的沙哑声音响起,这次带着不加掩饰的浅浅笑意:“不客气。这种宅子的确少见。” 就像是刚才有人接了他的话,而他也在及时回应对方。 可,这里显而易见,没有旁人。 如果不是突然抽风自问自答,那么肯定有个认为他在赞扬这座祖宅的“对方”。 那是谁?又在哪儿? 其实一点也不远。 冯殿桥身为这座祖宅的曾住户,此刻就站在商寓身后的小屋里,正孜孜不倦地观赏着一具棺材里的尸骨——冯殿桥自己的遗骸。 诡异。 不过这地方在诡异方面的惊人成就显然不止于此。 他们和他们的棺材都栖身在一座四方小屋中。这方小屋挨着一条荒草丛生的弓形路,摇摇欲坠坐落在大路弓背的位置,四面漏风,焦得黑咕隆咚,几乎垮塌。 一座雄伟的木制建筑阴沉地横矗屋后,破旧、沧桑、古朽,活脱脱一间民国样式的老宅子。 事实证明,老房子不仅容易着火,还有闹鬼的潜质。 然而火与鬼两种看似不太容易凑到一起的元素,还偏巧都让这间小破屋给碰上了。 更巧的是,这小屋它自己本身也有点儿说法。 群英荟萃! 一般情况下,住宅前面是不会长久地堆放些形状较大的东西的。比如棚子、小屋子、大盒子之类,除了遮挡视线、占位置、碍事,什么好处也没有。 现实中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不出意外就是家里死了人——四方长棺搁放在院中,叫做停灵,以待后续安葬。 正因此,在院中独建一座小房,就像放了一副有棱有角的棺材。 这种格局下的屋子叫停丧屋,风水极差。 正在仔细端详自己的冯住户浑然不觉自己身处在怎样的“风水宝地”中,还在想起什么说什么,深陷于方才商寓的随口一“夸”。 他一手扶着棺材边缘,无意识地小幅度晃肩,拖着丧气哀悒的调子,又怀念又抱怨,从头沉浸到脚:“我家祖宅好看归好看,就是样子太老,位置太偏……我一直觉得这儿离市区远得要死,而且出门不是林子就是小山,跟住在山沟里没什么两样,根本算不上方便!可我爷爷和我爸不知道是不是老糊涂了,非要我……” 这动作表情,颇有种自己悼念自己的即视感。 商寓保持着原有的姿势,静静地。 他轻抿着唇,目光澄静,听得很认真。 许是身体瘫软,费劲做成的动作反倒给人一种随意舒展的假象。仿佛这人只是闲来无事,脑门一热跑到深山老林里,身临其境地听个故事。 说实在的,如果真是这样,估计脑子也有不小的毛病。 他支起的膝盖上不知何时出现一只垂搭着的胳膊。从方才开始,耷拉在空中的五根手指忽蜷忽直,没有规律,自得其乐。 越听,商寓眯起的眸子中泛出的不解越多,连嘴角都半僵不僵地翘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常色。 他挑了个对方停顿的当儿应和道:“哦,是这样。” 冯殿桥耸了个无奈的肩。 “嗯。住这么些年,真搞不懂这鬼地方有什么好。”说到这儿,他抬手笼统一圈,指控之意显而易见,“还有这小破屋,是我小的时候他们特意找人建的。我爷爷当时别提多上心了,发了不少脾气,简直比保险柜密码还重视!” 往事浮泛,一点一滴荡进心口。 从十七岁的年纪慢慢回看,倔强的语气不由分说掩盖了逐渐寥落的神情。 话音一落,寂静瞬间在空气里迅速膨胀,少年又一次执拗地盯向窗外。 周围的景象其实已经有些陌生,恍惚间却好似来自多年之前,仿佛将中间隔着的一层什么撕掉,就能重新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温度,一切就不会再离得那么远…… 商寓神色冷峻,心思明显不在耳边传来的从前。 他正想着别的。 “很小”、“爷爷”、“重视”、“特意”之类的字眼排着队往他耳朵里钻,每多听到几个,他都在思考这些初听觉得很合理,但细想之后简直不可理喻的词语究竟是怎么搭在一起的。 祖宗辈的人恨不得把“吉”、“运”狠狠刻到家谱上,再祈祷这两个字能透过老黄页,深深洇到子孙后代的命根里。 冯殿桥心生一番感慨,凄凄伤伤地忆起了旧事,竟然说是他爷爷专门弄出来个停丧屋格局的风水。 开什么玩笑?! 如果这话不是故意抹黑,那就是他爷爷疯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老爷子当时老眼昏花分不清什么叫好坏,手随便一伸胡乱指点江山,一不小心把摆弄风水当成闲来无聊画格子玩,好歹家中后辈要注点意吧。 再就算后辈们一个个志不在此,在风水堪舆上没什么造诣,身为外行对禁忌和讲究不甚了解,可地摊上两块一本的《几句话为你解密风水》随便一翻清清楚楚,有图有字。 哪怕稍微破个财学几页呢。 更别说当初这里可是有一大家子住,人来人往的,不可能一个也看不出来祖宅周围的许多存在都十分不合适。 因为这根本不是宅子外面突然出现了某些不吉利的东西,而是一连串的不吉包围了这里,水、泄、不、通。 从婚姻到后嗣,从健康到财运,从家宅安宁到平安喜乐,都能凶出个让人咋舌的名堂。 简而言之,这块地的风水,要多离谱有多离谱!要荒唐有多荒唐! 如果不是冯殿桥已经住进了方盒子,否则商寓从土里钻出来,跟他见第一面时,只会语重心长地嘱咐一句:“快,有多远跑多远,千万别回来。” 见商寓沉默良久,不知在想些什么。默默游走在棺材周围的冯殿桥旋即将注意力拐了个弯,直奔主题地皱眉发问:“你到底是谁?我都这样了你怎么还能看到我?” 其实他一直搞不懂,既不是重瞳,又没有能通灵的大师气质,而且即使背对着也知道他的存在,更不可能是阴阳眼,怎么就能见常人不能见之物? 怪——是肯定的,冯殿桥想知道的是,这人到底怪到哪儿了。 鉴于已经给心里随机冒出的“之所以”配了几百个“是因为”,所以冯·打破砂锅问到底·殿桥自觉话锋转得毫不突兀。 顶多是实在心痒难耐后的有话直说,不过是直得能当棍戳人的那种。 再次听到相同的问题,静心梳理的商寓从乱七八糟的猜测中暂时抽离了一半,低声笑了笑。 靠在门框上的头稍稍向屋内一歪,他慢吞吞撩开眼皮,信口道:“加一,第二十五次。” 冯殿桥脑袋不自觉一空,默念了一遍才反应出来加的是什么次数。 随意中透着几分肯定的口气给他的好奇心打了个不咸不淡的断,他一时看不出这人究竟是胡乱一诌闹着玩,还是真的仔细听了自己几天来说过的每一句话。 两人被一起掘出来的第一天,商寓在躺尸。 第二天乐观了点,一口气能砸出几个字,不过尚不成整句。 第三天才勉强不像个结巴。 所以只要有声音,几乎都是冯殿桥在自顾自上演一个人侃天侃地、胡言乱语的独角戏。 此人适应能力超强,不到两天就已经非常习惯“我说你听”的相处模式,不再急需捧哏从旁辅佐。 商寓刚开始躺在漏风的棺材里活动口腔,后来慢慢活动筋骨,下了“床”。 三天里虽然咬了几回舌头,喝了几口血,好在最后连词成句的成果显著,有目共睹。 冯殿桥就是共睹的那个。 兴许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把自己的死亡感想和人生感悟吐露大半,略感疲乏,见到身边终于有了能正常交流的活物,难免兴奋,总有意无意地想扯点话题引起注意。 当然是新奇什么扯什么,更何况他的奇已经在心里憋了整整三天。 于是就等来了“二十五”。 准确中透着无聊的数字溜着冯殿桥的脑门跑了一遍,别说大脑皮层,连皮层都没进。 他显然对二十多还是五十多满不在意,理直气壮抱臂嘟哝道:“你之前没告诉我,再问一遍不行啊?难不成,你也不是……” 他想说不是人。 可方才在背后悄摸打量半天,也没见门口这人哪里冒鬼气。 别说森森了,连丝丝都找不到。 于是生生刹住,改口道:“你也——是不是哪里不太正常?” 比如眼睛出了差错,再比如撞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当然,冯殿桥指的不是自己。 这么说倒也没什么问题,商寓的确不是正常人。 若是知其原因的话,很可能会惊叫着把“正常”和“人”一起略去,直面其不人不鬼、半活不死,乃是阴煞的本质。 死气生,久积则阴;阴气聚,久郁成煞。 在煞气聚集之地将人再次炼化成人,二次为人,死气阴气纠缠满身,是为阴煞。 理论上,阴煞分两种,一为尸煞,一为活煞。 顾名思义,尸煞就是用没有腐烂的尸体炼制阴煞,活煞是用没有咽气的活人炼制阴煞。 前者技术不成熟,容易死无全尸;后者难度系数太高,死亡概率太大。 两者皆有伤天和,是以早八百年就被归类到邪门的门下,鲜有人知。 商寓有种近乎坦然的直白,简洁明了道:“阴煞。” 讲道理他不该说。予人弱点不是什么风靡流行的淳朴民俗,尤其他的弱点弱到了几乎可以称之为把柄的地步。 不过好歹也听少年嘀嘀咕了好几天,这份磨耳朵的情分虽然不多还吵,硬要挤的话还是能挤出那么点精华的。 冯殿桥欣欣然点了点头,两眼放光:“对啊,因为啥?” 商寓:“………………” 首先,他字正腔圆。 其次,看吧,都说鲜有人知了。 等在身旁的目光飞流而下,满当当含着炽烈的倾听热情,把人盯得肩膀发沉。 于是商寓又低头琢磨了会儿。 闲不住的食指和中指抬了又放,不停在拇指关节上跳来跳去,几秒后五指忽收虚握,看样子是忖到了更接地气的回答。 他缓缓解释道:“就是一种感觉,感觉来了,就能看见。你可以理解成我体质和别人不太一样。” “体质不同”简简单单四个字包罗万象,对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玄乎现象而言,堪称万能中的万能! 少年可能是看多了灵异电影,闻言立马从自己的尸骨旁绕开,兴高采烈颠到商寓身边,走来走去,然后迫不及待压着嗓子问:“冷吗?感觉到了吗?” 虽是一道魂,好在面目白净,衣着华丽,一看就知道生前是富裕人家郑重下葬的孩子,完全谈不上面目全非和吓人不偿命。 何况他在商寓眼里充其量是个远不到720P的投影而已。 恰好此时乍起一阵清凉,四周潮起一阵唰啦叶音。 商寓眼皮一扬,煞有介事地往半空一觑,微微睁大眼,故作惊吓状:“当然!看,你把风都招来了。” 冯殿桥飞速撇了个嘴:“……” 小年轻情绪变化真快,一旦感觉话里话外不是那个意思,就立马站直换了个姿势,换了个话题:“看着像山区又不是真山区,怎么还没动静!” 这破地方估计荒了八百年,俩人没一个认为能不小心在附近逮见人影。 想要人来,只能干等。 而且必须自动忽略盗墓贼会迷途知返,然后屁颠屁颠带着警察返回现场指认罪行这种纯属破天荒的小概率事件。 或许是雕塑般一种姿势保持的时间太长,又或许一点一点攒够了力气。商寓终于有了较大的动作。 说大动作,实际上压根没大到哪里去,不过就是试探性地抬了抬小臂。 然而只试探性地离开了膝盖几公分,商寓原本舒展的眉心就不可避免地皱了起来,俨然十分费劲。 他半边身子像灌了铅,另外半边像坠了铁,好几处相对灵活的关键关节如同生了几百年的锈,客观允许活动的幅度实在很小。 于是,浑身那股要死不活的难受劲儿一旦不特意收拢控制,就只会泄得更加猖狂,眨眼便将他整个人烘托得脆弱又狼狈。 等再次安坐,呼吸声重了些。 可惜一番折腾累得不轻,整体姿势没变多少。 冯小爷的牢骚从不重样,从方才隔空催到现在,从不在乎遥远的彼方能不能听见。 商寓捡了个适合搭腔的气口,漫不经心地安慰:“别急,大半夜挖出一具骷髅,还买一送一遇到个能动的,搁谁都会害怕。屁滚尿流还算好的,要是吓晕在逃命的路上,那就难说了。” “可今天都第四天了,就算晕过去,也该醒了吧。我真急着见我爸!”困在方寸之间出不去,等人也等不来,抱怨的语气明显焦躁不耐。 冯殿桥撑着胳膊坐在半开的棺材盖上,双脚胡乱踢了几下以作发泄。 两条腿荡着荡着,就像突然想到什么,慢慢安静了下来。 接着,他耷拉的眼皮猛地一掀,往商寓的方向侧身一探,嗓音陡提:“话说你还有心思在这儿劝我,更着急的应该是你吧!” 言外之意是:万一有人来,你要怎么办。 商寓长久盯着头顶那片混沌不化的乌云。云层后勉强透下来一层浅淡日光,将他神色映得像一缕缥缈杳烟,看不清也抓不住。 少顷,才听:“急啊,可我这不是走不了嘛。” 说来好笑又辛酸。 他到门边独坐,既不是远眺长空赏景,也不是对云排解忧怅。 而是四肢严重无力,压根寸步难行。 从屋子中间的烂棺材到门口这段十步不到的距离,是好不容易蛄蛹着匍匐过去的。 第一天动不了,后面整整努力了两天,才有如此成绩,实属不易。 因为太过不易,也就仅此而已了。 要是有人来找,方圆十里空无人烟,只有骷髅旁一个呆坐“大活人”,他自己都觉得受到怀疑合情合理,舍我其谁。 这时,商寓脸色蓦地一变。 不会吧,想什么来什么,他不记得自己有这种百分百自我命中的诡异第六感。 可那渐行渐近的气息恐怕来者不善,甚至还是明确针对他的不善—— 阴煞的克星、死对头、掘墓人,好比警察之于小偷,道士之于僵尸。 好死不死,来了个解煞师! 不都说天降祥瑞,怎么到他这儿就变成了平地炸响雷! 第2章 风雨如晦 商寓摇了摇头,极轻地叹了一声。 流年不利、霉运加身这种东西,似乎是要开始在他这种满身晦气的人身上发作了。 怎么评价呢? 认人很准,时机要命。 若被带走调查,鉴于并非顶着一张明晃晃刻有“天赋异禀,异于常人”的脸招摇过市,所以身为三无乃至全无的地底来客就算摇身一变,被打成有嫌疑重大的黑户,起码还是能保住一条小命的。 而落到解煞师手里,那可谓蛇遇雄黄,上来就现了真身。 而且他们对凶地阴煞采取的措施一向不挨留情面的边,行事中处处透露着“永除后患”的狠厉,很大概率会送给商寓一个魂飞魄散、挫骨扬灰的绝命下场。 怎一个惨字了得! 眨眼间又愁又苦,凝重的沉眸上眉峰高蹙,在眉心中间挤出一道褶皱纹路。 商寓感觉头从太阳穴一路疼到了脑仁,又从后脑勺一路飙了出去,高低是个贯穿伤。 坐以待毙就会完,得赶紧跑…… 大路尽头纷乱的葱茏间,冷冷转出一抹长身白影。 来人衣着宽大白净,全身上下没有一丝花纹繁饰,袖口衣角被风吹得飒飒作抖,乌黑长发一路斜逸。 此等形象,十分符合寂寞空林无灯无人的阴森调调。 几分钟后,白衣男人出现在商寓身旁。 半掩在轻薄白衫下的素白长指缓慢抬起,指尖朝那张安然闭目的脸点点靠近,似是要触探鼻息。 在这间隙,闭眼假寐的商寓忽醒抬腕,尖嘴铜鹤刹那直抵荒郊来客的喉咙。 走为上策,奈何近乎全身瘫痪,两种身份又堪称水火不容,只得出此下下策。 铤而走险可以说是他短时间内能想出的最佳解决方案。 那只复健了一早晨的手臂估计没想到,会在万分紧急的情况下突然被授予此等重大使命。 那只被嫌弃能看,但貌似没什么屁用的铜鹤恐怕也始料不及,会被便宜主人临时当起直逼命门的冷兵器。 对面单膝屈跪的白衣颈间一凉,滞在原地。 看样子这人完全没料到会有此种招数,面上明显闪过一丝不可思议。 不过他回神倒是挺快,继而从容地拢手撤回,一副“我就这么看着你”的泰然无谓。 容貌俊逸,轮廓锋利,沉眸含冬,一张十分具有冲击力的脸陡然出现在跟前。 商寓破釜沉舟断然睁眼时,其实有被猝不及防撼得呼吸顿了一顿。 因为很近。 然而不过半霎。除了他自己对这种仿佛被乱了心窍的反应有所意外之外,旁人根本察觉不到他身上眨眼消失的细微变化。 因为几乎在同一时间,商寓便懒懒弯了眉眼,弧度自然地像本就如此,友善道:“哎,来人啦。” 可惜的是,这些字之间如同掺了沙子,涩涩的,像从喉咙里刮蹭出来,没那么悦耳。 可能姿势有些累人,对方收在身侧的手落了下去,撑在地上。 商寓微微歪头看了眼,一副理所应当的似惊似疑中混着几分不太明显的探究,接着特意放低声音尽量泯去哑意,轻声问:“这位,难不成你和我一样,也迷路了?” 这鬼地方到底是哪儿他还真不知道,迷了路倒也不算胡说。 此时此刻,那关心又日常的语气配上一双无辜亮眸,真有种实心实意的温柔。 如果不是正在一丝不苟地抵着别人的咽喉的话,想必会更有迷惑般的说服力。 杵在一旁的冯殿桥目瞪口呆地看着几秒内发生的一幕幕,又惊又急,又慌又怂。 等三天等来个比自己还像鬼的大男人,算怎么个事。 比怎么个事更算个事的是,那新来的男人好像也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冯小年轻敏锐地意识到有种山雨欲来的不妙。 他默默后退,相当后悔刚才大喇喇装作开朗和事佬喊的那几嗓子:“诶,嘿,打人不行,要不得。” 眼看门口两人正不死不休地对着眼,无一分心,他决定先缩起来。 于是麻溜地钻到棺材后面表演了个原地消失,索性再不劝架,再不出声了。 两厢对峙,被一呼一吸荡出去的气息飘悬在方寸之间。 暧昧的距离里全是肉眼可见的防备和微不容察的探究,春日薄冰之下潜藏的冷酷一触即发,仿佛眨眼间就会针锋而对。 两双好看的眼睛无声凝视,目光咫尺远,相撞又混在一起,只纳了彼此。 所以情绪、神态、呼吸频率,甚至连眼睫一丝细微的颤动,都仔细清楚地映现在双方眼底。 由于全力倾身,商寓周身肌骨临时紧绷而起,受力最多的手腕和侧颈的线条被顶得尤其明晰。 忽然间,他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因为足够了解自身情况,他清楚这种感觉并非强弩之末的乏力窒息,更像是突如其来的某种外力形成的阻隔。 如同一道屏障从天而降,笼附在身体周围,严实密集,凝成一处封闭空间,轻而易举断了与外界的密切联系。 猛一低头,商寓千辛万苦维持住的和蔼可亲隐隐出现了裂痕。 只见一道红色字符和一道黑色字符忽而平行,忽而交叉,蛇链一样,悄无声息从笼罩在宽袖之下的触地指节一路爬到他身上,眨眼将他给锁了个七七八八。 黑白符镇! 符咒五花八门,用途各有不同。 符镇属万千符咒中的一种,乃是化解凶地的特用之物,主辟邪、镇压。 因其大大区别于一般灵符的贴、挂、燃之用,且杀伤力巨大,于是长久以来单成一套体系,重符文不重咒语。 外观倒是和普通符咒没多少不同,多为黄底朱字。 只是在某些时候,为了某些特别的目的,解煞师会用一种特制黑墨描覆在朱字上,或者只用黑墨在空白符纸上画写。 因此,解煞师中很早便有了白、黑的简单指代。 可无论是黑是白,都不是商寓能承担得起的。 从某种角度而言,这玩意儿也等同于为依赖凶地过活的阴煞量身定做。 喏,这不,一下就给人定得凝固了。 刚开了个头,刚不动声色恭维了一番,关键要紧的话都飘在舌头尖上还往外倒呢,就这么草率地被制住了?! 商寓不甘心,脸上的笑冻了一半,另一半带着黑红交错的彩,垂死挣扎。 措手不及的攻守易型让他话都没来得及蹦利索,自己给自己噎了一激灵:“等、等等——” 白衣男人单手覆上商寓木然的侧腕,连带倔强挺立的尖嘴铜鹤一起,通通按回那方清骨凸起的膝盖上,而后淡然起身。 看样子是彻底不打算开口理会了。 轻缓的脚步从商寓身旁迈过,没带起风,也没乱了灰尘。 只在两人身形交错时微微侧头,从低垂的眼角收回了悬而未落的一瞥。 本该具体落到某个人身上的一瞥…… 不知为何,这一幕自上而下掉进商寓眼底,竟让他瞬间生出些没来由,也找不到去处的在意。 是以刚才措辞好的交易谈判之类的讨价还价,一股脑全落在了喉咙里。 还没来得及再细看细想,就两眼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模模糊糊听到的最后一点动静又远又轻,有几个不经意掉进耳朵的字反倒沉沉的,好像是:“受人所托。” · · 与其说商寓是被雨声吵醒的,不如说是被急雨给惊醒的。 大点子又重又乱,如同从高空掉落的大颗黄豆,噼里啪啦砸下来,就像一群人在外面拿着棍棒猛敲窗户。 那天塌一般的阵仗,恨不得让人临时患个心悸,再当场撅过去。 倏尔睁眼,喘着粗气的商寓下意识想折起,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太好的梦。 然而身体素质实在过于惨不忍睹,干起起不来,折腾半天只能用半边臂肘把自己一丝丝撑高。 扭头四看,朦胧中却见满目盈黄不知从何处散出,无声无息铺了满地。 飘洒四散的暖色漫在陡然睁开复又压低的长眸周围,先是慢慢降落在那不安的长睫上,又悄悄融进颤动的瞳孔里。 光很柔和,眼睛适应的过程也很柔和。 可还没等到视线彻底清明,一股比水土不服还要沸腾百倍的不适彻骨袭来。 中间几乎没有任何过渡,商寓像是猛然脱力,狠皱着眉仰倒回去。 那动静听起来像是撞在床上。 一长条人刹那间瑟缩成团,抽搐的手指抓攥被角,紧接着的瞬间,空荡的房内猝起一道难耐又克制的抽气痛呼。 紧握的拳头跟着抬起,半压半抵堵在齿间,牙印深陷。 他刻意消音遮挡,然而喉咙里漏出的声响早已支离破碎到听不出任何形状。 潜意识中那股令人窒息的感觉果然如约而至。 就像不知不觉被人暴打成重伤,却好死不死在全麻和肾上腺素消退时从昏迷中苏醒。 顷刻间,类似内伤外伤等不容忽视的存在前赴后继地翻涌出来,痛感撕扯绞割,研磨着理智,一旦开始只会让你想方设法求它停止。 雨越下越大,那么严实地压下来。 裹住了天地,裹住了商寓。 从天而降的水声隔绝一切,湮纳一切,藏起了好多好多。 不由自主地,他躲进软被,咬着牙,任自己喑咽得放肆。 只知道好疼的混乱思绪片刻空白,他就在那片刻的间隙里仓促地想:“这雨也没那么恼人……” …… 好在剜心玩意儿持续的时间并不太长,来得快,去得也干净。 否则没有外物帮助纾解,只靠意志硬扛,他早晚要找根结实棍子给自己挂起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何苦长久受这糟烂罪。 彻底活过来的商寓恹恹地扫了遍被搅得乱糟糟的床铺,起伏的胸膛沉沉纳进一大口空气,没再乱动。 他舒缓呼出带着一小截小一截停顿的长气,边平复边寻思,强烈预感以后随时随地都可能遭遇偷袭。 那情形大概是:没头没尾没预兆,咣当就来了一下子,然后再使劲难受一阵子。 想到这里,平躺在床的人眼皮绝望一合,闷闷回以一声力不从心的冷哼。 就着这个欣赏天花板的姿势,听着外面连绵的雨声渐小渐落,他初步打算好好冥想一阵。 捋捋脑子,顺顺心气儿,再继续躺尸。 然而不一会儿,从深处蒸腾出的烦躁焦郁,把本就蠢蠢欲动的大眼忽地撑开。 思绪是一种既悬空又找不到方向的混乱,乱得人眉心直拧。 只觉到处都不顺当,哪哪都不安心。 以求赶快稳住那风雨飘摇的安全感和朦胧难消的无所适从,此时此刻的解决办法,唯有立即从周围环境中了解一些、掌握一些。 什么杂七杂八的都行。 比起真实的疼痛,这种感觉是另一种维度的十分煎熬。 白噪音和床的绝妙搭配再怎么惬意和谐,商寓也静不下了。 小心翼翼撑着胳膊直起,谁知腿脚刚跟着上半身移动一小截,便觉右腿小腿下方如同什么镶进骨头般,出现一片剧烈钝痛。 “又来!” 局部钻起的肉疼激得他半边身子猛抖了一哆嗦,两个字像是从齿缝挤出来,缀着大半气音。 **的冷汗才刚消下去,又在额前腾起薄薄一层。 方才由内而外的剧痛铺天盖地,压过一切,完全没心思注意其他,更不知道会出现这样的后遗症。 伤处锥心的余韵让商寓不自觉噙咬起下唇一侧。他从高枕上歪头去看,眯皱成团的眼睛里片刻只剩讶异。 什么狗屁后遗症,竟然全是新伤。 整条腿在床被间揉得通红,脚踝尤其是重灾区,不知何时淤了一圈有大有小的不规则青紫,紫多青少。 宽度相当可观,粗略估计有两指粗细,上面隐隐发黑。 就像戴了个私人定制的脚环,款式颜色独一份,怎么看怎么不祥。 商寓:“…………” 红·罪魁祸首·珠系得不紧不松,高低合适,此时正松松散散搭在踝骨上。 在黑绳和淤血的衬托下,它光彩夺目得旁若无人。 这么准确的位置一看就知道经过精心考量。如果不是特别注意,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商寓难得见到自己脚腕如此一片姹紫嫣红的“好景”,他一动不动,晦气地盯了那血红血红的玩意儿好大一会儿,沉默中似乎藏着要把绳子狠狠拽断的冲动。 于他而言,喜欢收集饰物和随时贴身佩戴,完全是泾渭分明的两码事。 原因很简单,也稍微透着那么点儿扯淡。 据当事人反映称,那感觉就像是在身上挂了甩不干净的水滴一样。 即,纯嫌赘余麻烦。 如果某天兴致突起,系绑到手腕上深深欣赏,不到半天他肯定二话不说摘下来,远远搁置一边,绝对不可能留着过夜。 以后偶尔想起来,指背轻扫一遍也不算冷落辜负。 又因为无比清楚自己多看一眼、两眼、三眼也懒得弯腰费那个力气的德行,更没想过要在脚踝这种“偏远地区”做文章,更不要说现在半点多余的劲儿都收拾不出来。 即使不习惯,也不会拖着所剩无几的老命,硬要弓腰抬腿去解决这份碍眼。 从七彩色块上的黑红收回目光,商寓噙着将出未出的笑意,最终依旧回归一脸平静。 还能怎样呢,留你一命吧,他心说。 床边一堆用途直接明了的工具,高高低低、胖胖瘦瘦,分别靠着床头床尾摆成了一排,伸手可及。 手拐、腋拐、单拐、双拐、各式轮椅、行走帮助器、老人四角拐杖…… 助行方面可谓应有尽有,甚至稍远的角落还过于贴心地搁了几截假肢。 艰难支起身子的商寓目不转睛了那机械腿好半晌,又面无表情地一段一段仰天躺下:“……”谢谢啊! 房间原本处处透着没什么人味儿的工整干净,暗黄色的灯光覆在各质各色器物上,却意外地映照出一派不可多得的美好宁静。 莫名营造出一种床上人已经夕阳晚照,步履艰难,是时候该去养老院颐养天年的极致氛围感。 身残志坚的商寓不负所望,没过多久就艰难拉过最近处的轮椅,开始呲牙咧嘴拖着自己慢吞吞往上面挪。 嘶!哈!嗯!呃!连绵不绝,此起彼伏。 终于捣鼓明白摇杆和有白有黑有红的按键,他迫不及待在房间里溜了好几个大几圈,左折右绕。 越转越满意,越瞅越顺眼。 “咔哒”,门把手压下。 商寓开着那辆顺眼呼啸而出,风驰电掣,奔腾磅礴。 恢弘了三秒不到,他忽然炸了个毛,人和车的气势一起戛然而止,都蔫了吧唧地原地枯萎了。 纯属意外。 谁也没想到门外不远站了个人,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所以无比顺利地肇事肇到了人腿上。 轮椅更没话讲,千钧一发之际竟然大张旗鼓地没了电,按钮啥的全不听使唤。 都完了个大蛋。 商寓顷刻暗淡如死灰的心里唰然一凉,一缕祖坟遭雷劈的呛人黑烟在看不见的地方袅娜而升。 怎么就这么寸! 紧跟着抬头一看,某人只觉这辈子点儿没这么背过。 第3章 朱砂字迹 从商寓的位置仰视,正正好能与那张印象深刻到胃抽的脸,打个结结实实的照面。 此人眉眼俱佳,样貌生得极好。虽说气质冷淡,无甚言语,不过此时此刻眼睫自然垂落,连带着眉眼也软了下来,按理说会是较为温和的表情。 可因为背着光,本就不多的情绪被阴影匿了大半,长睫浓黑成片如同沾了水,乌压压又将半眯着的眼睛遮挡不少,是以没入昏暗中的神态并不明朗。 那双漆亮的眸子却穿透了一切,不偏不倚牢牢定在商寓脸上,像要将人死死箍住,有种近乎油盐难进的深重。 商寓见鬼似的匆匆蘸了一眼,就立刻若无其事偏头划了个锋利的括弧。 避开的视线砸到地面上,不知该说惊悚还是先喊救命。 至于为什么要躲,还躲得这么利索,他只顾安抚难以置信到濒临失控的眼眶,没心思细究其他。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祸不单行,这是个不该撞的人。 不是说不能撞、不敢撞,而是怎么会一墙之隔?怎么能是他? 那个二话不说就给他捆了的解煞师?! 答案简直不用猜。 此人依旧顶着那张艳鬼取命般的冷脸,依旧一身宽松自如的素净装扮,配上从肩头散落又随意坠在腰际的乌发,再费解成乱麻的脑子,也会在刹那间豁然。 开朗肯定是开不了的,都快哭笑不得了。 不过刚出土没几天的商某虽然软如糍粑,一戳就凹,奈何心理承受能力强悍如铁打,山崩于前也还是会笑笑吟吟地逞一番口舌:“挺好看的,炸成了朵花。” 怎会屈服这小菜一碟的挫折呢,最多不过你死我活而已。 没怎么花时间思量斟酌,商寓当即郑重地“哎呀”一声,直抒胸臆表达了自己的震惊,不怎么有力的白皙长指随即扣住漆黑椅边,随即整个人非常刻意地原地晃了几下。 一来是想用肢体动作表示轮椅确实没电,这种腿对腿零距离的尴尬姿势实非本意。 二来是自不量力地想把轮椅荡走,起码离条缝也行,“我真的在努力远离你”的意图十分诚恳且明显。 然而不知哪处关节没有操作好,电光刹那间带动了小腿,从而很不巧地波及到了脚腕。 疼——,当然是幸免不了的。 只听后槽牙瞬间铮的一声嵌合,闷震着太阳穴,鼻腔忍不住发出了压抑的低浅悲鸣。 商寓佯作无事,吃痛猛弓的上半身慢慢挺直,死撑中憋出一脸皮笑肉不笑。 幸亏幅度不大,否则就差那么五公分,就直冲人家上半身去了…… 当下局面该怎么形容呢,很不同寻常,很……怪。 于是他一抿唇,急中生了个四舍五入约等于智的智,欣然选择打招呼来转移注意。 有半边眉不甚赞成地皱了下。商寓没理会太多,心一横,对着眼前稍有褶痕的白衣,干脆道:“好巧,又见面了。” 虽然听起来很熟络的样子,不过他还是不想抬头。 这么近的距离,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交流都难免透着别样的尴尬和不自然。 所以,他故意说了“巧”。 那种只要有过一面之缘,就能在之后任意某个不期而遇的瞬间拿出来用的词。 真的巧? 当然不,这是人家的家! 可就目前这该死的状况而言,不巧也得硬巧一下。 “你醒了。” 生硬的声音陡然散下来,没头没尾,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简直一字一顿。 缀在商寓的耳朵里,平铺直叙的三个字却平白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他一时不懂该从哪个角度分析这句话的内在含义,究竟是不动声色的威胁恐吓,还是胸有成竹的控制掌握。 也许语气平淡到出乎商寓的意料,也许勉强蹭了个关心睡眠的边,好在没有透露出“要你好看”的苗头。 这种暂时风平浪静的两相安大概有种攫取智商的恐怖魔力,竟让商寓鬼迷心窍地产生一种堪称荒唐的错觉——对方不是在生气,更不会生气。 不过对面看上去,的确没有要当即发作一通的意思。 缓过来的商寓后倾仰头,准备毫不回避直面头顶那双好似镶着冰晶的眼睛,可惜留给他的只有准备转身的垂眸侧影。 不挽留不说话也不动,他就那么静静地盯,好像把人家后脑勺楔穿就会等来回眸一瞥似的,颇为执着。 稍一岔神,不知哪儿来的念头托着,他很直接问了句:“你一直站在门口,是在等我?” “一直”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脱口而出之后的商寓也没弄明白,但心里就是鬼使神差般有个声音在淡定蛊惑:不然呢。 呃,貌似有些歪理——个屁! 白衣男人没回应,更没回头。 他稍微退了退,错步让开,一下一下地移,落地很轻。 可能是因为太慢的缘故,动作里竟露出种不太属于当前场合的犹豫和失落。 呵,无缘无故被撞一下,对面连人带车靠自己的腿完成急刹,能认为这是件值得高兴的大喜事就怪了。 这时候粲然一笑转身就走,留下一道自以为很潇洒的背影,那才叫病得不轻。 肇事者看着一米之外无言站定的沉默受害者,内心表示充分理解,忙不迭道:“你、没事吧?要不让我看看,万一有伤,好帮你上药。”难为他磨砂的嗓子一口气说这么长一串。 商寓的担心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但并不多余。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没错,奈何膝盖抵大腿,惯性很大,劲力不小,后者说不定很快就会悠悠绽出两朵等高青花。 不过类似场面话一样的说辞大抵都是这套,此时此刻放在商寓身上,很有敷衍做样子的讨好嫌疑。 但他暂时没闲情考虑那么多,只想和这位惜字如金的克星拉近点儿距离。 因为目前来看,这位解煞师似乎并不想将他这个阴煞给灭了。 诚然,是个好兆头。 而且对方如果真要体验一下商寓临时挂起的外科招牌,估计他也不会推辞。 毕竟复健没白做,他现在真的有一只胳膊能动,还是全身上下最灵活的那种。 说完不等答行不行要不要,就开始伸手招人。 结果一眼扫过去,比隐藏在米白长袍下的伤究竟如何更让他在意的,是那只筋骨分明的大手上托着的长方体。 男人垂于身侧的手里握了一本合上的古书,商寓一见就对它产生了堪称疑惑的兴致。 既不是因为那堪比《现代汉语词典》的吓人厚度,也不是因为单单远观就能催人龇牙皱眉手发酸的沉甸重量,而是书面上几道朱红笔画实在亮眼得过分。 之所以说笔画,是因为那玩意儿的笔顺和轮廓委实疯癫,明明像简体中文,却半点搭不上四方工整的边。 看字迹粗细,不出意外是毛笔写出来的东西。 颜色彤红发赤,墨水十有**是解煞师常用的朱砂。 既不是辟邪镇阴的符咒,更谈不上行楷风格的大作。 如果硬要扣上个草书的帽子,无疑是对草书的极大侮辱。 无一不和”大差不差”这样已经足够勉强的体面形容词离了十万八千里。 商寓又认真分辨了几眼,发觉那些线条的走向很不听话,歪歪扭扭七拐八拐不成结构,直看得人着急上火。 十几根红的边缘处色彩明显不均,也不顺滑,大都冒着尖刺,翻山越岭参差不齐。 像是故意手抖搞出来的恶作剧,又像特意用更重的墨重新描了一遍。 所以他只能半猜半推,心说上面写的应该是两个字,分别是“秋”和“恒”。 当然,也有可能是“禾”、“火”、“亘”。 只是“秋恒”听起来更像名字,还大张旗鼓写在书皮上,幼稚之外多了几分可靠和可信。 纸张焦黄泛黑,历史最少百年打底。页面边角平整,书脊等处并无开线或脱落的痕迹,模样价值实属上乘。 总体来说,这本老古董保存得相当完善妥当,被斗大的炸红丑字一骚扰,说句暴殄天物也不过分。 商寓悠悠错开眼,一声可惜的“啧”眼看就要溜达出去,还好被顷刻间忽然回魂的神志发现,死死压在了舌根下面。 他这才恍然想起擎出半边身子是打算干什么。 客厅连着厨房,左右贯通,空间很大,一盏齐肩高的落地灯无声亮在米白软椅旁,不算刺眼,却只够让人看清客厅和厨房中间那片地方。 不同于商寓屋子里的日落暖色,它上面罩了一圈色泽柔和的灯罩,白炽中掺了几抹并不刺眼的明黄,像晴朗秋日上午的阳光,撒在地上,清澈透亮。 只顾欣赏那些狗画线条的商寓太过投入,没注意秋恒早已退了几步,两条长腿一伸一屈,正出神似的静坐在软椅的椅背上。 商寓没作声,小心翼翼循着秋恒已然固定的视线看过去,发现那道目光似乎聚集在自己差点英勇就义的手上。 因为那张脸上的表情实在一言难尽,冷气幽幽,几乎是暴风骤雨前的强烈警钟,想必对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切很难接受。 当然也包括某人悬在半空的小臂。 于是商寓顺理成章把送出去的半截胳膊拐了回来,端端正正护在身前,一本正经道:“我不动,你自己来。” 秋恒闻言什么也没说,只微微颔首,而后侧身下伏,将手心托着的厚书搁进背后的软椅。 整个动作轻落轻放,很符合他身上那种过于安静的气质,然而其间却无缘无故蹦出轻飘飘的一句:“先吃饭。” 他并未指名道姓,连个眼神也没抽空分出来,只是低头时一句不假思索的题外话,自然而然到如同某种下意识的叮嘱,很容易让人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 这异样的举动弄得商寓先是恍惚,而后一愣,接着便是大把大把袭来的惊疑惶惑。 他说不上来这究竟是怎样的感受。也许自己的确有过类似的体验经历,因为实在难舍难忘,所以才会最先在空白无波的水面上砸出涟漪。 但那种瞬间被勾起的怪异感受一阵风一样,还没落地扎根,就干干净净地飞走了,什么也没剩下。 大书安置好后,秋恒利落起身,抬脚就往商寓身边走。如降冬雪的眸子很亮,不过依旧沉沉的,不知在想什么。 中间似有若无地瞥了迷茫的商寓一眼,嘴角添了点不容察觉的笑,路过时带起了风。 他们眨眼换了位置,秋恒在商寓身后按了开关。 白澄澄的光在厨房一侧散开,两人如落薄雾的眸心忽明,映出一点星。 秋恒微微俯身,在商寓胸前投下一弯极浅淡的影子,低声提醒了句“坐好”。 接着某不知所措就被稳稳当当推到了厨房旁的木质餐桌边。 商寓愣怔中见人从轮椅后绕了出来,也不说话,走到对面灶台旁就开始忙,看姿势是在一勺勺地舀着什么。 只是片刻,秋恒便回转过来,俯身越过半张桌面,连续端放好几碗热汤和热粥,同时将高杯低碗有序地拢列在商寓面前。 在光下,眉骨的阴影衬得他眼睛更深,嘴唇的弧度却是种柔和的好看,清瘦的手背上骨线绷起…… 各处都在静悄悄地惹眼,惹得过分。 商寓若无其事垂下眼帘,假装去看桌上逐渐成形的半圆。实际眼神早已没了焦点,朦朦胧胧的好似蒙着一层什么,无声无息表演了个短路宕机。 这人是在干嘛…… 摆放妥当后,秋恒身形一转,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消失在昏暗的客厅区域。 商寓对一系列扑朔迷离的招待实在无能为力,除了变得更加不明就里和承认脑子不够用,只有最后这点让他品出了些眼不见心不烦。 而且他猜他应该会在最长最大的沙发上挑个位置。 因为那块正好被书柜挡住,什么都看不见。 商寓随便努了努嘴,往秋恒消失的地方睨了眼。 心说行吧,不见就不见。 反之,桌上这些商寓甚至都不用细看。 说是饭,猛一看也像早餐,其实是各种花样的标准流食,而且“花样”全施展在了食材上。 浓汤、稀粥、榨汁、饮料、奶茶、咖啡、热茶,以及其他只凭目力认不出来的,红橙黄绿五颜六色,浩浩荡荡占了大半张桌子。 大大小小的容器像玻璃,晶莹剔透,能清晰地看到每一碗每一杯都装了四分之一满。 或粗或细的白色吸管统一沿边斜靠着,甚至还能听到汽水冒泡的动静和嘶嘶声。 对于阴煞来说,这是堪比宫廷御宴的大餐,不可谓不丰盛。 众所周知,人需要呼吸、食物和水源。 而非人的阴煞明明已经算半具尸体,很多时候偏偏怪哉怪哉离不开氧气。 吃呢,沾不得大鱼大肉,消化不了;喝呢,碰不起麻辣鲜香,承受不住。 说起来五感俱全,世间万物皆可亲触,倒不如称之为“就是香,你就是吃不了”的引诱挑衅。 除此之外,不管每餐食量险胜幼儿园,抑或是惜败小学生,长时间不进食竟会神奇地产生下一秒就要饿死的紧迫感,关键这种迷之紧张还时不时就要来扰人清静。 真心难搞。 再者,理论上,尸体无痛无觉。 似尸非尸的阴煞虽远不至于铜墙铁壁、刀枪不入,好在痛感并没有常人那么敏锐,但一旦受伤见血就很难结痂痊愈。 至于阴煞人模人样,个个从容自在,高山隐士般不闻外事,只悠闲享受所谓的“不老不死”之类的传闻或描述,那也全是某些不知所谓者添油加醋、粉饰太平。 如果不想腐烂发臭,乃至某天直接原地枯化,脓成一滩青黑血水,就算阴煞的祖宗来了,也得到处寻找凶地,趁身体里阴死之气耗尽前赶紧到那儿猫着。 不像埋尸,只要墓地四四方方说得过去,就能顺利给人送走。 两边的好处没占多少,要命的点是一个不落。 取其糟粕去其精华,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商寓低头看了一眼,倏忽间,眼角里可以称之为嫌恶的东西一闪而消,快得好似从没有出现过。他继而缓缓抬头,看向蒸腾着香气的桌面,面上浮现零星笑意。 理论上是要吃点的,毕竟这么多天,该饿了。 商寓也的确有空腹的感觉,但他实在没什么胃口,对这间房子的兴趣反而更深一些。 借着光亮笼统扫过去,并没有什么出挑物件让他格外留意。 整个客厅透出一种冷清的平淡,尤其还有个穿得更清汤寡水的人在看不见的地方衬着。 不过整体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最终呈现出的效果还算不错。 既不同于黑白灰样板房那样死板无趣,又不像五颜六色家具见缝插针地排列组合那样突兀扎眼,或深或浅或高或矮之间是种浑然天成的契合感。 商寓眸光轻转,由左至右赏景一样囫囵掠过一遍。 注意力从窗帘一路越过落地窗、短沙发、地毯、长桌、灯光、软椅,最后落到对面另一列靠墙而立的木质书柜。 玻璃柜门中间映着一圈白,轮廓像被水洇湿,模糊不清,反倒像背影。 感觉像招了邪的商寓负气般扭过头,角度很大,试图把眼前阴魂不散的白色元素使劲甩出去,毫不留情。 他有意在空荡的角落和各色家居摆设上多停几圈,其间倒是意外地从错落的木桌软椅间体会到某种惬意温和。 张扬富贵有很多,润物细无声的舒适确实少见。 余光中的白依旧岿然不动,挥之不去,存在感大到恨不得占满他整个脑子。 即便再欣赏中意,也到不了打听你家装潢公司电话的地步,爱屋及乌那就是说笑了。 阴煞和解煞师不仅住在一个屋檐下,还若无其事地同处一室。 这种违背常识的体验太具有挑战性,其境界之荒谬前所未有,乃至达到了商寓难以理解的高度。 商寓无声后躺,靠向椅背。 乌黑睫毛和印落的浓密阴影一起坠下,他重重地闭了次眼。 桌上热气氤氲,或浓或淡轻烟一样缭绕盘旋,袅袅荡在他眼前,顺便扰乱了视线。 一片白了。 轻轻吹了口气,受了惊的雾色在半空快速变幻。 他出神地看了片刻,还没来得及仔细回想这些天的经历,就第一次忍不住想用白眼翻花绳。 “我有事。需要你。”不远处低沉嗓音突起,正经严肃很有分量,却意外没有压迫感,如同商量,“帮忙。” 人却没出现。 “谢谢你的早餐。” 片刻后,商寓从书柜旁的空白处收回视线,一副尘埃落定时“我就知道”的表情,然后若有所思地对着空气点了几下头。 他一直在等自己出现在这间屋子里的原因,想来就是这个。 于是慢条斯理伸手撩拨了几下面前的一根吸管,在雾气中倾身,张口噙了上去,心里默默摇了摇指头:“断句不太行。” 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有种莫名其妙的滞后和错位,奇怪的是,没一个觉得这种交流模式有问题,大约两人都不认为对方的表达在时间和内容上多少有些不太配套。 或许是因为开了个不同凡响的奇葩怪头,所以后续的发展再怎么掺杂些让人牙疼的不合时宜,也不会变得过于不可理喻。 唯一品出哪里不大对劲的商寓思索再三,信誓旦旦把驴头不对马嘴的各说各话归结为:八字犯冲。 当时他轻轻摩挲着食指,一派无奈过头的气定神闲,面无表情地自我调节:“也是无聊,只好暂时认个命喽。”没出声音。 然后挑了第三杯。 第4章 司机 又干了几杯颜色别致的,商寓手动回了房间。 费劲巴拉洗了个堪比五千米长跑的累人热水澡,从衣柜里挑了身方便易穿的,最后在外面套了件米白色大衣。 衣摆长度一直盖到脚面,他单手系好一排长扣,这才重又出来。 本来想仔细问问需要怎么个帮忙法,可客厅的灯全都开着,整个空间亮煌煌的,人不在。 软椅旁那盏落地灯已经熄了,看起来更像一件华而不实的装饰。眼前浅木色卧室门紧紧闭着,正对着商寓背后那扇一模一样的房门。 商寓操控着另一辆电量充足的轮椅,慢吞吞地往前靠近了一段距离,生怕发生上次那种飞车肇事的惨剧。 他调整呼吸,抬手虚握,三秒后重重落到摇杆上,手腕一转,把自己转走了:万一不是这间呢。 客厅门口附近有面树根模样的钟在单桌上摆着,上面分针指向1,时针指向5。 凌晨五点零五分。 商寓路过时扫了眼,默默感叹了句“真早”。 院内甚少遮挡和摆设,借着屋内的灯光,几眼就能笼统看个大概。也正是因此,商寓一眼就注意到了角落那坨不自然的阴影,仿佛一团浓黑的墨泼在墙面,像什么人的影子。 影子离得远,见商寓出门到了庭院,却也只是愣愣站着。不说话,也没打算离开,像片纸糊的哑巴立牌。 直到商寓主动近了些,稍微能看清立牌的样貌,那人才忽地抬起一只胳膊,不声不响地从暗处迈出来,边走边撑着眼眶紧盯商寓。看起来有点呆。 “我叫程沣,我们老板的司机。” 这时候出现在这儿,还不紧不慢地连名带姓带职业地自报家门,话里的老板也就可想而知了。 叫程沣的司机瞥过商寓的“坐骑”,很有眼力见儿地弯腰去捉其中一只放在轮椅侧把上的手。 两人不约而同对对方的力量进行了错误的估计。 程沣属实没想到,看起来好好的人,怎么一动就要倒。 商寓觉得只是正常握个手而已,怎么可能会被拉出半个身位。 结果可想而知。 商寓:“……”小伙儿劲儿挺大。 程沣:“……”他不会要死了吧。 两只紧握的手上方,两张惊讶得各有千秋的脸面面相觑。 程沣嘴角一直挂着客套,但约等于无的标准微笑,被吓出来的表情还没停留多长时间,很快就变得不咸不淡、只少不多。 有种和他老板一脉相承的淡定。 商寓轻咳一声,把手抽了出来,然后低头撑着身子往后挪了挪,笑着说了声“你好”,觉得实在情有可原。 现在才早上五点出头,这人连骨头缝里都泛着起太早的后遗症,上半身的要死不活和下半身的赶鸭子上架。 能笑成这样已经很给面子了。 比起略显笨拙的动作,此人的嘴皮子是另一种利索的呆。 他机械又热情地绕到商寓身后,推人就走,开口就是工工整整的一大串,没感情地朗读课文似的。 自我介绍、握手示好、领逛讲解、无事闲聊。待人接物有一套相当标准且完备的流程。 只是刚下过雨的凌晨,天空清净却不亮,层层堆积的乌云尚未完全消散,月和星整夜都不见踪影,除了捎带着凉意的空气还算清新提神,眼下真没什么好景能赏。 商寓随便看了几眼周围。从门窗逸出的光线落到院中的一面不算大的石桌上,矮墙外远处稀疏的树梢一动不动,都显得这地方过于冷清。 假装流连周围风景不住地左右环顾实在有点傻,木头人似的任人推来推去又未免扫兴,只能找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来聊。 不过意外的是,这人一句接一句,上下文跳脱没什么铺垫,话却并不少。 商寓心安理得地听着程沣唠,不时点上一两次头,再在合适的时间配上一句合适的“嗯”或“哦”。 “门外这条路明明最好看,雨下了一夜,现在变得超级难走。狂风,暴雪,也比不上下雨天烦人。气温骤降,还潮成这样,估计先生你不会太好受……” 这是默认商寓有风湿和老寒腿了。 “最近雨水很多,天气渐渐转凉,要准备些厚衣服……老板很好,给我的都是最新的、最好的、最厉害的……” 就像这样,话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转了一百八十度,内容天马行空,过程顺畅丝滑。 司机同志讲话特点明显。 夸一件事,无论后面跟多少高大上的形容词,前面都面不改色地加个“最”字。 损一件事,就算后面有一堆不值得、不喜欢、我讨厌,也有个风轻云淡的“超级”缀着,以谴责那伤他感情的玩意儿如何如何令人发指。 “你老板知道你在外面这么大力赞扬他么?”商寓单手支着下颌斜,边听边在心里搭话,因为从头到尾都很难插得进去,“还有啊,这位员工,你夸人的时候语气哪怕稍微欢快那么一丁点儿呢。” 此浓彼淡同时聚在同一个人身上,着实有种不太融洽的突兀感,但听着听着,又会品出种阴阳怪气的威力在里边。 商寓默不作声,百无聊赖中将这种“说话的艺术”归类为:挺有意思。 “你老板的名字是……?”两人已经在院子里转了三个堪称标准的圆,商寓猛然想起那只手上的枯黄厚书,试探性地问了问。 “秋恒,秋天的秋,恒久的恒。先生想怎么称呼都可以。” “哦。”果然,就是那两个烂字。 “你们今天要出去?去哪儿?冯家祖宅?”这么早把司机薅起来,没事就怪了,尤其想起冯殿桥老家那堪称惊天动地的风水格局,商寓顺势打听了一嘴。 “我不知道,老板没说。先生呢,要去吗?”程沣回答得认真又干脆,商寓甚至听出了一种只要说“是”就能立刻体验到专车接送的诚恳。 看起来确实对秋恒的安排不太清楚,单纯是好客。 这个问题一下就触及到了灵魂,明确地点出了商寓出现在这地方的根本原因。当然,发问者并不清楚商寓内心的天人交战般的考量。 下了一场雨,离秋天就更近了一点。 明明没风,却不知从哪儿卷起一股邪凉,冲得商寓忍不住眉心一紧,随意撑脸的右手就此放下,落在腿上。 程沣默认得不错,他那条绑着珠子的腿的确不耐寒。 在此之前商寓完全没想过,会有人如此别出心裁地请自己帮忙,一来一回连句囫囵话都没说上就上了贼船,连带着把贼窝也住了。事情发展根本就没在自己手里控制过,被这样一问,他也不确定地回了句:“应该吧。” 一想到昨天见面的场景,他就只剩脑仁疼,还想等额外再补充几句,可声音越说声音越低,连视线也垂了下去,不知是临时想到了什么:“他……找我有事。”说完膝盖上的五指一顿,觉得多少有些欲盖弥彰。 程沣想必十分了解自家老板的工作性质,一听到这种疑似话里有话,还搀着点玄妙不可说的隐晦音调,立刻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没再继续下去:“嗯。” “你想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