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商寓的位置仰视,正正好能与那张印象深刻到胃抽的脸,打个结结实实的照面。
此人眉眼俱佳,样貌生得极好。虽说气质冷淡,无甚言语,不过此时此刻眼睫自然垂落,连带着眉眼也软了下来,按理说会是较为温和的表情。
可因为背着光,本就不多的情绪被阴影匿了大半,长睫浓黑成片如同沾了水,乌压压又将半眯着的眼睛遮挡不少,是以没入昏暗中的神态并不明朗。
那双漆亮的眸子却穿透了一切,不偏不倚牢牢定在商寓脸上,像要将人死死箍住,有种近乎油盐难进的深重。
商寓见鬼似的匆匆蘸了一眼,就立刻若无其事偏头划了个锋利的括弧。
避开的视线砸到地面上,不知该说惊悚还是先喊救命。
至于为什么要躲,还躲得这么利索,他只顾安抚难以置信到濒临失控的眼眶,没心思细究其他。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祸不单行,这是个不该撞的人。
不是说不能撞、不敢撞,而是怎么会一墙之隔?怎么能是他?
那个二话不说就给他捆了的解煞师?!
答案简直不用猜。
此人依旧顶着那张艳鬼取命般的冷脸,依旧一身宽松自如的素净装扮,配上从肩头散落又随意坠在腰际的乌发,再费解成乱麻的脑子,也会在刹那间豁然。
开朗肯定是开不了的,都快哭笑不得了。
不过刚出土没几天的商某虽然软如糍粑,一戳就凹,奈何心理承受能力强悍如铁打,山崩于前也还是会笑笑吟吟地逞一番口舌:“挺好看的,炸成了朵花。”
怎会屈服这小菜一碟的挫折呢,最多不过你死我活而已。
没怎么花时间思量斟酌,商寓当即郑重地“哎呀”一声,直抒胸臆表达了自己的震惊,不怎么有力的白皙长指随即扣住漆黑椅边,随即整个人非常刻意地原地晃了几下。
一来是想用肢体动作表示轮椅确实没电,这种腿对腿零距离的尴尬姿势实非本意。
二来是自不量力地想把轮椅荡走,起码离条缝也行,“我真的在努力远离你”的意图十分诚恳且明显。
然而不知哪处关节没有操作好,电光刹那间带动了小腿,从而很不巧地波及到了脚腕。
疼——,当然是幸免不了的。
只听后槽牙瞬间铮的一声嵌合,闷震着太阳穴,鼻腔忍不住发出了压抑的低浅悲鸣。
商寓佯作无事,吃痛猛弓的上半身慢慢挺直,死撑中憋出一脸皮笑肉不笑。
幸亏幅度不大,否则就差那么五公分,就直冲人家上半身去了……
当下局面该怎么形容呢,很不同寻常,很……怪。
于是他一抿唇,急中生了个四舍五入约等于智的智,欣然选择打招呼来转移注意。
有半边眉不甚赞成地皱了下。商寓没理会太多,心一横,对着眼前稍有褶痕的白衣,干脆道:“好巧,又见面了。”
虽然听起来很熟络的样子,不过他还是不想抬头。
这么近的距离,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交流都难免透着别样的尴尬和不自然。
所以,他故意说了“巧”。
那种只要有过一面之缘,就能在之后任意某个不期而遇的瞬间拿出来用的词。
真的巧?
当然不,这是人家的家!
可就目前这该死的状况而言,不巧也得硬巧一下。
“你醒了。”
生硬的声音陡然散下来,没头没尾,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简直一字一顿。
缀在商寓的耳朵里,平铺直叙的三个字却平白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他一时不懂该从哪个角度分析这句话的内在含义,究竟是不动声色的威胁恐吓,还是胸有成竹的控制掌握。
也许语气平淡到出乎商寓的意料,也许勉强蹭了个关心睡眠的边,好在没有透露出“要你好看”的苗头。
这种暂时风平浪静的两相安大概有种攫取智商的恐怖魔力,竟让商寓鬼迷心窍地产生一种堪称荒唐的错觉——对方不是在生气,更不会生气。
不过对面看上去,的确没有要当即发作一通的意思。
缓过来的商寓后倾仰头,准备毫不回避直面头顶那双好似镶着冰晶的眼睛,可惜留给他的只有准备转身的垂眸侧影。
不挽留不说话也不动,他就那么静静地盯,好像把人家后脑勺楔穿就会等来回眸一瞥似的,颇为执着。
稍一岔神,不知哪儿来的念头托着,他很直接问了句:“你一直站在门口,是在等我?”
“一直”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脱口而出之后的商寓也没弄明白,但心里就是鬼使神差般有个声音在淡定蛊惑:不然呢。
呃,貌似有些歪理——个屁!
白衣男人没回应,更没回头。
他稍微退了退,错步让开,一下一下地移,落地很轻。
可能是因为太慢的缘故,动作里竟露出种不太属于当前场合的犹豫和失落。
呵,无缘无故被撞一下,对面连人带车靠自己的腿完成急刹,能认为这是件值得高兴的大喜事就怪了。
这时候粲然一笑转身就走,留下一道自以为很潇洒的背影,那才叫病得不轻。
肇事者看着一米之外无言站定的沉默受害者,内心表示充分理解,忙不迭道:“你、没事吧?要不让我看看,万一有伤,好帮你上药。”难为他磨砂的嗓子一口气说这么长一串。
商寓的担心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但并不多余。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没错,奈何膝盖抵大腿,惯性很大,劲力不小,后者说不定很快就会悠悠绽出两朵等高青花。
不过类似场面话一样的说辞大抵都是这套,此时此刻放在商寓身上,很有敷衍做样子的讨好嫌疑。
但他暂时没闲情考虑那么多,只想和这位惜字如金的克星拉近点儿距离。
因为目前来看,这位解煞师似乎并不想将他这个阴煞给灭了。
诚然,是个好兆头。
而且对方如果真要体验一下商寓临时挂起的外科招牌,估计他也不会推辞。
毕竟复健没白做,他现在真的有一只胳膊能动,还是全身上下最灵活的那种。
说完不等答行不行要不要,就开始伸手招人。
结果一眼扫过去,比隐藏在米白长袍下的伤究竟如何更让他在意的,是那只筋骨分明的大手上托着的长方体。
男人垂于身侧的手里握了一本合上的古书,商寓一见就对它产生了堪称疑惑的兴致。
既不是因为那堪比《现代汉语词典》的吓人厚度,也不是因为单单远观就能催人龇牙皱眉手发酸的沉甸重量,而是书面上几道朱红笔画实在亮眼得过分。
之所以说笔画,是因为那玩意儿的笔顺和轮廓委实疯癫,明明像简体中文,却半点搭不上四方工整的边。
看字迹粗细,不出意外是毛笔写出来的东西。
颜色彤红发赤,墨水十有**是解煞师常用的朱砂。
既不是辟邪镇阴的符咒,更谈不上行楷风格的大作。
如果硬要扣上个草书的帽子,无疑是对草书的极大侮辱。
无一不和”大差不差”这样已经足够勉强的体面形容词离了十万八千里。
商寓又认真分辨了几眼,发觉那些线条的走向很不听话,歪歪扭扭七拐八拐不成结构,直看得人着急上火。
十几根红的边缘处色彩明显不均,也不顺滑,大都冒着尖刺,翻山越岭参差不齐。
像是故意手抖搞出来的恶作剧,又像特意用更重的墨重新描了一遍。
所以他只能半猜半推,心说上面写的应该是两个字,分别是“秋”和“恒”。
当然,也有可能是“禾”、“火”、“亘”。
只是“秋恒”听起来更像名字,还大张旗鼓写在书皮上,幼稚之外多了几分可靠和可信。
纸张焦黄泛黑,历史最少百年打底。页面边角平整,书脊等处并无开线或脱落的痕迹,模样价值实属上乘。
总体来说,这本老古董保存得相当完善妥当,被斗大的炸红丑字一骚扰,说句暴殄天物也不过分。
商寓悠悠错开眼,一声可惜的“啧”眼看就要溜达出去,还好被顷刻间忽然回魂的神志发现,死死压在了舌根下面。
他这才恍然想起擎出半边身子是打算干什么。
客厅连着厨房,左右贯通,空间很大,一盏齐肩高的落地灯无声亮在米白软椅旁,不算刺眼,却只够让人看清客厅和厨房中间那片地方。
不同于商寓屋子里的日落暖色,它上面罩了一圈色泽柔和的灯罩,白炽中掺了几抹并不刺眼的明黄,像晴朗秋日上午的阳光,撒在地上,清澈透亮。
只顾欣赏那些狗画线条的商寓太过投入,没注意秋恒早已退了几步,两条长腿一伸一屈,正出神似的静坐在软椅的椅背上。
商寓没作声,小心翼翼循着秋恒已然固定的视线看过去,发现那道目光似乎聚集在自己差点英勇就义的手上。
因为那张脸上的表情实在一言难尽,冷气幽幽,几乎是暴风骤雨前的强烈警钟,想必对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切很难接受。
当然也包括某人悬在半空的小臂。
于是商寓顺理成章把送出去的半截胳膊拐了回来,端端正正护在身前,一本正经道:“我不动,你自己来。”
秋恒闻言什么也没说,只微微颔首,而后侧身下伏,将手心托着的厚书搁进背后的软椅。
整个动作轻落轻放,很符合他身上那种过于安静的气质,然而其间却无缘无故蹦出轻飘飘的一句:“先吃饭。”
他并未指名道姓,连个眼神也没抽空分出来,只是低头时一句不假思索的题外话,自然而然到如同某种下意识的叮嘱,很容易让人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
这异样的举动弄得商寓先是恍惚,而后一愣,接着便是大把大把袭来的惊疑惶惑。
他说不上来这究竟是怎样的感受。也许自己的确有过类似的体验经历,因为实在难舍难忘,所以才会最先在空白无波的水面上砸出涟漪。
但那种瞬间被勾起的怪异感受一阵风一样,还没落地扎根,就干干净净地飞走了,什么也没剩下。
大书安置好后,秋恒利落起身,抬脚就往商寓身边走。如降冬雪的眸子很亮,不过依旧沉沉的,不知在想什么。
中间似有若无地瞥了迷茫的商寓一眼,嘴角添了点不容察觉的笑,路过时带起了风。
他们眨眼换了位置,秋恒在商寓身后按了开关。
白澄澄的光在厨房一侧散开,两人如落薄雾的眸心忽明,映出一点星。
秋恒微微俯身,在商寓胸前投下一弯极浅淡的影子,低声提醒了句“坐好”。
接着某不知所措就被稳稳当当推到了厨房旁的木质餐桌边。
商寓愣怔中见人从轮椅后绕了出来,也不说话,走到对面灶台旁就开始忙,看姿势是在一勺勺地舀着什么。
只是片刻,秋恒便回转过来,俯身越过半张桌面,连续端放好几碗热汤和热粥,同时将高杯低碗有序地拢列在商寓面前。
在光下,眉骨的阴影衬得他眼睛更深,嘴唇的弧度却是种柔和的好看,清瘦的手背上骨线绷起……
各处都在静悄悄地惹眼,惹得过分。
商寓若无其事垂下眼帘,假装去看桌上逐渐成形的半圆。实际眼神早已没了焦点,朦朦胧胧的好似蒙着一层什么,无声无息表演了个短路宕机。
这人是在干嘛……
摆放妥当后,秋恒身形一转,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消失在昏暗的客厅区域。
商寓对一系列扑朔迷离的招待实在无能为力,除了变得更加不明就里和承认脑子不够用,只有最后这点让他品出了些眼不见心不烦。
而且他猜他应该会在最长最大的沙发上挑个位置。
因为那块正好被书柜挡住,什么都看不见。
商寓随便努了努嘴,往秋恒消失的地方睨了眼。
心说行吧,不见就不见。
反之,桌上这些商寓甚至都不用细看。
说是饭,猛一看也像早餐,其实是各种花样的标准流食,而且“花样”全施展在了食材上。
浓汤、稀粥、榨汁、饮料、奶茶、咖啡、热茶,以及其他只凭目力认不出来的,红橙黄绿五颜六色,浩浩荡荡占了大半张桌子。
大大小小的容器像玻璃,晶莹剔透,能清晰地看到每一碗每一杯都装了四分之一满。
或粗或细的白色吸管统一沿边斜靠着,甚至还能听到汽水冒泡的动静和嘶嘶声。
对于阴煞来说,这是堪比宫廷御宴的大餐,不可谓不丰盛。
众所周知,人需要呼吸、食物和水源。
而非人的阴煞明明已经算半具尸体,很多时候偏偏怪哉怪哉离不开氧气。
吃呢,沾不得大鱼大肉,消化不了;喝呢,碰不起麻辣鲜香,承受不住。
说起来五感俱全,世间万物皆可亲触,倒不如称之为“就是香,你就是吃不了”的引诱挑衅。
除此之外,不管每餐食量险胜幼儿园,抑或是惜败小学生,长时间不进食竟会神奇地产生下一秒就要饿死的紧迫感,关键这种迷之紧张还时不时就要来扰人清静。
真心难搞。
再者,理论上,尸体无痛无觉。
似尸非尸的阴煞虽远不至于铜墙铁壁、刀枪不入,好在痛感并没有常人那么敏锐,但一旦受伤见血就很难结痂痊愈。
至于阴煞人模人样,个个从容自在,高山隐士般不闻外事,只悠闲享受所谓的“不老不死”之类的传闻或描述,那也全是某些不知所谓者添油加醋、粉饰太平。
如果不想腐烂发臭,乃至某天直接原地枯化,脓成一滩青黑血水,就算阴煞的祖宗来了,也得到处寻找凶地,趁身体里阴死之气耗尽前赶紧到那儿猫着。
不像埋尸,只要墓地四四方方说得过去,就能顺利给人送走。
两边的好处没占多少,要命的点是一个不落。
取其糟粕去其精华,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商寓低头看了一眼,倏忽间,眼角里可以称之为嫌恶的东西一闪而消,快得好似从没有出现过。他继而缓缓抬头,看向蒸腾着香气的桌面,面上浮现零星笑意。
理论上是要吃点的,毕竟这么多天,该饿了。
商寓也的确有空腹的感觉,但他实在没什么胃口,对这间房子的兴趣反而更深一些。
借着光亮笼统扫过去,并没有什么出挑物件让他格外留意。
整个客厅透出一种冷清的平淡,尤其还有个穿得更清汤寡水的人在看不见的地方衬着。
不过整体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最终呈现出的效果还算不错。
既不同于黑白灰样板房那样死板无趣,又不像五颜六色家具见缝插针地排列组合那样突兀扎眼,或深或浅或高或矮之间是种浑然天成的契合感。
商寓眸光轻转,由左至右赏景一样囫囵掠过一遍。
注意力从窗帘一路越过落地窗、短沙发、地毯、长桌、灯光、软椅,最后落到对面另一列靠墙而立的木质书柜。
玻璃柜门中间映着一圈白,轮廓像被水洇湿,模糊不清,反倒像背影。
感觉像招了邪的商寓负气般扭过头,角度很大,试图把眼前阴魂不散的白色元素使劲甩出去,毫不留情。
他有意在空荡的角落和各色家居摆设上多停几圈,其间倒是意外地从错落的木桌软椅间体会到某种惬意温和。
张扬富贵有很多,润物细无声的舒适确实少见。
余光中的白依旧岿然不动,挥之不去,存在感大到恨不得占满他整个脑子。
即便再欣赏中意,也到不了打听你家装潢公司电话的地步,爱屋及乌那就是说笑了。
阴煞和解煞师不仅住在一个屋檐下,还若无其事地同处一室。
这种违背常识的体验太具有挑战性,其境界之荒谬前所未有,乃至达到了商寓难以理解的高度。
商寓无声后躺,靠向椅背。
乌黑睫毛和印落的浓密阴影一起坠下,他重重地闭了次眼。
桌上热气氤氲,或浓或淡轻烟一样缭绕盘旋,袅袅荡在他眼前,顺便扰乱了视线。
一片白了。
轻轻吹了口气,受了惊的雾色在半空快速变幻。
他出神地看了片刻,还没来得及仔细回想这些天的经历,就第一次忍不住想用白眼翻花绳。
“我有事。需要你。”不远处低沉嗓音突起,正经严肃很有分量,却意外没有压迫感,如同商量,“帮忙。”
人却没出现。
“谢谢你的早餐。”
片刻后,商寓从书柜旁的空白处收回视线,一副尘埃落定时“我就知道”的表情,然后若有所思地对着空气点了几下头。
他一直在等自己出现在这间屋子里的原因,想来就是这个。
于是慢条斯理伸手撩拨了几下面前的一根吸管,在雾气中倾身,张口噙了上去,心里默默摇了摇指头:“断句不太行。”
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有种莫名其妙的滞后和错位,奇怪的是,没一个觉得这种交流模式有问题,大约两人都不认为对方的表达在时间和内容上多少有些不太配套。
或许是因为开了个不同凡响的奇葩怪头,所以后续的发展再怎么掺杂些让人牙疼的不合时宜,也不会变得过于不可理喻。
唯一品出哪里不大对劲的商寓思索再三,信誓旦旦把驴头不对马嘴的各说各话归结为:八字犯冲。
当时他轻轻摩挲着食指,一派无奈过头的气定神闲,面无表情地自我调节:“也是无聊,只好暂时认个命喽。”没出声音。
然后挑了第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