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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钟馗

作者:都被注册了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元承霄依旧戴着那张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眸子,目光如实质般压在匍匐于地的冷卓身上。殿内烛火摇曳,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冰冷的石壁上,拉成一道极具压迫感的阴影。怒意虽未形于色,却从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起伏的胸膛透出,弥漫在整个空间,压得众人连呼吸都放轻了。所有人都明白,冷卓此番在劫难逃。


    “你说,”元承霄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过,“他让你先走,独自留下应对群敌?”他负手而立,宽大的袖袍下,双拳早已攥得骨节发白,青筋隐现。


    冷卓虽不敢抬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话语下翻涌的、几近失控的怒涛。他喉结滚动,仍硬着头皮答道:“是。”


    “他们为何抓他,你也不知?”元承霄的声音又冷了几分,目光如冰刃,似要穿透冷卓的躯体。


    “是。”


    “那他这三年,”元承霄微微前倾,阴影彻底笼罩了冷卓,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身在何处?经历过什么?说!”


    冷卓额头渗出冷汗:“属下……不知。”


    “一无所知!”元承霄骤然厉喝,声震屋瓦,一掌拍在身旁的紫檀木桌上,那坚实的桌面瞬间裂开数道纹路。“你也敢回来见我!”


    冷卓被这雷霆之怒骇得浑身一颤,伏在地上再不敢言语。


    下一瞬,元承霄身形微动,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凌厉的掌风已袭向冷卓天灵盖!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冷卓必死无疑之际,那掌势却在触及他头顶的瞬间化为一股柔劲,冷卓闷哼一声,被击飞出去,撞在柱子上,又挣扎着爬起,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内息翻涌,却意外地发现只是断了几根肋骨,并无性命之忧。


    “本该一掌毙了你,”元承霄收掌,语气恢复冰冷,“但千惆既用他的安危换你生路,我若杀你,岂非白费他一片苦心?”


    冷卓瞬间明了主人手下留情的原因,心中骇然更甚:那郁千惆在主人心中,竟有如此分量!他强忍剧痛,重重叩首:“谢主人不杀之恩!恳请主人速派援兵,迟则生变啊!”


    “你对他,倒有几分赤诚,”元承霄眼中凌厉稍缓,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赞许,“不枉他为你涉险。接到传书时,人手早已派出。那地域不大,以千惆之能,周旋至今应无大碍。”这份笃定,源于他亲手打下的根基——三年前,他倾囊相授,三年的时间,足够那块璞玉被雕琢得日渐光华,足以应对世间大多数风浪。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元承霄忽然转身,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竟在瞬间变得低沉而缥缈,带着一种冷卓从未听过的、近乎脆弱的小心翼翼:“他……他看着可还好?是清减了,还是……如旧?”那声音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冷卓惊异地抬头,恰好捕捉到主人侧脸线条在烛光下似乎柔和了一瞬,那双总是寒冰覆盖的眸子里,竟流淌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掺杂着痛楚与无限眷恋的温柔。


    冷卓心下一凛,忙收敛心神,郑重回道:“郁公子天人之姿,远胜画中千百倍。神采照人,武功更是超凡脱俗,令人心折。”此言半是敬畏,半是由衷赞叹。


    元承霄闻言,眼底那点温柔如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般缓缓漾开,最终化为清晰的笑意,那笑意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仿佛被盛赞的是他自己一般。“你们当真以为,本座是眼光浅薄之人么?”他微微扬起下巴,语气带着惯有的倨傲,却又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得意,“这世间,纵有容颜胜雪者,难有他那份铮铮风骨;纵有傲骨天成者,又岂能及他半分绝世姿容?也唯有他……唯有他郁千惆,才配让我元承霄倾尽所有。”


    然而,这番带着炫耀意味的话语刚落,他眼中的光彩便迅速黯淡下去。他重新背过身,只留给众人一个孤寂的背影,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畔,带着无尽的涩然与迷茫,喃喃自语道:“可他终究是恨我的……我又有何面目,再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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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渐沉,郁千惆在镇尾寻了间不起眼的小旅店住下,草草处理了肩臂的伤口。药粉触及皮肉,带来一阵刺痛,让他不禁再次懊恼——临敌之时,竟因一句污言秽语便方寸大乱,实属不智。可三年前的那些事,如同最深最利的烙印,是他拼尽全力想要遗忘,却总因身上这一武功而时刻被提醒的梦魇。元承霄的影子,早已通过一招一式,深深烙进了他的骨血里。


    三年了,时间的流水似乎冲淡了许多东西,连身上那些旧的疤痕颜色也浅了。可他知道,那不过是表象。一旦被人触及,便如同在将愈未愈的疮口上狠狠揭疤,痛楚鲜明如昨。这痛楚更搅动了他心底的矛盾的漩涡:一边是元承霄曾经施加的屈辱与伤害,另一边,却是那人事无巨细的照料与毫无保留的倾囊相授。那段看似平和的日子里,即便他再如何告诫自己保持距离,也无法全然忽视对方那深沉专注、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浓烈情意。更何况,他听闻了,那人找了他整整三年,甚至到了要寻觅替身的地步……


    这份执着到近乎偏狂的情感,太重,太烫,让他不知如何承受。他不敢去想,若有朝一日不得不正面相对,自己该以何种表情、何种心情去面对。是继续恨吗?可恨意似乎已不再纯粹。那……又能爱吗?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爱与恨交织成一张无处可逃的网,将他紧紧缠住。


    他素来洒脱机智,自以为天下无不可解之事,可命运却偏偏给了他一个最难解的题。胸中烦闷如同块垒,越积越厚,几乎喘不过气。他索性提起桌上那壶劣酒,推门而出,沿着旅店后一条不知名的小河漫无目的地走着。


    月光洒在潺潺流水上,碎成一片片银鳞。他最终坐在一块突出河面的大石上,一口接一口地灌着辛辣的酒液,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捡起手边的石子,一颗颗掷向河中,看着涟漪一圈圈荡开,又归于平静。这短暂的破坏与平复,仿佛是他内心纷乱的微小写照。


    本以为这偏远之地、寂静之夜,只他一人独享,却不料一阵喧哗由远及近,打破了宁静。几个穿着劲装、看似江湖子弟的年轻人嬉笑打闹着走近,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他们显然注意到了独坐河边的郁千惆,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与戏谑,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渐渐围拢过来。


    ------


    郁千惆本已心烦意乱,见这群人来意不善、言语粗鄙,更不愿多生事端,皱了皱眉头,转身便欲避开这是非之地。不料,他脚步刚动,那几个年轻人便身形一晃,嬉笑着拦住了他的去路。


    其中一人凑近前来,故作认真地上下打量,拖长了语调道:“咦?这位兄台,瞧着好生面熟啊……像是在哪儿见过……”他故作冥思苦想状,随即猛地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地叫道:“啊!想起来了!这眉眼,这气度,可不就像那万花楼里的头牌花魁嘛!”


    旁边另一人立刻装模作样地反驳:“胡扯!万花楼的花魁是女子,这位兄台昂藏七尺,分明是男儿身,怎能相比?”


    先前那人却摇头晃脑,目光愈发露骨地在郁千惆脸上逡巡:“非也非也,你细看,这眉如远山,目似寒星,我倒觉得,比那女子还要精致几分呢。”


    又一人立刻接过话头,语气轻佻地起哄:“光说有什么用?不如咱们将他请回去,‘验明正身’?” 言语间的猥亵之意,昭然若揭。


    郁千惆眼见这几个“醉汉”越说越不堪,心中那点残存的耐心也消耗殆尽。他再次试图离开,却只觉眼前人影疾闪,那几人已默契地散开,成合围之势,将他所有去路封死,身法迅捷,哪里还有半分醉态?郁千惆心中一凛,霎时明白——这根本不是偶然的挑衅,这群人分明是深藏不露,冲着他来的!


    先前那带头模样的年轻人,此刻脸上轻佻之色尽去,再一次紧紧盯着郁千惆,目光却变得锐利而贪婪,缓缓道:“长东殿悬赏十万两白银,指明要‘完好无损’……却不知,这‘完好无损’,究竟是个什么尺度?”


    旁边一人阴恻恻地接口:“自然是……皮肉之上,不见损伤便可。”


    “哦——明白了。”带头者拉长了声音,脸上露出一个残忍而了然的笑容,“既然如此,那么有些‘不伤皮肉’的手段,倒是可以好好用上一用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郁千惆,似乎在期待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模样。


    然而,郁千惆自始至终只是静静站着,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仿佛他们谈论的对象与自己毫无干系。这异乎寻常的平静,反而让那带头者收敛了笑容,惊疑不定地问道:“喂,我说……你怎地一点反应都没有?”


    郁千惆这才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围住他的几人,语气从容淡漠,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该说的话,都被你们说尽了。我又何必再多费唇舌。”


    “有意思,真有意思!不知待会儿‘玩’起来,会不会更有意思!”那年轻人狞笑一声,话音未落,身形已动,一掌如电,直向郁千惆肩井穴抓来!


    岂料掌风甫出,一道黑影如夜枭般凌空疾坠,不偏不倚,恰好落在郁千惆与那青年之间。来人更不迟疑,看似随意地抬掌一迎。


    “砰”的一声闷响,双掌相接,那气势汹汹的年轻人竟如撞上一堵无形气墙,整个人被震得踉跄倒退数步,方才拿桩站稳,脸上已尽是惊骇之色。


    众人定睛看去,无不倒抽一口凉气。只见来人身形魁梧,但那张脸——虬髯戟张,疤痕交错,五官仿佛被蛮力扭曲过,在惨淡月光下,活脱脱是庙里壁画上捉鬼的钟馗再世,丑陋得令人心头发憷。


    “哪来的丑八怪!敢管爷的闲事,识相的快滚!”年轻人惊怒交加,厉声喝道,色厉内荏。然而,他话音未落,目光触及对方那双在丑陋面容衬托下尤显精光四射的眸子时,像是骤然被毒蜂蜇了一下,脸色“唰”地变得惨白。他与同伴们迅速交换了一个充满恐惧的眼色,竟连一句场面话也顾不上说,几人如避瘟疫,瞬间作鸟兽散,逃得无影无踪。


    这番变故兔起鹘落,郁千惆心下凛然。他不明白,这群明显是冲着十万两雪花银而来的江湖好手,为何见到这丑汉,竟如白日见鬼,甘心放弃到手的巨额悬赏,仓皇遁走。待那丑汉缓缓转过身,郁千惆借着月光彻底看清对方面容时,饶是他心志坚毅,也不由得呼吸一窒——这般奇崛的容貌,确是万中无一,足以令常人魂飞魄散。


    但他终究非比寻常,惊愕之色只在眼中一闪而过,随即迅速恢复清明,压下心头波澜,疑惑更深,开口问道:“尊驾是什么人?他们为何见到你,便望风而逃?”


    那丑汉并不立即答话。他面容虽陋,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宛若寒潭深渊,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郁千惆。那目光极其专注,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仿佛要透过他的皮相,直看到他心底最深处的挣扎与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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