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主嘴角的弧度愈发深刻。他缓步走近,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你以为的牢笼,或许是他人求之不得的桃源。卫云在此,无需再背负血海深仇,无需再颠沛流离。风若行在此,找到了比江湖虚名更实在的依靠与享乐。他们选择了安宁,选择了逃避沉重责任的轻松。这,有错吗?”
他每说一句,郁千惆的脸色便苍白一分。这些话语如同冰锥,精准地刺向他一直坚守的信念核心。他想起卫云曾经炽烈如火的复仇眼神,想起风若行曾经的野心勃勃……难道曾经的执着,在安逸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而你,”谷主的目光如同实质,缠绕着郁千惆,“三个月的折磨,你得到了什么?除了满身伤痕和永无休止的对抗,你还剩下什么?你坚守的‘心’,在绝对的力量和看似‘合理’的安逸选择面前,是否显得……可笑而徒劳?”
郁千惆踉跄后退,脊背抵上冰冷的石壁。谷主的话在他脑中疯狂回荡,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守护某种高于生命的东西,可如果连他最想保护的人都已经放弃了抗争,选择了“舒适”的沉沦,那么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痛苦,意义何在?
一阵前所未有的虚无感攫住了他。他看着自己布满新旧伤痕的手,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那百折不回的勇气,是否只是源于未经受够真正诱惑的天真?当同伴都已“上岸”,独自在苦海中挣扎的他,是否真的如谷主所暗示的那样,只是一个固执的、可悲的傻瓜?
谷主紧盯着他的面容,那双锐利的眼睛不放过上面展现的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从最初的震惊、不信,到后来的困惑,直至此刻弥漫开来的悲哀与迷茫。很快,他知道他的话语起到了绝对的震慑作用,如同精准的箭矢,击碎了少年固有的心防。眼前的郁千惆,就像一只迷失在浓雾里的幼兽,脆弱而不知所措。
时机已到。他决定再加一把火,将这迷惘催化为屈服。谷主周身那盛气凌人的气势悄然收敛,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充满一种奇异的诱惑力,带着近乎缱绻的温柔,说道:“千惆,留下吧,留在此处。外界纷扰,江湖险恶,不过都是过眼云烟。与我一同,逍遥快活,岂不胜过在外奔波挣扎?人生最美之事,至此终矣!” 他的话语如同甜蜜的毒药,轻轻回荡在寂静的石室中,试图抚平郁千惆所有的棱角与坚持。
然而,这过分温柔的声音,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骤然劈开了郁千惆心头的迷雾!
“不!”
一声斩钉截铁的厉喝,如同金石相击,瞬间打破了那虚伪的温情。郁千惆霍然抬头,先前那片迷惘与悲哀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他漆黑眼眸中再次闪现出的坚定绝决的光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都要不可动摇!他挺直脊梁,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告,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绝不会在此地终老!”
这决绝的拒绝,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谷主脸上!他脸上刻意营造的温柔假面瞬间碎裂,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忤逆的狂怒!
“你!” 谷主面色大变,由青转白,再由白涨红,眸中的耐心和算计被汹涌的盛怒彻底吞噬。他猛地一步跨前,动作快如闪电,一把狠狠扯起郁千惆的衣襟,巨大的力量几乎将对方提离地面。他逼近郁千惆的脸,两人鼻尖几乎相触,那双眼睛里燃烧着骇人的气焰,死死盯住少年,仿佛要用目光将他焚为灰烬!
空气凝固,剑拔弩张。
然而,面对这滔天的怒火和近乎粗暴的钳制,郁千惆却只是微微蹙了蹙眉,随即恢复了平静。他毫不畏惧地迎上那双喷火的眼睛,坦然地承受着对方目光的凌迟,清澈的眼眸中没有一丝退缩,只有一片不屈的凛然。他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反抗的力量。
僵持,在无声的对抗中持续。一个怒焰滔天,一个冷然以对。这间卧房,仿佛成了两人意志交锋的战场。
沉默在窒息的空气中蔓延。最终,元承霄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颓然垂下手。他没有再怒吼,也没有再施暴,只是默不作声地抬手,指尖蕴着内力,迅速点向郁千惆胸前几处大穴。
郁千惆身体一僵,顿时动弹不得,连话也无法说出,只能用那双依旧清亮不屈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元承霄。
元承霄避开他的目光,俯下身,动作竟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笨拙的轻柔,将无法反抗的郁千惆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铺着锦褥的床榻上。他自己也随之侧身躺下,却并未像以往那样急不可耐地施暴。
他低垂着头,墨色的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也掩去了他此刻复杂难辨的神情。他缓缓低下头,将脸埋入郁千惆的颈窝,嘴唇轻轻贴上那裸露肌肤上的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鞭痕。这个吻,不再是带着掠夺意味的啃咬,而是异常的轻柔,甚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忏悔般的颤栗。
是的,他不得不承认,即使封了对方全身武功,每次他仍要重新点穴。因为哪怕只剩下一根手指能动,郁千惆也绝不会甘心承受屈辱。过去的每一次,他都不得不依靠绝对的力量压制,甚至动用那霸道至极的烈性春药“凤求凰”,企图摧毁对方的意志。
可结果呢?那足以让任何高手理智尽失、跪地求饶的猛药,却从未让郁千惆开口哀求过一次。每一次,都是元承霄自己,在最后关头,看着身下人血管暴起、濒临崩溃却仍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个屈服音符的模样,心生不忍(或者说,是另一种更深的挫败),主动替他解了药性。他从未在药物作用下真正“得到”过郁千惆的顺从。
日复一日,在这旁人无法想象、绝难承受的凌迟般的折磨中,郁千惆就像一块被反复锻打的精铁,非但没有碎裂,反而将内里的杂质淬炼得干干净净,显露出更加纯粹坚韧的本质。他一次又一次地挺了过来,从未放弃过挣扎,从未背叛过内心的准则。
三个月。整整三个月。元承霄忽然发现,被折磨得心力交瘁、决心溃散的,不是床上这个遍体鳞伤的少年,而是他自己。他所有的强势、所有的掌控欲,在这个看似脆弱、实则拥有钢铁般意志的灵魂面前,一败涂地。
他抬起头,深深望进郁千惆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映照出他所有狼狈的眼眸。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他,不是征服欲,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认命的执拗。
他凑近郁千惆的耳边,用一种低沉而清晰,仿佛要刻入对方骨血般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记住,我叫元承霄。”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郁千惆心口的位置,那里,心跳平稳而有力。
“这个名字,我要你这一生一世,都铭记于心。”
这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在彻底败北后,唯一能抓住的、扭曲的羁绊。
当第二日清晨,郁千惆再次被送回那间简陋的石室时,风若行立刻迎了上去。他习惯性地先去看对方身上是否又添了新伤,目光扫过,却不由得愣住了——那身素色的衣衫虽然依旧有些凌乱,但裸露在外的脖颈、手腕上,竟不见新的淤青或血痕。
这太不寻常了。风若行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混杂着奇怪与安心的情绪。是郁千惆终于选择了顺从,还是那性情莫测的谷主突然大发慈悲?他一边手脚麻利地扶郁千惆在床边坐下,递上温水,一边状似无意地试探道:“今日……谷主似乎心情尚可?”
郁千惆接过水杯,指尖因脱力而微微颤抖。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啜饮着温水,长长的睫毛低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石室内一时间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良久,郁千惆放下水杯,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风若行,问出了一个风若行未曾预料的问题:“你为什么不走?”
风若行被问得一怔,随即避开那过于清亮的目光,转身佯装整理本就空荡的桌面,语气刻意放得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向往:“这里……其实很像我一直想要的家。平静,安稳,没有江湖上的血腥厮杀,也没有永无休止的纷争。人生在世,奔波劳碌,最终的归宿,不就是为了寻一个可以避世隐居、安享晚年的地方吗?这里,似乎符合我所有的设想。”他试图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真诚一些。
“家?”郁千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那卫云呢?!他巫峡阁上下几十条人命的血海深仇,就可以不报了吗?灭门惨案的真相,就可以不去查清了吗?就让那真正的凶手一直逍遥法外吗?!”他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身,尽管身体晃了一下,眼神却灼灼逼人,“而且,你看看这谷中!你看看那些人!他们哪一个心理是正常的?你们就甘心与这些人为伍,甚至……甚至自己也变成他们那样?!”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敲在风若行心上。他猛地转身,看向郁千惆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和那双燃烧着信念火焰的眼睛,胸中情绪翻涌,几乎要冲口而出:“千惆,你当我真想留在这鬼地方与这些魑魅魍魉为伍吗?我留下来是因为——”
是因为你啊!
这句话卡在喉咙里,滚烫灼人。这么多天的朝夕相对,看着郁千惆如何在绝境中坚守,如何用单薄的脊梁扛起师门恩仇与师弟的安危,他最初那份混杂着贪婪与欲念的心思,早已被潜移默化地涤荡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钦佩,一种不愿看着少年独自沉沦于污淖的不忍,一种超越了世俗情感的、复杂而纯粹的牵挂。这份亦师亦友的情谊,竟成了他漂泊半生后,唯一不愿割舍的羁绊!
可是,这些话他如何说得出口?在郁千惆这般光风霁月、百折不挠的人面前,他风若行,一个曾经声名狼藉、满手污秽的江湖败类,有什么资格谈“情谊”?又怎配得到对方的丝毫信任?自惭形秽的感觉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颓然地低下头,将所有翻腾的情绪硬生生压回心底,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一句苍白无力的辩解:
“我……我有我的不得已……”
他不敢再看郁千惆的眼睛,生怕从中看到失望或鄙夷。那份想要守护对方的决心,在此刻,显得如此渺小和……不堪。
自那日之后,郁千惆被移出了那间简陋的石室,安置在一处更为宽敞明亮的居所。虽然仍有人看守,但环境已非昔日可比,窗明几净,甚至还有几卷书册置于案头。风若行被允许每日前来探望,谷中也会定时送来上好的伤药和滋补的膳食。
最令人惊异的变化,来自元承霄。
他几乎每日都会来,总是在固定的时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戴着那张遮掩了半张脸的面具,紫袍曳地,气势沉凝。但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带着侵略性和压迫感,只是沉默地走进来,在郁千惆对面坐下。
起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郁千惆,目光隔着面具,难以捉摸。后来,他会看着郁千惆将侍者送来的汤药一口口喝完,然后伸出手,指尖搭上郁千惆的腕脉,仔细探查他内息的恢复情况。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异常专注,带着一种近乎医者的严谨。
面具遮挡了他所有的表情,但郁千惆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曾经如冰锥般刺骨、充满了掠夺与掌控欲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然改变。那目光不再锐利逼人,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磨平了棱角,沉淀下来,带着一种让郁千惆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的……平和?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审视,又像是某种无声的确认。
旁观者风若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起初也心存警惕,但渐渐地,他从元承霄那即使隔着面具也难以完全掩饰的细微动作和周身气息中,捕捉到了一种不同以往的东西。那不再是为了征服而伪装的耐心,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近乎小心翼翼的对待。尤其是当元承霄的目光落在郁千惆日渐红润的脸颊上时,风若行甚至能从那双露出的眼眸深处,窥见一丝如同珍贵灵药般浓烈而专注的……温柔情谊?
这个发现让风若行心中一震,但他并没有感到意外,更没有升起丝毫嫉妒。相反,一种由衷的欣慰从他心底涌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郁千惆曾经历过怎样的地狱般的折磨,如今看到这少年终于不必再日日承受皮肉之苦和精神摧残,能够安心养伤,他只觉得松了一口气,仿佛自己也卸下了一副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