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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心折

作者:都被注册了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三个月的拉锯与煎熬,如同一场无声的战争,终于在谷主眼中刻下了难以掩饰的疲惫。当郁千惆再次被带入那间熟悉的、萦绕着冷香的内室时,预想中的暴戾并未降临。谷主只是静静地坐在阴影里,示意他坐在对面的锦墩上。


    室内烛火摇曳,映得谷主面具下的目光复杂难辨。他罕见地没有急于施加任何手段,只是沉默良久,才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抚过郁千惆眉。一声长长的、浸透了无力感的叹息,在寂静中弥漫开来:


    “千惆……告诉本座,究竟要如何,才能让你……心甘情愿?”


    郁千惆抬眼,迎上对方的目光,纵然身心俱疲,眼神却依旧清冽如初,答案未曾改变:“放了我。”


    “谷中任一白袍人,都可以。”谷主斩钉截铁地打断,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唯独你……绝无可能!”那“绝”字咬得极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郁千惆唇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为什么?我对你而言,不过是个玩物。三个月了,再新奇的玩物,也该厌烦了。”


    谷主却摇了摇头,视线飘向跳动的烛火,答非所问:“这三个月来,本座始终未曾在你面前摘下面具……你,就一点也不好奇么?”


    郁千惆平静地回答:“你自有你的缘由,我不愿探听。至于你的容貌,无非两种可能:极俊,或是极丑。”他顿了顿,语气淡漠,“但无论哪一种,于我而言,并无意义。”


    这番近乎漠然的话,让谷主周身的气息微微一滞。他沉默片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抬手,缓缓触向脑后面具的系带。


    “咔哒”一声轻响,面具被解了下来。


    当那张脸完全暴露在烛光下时,纵然以郁千惆的心志,呼吸也不由得一窒!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左半边脸,肌肤莹润,轮廓完美得如同上天最精心的杰作,剑眉斜飞入鬓,眼眸深邃若寒潭,鼻梁高挺,薄唇微抿,组合成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邪异的俊美。


    然而,右半边脸,却如同被地狱之火焚烧过!暗红色的疤痕纵横交错,凹凸不平,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皮下扭曲的肌理,将原本应有的容貌彻底摧毁,只留下令人望之生畏的可怖痕迹。


    极致的俊美与极致的丑陋,竟如此诡异地融合在同一张脸上!强烈的对比冲击着视觉,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诡异美感与心悸。这两种极端矛盾的特质,因中间鼻梁那道清晰的分界线而显得愈发突兀、扭曲,仿佛象征着这具躯壳下,也囚禁着一个在光明与黑暗、完美与残破间不断撕裂的灵魂。


    谷主静静地看着郁千惆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唇边勾起一抹自嘲般的、扭曲的弧度:“现在,你明白了?”他的声音依旧清冽,却仿佛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样的我,如何能放你走?你是我黑暗中……唯一抓住的光亮。”


    郁千惆凝视着那张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惊心动魄的脸,最初的震惊过后,眼中浮现的并非恐惧或厌恶,而是一种深切的怜悯与了然。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却清晰:


    “我明白了……你遭受了如此厄运,心中定然充满痛苦与不甘。可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炬,直刺对方心底,“这不该成为你将这份痛苦转嫁他人、肆意掠夺和摧残的理由!失去的已然失去,用伤害无辜者来填补内心的空洞,只会让你在深渊里越陷越深。”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谷主耳畔。他猛地后退半步,难以置信地看向郁千惆。他设想过对方无数种反应——尖叫、呕吐、鄙夷、或是虚伪的同情——却独独没有料到,这少年在经历了三个月非人的折磨后,非但没有被他的真容吓倒,反而一眼看穿了他疯狂行径背后隐藏的、连他自己都不愿直视的脆弱与扭曲!


    他曾亲手处决每一个因他容貌而失态的人,连他自己都厌恶镜中的倒影,故而常年以面具遮面,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可今夜,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竟让他在这唯一一个让他感到挫败、让他又恨又……忍不住探究的少年面前,亲手撕开了这层最丑陋的伪装。


    他本以为会看到崩溃或鄙夷,却没想到,换来的竟是一句直指本心的洞悉与一声带着叹息的规劝!


    这种被彻底看穿的感觉,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他心惊。仿佛他精心构筑的、用以保护自己囚禁自己的坚硬外壳,在这少年清冽的目光下,瞬间土崩瓦解,露出了里面那个鲜血淋漓、惶恐不安的内核。


    一股混杂着暴怒、羞耻、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感的洪流,冲垮了他的理智。他猛地抬手,似乎想再次扼住对方的喉咙,或是想重新戴上面具遮掩狼狈,但手臂举到半空,却剧烈地颤抖起来,最终无力地垂下。


    他死死盯着郁千惆,那双曾睥睨众生、冷酷无情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充满了混乱与挣扎。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破碎的话,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嘶哑:


    “你……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你过往具体经历了何种痛楚,”郁千惆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却如寒潭般直透人心,“但我知道,沉溺于仇恨与掠夺,只会让伤口溃烂生蛆。”他微微抬起下颌,脖颈上尚未消退的勒痕在烛光下泛着青紫,“你看,这些伤痕终会结痂脱落,可若你执意将痛苦转嫁他人——”他的指尖轻轻点向自己心口,“这里的腐朽,永无愈合之日。”


    谷主面具般完美的冷漠终于碎裂,喉结剧烈滚动。


    良久,谷主缓缓吐气,那一口气仿佛吐尽了半生的筹谋与半世的冰霜。他望着眼前这个被自己亲手碾碎又重塑过无数次的人,一字一句异常清晰地说道:“你果然与常人不同,不枉我为你心折!”


    声音落在空旷处,竟无回响,只因所有情绪都被那话语本身吸了进去,沉甸甸的,不容一丝轻慢。这话,他原是不该说的,更不该说得如此坦然。可此一刻,他忽然觉得,一切遮掩都成了最可笑、最无谓的负累。


    曾几何时,他将郁千惆视为一件稀世的藏品,或是一方亟待征服的疆域。他以为掠夺是乐趣,折磨是权力,看着那清亮的目光黯淡,挺拔的脊梁弯曲,便能餍足他掌控一切的**。他用尽手段,要将那点不肯屈服的硬骨一寸寸敲碎,要将那份清冷孤高的姿态彻底打落尘埃。


    他计算着每一次施加的痛苦,期待着对方最终的崩溃与臣服。


    可日子久了,事情却渐渐脱了轨。他发现自己开始记住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记住郁千惆忍痛时紧抿的唇线,记住那双眼在极度虚弱时反而会迸发出的、更灼人的光亮。他施加的折磨,如同最精细的刻刀,非但没有摧毁那个灵魂,反而将那灵魂的内核雕琢得愈发璀璨夺目,刺得他睁不开眼。


    那漫长的掠夺过程,竟成了他自己身心沦陷的泥沼。他以为自己是那个手持锁链的猎手,冷静地看着猎物在网中挣扎。直到某一刻,他惊觉那锁链的另一端,早已无声无息地缠上了自己的手腕,勒进了自己的血肉。他给予郁千惆的每一分痛楚,都仿佛带着一种诡异的回旋之力,最终反弹到他自己心上,蚀骨灼心。


    不是怜悯,也不是愧疚,而是一种更复杂、更无可救药的东西。是这日复一日的纠缠中,他竟不知不觉地被那份他意图摧毁的“不同”所深深吸引,乃至——俘虏。


    所以此刻,他不再遮掩,也无需遮掩。这句“心折”,是认输,是臣服,是比任何残酷手段都更彻底的——缴械投降。他将自己隐秘的情感摊开,如同献上一柄锋利的匕首,将最终审判的权力,亲手递到了那个被他伤害至深的人面前。


    这坦荡,比任何伪装,都更具毁灭性的力量。


    ------


    郁千惆震惊的抬眸,自然无法理解谷主这话背后深重的含义。


    “所以,”谷主像是要彻底斩断所有退路,又坚决地开口,声音沉如磐石,“我决不会放你走,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这宣告式的言语,反而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郁千惆混乱的神智。那被强行压抑的屈辱、不甘和对自由的渴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压过了最初的震惊。他挺直了早已伤痕累累的脊梁,语气同样坚决如铁,伴随着的是那双历经磨难却永远不变的明亮而清澈的眼眸,直直地迎上对方的视线:


    “趁早死心的是你!我绝不会心甘情愿!除非你将我杀了,令我化作无知无觉的尘土,我才会‘永久’留在此处!”


    “永久”二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决绝的嘲讽。他以生命为界,划下了一道紫衣人永远无法真正跨越的鸿沟。肉身可以被禁锢,但意志的归属,只能由他自己决定。这清澈眼眸中的光芒,比任何火焰都更具穿透力,仿佛在说:你可以占有我的躯体,但休想征服我的灵魂。


    谷主胸膛剧烈起伏,眸中几乎要冒出火来,那灼热的怒意仿佛下一秒就要将眼前的郁千惆焚烧殆尽。他猛地背过身去,宽大的袖袍因这急促的动作而猎猎作响。他极力压抑着自己几乎失控的情绪,指节因攥得死紧而泛出青白色。半晌,他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生硬地转过话题,声音像是淬了寒冰,冷冷地道:“你可知为何卫云与风若行两人一直没有离开?”


    这突兀的问题,与其说是在询问,不如说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宣泄。


    郁千惆不假思索地回击,语气冲得像是在指控唯一的元凶:“自然是你不肯放了他们!” 这在他心中是铁一般的事实,是这一切困境的唯一解释。


    可是,谷主接下来的话,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迎头浇下,瞬间冻结了郁千惆所有的愤慨。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确信,清晰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那是因为他们自愿留下!”


    “自愿……留下?” 郁千惆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仿佛无法理解这四个字连在一起的含义。霎时间,一阵强烈的茫然如同无形的潮水,将他淹没。他自然想不通,这幽闭的压抑,这失去自由的痛苦,如同附骨之疽,让他日夜期盼着重见天日。他一心要出去,谷主偏偏不放,这逻辑简单而残酷。可为什么?为什么那些被允许离开的人,会放弃这千载难逢、他求之而不得的机会,偏偏要留在此地?


    “为什么?我不明白……” 郁千惆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真实的困惑和一种认知被颠覆后的脆弱。他看向谷主挺拔却僵硬的身影,先前对峙的怒火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于寻求答案的迫切。这个意想不到的真相,比直接的对抗更让他感到无措,仿佛脚下坚实的土地突然变成了流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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