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说广陵王府的园林是比台城皇宫的御花园还漂亮的。广陵王刘旻宏最喜欢园林花草,亭台楼阁,对园林的品味也很高,请了江南最著名的园林师,给他设计的王府花园。我来到此地,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园林迎面有一座假山,清水环绕,在家丁的带领下,我与师父绕过正门假山,走进一条曲径游廊,游廊两侧都是油绿的灌木,偶见含羞的小花隐藏绿叶间,灌木都修减的一样高,分外整齐,穿过几处小亭,我们被领进了一座翠竹掩映下的二层小筑,小筑白墙黑檐,临着一池碧水,水中绿头鸳鸯鸟成对游弋,金鱼穿梭在大片的柳荫下,枝枝嫩条影绰水面,有的含苞,有的怒放,清芬满堂。我四下观看,这花园的华美不在皇宫园林之下,雅致品味却在皇宫园林之上,可想而知广陵王是一个风雅之人。
此时这位风雅广陵王正端坐在逍遥椅之上,他脸颊圆润饱满,眉若带彩,唇如涂丹,远观有着不可一世的天生王气,近看又谦逊和蔼,彬彬有礼,和当年我在公主府见到的那个青葱少年早就判若两人。我不由得感叹,时光飞逝,又岂止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他大概也认不得我曾经是公主府的一个丫鬟了。
再仔细看时,我不由一愣,不为别的,只见他身穿青黄色的袍服,看出白色的纹路飞龙舞凤,几乎和皇袍类似。外面都传说广陵王有反志,一般情况这种流言并不可当真,就算他招纳臧置这样的朝廷钦犯,也可以理解为戍边抗北,然而这一身王袍做的和皇袍那么相似,却让人不得不让人怀疑。如果有人将此上报朝廷,就已经可以问罪了。
我们回来之后已经通过师父将慕容青曜的密信呈给了广陵王,并说明了不杀慕容的原因,广陵王便立刻要召见我们。不知道广陵王会不会为此降罪,师父本意是让我们不要去,只他自己去见王爷,如果王爷降罪他一人承担。
我说,“这是我的主意,与师父和妹妹无关。”最后,我和师父一同前来了。此刻师父跪地为未能诛杀慕容青曜磕头请罪,广陵王哈哈大笑道,“我何时说你们有罪了,快起来赐座。”
我与师父拘谨坐了,广陵王含笑将我打量半晌,说道,“难得侠女有这样的见识,真是难得。不杀慕容青曜,是为了长远计,以刀留信,是说明我若想杀他易如反掌,哈哈哈,真是有胆有识,不愧是女中豪杰。”我未杀慕容青曜的做法,自己虽然觉得有理,却没有把握得到别人的赞同,毕竟我的一生多是被人贬损的,没有想到广陵王竟然这样夸奖,心中由担忧转为喜悦,不由得面露喜色,心花怒放。
童行简并不理解为何不慕容是为长远计,但是既然王爷不追究,他也放下了心,又问,“不知道现在前方军情如何?”
广陵王笑道,“现在两军在青水对峙。我们的探报探听到,慕容青曜确实已经收到了他们的皇帝发出的撤军指令,但是因为两军对峙中,他以此为名并未撤军。我给王置将军写了信,让他不许主动开战。”
师父问,“可是,慕容不会主动开战,王将军也不主动,难道就这么一直对持?”广陵王哈哈大笑,“童武师是江湖侠士,自然不明白朝堂的事情,这样的局面如果维持的好,何尝不是一种幸事啊。”
广陵王把目光再次移向我,问道,“我看着女侠眼熟,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他还记得么,我笑道,“都说贵人多忘事,没想到王爷如此尊贵却如此好记性,真是难得。”
广陵王也笑道,“女侠也记得我?当年东阳公主家宴,你风姿卓绝,满座谁人能不侧目?只是当时有九五在堂,你也主意本王了么?”
我也想起那时候,刘旻劭与刘旻骏同时在场,后来一番骨肉残杀,先后登基为帝,如今刘旻劭早死多年,刘旻骏坐稳了江山。我不由得苦笑一声,也无可言语。广陵王又说道,“我只当你是已经被当今万岁鞭杀了,没想到你被童武师救了?”
我心一动,这才悟出了刘旻宏说这些的意思,原来他不是叙旧。刘旻骏做事缜密,偷天换日用别的死囚替换了我,外人并不知道,所以刘旻宏也当我和刘旻骏是仇家。那么他故意说出这些是为了什么?
我再次跪倒,顺着他的话说道,“请王爷恕罪,我确实是朝廷钦犯。”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处置我,倒是旁边的童行简脸色一变。广陵王笑着亲自把我掺起来,说道,“皇上圣明,你为国立功,也可以赎罪了。”又说道,“不提这些往事,今天在我府中一同饮宴吧。”
小筑外,碧水畔,一队队歌女青衫单薄,玉体若隐若现,翩翩起舞若团花紧簇,姿态袅娜如衔春飞燕,萧音,笛声,接着水波悠扬传播,音律让草花也为之荡漾。
广陵王妃将我带进内室,亲自为我挑选衣服,让丫鬟为我盛装。
凡女子都爱打扮,这是天性,我亦不能免俗。许多年没有条件这样精致的打扮了,我对着镜子左顾右盼,镜中女子眉若远山,目如秋水,把我自己都看呆了,王妃将自己的簪环拿出来给我佩戴,我也不推辞。脂浓粉香,玉翠环绕,装扮好了,王妃拉着我的手笑道,“真是一个绝世美人,该配一个怎么样的人家呢。”这一句话将我从梦中惊醒,莫不是广陵王看上了我?
倒不是我自作多情,世上男人好色,见到我不想睡的男人也是不多,我便要摘簪环,然而转念又停了手。广陵王先确认了我的政治立场,然后又让他的王妃亲自盛装打扮我,这样复杂的操作绝对不是为了自己享用,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王妃笑道,“听王爷说,你是一位侠女,真让我敬佩,我认你做我的妹妹如何?”我笑道,“我是贫贱出身,又是偷生的罪犯,怎么敢和王妃以姐妹相论。”王妃仿佛是生怕我拒绝,拉了我的手,恳切说道,“你认了我做姐姐就再也不是贫贱出身,至于那个罪犯已经死了,无论谁问起来,你都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一旁的丫鬟们都赶着怂恿,让我赶紧给王妃磕头叫姐姐。
有王妃认我做妹妹,我还说什么,就赶紧磕头认了。
王妃笑盈盈道,“好妹妹。”拉着我的手,带我款款走去宴会。
我一走进宴会,便赢获了所有男人的目光,不但席上的宾客,就连一旁的侍卫,都将眼神追随我,就连童行简也仿佛是第一次看到我一样,眼中闪着炙热的光彩。
世人原来如此肤浅,爱一个人不过是爱她浮在表面的脂粉和衣衫,何等可笑。王妃让我坐在她的身边,跟众人说道,“这是我的妹妹。”我便看到那些不认得我的宾客都肃然起敬起来,眼神中可望不可及的神色又多了几分。
哦,原来我错了,世人爱一个人,不只爱她的脂粉与衣服,还爱她身上的地位与光环。至于品德与性格,似乎无关紧要呢。
这样宴会上,有在朝的大臣,有不愿为官的贤士,还有我师父那样的江湖人,虽人员各异,气氛却非常和谐,广陵王将“礼贤下士”四个字诠释的完美无缺,他亲自给席上宾客敬酒,款谈之间对每一个人都十分尊敬,毫无王爷高高在上的架势,更不对宾客分出三六九等。虽说他有他的目的,但是能做到这样确实难得,不由得不让人敬佩了。
广陵王高高举起酒杯,说道,“众位,今年我要替德清县的人民感谢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侍中郎将沈从之大人。”德清县是广陵东的一个县,至于这位侍中郎将沈从之大人…我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见一位风范儒雅的中年男子欠身站起,说道,“不敢不敢。”
广陵王开始向众人侃侃介绍沈从之的身份和功绩。沈从之出身吴兴沈氏,从小以勇武著称,十几岁就追随家叔南征北战,在前永昌皇帝的时候就立下战功,年纪轻轻受到重用,后来在武陵王军中任职。
大明皇帝登基,沈从之得到重用,官至侍中侍郎。一年前,沈从之之母过世,沈从之辞官回到广陵辖内德清县的老家,为母亲守孝。德清县境内有青水支流桃花江流过,每到夏天就会泛滥,境内人民深受其苦。沈从之在守孝期间,带领乡民修建大坝,解决了桃花江的泛滥之灾,为此,广陵王才说要替德清的人民感谢沈从之。
一位须发皆白的乡绅贤士,名唤陈绕,笑道,“沈大人已经守孝满期,估计朝廷也要起复了,真是可喜可贺呢。”
广陵王妃笑着说道,“我听王爷说,沈大人早年随陛下起事时,夫人正在建康,被刘旻劭杀害,不知道现在可曾续弦?”
那沈从之回答道,“夫人初丧,悲痛未尽,不敢马上续娶,后来母亲又丧,守丧期间,怎敢续娶。”
广陵王笑着对他的王妃说道,“如今沈大人孝期已满,身边不可无人照顾,我托夫人为沈大人物色一个好妻室如何。”
广陵王妃一笑,说道,“是。”说罢,眼神不禁溜了我一眼。
原来女人除了自己睡,还有拉拢人的好处。我的目光偷眼打量沈从之。沈从之年纪在三十上下,模样和善,风度儒雅,看去倒是人畜无害的样子,然而能得广陵王看重,如此拉拢,一定不会是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恐怕是一个心机深沉的人。
沈从之的目光也一滑,恰巧与我触碰。我含羞低头,沈从之也立即避开,这一幕正好被广陵王妃捕捉。此时宴席上的话题已经转到别处,那白须发的贤士陈绕问道,“从未知道王妃还有一位妹妹。”王妃盈盈看我,笑道,“我妹深藏闺阁,极少出门,今日若不是陪着我,众位也没有机会见到呢。”我低头不语,也假装一个大家闺秀的样子,感觉到沈从之的目光又在我身上溜过去。
待酒饮至半酣,广陵王也似乎略醉,拉着童行简和几个武人到庭院里演武。宴席上王府的舞女们正跳一曲新舞,这一曲舞女们穿的格外的少,那些才子贤士们纷纷看的眼睛发直,目不转睛。
广陵王妃亲自嘱咐丫鬟给每一位客人添酒布菜,然后小声的笑问我,“你觉得沈从之这个人如何?”我低头不语,王妃自然也知道我不可能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于是又说道,“我听王爷说,你是一位侠女,能够为国报效,给王爷做事,自然和我们普通女人不一样,但是不管如何,女人总是要有一个归宿的,我和王爷都打算为你寻一个好的归宿,你如果愿意,我和王爷为你做主嫁给沈从之,做一个正正经经的官太太好不好?”见我不言语,她接着说,“以后广陵王府就是你的娘家,任谁也不敢欺负你的。无论有什么事儿,你只管和我这个姐姐说。我和王爷是真心真意对待你的。”
我明知这是拉拢利用,但是仍旧心里暖暖的,我的价值想来也没有那么高吧,利用的方式也有许多种,难得他们这么看尊重我,不是让我给这位王爷做妾,而是愿意把我好好嫁人,难得一位尊贵的王妃,不轻贱鄙夷我,愿意和我姐妹相称。我是不能驳回他们的美意的,我低头含羞,说道,“一切听从姐姐安排,不过,恐怕还要我的师父同意。”王妃笑道,“那是当然,王爷自然会和你师父说。”
我心里有点好奇,师父那个不会说笑的老顽固,听说王爷要给我嫁人,不知道会怎么说呢。我将眼神再次偷瞄沈从之,沈从之也忽然回头,四目再次相交。这次没人主意我们,我没有躲避,他也没有躲避,好一会儿,我一笑,偏开了,这是一个深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