睦月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被几个衙役带上堂来。
她这几日为了躲避干爹的搜捕,一直藏在大窑村后山的一个山洞里。
寒冬腊月,早已经封了山,原是想就算查到村里,也查不到山上。
却不想,袁友行手底下的人干活颇为细心。
将大窑村私铸铜钱的作坊端掉以后,他们不但捉了村子里所有的村民,又在周围山上转了一圈,发现了有一个山洞里有人居住的痕迹以后,并未声张,而是就地蹲守,直到睦月以为无事,出来找吃的的时候,才被人给捉了回来。
进了公堂,她一眼就看见了晏时安。
他站在顺天府尹袁友行的身后,面上虽然没有表情,但眼中却已流露了些许担忧之色。
他旁边还站了一男一女,男的身着华服,应是某位贵人之子,女的穿着像个丫鬟,但竟比主子站的还要靠前,正探着脖子想要看清自己的模样。
睦月不懂顺天府尹所为何意,但也已经暗暗下定决心,不管如何,都不能拖晏时安下马。
自己是没救了的,但他却还有希望啊。
“堂下女子,你可是大窑村的人啊?”袁大人换了官服上堂的时候,气势还是十足的,圆滚滚的身子坐在案桌后面,下巴朝天,睥睨着底下的人。
睦月跪在地上,低头垂目:“回大人的话,小女的确不是大窑村的人,不知为何被抓。”
倒是个见过些世面的姑娘,这样的场面她说话也口齿清晰,没有太过慌张。
袁友行一拍惊堂木,喝到:“说谎!你一个纤弱女子,不是大窑村的人,又为何会住在村后的山洞里,况且,数九寒天,没人给你送吃的,你早就该饿死了!”
声音太突然,睦月被吓得狠狠抖了一下。
纤瘦的身子像片落叶似的,在宽大的棉袄里晃了晃,很是可怜。
云韶侧头去看晏时安,他面上虽然还无波无澜,但身后紧攥的拳头已经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想法。
他在担心睦月。
因为那些吃用都是他亲自送去的,只是当时他为睦月找的地方却并不是那个山洞,而是另外一处。
也不知她为何突然换了地方。
睦月不说话,袁友行想快刀斩乱麻赶紧将这案子定论了。
“大窑村村众集体冶炼铜水私铸铜钱,有违律法……”
私铸铜钱按律是当斩的,云韶心里一紧。
虽然她也不懂为何这姑娘一个柔弱女子非要往山里跑,但她相信晏时安。
那是他说胜似亲人的妹妹,定然不会做出什么有违律法的事情。
她看向晏时安,却发现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身体绷的极紧,脚尖转向袁友行,似是马上就要开口为那姑娘求情。
不行!这事儿若是他开了口,那就更说不清楚了。
本来帮顺天府查案是功劳一件,若是其中牵连到他的故人,那么非但功劳不成,他很有可能被连累到今年科举也甭想考了。
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种事情发生。
她赶在晏时安开口之前,已经一个箭步窜到了袁友行身边,开口道:“袁大人,这丫头是本宫的人,本宫替她作保行还是不行啊?”
-
顺天府府丞是四品官,进宫机会少,没见过宋云韶。
袁友行这个顺天府尹却是个三品官,每年除夕的宫宴都会受邀携家眷一同出席,所以,他是见过云韶的。
刚才一直没有留意她,也不过是因为她穿的太朴素了罢了。
他只以为是沈辞身边的丫鬟罢了,根本没有细看她的模样。
这会儿,三公主已经贴着他站了,俩人之间的距离最多只有一个拳头那么大,袁友行自然一下子就认出她的身份。
“三、三公主殿下。”事发太突然,云韶还一上来就怼了个脸,袁友行一个没坐住,差点出溜一下从太师椅上掉下去。
晏时安眼疾手快将人给拉了回来。
袁友行冒着冷汗朝他点点头,感激他保住了自己作为顺天府尹的尊严。
紧接着,他赶紧起身朝着云韶拜了拜,这才问道睦月身上:“殿下说这丫头是您的人?”
“嗯,本宫的人。”云韶扬了扬下巴,貌似是在看袁友行,实则是给他身后的晏时安递眼神:别怕,有我呢,我罩你。
晏时安心底涌出一股莫名的情绪。
在内堂的时候,他就已经看见了宋云韶了,他最初以为她只是来胡闹的,直到刚才,她递了个安抚的眼神给自己的时候,他那熬了一夜,几乎成了浆糊的脑子才突然清明起来:对了,他们是约好了要去看戏的……
他给忘了。
都说顺天府尹这个官职,非皇帝亲信不可当。
袁友行就是个例子,他在皇上还没登基的时候,就已经抱上大腿了。
最初不过是觉得这个皇子人品宽厚,值得来往罢了,却不料来往着来往着,宫里突然发生了宫变,万众期盼的太子殿下突发恶疾暴毙了,帝位一下子落到了平时最为低调的七皇子头上,也就是当今圣上。
然后便是一人得道,袁友行这个小官也跟着升天。
经过了几年历练,被皇上放到了顺天府尹这个重要位置上。
也正因如此,他非常知道三公主宋云韶在圣上心中的位置。
那属于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存在。
所以,他对着云韶说话那是极为的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把这姑奶奶给惹生气了:“那殿下,这大冷天的,您派这位姑娘去山上做什么啊?”
“这个……”云韶迟疑了一下,向上翻了翻眼皮儿,开始编:“你不懂!本宫听人说那座山上有仙草,就得在每年除夕前后才有呢,还必须得像她这样年轻标致的姑娘去摘才能摘到,多一个人都不行,所以我就叫她去咯。”
袁友行被这离谱的理由惊呆了。
但一想这话是从三公主口中说出来的,又好像没那么离谱了。
毕竟这位姑奶奶小时候可是曾经干过直接冲到早朝上非要皇上哄她睡觉的事儿。
更有甚,她八岁那年,因为觉得宫里的一个太监总管长相丑陋,愣是说服皇上把人给扔去皇陵守墓,一辈子不许出来了……
这么一想,为了一株什么草,让个俏生生的姑娘在山里冻着,好像也就不那么稀奇了。
袁友行愁眉苦脸,琢磨这事儿需不需要禀报给圣上。
毕竟要是被旁人知道,肯定又要惹得一帮言官来参三公主。
袁友行不心疼三公主,但他心疼皇上啊。
天天被一帮老头子在朝堂上怼,说他不会教育闺女,这搁谁谁不闹心啊!
“怎么了,本宫说话你还不信吗?”云韶不耐烦了,看着袁友行低垂的大脑袋,好奇的去拨弄了一下他乌纱帽上的帽翅。
结果没留神,一下给扒拉掉了……
她捏着孤零零的帽翅,挠挠头:“不好意思啊,不知道它这么不结实,一下就掉了。”
袁友行差点吓得尿了裤子。
这是不是点自己呢啊?!这是不是要摘他乌纱帽啊!!
他一个激灵:“当然相信,下官这就把这位、这位……”
他抬起眼,下意识的去看三公主,似是想问堂下女子的名字。
可云韶上哪儿知道去啊,从头到尾那姑娘也没报名字啊!
眼看再晚一秒就要露馅,她灵机一动:“仙草。”
这也太像顺口胡编的了,袁友行的小眼睛里闪出狐疑的神色。
正这时,晏时安却突然笑了一下,问道:“上次听闻公主殿下唤身边丫鬟唤作茯苓、连翘,这位姑娘又叫仙草,想来公主殿下是喜欢看些医书的。”
说完,他看向云韶。
却不料后者看自己的眼神实在是一言难尽,一双滚圆的杏眼几乎是一眨不眨的,脸上挂着笑,活像是要上来咬他一口。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竟然还有心思七想八想的。
晏时安赶紧撇开眼,羞恼中,耳根泛出了些红。
云韶也没办法啊,谁让他笑了呢。
晏时安笑了哎,这可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笑呢!
他笑起来可真是太好看了,唇边弧度清浅,一双深邃的眸子里也泛着点点柔光,细看之下,他的左边脸颊甚至还有一颗浅浅的酒窝呢。
救命,谁能抵抗的了这啊!
不行,她回宫必须得马上让阿爹赐婚!这么好看的郎君,要是被人抢了去,可是后悔无门的啊!
正想着,身旁沈辞推了她一把。
斜着眼,十分嫌弃的说她:“问你话呢,人家晏公子问,你是不是因为喜读医书,所以把身边丫鬟都起了药材名儿啊。”
“啊,对对对!!”云韶神魂终于重新附体,语重心长对袁友行道:“袁大人啊,你也知道我父皇和皇祖母年纪见长,本宫就想着稍微看一些医书,就算不能真的问诊开方,也能时时看顾着他们的身子,不是么?”
这一套话可算是戳在了袁友行的心槛儿上了。
他这人,别人觉得他是靠拍马屁才混到这个位子的,殊不知,马屁功夫只是表面上的,他最大的优点其实是忠心。
从皇上还没登基时起,他就一颗心只向着这位帝王,不管旁人威逼还是利诱他都绝不低头。
所以,在听说素来不懂事的三公主竟能为太后和皇上的身体而读医书的时候,袁友行差点激动的老泪纵横。
当即便朝堂下道:“快,快把仙草姑娘放了,别耽误了公主的正事儿。”
袁友行忙着叫人给睦月松绑,云韶偷偷朝晏时安飞了个眼儿,似是在说:看吧,我厉害吧!
……
艰难的将睦月从顺天府带出来,晚霞正艳,天边已经泛起金辉。
冬日天短,这个时间马上宫门就要下钥了。
云韶拒绝了袁友行要派车送她回宫的好意,出了顺天府以后,便急着往福海楼赶。
大兄还在那儿等她呢,再晚点就麻烦了。
刚抬脚要飞,便被晏时安|拉回了地面:“殿下,借一步说话。”声音是少有的温柔。
虽说时不我待,但看在他是晏时安的份上,云韶还是匀了一些时间出来,与他到一旁的巷子里说话。
“子霖谢过公主殿下今日救我小妹的大恩,若日后需要,子霖愿为殿下万死不辞。”
他是真的感谢宋云韶,虽说他自己也有救睦月的办法,但怎么也不会比宋云韶的更简便。
可云韶的注意力并不在这儿,她笑道:“呀,晏时安,你的小字竟然叫子霖啊,好听好听,那以后我也叫你子霖好不好?”
晏时安的耳根再一次泛起了红,半晌,才闷闷说了个嗯。
“好嘞,那子霖呀,今天戏没看成,下次你可得补给我哦。”
虽说戏没看成,但她今天心情还是挺好的。
想见的人见到了,还帮了他一回,这样送人情的机会可不多啊。
晏时安没答话,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街口。
随即对她道:“在下去去就来。”
云韶不明所以,也只好站在原地等着。
不消片刻,便见他脚步匆匆走了回来,手里拿着支银簪子,上面有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给我的?”云韶乐的要蹦起来。
晏时安点点头:“是。算是在下的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