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三日之后便可以出宫,云韶的确是老实了不少。
司乐坊的宫人不必天天站在华音殿门口吹拉弹唱,后宫众人总算能歇歇耳朵了。
可此时的华音殿内,却依旧是鸡飞狗跳。
红木柜子里的衣服已经被翻的乱七八糟,丫鬟们手忙脚乱的跟着收拾,云韶站在寝殿中间,看着一地的衣服怒气冲冲:“这都什么啊,司衣局平时送的都是这些破烂么!”
这可就是乱扣帽子了,每一季司衣局给后宫送的衣裳,全都是优先着她来的,布料款式都是她最先选。
原本太后还在她之上,但太后一心礼佛,只喜欢素雅的衣裳,自然就省了这一道。
过去三公主对穿什么也没甚挑拣的。
基本上都是丫鬟给选什么,她就穿什么,唯有一个要求,就是衣裳要利索些,方便她翻墙爬树。
所以,一柜子的衣服,都以窄袖收腿的为多,料子也都偏硬一些,自然比不上那些软缎翩跹的锦衣华袍。
谁知她现在一朝春心动,竟然再瞧不上这些衣裳了。
“去,把司衣局的管事给我叫来!”她叉着腰,颐指气使。
去阿姐家看外甥女,倒是不拘穿什么,但好不容易出了趟宫,她怎么可能不顺路去瞧瞧晏时安呢。
反正阿姐惯着她,定然不会像阿兄这样拦的。
最近她闲来无事,看了许多鹤宁从宫外带回来的话本子,上面写的如玉公子喜欢的可都是楚楚动人的大家闺秀。
大家,她出身的皇家肯定是全天下最大的家。
这闺秀嘛……闺秀起码也得穿的好看一些吧。
茯苓心知,她叫司衣局不过是为了临时赶制新衣裳罢了。
可就两天时间,加上时值年下,司衣局本就忙的不可开交,等管事的来了又满足不了她的要求,她肯定要闹。
再被二殿下知道了,又是少不了一通教训。
主子犯错,当下人的肯定要吃瓜落。
茯苓是华音殿的大宫女,比云韶年长几岁,殿内一应事务都是她来安排,云韶也最听她的话。
小宫女还在原地踌躇。
云韶恼了:“本宫吩咐不动你是不是?!”
她气急败坏想去抓人,却被被茯苓几句话就给哄住:“主子,您别恼,过两天就要出宫了,您现在叫司衣局来人,也肯定做不出您满意的样子,不如咱们从宫外买吧。”
宫里都是量体裁衣,宫外却有许多成衣店可供挑选。
云韶一瘪嘴:“我也想出去啊,可是这不是不行嘛!”
茯苓温和的笑:“您要是信的过奴婢,就让奴婢去帮您跑一趟吧。”
禁足禁的是云韶一个人的足,太监宫女什么的都还正常出入的。
云韶翻着眼皮儿想了想,知道也只剩这么个法子了:“多买几件,料子要好,要最新鲜的款式,本宫不穿和别人一样的衣裳!”
“奴婢明白。”
……
茯苓是和鹤宁一起出去的。
俩人一道服侍云韶多年,鹤宁小她几岁,和旁人一样,一直管她叫茯苓姐姐。
马车一路朝着城中而去,茯苓好像出宫前心里就有了目的地。
“姐姐没进宫前,也是熟悉这些地方的吧?”鹤宁找了个话题。
茯苓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苦笑:“却也熟悉的,幼时我娘靠绣活补贴家用,经常带我去这些地方卖绣的……一晃她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没想到一句戳到了人家痛处了,鹤宁紧张的抓耳挠腮的,半晌才憋出一句安慰的话:“姐姐你别难过,咱们就一辈子伺候着主子,吃住都在一处,就也是一家人的。”
哪有主子会将下人看成一家人的。
三公主平时待他们确实好,但也是主子对下人的态度。
茯苓并不相信这种话。
若想出头,能靠的就只有自己。
但她并没有反驳鹤宁的话,只是抬眸看了他一眼。
温和的水眸里泛着柔光,鹤宁垂下头,红晕攀上他白净的俊脸。
马车很快来到了东街最大的成衣铺门口。
鹤宁先下车,茯苓扶着他的肩也跳了下来。
“你在外等着,我买好便出来。”
说完,茯苓推开门,身影掩进了门内。
跟宫内的肃静不同,宫外的街市上是极其热闹的。
苦等无趣,鹤宁吩咐好车夫在此地待着,自己便在周围闲逛了起来。
他打小就被送进了宫里,因为模样好又机灵,很快被选进了华音殿,陪着三公主玩。
最初就是个陪玩的小太监,陪着云韶扔石子、骑大马、放纸鸢什么的。
但后来被云韶发现他有一手打听事儿的好本领以后,这才被调进了殿内,得到重用,逐渐又当上了华音殿的管事太监。
如今他是后宫所有宫院里年纪最小的一个总管太监。
他在街上转了一圈,挑了些云韶可能没见过的吃玩买好,包了起来。
正准备往成衣店走,就听到旁边两个小贩在议论:“哎,您听说了吗,西街那位王大人家里又死了个马夫,听说是叫人给药死的,可惨了。”
“我知道啊,那王大人家可是连着死了好几个下人了,谁知道是不是院子不干净,或者主家做了什么亏心事儿呢!”
后面几句话声音越来越小,他们大约也知道当街讨论朝廷命官是掉脑袋的事儿。
鹤宁知道,西街的王大人,是礼部的一个小官,年纪不小了,听说是先皇时期的人。人很清正,饱读诗书,之前还曾经在太学当过几天先生,抓着三公主背女德的样子,凶得很。
死几个下人不是大事儿,但若这么继续传下去,王大人府上的人怕是都要吓跑了。
不过听过也就算了,鹤宁没心情管和他主子无关的事儿。
正朝成衣店走着,就听前面传来喧闹声:“走水了,走水了!”
鹤宁凝眸一瞧,浓浓的黑烟和火光正是从成衣店方向燃起来的。
坏了!茯苓姐姐还在里头呢!
他撒腿就朝着成衣店的方向跑去,怀里揣着的玩意儿掉了一地也来不及捡。
跑到跟前才看明白,是成衣店旁边的一间米行着了火,连累成衣店里易燃的衣裳,火势一下子就大了起来。
街上已经乱成了一团,百姓们七手八脚的拿着桶子盆子正朝里面泼水。
府衙的衙役接了通报,也赶来帮忙。
鹤宁急切的搜寻着茯苓的身影,很快便在成衣店门口看见了她。
她好像在和一个男人撕扯,那人个子很高,体格健壮,没容她多会儿,便将人从门口给推了出来。
“茯苓姐姐!”鹤宁赶紧上前,将人扶住。
看见他,茯苓明显是惊了一下,但转瞬反应过来,将怀里抱着的一堆衣裳塞到鹤宁怀里,说道:“走,我们快走。”
好不容易找到了马车,二人前后脚上了车,鹤宁叫车夫赶快回宫。
给三公主买的衣裳堆了一车,茯苓明显脸上挂了泪痕,应该是哭过。
他想问刚才那个人是谁,但想一想,又怕茯苓嫌他多事。
月白的帕子都已经从袖口掏了出来,可想到宫里宫女们都嫌太监的东西|脏臭,鹤宁踌躇一下,就又塞了回去。
“茯苓姐姐,你可伤着了?”
茯苓仰脸摇头:“无事,叫烟熏了眼罢了。”
-
举人巷,晏府。
晏时安站在花厅内,正在给一个体阔面方的中年男人敬茶。
“干爹,喝茶。”
晏秋林捋着掺白的胡子睨了他一眼:“怎么还叫干爹?”
“爹。”他利落改口,表情纹丝未变,仿佛只是忘了。
晏秋林被这一声叫的心里舒坦了些,抬手让他坐下,抿了抿茶盏里的茶水,慢悠悠道:“听说你才来京城一个月,就闹出了不少事情?”
说的便是他被三公主看中的事情。
这事儿可说是最近京城茶余饭后最大的话题了,所以晏秋林刚一进了京城就听说了。
宋云韶是皇室贵女,虽然天天往外跑,但是真正见过她样子的人却并不多。
他却不一样,在晏秋林没有来京城之前,他不过是一个在红螺寺借住的书生而已,没甚地位。
所以,自打听说三公主在红螺寺养了个小白脸做面首以后,几乎天天有人打着进香的旗号去禅房偷看他。
见他不说话,晏秋林勾起一侧唇角,颇有深意的笑了笑。
“被公主看中是好事儿,你那么怕做什么,为父又不会怪你。”
晏秋林非但不怪,还想让他借此机会攀上高枝儿。
“她以后若是再来找你,你依了她就是了。”
晏时安不语,只以沉默表达自己的抗拒。
虽然借助宋云韶的势力很有可能事半功倍。
但对他来说,这无疑是一场精神上的凌迟。
他不愿意。
“你倒是清高。”晏秋林冷哼一声。
“父亲息怒,儿子自己也可以考中,是不必借旁人的势力的。”
晏秋林睨视他:“以为你真的是天降文曲星么?不过是比别人更会读书些罢了。”
他确实会读书,县试案首,乡试解元,在金陵小有名气。
但现在可是在京城,考不过会试的举人比比皆是。
“别在这儿假清高!借女人的势怎么了?旁人想要这机会还没有你这好皮相呢!”
晏时安平生最讨厌别人夸赞他的相貌。
若是可以,他倒是愿意生的普普通通,也不必惹来这许多祸事。
见他还是不肯应声,晏秋林没耐心了。
“你知道干爹最不喜欢的不听话的孩子了。”
说着,他的手便摸索进衣袖里面,好像找什么东西。
晏时安身体猛然哆嗦了一下。
胸腔熟悉的痛感直抵大脑,他牙关紧咬,俯首认命:“干爹说的极是,儿子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