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元十七年,冬。
北风将檐下铜铃吹得叮当作响,宫灯摇曳着,明明灭灭的光映照在青石板上,恍若鬼火。
季闻璟,如今已改名季七,裹紧了身上略显单薄的宦官服,低头快步走在长乐宫的廊下。
她身形纤细,眉眼间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可那双眼睛却深沉得不像个十四岁的少女。
八年前,季家满门被斩,父亲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母亲带着她流放途中遭人追杀,血染荒原。
若不是义父裴忠恰巧路过,将她救下,让她扮作男装充作义子,她早已曝尸荒野,连为家族昭雪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的她也不过是一个在深宫中挣扎求生的小宦官。
“小七,快些,殿下还等着用药。”一旁負責帶她熟悉宮裡大小事宜的貼身侍女正行色匆匆地喊道,神情緊張的來回張望。
季七应了一声,加快脚步,手中提着的食盒微微晃动。她今日頭一回入宮,因着义父的关照被安排在冷宮當差。
长乐宫内,药味浓郁。四皇子宋泊简斜倚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一双凤眼却清亮有神。他今年十九,是已故虞妃独子,自幼体弱多病,在朝中毫无势力,连得宠的嫔妃所出的年幼皇子都不如。
“殿下,药来了。”季七垂首上前,将食盒置于案上,取出药碗。
宋泊简抬眼看了看她,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有劳了。”
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虚浮,完美符合一个久病之人的形象。可不知为何,每次见到这位四皇子,季七总觉得他那双眼睛太过锐利,不像个终日卧病在床的人。
“这是奴才的本分。”季七恭敬回道,将药碗递上。
就在宋泊简伸手接药的那一刻,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腕。
一瞬间,季七眼前闪过一片血色,身着宫装的女子倒在血泊中,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季七手一颤,药碗险些摔落,幸而宋泊简及时接住。
“小心。”他语气平和,目光却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季七强压下心头惊悸,垂首退至一旁。
她的通灵术又开始有所反应。
只要附近出现了死去不久的鬼魂,若是带有执念或怨气感应到得会更强烈,起初她总会因这份自出生时便如影随形的能力恐惧。如今这些鬼魂却成了她在宫中活下去的资本。
“殿下若无其他吩咐,奴才告退。”她需要立刻离开,消化刚才所见。
宋泊简微微颔首,目光却追随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帘幕垂下,才低头看着手中的药碗,眸色渐深。
季七走出长乐宫,寒风扑面,让她打了个寒颤。
刚才所见那宫女的死状清晰地印在脑海中,那女子她认得,是张贵妃宫中的二等宫女,名唤翠珠。
三日前,翠珠投井自尽的消息传遍后宫,都说她是因与侍卫私通被发现,羞愤自尽。
可刚才那一瞥,季七分明看见她是被人从后扼住咽喉,活活掐死后抛入井中的。
又是一桩宫廷冤案。
回到住处,季七点亮油灯,从床底暗格中取出一本薄册,翻开其中一页,在上面画了一个小小的符号。
这是她暗中建立关于宫中鬼魂们的详细记录,鬼魂们无法干涉阳间事,为此季七便以一缕生人的气息作为交换情报的代价,希望能从中找到与季家案有关的线索。
八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追查当年真相。父亲季峥镇守边关十余年,击退北狄无数次进攻,怎会突然通敌叛国?那所谓的密信又是从何而来?
义父裴忠如今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位高权重,当年救她或是出于怜悯,或是看中她无依无靠,能成为他在宫中的眼线。
这些年来,他教她读书识字,传授宫中规矩,却也利用她收集情报,铲除异己。
季七清楚,自己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但在查明真相前,她必须好好活着。
“小七,干爹找你。”门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
季七迅速收起册子,整了整衣袍,应声而出。
裴忠的住处离此不远,陈设却奢华许多。他年近五十,面白无须,一双三角眼总是半眯着,看似和善,实则心机深沉。
“儿子给干爹请安。”季七恭敬行礼。
裴忠摆摆手,示意她起身:“长乐宫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四殿下仍是老样子,病恹恹的,不见起色。”季七垂首回道,“今日送药时,他咳得厉害,儿子瞧着不像是装的。”
裴忠轻哼一声:“皇家的人,哪个不是演戏的好手?泊简那孩子,看着与世无争,背地里谁知道在盘算什么。”
季七不语。
宫中皆知,裴忠与张贵妃一党走得近,而张贵妃所出的三皇子正是储君热门人选。
四皇子宋泊简虽无势力,但毕竟是边塞异族公主,已故虞妃的嫡子,难免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
“近日宫中不太平,”裴忠慢条斯理地说,“张贵妃宫中死了个宫女,你听说了吧?”
季七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听说是投井自尽的。”
裴忠冷笑:“自尽?那宫女死前曾去过浣衣局,与那里的管事嬷嬷说过几句话。你明日去浣衣局当差,查查她都说了什么。”
季七领命,她很清楚,裴忠这是要借她之手,清除与张贵妃作对的人。那翠珠必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才遭灭口。
“儿子明白。”
裴忠满意地点点头,忽然又问:“你入宫三年,可曾想起什么关于季家的事?”
季七心头一震,抬眼看裴忠,见他目光锐利如刀,忙低下头:“儿子愚钝,八年前的事已记不清了。”
“记不清也好。”裴忠意味深长地说,“有些事,忘了比记得好。”
离开裴忠住处,回想着那意味不明的话语,季七心绪难平,回到房中,她辗转难眠,索性起身,从枕下摸出一块残破的玉佩。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上面刻着半个麒麟图案,据说是季家祖传之物。
另外半块,应在父亲交托的某人手中。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玉佩上,泛着幽幽青光。季七握紧玉佩,心中默念:爹,娘,女儿一定会查明真相,为季家洗刷冤屈。
次日清晨,季七奉命前往浣衣局。
浣衣局位于皇宫西北角,是宫中最为辛苦的地方之一,时值寒冬,水冷刺骨,宫女们的手都已冻得红肿开裂。
季七名义上是来监督浆洗衣物的质量,实则是要查探翠珠死前接触过的人。
“季公公来了。”浣衣局管事嬷嬷迎上来,满脸堆笑。
季七点点头,目光扫过院内忙碌的宫女们,忽然定格在一个瘦弱的身影上。那宫女正费力地拧干一件厚重的袍服,手腕上有一道明显的淤青。
“那是谁?”季七问道。
嬷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压低声音:“那是素云,与死去的翠珠是同乡,前几日两人还说过话。”
季七记在心上,不动声色地巡视一圈后,借口要查记录,随嬷嬷进了屋。
趁嬷嬷不备,她悄悄溜出来,找到正在晾晒衣物的素云。
“你叫素云?”季七开门见山。
那宫女吓了一跳,看清是季七后,忙行礼:“奴婢见过季公公。”
季七注意到她眼神闪烁,神情紧张,更添几分怀疑。“我听说你与翠珠相熟,”她压低声音,“她死前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素云脸色顿变,连连摇头:“没有,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季七看着她手腕上的淤青,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这伤是怎么来的?”
素云浑身发抖,猛然缩回手,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季公公,求您别问了,奴婢还想活命。”
“是有人威胁你,不许说出翠珠的事,对吗?”季七直视素云的眼睛,心下了然,从袖中掏出一小瓶伤药,塞到素云手中,“这药你拿着,若有什么难处,可来冷宮找我。”
“虎头……”素云呐呐说着,双眼通红,“奴婢只知道,那些人手中握有一枚虎头令牌,济公公,奴婢真的不想死,请您救救奴婢吧!”
季七强压下心中的震惊,要说虎头令牌如此特殊又贵重之物,这宫中只会有某几个人会有,那就是义父裴忠的亲信。
裴忠的亲信为何要灭口一个知晓翠珠之事的低等宫女?翠珠到底撞破了什么秘密?
季七虽然不是很明白,但她知晓一点,那就是自己恐怕也跟素云他们一样,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谁都无法独善其身。
翌日,她当值时愈发谨慎,低眉顺眼,将药碗轻放在宋泊简榻边的小几上。
“殿下,请用药。”
宋泊简今日气色似乎更差了些,咳嗽声断断续续,苍白的脸上因费力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尖即将触碰到药碗边缘时,却微微一顿,抬眸看向季七。
“小季公公,”他的声音带着病中的沙哑,却有种奇特的穿透力,“昨日可是被本王吓到了?”
季七心头一跳,面上却波澜不惊,垂首道:“奴才不敢。是奴才手笨,险些摔了殿下的药,请殿下责罚。”
宋泊简轻轻“哦”了一声,尾音拖得有些长,像是带着钩子。
他端起药碗,慢条斯理地用瓷勺搅动着漆黑的药汁,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过于清亮的眼神。“无妨。只是见你年纪小,在这冷宫里当差,怕是会觉得闷气。”
他语气温和,仿佛只是主子随口关怀下人。但季七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试探。一个久病缠身、看似与世无争的皇子,为何会留意一个小宦官是否闷气?
“能伺候殿下是奴才的福分,不敢觉得闷。”季七回答得滴水不漏。
宋泊简不再说话,安静地将药喝完。递回空碗时,他的指尖又一次无意地擦过季七的手背。
心口忽然传来一股难以忽视的灼痛感,季七猛地缩回手,力道之大让空药碗在托盘中晃了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怎么了?”宋泊简问,凤眸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锐光。
“没、没什么,”季七稳住呼吸,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手滑了一下。”
宋泊简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只挥挥手让她退下。
季七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长乐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眼前忽然一暗,画面比昨日看到翠珠死亡时更加清晰。
素云正站在昏暗的库房里,颤抖地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物件,塞进了堆放旧宫装的箱笼底层。
那地方正是浣衣局存放待浆洗旧物的库房,原来这正是翠珠不惜死亡也要藏起来的东西,素云如今为何又将其取出?
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赶在裴忠的人之前,找到素云问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