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星河》 第1章 风雨欲来 靖元十七年,冬。 北风将檐下铜铃吹得叮当作响,宫灯摇曳着,明明灭灭的光映照在青石板上,恍若鬼火。 季闻璟,如今已改名季七,裹紧了身上略显单薄的宦官服,低头快步走在长乐宫的廊下。 她身形纤细,眉眼间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可那双眼睛却深沉得不像个十四岁的少女。 八年前,季家满门被斩,父亲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母亲带着她流放途中遭人追杀,血染荒原。 若不是义父裴忠恰巧路过,将她救下,让她扮作男装充作义子,她早已曝尸荒野,连为家族昭雪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的她也不过是一个在深宫中挣扎求生的小宦官。 “小七,快些,殿下还等着用药。”一旁負責帶她熟悉宮裡大小事宜的貼身侍女正行色匆匆地喊道,神情緊張的來回張望。 季七应了一声,加快脚步,手中提着的食盒微微晃动。她今日頭一回入宮,因着义父的关照被安排在冷宮當差。 长乐宫内,药味浓郁。四皇子宋泊简斜倚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一双凤眼却清亮有神。他今年十九,是已故虞妃独子,自幼体弱多病,在朝中毫无势力,连得宠的嫔妃所出的年幼皇子都不如。 “殿下,药来了。”季七垂首上前,将食盒置于案上,取出药碗。 宋泊简抬眼看了看她,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有劳了。” 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虚浮,完美符合一个久病之人的形象。可不知为何,每次见到这位四皇子,季七总觉得他那双眼睛太过锐利,不像个终日卧病在床的人。 “这是奴才的本分。”季七恭敬回道,将药碗递上。 就在宋泊简伸手接药的那一刻,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腕。 一瞬间,季七眼前闪过一片血色,身着宫装的女子倒在血泊中,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季七手一颤,药碗险些摔落,幸而宋泊简及时接住。 “小心。”他语气平和,目光却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季七强压下心头惊悸,垂首退至一旁。 她的通灵术又开始有所反应。 只要附近出现了死去不久的鬼魂,若是带有执念或怨气感应到得会更强烈,起初她总会因这份自出生时便如影随形的能力恐惧。如今这些鬼魂却成了她在宫中活下去的资本。 “殿下若无其他吩咐,奴才告退。”她需要立刻离开,消化刚才所见。 宋泊简微微颔首,目光却追随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帘幕垂下,才低头看着手中的药碗,眸色渐深。 季七走出长乐宫,寒风扑面,让她打了个寒颤。 刚才所见那宫女的死状清晰地印在脑海中,那女子她认得,是张贵妃宫中的二等宫女,名唤翠珠。 三日前,翠珠投井自尽的消息传遍后宫,都说她是因与侍卫私通被发现,羞愤自尽。 可刚才那一瞥,季七分明看见她是被人从后扼住咽喉,活活掐死后抛入井中的。 又是一桩宫廷冤案。 回到住处,季七点亮油灯,从床底暗格中取出一本薄册,翻开其中一页,在上面画了一个小小的符号。 这是她暗中建立关于宫中鬼魂们的详细记录,鬼魂们无法干涉阳间事,为此季七便以一缕生人的气息作为交换情报的代价,希望能从中找到与季家案有关的线索。 八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追查当年真相。父亲季峥镇守边关十余年,击退北狄无数次进攻,怎会突然通敌叛国?那所谓的密信又是从何而来? 义父裴忠如今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位高权重,当年救她或是出于怜悯,或是看中她无依无靠,能成为他在宫中的眼线。 这些年来,他教她读书识字,传授宫中规矩,却也利用她收集情报,铲除异己。 季七清楚,自己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但在查明真相前,她必须好好活着。 “小七,干爹找你。”门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 季七迅速收起册子,整了整衣袍,应声而出。 裴忠的住处离此不远,陈设却奢华许多。他年近五十,面白无须,一双三角眼总是半眯着,看似和善,实则心机深沉。 “儿子给干爹请安。”季七恭敬行礼。 裴忠摆摆手,示意她起身:“长乐宫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四殿下仍是老样子,病恹恹的,不见起色。”季七垂首回道,“今日送药时,他咳得厉害,儿子瞧着不像是装的。” 裴忠轻哼一声:“皇家的人,哪个不是演戏的好手?泊简那孩子,看着与世无争,背地里谁知道在盘算什么。” 季七不语。 宫中皆知,裴忠与张贵妃一党走得近,而张贵妃所出的三皇子正是储君热门人选。 四皇子宋泊简虽无势力,但毕竟是边塞异族公主,已故虞妃的嫡子,难免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 “近日宫中不太平,”裴忠慢条斯理地说,“张贵妃宫中死了个宫女,你听说了吧?” 季七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听说是投井自尽的。” 裴忠冷笑:“自尽?那宫女死前曾去过浣衣局,与那里的管事嬷嬷说过几句话。你明日去浣衣局当差,查查她都说了什么。” 季七领命,她很清楚,裴忠这是要借她之手,清除与张贵妃作对的人。那翠珠必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才遭灭口。 “儿子明白。” 裴忠满意地点点头,忽然又问:“你入宫三年,可曾想起什么关于季家的事?” 季七心头一震,抬眼看裴忠,见他目光锐利如刀,忙低下头:“儿子愚钝,八年前的事已记不清了。” “记不清也好。”裴忠意味深长地说,“有些事,忘了比记得好。” 离开裴忠住处,回想着那意味不明的话语,季七心绪难平,回到房中,她辗转难眠,索性起身,从枕下摸出一块残破的玉佩。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上面刻着半个麒麟图案,据说是季家祖传之物。 另外半块,应在父亲交托的某人手中。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玉佩上,泛着幽幽青光。季七握紧玉佩,心中默念:爹,娘,女儿一定会查明真相,为季家洗刷冤屈。 次日清晨,季七奉命前往浣衣局。 浣衣局位于皇宫西北角,是宫中最为辛苦的地方之一,时值寒冬,水冷刺骨,宫女们的手都已冻得红肿开裂。 季七名义上是来监督浆洗衣物的质量,实则是要查探翠珠死前接触过的人。 “季公公来了。”浣衣局管事嬷嬷迎上来,满脸堆笑。 季七点点头,目光扫过院内忙碌的宫女们,忽然定格在一个瘦弱的身影上。那宫女正费力地拧干一件厚重的袍服,手腕上有一道明显的淤青。 “那是谁?”季七问道。 嬷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压低声音:“那是素云,与死去的翠珠是同乡,前几日两人还说过话。” 季七记在心上,不动声色地巡视一圈后,借口要查记录,随嬷嬷进了屋。 趁嬷嬷不备,她悄悄溜出来,找到正在晾晒衣物的素云。 “你叫素云?”季七开门见山。 那宫女吓了一跳,看清是季七后,忙行礼:“奴婢见过季公公。” 季七注意到她眼神闪烁,神情紧张,更添几分怀疑。“我听说你与翠珠相熟,”她压低声音,“她死前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素云脸色顿变,连连摇头:“没有,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季七看着她手腕上的淤青,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这伤是怎么来的?” 素云浑身发抖,猛然缩回手,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季公公,求您别问了,奴婢还想活命。” “是有人威胁你,不许说出翠珠的事,对吗?”季七直视素云的眼睛,心下了然,从袖中掏出一小瓶伤药,塞到素云手中,“这药你拿着,若有什么难处,可来冷宮找我。” “虎头……”素云呐呐说着,双眼通红,“奴婢只知道,那些人手中握有一枚虎头令牌,济公公,奴婢真的不想死,请您救救奴婢吧!” 季七强压下心中的震惊,要说虎头令牌如此特殊又贵重之物,这宫中只会有某几个人会有,那就是义父裴忠的亲信。 裴忠的亲信为何要灭口一个知晓翠珠之事的低等宫女?翠珠到底撞破了什么秘密? 季七虽然不是很明白,但她知晓一点,那就是自己恐怕也跟素云他们一样,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谁都无法独善其身。 翌日,她当值时愈发谨慎,低眉顺眼,将药碗轻放在宋泊简榻边的小几上。 “殿下,请用药。” 宋泊简今日气色似乎更差了些,咳嗽声断断续续,苍白的脸上因费力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尖即将触碰到药碗边缘时,却微微一顿,抬眸看向季七。 “小季公公,”他的声音带着病中的沙哑,却有种奇特的穿透力,“昨日可是被本王吓到了?” 季七心头一跳,面上却波澜不惊,垂首道:“奴才不敢。是奴才手笨,险些摔了殿下的药,请殿下责罚。” 宋泊简轻轻“哦”了一声,尾音拖得有些长,像是带着钩子。 他端起药碗,慢条斯理地用瓷勺搅动着漆黑的药汁,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过于清亮的眼神。“无妨。只是见你年纪小,在这冷宫里当差,怕是会觉得闷气。” 他语气温和,仿佛只是主子随口关怀下人。但季七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试探。一个久病缠身、看似与世无争的皇子,为何会留意一个小宦官是否闷气? “能伺候殿下是奴才的福分,不敢觉得闷。”季七回答得滴水不漏。 宋泊简不再说话,安静地将药喝完。递回空碗时,他的指尖又一次无意地擦过季七的手背。 心口忽然传来一股难以忽视的灼痛感,季七猛地缩回手,力道之大让空药碗在托盘中晃了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怎么了?”宋泊简问,凤眸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锐光。 “没、没什么,”季七稳住呼吸,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手滑了一下。” 宋泊简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只挥挥手让她退下。 季七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长乐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眼前忽然一暗,画面比昨日看到翠珠死亡时更加清晰。 素云正站在昏暗的库房里,颤抖地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物件,塞进了堆放旧宫装的箱笼底层。 那地方正是浣衣局存放待浆洗旧物的库房,原来这正是翠珠不惜死亡也要藏起来的东西,素云如今为何又将其取出? 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赶在裴忠的人之前,找到素云问个明白! 第2章 真伪难辨 季七寻了个由头,再次来到浣衣局。 从另一宫女口中得知素云被调至别处后,她借口查验一批送往长乐宫的布料是否洗净,她顺利进入了那间堆放旧物的库房。 凭着通灵时看到的模糊景象,她艰难地在一堆扬起的灰尘中仔细辨认着,最终在一个积满灰尘的角落,找到了那个眼熟的箱笼。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进去摸索,指尖很快触到一个硬物。 她迅速将其掏出,果然是一个油布包,来不及细看,她将其塞入怀中,正准备离开,门外却传来了脚步声和管事嬷嬷谄媚的声音。 “李公公,您怎么亲自来了?这儿脏乱,小心污了您的鞋呐。“ 李公公?季七记得,此人也是持有虎头令牌的亲信之一。 季七浑身一冷,迅速环顾四周,发现无处可藏。 情急之下,她瞥见侧后方有一扇虚掩的、通往后面晾晒院落的小窗,她不再犹豫,踮起脚,动作轻盈地翻了出去,落地时几乎没发出声音。 她不敢回头,沿着宫墙阴影疾步行走,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直到拐过几个弯,确认无人跟踪,她才敢躲进一处假山石后,微微喘息。 从怀中掏出那油布包,入手沉甸甸的。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并非她预想中的书信或密件,而是一块质地极佳、雕刻着繁复缠枝莲纹的羊脂白玉佩。 玉佩下方,还压着一小撮已经干枯、颜色暗沉的泥土。 这玉佩绝非一个二等宫女能拥有的东西。而那泥土似乎闻著有些熟悉。 季七凑近细闻,隐隐有一股极淡的、不同于宫中花圃土壤的腥气。 她将玉佩翻来覆去地查看,在玉佩的背面,看到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与纹路融为一体的刻痕。 那是一个“叁”字。 三?三皇子?张贵妃之子? 季七的心沉了下去,难道翠珠是因为发现了这枚可能与三皇子有关的玉佩,才招致杀身之祸? 可这玉佩为何会在她手里?那撮泥土又来自何处? 她将玉佩和泥土重新用油布包好,贴身藏匿。 直觉告诉她,这东西牵扯极大,甚至可能与她一直在追查的季家旧案有关联。 八年前,构陷父亲通敌的密信,据说就是由当时的张贵妃之父,如今的吏部尚书张启贤偶然发现的,若贸然调查,只会让自己被迫陷入危险中。 回到冷宫住处,待她点亮油灯,敲门声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耐。 季七迅速开门一看,仍是昨日那个传话的小太监:“小七,干爹让你立刻过去。” 裴忠这次在司礼监的一间值房内处理公务,屋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那股子阴冷气息。 裴忠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手里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 “儿子给干爹请安。”季七照常行礼,心中却警铃大作。 裴忠没叫她起身,沉默地捻着佛珠,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浣衣局那边,可查出什么了?” 季七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声音平稳:“回干爹,儿子今日去查问过,那翠珠死前确实与素云说过话,但素云吓得厉害,只说是翠珠抱怨活计太重,并未提及其他。” 她顿了顿,补充道:“儿子离开时,恰巧碰到李公公也去了浣衣局,似乎也是为此事而去。” 她主动提起李公公,既是撇清自己,也是一种试探。 裴忠捻佛珠的手停了一瞬,眼眸微开,精光乍现:“哦?李德海也去了?贵妃娘娘宫里的事,他倒是上心。” 这话听着像是抱怨李德海越界,但季七却听出了别的意味。 裴忠与张贵妃一党合作,李德海作为他的亲信,去处理翠珠的后续事宜合情合理。裴忠此刻的反应,倒像是并不完全知情。 “儿子不知。”季七把头埋得更低。 裴忠重新捻动佛珠,语气听不出喜怒:“罢了,一个宫女而已,死了也就死了,倒是你……”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季七身上:“在长乐宫当差,可还适应,四殿下没为难你吧?” 又来了,又是这种有意无意的试探。 “四殿下待人温和,只是病体缠身,多数时间都在静养。”季七谨慎地回答。 “泊简那孩子,性子是好的,就是这病根啊,恐怕药石难医了,”裴忠叹了口气,像是惋惜,“你多留心着,若殿下那边有什么特别的需要,或是见了什么特别的人,记得来回我。” “儿子明白。”季七低声应道,拱手一揖连忙退去。 从值房出来,季七后背惊出一层冷汗,裴忠对宋泊简的关注,似乎超出了对一个无势皇子的正常范围。 而他今日的每一句问话,都像是在她周围布下了一张无形的网。 夜色再次降临,季七毫无睡意。她摩挲着怀中那枚冰冷的玉佩,思绪纷乱。 翠珠的死,三皇子的玉佩,裴忠的试探,还有那个看似病弱、眼神却锐利如刀的四皇子宋泊简。 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更巨大的阴谋,她必须更加小心才行了,只要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正凝神间,窗外忽然响了一声,季七瞬间警觉,吹熄油灯,悄无声息地移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月色清冷,庭院中空无一人。 但在她窗下的青石板上,多了一个用普通石块压着的纸团。 她心中疑窦丛生,等了片刻,确认四周再无动静,才迅速开窗将纸团取了进来。 重新点亮灯,展开纸团,上面只有一行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小字:“井底之物,可曾寻得?” 没有署名。 季七捏着纸条的手指微微颤抖,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有人知道她在查翠珠的事,甚至可能知道她拿到了玉佩! 是裴忠的试探?还是宋泊简的警告? 她迅速将纸条凑到灯焰上点燃,看它化为灰烬,仿佛这样就能抹去被人窥破行踪的痕迹。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面上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慌。对方递纸条而非直接揭发,说明目的不明,尚有转圜余地。 井底之物指的是翠珠的尸体,还是她怀里的玉佩?若是后者,对方是在提醒,还是在索要? 这一夜,季七几乎未曾合眼。 次日去长乐宫送药,她格外留意宋泊简的神情。 他依旧病恹恹地倚在榻上,咳嗽声断断续续,脸色苍白,接过药碗时,手指不停颤抖,险些捧不住落在地上。 “殿下今日气色似是好些了。”季七垂着眼,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宋泊简抬眸,淡淡瞥她一眼,慢悠悠地搅动着药勺:“是吗?孤怎么觉得仍是提不起力气,许是这药还不够对症。” 季七心头微动。这话听着寻常,却像藏着机锋,她面上不显,只恭敬道:“太医开的方子,自是极好的。殿下按时服用,定能康复。” “借小季公公吉言。”宋泊简笑了笑,不再多言,安静喝药。 季七退至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心思却转得飞快。 宋泊简太镇定了,镇定得不似一个被困冷宫、朝不保夕的病弱皇子。 若纸条是他所投,他此刻不该如此平静。 若不是他,那他在这局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从长乐宫出来,她并未直接回去,而是绕道去了靠近浣衣局的那口废井附近。 井口已被石块封了大半,周围寂寥无人。她装作系鞋带,快速扫视四周,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也没找到第二张纸条。 线索似乎断了。 回到住处,她关紧房门,再次拿出那枚缠枝莲纹玉佩和那撮干枯的泥土。玉佩质地温润,雕刻精美,绝非俗物,那个“叁”字更是昭示着它与三皇子脱不开的干系。 可这泥土…… 她捻起一点在指间搓磨,那股极淡的腥气再次钻入鼻腔。 这不是宫里的土。 宫中的土壤,即便在偏僻角落,也多少带着花木或脂粉气,而这土,腥气中带着点若有似无的铁锈味? 一个大胆的念头骤然划过脑海,边关!父亲曾镇守的北境边关,沙土带着风化的矿物质气息,有时雨后便会泛起类似的腥锈气! 难道这玉佩与八年前的季府灭门旧案有关? 她心跳骤然加速,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 不能急,单凭一块玉佩和一撮土,证明不了什么,反而可能打草惊蛇。 接下来的几日,季七照常当差,伺候汤药,暗中观察宋泊简和裴忠的动向,同时利用通灵之能,在接触一些低等宫人时,小心探查与玉佩、泥土,或是与当年季家案可能相关的蛛丝马迹,却收获甚微。 这日午后,她奉命去司礼监给裴忠送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 刚走到值房外,便听到里面传来裴忠略显阴沉的声音:“……泊简殿下近来倒是安分,只是这病总不见好,陛下问起,咱家也不好交代。” 另一个尖细的声音赔笑着:“干爹说的是,奴才听说前几日张贵妃跟前提了句,说三殿下仁厚,惦念兄长,想请旨让四殿下迁去南苑休养呢。” 南苑?那里虽比冷宫稍好,却也偏远,等同彻底放逐,远离权力中心。 季七脚步一顿,垂首立在门外,心中冷笑。 张贵妃这手关怀可真是滴水不漏,既全了贤名,又能将潜在的威胁推得更远。看来,三皇子一党,是连宋泊简这点微不足道的存在都容不下了。 她通报后进去,将文书呈上。裴忠接过,扫了一眼便搁在一边,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 “小七,在长乐宫这些时日,可觉得泊简殿下与传闻中有何不同?” 季七心中警惕,面上却适时露出一丝属于少年人的刻薄,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嫌弃,仿佛在抱怨跟了个没前途的主子:“回干爹,殿下病得厉害,每日大半时间都在昏睡,醒来也是咳个不停,药喝得比饭还多。儿子瞧着,与传闻中并无不同,就是个药罐子。” 裴忠眯着眼看她,似乎在分辨她话中真伪。 季七趁势抱怨:“而且殿下性子闷得很,不爱说话,儿子当差也无趣得紧。还不如之前在浣衣局,虽累些,好歹能听见些新鲜事。” 她故意提及浣衣局,看似无心,实则想看看裴忠的反应。 裴忠果然眉头微动:“哦?浣衣局能有什么新鲜事?” “无非是些宫女间的嚼舌,”季七撇撇嘴,“前两日还听她们偷偷议论,说翠珠死得冤,怕是撞见了什么脏东西。” 她说到这里,适时地露出一点害怕的神情,缩了缩脖子:“干爹,您说这宫里,不会真有什么不干净的吧?” 第3章 瓮中捉鳖 季七将线索引向鬼神之说,既能解释她为何关注翠珠,又能显得自己胆小无知。 裴忠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嗤笑一声,他摆摆手,语气带着嘲弄:“行了,少听那些闲言碎语,好生伺候殿下便是。下去吧。” “是。”季七恭敬退下,转身的瞬间,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裴忠没有否认翠珠死得冤,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看来他也心知肚明。 当夜轮到季七负责值夜,长乐宫内寂静无声,只有宋泊简偶尔压抑的咳嗽声从内殿传来。 她守在殿外廊下,寒风刺骨。心中却反复思量着白日里听到的迁宫之事。宋泊简若被迁往南苑,等同于彻底出局,她留在冷宫也就失去了意义。 而且,直觉告诉她。 这位四皇子,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留在他在身边,或许能接触到更深层的秘密。 可是,该如何帮他?又如何不引起裴忠的怀疑? 正思索间,内殿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紧接着是瓷器落地的碎裂声。 季七心下一惊,连忙推门而入。只见宋泊简伏在榻边,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地上是摔碎的茶盏和水渍。 “殿下!”她快步上前,伸手欲扶。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手臂的瞬间,宋泊简却猛地抬起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个久病之人。 季七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漆黑如墨、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病弱浑浊? “小季公公,”他声音低哑,带着咳嗽后的喘息,却字字清晰,“孤这病,何时才能到头?” 他掌心滚烫,紧紧箍着她的手腕,季七强忍住甩开他的冲动。 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迎上他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嘴角扯出一个略带讥诮的弧度,语速快而清晰:“殿下这病,若是心药到了,自然药到病除。若心药迟迟不至,就算华佗再世,只怕也难。” 她刻意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窗外,“只是这宫里,盼着殿下好的人少,等着殿下病重不治的人多,南苑风大,只怕比这冷宫,更不养人。” 宋泊简瞳孔微缩,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又紧了几分,眸中翻涌着季七看不懂的深沉。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诡异。 他缓缓松开手,身体向后靠回引枕,又变回了那个虚弱不堪的四皇子,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小季公公,”他声音恢复了些许气弱,却带着一丝玩味,“你很好。” 他没问她是如何知道南苑之事,也没追究她言语间的冒犯和大逆不道,只说了这三个字。 季七心中稍定,知道自己赌对了。 她后退一步,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精光,语气恢复恭敬,甚至带着点被冒犯后的硬邦邦:“殿下若无碍,奴才收拾一下便退下。” 宋泊简摆了摆手,闭上眼,不再说话。 季七蹲下身,默默收拾地上的碎瓷片,指尖被碎瓷划破,渗出血珠,她却浑然不觉。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仅仅是裴忠安插在宋泊简身边的棋子,也不再是孤独追查真相的季闻璟。 他最后那句“你很好”,绝非夸赞,而是确认,确认她并非裴忠手中那枚懵懂的棋子。 也好,与其在多方夹缝中艰难求生,不若择一方暂且倚靠,借四殿下的身份继续追查季府灭门的真相。 宋泊简需要她在裴忠眼皮底下周旋,她需要借宋泊简之手触及更深层的秘密。各取所需。 翌日送药,两人心照不宣,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季七依旧低眉顺眼,宋泊简依旧病弱咳喘。 只是当季七将药碗递上时,状似无意地低语了一句:“奴才愚见,殿下这病根,或许不在体,而在外邪入侵,听闻南苑湿气重,恐更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 宋泊简接过药碗的手指几不可查地一顿,眼皮微抬,掠过她没什么表情的脸,声音虚弱却清晰:“小季公公还懂岐黄之术?” “略知皮毛,”季七垂眸,“病榻之前,汤药固然重要,但若能寻到病源并除之,方能痊愈。” 宋泊简低头喝药,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神色。 半晌,他放下空碗,用绢帕拭了拭嘴角,淡淡道:“孤卧病已久,耳目闭塞。不知小季公公,可曾听闻宫外有何良医,或是对症的奇药?” 他这是在变相向她索要破局的药引,或者说,考验她的价值。 季七心领神会,她想起怀中那枚烫手的玉佩和那撮诡异的泥土。 单凭她一人,难以查证,但若借宋泊简之力,若能与鬼魂们取得信任共同合作,并非难事。 “奴才入宫前,曾听闻民间有游医,擅治疑难杂症,尤精于辨别金石土性,以作药引,”她语气平稳,目光却意有所指地扫过宋泊简,“或许,殿下之疾,需得以金石为引,佐以边陲之地的尘土,方能逼出体内沉疴。” 宋泊简眸光骤然一凝,他看向季七,眼底深处透着审视的意味。 季七不退不避,衡量再三后谨慎说道:“只是此方凶险,需得找到真正的病因,否则恐引火烧身,奴才听闻,前几日浣衣局殁了的那个宫女,似乎就与这金石有关。”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宋泊简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评估她手中筹码的分量,以及她此举背后的目的。 “哦?”许久,宋泊简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竟有此事?那宫女可说过那金石的用意?” “殿下说笑了,死人是开不了口的,”季七随即话锋一转,“但活人未必不知,只是有人不想讓旁人知曉,試圖煙滅證據罷了。” 她在暗示,需要清除掉知道内情、且可能构成威胁的人。 比如,裴忠那位持有虎头令牌的最大嫌疑人,李德海。 此举既能替枉死的翠珠和受惊的素云讨个公道,也能斩断三皇子一条臂膀,更能取信于宋泊简,一石三鸟。 宋泊简凝视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的小宦官。 “小季公公,”他忽然轻笑一声,带着点玩味,“你这张嘴,倒是比太医院的银针还尖利。” 这便是同意了。 季七心下稍松,知道初步的同盟已然达成。“奴才只是尽本分,盼着殿下早日康复。” 计划既定,便需周密安排。季七利用通灵之能,几次偶然路过素云干活的地方, 宋泊简则邀请自己认识的“狐朋狗党”们入宫畅谈,开始暗中收集李德海近年来经手的事务,尤其是与边关军备、物资调配相关的记录,试图找到与那玉佩和泥土可能存在的关联。 三日后,宫中传闻,张贵妃因思念家乡,向皇上求了恩典,欲在宫中设一小宴,用些许家乡风味以慰乡愁。 而筹备宴席所需的某些特殊器皿,正由李德海负责采办查验。 当夜,月黑风高。 李德海如常溜至御花园东南角假山后,等待与他交接消息的小太监。他腰间那枚虎头令牌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然而,他等来的不是小太监,而是几个蒙面黑影,他甚至来不及呼救,便被堵了嘴,套上麻袋,迅速拖离了现场。 同一时间,季七奉裴忠之命,去内府库房核对一批新到的贡品清单。 在库房角落一个标记着待处置的箱笼里,发现了几件明显是边关风格的鎏金酒具,上面甚至还沾着些许未清理干净的干涸泥点。 她佯装惊慌,按照惯例将此事上报给值守的内官。 消息很快传到裴忠耳中,他急匆匆赶来,看着那几件酒具,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私运宫外之物,尤其是可能涉及边关的物品入宫,乃是重罪,就在这时,刚刚挣脱束缚的李德海,失魂落魄地跑回来求救,正好撞上了闻讯赶来的宫中侍卫。 人赃并获。 李德海气恼之余百口莫辩,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何深夜出现在御花园僻静处,更无法解释那些明显带有边关痕迹的酒具为何会出现在他负责的库房里。 在李德海住处搜出与三皇子母家张家往来密切的一些银钱凭证,更是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裴忠当机立断,亲自下令将李德海打入诏狱,严加审讯,并第一时间向皇帝请罪,言明自己御下不严。 季七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她知道,李德海不过是弃子。裴忠断尾求生,三皇子那边也会迅速撇清关系。那枚关键的玉佩,她并未交出,这是她留存的底牌。 案件似乎以一种诡异的平静告一段落,翠珠被害一案得以昭雪。 素云终能放下被威胁的恐惧,三皇子一党暂时受挫,宋泊简安然留在冷宫,裴忠虽失了亲信,却也展现了忠心和果断。 看似圆满,但季七心中并无多少喜悦。 李德海不过是个执行者,真正的幕后黑手依旧隐藏在迷雾之后,那枚玉佩指向的三皇子,与八年前的季家灭门案,到底有何关联? 夜深人静,她再次抚摸着那枚冰冷的玉佩。 通灵之术赋予她的,不仅是看到枉死之怨的能力,似乎还让她渐渐能与那些无法安息的魂灵,产生更深联系。 这几日她隐约感觉到,宮中那些鬼影比以往更清晰了些。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滋生,单靠她一人,加上一个心思难测的宋泊简。 想要扳倒盘根错节的势力、查明陈年旧案,太难了。 但如果她能建立起一张网,一张由这深宫无数冤魂构筑的情报网呢? 他们生前目睹了太多秘密,死后徘徊不去,若能与之交易,获取那些被活人遗忘或掩盖的信息…… 如今,或许该是时候进行她的下一步计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