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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20

作者:priest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11章


    伊甸园试验基地被炸毁, 离它很近的天使城要塞草木皆兵。


    联盟议会紧急做出决定, 将伊甸园管委会所有成员——除了失踪的林静姝以外,全部控制起来。


    王艾伦低头看了一眼个人终端, 小声对伍尔夫说:“议会请求和您通话。”


    伍尔夫像个行将就木的老龟, 好像转一转眼珠都能累着他, 目光钉在一个地方,参禅似的半天不动, 好一会才说:“告诉他们我心脏不太舒服, 在医疗舱里躺着,让他们等。”


    王艾伦一低头, 业务熟练地替老元帅组织出一篇“虽年老体衰、病痛缠身, 仍然忧国忧民”的说辞回了过去。


    伍尔夫转身敲了敲墙壁, 墙上跳出一个立体的视频屏幕,随后跳出画面,播的正是告发陆信有“禁果”的那段录像,一个男人声音颤抖地说:“劳拉格登出逃之前, 曾经去见过陆信一面, 林蔚将军当时没睡, 站在窗户后面,眼睁睁看着她走的,那天正好是我值班……他……林将军不让我声张,林将军说,有一样很要紧的东西,格登博士不信任他, 现在只好把它交给别人……”


    “这个人出身于第四星系,有个弟弟是空脑症,曾经是林蔚将军亲卫团里的一个护卫,静恒被陆信领走的时候还小,怕他不适应,所以从林家挑了个人跟他走。这个护卫本人也很愿意跟过去,毕竟跟着陆信,往上爬的机会很多。后来陆信把他安排进了自己的亲卫团,拿他当一个知根知底的人。”王艾伦说,“管委会白塔里有空脑症专区,养了一群空脑症患者,日常工作就是配合脑电波扫描,拿研究员待遇。您知道,在伊甸园的世界里,除了白塔这种‘研究员’,没有空脑症的容身之处。那年他弟弟二十岁,刚成年,以他们家的背景,本来只有流落第八星系一条路,为了家人,他决定出卖陆信,和管委会做成了这笔交易。但他在管委会偷听到了‘猎鬼’的只言片语,得知全民陪审的结果是既定的,事到临头又后悔,把这件事告诉了陆信,首鼠两端,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因为这个两面派的举报人,又因为陆信死后,他们怎么也查不到‘禁果’在哪,所以管委会渐渐相信,‘禁果’可能真的不在陆信手上,随着劳拉格登的自爆而消失了。”


    王艾伦点头:“对,他们唯一动不了的就是湛卢,湛卢的备用权限在静恒那,那孩子因为这个被监视了很多年。但据说他的各项数据都很正常,太正常了——适当的愤世嫉俗,适当的尖酸刻薄,适当的抵触伊甸园和联盟中央,偶尔偏激起来,甚至越过上‘潜在’名单的安全线,但整个人基本又是‘安全’的,这种数据如果也是伪造,那就太可怕了,他那时候毕竟才十几岁。”


    “这么多年,禁果系统始终默默地运行在湛卢上,兢兢业业地伪造着一连串的数据,看来陆信从来没有告诉过林静恒,‘禁果’的深层运行逻辑,他可能一直以为禁果只是个屏蔽器。”伍尔夫叹了口气,“为了保护那孩子,陆信什么都没说,包括他与伊甸园管委会间的种种……也包括他曾经在‘禁果’的名单上见过我。”


    伍尔夫说着,扶着桌子,缓缓走到他的办公桌前,实木的桌面泛起厚重的光泽,他摸索着拉开抽屉,露出里面一个旧相框——让人难以相信,新星历时代,竟然还有人在用这种古董。


    相框里是一张三个少年的合影,特殊的照片工艺,让两百多年的光阴丝毫无损画质,好像是这一天早晨才刚拍的。


    “中间的是我,”伍尔夫喃喃地说,“看得出来吗?我都没有样子了。”


    王艾伦微微一笑:“哪里,轮廓和五官都没怎么变,另外两位是哈登博士和林格尔元帅吧。”


    “我们仨,从小在一起,现在他们都没了,”伍尔夫呓语似的,轻轻地说,“都没了啊……格尔这辈子跟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们替他看着这个世界,看到当年自由宣言里想象的图景都实现,在下去讲给他听,他说他看不见恒星的光扫过沃托了,也看不见小蔚出生,他离黎明只有一秒。”


    王艾伦知道老元帅不是在跟自己说话,因此不声不响地站在一边,尽忠职守地当一个有耳无口的木雕。


    “‘禁果’的想法是管委会提出来的,管委会用伊甸园监视所有人,却不希望自己也被监视,他们想给自己人做一套特权的屏蔽系统,没想到哈登私自把它升级成了一把能捅穿伊甸园的利刃。那时候他找到我,告诉我他打算利用禁果,偷偷在域外培植一支‘反乌会’,以免伊甸园无法控制。我听完却傻乎乎地勃然大怒,我想伊甸园管委会固然是太贪心了,但他哈登博士怎么能和域外的海盗勾勾搭搭,这不是叛国吗?可那是我过命的兄弟,我不可能举报他、害他,只好从此和他断绝来往。”


    “哈登当时没跟我吵,只是说他会记录下我当时的想法和信仰,录入‘禁果’,假使有一天我变了,我这个人在伊甸园里,也依然是那么一副刚正不阿的模范样——他说他希望我永远也不会用到。”伍尔夫轻轻地说,“他这是讽刺我,但他是对的,如果不是他,我活不到今天。”


    他的朋友,他毕生放不下的人,亲手带大的孩子,寄予厚望的学生们,一个一个地离开他,推着联盟这架巨大的蒸汽车驶向与初始背道而驰的方向。


    他追悔莫及的时候,已经年老体衰,要靠人工智能存储的记忆,才能想起那些很久以前的理想与信念。


    有那么一瞬间,一个画面死灰复燃似的划过伍尔夫的大脑,他依稀记得仿佛有个少年,形容落魄,半带玩笑似的对他说:“我啊,活两百岁就行,差不多就得了,不然万一不小心活到三百岁,耳聋眼花、固执狭隘,以前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想法也都变了,那不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了吗,还是我吗?我才不要。”


    伍尔夫和王艾伦两个人一站一坐,久久相对无语,王艾伦的目光扫过抽屉里的老照片,想起陆信。


    王艾伦想,陆信临时决定从沃托仓皇出逃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他忠诚于联盟,为联盟出生入死,却发现他的老师、朋友、前辈们,都在鼓励别人使用伊甸园的时候,想方设法地屏蔽保护自己。


    他毕生为每个公民追求自由平等,而这些人决定在全民陪审的时候判他有罪。


    时间仓促,他不知道怎么把这些事和还是个孩子的林静恒说明白……甚至他自己恐怕也没有时间想明白,他只好选择加密湛卢,缄口不言。


    陆信飞出沃托的那天夜里,他真的还相信那些他为之拼过命、流过血的东西吗?


    “还没完,”伍尔夫声音有些含糊地说,“趁虚而入的光荣团还在沃托,反乌会里的垃圾也没清理干净,我答应过格尔和哈登的新世界还差得远。联盟这点苟延残喘的力量,我暂时还不能放弃……”


    王艾伦明白了什么:“您说……静恒。”


    “他还不知道‘禁果’是什么,但这样沸沸扬扬,第八星系再闭塞,他也总有机会知道,总有机会看见那份名单,像陆信一样信仰崩塌,”伍尔夫说,“太可怜了,我不希望这样。我希望他能活得像个英雄,也死得像个英雄,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王艾伦心领神会,冲伍尔夫略微一欠身,问他:“那静姝呢?”


    伍尔夫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再怎么机关算尽,也不如从小潜入伊甸园管委会高明,我们这些老东西都小看她了。管委会真是有毒的土,长不出正常的花。要尽快找到她,不能让她不明不白地失踪——你尽快联系人发一份声明,宣布联盟内部全面清剿‘鸦片’,告诉民众这是管委会在伊甸园后的阴谋,发布林静姝的通缉令。”


    有毒的花——林静姝在哈登博士面前站起来,双手背在身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盯着玻璃实验室里痛不欲生的杀人者们,略微踮起脚,凑上去,鼻尖蹭在冰冷的单向玻璃上。


    “如果这个世界亏待你,伤害你,每个自以为无辜的蠢货都在你的心上吸过血,你还要原谅,还要以德报怨,还要做所谓……那叫什么?‘正确的事’。那你也是有罪的。”她说,“因为你让死去的好人含冤,你让活着的愚人依然心安理得于自己的‘无辜’,你让历史落入可耻可鄙的蝼蚁总有悲情英雄们来拯救的俗套。你咬牙和血咽下的仇怨,让这个故事变得虚伪又丑陋。”


    哈登博士老态龙钟地站在阴影里,轻轻地问:“孩子,在你心里,就没有公义和人性吗?”


    “我就是人性,”林静姝说,“什么是人性?人性就是饿了要吃,渴了要喝,别人对你好,记住他,回报他,别人践踏你,不惜一切也要报复回去——这是天然的人性。所谓‘公义’,哈,那是一种自我陶醉的变态,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说完,轻轻亲吻了一下防护玻璃,落下个殷红的唇印。


    “让人恶心。”她说,然后转身走了。


    八大星系都在她这一转身里血流成河。


    托马斯杨和泊松杨本打算在二星系边缘整合白银第三卫,第二星系边缘有个星际大型的星际中转站,私人星舰买卖、民用商用星舰补给维修都是在这里,久而久之,各种补给站和星舰服务机构扎堆在这边。白银第三卫都是技术人员,正好混迹于这地方,本来一道召集令就可以启程,谁知在迎面撞上大批的私人星舰团来中转站寻求避难。


    “我们从第二星系来的,我第二理工大学的老师,我们学校在一个人造空间站里,离自然行星比较远,学生们都是住校,”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一帮迷茫的青少年,摆手谢绝了托马斯杨递过来的烟,“谢谢兄弟,不抽这个,学生里还有几个未成年呢——那天突然来了一伙人,开着机甲占领了学校所在的空间站,强逼我们注射一种生物芯片,据说是伊甸园的替代品。校长说伊甸园有替代品是好事,可体内注射需要严格手续啊,再说学校也不能擅自同意,还得组织未成年的学生家长签字……他们居然不由分说地开枪打死了校长!我和我的同事们一看这阵势,赶紧带着学生们分头外逃,大部分都被击落了,我们是幸运的,我想把这些孩子们送回家,可是第二星系的航道已经被封锁了,有人在那打起来了,实在没办法,只能先在这躲一躲。”


    他话音没落,一个学生突然尖叫起来:“老师!”


    看见几个学生不知怎么鼓捣着接上了地下网络,一段画面剧烈晃动的视频传了上来,看样子是一个人造空间站——第二星系自然条件一般,主要是金融运输业发达,接近一半的人口都住在大型人造空间站上——下一刻,视频画面里闪起不祥的警报,一个路人突然狂奔起来,大叫“导弹”,话音没落,白光湮没了整个画面,一切戛然而止。


    “这是二星系首都星附近的肯尼空间站。”


    “首都星附近的空间站群现在全线失联。”


    人们惊慌失措,有亲人朋友仍在首都星附近的,开始焦急地试图建立联系,片刻后,联系不上的人们开始崩溃大哭,乱成一团。


    托马斯杨默默地把刚才没送出去的烟叼进自己嘴里,泊松双臂抱在胸前走到他旁边:“这里不安全,这么大一个星际中转站,马上会成为难民营,都是走投无路的人,强买强卖鸦片的海盗马上就会盯上这里,怎么说,卫队长,我们撤吗?”


    而与此同时,白银第一卫滞留第三星系也已经超过一周了——就因为他们沿途救下了一队被海盗追杀的难民团。


    随着战火沸腾,星际难民团越来越多,生活在前线附近的人们每天做梦都怕一颗导弹从天而降,落在自家院里,能买得起一张星舰船票的人都跑了。据说三星系的难民船票已经涨到了天价,一般中产之家得倾家荡产不说,还得被迫选择谁走谁留下。


    这帮难民星舰经不起紧急跃迁,加速度大了都会出人命,而附近所有扫描得到的跃迁点已经全被各种武装势力围住了,带着这么大的一个累赘,白银第一卫也给困在了海盗包围圈里。


    第八星系,林静恒刚刚在安克鲁的临阵倒戈下打退了一波反乌会的袭击,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见湛卢突然说:“先生,远程通讯请求,来自白银第三卫托马斯杨。”


    林静恒一愣。


    白银十卫训练有素,按理说,他们确定了林静恒在第八星系之后,应该会尽快赶来汇合,途中便宜从事,不会试图和任何人建立联系,只有在接近目的地的时候才会通过跃迁网放出远程通讯请求——这样不会在路上暴露自己坐标,以免横生枝节。


    白银三此时发通讯,如果不是已经赶到八星系,就是有重要的事请示。


    林静恒:“接。”


    从第二星系到第八星系,即使有强大的跃迁网不断折叠空间,依然做不到实时对话,从远程信号双向联系建立到托马斯杨出现在屏幕上,足足要等五十多个小时。


    “将军,”终于,托马斯杨的画面出现了,他把歪戴的帽子扣正,下意识地收了一身油滑,正襟危坐地敬礼,“航道被封锁,我们目前在第二星系的‘星云中转站’,这里汇聚了至少六百多万难民,海盗自由军团目测五十多架重甲正在朝这边靠近,要强制给所有人注射生物芯片毒品鸦片。”


    林静恒一侧的拳头陡然收紧了。


    这样远程的通讯,由于延迟,双方不可能自由对话,因此托马斯杨想了想,一次性把要汇报的话都说完:“我和泊松在天使城的时候和静姝小姐接触过,但她拒绝跟我们走,现在听到的消息是林小姐失踪——抱歉,将军,我们当时强行带她走就好了。”


    “白银第三卫已经集结完毕,连续紧急跃迁,我们摆脱海盗不成问题。现在我们是立刻紧急跃迁赶往第八星系,还是留下来保护星云中转站,请您指示。”


    陆必行,几个随军工程师,湛卢……刚刚从医疗舱里爬出来的图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静恒身上。


    “强买强卖鸦片的海盗给自己起个名叫‘自由军团’,这是要嘲讽谁?”林静恒顿了顿,对五十多个小时以后的托马斯杨说,“白银十卫当年选择宣誓效忠的是什么,你们不记得了吗?请示我干什么!”


    “先生,来自白银第一卫的远程通讯请求……”


    “先生,来自白银第六卫……”


    ……


    “先生,杨卫队长传信,说‘自由宣言万岁’。”


    第七星系中央军,安克鲁正在会议室里听各星系战报,个人终端突然响起提示。


    他愣了一下,摆手打断滔滔不绝的秘书,吩咐众人散会,继而屏退左右,独自一个人反锁了办公室门。


    “是我。”个人终端上浮起王艾伦的脸,“日安,五十六个小时以后的安将军。”


    第112章


    “我们算过, 光是启明星和周围几个卫星, 就足够安置六个亿的人口,这点移民不算什么。3D建筑打印机这几天在夜以继日地赶工, 已经因为过热炸了十六台, 都送回维修厂了, 移民现在还在卫星中转站上休息,他们的个人终端会陆续纳入启明星社会保障体系, 顺利的话, 一个礼拜能完成吧,各部门正在紧急统计所需岗位数量和要求的资质, 陆老师, 就差你们工程队……不, 工程部的了。”


    “工程部需要的人很多,愿意来都可以来,安排得下,证书和学历都不用, 不过专业资质还是要的, 进来以后考个试, 通过了的可以直接上岗,不然就去培训,总体松进严出原则吧,替我提醒他们,培训期可没有高薪,只有低保, 还不如给总长当秘书赚得多,让大家想好了。”


    爱德华总长的秘书在视频电话里说:“呸!”


    步步紧逼的反乌会,终于因为安克鲁的临时改戏而偃旗息鼓了,八星系得以片刻的喘息。


    外围的跃迁点都已经装上了爆破装置,像是古人随时准备烧断吊桥麻绳的火把,以防万一。


    林静恒亲自把热爱往前线凑的陆老师押送回启明星。


    机甲缓缓进入大气层,穿过云层后,就能用肉眼看见地面了。


    建筑打印机成片地填满了规划好的民居区,效率极高,一排一排的小楼起得飞快。林静恒记得自己走的时候,很多地方还是荒土与废墟,此时那些地面已经平整完毕,成群的机器人们正热火朝天的修路,很像样子了……就是不知道哪个倒霉催的色盲设计的建筑外观,这些小楼的色彩十分丧心病狂,是一片让人难以理解的马卡龙色,鲜嫩活泼地与不远处肃杀的银河城军事基地搭配在一起,像一堆活泼且其貌不扬的小蘑菇,非常有喜剧色彩。


    陆必行:“……这是谁干的?太有碍市容了吧,从天上一看,跟铺了一层牛皮藓似的。”


    总长秘书回答:“令尊。”


    林静恒习惯性地扬起一边的眉毛:“老波斯猫的少女心还健在呢?从他当年装异瞳到现在,好几百年如一日啊。”


    陆必行:“……”


    林静恒用眼角扫了他一眼,又说:“你们父子俩这不靠谱是遗传的,关键时刻都缺条狗链。”


    陆必行挨挤兑也开心,笑眯眯地听,林静恒一抬手,正要说什么,余光瞥见爱德华总长那位没眼色的秘书正津津有味地旁听,于是又咽回去了,皱着眉在陆必行肩头一戳,转头吩咐湛卢:“对接轨道,测验密钥,准备降落!”


    重甲“嗡”一声轻响,好像也十分愉悦似的。


    “我们回来了!”陆必行欢呼了一声,在巨大的噪音里地冲基地的通讯站喊,“总长他老人家想不想我啊?”


    林静恒心里有什么东西,随着他这声“回来了”轻轻一动。


    他发现自己一闭眼就能描摹出银河城基地的标志性建筑、对接轨道的弧度与对接时小小的颠簸。


    从机甲收发站到指挥所,出了大厅,就是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而当湛卢汇报“对接成功”时,他的鞋底似乎已经感觉到了那些小石子的触感。


    硝烟与炮火,忽然就和他拉开了距离。


    这对林静恒来说,是一种陌生的感觉。沃托那个所谓的“宅邸”,他一点也不熟,不用导航机器人是走不明白的,而当年他驻守的白银要塞是联盟咽喉,自带一股紧绷感,也从未给他带来过放松的归属感。


    下一刻,通讯站里传来爱德华总长的咆哮:“你小子怎么又跑前线去了?!不是说在移民卫星中转站里好好待着呢吗!”


    陆必行随口糊弄他:“我就是在卫星中转站里接待移民来着,是林将军他们回来,顺路把我捎回来了,是吧林?”


    总长对林静恒不敢太不客气,干咳一声,正要偃旗息鼓。


    就听林将军当场拆台:“扯淡。”


    陆必行:“……”


    总长:“陆必行!”


    爱德华总长年纪大了,絮叨起来没完没了,他让机甲收发站打开所有广播,一个一个的扩音器追着陆必行跑,他走到哪喷到哪,从陆必行一个文职人员是如何的不知轻重,数落到他这个“特委会主席”是如何的不负责任。


    总长气沉丹田,声如洪钟:“当你代表第八星系的时候,你的生命就不单是你自己的,它还属于所有公民!你看看你那德行,跟个靠不住的小青年一样,成什么样!”


    陆必行一摊手:“可我本来就是个靠不住的小青年啊,总长,您怎么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爱德华总长被他噎了个倒仰,决定去找小青年的爸独眼鹰聊一聊,他老人家怒气冲冲地把联络站的窗户打开,正好和远处色彩欢脱的小楼们看了个对眼。


    要不是总长自己也穷得叮当响,简直想给独眼鹰拨点款,让那货专款专用地治治眼睛。


    林静恒眼角略微弯了起来,转身往指挥所方向走去,却被赶上来的陆必行一把拉住了胳膊肘。


    林静恒:“干什么?”


    陆必行一本正经地说:“你答应过我。”


    “答应你什么了,狗链?”


    陆必行不由分说地拽着他转向另一个方向,绕过机甲站,后面居然不知什么时候修了个机甲车通道。


    机甲车作为“地面之王”,贴地悬空跑起来,速度可超音速,以前银河城到基地之间是一大片荒无人烟的野地,他们把机甲车开出去溜一溜也就算了,现在周围经过一点一点的休整,城市已经颇为像样,当然不能再开着这种大杀器招摇过市,在非紧急战争情况下,机甲车需要专用的封闭轨道。


    林静恒:“这是什么?”


    “专列。”陆必行说,“基地里工作的非武装人员下班要回家,银河城的新政府成员经常要在基地和政府间两边跑,所以我们规划了一条班车专列,来,上来。”


    他说着,拉着林静恒的手按在了指纹器上,在机甲车小站台上录入了林静恒的身份信息,一辆机甲车随即从地下升了起来,自动弹开了门。


    “这条轨道直达银河城主城区,在轨道上跑比在野外还要快一点,到达终点最短只需要十二分钟零六秒,”陆必行说,“但我们今天不去主城区。”


    他话音落下,机甲车缓缓启动,一分钟之后加到最高速,然后缓缓减到停,正好循着轨道停在另一片站台上。


    陆必行:“跟我来。”


    机甲车站台外是一片住宅,矮的只是平房,高一些有两三层楼,小楼间街道规整,都是步行道路,禁止机动车驶入,两侧花坛里已经长满了装饰性的植物,灼灼的预备着来一场盛开。


    这片住宅区门口有石雕的门牌,写着:银河城军事基地住宿区。


    “这片不是我爸设计的。”陆必行说,“这是第一个军事基地住宿区,将来如果银河城总部的驻军增加,我们还需要建更多的。从这里到基地机甲站台,机甲车只要一分五十六秒,和你从指挥所走过去的时间差不多。”


    林静恒:“一分五十六秒?我又不瘸。”


    陆必行无奈地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林静恒那张冷脸,冲他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然后凑到他耳边,咬耳朵说:“你再这样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我就要在大街上非礼你了。”


    林静恒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你敢。


    陆必行:“……不敢,那要不你来非礼我吧。”


    林静恒推开他的脸,陆必行就放缓了语气,对他讲道理说:“最好的工程师,都是要近距离接触第一手信息的,每经过一次转达,信息量和真实准确性就会打一次折扣,你的白银第三卫以前不用亲自上前线的吗?”


    林静恒不为所动:“白银第三卫什么时候把你收编了?”


    陆必行感觉这个人不太讲理,总是转移重点,偷换概念,于是无言以对,只好捏起他的下巴,在他侧脸上亲了一口。


    “走开,少来这套。”林静恒往后一仰,“你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私自上前线?”


    陆必行装傻:“什么?当时图兰卫队长紧急召唤维修工程队,没跟你打招呼吗……哎别别别,干嘛把眉皱成这样?我也会担心你,如果我不能亲自体会前线缺什么,怎么解决问题,怎么在打起来的时候给你们及时支援,怎么保护你?”


    林静恒仿佛被他杵了一下心窝,一时说不出话来。


    “咱们以后有事说事,我生气的时候像你一样动辄冷战了吗?你不觉得自己很不讲道理吗?”


    林静恒面无表情地一点头:“觉得,那又怎么样,你第一天认识我?”


    说完,他揪住陆必行的领子,像挪个碍事的大柱子一样,把他拎起来放在一边,继续沿小路往前走。


    陆必行瞥见他泛红的耳廓,强忍着没笑:“哎,你知道是哪栋吗?怎么跟你认识路似的……好吧,你还真认识。”


    林静恒虽然是第一次来,却没有迷路,因为老远就看见最里面那栋小楼造型奇诡,院门口一左一右,仿佛石狮子似的站了两个铁皮的跳舞机器人,机器人其貌不扬,不知道是陆必行拿易拉罐拼的还是怎样,浑身上下带着一股狗头要掉的嘻哈气质。


    而机器人头顶,还有一块永生花围着的木牌,写着: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家。


    林将军铁石一样持久续航的冷战能力,在这一刻突然破了功,两个跳舞机器人头晃尾巴摇地在他面前扭了一支桑巴,手拉手地一弯腰,然后左边的机器人从灌木从里揪了个小花瓣,托在铁皮的掌心里,送到林静恒面前,右边的机器人客气地把脑袋摘下来,冲他“脱头示意”,胸腔里发出了陆必行的录音:“欢迎回家。”


    陆必行从他身后贴过来,死皮赖脸地说:“我让人把你的东西都搬过来了,你答应过要来跟我住的。”


    林静恒紧绷的脸色终于柔和下来,无奈地叹了口气。


    陆必行察言观色,立刻蹬鼻子上脸,吹了声口哨,两个跳舞机器人闻声而动……不料这回浪过了头,其中一位手劲大了些,把它舞伴不甚结实的胳膊揪了下来,断臂的跳舞机器人胸口爆出一簇小火花,就地短路,成了一个复读机,开始没完没了循环播放“欢迎回家”,陆必行连忙扑上来,把他丢人现眼的“部下”拖走维修了。


    林静恒:“……”


    工程师001号好不靠谱,那些经他手维修过的机甲还好吗?


    “家用电子管家的对接口我也准备好了,湛卢进来就可以自动连接……对了,湛卢呢?”


    “机甲上,”林静恒说,“我把你送回来,落个脚马上就走,有必要去接触一下安克鲁,总觉得他……唔。”


    他话没说完,就被陆必行扑到了沙发里。


    林静恒下意识地伸手护住他,趔趄了半步陷进沙发里,沙发是用一种变形材料做的 ,软硬度能随时随着主人的坐姿改变——要是坐在上面的人正襟危坐,沙发就会变得平整挺拔,要是有人躺在上面打滚,它就会立刻变得像水床一样柔软易变形,能把人严丝合缝地包裹住,深陷其中。


    陆必行:“你说你马上要去做什么?”


    林静恒以钢铁的意志回答:“去交战区,我需要安排警戒岗哨。”


    陆必行略微眯起眼,舔了一下嘴唇,俯下身,轻轻地叼住挡在眼前的一缕头发,拨到一边,气息若有若无地落下,唤起了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陆必行:“再说一遍,你马上要去做什么?”


    林静恒:“别闹,我还得……”


    他刚一开口,陆必行突然凑过来,轻轻地舔过他的唇缝,林静恒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觉得他好像带了某种神经毒素,顺着敏感的嘴唇刺入,一下从神经网上蔓延开,顷刻间麻痹了他的手脚。


    陆必行带着点坏笑看着他:“行行好吧先生,能从你繁忙的日程里舍出一夜给我吗?医疗舱诊断书上说,我严重缺乏维生素林静恒,再不及时补充,会有生命危险的。”


    林将军活到这么大,没有见识过这种路数,尚未来得及组织起有效防御,就已经兵败如山倒。


    他深深地觉得第八星有必要出台一部取缔非法撒娇的管理条例。


    八星系边缘的战火短暂地熄灭,银河城的夜色温柔宁静。下班后在广场上活动的人们渐渐散去,沿街的小商贩们也彼此闲聊着收摊回家,陆信的石像静静地目送着他们,他脚下有一排花,是前些日子人们悼念白鹭星上死去的同胞留下的,眼睛凝视着第八太阳每天升起的方向。


    三天后,林静恒刚刚在确定下来的战区岗哨的管理计划上签字,还没来得及去探一探安克鲁的底,安克鲁就主动从第七星系抛来了橄榄枝——


    “将军,他们打过来一道远程通讯请求,希望能连入八星系内网,跟我们建立联系。第七星系中央军还正式发了友好函件。”


    林静恒眉尖一动。


    第113章


    这一次两个星系的官方正式沟通函件里, 以安克鲁为首的七星系中央军把姿态放得很低, 先郑重地对上次他们堵航道的行为道了歉,然后很细致地解释了缘由, 从海盗光荣军团流出林静恒在第八星系的证据, 到联盟质疑他不告而别是与海盗有勾结嫌疑等事情的前因后果, 全都说得十分清楚。


    “安克鲁说,他们第七星系中央军只是奉命行事, 堵航道的时候, 也不知道反乌会的海盗正在逼近,差点造成严重后果。”林静恒伸手挥开阅读器的页面, 对爱德华总长说, “他们想就此作出一些补偿。”


    总长刚看完政府的月度财报, 被巨大的军费开支戳得尾巴骨生疼,正在坐立不安,此时听见“补偿”俩字,他老人家人穷志短, 眼珠当场就有点发直:“什么补偿?”


    陆必行作为特委会主席, 连忙在旁边用力干咳了一声, 示意总长注意个人素质。


    爱德华总长回过神来,艰难地运转起穷得生锈的大脑:“这……他这么说,也不一定就是借口,中央军当时虽然堵了路,但确实是没有动手,而且在撤军后发现有反乌会海盗逼近八星系, 还特意绕回来踢了他们的屁股——对了,他们没说……既然是奉联盟的命令,又为什么突然退兵?”


    “提了,安克鲁自称,他当时一心只想把反乌会打出第七星系,本来就不想搭理联盟这些幺蛾子命令,所以只是摆个样子。”林静恒语气淡淡地说,“而就在他扮演路障的时候,原联盟小蜂鸟要塞负责人叶里夫意外自杀,并泄露了伊甸园管委会陷害陆信将军的实证,包括他们伪造的一干证据,以及非法通过伊甸园对民众进行微刺激、诱导舆情和全民陪审团意见倾向等等,各地中央军大部分是陆信旧部,当场宣布脱离联盟,安克鲁乐得和老战友们共进退,所以就退兵了。”


    林静恒说完,发现会议室里所有上了年纪的人都呆呆地看着他。


    爱德华总长愣了半晌,喃喃地说:“所以……他们不是冤枉了他,是故意栽赃陷害……为什么?他有多大的罪过,怎么就让别人容不下了?”


    独眼鹰猛地一拍桌子,突然站起来出去了。


    林静恒的目光微垂,似乎是注视着独眼鹰飞起的衣角,又似乎在自己放空。


    他没回答,跟着众人一起沉默了片刻,才把眼皮一垂,喜怒不形于色地说:“不好意思,联盟这些狗屁倒灶的事让大家见笑了。”


    陆必行是这些人里唯一一个既说得上话,又年轻到和陆信没什么交集的人,见大家都不在状态,他连忙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在没有收集到更多信息之前,光从这段话表面上看,我觉得说得通。那这个安将军想要什么呢?”


    “从地理上说,七八星系之间的联系,比六七星系还要更紧密一点,而且临近六星系方向是反乌会的地盘,安克鲁多少有些力不从心。现在联盟四分五裂,到处都在混战,他向我们示好,是想寻求同盟。”林静恒说,“包括但不限于连接七八星系内网,打通双方航道,签署军事互助协议,恢复贸易等,为表诚意,他还说,他知道八星系的日子不好过,愿意向我们支援物资。”


    陆必行狐疑地问:“这么好,扶贫吗?”


    “那倒不是,他说他可以赠送一批医疗设备,代表阻塞航道的歉意,但如果还想要其他的东西,那要视作星系间借贷,有利息,具体条款可以到时候商量,但事先声明,战时利率不可能太低,八星系恢复生产以后慢慢还。当然,物资只有民用,军用品不给。”


    陆必行缓缓地点点头。


    外交辞令里的“不低”,大概类似于高利贷了,但这种时期,要高利贷也不过分。安克鲁提的条件可以说是合情合理,明确地说明了他们想要什么,明码标价,颇有点“丑话说在前面”的意思,同时,他又微妙地表达了对林静恒和第八星系的信任——如果第八星系这个所谓的“政府”三两天就散了摊子,那什么“高利贷”“低利贷”都是扯淡。


    挑不出毛病来。


    “听起来是挺实在的,比免费的午餐显得可靠,”陆必行问林静恒,“你怎么想?”


    林静恒看了他一眼。


    陆必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句多余的——因为林将军现在已经从第八星系“赚钱养家”的角色,变成了一位败家大户。


    刚开始搞抢劫生意的时候是赚钱的,后来随着战局越来越混乱,战争越来越惨烈,“以战养战”就靠不住了。第八星系只能跌跌撞撞地发展自产自用的军工产业,而军工产业就像个花钱的黑洞,那些不断涌入且一时半会训练不出来的新兵更是得付出很大的成本。


    作为一个“败家大户”,得知可能的收入来源,林静恒没有直接扑上去,已经很说明他的态度了。


    总长探头问:“林将军好像不太相信安克鲁的诚意,是不是因为这个人的人品有什么问题?”


    “不好说,安克鲁这个人我接触得不多,并不了解,他很早就被外调了,后来又直接到了第七星系中央军,这么多年,没闹过事,没捅过篓子,也没什么建树,我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人缘还不错,这件事主要看总长的意思。”林静恒顿了顿,又说,“但我是比较习惯以恶意揣测别人的,所以有两件事情需要提出来给诸位参考——”


    “第一,安克鲁堵航道的时候,情况紧急,我们曾经多次试图与他建立联系,对方全部不予理睬;第二,如果他说的事全部属实,那我们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我对‘好运气’这玩意真的没什么经验。”


    在第八星系,岂止他对待“好运气”没有经验?物以类聚,在座的每一位都是资深倒霉人士,大家共同围观了这块挂在天上、即将摇摇欲坠的大饼,不等张嘴接,又被林静恒迎面泼了一盆冷水,又垂涎三尺,又提心吊胆,十分不是滋味,只好纷纷臊眉耷眼地散会了。


    陆必行趁着左右没人,一下溜到了林静恒身边,动手动脚地给他捏腿捶背:“将军在战区和首都星之间来回跑,辛苦了。”


    林静恒还在想陆信的事,想那个人如果知道自己死后三十多年才沉冤昭雪,而且带来了这么一个结果,心里不知道会是什么感受,看见陆必行,他目光才略微柔和了一些,抬手掠过那年轻人的额角的头发,又用手背蹭了蹭他的眼角……不过五秒钟以后,他那点温柔就崩了,林静恒一把扣住陆必行的爪子:“往哪摸?”


    陆必行顺势勾住他的掌心:“将军,别这么操心啦,跃迁点的爆破装置不是都装好了吗?这回新的爆破装置可以远程控制,都不用亲自跑过去发导弹,万一安克鲁不怀好意,我们就跟他隔出一道楚河汉界。到时候你就彻底是我……”


    林静恒看了他一眼。


    陆必行面不改色地改口:“……我们第八星系的人了。欠债不还,转头就跑,多刺激。”


    林静恒听陆信的亲儿子整天惦记要跟人类社会一刀两断,还密谋坑他旧部,打算欠钱不还,心情着实一言难尽。


    为人父母怎么不设个资格证呢?让这些人闭着眼瞎生,生出个什么东西也不管。


    “陆老师,你这是为人师表的人应该说的话吗?”


    陆老师一摊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自己套不着流氓。”


    被套住的流氓松了松衬衫领口,说:“滚。”


    第八星系迟迟不给明确回复,几天后,安克鲁再次发声,想亲自拜访八星系启明星。


    林静恒很有礼貌地回应他,做客欢迎,但是军用机甲绝对不能开进第八星系,乘坐的星舰上不能有武装,包括配枪,护卫人员不能超过十个人,降落启明星后,全部要接受安检。


    安克鲁收到这个不友好的回应,当场与他隔空翻脸,自己跳过七星系官方发言人,说自己会光着膀子应邀,来之前一定沐浴剃毛,省得胸毛太长刺瞎了林少爷娇弱的狗眼——不过这不文明的发言几分钟之后就被七星系方面撤回了,七星系中央军表示,他们会严格遵守友邻要求,期待启明星会晤。


    特殊时期,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四天后,安克鲁果然真就很光棍地只身来了,连十个护卫都没带,只随身带了两个文秘,负责文书工作和他日常起居。


    安克鲁本人虽然出口成脏,十分粗鲁,但办事却粗中有细,很讲究,他到了第八星系,直接把自己的星舰停在了外面,将他们带来的医用物资交接给八星系自卫军,然后主动提出要总长借他座驾。进入八星系后,他也没有直奔新都启明星,而是先在凯莱星逗留了半天,穿着隔离服,在八星系昔日的首都星焦土上放了一束花,以示悼念,这才跟着爱德华总长回到银河城。


    总长当年在联盟议会,受饱了虚伪政客们的气,难得见到一个比较豪放的安克鲁,和他相谈甚欢,开了一整天的会,总长十分欣赏安克鲁有什么说什么的性格,几乎要拿他当朋友了,如果不是林静恒冷脸在侧,差点当场答应回访。


    一行人效率很高地完成了讨价还价,由安克鲁和爱德华总长分别代表七八星系,签订了军事互助协议和第一批物资借贷协议,约定双方各派一支护卫队,各自在两个星系交界的地方建星际补给站,联通七八星系间航道。


    然后总长安排安克鲁参观银河城,就这么走到了广场上。


    安克鲁望着陆信巨大的石像,好像有些呆住了,他揉了揉眼,勉强保持了微笑,有些语无伦次地对爱德华总长说:“沃托原来也有一个,后来石像被他们撤了……这个……这是陆信上将吗?我没认错吧?”


    总长拍了拍他的肩。


    安克鲁点点头,双颊绷紧,像是死死地咬着牙,几次三番张嘴想说什么,又都抿回了嘴唇里,他低头抬头数次,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位老上司一样,眼圈慢慢地红了,血丝浑浊了他的眼球,安克鲁僵立在石像下,足足五分钟说不出话来。


    所有曾经追随过陆信,参加过第八星系抗争的人们都陪着他沉默肃立。


    独眼鹰莫名眼窝发酸,忍无可忍地走一边,点了根烟把自己藏在了里面,一转头,却看见林静恒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人形的湛卢像个普通的卫兵跟着他——林静恒由于和安克鲁相看两厌,俩人在七八星系边界交接物资的时候就已经互相搓过一次火了,因此他并不参与接待,只是不远不近地带着总长的护卫队跟着,时刻提防安克鲁图谋不轨。


    独眼鹰说:“我们既然还没炸跃迁点,总要和外界有交流,第七星系中央军总比海盗和联盟走狗强吧。”


    林静恒:“不然他还能活着站在这吗?”


    独眼鹰有点无奈:“我说,你是不是这些年唱黑脸唱惯了,戏路都变窄了?”


    林静恒松了松站姿,双臂抱在胸前,靠着广场外圈小巷的墙,轻声说:“总得有人泼凉水,也总得有人负责小人之心。再说我那天在会上提出的两个质疑,对方还没有合理解释——湛卢,给总长的个人终端发一条信息,让他趁机跟安克鲁提,就说我们想要看看叶里夫自杀后泄露出来的全套都有什么,不听转述版本的……或者他不是想把七八星系联网吗,先让他交出一条跟其他星系联系的远程通讯密钥。”


    独眼鹰忽然问:“陆必行那小子呢?”


    “替总长去安置移民的卫星巡视了。”


    独眼鹰眯着眼,看着安克鲁佝偻的后背,低声说:“每个人都知道陆信的石像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只有他不知道。”


    “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林静恒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周遭,确认附近没有外人,他才语焉不详地说,“湛卢,加密文件第‘081’号,就是那份关于他的脑部扫描结果……”


    独眼鹰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倏地扭头看向他。


    林静恒:“粉碎掉。”


    湛卢问:“先生,相关文件粉碎后,我将不会记得自己曾经扫描过……”


    林静恒打断他:“嗯,碎吧。”


    他话音落下,湛卢那双看起来与真人无二的眼珠里,瞳孔突然扩散,露出无机质的底色,无数复杂的代码闪过。


    独眼鹰吃惊地看着他。


    “陆兄,从现在开始,这件事你知道、我知道,不要再流进第三个人的耳朵了。”林静恒的声音压得很低。


    独眼鹰看了看安克鲁,又看了看他:“你是信不过……”


    林静恒缓缓地摇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什么?”


    “我去探查第八星系通往域外的地下航道时,在小行星带找到了陆信当年留下的一个非法跃迁点,代号为‘惊喜’,这个跃迁点在联盟内部官方文件……甚至湛卢上,都没有留下任何记载。”林静恒轻轻地说,“十大名剑被设计出来的时候,精神阈值极高,少有人能匹配,湛卢一直是给他用的,到他升为上将之后,湛卢经过翻新升级,加了他的基因锁,成了他的专属机甲……谁删了湛卢的记录?如果是他亲自删的,为什么,他在防着谁?”


    独眼鹰脑子一时跟不上,烟灰掉下来忘了弹。


    “我能感觉得到,陆信出事之前,对很多人失去了信任。”林静恒目光沉沉地看了安克鲁一眼,他们已经在广场上祭拜完了共同的精神偶像,一行人情绪低沉,正要回政府行政大楼,林静恒冲湛卢打了个指响,示意他跟上,“我也谁都不信,合作可以,但是要保持警惕——陆兄,除非一个人死了,不然不能盖棺定论啊。”


    独眼鹰轻轻地打了个寒噤,说不出话来。


    安克鲁签完协议,当天晚上就收到了七星系的紧急通知,得知盘踞在七星系的反乌会又有异动,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匆忙告辞回去主持防务了。


    林静恒让图兰护送他到了两星系交界,把安克鲁交接给他自己的兵,一直目送着他们离开才回来复命。


    安克鲁把一堆星际间合约扔给秘书去整理,声称自己要休息,屏退了左右。


    沿着特殊的密钥,他联通了通往天使城要塞的远程通讯。


    “第八星系大移民已经完成了,从沿途岗哨防务分布上看,我猜他们已经在外圈跃迁点上装好了爆破装置。林静恒这个人谨慎多疑,不能让他有机会封闭第八星系。王秘书长,这回恐怕不下点血本不行了,你们能给我什么?我不要空头支票。”


    第114章


    有两个星系的政府努力, 七八星系之间的航道很快疏通完毕。接着, 双方以一个跃迁点作为分界,分别在自己的地盘里派兵驻守, 第七星系答应拆借的物资准备得很快, 一点也没有债主的架子, 安克鲁刚一走,第一批物资就备齐了。安克鲁还搞来了一打拍摄机器人, 邀请爱德华总长携八星系一干班底到现场验收签字, 后面还有一个星际航道重新通航的剪彩仪式,闹腾得像是要结成友好邻邦的样子。


    可是林静恒要求七星系共享远程通讯, 安克鲁却一直以各种理由拖延。今天说远程通讯网络遭到大规模的入侵, 明天又说他们正在和反乌会海盗打信息战。


    总之, 安克鲁将军组织起花哨的活动,就好像这个世界已经太平了五百年,但一谈到通讯共享,他又是一副军情紧急、海盗逼到了家门口的德行。


    “给我的感觉就是, 他们好像在刻意屏蔽我们和其他方面的通讯。”陆必行说, “这次我和林将军一边, 凡是遮住你眼睛,捂住你耳朵的,都像别有用心的。”


    独眼鹰一摆手:“什么‘这次’‘那次’的,哪次你不是和他一边?他放个屁也没见你反对过。”


    爱德华总长问:“林将军,白银十卫方面没有传来相关信息吗?”


    “有,第一次光荣军团提到我的事, 他们都知道,但后来关于叶里夫意外死亡,白银十卫那里能听到的就只是个大概了,大致经过和安克鲁的说法没有出入。应该只有联盟高层和各地驻军的关键人物才知道细节,但有些时候,细节才是致命的。”林静恒想了想,又补充说,“而且如果我没猜错,陆信将军的旧案应该是有心人刻意泄露的,叶里夫应该只是个炮灰,要是陆信旧案的绝密文件那么容易搞到手,我在白银要塞的时候早就拿到了。”


    总长问:“比如哪些细节?”


    “比如伊甸园管委会为什么不惜触碰底线,也要整他,”林静恒说,“我和他们斗了很多年,管委会虽然很不要脸,但一直很小心,不让人抓到把柄,也很注意维护公共形象,只因为陆信勾起了各星系军事自治权之争吗?我觉得不至于,这里面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被安克鲁隐瞒了。”


    爱德华总长听得十分迷茫,他战前每次去沃托开会,都感觉自己要把脑浆洒在议会大厅的地板上,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十分看不惯,就说:“你们联盟中央,一个个位高权重的,一天到晚有没有一点正事?”


    “总长,我很欣赏您的赤子之心,但联盟中央就像个地方有限的舞台,每个人爬上去的时候都是为了理想,可是台上的人要扩大自己的地盘,台下的人呢,又想把你拉下来自己上去,到最后,大家都只能为了自己的位置而战。所以那些还‘不务正业’、满脑子理想的人,很快就会消失在这个台上。”林静恒不咸不淡地说,“总之,我不同意你去出席安克鲁这个幺蛾子仪式,告诉七星系中央军,他要是有诚意,就派个运输队,东西送来了,我派人到边境去接。”


    爱德华总行深深地叹了口气:“林将军,你有求于人、跟人借钱的时候都是这种姿态吗?”


    陆必行插话:“他在北京β星上扫大街的时候都是这姿态,唉,总长,您就别问了。”


    独眼鹰简直没眼睛看,于是在桌子底下给了他一脚,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显摆的。老波斯猫怀疑是自己太宠这小子了,宠得他缺揍短骂,长大以后才专门找个人来虐待他。


    “林将军,不能这样,否则我们和第七星系签的那些友好协议不是开玩笑吗?没意义了。”总长语重心长地说,“海盗虎视眈眈,我们也怕背腹受敌,不得不忌惮安克鲁这支力量。”


    林静恒在老总长面前,多少收敛了一点脾气,没有放出“安克鲁算个蛋”之类厥词。


    他眉心一蹙,反问:“总长,安克鲁百年从军,他进来晃一圈,就能看出我们的岗哨分布有问题,仔细想想,就会明白我们肯定是做好了关键时刻阻断跃迁点的准备。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到时候他扣留住你和几位政府要员,背后再勾搭海盗来个大举入侵,我们怎么办?我们没有那么多兵力,是保你们还是保八星系,这个跃迁点是炸还是不炸?”


    安克鲁看着远程通讯屏幕上的王艾伦,由于延迟,王艾伦的投影像凝固在那一样,一动不动的,每次这种通话都让他觉得自己是对着个树洞长篇大论。


    “要让林静恒没法封闭第八星系,跃迁点外必须有他不能放弃的人——我觉得八星系总长就是个不错的人选,虽然我也不明白,林静恒既然要在八星系常驻,为什么不弄死那些碍事的老头自己说了算。”


    “如果这个老总长分量不够,我们想办法把林静恒勾出来,他总不能把自己也隔离在八星系外吧?八星系自卫军脱胎于白银十卫,确实挺厉害,我见识过,可是猛虎不斗群狼,他们兵精,人也少啊,你们不是人多吗?你们兵分两路,一路拖住他们,另一路绕道域外,趁他们无法封闭八星系,直接杀进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我出一笔物资,配合你们当这个诱饵。”


    第八星系银河城会议室里,总长被林静恒问住了。


    陆必行提议说:“总长,我替你出席怎么样?我年轻跑得快,林可以陪我一起,我还能趁机入侵他们的网络,他们的远程通讯密钥联络机制非常复杂,我想挑战一下,而万一……”


    另外三位几乎同时开口,异口同声道:“不行。”


    陆必行:“……”


    总长叹了口气,无奈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我这把老骨头,要是真的识人不明,被人扣下就扣下了,你们到时候也不用管我,跃迁点该炸就炸……你不一样。”


    他深深地看了陆必行一眼,心想:你们这些不靠谱的小青年,是第八星系的未来啊。


    “我们撤离居民那天,安克鲁堵了民用航道,并且拒接通讯,后来他们说是误会,但我觉得不是,而第七星系的战事一直是风声大雨点小,我们必须考虑最坏的情况——比如……万一安克鲁和海盗之间有勾连,怎么办。”林静恒轻轻地敲了敲会议桌,桌面上升起实时的星际航道图,他伸手把日期拨到安克鲁约定的日子,星星们随着他的手缓缓转动,“我提议两点,第一,清理通往域外方向的跃迁点。”


    林静恒说着,星际航道图上,通往域外方向的跃迁点全部灰飞烟灭:“这些跃迁点大部分是走私犯的历史遗留产物,早该清理,工程部,你们带上周六和黄鼠狼他们这些地头蛇,尽快把隐藏的、半隐藏半公开的跃迁点都解决干净,留一条地下航道给白银十卫备用就可以,再派一小队武装驻守入口足够了。”


    陆必行:“明白,没问题。”


    “第二,不管安克鲁是要拍摄、要仪式、还是要结婚,地点必须由我们来定。让安克鲁带着他的非武装运输队到第八星系里来,我们不去他的地盘。”


    总长缓缓点点头:“他们未必会答应,林将军,外交惯例,礼尚往来,上次安克鲁敢一个光杆司令跑到启明星来,这回于情于理,也该我们派人回访人家了,不然诚意何在呢?”


    林静恒说:“我的专业是打仗,不是外交,我对安克鲁本来就没什么诚意。”


    于是问题又回到了原点——林静恒出于职责,只关心安全问题,至于那些友好合约,在他看来就跟扯淡一样,行就行,黄了他也不在乎。


    可是总长不这么想,财政部长也不这么想。


    林少爷属于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对他来说,吃的够,能活命,导弹够,能打仗,这就行了,其他都不是当务之急。但总长面临的问题,却是要怎么重塑第八星系的经济,建立政府信誉和货币体系。这不是按人头给大家发营养针,大家一起凑合活着就能解决的问题。


    举个简单的例子,眼下第八星系政府的营养针储备,是可以让大家一时半会饿不死的,可是营养针不光是人们生存所需的代餐。由于凯莱亲王狂轰滥炸的后遗症,它现在还是第八星系流通货币的物质支撑——在第八星系脆弱的经济体系没有稳定,人们没有对虚拟货币建立足够的信心之前,“营养针本位”的货币体系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但营养针本身不具备货币的基本特征,它不能长期贮藏保存,随时随地都在消耗,这个特殊时期的特殊产物注定难以为继,总长急需给第八星系寻找一个出路,来自星系外的支持是一场及时雨。


    安克鲁已经贡献了他能贡献的一切诚意,而他陆信旧部的身份、豪爽不拘小节的个性,让第八星系天然对他有种亲切感,林静恒老怀疑安克鲁和反乌会有染,简直像被迫害妄想症——这对安克鲁能有什么好处呢?


    自爱德华总长往下,除了陆必行违心地站在林静恒那边之外,他们都很重视和第七星系的结盟。


    林静恒就像一个公司里苛刻的法务工作者,对风险控制紧到了没事找事的地步,开始有害正常发展了。


    “这样吧,”独眼鹰打破了僵局,“既然是结盟,该去还是要去,但是我们做一个应急预案,假设安克鲁真的勾结海盗,在剪彩仪式上发难,我们就……”


    在第八星系内部艰难地互相妥协时,安克鲁居心不良的回话穿过遥远的时空,抵达了天使城要塞。


    “安克鲁这个人,是棵老奸巨猾的墙头草,卖完东家卖伙计,光想拿好处,不想出力。”王艾伦轻轻地对伍尔夫说,“当年陆信就是嫌他这个亲卫长太滑头了,才想把他外调,想锤炼几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没炼出真金,炼出了一碗油。他今天算计林静恒,明天见势不妙,转身就能倒戈,绝对不可信。”


    伍尔夫摇了摇头。


    别看安克鲁其貌不扬,现在至少脚踩了三条船,比联盟交际花还有手腕。他能一边给陆信哭坟,一边跟海盗拉手。


    王艾伦又说:“他提的计划也不可能套得着林静恒,那位您知道,从小就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人死不盖棺,都别指望他会相信一个字,哪那么容易上当?”


    伍尔夫低声说:“他们兄妹都不像林家人,都更像劳拉格登——哈瑞斯那边怎么样?”


    “哈瑞斯已经在暗中活动了,这次行动,如果顺利,能把静恒的名字刻在联盟的英雄碑上,也能借他的手,给组织内部的蠢货们消消毒,一箭双雕。”王艾伦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块芯片,“另外我们趁哈瑞斯昏迷治疗时,破译了他的加密,拿到了他个人终端的复制件。”


    当代人寿命过长,长到记忆有时候不那么值得信任,因此有的人会使用电子设备备份自己的记忆,就像原始人写日记一样,特别是化名为霍普的哈瑞斯这种想得比较多的人,因此他的个人终端上经常开着“实时记忆”功能。


    “哈瑞斯化名霍普,在第八星系被俘的时候,删掉了自己的实时记忆记录,所以我们只得到了他当俘虏这个时间段的故事,信息量很大,刚刚解读完,里面很多人都非常有趣,包括一位好像天然免疫‘彩虹病毒’的青年,叫陆必行。”


    伍尔夫一愣:“姓陆?”


    “哦,他的父亲是陆信将军的崇拜者,给自己改姓了陆。”王艾伦说,“RV-Ⅱ型彩虹病毒是感染性极高的烈性病毒,实验中的确发现空脑症人群的抗感染性略强于普通人,但仍然没有近距离触碰过感染者而免疫的先例,听起来是不是很有趣?但我今天要为您介绍的主角并不是他。”


    王艾伦说着,将芯片安在自己的个人终端上,弹出一张照片给伍尔夫看——正是周六。


    伍尔夫问:“这是什么人?”


    “这个人是八星系自卫军的骨干之一,名叫‘周六’,以前是个星际走私犯的后代,机缘巧合跟了林静恒。他很喜欢找化名为霍普的哈瑞斯先知聊天,年轻人么,心里似乎有很多困惑。”王艾伦说,“通过整理聊天记录,我们推断出一件很有趣的事——这个名叫周六的青年全家死于一次谋杀,原因是他的家族涉嫌拐卖人口,制造一种破坏八星系走私生态的异宠。”


    伍尔夫倏地抬起头。


    王艾伦彬彬有礼地微笑起来:“对,就是第八星系女娲计划里,那些跑腿的炮灰之一,而他似乎还不知道,收养他的人,就是出卖他全家的人,把他养大的那些亲朋好友,就是当年追杀过他父亲的人,而他最好的朋友之一,就是方才提到的那位免疫彩虹病毒的陆姓先生,也和女娲计划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您说是不是很有趣?”


    新星历276年——元年——11月16日。


    多事之秋。


    联盟高调宣布伊甸园管委会一干骨干有罪,议会与最高法院同时宣布,将为过去枉死的忠诚之士们平反,号召所有人团结起来,共同抵挡心怀不轨的敌人。


    与此同时,第七星系中央军总司令安克鲁,与第八星系缔结友好合约,星际间航道正式落成,在第七星系最边缘的行星“塞班星”上举行剪彩仪式,声势浩大得仿佛什么节日,塞班星上的居民们夹道围观。


    安克鲁提议将“塞班星”更名为“和平”星。


    作者有话要说:  周六家的事情指路44章和51章~争取本周完结本卷=w=


    第115章


    第七星系是个非常特殊的地方, 尤其临近边境, 处在“文明”和“野蛮”的过渡区,它不像第八星系那个放逐之地一样荒凉无序, 同时, 大量来自八星系的移民和走私犯又莫名给这里镀了一层不同于联盟其他地方的热闹。


    新鲜出炉的“和平星”上, 武装森严,街道多少有点萧条, 动荡中也死过人, 但更多的人活了下来,而且看起来活得还可以, 身体健康, 颇有秩序。


    “战争开始的时候, 安将军第一时间接管了七星系的军事储备,”第七星系负责陪同接待的人给爱德华总长介绍,“可能是用了一些手段,但是……怎么说呢, 那种时候, 是由不得一点犹豫和妥协的, 反应不够快,海盗的炮火可不等人。”


    爱德华总长半带试探地问:“我听说了,七星系似乎比别的地方太平一点。”


    接待员笑了一下,没搭话。


    爱德华总长虽然直得像根棒槌,但还不算傻,见了这一笑, 他就有点明白了,林静恒说“安克鲁和反乌会之间勾勾搭搭”,恐怕不是全无道理,之前安克鲁作为联盟第七星系中央军的时候,表面上和反乌会打得热火朝天,私下里,双方说不定真的有很多互相妥协。


    可是当他经过平整的街道时,总长就不想批判陆信旧部抛弃“主义”,竟厚颜与海盗为伍的事了。


    假如一个人厚颜无耻、左右逢源,能有机会换来一个星系的相对太平,爱德华总长扪心自问,觉得自己但凡是有机会,也愿意。


    总长他们车队经过时,道路两旁有不少围观的居民朝他们欢呼。


    出于礼貌,爱德华总长也把手探出车窗外,冲人群打招呼,他不知道自己这张褶子丛生的老脸何德何能,居然能享受这种偶像待遇,有点受宠若惊,于是缩回头来,问七星系的接待员:“你们怎么雇这么多人来,这排场得花不少钱吧?”


    接待员不知道是安克鲁从哪弄来的奇葩,只要不谈关键问题,说话也是非常口无遮拦:“没有,我们雇来鼓掌的那帮都在仪式现场排队呢,这些都是免费自己来的。可能都是以前八星系来的移民,看见您,觉得亲切吧。”


    但欢呼的人可不单单是亲切,一条长街,从头到尾,足有十多公里,全都挤满了,有人朝缓慢行驶的车子撒鲜花,还有人还想凑过来飞吻,被路边卫兵无奈地挡住,于是干脆在卫兵脸上啪了一口。


    卫兵的表情顿时有点一言难尽,但也没生气。因为那些人的喜悦溢于言表,几乎有了传染性,就连冒犯也让人不忍苛责了。


    接待员说:“这些移民到第七星系里来,其实一直过得挺苦的,留在这呢,是边缘人,融入不了社会,但退回去又不甘心……啊,不是,您别误会,我可不是说八星系不好……”


    爱德华总长摇摇头。


    接待员就又说:“不过现在好了,反正伊甸园也没了,七八星系一结盟,以后就是一家人,他们大概也终于找到归属感了吧。”


    爱德华总长伸出手,一个被父亲举着的小孩正好探出头,一脸惊奇地抓了一把,堪堪与总长的指尖擦过。


    小崽的爪子黏糊糊的,恐怕是刚吃过手 。


    总长笑了起来,心想:“真该让那位冷冰冰上将也来看一看啊。”


    爱德华总长这一次,是带着财政、规划部门负责人与一部分工程师来的,工程师们替身不能至、心很向往的陆必行来的——陆必行由于身兼特委会主席一职,有暂代总长的权限,所以按照规定,他和总长必须有一个人留在启明星。


    林静恒给总长他们配了一支精锐护卫队,每个人身上都装有抗干扰的空间场,如果安克鲁真的临场翻脸,护卫们将以最快的速度带着总长他们穿过空间场,空间场可以直接进入他们来时乘坐的星舰。


    星舰腹部装满了八星系刚做出来的“初级机甲”,这种初级机甲内部仅供一人乘坐,体量很小,拆卸武器库后,刚好不会触碰对方的武装警报——很成功,反正现在已经成功蒙骗了七星系的安检,混进来了。可见工程部负责人陆先生虽然在自己家时常丢人现眼,但关键时刻还是很靠得住的。


    至于武器库,对于总长他们这几位老眼昏花的文职人员来说,带了反而容易炸到自己,因此几台初级机甲全部的能量都会用于紧急跃迁,紧急跃迁已经设计好了傻瓜程序,脱离行星引力后,会自动启动,直接跳到七八星系边境。


    而林静恒就在边境,导弹随时待发,瞄着心怀不轨的人。


    这是他们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被技术勉强妥协在一起后的结果。


    总长还是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


    安克鲁盛装在广场上等着,远远听见车队的动静,就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心里知道林静恒的导弹正默默注视着自己,忍不住翘起胡子笑了一下,心想:“赶上这么个兵荒马乱的时候,白银十卫又都不在身边,你机关算尽,能多算出几架机甲来?”


    他们只想要林静恒的命,如果林静恒一个人死了,能换来皆大欢喜,那不是也挺好吗?


    再说了,万一真让林静恒他们封闭第八星系,七星系一侧临着茫茫域外,一侧是反乌会的海盗基地,以后真有个三长两短,往哪撤?连个退路也没有了。


    安克鲁这么想着,露出了一点志得意满的笑容,迎向爱德华总长他们。


    同一时间,爱德华总长随身带的工程师们悄悄连进了第七星系的局域内网,试图以此为媒介,入侵第七星系的远程通讯系统。


    被强行留在启明星的陆必行接到消息,从自家沙发上一跃而起:“这也太慢了,要是我去,只要靠近大气层,我就能蹭进第七星系的内部通讯——你们等我去指挥所,找台超级电脑远程指挥。”


    他话音刚落,一面墙上突然亮起一个大屏幕,居然直接接入了银河城基地指挥中心的系统。


    陆必行:“哇。”


    湛卢的声音在“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家”里响起来:“陆校长,我为您服务,愿意的话,您可以在家办公。”


    “湛卢?”陆必行问,“你不是跟林去边境了吗?”


    “将军把我接入了家里的电子管家,相当于我在这栋房子里产生了一份备份,当然,只有系统,没有实体,因为我而产生的电费也请您不要嫌弃。”


    “怎么可能会嫌弃你?”陆必行笑了起来,“当年在北京星上,我想跟林借你,吃了他多少个‘滚’,哈哈哈……对了,我能通过你给林带话吗?”


    “当然,”湛卢说,“但是让我转达之前,请事先确认二位没有吵架,否则我会被将军禁言。”


    “这回没吵……带一句什么呢?”陆必行想了想,对湛卢说,“你替我带个吻给他。”


    林静恒刚刚接到汇报——总长已经与安克鲁会面,而八星系自卫军们也准备好了引爆通往域外的跃迁点。


    林静恒:“收到,最后排查一遍所有跃迁点附近是否有生命反应,准备行动,注意安全。”


    “是!”


    而湛卢就是在这么个时候,不长眼色地插话进来:“先生,陆校长让我带一个吻给你,请问我是口头传达,还是变回人形,转个实体给您?”


    林静恒:“……”


    会议室里的卫兵们想笑又不敢,抽着筋,低着头,肩膀哆嗦成了震动档。


    林静恒眼角跳了起来:“闭嘴。”


    “外围第一圈跃迁点检查完毕。”


    “爆破准备完毕。”


    “正在向全体公民个人终端发送警报——”


    第八星系,每个公民的个人终端上都收到了三遍警报,随后,第一批爆破开始了。


    已经清空的荒凉宇宙里,连接时空的“奇迹”一个接一个熄灭,各地、各空间站都撑起巨大的防护罩,阻挡呼啸而来的高能粒子流,信号干扰一直波及到了遥远的第七星系。


    林静恒突然莫名地想起一部纪录片,还是他很小的时候看的,关于世界上第一个跃迁点通道是怎样建成的。


    那时候,远古的人们活动范围还很小,对广阔宇宙还充满想象,相信宇宙中或许会有其他文明,战战兢兢地将自己有限而渺小的生命,投入无穷的探索中。


    那时他们是通过跃迁网连接彼此、找到归属感的。


    一开始是粒子实验,之后过了几百年,才发展到静物实验,又经过了两代人的努力,他们把一只小白鼠放了进去,之后是羊、黑猩猩……第一个从跃迁点里出来的人是个永载史册的大英雄,他出来以后,说过两句名言。


    一句是“我回来了”。


    另一句是,“我从未对人类社会产生过这么大的归属感。”


    这两句话,开启了轰轰烈烈的大航海时代。


    而跃迁网,又被称为人类宇宙文明的脐带。


    那时,大概没有人会想到,两个纪元之后的今天,他们亲手割断了这根脐带。


    “塞班”——新更名的“和平星”上,正在致辞的爱德华总长一句话没说完,多媒体设备就突然遭到剧烈干扰,紧接着又响起了高能粒子流过境的警报,强度远高于第七太阳的太阳风暴。


    众人一片哗然,安克鲁蓦然变色。


    爱德华总长停下来,隔着演讲台,将因为磁场紊乱而上窜下跳的悬磁浮话筒关了,他看向神色有些狰狞的安克鲁:“没什么,安将军,近期海盗在七八星系活动格外猖獗,为了防海盗们从域外方向混进来,我们正在清理八星系通往域外的非法航道,请不要担心,除了大约两小时的信号干扰以外,不会给七星系带来任何影响。”


    有那么一瞬间,安克鲁真是使尽了城府,才维持住了脸上的表情,他艰难地控制着面部神经,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吗,林将军真是未雨绸缪啊。”


    音响里的杂音没有过去,现场正在紧急抢修,七星系的人素质比较高,现场无论是自发来围观的,还是收钱捧场的,都没有胡乱走动。


    爱德华总长在杂音下,双手合十冲众人做致歉的手势,随即转向安克鲁:“我们八星系缺兵少将,军备没有您这边财大气粗,只能尽可能地把战线缩得短一些……”


    “嗡——”


    总长话没说完,音响第二次发出噪音。


    “不好意思,应该是第二批跃迁点引爆了。”


    安克鲁背在身后的手青筋暴露,转身尿遁,他的贴身秘书连忙飞快地跟上。


    安克鲁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早不炸,晚不炸,非得挑这个时候,林静恒这是在嘲讽我!”


    秘书凑近他耳边,咬耳朵道:“将军,那边的人说他们有办法,让我们按计划走,不用担心。”


    “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安克鲁将自己的食指捏在手心里,从一头捏到另一头,片刻后,他叹了口气,“林静恒阻断了域外方向的通道……他们再要进攻,只能从七星系这边进去。我不能允许他们在我的地盘上跟林静恒硬碰硬,举手之劳我们可以帮,但是波及到第七星系,那不行。”


    秘书敏锐地听出他有临风转舵的意思:“将军,您的意思是……”


    “通知各行星、基地撑起防护罩,”安克鲁低声说,“做好应对准备,封锁行星附近航道,混进来的‘那些人’都盯紧了,有什么异常行为就给我做掉。”


    “是。”


    “还有第八星系这些人,包括他们的护卫队,也严加监管,必要的时候直接炸毁他们的星舰。”


    秘书:“……啊?”


    秘书一时云里雾里,弄不清自家老大是哪边的,感觉安克鲁腚大如盆,一下压了两边的板凳:“那……将军,我们到底帮谁?”


    “看形势会不会?”安克鲁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蠢……”


    他这句话还没骂完,地面突然震颤了起来,紧接着,活动场地的建筑里响起尖锐的警报声,礼堂里的人们开始惊慌失措地往外跑。


    秘书也愣住了:“谁动手了?我还没有传达您的命令啊。”


    安克鲁的个人终端一瞬间紧急接入无数信息。


    安克鲁优先接通了距离塞班星最近的防卫军负责人:“怎么了!”


    可是因为他们没预料到林静恒会选择在这时候炸跃迁点,相关设备没有做好抗干扰准备,断断续续,语不成音。


    “安将军……突然……我们……”


    安克鲁:“什么?”


    个人终端上的画面好像被熊孩子用尖石子擦过的玻璃,防卫军负责人干张嘴,声音卡得根本传不过来。


    安克鲁被这糟糕的信号气得暴跳如雷:“我操他奶奶的林静恒!”


    他话音没落,只见画面上的防卫军负责人突然睁大了眼睛,猝然回头,这一瞬间,画面突然流畅了,安克鲁眼睁睁地看着他正在“和平星”外轨道巡逻的防卫军队长身后燃起烈焰——机甲被击中了!


    下一刻,整个画面一片炽光,刺目地一闪,随即通讯断了。


    安克鲁瞳孔骤缩,地面再次震颤起来——这颗行星上的空中防护罩被激活了!


    是林静恒吗?


    不、不对,他们第八星系的总长和政府要员还在这里,签约仪式在整个第七星系转播,第七星系用来当诱饵的大批物资都还没运走,这么做对林静恒没好处……


    电光石火间,安克鲁明白了什么。


    他这个诱饵,是真正的诱饵!


    周六刚刚汇报完,通往域外的跃迁点已经清理完毕,只剩下一条地下航道,正在对其进行双层加密,林静恒尚未及回复,被禁言的湛卢突然说:“先生,远程扫描到七星系各大航道里突然涌现大量武装。


    “大量武装?”林静恒冷冷地说,“看来安克鲁叛变得比我想象得还彻底啊,让总长他们立刻撤出,我们去接他一程,列队!”


    “先生,我们准备非法跨越第七星系边境吗?”


    “我们不是非法跨越,”林静恒说,“我们是‘非法’打过去,我看看安克鲁有几层脸皮,敢在陆信的石像下面现眼!”


    方才还花团锦簇的塞班星上已经乱成了一团,一个护卫飞快地穿过混乱的人群,朝爱德华总长他们狂奔过来,空间场已经在预热,然而下一秒,一道不知从哪打来的激光凭空刺穿了刺穿了护卫的前胸,一直穿过他的身体,没入空间场,紧接着,礼堂也地动山摇起来,爱德华总长慌乱中踉跄了一下,被人一把扶住。


    密集的枪声响起,爱德华总长猝然回过头去,见拉着他的人竟然是安克鲁,老总长下意识地挣扎起来。


    就在这时,礼堂里突然响起警报:“星外导弹穿过反导系统,星外导弹穿过反导系统!”


    第116章


    爱德华总长用看疯子的目光看着安克鲁。


    “看我干什么, 这他妈又不是我炸的!”安克鲁冲他大吼, “这是我的人,我的兵, 我的星球!我有病吗!卫兵——”


    礼堂的大门被豁开了, 一整排机甲车直接撞了进来, 机甲车循着能量反应锁定了礼堂里放冷枪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 当场击毙。


    安克鲁唾沫飞起三尺高:“让附近的人先上机甲车, 快点!”


    卫兵立刻鸣枪示警,而礼堂的人群在短暂的惊慌失措后, 也立刻有人站了出来, 自发帮忙维持秩序, 让出老弱病残通道。


    而人群的秩序一恢复,爱德华总长被挡住的随行人员及护卫队们也一拥而上,几把激光枪同时指向安克鲁,安克鲁身边的人也同时做出反击, 激光枪口互相指着, 一时僵持, 爱德华总长的护卫队准备好了空间场。


    安克鲁是个反应非常快的人,立刻举起双手,一手压下自己亲卫的枪,同时,胸口抵着对方的枪口走到爱德华总长面前,语速飞快地说:“导弹穿过反导系统, 到落地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你们要浪费在跟我较劲上?空间场是直通你们星舰的吧?你们通过了安检,不可能有宇宙级的武器,那就是带了能紧急跃迁的东西——你们确定自己的技术压得过反乌会的跃迁干扰?压不过怎么办?飞出大气层让人打吗?”


    爱德华总长伸手一抹脸上被他喷的唾沫星子,感觉安克鲁怕是个大喷壶变的。


    然而电光石火间,他还是做出了选择,总长一伸手,同时按住了自己这方的枪和空间场,摆摆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然后对安克鲁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安克鲁“哈”了一声,领了这句骂,四五辆机甲车开过来,他们短短几句话的光景,整个礼堂的人居然都已经上了机甲车。


    安克鲁冲爱德华总长一招手:“上来!”


    礼堂被前来捞人的机甲车撞得乱七八糟,爱德华总长他们刚刚贴着地面飞出去,那庞大的建筑就轰然倒了下去,紧接着,导弹在大约二十公里以外落地,机甲车纵然有防护罩,在这么短的距离内也还是很够呛。因此所有机甲车的驾驶员紧急启动空间场,密密麻麻的救援机甲车在导弹炸开的白光里消失,爱德华总长差点让机甲车上的安全带勒死,眼前一黑。


    下一刻,他们从暴躁的空间场里钻出来,直接抵达了机甲收发站,总长拼了老命缓过一口气来,踉踉跄跄地爬出来,只见收发站里人山人海,老人小孩随处可见,一看就知道不是武装人员。


    “塞班星正好公转到与星际航道交汇,肯定会变成炮灰,”安克鲁飞快地说,“东半球给你们二十分钟撤离,西半球暂时‘背阴’,宽限到一个小时,广播出去,多广播几遍,民用信号现在不稳,遭瘟的林静恒,这时候干扰我信号!”


    爱德华总长失色:“二十分钟怎么够用?!”


    跟在安克鲁身边的亲卫说:“居民家里都配了空间场,空间场统一设定了最近站台的坐标,傻瓜式操作。”


    总长松了口气:“那就好,全都能撤走吗?”


    安克鲁粗鲁地一摆手:“别你妈扯淡了。”


    “来不及撤的怎么办?”


    “自己进地下防空洞。”


    爱德华总长一愣,心说我们的工程师怎么没想起这招,忙问:“地下防空洞有用吗?”


    安克鲁气急败坏:“有个卵用!你家在地下挖个坑能挡得住宇宙核导吗!”


    他眼睛里布满血丝,仰头向天上看了一眼,透过无数机甲撑起的防护罩,他看见那天空上布满了诡异的云,像什么魔鬼的图腾,不时泄露出不祥的光,那是通过了太空反导系统落入大气层内,又被地面反导击碎的导弹发出炸出来的。


    冷兵器时代的古战场,还有个尸横遍地的场景,尚且能让旁观者说得出“流血漂橹”之类触目惊心的词。


    现在有什么呢?太空武器以下,人如砂砾,说没就没了,剩个残骸都是上天垂怜。


    这个因果,大概要追溯到上一个纪元,联盟以武力强行砸碎了旧时代开始吧。


    枪炮垒起了大一统的联盟,固若金汤,现在又将它从内部撕成碎片,让它分崩离析。


    “撤!赶紧撤!”安克鲁大吼一声,“愿意打让林静恒去打,我们撤!第一军团突围,非武装运载舰艇先走,其他人断后,跟着我!通知航道附近其他行星、空间站人员迅速撤离——”


    “第八星系进入紧急状态,”林静恒说,“图兰,我交给你了,你做好准备,如果我们这边有任何问题,你随时断开七八星系之间的联系,不用管我。如有需要,我们会找合适时机绕道域外方向的秘密通道回航。”


    “没问题。”图兰一点磕绊也不打,痛快地说,“放心吧,不会管你的。”


    林静恒的嘴角略微提起了一点,如果是别人,他大概还要多叮嘱几句,图兰就不用,这位第九卫队长出了名的心狠血凉,接了什么命令就是什么命令,哪怕亲爹在星系外,她也该封路就封路,绝不含糊。


    而从航道上开过来的海盗行军速度极快,转眼已经逼至塞班星附近,铺天盖地,湛卢的精神网扫下去,竟一眼望不到边。


    “准备得挺充分啊。”林静恒像一把尖刀一样,直接带人从海盗侧翼穿过,以强势的炮火撞向对方先锋,浪潮一样的海盗被他硬是阻了片刻,“告诉总长他们,可以从大气层里出来了,接到人我们就撤。”


    他们之前没想到安克鲁会直接招来大批海盗,毕竟塞班星上人口不少,附近还有两个人造的卫星城,打起来导弹无眼,难免伤人,安克鲁总不能连自己也伤吧?因此他们给总长设计的都是尽快逃脱的通路和工具。


    可是海盗大兵压境就不一样了,恐怕就连初级机甲设计者本人陆必行,也说不准这些苍蝇一样的小机甲能不能在海盗包围圈里强行跃迁,林静恒只好亲自来接爱德华总长他们。


    “将军,总长回话,安克鲁并非罪魁祸首,现在第七星系中央军正在掩护居民撤离,他不能和老百姓们抢非武装航道……”


    林静恒打断联络兵:“废什么话,再不走来不及了,让那几个老东西快点!”


    他话音刚落,透过湛卢辽阔的精神网,就看见塞班星上一支好似先锋的机甲战队穿过反导系统,直接捅进海盗群中方才被林静恒炸出来的薄弱地带,试图突围,后面跟着一水的星舰——大量没受过特殊训练的老弱病残直接上机甲,是很危险的,即便乘坐机甲,也只能待在特殊的护理舱里,人少可以带,如果人太多,机甲里没那么多护理舱,只能选择笨重的民用星舰。


    而民用星舰上的服务设施太多太沉,加速度与战斗机甲不是一个量级的,即便开足马力,也完全跟不上试图突围的先锋队。先锋队奉命掩护他们撤离,当然不能甩下他们,只能也跟着减速。


    然而在敌军火力与数量都占压倒性优势的情况下,放弃先锋队的机动性,完全就是死路一条。


    林静恒脸色一变,可他还来不及做什么,那方才对他们来说像纸糊一样的海盗军团就骤然合拢,对这支冒头的可怜星舰队伍形成了三面合围。


    星舰群像深陷食人鱼群的温顺大鱼,慌张之下,打出了“平民保护通行证”标识,温柔的荧光亮起来,如果用精神网扫过去,能看出是那是两根缠绕在一起的橄榄枝图案。


    可是……于事无补,疯狂的海盗并不买账,闪烁着荧光的橄榄枝被无情的炮火一口吞了下去。


    林静恒蜷在身侧的手指陡然一紧。


    “先生,来自第七星系的通讯请求——”


    “林……呲啦……”


    信号干扰显然还没过去,刚连上又断开了。


    紧接着,总长的信号接了进来,八星系做足了准备,内部通讯使用了特殊的加密方式,抗干扰性极强,可以在干扰环境里自由通话——然而接通以后,总长的个人终端那边说话的却是安克鲁。


    安克鲁:“塞班星和附近卫星城里大约有两个多亿平民,林将军,你……”


    “没有你的默许,这么大规模的海盗是怎么出现在这里而毫无预警的?”林静恒冷冷地打断他,“你自己居心不良,引狼入室,关我什么事?活该。”


    安克鲁:“你……”


    “我给你三分钟,把我的人交出来,”林静恒说,“否则你的卫星城等不到海盗来炸!”


    林静恒这回显然不止是嘴炮了,他们冲过来的位置正好在塞班星外人造一个人造卫星城附近,林静恒话音落下,他们的导弹已经锁定了那小小的卫星城。


    安克鲁目呲欲裂:“林静恒,你是白银要塞的总指挥官,联盟第一上将,你走进乌兰学院的那天,没有宣誓过吗?你没有亲口说过,‘你将为联盟每一位合法公民、无论男女老少的生命财产与安全战斗终身,直至死亡’吗!”


    林静恒冷笑:“不好意思,你们砍掉了‘联盟第一上将’的爪牙,现在他那一点命战斗给边远第八星系都不够用,干不了狗揽三摊屎的事。”


    安克鲁:“你良心呢!”


    他说出“良心”俩字竟不嫌烫嘴。


    林静恒心如铁石:“交人,否则开炮!”


    安克鲁咆哮道:“滚!”


    爱德华总长心里知道,林静恒手里没有那么多的筹码,无法以一己之力对抗铺天盖地而来的星际海盗,保护两个星系。


    他手里那点兵力,能在枪林弹雨中把他们几个人成功捞出去已经很不容易了,现在这种情况,立刻退回第八星系,炸掉跃迁点,阻断海盗的路才是最明智的。第七星系陷进水深火热,难道不是安克鲁自作自受吗?


    “总长,快走吧。”


    在林静恒的胁迫下,安克鲁只能让出航道,放爱德华总长他们走。


    而此时,最早一批撤离的星舰被炸毁的画面终于在域外强干扰下传到了地面,还在机甲站里的人们绝望的尖叫哭号,一个老人大概有亲人在那批星舰里,踉踉跄跄地从人群里扑出来,刚好扑到总长脚下,拼命用头撞着地板,嘴里含含糊糊地叫着什么人的名字,又被两个卫兵一左一右地架起来扶到一边。


    “总长!”不知从哪冒出了一声尖叫,“总长,救救我们!我以前是第八星系凯莱星人!”


    “我是启明星人,您带我回启明星吧!”


    “总长,救命!”


    “总长,带我们走啊……”


    爱德华总长猝然回头,蓦地看见了那个曾在车队行进途中碰过他手指的孩子,为防踩踏,他依然是被大人抱着,在攒动的人头中露出一张哭得五颜六色的小脸,抽噎个不停,他太小了,大概还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因此惊惶得不明所以。


    第八星系的卫兵叫道:“总长!”


    爱德华总长觉得灵魂好像被劈成了几瓣,可是他没有办法,因为第八星系军政分家,林静恒并不听他的。


    这个说法多少有点推卸责任的意思——就算林静恒听他的,他能做出这个自不量力的决定吗?


    爱德华总长终于狠下心来,扭头登上机甲。


    安克鲁仿佛也终于意识到,没有人会帮他了,他将整个塞班星的武装都集中在一起,亲自领着他的兵冲向海盗——可是他没有多少人。


    因为居心不良,因为想把第八星系的重要人物引诱出来,怕引起林静恒的警觉,塞班星及其周边的防卫配置,是友好的“迎宾标准”,甚至还不如林静恒的人手多。


    他就像是一只自食恶果的螳螂,飞向他漆黑的命运,企图螳臂当车。


    星际海盗的炮火铺天盖地向这只螳螂压了下来。


    “总长,你看七星系中央军的指挥舰!”


    爱德华总长还没从机甲升空的震颤里回过神来,踉跄着扑到机甲上的军用记录仪前,看见安克鲁的指挥舰像一把陈旧的折戟,徒劳地企图敲开一条生路。


    他太愤怒了、太冲动了,因此冲得太快了。


    一枚导弹惊险的擦过机尾,安克鲁的机甲指挥舰当即被打偏了航道,横着飞了出去,险些撞到自己的护卫舰,护卫舰队慌忙散开,还不等他重新调整航道,又一枚导弹从散开的护卫舰队里钻了进来,拦腰撞在了机身上——


    轰。


    悬挂的棺材盖落下,尘埃在火光中四起。


    林将军,你有定论了么?


    第117章


    林静恒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下意识地问:“湛卢?”


    所有人都愣了。


    按理说, 指挥舰被护卫舰队包围,而且一般都是重甲, 不会那么容易被击落, 在前线这种炮火乱飞的地方, 恐怕比地面还要安全,湛卢迅速将机甲上军用记录仪的画面放大, 调成慢速后, 整个过程仿佛高清镜头下一朵花开——那导弹是怎样恰好从散开的护卫队中间穿入,又是怎样恰好擦过一架护卫舰的武器库后, 一头撞碎指挥舰防护罩, 炸穿了武器库。


    安克鲁显然做出了正确反应, 他在意识到自己被击中的时候,就已经将武器库脱离了,可是导弹擦过的两个武器库形成了一个很致命的角度,在这样短的时间内, 两个武器库同时爆炸, 释放出来的剧烈能量让他没地方躲。


    第七星系中央军毕竟是正规军, 在意识到指挥官阵亡后,队形居然也丝毫不乱,安克鲁的副官毫不犹豫地代理了指挥官的位置,从炮火中撞了出去。


    他们要给塞班星地面上、卫星城里,仍在殷殷仰望天空的人,杀出一条可突围的血路。


    “先生, 成功捕捞目标机甲——目标机甲已完成对接——”


    “压力正常,目标生命体征正常,医疗舱待命——”


    林静恒目光一动,总长他们逃生的机甲方才成功地进入了他的指挥舰,这意味着,他们可以退了。


    远处,七星系的中央军像是扑火的飞蛾,成片的起飞,成片的坠毁,又成片的灰飞烟灭。


    林静恒轻声吩咐:“全体,瞄准敌军侧翼,全速,单边队形,切换导弹RA610……突围,脱离对方干扰区后,准备紧急跃迁回第八星系。”


    他话音落下,整支队伍陡然变换队形,巨大的导弹炮口转动着,林静恒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略一偏头,看见爱德华总长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林静恒与总长遥遥地对视了一眼,年轻英俊的将军眉目冰冷,上面像是镀了一层金属色的光,一直从他凝着雾的眼睛里射出来,尖锐地刺破了八大星系空洞的荣耀,与成为过去式的信仰。


    林静恒很快收回视线。


    湛卢永远匀速的声音在整个机甲中响起:“两百二十岁以上、二十岁以下,太空体能训练未达标准,或因伤病造成目前有身体出血情况的人士,请立即进入医疗室的护理舱,我们即将面临武装打击与连续紧急跃迁……”


    总长身上沾着不知从什么地方蹭来的血,形容狼狈,一言不发地走进了护理舱,其他人各就各位,觉得自己不行的跟着总长,工程部的几位则融入了指挥舰的工程队,继续他们没干完的工作。


    紧接着,整支战队撞进反乌会海盗的侧翼,精确地找到了最薄弱点,而杀伤力极强的RA610型导弹像海潮一样毫不浪费地推入敌阵,仿佛一击必中的毒蛇,一下把海盗打到了疼。


    反乌会主力骤然调头,林静恒直接带人从硝烟和碎片里穿过,重甲的防护罩悍然撞开爆炸的遗留物,挡在他面前的海盗机甲直接被削下了精神网,以最高速度往同伴身上撞去,随后,林静恒又在他们的备用驾驶员一拥而上之前退出,两侧的海盗战舰仿佛难当其锐似的集体卡壳。


    反乌会密密麻麻的海盗机甲铺就了一张天罗地网,林静恒就像是一只撕网的手,力大无穷地将整张大网掀起来,狠狠一抖,给了被网住的虾米小鱼们一条短暂的生路。


    安克鲁那位副官反应很快,立刻开足了火力,同时给了地面信号,那些民用舰艇从各个收发站上趁隙而出,趁着海盗被林静恒牵制,竟有十之七八都成功逃进了太空中。


    他们像躲避暴雨洪水的小蚂蚁,连滚带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往第七星系腹地的而去,准备和第七星系中央军主力汇合。


    林静恒没有多余的话,就好像刚才给地面平民制造逃跑机会不是故意的一样:“撤。”


    机甲战队骤然放出一排高能粒子炮,正前方的海盗连忙撑起防护,严加防守,不料他们却借由高能粒子炮加速转向,眨眼间便后队变前队,每三架机甲形成守望相助的一个小圈子,化整为零,从身后只顾追赶他们、尚未来得及整队的海盗中穿了过去!


    这时,旁边一个工程师小小地尖叫了一声,机甲里的湛卢和启明星上陆必行家里的湛卢同时出声:“工程部门已经成功介入第七星系军用远程网络!”


    林静恒啼笑皆非,心说都打成这样了,工程部这帮大宝贝们,居然还在陆必行的带领下两耳不闻炮火声地挖人家后院,而且挖得心无旁骛、勤勤恳恳,不把人家埋的咸菜缸都扒拉出来就不罢休似的。


    陆必行把起居室的四面墙、连天花板在内全都当成了电脑屏幕,屋里黑成一团,闪烁的数据像变幻不定的星空,他自言自语似的对湛卢说:“这是个相当完备的远程通讯网,基本功能堪比战前,看来除了我们以外,其他星系都并不闭塞嘛……唔,安克鲁用了双层结构,一层用来联系联盟中央与联盟的各地驻军,还有一层网络小得多,用来联系……这些人是谁?”


    湛卢回答:“是安将军的老战友。”


    “唔,”陆必行浏览过大量数据,“叶里夫遇刺前,个人终端信息被干扰,监控没有拍到任何东西……怎么听起来这么像早期我们研究过的芯片‘鸦片’?对了,林上次说,他想知道陆信将军真正的死因,那关键词是‘陆信’……”


    “陆信”“禁果”“林静恒”“管委会”等字样先后跳出来。


    陆必行阅读速度极快,一目十行地扫过,已经足够他捕捉到全部信息了,联盟中央这个黑暗的大丑闻猝不及防地摊开在他面前,陆必行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结结实实地愣了片刻,随后立即反应过来:“加密,先别让他知道!”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林静恒把湛卢备份到家里,借给他共享湛卢强大的处理和运算功能,就好比是办了张信用卡的副卡给他刷,而湛卢的本体毕竟还在机甲核里——


    文件被调出来的一瞬间,甚至陆必行本人都还没来得及看,就已经被同步传到了机甲上。


    告秘人秘会管委会秘书长,告发陆信收养林静恒,是为了劳拉格登的禁果。


    禁果是恐怖分子的保护伞,绝不能落到别人手里,必须……


    前线之上,烈火之巅。


    一刹那太长,像凄厉的风,吹散了林静恒记忆里所有的迷惑。为什么管委会不惜血本也要陆信的命?为什么陆信光风霁月一生,民望极高,却要在公审前夜仓皇出逃,走上不归之路?为什么这里的海盗铺天盖地,反乌会疯了一样,一定要治他于死地——因为禁果在他手上,虽然他这个聋子、瞎子、傻子竟不知道禁果真正的秘密,可禁果名单上的人,想必还是会在天使城要塞里担惊受怕,唯恐他机缘巧合,看见他们道貌岸然下肮脏的秘密。


    然而一刹那又太短,短到林静恒一时理不清思绪。陆信秘密持有禁果,并用湛卢维护它的运行……为什么?


    为什么他又一言不发地赴死,终身没有和他透露过一个字?


    就在这时,工程部的人汇报说:“将军,对方发现我们入侵他们远程网络了。”


    林静恒已经全无心思管这些事,他方才战场走神的后果,就是指挥舰险些被合拢的海盗堵住,幸亏他的护卫队反应极快,用大范围的粒子炮挡开了扑过来的反乌会海盗。


    这里是黑暗的太空战场,容不下一根追思,容不下回头往“过去”看一眼的功夫,也容不下一句追问——


    你在名单上看见了谁?


    你走的时候,对联盟失望了吗?


    你心里,最后还认同自由宣言吗?


    林静恒艰难地收回思绪,哑声说:“不管他们,我们……”


    “将军,七星系中央军在远程网络中求救。”


    八星系这支小而精悍的战队,已经在三言两语间甩脱了反乌会的海盗群,只需一次紧急跃迁,就能迅速顺着跃迁网穿回八星系境内。


    “先生,第七星系主航道方向,大批海盗正在涌过来。”


    “将军,八星系防卫指挥中心,图兰卫队长发来询问,相关准备爆破的跃迁点已经确认完毕,随时能启动,问您还有多久?”


    就在第七星系中央军成功掩护着大量民用星舰撤往七星系腹地时,第七星系中央军指挥中心突然传出警报——他们已经被反乌会包围!


    不单单是这样,紧接着,第七星系各驻军地全都传来警报。


    反乌会的目标并不是小小一个塞班星,是整个第七星系!


    眼下,自由军团在七大星系搅混水,陆信旧部的中央军与联盟军冲突不断升级,海盗光荣团趁机出来浑水摸鱼,白银十卫被阻在路上,反乌会才得以趁机将自己分散在整个八大星系的所有兵力孤注一掷地投入第七星系。


    “让该死的人都死得像个英雄”。


    这句话真正的意思,安克鲁没听明白,也没机会明白了,不然他一定死不瞑目。


    第七星系苍茫的星辰之海里,无数紧急民用星舰从各地起飞,徒劳地想要寻觅一条出路,继而一条一条被击落,那里面可能有一整个城市的人口,可能是卫星城工厂里全部的员工,不分美丑善恶,也不分富贵贫贱,全都像一把无足轻重的尘埃。


    “林将军,第七星系中央军代理指挥官,代表中央军全体,请求您打开七八星系之间的航道,接收民众。”


    “抱歉,”林静恒轻轻地说,“我也要为第八星系的安全负责,爱莫能助。”


    “林将军!”通过工程部门入侵的第七星系远程网络,安克鲁那位临危受命的副官直接与他隔空喊话,“我们挡住海盗,不需要第八星系援兵,只求求您别关上门,也别朝他们开炮!”


    这个副官,林静恒不认识,应该是安克鲁到了第七星系之后,自己从下层军官中提拔上来的。


    乌兰学院的权贵子弟们,一毕业就是军官,走得都是上层路线,偶尔被“发配边疆”,也只是外放锻炼。他们的未来是更高的位置、更复杂的政治博弈、更多的镁光与镜头。可是这个世界上更多的军人,一生都并没有那么多波澜壮阔的事情好讲,他们都是本地人,读完基础教育以后就去参加培训,然后在地方驻军里服役三十到五十年,只是像做一份平凡的公务员工作,收入和福利都还凑合,但肯定没有升迁的机会。“联盟上将”对他们来说遥远得像唱片里的宇宙歌姬,和他们扯不上一点关系。


    几十万人里,大概会有那么一两个,走了天大的好运,投了长官的眼缘,被提拔成亲信,也许将来会有机会随着长官一起去第一星系,全家鸡犬升天。


    只是谁能想到,仿佛能千秋万代的联盟,竟会陷入到全面战争的深渊里呢?


    林静恒依然不肯答应,只是说:“我们不会攻击‘平民保护通行证’。”


    有他这句话,对于安克鲁那位不知名的副官来说,好像已经足够了。


    “第七星系,全体中央军集结!”


    以林静恒的标准看,第七星系中央军不是“精锐”,但尚且算得上训练有素,四面八方的中央军机甲随着一声令下,集体逆着各方炮火而上,竟真的集结成了一支不容小觑的武装战队。


    紧接着,先锋军毫无预兆地发起冲锋,撞进海盗战队,双方的火力交缠在一起,炸得周围所有能量警报器都像疯了一样,硝烟未散,七星系中央军先锋又悍不畏死地紧随导弹之后,以自己机身撞击海盗团,而后第一波抵达的机甲竟在海盗群中自爆!


    近距离内,炸开的武器库形成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漩涡,将反应不及的海盗机甲一个个卷在其中。


    第一批爆炸的余波没散,中央军第二批机甲又到,反乌会的海盗军团被这些疯子一样自杀式的袭击吓住了,眼看他们冲过来,立刻开始全速退开,企图与他们拉开距离,用远程武器击落。


    而这样一来,反乌会海盗的机甲群就像被分开的海,硬是被中央军扒出了一条缝隙。


    星舰群纷纷手忙脚乱地打出“平民保护通行证”,冲过中央军用尸体铺出来的通道,像受惊的瞪羚,往通往八星系的跃迁点转移。


    七星系中央军仿佛被蟒蛇一口咬住脖子的狼,獠牙已经刺入了最致命的地方,而它仍在抵死挣扎。


    再没有比这更惊心动魄的大迁徙。


    那生命的通道时断时续,摇摇欲坠,每一次打开足以让一部分星舰通过的通道,都伴随着中央军的一批冲锋、一批死亡。


    “将军。”


    林静恒沉默了三秒:“放他们过去。”


    七星系的画面同步传输到了八星系,启明星指挥中心、图兰的防务指挥中心……与正在通往域外秘密通道上巡视的自卫军。


    周六正觉得热血上头,突然,一道神秘信号请求接入。


    周六以为是指挥中心来的什么命令,手一滑接了起来。


    可是出现在他个人终端上的,确实一段熟悉的视频。


    第118章


    一个小小的人造空间站里, 人们在尖叫奔逃, 不祥的浓云冉冉升起,张牙舞爪的烟尘吞没了一切。


    周六恍惚了一下, 以为是正在遭受袭击的第七星系实景, 然而随即, 他看清了空间站里简陋的建筑和街道,那陈旧的模样无端熟悉, 他有些茫然地想:“怎么, 第七星系也这么破破烂烂的吗?”


    而那说不出的熟悉感开始一下一下地撞着他的心脏,几秒后, 周六几乎能听见自己胸口传来的杂音。


    记忆开始从噩梦里惊醒。


    不, 这是……


    视频上, 一个破败的小商船从枪林弹雨中跌跌撞撞地冲出来,拼命将两个并排的小生态舱向远处甩出去,紧接着就在密集的火力中化为齑粉。


    这场景是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挥之不去的——


    宇宙黑得看不见希望, 两个连在一起的生态舱里藏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好像漂流瓶里的两只小虫, 他们无法交流,只能透过巴掌大的小小窗口,看见彼此相依为命的脸……直到一枚打偏的导弹擦过女孩的生态舱。


    生态舱刹那失去了平衡,男孩在剧烈的旋转中昏天黑地,他挣扎在生态舱的平衡液体中,看着旁边的生态舱尾部开裂, 大量的营养液像天女散花一样被甩出去,气压急剧变化,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孩痛苦地挣扎,小脸紧贴在小窗之后,又慢慢地凝固在那里。


    完整的生态舱为了自我保护,不管他怎么痛苦地说“不”,还是将损坏的一半做脱离处理,那是他第一次目击生死。


    从那以后,他没有了身份,没有了来历,没有了本来的名字,变成了可笑的“周六”。


    周六浑身的血凉了下去,汗毛跟跟倒竖:“你是谁?”


    可是对方没有回复。


    周六的双手不住地哆嗦,他所乘坐的机甲扫描到他的异状,自动弹出了医疗舱,医疗舱跟前跟后地碍事,差点把周六绊倒,他气急败坏地冲医疗舱大吼一声:“走开!”


    他三步并两步地冲到机甲自带的分析电脑前,可是第八星系,茫茫星海,一个人藏在暗处,怎么找呢?周六文化水平不高,小机甲的智能程度也非常有限,他尝试了几次,都无法定位对方信号来源,只知道是来自星系内的某个地点。


    “妈的。”周六打开个人终端,准备联系随军的工程队。


    就在这时,给他发视频的人再一次发来信息:“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那么相信身边的人。”


    周六:“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是谁!”


    “你第一次听人提到‘女娲计划’的时候,恐怕是在八星系自卫军里吧,是不是听听就算了?你全家被卷进‘女娲计划’,并因此而死,你对此居然毫不知情。你跟着他们跑腿,却什么都不明白,我的天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傻这么天真的人……年轻人,我都看不下去想告诉你真相了。”


    周六牙关紧锁,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就要离开第八星系了,我知道你在第八星系与域外交界处,我给你的方向发一个远程通讯的密钥,你在通过下一个跃迁点的时候就能读取。想知道就来找我吧,年轻人。”


    巧的是,周六刚刚接到远程通讯的密钥,马上就进入了秘密航道的一个跃迁点,密钥立刻被激活,机甲询问周六,是否联通远程链接。


    周六的手一哆嗦。


    跃迁点加密和远程通讯的原理,陆必行带着工程队给他们这帮文盲大兵科普过,具体细节,周六听得一知半解,但入伍这么久,起码的常识他是有的——


    现在第八星系通往域外的跃迁点基本都已经被引爆,只留下了一条供自己人进出的秘密航道,这条秘密航道中,每一个跃迁点都经过加密,外人扫描不到,想要靠运气碰,在无边的宇宙里,就算他们实现光速,那也几乎是不可能搜到的。


    但是,在有大致方向的情况下,如果有人在很近的地方——通常是同一个星系内——给他发远程信号,信号仍然有很大的可能性粘附在加密的跃迁点上,只要没有人接通,那么这个跃迁点依然是安全的,而一旦有人通过密钥接入这个信号,跟对方建立了双相联系,那么加密跃迁点暴露的风险将大大提高。


    周六想:“这人是不是欺负我读书少,想诈我暴露秘密航道的坐标?”


    他有些警惕起来,立刻删除了这个险恶的密钥,接着,用机甲通讯频道呼叫启明星通讯站,想寻求技术支援。


    通讯站迟了片刻才有人接听,因为现在战事太复杂,各种信息潮水似的往通讯站里涌,工程部的值班员都忙疯了,连实习生都被抓来做记录工作,接通周六的“实习生”,正好是陆必行的学生薄荷。


    此时,第七星系第一批难民刚刚穿过七八星系之间的跃迁点,图兰这边早已经准备好了安检通道,只放非武装星舰入内。


    最后一架星舰冲过跃迁点的时候,尾部是烧着的,像个断尾逃生的蜥蜴,逃出来的时候,他们曾经眼睁睁地看着身后的同伴被海盗追过来的导弹吞没,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只能没命的往前跑。


    “我操,这是来传递火炬的吗!”图兰骂了一句,她直接展开精神网,强行夺下着火星舰的驾驶权限,立刻脱离了星舰的着火部位,几乎是刚刚脱离成功,大火就引发了爆炸,自卫军的机甲围成一圈,同时撑起防护罩,挡住爆炸的能量与碎片。


    图兰:“拦住那艘星舰!动力系统失灵了,没法自主制动!”


    两架机甲应声而出,一左一右地伸出捕捞网,被失控的半截星舰一起拖了出去。


    “气压异常反应,气压异常反应——”


    更要命的是,在这失控的半截星舰机舱里,机身不知什么地方损坏,气压正在不断下降,远程掌握着星舰驾驶权的图兰试图检修未果:“什么玩意!这星舰上是供了个林静恒吗!”


    她打开广播,飞快地对星舰上的乘客说:“诸位,由于星舰机身损坏,目前气压正在不断降低——安静!听我说!现在你们立刻到星舰最底层,那有一部分备用生态舱,别挤!让老弱病残先走!”


    机舱里的乘客们一开始听说机身损坏,都慌了,争先恐后地要往星舰最底层冲,互相冲撞推搡,有人摔了,摔倒在地的人双手护住头,难以描述的巨大绝望当头压了下来,突然崩溃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这哭声仿佛有某种穿透力,瞬间感染了整个机舱。


    图兰简直火了:“怎么还有功夫哭!你们……”


    “大家听我说!”这时,一个坐在后排的老人突然越众而出,他大概以前是个管理人员,有一小撮人自动围在他身边,老人亮出嗓子喊了三遍,周围的人也不断地试图安抚同伴,很快,成了混乱里十分显眼的一盏“灯”,老人扶着机舱站直,“我是塞班——新更名为和平星一号卫星城的市长,诸位都认识我,大家都跟着我走,我们既然能从海盗的包围里逃出来,怎么会轻易死在这,不是都有人来救我们了吗?”


    这时,两架机甲已经被半截星舰拖出了几百公里,同时狠狠制动,星舰的大部分功能都是苟延残喘状态,这一强行制动,仿重力与平衡系统立刻失灵,所有人都乱七八糟地飘了起来。


    老市长一把抓住机舱顶上一个扶手,大声说:“抓住旁边人的手和脚!”


    人们迅速伸出手脚,以最快的速度拉住了旁边的人,转眼织成了一张巨大的人网,老市长须发花白,已经感觉到了呼吸困难:“我喊一、二,大家一起往下移动——”


    图兰默默地关了广播,隔着精神网,她看着这些人好像长在了一起,凑出了千手千脚,奋力地挣扎,奋力地想活下去,因为太过虔诚,几乎有了某种神性。


    拖住星舰的机甲上迅速伸出对接通道,训练有素的士兵穿好宇航服鱼贯而出,紧随其后的是医疗舱与大批的生态舱。


    图兰突然叹了口气,移开目光,望向跃迁点的方向,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身边的人说:“我要是在林将军回来之前把跃迁点炸了,陆老师不会跟我翻脸吧?万一他黑进我的个人终端,把我的裸照贴得满世界都是怎么办?”


    旁边下属心想:“说得跟要脸似的,你还在乎这个?”


    图兰兀自发愁道:“但是我这么个性感尤物,万一不小心火了,还得分他广告费……我自己好不容易长的脸和身材,凭什么要分他广告费,太冤了,要不然到时候我还是自己放吧。”


    旁边的下属有点听不下去了,违心地安慰道:“林将军还没有下令,卫队长,你先别太悲观。”


    图兰摇摇头,脸上的嬉皮笑脸沉淀下来,她叹了口气:“到了这个地步,他不会不管第七星系的。”


    下属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着她。


    “他不是第八星系的保安队长啊。”图兰喃喃地说,“他是白银要塞的总负责人,联盟最后一位上将。”


    不管他说什么,不管他怎么憎恨联盟,他就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秒,还是会尽最大努力,安排好这两个星系。


    这仿佛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


    哪怕联盟不认他,哪怕那些人千方百计地想要他的命。


    乌兰学院可能是个洗脑学院吧。


    “卫队长,陆校长过来了。”


    “怕什么来什么。”图兰一翻白眼,想了想,她转头对身边的下属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若无其事地接通了陆必行的通讯,“我就知道,但凡长得帅的,没有不跟我心有灵犀的,正想找人去叫你呢,快点,这么多外星系难民怎么安排,总长不在我做不了主,你赶紧过来管管!”


    “这就到,”陆必行早看见了混乱的局面,上了图兰的指挥舰,他利索地疏通航道,整个八星系的航道图都在他心里,陆必行大致一扫现场情况,给各行星和基地负责人打了几通电话,他人缘好效率高,十分钟就解决了难民的去向,这才转向图兰,“林什么时候回来?你告诉我一句实话,我没有湛卢主体的权限,他不肯给我同步信息。”


    图兰盯着他看了几秒,推了一杯咖啡在陆必行面前。


    “本来不该告诉你,但我这个人是很讨厌说瞎话的。”图兰想了想,斟词酌句地说,“我估计将军自己恐怕就没打算从这边进来。”


    陆必行脸色蓦地一变。


    图兰一伸手按住他:“先别急,他已经给过我准确通知,说是会绕路到域外方向回来。陆校长,既然他自己这么说了,你也放宽心好吗,如果林静恒都不能让你放心,这世界上就没有人靠谱了。”


    陆必行心烦意乱地把咖啡杯拿起来,想起了什么,又放下了。


    图兰察言观色,把咖啡杯接过来,自己喝了:“我不怕告诉你,就没打算想干涉你的决定,还怀疑我给你下药吗?钓凯子我都不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陆必行尴尬地干咳了一声,没好意思告诉图兰,这下三滥的手段都是她们老大展示给他的。


    图兰说:“你帮我把这边的烂摊子摆平,然后你爱去找他就去,我当不知道。”


    陆必行松了口气,有一种朋友,会给你忠言逆耳,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但也有些朋友,是给你递酒点烟,在你想做某些疯狂的事情时默默理解,扭过头去的。前者都是很好、很珍贵的朋友,但后者的存在,有时候更让人心存感激。


    陆必行:“谢谢。”


    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干涉林静恒的想法,哪怕是用“我在跃迁点后面等你”这种温柔的胁迫,同时,他也不可能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坐在家里干等。他只能一起到枪林弹雨的另一边,如果林静恒安全从域外绕回来,他就一起回来,如果……


    图兰知道他要干什么,并不是卫队长料事如神,而是陆必行不会有别的选择。


    陆必行给小流氓开过学校,给走私犯建设过基地,好像天生擅长把混乱的局面理出一个条理,很快在第八星系这一头建了个简单的难民接收机制,疏通了拥堵,井井有条起来。这时,第二批难民进来了,这一次比方才狼狈得多,有几艘星舰穿过跃迁点时已经是残骸,他们只来得及给星舰上窒息而死的人收个尸。


    陆必行一咬牙,直奔图兰指挥舰的机甲收发室,他实在是一秒也等不了了。


    指挥舰机甲收发室的卫兵并没有拦他,应该是图兰事先交代过,痛快地替他刷开了电梯,陆必行点头致谢,对这个“好朋友”全无防备……直到他低头发现自己的个人终端信号被屏蔽了。


    陆必行悚然一惊,然而电梯门已经合上。


    陆必行:“伊丽莎白图兰!”


    没有人回答,电梯直线向下,同时,四面八方的小换气孔里一起喷出强麻醉剂,白雾把他整个人淹了过去。


    闹了半天,使用下三滥招数是白银十卫传统,她还装得跟人似的!


    陆必行屏住呼吸,可是这种小颗粒的麻醉剂显然是接触性麻醉,很快渗入皮肤,他的神经渐渐麻痹,肌肉被迫松弛,陆必行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地抠住电梯的门,没有知觉的指甲一直劈到了甲沟……


    但终于还是垂了下去,留下了一道很浅的血迹。


    第七星系里,反乌会的海盗与中央军纠缠得难舍难分,要是以古代冷兵器战场作比喻,几乎是到了肉搏的地步,中央军尽管倾巢而出,但兵力并不占优势。偌大一个第七星系,行星、卫星、人造空间站里到处都是人,到处都需要保护,第七星系自己就把他们的中央军切割成了碎块。


    然而就算是碎石,也有飞流直下之势。


    七星系的通讯频道里,无数人一言不发地掉线,在航道途中暗下去,像被阴霾笼罩的星空。


    “将军,”卫兵对林静恒说,“走吧,海盗意识到他们的人在往八星系跑,已经堵住了航道,他们挣扎不出来的,应该不会再有星舰过来了。”


    林静恒头也不回地说:“给总长他们拨一支护卫队,让他们先走……接图兰。”


    图兰很快回话:“将军。”


    林静恒一扫通讯视频,目光却定住了——图兰身后,陆必行安安静静地躺在医疗舱里,像是天崩地裂也惊不醒他的梦。


    “你得回来啊,将军,你要是平安回家,我最多剃头赔罪,不然我会被陆老师追杀一辈子的,”图兰说,“得罪技术宅的下场很惨的!”


    林静恒冲她露出了一点吝啬的笑容:“等我回头给你从第七星系带个假发套——图兰卫队长!”


    “是。”


    “我需要你在二十分钟之后启动跃迁点爆破程序,不管我有没有回去,不管七星系难民有没有接收完,能做到吗?”


    图兰:“收到。”


    “那么我们域外方向的地下航道见。”林静恒干脆利落地切断了通讯,“安克鲁那个自杀队的副官叫什么?”


    湛卢:“他是……”


    “爱谁谁吧。”林静恒一摆手,“叫那个废物交出指挥权。”


    湛卢很快回话:“先生,代号‘爱谁谁’将军表示,第七星系中央军无条件服从白银要塞指令。”


    反乌会的海盗明显感觉到,四分五裂的中央军突然隐隐聚合在了一起,不再只顾保护难民星舰,竟转守为攻,突然打起了配合。


    “就算你投鼠忌器,难道还要向敌军广而告之?”林静恒嗤了一声,“蠢货。”


    八星系自卫军陡然闯入密不透风的海盗舰队里,并在高速下直接冲进被困住的难民舰队里,众星舰吓得噤若寒蝉,一动不敢动,机动性极强的重甲堪堪与他们擦肩而过,竟没撞到一点。紧接着,自卫军利刃一样划穿了反乌会海盗的舰队,与“爱谁谁”将军汇合,火力从霸占航道的海盗舰队中打了个洞。


    林静恒:“好狗不挡路。”


    反乌会的海盗舰队像是嗅到了腐肉的秃鹰,大批的聚集过来,整个被高速行进的自卫军带离了原本的航道,紧接着,防线稍有薄弱,紧接着,被阻隔在各地的中央军趁机汇为两队,在海盗主力对林静恒狂追不舍的时候,从两边给了对方迎头一击。


    场中形式突变,海盗守株待兔似的单边屠杀,立刻变成了两军对垒。


    而散在七星系各地的难民星舰像散沙,趁机四散奔逃,反乌会即便想劫持人质,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抓,大批的难民趁缝涌入七八星系交界处,爱德华总长不肯先走,带着林静恒拨给他的护卫队守在星系交界的跃迁点处,接应被海盗追杀的难民。


    图兰攥紧了自己手腕,还有十五分钟。


    周六隔着视频,看着少女清秀如精灵的面孔,薄荷那张脸和那张扒在生态舱小窗后面的女孩莫名重叠在了一起,堵回了他嘴边的话。


    他想起那个神秘人的信息: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那么相信身边的人。


    薄荷百忙之中抄起旁边的杯子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水:“什么情况?”


    “……没什么。”周六有些贪婪地看着她,他轻轻地说,“想看看你。”


    “神经病吗!都忙成狗了,谁有空跟你聊骚?”薄荷暴躁地切断了通讯。


    就在这时,周六的个人终端再一次亮出提示,那个神秘人物说:“担心我骗你?你为什么不去问问收养你的臭大姐,是谁出卖了你的家人?”


    臭大姐仍被关在他自己的基地里,林静恒他们把居民和物资从那个鸟不拉屎的空间站转移之后,就顺手将它改成了监狱,专门用来关劳改犯。


    这里离地下航道不远,正好巡视完毕,周六心不在焉地与同伴换班,随意找了个理由离队,轻车熟路地回到这个他长大的地方,找到了被关了一年多,形销骨立的臭大姐。


    臭大姐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一见人差点疯了,连滚带爬地扑到周六脚下:“周六!周六!我就知道你最有良心,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是我把你养大的,生恩不如养恩,对不对?你肯定会原谅我的……”


    周六的心凉了下去。


    距离林静恒命令炸毁跃迁点时间还有五分钟,但周六不知道。


    “我真的要走了,再不走就被困在八星系了。”神秘信息紧接着又发来一条密钥,“想知道女娲计划的另一半真相吗?来联系我吧。”


    林静恒整合了第七星系的中央军,将反乌会的海盗越拖越远。


    湛卢将一个紧急跃迁的坐标发到所有中央军机甲上。


    还有一分钟。


    “联系我吧……”周六攥紧了远程通讯密钥,耳畔仿佛不停响着海妖的蛊惑。


    “联系我吧……”


    他已经离开了秘密航道,周六想,这时候用星系内的跃迁点接收远程信息,信号是从七八星系之间的跃迁网走的,没有追溯到加密跃迁点的风险。


    他鬼使神差地接通了密钥。


    就在那一瞬间,图兰按着林静恒的命令,引爆了跃迁点。


    高能粒子流狂风似的卷过周围是所有人、残骸、海盗……这一次,连第八星系早已经做好抗干扰准备的内网也难以避免地断了。


    周六刚才接通的远程信号想要联通域外,只能穿过秘密航道的加密跃迁点。


    加密跃迁点被锁定,幕后注视着整场大戏的罪魁祸首微笑起来。


    林静恒下达紧急跃迁命令,第七星系中央军不再纠缠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海盗,整体消失在原地。他已经计算好了撤退路径,紧急跃迁三次,正好能借助七星系边缘的跃迁网抵达域外,能直接甩脱海盗,撤回第八星系。


    同一时间,埋伏在域外方向许久的反乌会海盗机甲群动了,兵分两路,一路悄无声息地穿过没人知道的地下航道,另一路埋伏在了七星系到此的必经之路上,藏好能量波,上百个导弹假设在被锁定的跃迁点上。


    毫无防备的七八星系联军穿过跃迁点的一瞬间,导弹群凭空降落,跃迁点不堪重负,当场炸开。


    巨大的能量把整支舰队横扫于其中,时空也小范围地塌陷下去。


    陆必行昏迷中仿佛仍被噩梦搅扰,无知觉地挣动着,手从胸口上滑落了下去——


    第五卷 破碎之塔


    第119章


    “武装精良, 向来是联盟传统, 我们当年就是靠着这些,才完成了联盟的大一统……”


    有人好像在他耳边说话, 那声音很熟悉, 是一种低沉而缓慢的腔调, 透着娓娓道来的味道。


    这是谁?


    “可是近年来,我总是在想, 大一统的太平盛世真的是好事吗?”


    “当狮子不再捕猎的时候, 爪牙就会退化,我们知道, 军委每年要花大笔的钱, 砸在那些用不到的机甲和导弹上, 军工厂不停地往上罗列数据,不停地更新产品,然后拉着它们在纪念日的阅兵上展览,再给记者们拿去拍照惊叹, 就好像他们真干了点正事一样, 各行各业的生产力都在过剩, 连军工也一样。”


    “但是反导系统他们不搞,军事理论他们也不研究,为什么?因为没有效能,没有漂亮的数据,不能拿出去展览。”


    “我们生活在一个太美好的世界,不受外界威胁。你们知道原始人吗?地球时代, 那真是个很可怕的时代,近百亿的人口,全都挤在那么一个小小的行星上,行星上有限的几个大陆被无数国家和政权瓜分,什么东方、西方、中国、美国……有成百上千种意识形态。他们一天到晚要为那点有限的资源争啊抢啊,有些人每周要工作一百多个小时,还有些人无法满足起码的生活需要,他们今天结盟,明天又背信,今天共荣友好,明天就又军备竞争,那个时候,我们的祖先每天晚上躺下,都像睡在圆枕头上,担心不怀好意的邻居们虎视眈眈,你们去历史博物馆问问他们,敢不敢把所谓‘国防武器’当模型玩?”


    “可是我们呢,我们没有‘国’,所以也没有‘国防’,要我说,联盟坏就坏在你们那位杰出校友大师兄陆信手里,他把域外的海盗打得太惨了,逼得他们远离人间,成了神话里的妖怪一样,你们会在自己家里修筑陷阱,提防妖怪来袭吗?”


    “哎,年轻人,我讲的这些有那么无聊吗?怎么困成这样,醒醒,我说最后一排角落里的那位同学呢,静恒……”


    “林静恒!”


    对了,那是乌兰学院的军事理论史,第一堂课,院长当年请来了伍尔夫老元帅做嘉宾,在礼堂开公开课。


    “理论”就算了,还“史”。林静恒作为一代任性的偏科王,当然是找个旮旯补觉,不料因为熟,他被老元帅重点关照,同学为了叫醒他,用胳膊肘重重地杵了他一下,金属制服袖章正好戳到他太阳穴,一下把他扎醒了。


    林静恒的太阳穴传来尖锐的刺痛,额角的血迹已经糊住了他的视线,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正在一个生态舱里,身上的剧痛与麻痹感让他的意识只有微弱的一线——跃迁点爆炸的范围太大、来得太猝不及防,整个七八星系联军几乎全被卷了进去,巨大的能量无可抵挡地穿透了防护罩、重甲机身,一切……几乎片甲不留。


    湛卢在最后关头,启动了“危机”模式,罔顾主人的一切命令,就地变形为生态舱,将林静恒卷在了里面。


    “先生……”


    “先生……”


    林静恒想动一下,可是动不了,他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胸口以下,更无法回答,只能在堪堪连着的精神网上给了湛卢一点微弱的回应。


    他处在半昏迷的特殊状态里,意识游离于身体之外,分不清过去和现实,然而很多事情,却仿佛忽然分明了起来。


    他又想起那堂被当众点名叫醒的公开课堂。


    老元帅有意刁难他,让他讲一讲对“大一统”的看法,讲得不好,这门课就不用参加考试了,直接重修。


    十四岁的林静恒正在梦游,脑子里空白了半分钟,也不知道人家刚才在讲什么,只好硬着头皮胡说八道。


    “大一统……大一统的社会弊端其实很多,”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信口开河,“比如说……比如我们和猩猩是近亲……”


    课堂里哄堂大笑。


    “……本来就是近亲,这有什么好笑的,一氧化二氮嗑多了吧你们?我们的基因里本来就有毁灭和死亡的冲动,把自己划入某个阵营,跟另一个阵营的人对立、甚至你死我活,这是我们的最基本生理需求之一。原始人们说的‘爱国’、‘为民族而战’既有经济原因,也是顺应人性。理论上说,对于一个政权,内外矛盾和内部矛盾是此消彼长的,没有外敌的社会像一个只进不出的蓄水池,死气沉沉,也很容易不稳定……”


    他当时话音没落,几乎所有参与课堂讨论的同学异口同声地反驳:“我们联盟哪里不稳定了?”


    少年的林静恒只是在半睡半醒中,抓住了灵光一闪的东西,本来就是随口扯淡,再深层次的东西,他当然就说不出来了,只好拿出拽得二五八万一样的态度,和同学分辨“你们不知道什么叫‘理论’吗,理论上乌兰学院还是精英学院呢,不照样招来你们这些傻x”——因为他嘴欠,口水仗被抬上了人身攻击的层面,于是大家顺理成章地吵了起来。


    只有台上的老元帅什么都没说,不但把他睡觉的事轻轻揭过,还在课堂表现一栏给了他一个“优”。


    我们联盟哪里不稳定了?


    联盟的稳定是架在两根支柱上的,一根是摇篮一般的“伊甸园”,致力于让每个人都像婴儿一样幸福舒适,一根是“伪自由宣言”,高高举起,召唤婴儿们跟着它党同伐异,在这个过程中找到归属感和控制力,再心满意足地做一个勇敢自由的梦。


    三十多年后的林静恒蓦然回首,穿过半生硝烟,与那个盛夏午后课堂里、端坐讲台上的老元帅遥遥对视。


    他明白了:“原来是你。”


    原来反乌会后面的人是你。


    远隔七八个星系,精准控制战场……那个人曾经是陆信的老师,也是他的老师。


    陆信至死没有公布禁果名单,是不是也因为在上面看见了你?


    原来这一切,并不是安克鲁人心不足、勾三搭四引发的一场冲突。


    禁果的存在意外暴露,伍尔夫要让它重新消失,而且要消失得自然而然。


    而那些反乌会的人,在他看来,大概也从一开始发誓要改变世界的伟大先驱,变成了一帮打算要炸飞世界的傻子,对于天使城里鞭长莫及的伍尔夫来说,这些疯子的利用价值在消失,他们有些失控了。


    在这个剧本里,反乌会是疯子,林静恒和安克鲁是保护人民的“英雄”。互有龃龉的英雄们将在最后关头联合在一起,悲壮地与禁果一同消逝,同时重创反乌会,卷走大批失控的危险分子。


    他杀了人、灭了口 ,联盟会沉浸在悲愤之中,形势和伊甸园管委会的血会重新把联盟和中央军们统一战线,反乌会这条疯狗被他骗来,倾力围剿七八星系,会被打断一条腿,更容易被铁链拴住,多么皆大欢喜的结局。


    老帅,你给这个世界也写了剧本吗?


    到底是你一手建立的联盟负了你,还是你负了联盟?


    湛卢的声音依然冷静平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先生,我的核心处理器受损严重,故障无法排除,正在不断升温,预计会在一分钟之后自我焚毁。我的可变形材料外壳在跃迁点爆炸中破损率接近80%,现已无力支撑防护罩,很快,您将置身于爆炸后的高能粒子流下,抱歉,我无法再保护您了。”


    湛……卢……


    “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分钟,请允许我向您表示感谢,感谢您多年来的包容与爱惜,很多时候我无法领会您独特的幽默感,非常遗憾,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能给自己的数据库进行一次全面的升级。”


    “陆信将军为我设定了最后的告别语,他让我转告您:我爱你,孩子,像爱自己亲生的儿子,我希望联盟太平繁荣,希望你幸福平安,如果两者不能兼得,那么后者对我来说更为重要,你是我的骄傲。”


    “……那么,再见了,先生。希望您会想念我。”


    湛卢的精神网烟消云散了。


    林静恒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蜷缩起手指,可是骨折扭曲的手指不肯听他的摆布,它们只是徒劳地从生态舱内壁上划过……而这枚珍贵的机甲核再也不会像人类一样和他说话了。


    可是他还要回去。


    林静恒想,他答应过一个人,不管去哪,不管走多久,只要那个人还在,他就会回去。


    陆必行还在等他,他不能让三十多年前那个医疗舱里的事再发生在陆必行身上。


    他挣扎起来,可是破败的皮囊把他困在这里,用尽了力气,他也没能成功地把自己移动一厘米。


    为什么该死的灵魂总要和丑恶的肉体待在一起,不能像电磁波一样,飘到自己渴望的归宿呢?


    湛卢残骸上,最后一层薄薄的防护罩渐渐黯淡。


    继而像一团风中微弱的火,消失了。


    当他无处着落,厌人厌世、随时能舍命的时候,悬成一线的命运总能堪堪将他吊起。


    而当他终于有一个“拼尽所有也要回去的地方,最后一秒也要挂念的人”的时候,那根让他厌倦的命运丝线却突然断了。


    原来他的一生,从出生开始,就是一场“不尽如人意”的事故。


    联盟开创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的新星历纪元,在域外海盗入侵、四分五裂一年半之后,虽苟延残喘,但荣光犹在、精神犹在。依然有人愿意将数星系以外、素不相识之人视作同胞手足,为其奋不顾身。


    至此,终于随着联盟最后一位上将,最后一个眷恋联盟、妄想它修修补补后仍能回归旧日繁华的人,最后一个不肯放下自由宣言的傻子一起,沉寂在爆炸的余波里。


    联盟文明——这场人类集体织就的美梦,碎了。


    这里的埋伏并没有让第八星系同步知悉,因为图兰引爆跃迁点后,林静恒就短暂地和八星系失去了联系。


    图兰留下处理因引爆跃迁点而引起的粒子流,尽可能地将爆炸造成的生态伤害降到最低,也没忘了遥控地下航道处的巡逻队。


    “林将军他们预计会在十六个小时之内赶到,暂时待命的部队都过去,接应他们一下,以防有海盗穷追不舍。”她说到这里,短暂地顿了顿,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无端涌上了一点说不清的滋味。


    图兰的目光顺着自己机甲的精神网延展出去,她想,也许是因为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吧。


    斩断与联盟的联系,就像挣脱脐带一样,总是有阵痛的。


    第八星系自卫军依着她的命令,开始整体往地下航道方向集结。


    “我看以后有可能就是这样了,”黄鼠狼在通讯频道里对与他们汇合的独眼鹰说,“自卫军就分两部分,一部分守着这个入口,另一部分维护星系内秩序,咱们虽然人少废柴多,但也够用了,再说不是还有白银十卫呢吗?总算是能太平一阵子了。”


    独眼鹰嗤笑一声:“当年我在凯莱星上当土皇帝的时候,跟你现在想的一样,你猜怎么着?大风大浪说来就来,闻到味的孙子屁都不放一个,什么百年家业千年家业,连首都星都说没就没。”


    黄鼠狼讪笑:“陆兄,咱们之间的账不是都在臭大姐那了结了吗?”


    “是啊,了结了,”独眼鹰说,“不然现在咱俩就不是好好聊天,而是我给你一炮了,可是账了结了,没规定我不能翻小茬吧。”


    黄鼠狼:“……”


    独眼鹰叹了口气,放过了他:“跃迁网是炸断了,但穿过空间重建,也就是不到一百年的事,咱俩这把年纪肯定是赶不上了,可是年轻人还有开门的那天,要是都跟你这么想,到时候开门迎接的就是导弹了……你个能混就混的老滑头,能不能有点忧患意识,还不如周六那个小青年。哎,周六人呢,还没到,刚夸完就偷懒?”


    黄鼠狼还没来得及答话,地下航道入口的跃迁点上,突然响起高能提示。


    “这么快?”黄鼠狼啧啧感叹,“不得不说,还得是人家联盟精英……”


    独眼鹰断喝一声:“小心,躲开!”


    跃迁点外围有用于身份验证的对接通道,独眼鹰话音没落,警报就响了,可是它只响了一声——下一刻,排山倒海的炮火伴随着不速之客冲过跃迁点,劈头盖脸地落下,距离跃迁点最近的黄鼠狼和独眼鹰首当其冲。


    黄鼠狼带的小队几乎一多半被卷进其中,独眼鹰狼狈地闪避。


    “敌袭!”


    这变故来得太让人措手不及,谁也没想到这条地下航道第一次使用竟然就能暴露,跃迁点附近尚未集结完毕的武装被来势汹汹的海盗撞得七零八落。


    怎么会?


    林静恒呢?


    独眼鹰咆哮道:“接指挥部,图兰!”


    图兰狠狠地激灵一下。


    第八星系此时几乎是个封闭的羊圈,圈满了惊魂未定的食草动物,一匹狼闯进来会有什么后果?


    独眼鹰想都不敢想。


    反乌会的海盗抢占先机,利爪将自卫军撕开了一条缝,硝烟乍起,转眼已经在上万公里外,丝毫不把他们这些虾兵蟹将放在眼里。


    独眼鹰:“愣着干什么,拦住他们!”


    “撑二十分钟,我立刻调增援。”指挥部传来图兰的命令,与此同时,所有自卫军都收到了敌袭警报,图兰的声音含在喉咙里,“给我发远程信号,联系林将军!”


    “卫队长,远程信号可能会暴露……”


    “已经暴露了!”


    林静恒他们撤退的航线,图兰这边是知道的,他们经过几个跃迁点都有精确坐标,按理说远程信号只要发出,那边立刻就能接到。


    然而远程信号石沉大海。


    图兰的手哆嗦起来,蓦地扭过头去,看向被她亲手放倒的陆必行,胸口一片冰凉:“总长呢?”


    “总长在组织难民撤离途中,所乘坐的机甲被粒子炮扫中,震荡中躲闪不及,现正因脑震荡在医疗舱里治疗。”


    “卫队长,”一个工程部的技术人员紧急接入,“陆老师家里的‘超级电脑’方才突然自动关机了,强行进入了某种未知进程。”


    湛卢!


    “卫队长,第六次远程信号发送,暂时没有回音。”


    第八星系的“自卫军”,基于白银第九卫,大部分仍是仓促培训就直接上岗的本地征兵,白银九的精锐一半跟着林静恒去了第七星系,如果他们……


    图兰脸色惨白,像是被冻在了那里,足足半分钟没吭声。


    然后她说:“引爆地下航道。”


    “卫队长!”


    图兰:“不然你们这些虾兵蟹将挡得住海盗入侵吗?发送命令!”


    周六正在等待那个神秘信号回应,双向链接建立之后,对方突然不出声了。接到敌袭警报的时候,他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转身跳上自己的机甲,迅速集结部下,赶往战场,精神网里尚未看清战场,机甲上已经感觉到了爆炸产生的能量。


    怎么回事?


    他难以置信地想,心里有一个隐约而不敢直视的念头,他颤抖着接通了联络中心:“薄荷,怎么回事?”


    “不知道,地下航道坐标不明原因泄露,反乌会的海盗大举入侵,林将军失联。”


    周六瞳孔皱缩。


    是我吗?


    是我发的那道信号吗?


    周六是最早一批赶到的增援,他眼睁睁地看着反乌会大军长驱而入,而八星系自卫军的小机甲群螳臂当车一样地扑上去。一批扑上去,一批灰飞烟灭,下一批再次扑上去……


    周六的大脑像是要炸开一样,整个人被劈成了八瓣。


    就在这时,图兰的引爆跃迁点任务传到。


    “卫队长,反乌会有信号干扰,我们无法远程引爆跃迁点!”


    图兰:“那就人工引爆!”


    周六大叫一声,逆着海盗的炮火冲了上去,他的部下虽不明所以,依然毫不犹豫地跟上。无数碎片飞起,周六觉得全身的血都在逆行,他几次觉得自己被击中了,回过神来又发现仍在往前冲,刺耳的警报声震耳欲聋,身后的战友垒砌层层人墙。


    一层倒塌了,又有新的援军赶到。


    周六穿过了第一个跃迁点,他卸载了武器库,启动了自爆程序——


    把第八星系彻底炸成了一座孤岛。


    作者有话要说:  回答几个技术问题,因为昨天pc版晋江抽了,我好像没回复成功:


    有一位ID为“八拍”的妹纸问:“就说我们现在的民航飞机,手机通讯只是有可能会干扰信号就已经强行要求关机了,而可能暴露唯一的秘密跃迁点的这种通讯却是一点防范都没有,哪怕概率小,但他给你来个群发,再设置几个似是而非的内容让你去点击,参看我们的邮箱中手机中那些层出不穷的诈骗、钓鱼的邮件和短信……不说周六造人暗算忽悠,就说有人熬夜多了精神不济一下点错了怎么办。”


    是这样的,根据这篇太空二人转的不科学设定,远程通讯网络通过跃迁点传达,是一对一的,由于跃迁点呈网状分布,一个跃迁点,不管是公开还是加密,都会粘附上大量不明信号,但只有双方事先互相约定过密钥,密钥匹配,才会将杂音似的信号识别出来,确认双向链接,才能建立联系,不会有“点错”的情况。


    霍普出逃时,就是在跃迁点捡到了伍尔夫的人给他的留言。林静恒在臭大姐基地,决定给白银九发送远程信号,也是只有白银九回复时,才会因双向链接而有被定位的风险。


    另外,发信号也需要知道接收信号人的方位和坐标,这个设定详见白银三的双胞胎蹭林静姝的网络召集白银十卫那章。


    周六第一次收到密钥的时候在临近域外处,其实是不一定能收到远程信号的,因为对方只知道他的大概方向。但这个时候,他能不能收到远程信号都不要紧,因为正常人肯定不会选择连接。只有周六被引到臭大姐身边之后,他选择链接的概率才会大大上升,而这时候周六的坐标是确定的,对方可以向他精准发送远程信号。


    关于屏蔽——打仗的时候,八星系跃迁点对官兵之外的人来说,一定是处于类似“屏蔽”状态的,不然随便派个敢死队的混进第八星系,等图兰炸完跃迁点,再往域外发个信号,对于信息技术强的反乌会来说,很容易推断加密跃迁点位置,用不着特意找周六。


    而与此同时,现役军人与跃迁点的联系则不可能屏蔽,因为如果禁用,他们在星系内就只能使用普通电磁波联系,这样是有时间差的,即使太阳到地球这么点距离,按照光速计算也得八分多钟,按照我们这篇小黄文的设定,如果没有跃迁网,从七星系腹地到第八星系边缘,将军说句话,这边要几十年以后才听得见,在宇宙里开着飞船打仗还是很不方便的。


    第120章


    陆必行觉得自己做了一场颠倒的大梦, 没什么情节, 只是在梦里,他好像又回到了年幼时周身处处不由己的岁月, 四肢都被看不见的绳索捆着。


    他自觉是个不太偏激也不太执着的人, 天性里就带着一点能随波逐流的轻快, 不管遇到什么事,他总有办法让自己想开一点, 不大会钻牛角尖, 因此也鲜少会做这种困兽似的梦。


    冥冥中,却又好像有什么在不安地催促着他, 要快点醒过来, 快点醒过来……


    陆必行挣扎着, 突然,身后仿佛有什么东西倒了,他自由了,陆必行回头, 见方才捆住他的, 是一座巨石罗起的丰碑, 轰然倒下,落地化作了尘埃,他有点惊骇,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然而梦里来不及细想,本能地往前跑去——


    强光刺进了他的瞳孔, 他的双脚落了地。


    医疗舱已经修复了他劈开的指甲,也将他未能完全代谢的麻醉药中和掉了,按理说,他的身体是最佳状态,可不知为什么,陆必行就是觉得心跳得很快,胸口那一点地方不够用,心脏东突西撞,他胸闷得想吐。


    “陆老师……陆老师醒了!”


    陆必行猛地抬起头,发现自己在银河城的地面指挥部里。


    “陆老师。”图兰出现在他面前的通讯视频里,她好像正在行进中的机甲里,脸上带着硝烟之色。


    陆必行一见她,断片的记忆立刻清晰了,额角青筋暴跳,泥人也带三分土性,何况他只是比较有修养,并不是真的一点脾气也没有。


    但他仍然不习惯对人口吐恶言,因此只是冷冷地瞪着图兰。


    图兰不知该从何说起,一开口,她下意识地回避了重点:“方才撤离难民的时候,总长所在机甲出了一点小故障,因脑震荡进了医疗舱,医疗舱在对他进行全面扫描,发现他大脑里有一个肿瘤……”


    陆必行皱了皱眉:“严重吗?”


    “还好,”图兰声音很轻柔,几乎有点低眉顺目的拘谨,神态不像女将军,倒像个第一天上班的小护士,“小手术就能解决,只是总长身体一直不好,年纪又大了,恐怕会卧床一阵子,希望您能暂代总长职务……”


    图兰居然用了敬语,陆必行心里“咯噔”一下,打断她:“你把我放倒了多久?总长回来了,那林呢?”


    图兰哑然。


    陆必行与她对视片刻,蓦地站起来,就在这时,通讯视频中,图兰所在机甲发出警报:“能量警告,能量警告——”


    “卫队长,他们后路被封,要狗急跳墙了,可能想强行突围!”


    “突你妈!”方才还柔声细语的图兰脸色蓦地一变,露出了血气,“海盗不死你们自己死!”


    “卫队长,四分之一个航行日外,海盗先锋正在向我们冲过来。”


    图兰正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陆必行,突如其来的紧急战事简直救了她一命,立刻心无旁骛地投入到战斗里:“收到,火力预备,第四军团——福柯带人守在跃迁点‘573’……”


    陆必行站起来,一把推开紧跟着他的卫兵,直接用他的权限调出了指挥中心记录在案的所有命令往来。


    他一目十行地扫过纷乱的战报——大批七星系难民入境,林静恒下令引爆跃迁点……从未用过的秘密航道坐标泄露,反乌会海盗从天而降……


    反乌会来得太快,闯进秘密航道时,那里只有黄鼠狼和独眼鹰两支小巡逻队,加起来只有二十八架小机甲和两架中型机甲,这两支巡逻小队生生将凶残的入侵者拖了二十分钟,等到增援,目前几乎全部失联……


    为了阻断海盗来路,周六带着他负责的巡逻队,总共十四架机甲,闯进海盗阵营,用自己的机甲引爆了秘密航道……


    陆必行的阅读速度向来像个超人,然而此时,那些字他分明全都认识,意思却怎么也看不懂。


    他不得不扣着字眼,逐字逐句地去分析句子的主谓宾——


    独眼鹰……失联。


    周六……引爆了秘密航道……


    引爆了……


    引爆了……


    所以,林静恒呢?


    “陆老师!”卫兵一把扶住他。


    陆必行好像个死机的人工智能,挣了两下没能挣开卫兵的手,只好下意识地冲着对方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卫兵被他这一笑吓得魂飞魄散:“你……你需不需要一支镇定剂?”


    陆必行心里茫然地想:我能做什么?我得做点什么。


    “不要镇定剂,”他声音很小,好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顺着别人的话音语无伦次地做出回答,“总长……总长不是让我暂时……总长让我暂时干什么来着?”


    通讯视频那边的图兰不敢看他,只好喝令:“开火!”


    整个第八星系的怒火仿佛都随着她的命令倾泻而出,这一支试图突围的海盗当头撞上,立刻本能地往反方向闪避,被等在那里的福柯堵了个正着,成了炮火间的夹心饼。


    不是说第八星系的精锐已经折得差不多了吗?


    不是说这里只有仓促间从民间征来的新兵吗?


    不小心陷进八星系的反乌会海盗们,大概至死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些地痞流氓出身,在入伍前恨不能连字都不识的人,竟也能像正规军一样令行禁止。


    竟也能像亡命徒一样,仿佛再没有退路地以命相搏。


    “陆老师,你……”


    “给我接工程部。”陆必行在千头万绪中,终于艰难地找到了一个头绪,他就像个走夜路还怕鬼的孩子,拿着手电,只管照着脚下的路,左右两边,连一眼也不敢多瞟,“工程部请注意,是我,麻烦帮我确认一下,难民星舰是否已经全部降落,如果没有,联系各基地,让他们立刻就近降落,集中管理,二十个小时内,星系内整体禁空,请工程部将我军内部人员的通讯频道密钥作为基准,所有无法通过密钥的不明飞行物,全部标记击落,第八星系既然是封闭环境,一架海盗机甲也不能放跑。”


    “接社保管理部门。”陆必行冲卫兵打了个手势,社保管理部门很快接入。


    陆必行:“第七星系来的难民有多少人,给我一个大概的数字。”


    “陆老师,大致估算,恐怕在八亿人口以上。”


    “好,”陆必行点点头,“尽快给我一份个人信息采集录入计划,禁空令解除后,马上开始这项工作,同时,我需要你们提供三份以上备选的安置方案以供后续讨论。”


    卫兵胆战心惊地说:“陆老师,你真的不需要休……”


    “总长让我代理他的职务,我不能掉链子,”陆必行淡淡地说,他抱着这句话,像是抱着他的金科玉律、人生准则……也像是抱着一根救命的稻草,“财政和规划部门的负责人有没有受伤?没有的话,请他们立刻来见我,第八星系紧急封闭,意味着未来我们只能自给自足,我们自己的经济生态都脆弱得不堪一击,又多出来八亿人口……”


    他说到这,像是终于打开了思路,觉得整个第八星系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要考虑、要解决的事太多了,简直坐都坐不下去,陆必行深吸一口气,猛地站了起来:“别跟着我,劳驾给我一点提神的东西,浓茶、咖啡、舒缓剂……什么都行。”


    第八星系的突发事件带来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陆必行连坐下喝一口水的功夫都没有,他在吓傻的各部门之间连轴转着,把每个人都浑浑噩噩地调动起来,跟着他,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专注于眼前的问题。


    直到二十个小时之后。


    周六炸跃迁点炸得很及时,将大部分的海盗主力都拦截在外,工程部和愤怒的自卫军联手,把闯入第八星系的这点人清剿得干干净净,在规定禁空时间内完成了任务。


    “陆老师。”通讯兵叫他。


    陆必行略一侧耳,另一只耳朵上还挂着联系隔壁会议室的耳机:“什么?”


    “图兰卫队长回信,海盗清剿已经……”


    陆必行不等通讯兵说完,就惯性似的吩咐:“知道了,清理战场,不要让残骸给星系内航道留下安全隐患,俘虏统一押送到第一监狱,尽快报送我方伤亡名单。”


    他说到这里,心里好像突然掉下了一枚小石子,“咯噔”一声。


    陆必行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茫然地抬起头,与神色复杂的通讯兵对视了一眼。


    报送我方伤亡名单……总觉得这句话里好像藏着一个怪物。


    他想: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陆老师,图兰卫队长想和您说话。”


    陆必行点点头,图兰再次出现在指挥所的通讯视频里。


    她将帽子摘了下来,图兰的头发天生细软,短发被军帽压得有点塌,这是她讨厌短发的原因。以前林将军很看不惯她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事上,总是抨击她的个人形象,逼她剪短,以后大概不会了。


    以后就算她把头发留到脚后跟,也没人说她像个人妖了。


    图兰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嘴唇干裂,时隔二十小时,再次与陆必行面对面,两人一坐一站,好一会,谁也没出声。


    然后图兰把军帽压在小臂上,端平放在身侧:“陆老师,我们得到准确消息,最早遭到袭击、拖住海盗的两支巡逻队,还有闯入海盗阵营,人工炸毁跃迁点的小队,都已经全军覆没,我们收集到了残骸。”


    陆必行的眼珠神经质地轻轻动了一下。


    图兰:“陆老师,对不起,我……”


    “哦,”陆必行缓缓地点点头,像个脖颈生锈的机器人,“知道了,你是说周六、黄鼠狼,还有……”


    还有谁来着?他方才看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还有……还有独眼鹰。”


    陆必行一震,忽然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图兰说出了这个名字,干脆破罐子破摔:“还有一件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林将军在撤退途中,意外与我们失联,而在域外海盗突然入侵第八星系的时候,我们收到消息,你家里的湛卢死机了。”


    指挥所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紧张地等着陆必行的反应,怕他崩溃,做好第一时间扑上去把他塞进医疗舱的准备。


    但等了足有五分钟,陆必行却并没有任何反应,依然是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甚至十分淡定地对耳机里另一个会议室吩咐了一句:“抱歉,你们稍等我一下。”


    这四十八小时内,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摧毁性的,足以将一个人的精神扎得千疮百孔,然而它们竟全都赶在一起发生了,于是织就了一张钉子床,人平躺在上面,反而因为受力均匀,而暂时毫发无伤。


    ……只要他不乱动,不去深思,不去打破这个微妙的平衡。


    图兰怀疑他这个状态根本没听懂自己的话,于是本着“长痛不如短痛”,她干脆挑明:“陆老师,秘密航道坐标暴露,我们推断,林将军他们很有可能是在撤退途中,意外遭到了反乌会的埋伏……”


    陆必行突然打断她:“等等,你刚才说什么?湛卢死机了?”


    图兰张了张嘴。


    陆必行梦游似的站起来:“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死机?很多事需要他处理呢,我得去看看。”


    说完,竟就这样转身就走。


    图兰连忙冲旁边的通讯兵们打眼色:“还愣着,医疗舱呢!”


    通讯兵连滚带爬地跑去调医疗舱,其他人正不知道该不该把代理总长直接打晕,就看见大步往外走的陆必行才到门口,整个人忽地晃了一下,无意识地抓住门框,仍然未能保持平衡,就这么跪了下去,膝盖重重地撞在地板上,一声闷响。


    “陆老师!”


    “没什么,突然脚软……”陆必行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真奇怪。”


    他抓着门框,试着爬起来,但紧接着又摔了回去,他成了个奇怪的肌无力患者,手脚僵硬如木偶,怎么都摆布不好那些关节。


    “不好意思,”陆必行几不可闻地对跑来扶他的人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图兰忍无可忍地切断了通讯。


    从这天开始,第八星系漫长的寒冬开始了。


    依靠外界物资支援的希望就此断绝,难民需要安置,民众越发恐慌。


    随着星系内经济进一步艰难起来,所有社会矛盾也井喷式的爆发,原住民对难民的抗拒情绪到达到了顶峰,甚至彼此起了小范围内的武装冲突。


    自卫军疲于奔命地四处灭火,而在这个过程中,营养针的库存逼近了警戒线。


    第八星系敏锐的走私犯后代们立刻察觉到不对,民间方才流通起来的货币再次遭到抵制,市场退化回了以物换物的阶段。


    而随后,又有大批假冒伪劣的营养针被一些“聪明人”造出来流入市场,市场秩序再一次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而后粮储告急。


    第八星系经历过凯莱亲王时代,是近万年来唯一一个体会过饥饿之痛的地方,营养针和营养膏就是政府信用,在这封闭的孤岛上,动荡和不安此起彼伏。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陆必行每天疲于奔命,他必须按时到指挥中心报道,必须保持思维敏捷、情绪稳定、条理分明,他得把爱德华总长留下的担子一肩扛了,在乱局之中,一反先前总是和稀泥式的处世风格,开始软硬兼施,甚至有几次,他放任了武装镇压。


    下班以后,他就一个人回家,关上门,除了紧急公务传唤,切断一切通讯,谁也不理。


    “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家”门口,两个跳舞机器人生锈没人打理,已经成了两坨废铜烂铁,草坪机器人有一天被雨水打湿,程序出错,每天只会在一个地方兜圈子,弄得小院里一边寸草不生,另一片荒草高耸、好像鬼宅。陆必行既不管也不修,每天熟视无睹一样地进出,杂草长到石子路上,他就自己踩平。


    图兰总怕他会一声不吭地一个人死在那屋里,战战兢兢地每天派卫兵在周围巡逻,随时用红外线窥视,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一个月后,卧床的爱德华总长终于出院了,那天陆必行正好在外星出差,图兰来接老总长出院。


    一进门,她心里就一凉――因为迎面碰见几个医生从老总长的病房走出来。


    医疗自动化的年代,需要人类医生只有一种情况,就是机器和固定程序处理不了了。


    “卫队长,”爱德华总长已经换上了便装,把自己收拾整齐,是一副要出院的模样,“这段日子不好过吧,看你都瘦了。”


    “没瘦,体脂率下降了一点。”图兰说,“最近给自己加了点训练量。”


    老总长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图兰:“我这人其实挺懒的,以前都把例行训练当工作,很不理解将军,我想,如果我是老大,没人管我,没人规定我的训练量,我肯定每天就在指挥中心翘着二郎腿发号施令,看别人挥汗如雨,那有多爽。”


    “现在呢?”


    “现在每天最大的享受就是到训练场里去,因为训练体能的时候,脑子里才能理所当然地一片空白。”图兰苦笑,随后问,“总长,我方才看见几个医生从这出去,你还好吗?”


    “坐。”爱德华总长冲她一点头,没回答,反问,“必行怎么样?”


    “不怎么样,”图兰叹了口气,“我让那个小怀特偷偷打探他有空的时候都干什么,怀特说,他在试着修复备份在他家里的湛卢系统,有空就去弄,每天准时到医疗舱里去睡,用药物精确控制自己几点睡几点起,保持身体最佳状态。他到现在没有追问过林将军的下落,没有打听过他父亲是不是有遗言,秘密航道坐标泄露缘由的调查报告传给他十几天了,系统显示他已经看过,但提都不提一句,不追责,也不提周六的事怎么处理,他好像连我那天强行放倒他的事都给忘了,我现在没有非让他拿主意不可的事,都不敢找他说话。”


    爱德华总长说:“等他回来,你让他有时间来找我坐一坐吧,我时间可能不多了。”


    图兰:“不是……脑瘤而已,手术不是已经……”


    爱德华总长平静地说:“我的基因链出现了‘波普’反应,脑瘤只是个先兆。”


    这个时代,好像没有什么是医疗舱无法解决的,就算摔断了脊梁骨,塞进去躺一阵子,也能活蹦乱跳地出来,只要不是当场脑死亡,好像无论怎样都能抢救一下。可是人类还是会衰老,还是会死亡。


    死亡就好像光、爱情和宇宙洪荒一样,是永恒而不朽的,每一次人们以为自己即将战胜死亡的时候,很快又会发现,前方依然是望山跑死马一般的漫漫长路。


    而一座山之后,往往是另一座山。


    就像“波普反应”。


    没有人知道这种反应什么时候出现,刚开始往往是一些小毛病,但很快,基因链就会开始全面且不可修复的崩溃,更换器官也好、移植干细胞也好,基因剪刀疗法也好……全都无济于事,患者的身体好像遭到了某种诅咒。


    图兰:“可是您还不到基因链崩溃的年纪啊。”


    假如不看脸,总长其实也没那么老,只不过就是卡在中老年之间的年纪,如果是太平盛世,他应该还没退休,有大把的时光可供消磨。


    可他这一生,是有方向没希望的一生,是被信仰与理想反复磋磨的一生,颠沛流离,又险些丧命于彩虹病毒,实在太苦了,衰老也好像不可避免地提前而至。


    总长沉吟不语。


    图兰低声说:“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商量好一起撂挑子吗?不能这样啊总长,他担不住的,你们逼人太甚了。”


    总长深陷的眼眶突然湿了:“那咱们都尽力吧,卫队长——图兰将军,我尽力多活一阵,多送你们一程,可是你们也要做好准备啊。”


    三天后,爱德华总长宣布病愈,重新投入工作,而陆必行出差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和他请长假。


    “我把工作都安排交接好了,万一有紧急公务,您也可以随时传唤,我反正就在家里,哪都不去,几分钟就能赶过来。”陆必行有条有理地说,“请假主要是我想要一段完整的时间,来修复湛卢系统。您知道,湛卢的数据库里有大量宝贵资料,都是战前联盟最前沿的技术,我们太急需这些东西了,而且有湛卢在,将来我们重新打通跃迁点之后,可以通过他和本体的联系,第一时间联系到林将军和白银十卫,也是安全保障。”


    总长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


    陆必行从个人终端上把请假单调出来,推进总长的个人终端里,给他签字,略带自嘲地说:“我以前老跟林吹牛不打草稿,我说我能再造湛卢机甲,给我一个实验室,我连伊甸园都能复制……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这回接触到核心的东西,才发现咱们这里毕竟是穷乡僻壤,跟联盟最前沿的技术差太多了……好了,您回来了,我忙去了。”


    “必行,”总长叫住他,艰难地说,“有些……有些事,是人力不可逆转的,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接受。”


    陆必行的耳朵自动过滤了不想听的话,聋了一样,充耳不闻地往外走去,脚步都没有停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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