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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priest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凯莱星没被炸成个球的时候, 天上飘着一打少儿不宜的去处, 是第八星系这不争气的首都星GPP主要来源。而在这些地方,曾经流行过一种名叫“龙卷风”的饮料, 是一种强力兴奋剂, 喝下去可以七十二小时不合眼, 据说反应大的,能唱着自由之歌把马拉松跑个来回, 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寻欢客死于过量引用兑酒的“龙卷风”。


    陆必行在他成年那天, 从独眼鹰那偷喝过一口,感觉太过强烈刺激, 以至于十多年过去了, 他仍然记忆犹新——就像此时一样。


    这会其实应该已经是林静恒晨练的时间了, 除了被关在医疗舱里的那几天,林将军的晨练向来雷打不动,今天算是缺了席。他枕着自己一条胳膊,灰色的眼睛微微合着, 发丝凌乱, 侧脸起伏的线条异常流畅, 嘴唇上竟有血色和水光,看上去比平时柔和了很多。


    陆必行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看着看着,心脏就变成了一个鼓槌,他这时像是刚灌完一公升的“龙卷风”,感觉自己能呼啸着到云海里游两圈狗刨, 又舍不得离开林静恒,只好牢牢地抱紧了星球引力,脑子里跳跃着一片乱七八糟的字符。


    他心跳的声音太大了,不单把自己震得快要上天入地,连浅眠的林静恒都被惊动了。林静恒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冲他竖起一根食指,叫他安静点。陆必行实在做不到,只好侧身替他挡住窗口射进来的晨光,低头亲了他的手指尖。


    低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被加冕的骑士,突然被圣光加身,走完了他漫长成长中的最后一步,以后遇到所有事都会无所畏惧。


    “林,”陆必行知道林静恒没睡着,于是很讨人嫌地凑过去,轻声在他耳边说话,“湛卢的机身真的被炸毁了吗?那我再给你做一个新的好不好?我在书上看到过联盟第一机甲的规格,军工厂的设计图已经进入第四稿了,工程队开始调机器人,等军工厂建好……哎,别笑!”


    林静恒声音有些沙哑:“你先打个草稿再说话。”


    “我可是第八星系最好的机甲设计师。”


    林静恒没有睁眼,但笑不出了——他年轻时在乌兰军校的时候,同学之间吵架互相嘲讽,惯用的说法就是“你是第八星系的某某”或者“你这是第八星系水平”,被这样骂的人往往会觉得自己遭到了很大的冒犯,接下来的反唇相讥就没有文明用语了。


    也就是说,“第八星系”是个比骂大街稍微文明一毫米的形容词。


    自称第八星系第一机甲设计师的先生温暖的鼻息掠过他耳垂,像每个说着说着人话就会吹起牛来的普通男人,嘴里开始漫无边际地跑机甲:“我还想在军工厂加入一部分‘初级机甲’,就是培训一天就能开的那种‘卡丁车机甲’,不过工程队里有个兄弟跟我说,初级机甲毕竟是杀伤性武器,就这么普及太危险了,我觉得他考虑得很周全,所以打算把‘初级机甲’作为授课教辅使用……启明星会成立一个新的星海学院,以后没准能像沃托的乌兰学院……对了,将来启明星也会像沃托一样——唔,当然人口要比沃托多,一整个星球都是包装精良的权贵太没劲了。我们也会有分层的公路和人行道,我们也会消灭车祸……启明星上有很多荒地,我可以去向总长要一块,照着你在沃托的宅邸建好吗?”


    林静恒说:“不好。”


    “那就照着我以前在凯莱星上的家建——我原来那个家很大的,收拾起来需要很多机器人,可以用湛卢作中枢系统的电子管家。”


    林静恒说:“湛卢就很吵。”


    “没事,你嫌我们俩烦,可以把我们俩一起轰出去,这样我就能和湛卢互相烦,没人打扰你了。”陆必行很快给出了解决方案,低声说,“不过……也别太经常把我轰出去啊。”


    林静恒感觉旁边的人窸窸窣窣地凑上来,试着伸出手,好像在半空中晃了半天,才落在他身上,随即又开始不老实地蹭来蹭去。


    林静恒睁眼看了他一眼,陆必行连忙管住自己的手,背后的尾巴翘起了两米高:“再给我抱一会,不乱动了。”


    林静恒轻轻地在他手背上掴了一下。


    陆必行无声地吁了口气,掌心贴着那个人的体温,他有些食髓知味,也有些心猿意马,并且觉得很对不起图兰——因为不懂事的时候大言不惭地对她吹过牛皮,不知道现在吹破的皮还有没有机会补回来。


    林静恒虽然没表现出来,但陆必行直觉自己也没让他舒服到哪去,青年科学家好像在人生道路上发现了一门全新的学科与挑战,刚翻到“目录”,就有点如饥似渴,迫切地想从图兰卫队长那里挖点教材来自我提升。


    胡思乱想了一会,陆必行的惊觉自己的思绪又有要跑偏的意思,连忙面红耳赤地拽回来。


    “等我们老了,战争也该结束了。”他说,“我就去教书、写书,写很多,讲怎么重塑联盟第一机甲,还要写一本回忆录,半本用来讲正事,剩下半本重点讲今天——我是怎么得到联盟第一男神的……”


    陆必行恨不能把从下一秒开始,一直到两个人都搬进坟墓的每一秒都策划好,光是列清单,畅想两个人以后能一起做什么,就够他嘚啵半个月的,林静恒听了个开头,感觉照陆校长这样规划下去,自己剩下那两百多年的自然寿命可能都不够用,得盼着人类再推行一次基因大改造,让每个人都能再活五百年才行。


    听他的描述,就好像这一生到头,大小波澜都将烟消云散,世界上不存在生离死别一样。


    “现在的人还爱看这种妄想故事吗……白头偕老什么的?”


    天使城要塞里,中央广场上哭泣的女神像旁边,立体屏幕上正在播放一则电影宣传片——战乱年月,天使城的娱乐消费反而比当年沃托还高,被逐出伊甸园们的可怜人们可能也就剩下娱乐了。


    文艺产业空前繁荣,一部分电影厂商们甚至因此跨越阶级,得到了进入天使城要塞的特权,叶芙根妮娅的演唱会连电子票都难求,不比一束蔚蓝之海便宜。


    伍尔夫元帅的休息室里有个望远镜,视野非常好,晚上可以用来看星星,白天可以一眼望见广场,他端着个茶杯,看完了整部宣传片,电影名叫《幸福走廊》,大概讲了一对男女分分合合的爱情故事,从二十多岁讲到白发苍苍,十分浪漫,取景于沃托——当然,沃托已经被海盗占领了,电影是虚拟背景合成的。


    “据说那部马上要上映的片子在观众里期待度很高,首映的预售票已经卖光了。”元帅的贴身秘书弯下腰,恭恭敬敬地给他续上热茶,秘书名叫“王艾伦”,两百岁出头,橄榄色皮肤,瘦高个子。


    老元帅有个怪癖,不喜欢用人工智能,身边的工作全都要用真人来做,王艾伦已经跟了他一百五十多年,照顾他日常起居,有外人在的时候,这个位高权重的秘书几乎不会说话,存在感很低,大多数时候,他比人工智能还像机器人,只在没有外人的私下场合,才会和伍尔夫元帅聊几句:“人人都焦虑明天,所以都在奢望有什么能永恒,爱情……或者随便什么别的东西;人人都想回沃托,蔚蓝之海能获得市场,不就是因为炒作花语是‘回不去的地方’吗?这部片子两样都沾,说不定能红成下礼拜天使城里所有茶话会的主题。”


    “看得很透嘛,听说蔚蓝之海培育基地有你的股权,赚了不少吧?”伍尔夫元帅似笑非笑地睨了王艾伦一眼,不等他回答,又轻轻地说,“想回沃托,可是沃托早就不是你想要的沃托了,你身边的人也早就换了一茬又一茬,而你活到白头发的年纪,就会发现连你自己也变了,你以前坚信不疑的东西都没了,理想和信仰至少崩塌过一百次,身上的器官几乎都被医疗舱换了个遍,偶尔想回忆一点以前的事,想不起来,还要求助于人工的记忆存储器,艾伦,你说可笑不可笑?”


    王艾伦壁花似的在旁边听着,并不多嘴回答,也不趁机去表什么“我一直跟着您”的忠心,让人很舒服。


    “你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占着别人身份的僵尸。他们当年叫停人类基因改造计划是对的,人为什么要活那么长?我们天生没有那么长寿的灵魂,没完没了地延长肉体寿命有意义吗?把自己活成个骨灰盒,整个社会的新陈代谢慢得好像化石,到处都是腐臭味。”


    伍尔夫元帅说着,就端着茶杯发起了呆。


    老元帅终身未婚,据说很年轻的时候传过一桩玩笑似的绯闻,但另一位当事人在联盟成立前就死了,死者为大,后来也再没有人提起了。他从英俊少年到白发苍苍,和联盟博物馆一样历史悠久,不工作的时候就深居简出,也没什么娱乐,唯一的爱好,大概就是端着一杯茶发呆,回忆他永远也回忆不完的一生。


    有人说,如果不是这些年,联盟最有前途的将军们相继出了意外,以至于军委剩的都是提不起来的废物,老元帅早就该卸任退休了。


    忽然,休息室里屋轻响了一声,紧接着,一面墙缓缓打开,墙上竟露出了一个密室。


    老人家喜静,私人休息室里是不接待外客的,除了照顾他起居的秘书,不管是谁来都得预约,谁知道居然零有玄机。


    王艾伦早有准备似的,头也不抬地从消毒柜里拿出另一套茶具,泡茶倒水如行云流水,放在几位来客面前,杯子数和人数一点不差。


    几个来客都穿着颇有仪式感的长袍,扣着特殊材质的面具,胸前居然明目张胆地露出一个人首蛇身的“女娲”剪影和反乌会的标志。这让联盟谈之色变的星际海盗竟然在天使城要塞的最核心处来去自由!


    “来了?”老元帅看了他们几个人一眼,“天使城为了照顾我们这些老东西,气温调到了26℃,你们裹成这样不热吗?”


    “我们心里满是恐惧,”一个面具人回答,“联盟之下,空气里漂浮的尘埃都可能带上监控,露出一根头发都让我们惴惴不安。”


    另一个面具人接话说:“但愿百年后,我们建成的世界没有电子恐怖。”


    他们说惯了反乌会那种“先知语”,打招呼都是一套一套的台词,尾音拖得很长,压着奇怪的韵律,说话像唱歌。


    伍尔夫一摆手:“行啦,别考虑百年后了,光荣团那帮乌合之众你们都摆不平,现在闹得组织里也乱七八糟、怨声载道,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王艾伦应声上前,抬起手腕,一道立体投影的光从他手腕上射出来,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人出现在所有人中间,目光中像是隐含忧虑。


    几个反乌会的面具人顿时吃了一惊,一时谁也顾不上装神了,七嘴八舌地说:“是亚历山大哈瑞斯!”


    “怎么回事,他难道还活着吗?”


    “活着,”沉默寡言的秘书回答,“哈瑞斯先知化名‘霍普’,之前一直藏在凯莱亲王麾下,躲在第八星系,近期,我们得到可靠消息,这个人重新露面了,正在组织内秘密寻求支持。诸位,因为你们决策失误,和光荣军团结盟,那些忘恩负义的东西占领沃托后翻脸不认人,把你们陷在八大星系里,现在又被那些地方军阀纠缠得脱不开身,组织里怨声载道,反对的声音越来越高,哈瑞斯向来很会蛊惑人心,他现在重返组织,会有什么后果,你们知道。”


    伍尔夫元帅缓缓地坐下:“我们是同盟,诸位,外面已经风雨飘摇,内部可经不起风波了啊。”


    几个反乌会的面具人沉默了片刻,其中一个上前说:“元帅,您既然有消息渠道,能给我们一些线索吗?”


    王艾伦微笑起来:“哈瑞斯先知最后的坐标位于八星系白鹭星附近,他会绕行一条民用航道穿过星际海关,根据可靠消息,组织内部有人会在第七星系迎接他。我个人建议还是不要让他公开露面,最好在八星系解决掉他,诸位说呢?”


    有个面具人脱口问:“元帅,消息准确吗?请问您的渠道到底是什么?”


    伍尔夫抬起头,年迈的双眼骤然射出鹰隼似的光,好像瞬间能穿透他的面具。说话的面具人顿觉出失言,不安地动了一下,身后两个同伴拽了他一把,他立刻低下了头:“抱歉,我不是……”


    “如果几位先生不相信我们也没关系,可以等哈瑞斯回来以后再高调和他唇枪舌战,看谁能争得过谁,”王艾伦笑容可掬地说,“我个人是很期待的——时间不早了,元帅接下来还预约了一个体检,诸位路上小心。”


    几个面具人在别人的地盘上,当然不敢造次,很快识相地离开了,密室的门重新关上,王艾伦把他们用过的茶杯放进了强力粉碎机,看了老元帅一眼,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伍尔夫问:“什么事?”


    王艾伦迟疑了一下:“您派人去接哈瑞斯,给他武装支援,又把他的行踪泄露给‘狂躁派’的狂犬病们,您到底是想帮他,还是想要他的命?”


    “哈瑞斯是个聪明人,比这群就知道喊口号的野狗强多了,而且他早年和白塔那两任叛逆走得都很近,当年劳拉格登自爆,‘禁果’和芯片技术相继失落,这么多年,这些蠢货们也没折腾出什么成果,但我怀疑哈瑞斯是知道什么的,只是因为反对女娲计划,一直不肯说。”伍尔夫说,“这个人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危险人物,就是一把年纪了,还总有些不切实际的和平妄想,跟我们也不是一条心。”


    王艾伦说:“是,理智派总是难搞一点。”


    “但也只有理智派能搅动起最大的风暴,成为台风眼。”伍尔夫说,“他太留恋田园牧歌式的幻想了,得给他点教训抽醒他,让他知道枪炮之下,信仰狗屁也不是,权力更迭必须要流血,而他只能依靠我们——话说回来,第八星系那鬼地方到底有什么魅力,让他逗留这么久?”


    王艾伦抬头看着他。


    伍尔夫的脸在阴影里,像个已经死去多时的雕像。


    “不管是什么,也一起收拾干净吧,”伍尔夫摆摆手,“省得他老想躲回去种地——那个神棍需要一点仇恨来鞭策。”


    王艾伦应了一声,随后又问:“元帅,关于第八星系和静恒,您相信哈瑞斯吗?”


    这次,伍尔夫沉默良久。


    秘书意识到自己问了不好回答的话,一低头,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


    “我希望相信。”伍尔夫说,“我希望他已经死了。”


    第102章


    这把即将烧穿新星历纪元的战火, 好不容易才燃起来, 怎能任由懦弱的犬儒主义们平息?


    所有人的血肉都会成为燃料,就像这些不知道自己已经疯狂的民众们曾为无数桩悲剧添砖加瓦一样。


    所以林静恒最好是死了。


    这样他一生光风霁月, 就能永远定格在精神的碑林里了。


    星际航道不像地面上的公路, 戳一根路标, 永远老实在那固定着,它经过的所有跃迁点、行星与人造基地、甚至星系本身, 都是在不断公转和自转的, 因此,星际坐标体系异常复杂, 用的都是动态坐标, 写出来会很长, 一般人类是记不住的。


    一条星际航道要“修缮完毕”,需要完成大量的工作——得考虑所有天体和人造天体的轨迹、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绘制星际航道图,星际航道图公开发布之后, 所有联网范围内的机甲和星舰才会自动更新, 以便在航行中指路。


    而可用于民用的星际航道还要严苛一些, 即它必须有紧急救援系统,还必须有符合规定的补给站,补给站需要跟随航道变动而变动,同时为了保证物资供应,这一系列的补给站还得紧密联系几颗供给补给的枢纽行星。


    小行星“白鹭”的轨道在几条星际航道的重要交汇点处,后来被凯莱亲王泄愤炸了, 新政府只好在原有星际航道的基础上略作修改,将距离白鹭最近的“红霞星”选为新的航道枢纽行星。


    霍普就降落在了距离红霞星很近的一个“私人补给站”里。


    所谓“私人补给站”,其实就是小黑店,属于星际违章建筑。


    趁政府修缮航道,脑子活泛的前任走私犯们就把地下航道补给站拿了出来,蹭新航道混口饭吃。新政府现在精力有限,还没有明令禁止,他们算是灰色产业。


    一般私人补给站也不会太明目张胆,提供的服务质量次价格低而已,跑短途的小商贩精打细算,如果刚好能碰到这种“小黑店”,也能省点路费。


    这小黑店的补给站里颇有些人气,但是顾客都比较没素质,所以秩序不佳,一进去就觉得乱糟糟的,机甲站的餐厅也是寒酸,里面只有一家很破的苍蝇小馆和便宜的营养膏贩卖机。桌椅自然是不够,吃惯了苦的星际行商们都坐在地上,天南海北地胡说八道,偶尔有人跟别人一言不合,双方就三姑六婆地对骂一场,但是没人动手——跑星际运输,会在小黑店补给的,都像独行的野兽,在危机四伏的丛林里自己找食吃,很知道怎么独善其身。


    霍普他们用一根营养针跟人换了一张紧巴巴地桌子,点了些便饭。


    机甲站里禁明火,所谓“便饭”,其实就是从红霞星上运来的冷藏航天盒饭,随便加热一下就端上来了,不太新鲜,有股怪味,口感堪比远古时代的飞机餐。


    旁边一个新加入反乌会的八星系技术员问他:“先知,离开八星系以后,您是怎么打算的?”


    “我们的赞助人会提供一些武力支援,”霍普说,“但那是给我们保命用的,我的意见是,尽最大努力规避战争,星际战争可不是两个小孩子吵架,吵一半拉个手又和好了,一旦按下那个导弹开关,就等于把敌友一锅烩了,逼迫每个人都非黑即白地选择一边,然后血流成河到底,那就真没法挽回了。”


    在一个所有人都杀红了眼,背着两吨血海深仇的环境里,霍普身上有种平和超脱的气质,技术员下意识地点点头:“我们跟您跟到底。”


    霍普有点慈祥地看了他一眼,又说:“光荣团背叛是意料之中的,大家在域外时相互依存,共患难那是没办法,不见得回来还能同舟共济。”


    一个反乌会的说:“我敢说光荣团在起兵之前就打算对我们过河拆桥,他们早就跟小蜂鸟要塞的叶里夫勾结好了,表面上说和我们共享资源与航道,一拿下白银要塞,立刻跟我们翻脸,直接占据沃托,又让叶里夫动用联盟力量,把组织逼出第一星系。”


    霍普心平气和地一点头:“确实,但是从根本上说,我们和光荣团的最终目标没有本质冲突,他们想要政权,我们想要的,首先是完成白塔两任先驱的遗志——破除伊甸园,解放人们的灵魂,其次是确立组织的合法地位。我认为双方是有谈判空间的,光荣团为什么抛弃我们?和组织中这些年招的那些良莠不齐、趁机搞破坏的疯子不无关系,连盟友都嫌弃的渣滓,我们有必要一定要保下他们吗?”


    技术员说:“先知,光荣团那些人能接受组织的理念吗?”


    “组织的理念有时也需要变通,陆老师跟我聊过,我觉得他的看法有道理,很受启发。一个理念,不管多正确,不能纠错和进化,那也是死水,只能成为真空里的神龛,或是腐烂发臭。社会已经发展到了星际时代,让人们穿上草裙,回归原始采集人的大草原,那是很可笑的,一些增加人类福祉的科技成果值得珍视,比如营养膏和营养针——确实,不好吃,但它们真的救了很多人的命,这种东西也要强行取缔,那不是在作恶吗?”霍普说,“我们反对的是科技与危险武器滥用,我们未来的事业,应该是推进完备的星际环保法和‘特殊领域科技成果限制法’,不是弄一堆超级兵以暴制暴,把不同意穿草裙的人都炸回地球母星。”


    新加入的技术员听完,感觉心都宽阔了,对人类命运充满了使命感。


    霍普示意大家在饭菜放凉之前赶紧吃,但他刚提起餐叉,就听见旁边有人叫道:“来了,哟吼——”


    餐厅里的人们起哄似的欢呼起来,霍普他们跟着抬头望去,原来此时正好是小黑店补给站和红霞星轨道交汇的时刻。


    只见天上的行星迅速变大,由远及近向他们“撞”过来,以极快的速度,压顶似的碾到人们头顶,身临其境,补给站上蚂蚁似的人们看到的情景恐怖又震撼,仿佛天塌了下来,气也喘不上来。


    服务员们都见怪不怪,笑嘻嘻地看着头一次见此景象的乡巴佬们大惊小怪,欣赏够了他们出的洋相,再过去把那些抱头趴在地上的胆小鬼们扶起来。


    餐桌上都有小望远镜,倍数不高,但足够用了,在红霞星离得最近的时候,能看见那行星上的灯火人家。


    霍普之前花了好几个月建起来的第一个生态农场就在这里,他特意选择这条航道,就是为了临走的时候,再看一眼他耗费了好多心血的红霞星。


    大农场上的能源塔由机器人们维系,任何时间都亮着,永不熄灭,是个地标性的建筑,霍普听见旁边餐桌上有个胖子,正手舞足蹈地对新入行的同伴说:“看见了吗?看见那个亮着的塔了吗?那就是农场,我们就是从那经过的!哎哟,那地方可美了!”


    霍普嘴角露出了一点笑意。


    是的,可美了。


    生态农场旁边有一片天然形成的湖泊,水里含有一些稀有的元素,呈现出错落有致的瑰丽的色泽,像一片液态的彩虹。周围气候温暖潮湿,气温升高后,湖水就会蒸腾起来,水汽被周遭的小山挡住,湖光山色,华丽得不可思议。


    霍普把这片地方保护起来了,修了路和临时休息点,给她起名叫“宝石梯田”。


    红霞星本来是第八星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地广人稀,但没关系,它会是第八星系第一个成功的食品供应基地,以后还会成为交通枢纽,会在不断注入的人气下活起来的。


    至于宝石梯田,霍普想,以后肯定会有人给她写诗,也许会变成个求婚圣地什么的。


    红霞星很快与补给站错身而过,渐行渐远,补给站里的人声重新嘈杂起来,餐厅广播放起了跑调的自由联盟军之歌,但很快遭到了抗议——因为前一段时间新政府成立,通讯内网初成,政府宣传过了头,听得大家有些腻了,于是没素质的运输商们开始自己组织“小型演唱会”,黄的荤的轮番上阵,互相较起劲来,听得人啼笑皆非。


    这时,霍普一个反乌会的跟班说:“先知,来接我们的人发来了消息,不是远程,人应该就在附近了,我刚才和对方确认了坐标,对方提议我们在这里等着和他们汇合。”


    “好啊,”霍普催促道,“那大家快点吃。”


    他话音没落,突然,嘈杂的餐厅仿佛被施了什么魔法,安静了,旁边那桌胖子猛地站了起来,桌子腿“咣当”一声,突兀地在餐厅里回响,霍普他们不明所以,循着众人的目光望去——餐厅大堂里接待往来客,有一块巨大的屏幕,顶上密密麻麻的列明了每架机甲的能源和检修状态,底下是机甲站外的太空实景图。


    此时,实景图上显示,一支杀气腾腾的机甲队正向他们飞来。


    这支机甲队一水的中型战斗机甲,列队整齐,都带着狰狞的武器库,可新政府的正规部队是不可能跑到这小黑店似的补给站来补充物资的!


    一个服务员手一松,滚烫的餐盒掉在地上,他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嗓子:“老板,坏了,有人来抓非法营业了!”


    这帮素质低下的客人们一听,一方面怕吃挂落,一方面正乐得趁乱吃霸王餐,有几个机灵的带头,这些人们一窝蜂地往机甲收发站跑,准备溜之大吉,补给站的主人慌了手脚,一边团团转一边跳着脚骂,补给站里所有会说人话的机器人也跟他同仇敌忾,大合唱似的跟着骂。


    “是他们吗?”反乌会里新来的技术员小声问,“是来接我们的吗?”


    “不能吧?”方才说话的人皱着眉查自己的个人终端,“我刚把坐标发过去啊,他们有这么快吗?有也不能在别人的地盘上这么明目张胆啊!”


    霍普透过屏幕,盯着逼近的战甲,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随即蓦然变色:“我们也走!”


    几个人迅速跟上四散奔逃的人们,同时,霍普一把抓住一个乱窜的服务员,对他说:“这是敌袭,不是城管,让你们老板把补给站的防护罩开到最大,然后快走!”


    服务员看神经病似的看了他一眼,撒丫子就跑,转头和补给站的老板说了。


    老板听完怒不可遏,跟他的三千小机器人一起骂道:“敌袭你个姥姥!饭钱留下!”


    “先知,快!”


    他们来时开的机甲刚好已经能源充足,被传送轨道传到了准备出发的那条线路上,霍普推着几个惊慌失措的年轻技术员上了机甲,还没连稳精神网,那一队战斗机甲已经近在眼前,呼啸的导弹落了下来!


    最早飞出机甲站的行商们乘坐的大多是破破烂烂的星舰商船,并非军用机甲,一枚导弹横扫过来,乱七八糟的星舰群顿时成了给秋风扫过的落叶堆,那些想着要逃霸王餐的人还没笑出声,就已经莫名其妙的粉身碎骨。


    此时,启明星军事总基地,林静恒忽略耳边不停旁敲侧击他为什么缺席晨练的图兰,踏上重三。


    湛卢:“先生,早上好,您今天……”


    林静恒:“你闭嘴,禁言。”


    湛卢:“……”


    六百万一克的智商也想不通问个“早上好”犯了什么罪过。


    图兰不明所以地看着林静恒放松的嘴角,心里觉得将军越发变态,欺负人工智能还欺负出快感来了。


    林静恒抬手打断她的废话:“霍普抓住了吗?”


    “还没,估计是从地下航道跑了,我们正在各地下通道和私人补给站里加强搜索。不是我说,这些小黑店是该管一管了。”图兰正说着,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一闪,她打了个手势,“第九……呸,我是八星系太空军指挥官伊丽莎白图兰,什么事……你说什么?!”


    林静恒脚步一顿。


    遭袭的私人补给站里,最先逃跑的星舰商船见势不妙,从致命的袭击里冲出来,防护罩撞上高能粒子流和碎片,拼命地奔向最近的跃迁点,抵达跃迁点的瞬间就触发了紧急报警。


    “一队不明武装突然袭击我们,快来人,救……”


    尾随而至的高能粒子炮击中了商船尾部,商船的防护罩无法抵御军用机甲袭击,它尾部的核心能源立刻自爆,在星舰尚未完全进入跃迁点的时候,它被短暂的火焰一口吞了下去。


    跃迁点稳定的能量场跟着扰动,模糊不清的画面四通八达地传了出去,直抵银河城总基地。


    霍普果断开启了机甲自加速,不经轨道,直接升空,几乎同时,补给站的轨道被整个掀了起来,而就这么片刻,仿重力系统整个失灵,机甲飞掠而出,补给站地面所有非固定物品都飘了起来,导弹残骸从机甲站顶端砸下,顶棚纸糊一般裂开,来不及躲闪的人、机器、廊柱……全都逆着光飞了起来,血肉模糊地倒映在机甲精神网上。


    而自顾已经不暇的小机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外围的防护罩被撞得警报声四起。


    霍普险象环生地躲过一枚导弹,一拳砸在了机舱壁上。


    接到紧急报警后,最近的驻军立刻做出反应,从方才与补给站擦肩而过的红霞星上飞出。


    驻军负责人来自原来的白银第九卫,手下有少量老兵,但大部分是新政府成立后刚招来的新兵。这些人大多来自红霞星,很多人是加入部队后才有了自己的身份和大名,训练不到半年,到现在为止,执行的任务基本是拖拽故障星舰商船一类,经验与战斗水平尚不足以应付荷枪实弹的武装敌人。


    可他们背后的红霞星有1.5亿刚刚安顿下来的人口,有脆弱如出土嫩芽的新生活……


    因此别无选择。


    来势汹汹的袭击者被阻挡了一下,倏地散开,与驻军遥遥对峙。


    霍普身边的反乌会跟班艰难地从已经固化的保护气体中爬出来:“先知,接应我们的人马上……”


    霍普没理他,瞳孔骤缩,透过精神网,他看见那些袭击者身后的跃迁点里,一艘巨大的重甲缓缓驶出,露出狰狞的机身,随后是无数盘旋的中型战甲。


    反乌会的标志在夜色中能烧穿人眼。


    这简直不能说是一场“战斗”,一切似乎只是单方面的屠杀。


    脆弱的驻军在突如其来的反乌会面前溃不成军,像大浪下的沙堡。


    “先知!”


    霍普不顾左右阻拦,二话不说加入了螳臂当车的红霞星驻军。


    然而于事无补。


    不到一分钟,驻军机甲队在几乎无一幸免,在猛烈的炮火下全部被击落。霍普他们的小机甲也仿佛扑火的飞蛾,防护罩崩裂,武器库着了火。


    几个反乌会的人强行要把他塞进逃生的生态舱,机甲即将自爆。


    来接应他们的人此时刚到,剧烈的能量扰动下,信号断断续续。


    反乌会的重甲部队看也不看他们这些被击落的手下败将,轰然与之擦肩而过,追着溃败逃窜的红霞驻军而去,要把空中所有的飞行物赶尽杀绝。


    透过已经快要破碎的精神网,霍普看见一枚核导终于在追杀中落在了红霞星上。


    蘑菇云绽开,尘埃瞬间模糊了红霞上的灯光,不灭的能量塔消失了。


    宝石梯田,农场,上亿人的生活也消失了。


    继白鹭之后,航道枢纽好像被诅咒过一样。


    霍普的机甲炸了,精神网断开,他晕了过去,身边的人瞬间变成焦炭,生态舱像裂缝中逃逸的尘埃,从一片飞灰中脱离。


    第103章


    霍普的生态舱飘出来的瞬间, 一架混在反乌会队伍之后的机甲悄然定位了他, 在炮火纷飞中射出屏蔽障,将生态舱那点微弱的信号盖住了, 接着, 捕捞网快速而且精准地探出, 把霍普的生态舱卷了回去。


    与此同时,反乌会的武装机甲群像是不可抗拒的兽群, 追着残兵败将, 碾向不远处的红霞星。


    红霞星恰好公转至此,离战场实在太近了。


    红霞驻军的通讯内网里, 仅剩的一个小队长来自白银九, 声嘶力竭地试图制止他失控的战友们:“散开!不要靠近行星!导弹会落在……哔——”


    他没能说完, 机甲就被一枚导弹拦腰击毁,他的声音也淹没在被干扰的杂音里,而且并没有人听他的话。因为这时,驻军的组织已经溃散, 领兵的没有了, 幸存的都是被方才老兵挡在后面的新人, 在这么个要命的时刻,深陷其中的人根本无暇深思熟虑,只会听从本能,往自己熟悉的大本营方向跑。


    任何人都没有办法苛责这些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任何人都没法要求他们在生死一线时还能想到别人、想到避免连累行星——能顾虑到的都是绝顶的英雄,顾不上的却也并非坏人懦夫, 只不过是肉体凡胎而已。


    可是不管情理是怎样,总之,他们往红霞星的方向这么一跑,就意味着把敌军的导弹也引了过去。红霞星紧急启动反导系统,但防护罩是肯定是拦不住导弹的,而初建的反导系统没有那么大的能源和武器储备,此时基本是左支右绌,越来越多的导弹穿过反导系统,落在那小小的星球上,蘑菇云开始四处开花。


    而霍普被捕捞之后,那架神秘机甲里的一群人立刻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将他挖出来,放进医疗舱。


    “还活着,应该只是精神网强制断开造成的……”


    “天哪,差点就……吓死我了,谁能想到他会往前线扎,这么大年纪了,也太冲动了,差点没法交代。”


    “一支舒缓剂应该没问题。”


    强力舒缓剂被推进了霍普的血管,昏迷的男人大叫一声,周身的肌肉痛苦地痉挛起来。


    “医疗舱程序该升级了,当他才十八吗?舒缓剂怎么还用强力的,止疼片和生理盐水呢?”


    “小心别撞头,按一下,医疗舱不要盖……人醒了吗?”


    “哈瑞斯先知,您感觉怎么样?听得见我说话吗?”


    霍普眼前一片花,挣扎着要爬起来,意识还停留在被炸毁的机甲、烧焦的同伴与淹没在蘑菇云里的农场能量塔:“不……”


    医疗舱的机械声音做出提示:“病人情绪过于激动,是否考虑镇定剂?”


    “哈瑞斯先知,你……”


    “我不要镇定剂,”霍普的手哆嗦着,猛地挥开医疗舱的注射器,踉跄着要爬起来,喃喃地说,“我的宝石梯田,我要去……”


    这时,一个男人分开众人,走到他面前,半跪下来,与瘫坐在医疗舱里的霍普视线齐平,霍普的下巴戒备地绷紧了。


    “哈瑞斯先知,”那男人说,“我是这次负责接应您的人,代号‘鹦鹉’——‘晨光起于白塔尖顶’。”


    代号和暗号是对的。


    舒缓剂像是要把他烧着了,霍普的大脑基本是停工状态,嘴唇轻轻地动了一下,几不可闻地说:“‘终将铺满阴霾之地’……你为什么会在这?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我们奉命来第八星系迎接您,没想到还没来得及赶到,先在第七星系边缘遭遇了这些人。”自称“鹦鹉”的男子直视着霍普的眼睛,这人是那种天圆地方、浓眉大眼的长相,眼窝还深,有种又深沉又靠得住的气质,他压低声音加快语速的时候,就像电影里那些神秘而正直的营救者,从黑暗深处摸索到倒霉的主角身边,让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我们谎称自己奉‘那一位’的意思,来调查白银十卫的传言,他们则说得更含糊,声称他们来第八星系是为了追杀组织里里的叛逆,我一听就觉得不好。”


    霍普抬头看着他,“鹦鹉”的眼睛真诚得像一面澄澈的镜子,里面装了一个丧家之犬似的老男人。


    “我担心他们说的人就是您,于是以第七星系最近常有联盟军出没,假意寻求保护,请求对方顺便送我们一程,没想到他们的目标真的是您,要不是您身上有传感器,今天我们差点就没法交代了。”鹦鹉沉声说,“哈瑞斯先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知不知道到底是谁出卖了您?”


    霍普没回答,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判断出他们的目标是我,为什么你先前没有给我任何提示?”


    “什么?”鹦鹉先是一愣,随即陡然变色,“我之前紧急联系过您的联络员,让您立刻离开,我还和联络员约定了新的接应地点,联络员呢?我还想问您为什么不走呢!”


    联络员在他们机甲第一次遭袭的时候,就意外从破口里掉出去了。当时太混乱了,而霍普的全部精力又都在岌岌可危的红霞上,没太注意他。现在想起来,当时被炸开的缺口似乎是位于机尾部分,而那里好像恰好储备了几台生态舱。


    巧合吗?


    “您可以查询我们的通讯记录,”鹦鹉说,继而想起了什么,又叹气说,“但……确实,不管什么记录都是可以仿造的,如果先知您自己不愿意相信我们,这些都没用。先知,您能不能好好想想,那位联络员是什么身份,你们是为什么决定让他来做联络员的?”


    联络员是启明星基地里,跟他一起被林静恒俘虏的反乌会老成员,他们被关进地牢之后,那个联络员是最早认真听他说话的人,出逃途中,也是他自告奋勇要担任联络员,沿途照顾众人。


    但这又说明什么?


    也许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联络员出卖了他。


    也许是眼前这个自称“鹦鹉”的男人在误导他,催眠他把罪名都推到死者身上。


    又或者,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天使城要塞里那个老疯子早埋下一颗棋子在他身边,让他这么险象环生的死去活来一次,对他死心塌地——否则他凭什么能在这种情况下活下来?到底是他命大,还是别人处心积虑?


    霍普因为断开精神网而受伤的大脑一阵阵地疼起来,他周身的软组织多处受伤,可怕的舒缓剂后遗症还没有散去,但这都比不上他一片冰冷的胸口。


    这世界上还有谁能相信?还有谁是朋友?还有谁在坚持最初的信仰?谁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就在这时,机甲里响起尖锐的能量警报,霍普茫然地抬起头,见机甲正中央屏幕上,一队突然杀出来的战甲机群蓦地通过紧急救援通道,直接截住了反乌会,像一把骤然伸出来的长刀,直接从中间挑破了反乌会的队列。


    反乌会还以为第八星系这个闹着玩的政府所谓“驻军”都是红霞星里这些软柿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队伍被一分为二,而对方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战队机动让人眼花缭乱,反乌会整齐的阵营豆腐似的被切了数刀,顿时露出了乱相。


    而第一波短兵相接之后,硝烟后的机甲战队露出真身——是第八星系自卫军的太空军,而总指挥机甲重三赫然在列。


    林静恒亲自来了!


    霍普倏地站了起来。


    这个该死的航道报警系统有用!他想,如果不是红霞星恰好离得太近,哪怕之间隔了一个跃迁点,也不至于这么惨,工程队那几个月没有做无用功!至少他们现在赶来,还能救下红霞上的幸存者。


    鹦鹉:“通知我们的人,准备撤!”


    霍普:“不,加入第八星系自卫军的通讯频道,听我说……”


    众人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好像集体认为他还是需要一针镇定剂。


    鹦鹉顿了顿:“哈瑞斯先知,您知道频道密钥吗?”


    霍普:“……”


    随后他蓦地提高声音:“那就请求建立通讯,我有话要和……我的朋友……”


    霍普堪堪保持着最后一线理智,把“林静恒”三个字咽了下去,换成“我的朋友”,可他还没说完,重三上湛卢的精神网已经毫不藏拙地铺开了,即使被旧重三的机身所限,这把曾经的联盟利刃也依然让人触目惊心。


    湛卢精神网扫过的地方,所有人机对接端口全都震颤起来。


    霍普所在的小机甲驾驶员差点没稳住,几个备用驾驶员连忙上线,狼狈地维持住了精神网,同时躲开对方角度刁钻的高能粒子炮。这还不算,粒子炮之后,导弹随即追至,一瞬间,机甲的速度加到极致,重力系统失灵,霍普整个人被甩进了一团保护性气体里。


    “闪开!”


    “小心!”


    “怎么回事?天,白银十卫的传言是真的吗?”


    “将军,”图兰在通讯频道里说,“如果反乌会里有联盟叛徒,会不会认出湛卢?”


    “反乌会为了这个人,出动了一支有重甲的军团,这个会先知语的霍普还真是深藏不露,”林静恒冷冷地说,“我现在躲躲藏藏还有意义吗?”


    “陆校长错了,”图兰声音有些发硬,仿佛是狠狠咬着牙关的,“我也错了。”


    他们甚至都或多或少地认为,霍普这个人是有一定的可取之处的,甚至偶尔有大家都是朋友的错觉,觉得这个大叔虽然总是神神叨叨的,但他和反乌会那些疯子不一样。


    然而事实胜于一切——他和那些人有什么不一样呢?


    现在看来,这个人之所以留在八星系,也只不过是等待时机而已,谁知道他们那神经病组织内部是怎么争权夺势的。


    往更坏的方向想,这个人浪费这么长时间,说不定想看看林静恒这个死而复生的联盟凶器有什么底牌,现在大概看清了,他们并没有底牌,他大可以把这份大礼高调献出,作为自己的资本。


    对了,临走他还要毁掉红霞刚刚落成的生态农场?这算什么?


    “不给敌人留下一颗粮食”吗?


    红霞星对他来说,只是个打发时间的积木吗?


    他真的叫“霍普”吗?


    “他总喜欢把人往好处想,”林静恒说,“你又是什么情况?天使这种角色,不能没有,但是有一个就够了。”


    图兰说不出话来。


    说来真是奇怪,第八星系这么个鬼地方,要什么没什么,却居然能自带温柔乡的效果,每个在这里逗留时间长了的人,都容易乐不思蜀,不知不觉就会软了不该软的心肠——花天酒地不求上进的独眼鹰是这样,心狠手辣连长官都坑的第九卫队长是这样……甚至连林静恒自己都是这样。


    “该来的总会来,”林静恒沉声说,“先专注当下吧,图兰卫队长。”


    鹦鹉反应很快,在双方开始交火的瞬间,立刻抗命,转身当起了逃兵,第一时间溜到了反乌会队伍的边缘处。


    交战双方都发现了这架乱窜的机甲,导弹立刻追了过来。


    鹦鹉带来的几架机甲立刻从几个不起眼的方向冒出来,刚好挡住了霍普他们,冒死替他们顶住炮火,打起掩护。


    这种不惜一切的保护在激烈的交火中给了他们一线生机,鹦鹉大声下令:“加速,加全速!”


    霍普听见高能粒子流来回撞击着机甲防护罩,发出大量的电磁干扰,让机甲里所有广播的声音全是沙哑走调的。疯狂逃窜中,机甲的重力系统完全失灵,霍普被黏在凝固的保护性气体中,依然给震得七荤八素。机甲上一个备用能源被导弹扫了个尾巴,幸亏驾驶员反应快,将备用能源及时卸载,备用能源堪堪在安全范围线上爆炸,巨大的冲击波将断尾的机身往前推去,硬是把他们险象环生地推入了一个跃迁点。


    反乌会在扫描与跃迁干扰方面的科技水平超过联盟,同理,他们防追踪,反远程扫描的方面也技高一筹,穿过跃迁点的瞬间,驾驶员就冷静地在跃迁点内部放了屏蔽器——对方一定要扫描他们,还是能扫得到,但是总要耽搁一会,只要有这么一点耽搁就够了,因为那两边打得正热闹,一时半会分不出精力来追杀他们。


    机甲连续跃迁数次,将战火与喧嚣一起甩在身后,他们落入一片寂静的宇宙中,机甲的航行渐渐稳了下来,护在所有人身边的保护性气体重新气化,通过通风口,青烟似的被吸走。


    鹦鹉转头看向霍普:“哈瑞斯先知,从你不告而别开始,你们就不再是朋友了,你还想找他们解释吗?”


    霍普闭上了眼。


    “启动远程通讯,密钥是……”鹦鹉不再和他多废话,转向机甲驾驶员,“把刚才军用记录仪拍到的一切传给艾伦先生。”


    红霞星上,大规模的机器人搜救队被投放到地面,被撕裂的大气层中,混乱的电荷们在未散的致命尘云上碰撞出闪电,照亮了阴霾的焦土,一切沟壑与夹缝都无所遁形。


    加密的战役实拍记录传到了遥远的天使城要塞,被数台超级计算机一个画面一个画面的分析,黑暗深处的眼睛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在十六个小时后,一份详尽的报告落到了王艾伦手上。


    清瘦的男人面色严峻,大步走进伍尔夫的休息室:“前锋突击方式似曾相识,进行模式分析对比后,确认与曾经的白银第九卫吻合度高达85%以上。”


    “白银第九卫,”伍尔夫低声说,“伊丽莎白图兰,那不是家犬,是一条喜怒无常的母狼,刚刚一口咬碎了李的喉咙,第八星系里谁能让她卖命?”


    “指挥舰是一架老旧的重三,”王艾伦说,“我们根据战役记录,用‘六分位’法估算了它的精神网区间,正负误差不超过1%,它的精神网范围远超过重三标准,甚至远超过军委现役超时空重甲……”


    伍尔夫几不可闻地说:“他带走了湛卢的机甲核,白银要塞的那个是个虚张声势的假壳子。”


    王艾伦:“他还活着,并且骗过了伊甸园,但白银三的几个核心工程师一直在天使城服役,也一直在我们监控之下,并没有……”


    伍尔夫缓缓地扶着桌子,老态龙钟地站了起来:“核心工程师跟在我身边,如果通讯全断,他们以我所在、军委所在位置重建联络中心坐标——他一开始设计我来当这个‘中心’,但显然,后来开始怀疑我了……这么多年,人人都以为他是联盟中央一枚愤世嫉俗的棋子,连我也想不到,‘禁果’会在他手上。陆信有他一半的心机,也不至于落到那个下场。”


    “太可惜了。”王艾伦说,“林静恒。”


    “你说什么,林静恒?”消息同步传到了反乌会。


    继而经过星际海盗间互相安插的卧底又泄露到了沃托,炸遍了光荣团的大本营:“林静恒!”


    陆信的旧部、小蜂鸟要塞的叶里夫掰断了一根汤匙:“林、静、恒。”


    第104章


    怀特被厚重的防护服压得直不起腰来, 只能看地——他所在的地方, 恰好是一颗导弹落下的位置,地面凹陷出一个坑, 冲击波将周遭一切建筑扫成了渣, 从这里要走出十几公里, 才能看见人类尸体的残骸。


    幸存的居民只能转移,红霞星和白鹭、凯莱与北京β一样, 几十年之内, 土壤里不会再开花了。


    “老师,”怀特抬头问陆必行, “要怎么复活遭受核导轰炸的星球?有技术吗?”


    “有, 像改造宜居行星一样, ”陆必行回答,“不是所有行星都像地球母星一样得天独厚,现在每一颗宜居的行星,都是经过人工改造的, 这个改造过程非常漫长, 一套完整的生态系统中, 各种因素互相影响,很微妙,需要一代代人在星球上玩平衡术,不断互相妥协、互相修正。


    “老师,那我们换一个题目吧,我不想再研究机甲了。”


    “星球复活的题目有点大, ”陆必行说,“可能要上百年。”


    “那反导系统呢?”薄荷问,“陆总,我们来改进反导系统吧!”


    “反导系统需要大量的财力投入军工生产,我们的军工产业不完备,”陆必行说,“没有物质基础。”


    “我们能不能改进防护罩强度?”


    “能,”陆必行说,“但防护罩每单位、每提高一个能量级,都需要数十年之久,无法计数的物资投入,你们做好延期毕业的准备了吗?”


    “陆总,”黄静姝静静地问,“那要是我们继续初级机甲这个课题呢?”


    陆必行回答:“再有一个学期,完善一下细枝末节,就可以申请专利投产了。”


    这就是新星历时代的诡吊之处,创造与保护步履维艰,用尽全力才能迈一小步,而在这期间,武器的杀伤性已经呈跃迁式发展了。


    就像永远推着巨石的西西弗斯。


    “老师,”斗鸡茫然地问,“这么长时间,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呢?现在这里和北京β有什么区别吗?”


    勘测放射性物质残留的机器人们顺着凹凸不平的小路走过来,陆必行带着学生们从导弹坑边隆起的小路上走过,沉默地走进机甲重三隔离间,隔离间对每个人进行全身扫描,细致地除掉每个人身上沾的泥土和其他有害物,特殊的白雾四下蒸腾,陆必行隔离服背后的编号模糊不清。


    “我们……我们曾经在红霞星上,建立过初步的社会劳动保障和配给制度,完成了人口普查。” 他说。


    斗鸡:“所以呢?”


    “所以我们现在有死难者名单。”


    “消毒”完毕,陆必行他们走进一个小通道,身上的隔离服自动脱落。


    无处不在的湛卢跟他们挨个打招呼,因为十分礼貌,等他语速均匀地叫完每个人的敬称,不到三十米的过道,大家已经走到头了。


    湛卢这才说:“陆校长,也许您应该去会议室,总长和先生在那等您。”


    陆必行冲学生们一摆手,示意他们解散,随后推开旁边的直达门,转向会议室的方向。


    “小黄,走了!”


    黄静姝却在原地迟疑片刻,抬头看向过道监控:“湛卢,你那里有联盟白银要塞的防御系统和反导系统资料吗?”


    “有的,黄小姐。”湛卢耐心地回答,“白银要塞的防御系统是联盟顶尖水平。”


    黄静姝踟蹰着,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吞吞吐吐了一会,她问:“那……你能问问林将军,有没有我们能借阅的部分?”


    其他三个人都站住了,一起等着湛卢的回答。


    “学术资料和技术问题都未经加密,先生设置了特别权限,陆校长和诸位可以随时取阅。”湛卢说,“但相关内容非常庞杂,与陆老师先前的教学方向不一致,需要我为您做出系统性整理吗?”


    黄静姝有些惊讶地看着监控方向:“你怎么连我们学什么都知道?”


    “抱歉,这就是加密文件了。”湛卢顿了顿,“我会在十分钟后把整理过的资料发到各位的个人终端上,请先到休息室来。”


    第八星系,喜欢用啤酒瓶和暴力解决问题的空脑症少女,不知不觉中在硝烟里野蛮地长大,因为一时冲动,阴差阳错地踏上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


    而在仿佛随时准备迎接天使的天使城,与她同名的联盟之花,刚刚遭遇到一场绑架——


    林静姝从办公室回家的路上,自动行驶中的车在高层轨道上突然故障,有人黑进了她的系统,就像当时她设计刺杀格登秘书长一样,车里的防卫武器同时指向了主人。但此时林静姝身边的护卫比当年傲慢的秘书长严密得多,她身边两个护卫迅速扑上来,其中一个人用身体牢牢地护住了她,整个人被激光刀捅了个对穿,也为她争取了几秒,另一个护卫则立刻用随身的工具爆破开了车门,护着她上了轨道旁的应急通道。


    林静姝细细的鞋跟自动脱落,可变形材料的鞋底缓缓伸缩成带有强力减震功能的平底,鞋尖上翻出一道窄口,里面藏着随时可以发射的激光刀,灵便地穿过应急通道,忽然,应急通道里有什么东西若有若无地“嘀”了一声,林静姝的脚步猛地一顿,下一刻,通道一侧的钢化玻璃突然自爆,碎片晃花了人眼,护卫连忙一转身,用后背护住林静姝,这时通道旁边的一个好像故障了的服务机器人突然动了,一转头把机械手戳到了那护卫的胸口里。机械手捅入人体后迅速升温,护卫坑都没来得及坑一声,整个人一僵,直接朝着林静姝压了下去,烤肉味在通道里弥漫。


    林静姝飞快地推开身上的死人,滚烫的死人衣领的金属扣还是划过了她的手臂,她向来养尊处优,当然细皮嫩肉,雪白的皮肤上立刻留下了一道明显的红痕。


    通道两侧所有机器人全都诡异地转动角度面向她,团团把她围在中间。


    林静姝放开烫伤的手臂,抬手一按鬓角,露出了伊甸园发言人似的公式化微笑:“是哪一位?情绪药剂不够用了吗,怪我不批?”


    机器人不回答,缓缓抬起激光枪口,顶住她的后背。


    林静姝摇摇头,只能无可奈何地顺着枪口的方向走,同时苦笑了一下:“一个仰人鼻息的寡妇,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替谁受过,阁下……”


    她话没说完,距离她三步远的机器人突然冲她开了一枪。


    林静姝瞳孔略微一缩,随即,那激光枪与她擦身而过,精确地命中了挟持她的机器人,正中胸口的能量电池。方才团结一致的机器人们骤然开始内讧,互相动起手来,紧急通道顿时被它们打出来的激光枪崩得乱七八糟,接着,林静姝脚下一空,脚下不知什么时候漏了个洞,刚好够一人通过,她直接从悬空通道里掉了下去。


    下一刻,夜色中黑影一闪,一辆机甲车近地飞行而过,刚好接住了她,敞篷的机甲车里在她落下的一瞬间就喷出了保护性气体,遇人迅速凝固,把她保护在中间。林静姝愕然地一抬头,机甲车前排坐了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手指如飞地在个人终端上操作着什么,另一个回过头来,冲林静姝一抬手,做了个脱帽的假动作——即使他并没有戴帽子。


    “美丽的女士您好,”男人的声音轻快活泼,透着一股“我天天把自己帅醒”的得意劲,“我是白银第三卫,卫队长托马斯杨——不是那位‘托马斯杨’,这个托马斯杨更英俊潇洒一些——今天来特别客串您的护卫骑士,希望得到您的五星好评和一个微笑。”


    林静姝脸上疑惑神色一闪而过,还是十分端庄且随和地给了他一个微笑。


    自称第三卫队长的托马斯杨猛地扭过头,在他同伴的肩膀上重重地砸了一拳:“有没有将军冲我笑了一下的感觉!”


    被他打了一拳的人皱着眉回道:“那你可能是活不长了——林小姐您好,我是白银第三卫泊松杨。”


    他的目光在林静姝烫伤的手臂上停留了一下,紧接着,机甲车的车门向一边翻起,一只机械手露了出来,冲她的伤处喷了无色无味的药剂,落在皮肤上微凉,立刻舒缓了灼伤和疼痛。


    林静姝这才发现,两个人长得很像,虽然神态气质大相径庭,依然能看出来是一对双胞胎。


    还不等她道谢,泊松杨就蓦地一抬头:“小心。”


    机甲车剧烈地哆嗦了一下,让过了一发高能粒子炮,林静姝扭头往下望去,见另一辆机甲车竟从步行街上穿过,倏地一闪就不见了去向,然而紧接着,夜空中冒出一圈机甲车,前后围堵住他们,一言不发就动起了手。


    托马斯杨低声笑了起来:“看来将军的消息看来是让一些人坐不住了。”


    林静姝心口重重地一跳。


    沃托联盟议会旧址,此时已经被海盗光荣团占领,重新修缮过,将“联盟议会”改成了“光荣帝国总统府”。


    原本的碑林被荡平了,地面上铺了特殊材质的砖,闪烁着金属的光泽,上面停满了近地机甲车。


    一排机甲车飞快地冲进停车场,整齐地停成一排,簇拥着中间一辆普通的悬浮车,接着,悬浮车上下来一位中年男子,这人宽肩窄腰,穿一件黑风衣,嘴角抿得很严,长相颇为严肃,他是帝国的掌权人,自封的大总统。


    “大总统,叶里夫将军替您接通了。”


    大总统一边往里总统府里走,一边飞快地点了一下头。随从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用自己的个人终端连通了叶里夫这位曾经效忠于联盟的陆信旧部,叶里夫的半身人像鬼魂似的飘在大总统身边,穿着睡衣,皮笑肉不笑地对大总统说:“怎么,那位联盟所有受虐狂的梦中情人,让你也夜不能寐了?”


    “要先下手。”大总统不跟他扯淡,“林静恒不是甘于蛰伏的人,他现在还躲在第八星系,肯定是因为一些原因无法召集白银十卫,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我们必须在他羽翼丰满之前动手。那地方我鞭长莫及,你呢?”


    叶里夫面无表情地说:“我的人手都在沃托附近,你不是知道吗?”


    “我是说你那些老战友,”大总统说,“散落在八大星系里的。”


    叶里夫的神色越发冷了下去:“如果陆信知道我现在正在和你勾结,他能从那个无头碑林地底下跳出来打爆我的头,你让他的人给你当枪使,去收拾林静恒?林静恒再白眼狼,那也是联盟竖在碑林里的堂堂上将,是陆信一手带大的,你他妈脑子有问题吧,想什么呢?”


    大总统不以为忤,目光鹰隼似的穿过叶里夫的脸:“竖在联盟碑林里的人?不一定吧,将军,白银要塞到底是怎么毫无还手之力地被炸毁?我们又是怎么如入无人之境地接管沃托?你的老战友们有没有追问过你?你没法回答吧……那现在答案不是有了吗?”


    叶里夫倏地抬起头。


    大总统嘴角一弯,他不笑的时候颇为器宇轩昂,很有个稳重的政治家样子,一笑起来,脸却有些歪,无端多了几分险恶,他一字一顿地说:“林静恒上将,向来是我们伟大光荣帝国最忠诚的朋友。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给他送功勋,一手把他扶上了军委高层。五年前,更是配合他演了一出‘金蝉脱壳’,帮他及时脱离了联盟这个腐败集团,他的回报也很有诚意——为我们提供了秘密进入第一星系的途径和白银要塞的后门。怎么样,叶里夫将军,你觉得这个故事说不说得通?”


    叶里夫:“你也太歹毒了。”


    “该歹毒的时候不能心慈手软,”大总统语重心长地说,“将军,如果‘真相’不是这样,当时在小蜂鸟要塞的你,真的就很说不清了,更何况你后来还稀里糊涂地帮我们出兵对付过反乌会的疯狗们,你也不想彻底失去你的老战友们吧?”


    叶里夫说不出话来。


    陆必行一走进重三的会议室,就觉出了气氛紧绷,听见林静恒正在和爱德华总长说的话。


    “……我已经用备用中心紧急召唤了白银十卫。无论如何,我现在都应该已经暴露在联盟与各方武装的眼皮底下了。我必须提醒诸位,三大海盗组织,其中两支以前被我揍过,一支我最近揍过,他们听了这个消息,一定不会太高兴。而我不告而别,联盟也可能会视我为叛逆……”


    总长听到这,正要说什么,被林静恒一抬手打断了,这男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尊老爱幼,据说当年在联盟议会也是这么嚣张,非常招人恨。


    “这场战争打得这么捉襟见肘,每个失去伊甸园的民众都痛不欲生,痛苦和愤怒一开始会带来众志成城,但时间长了,则会变成对联盟政府软弱无能的憎恨,联盟现在解决不了海盗,急需要一个坏人来转移内忧外患的矛盾。” 林静恒目光一垂,看着满座忧心忡忡的脸,他惯常面无表情,但目光往下看的时候,一侧的眉会习惯性地轻微翘起来一些,看起来尤为冷酷无情,“说这些,我是想提醒诸位,你们现在要代表第八星系政府做一个选择——我可以把白银九从第八星系自卫军里分离出来,带他们离开八星系,这样,虽然诸位需要重建第八星系的军事防务体系,但被我连累的概率也小得多。或者我仍留在这里,公开宣布八星系由白银十卫接管守卫,我可以接着保护你们,但是八星系也会因为我,而走上各方势力争相打击的风口浪尖——总长,我说清楚了吗?”


    爱德华总长绷着脸,眼角“突突”地跳,红霞星的突发事故在第八星系掀起了轩然大波,十分钟以后,他要代表新政府,对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与后续解决方案向民众发表公开声明。


    发言稿还躺在他的个人终端里,而林静恒临时把他们劫持过来,逼他在十分钟之内选择第八星系未来的命运。


    “我……”老总长焦头烂额地抹了一把冷汗,“林将军,能不能让我考虑一下?”


    “那您最好快一点,”林静恒说,“毕竟白银十卫和想除掉我的人都在赶时间。”


    爱德华总长被他一句话说得更焦虑了,这时,秘书快步进来,一边手忙脚乱地给老总长整理仪容,一边小声提示:“直播平台准备好了,时间快到了。”


    爱德华总长局促地一点头,抬脚正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林静恒:“林将军,那么……您真的从未背叛过联盟吗?”


    林静恒听了这个问题,皮笑肉不笑地一抬嘴角,陆必行直觉他下一句准不是人话,连忙从门后面走进来:“总长,如果白银十卫背叛了联盟,当时海盗进犯沃托的时候,联盟政府根本不会有回转余地啊。”


    不但不解释,还要冷嘲热讽的拉仇恨专家林将军不忌惮得罪爱德华总长,但是比较怕得罪这个自动认领代言人的陆必行,因此老老实实地收回了冷笑,正襟危坐着没吭声。


    第105章


    一直在旁边没吭声的独眼鹰等总长他们走了以后, 才慢吞吞地开口说:“你这是让总长选, 是当出头的椽子,还是阴沟的耗子。”


    林静恒不置可否地一耸肩。


    “你知道他会选什么, ”独眼鹰说, “这个世界上, 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凑合混吃等死,随便活一活再随便死, 但没有人能见到光之后, 再主动退回淤泥里,你何必逼他这么紧——还有你, 陆必行, 你什么时候变成白银十卫的发言人了?”


    陆必行默默地走到林静恒旁边, 虽然没有当着他爸的面动手动脚,但悄悄在桌子底下伸出一只脚,碰到了林静恒的鞋尖蹭了蹭,倒也不是想干什么, 就是想碰碰他, 这个症状特别像强迫症, 属于“林静恒强迫症”——只要看见人在那,陆必行要是不过去摸一把,就得抓心挠肝的难受:“将军,快提携我一下,给我个发言人的任命状。”


    “别闹。”林静恒用脚尖轻轻地拨了他一下,又人模狗样地说, “我要是需要暂时离开第八星系,你打算怎么办?”


    陆必行反问:“你不是说有我的地方,你不管走多远都会回来吗?”


    独眼鹰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二位,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自己还不知道呢?”


    “怎么会,”林静恒给了他一个颇为温和的假笑,“陆兄,我相信这点起码的自知之明,你还是有的。”


    独眼鹰怎么听怎么别扭,总觉得林静恒又在讽刺他,但又一时挑不出毛病来,七窍生出了一套茫然的烟。


    林静恒看着老波斯猫炸了毛,才略微收敛了一些:“我启动了白银十卫的通讯备用中心,就是天使城要塞的伍尔夫元帅,按照正常情况,白银十卫会在收到消息后分头集结汇合,考虑到联盟各地目前太空航道几乎都是瘫痪状态,从他们接到消息到赶到这里,时间不会太短,相比而言,盘踞在六七星系的反乌会先到一步。”


    独眼鹰是个不怎么读书的大混混,除了他的机甲买卖,其他事他十分孤陋寡闻,听得半懂不懂:“这么说你是联系了联盟元帅?靠得住吗,是不是该让爱德华总长出个面?”


    “‘备用中心’的意思是,以他所在坐标为标尺,不是以他这个人为联络中心——老元帅又不是我的下属,我能命令他去帮我召集白银十卫吗?万一我召集白银十卫的时候我已经和联盟撕破了脸,把老元帅夹在中间算怎么回事?”林静恒多说两句就烦了,“陆兄,麻烦你也动动脑子,再这么下去连耗子都抓不着了。”


    独眼鹰拍案而起:“你妈……”


    陆必行把桌上的茶杯往他俩中间一推,撂下脸:“二位,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自己还不知道呢?”


    林静恒和独眼鹰同时收回冷冷的目光,独眼鹰坐下还嘀咕了一句:“他先开始的。”


    林静恒用人话稍微解释了一下:“我临走的时候,把白银第三卫的卫队长和几个骨干安排进了老元帅的私人卫队,一般来说,只要伍尔夫元帅还活着,他的私人卫队就会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白银三卫队长的坐标是公开且确定的,能在极端情况下,作为联络中心坐标点——不过伍尔夫元帅执掌联盟军务两百多年,他们要是在他的私人卫队里搞小动作,应该是瞒不过他老人家的。”


    林静恒说到这,话音顿了顿,放在桌上的双手缓缓交握,手指微紧,这些日子以来,他对伍尔夫老元帅的疑虑越来越重,然而此时此刻,似乎也只能祈求一点运气,老元帅千千万万不能有问题,否则他冒险启动了备用中心,那不是要把托马斯杨他们陷在天使城?


    这念头在他心里一闪而过,林静恒又飞快地把它甩了出去,事已至此,他不想让自己无谓地焦虑。


    伍尔夫元帅,年过三百,联盟的开国元勋,自由宣言重要奠基人之一,乌兰学院第一任校长,整个军委里叫得出名字的,都是他的学生……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背叛联盟?图什么呢?


    林静恒想:“但愿是我的被迫害妄想症。”


    然而,林静恒一祈祷,上帝他老人家就发笑。


    倒霉的杨氏兄弟,现在就是被陷在了天使城要塞。


    “现在这个天使城要塞,要放在古代,算是战争时期的难民营吧?都难民营了,这鬼地方到底是怎么做到地广人稀、风景优美的?附近连个住人的建筑都没有,呲……”托马斯杨试着报警,发现区域内信号被屏蔽了,一时破解不开,他刚要骂一句脏话,瞥见林静姝,又憋回去了,生硬地改口道,“……超讨厌哦,空间场也被屏蔽了。”


    泊松杨:“好好说话,恶不恶心!”


    两人一个试图突破对方的信息封锁,一个操控机甲车,好像同一个人长了两个脑袋四只手,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的机甲车飞快地躲过错综复杂如蛛丝的激光网,试图冲出去,却又被对方两辆机甲车一左一右地堵了回来,泊松控制着机甲车惊险地上浮,险些撞上空中轨道,托马斯杨“嗷”一嗓子惨叫出来:“你近地机甲车的驾照是不是买的!”


    “对啊,”泊松挖苦道,“还是买一送一,那赠品不是给你了吗?”


    “美人,我给您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泊松杨先生不单是白银第三卫的高级技术人员,他还是‘模仿林将军大赛’冠军,蝉联三届了。”托马斯杨一边贫嘴,一边也不耽误手里的事,他一把拉开激光枪瞄准器,激光横扫出去,一架对他们穷追不舍的机甲车急于躲闪,正好撞在了高空轨道上,这一下撞得当当正正,机甲车当场掉了下来,轨道从中间开裂,竟变了形——然而这平时有人往车窗外倒杯水都会报警的轨道却仿佛死了一样,此时整个开裂,它却无声无息!


    托马斯杨骂了一句:“见他的龅牙鬼,连轨道的保修也一起做掉了——这小子所有的业余时间都在对着镜子背诵将军语录,我亲眼见证。”


    话音没落,泊松猛地制动,近地机甲车陡然下沉,与一辆从暗处冲出来的追兵擦肩而过。


    托马斯杨连开两枪,第一枪是激光,精准地打中了对方机甲车底部的安全能源阀门,高温高能将那阀门表面烫得凹了进去,紧接着他打出一枪爆破,爆破弹牢牢地粘附在上面,两辆机甲车闪电似的错开,一秒钟就已经拉开老远。


    随即,爆破弹“轰”一声炸毁了那追兵机甲车的能源核,引起了更剧烈的反应,空中炸开了一个火球。


    这一次,动静终于够大了,一道遥远的激光探照灯打了过来,方才死寂的空中行车道后知后觉地启动自动检修。


    天使城要塞的内部安全监控系统很快就会发现这块被屏蔽的地方,追杀他们的几架近地机甲车见势不妙,反应很快,立刻打开空间场跑了,转瞬消失不见。


    泊松杨呼出口气,总算有时间反唇相讥:“你见证?你把脑袋插马桶里充智商的时候见证的吧?对不起林小姐,今天来得匆忙,我们缺人手,只能把我弟牵出来现眼,污染您视听了。”


    托马斯杨抗议:“我是你哥!”


    林静姝——也许是太端庄了,以至于任何时候她都严格注意自己的仪态,也许是她这个人本身有点问题,天生不知道什么叫“恐惧”。


    总之,她方才经历了一场险象环生的绑架和刺杀,裙子上还沾着自己护卫的血,但此时坐在机甲车里,脸上却既不见惊慌、也不见难过,仿佛是刚坐在那喝了一顿下午茶,目光好奇且略带艳羡:“你们是双胞胎吗?感情真好。”


    托马斯杨转头做干呕状,泊松杨冷笑,接着,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他是我人生污点。”


    林静姝低头笑出了声,然后她问:“那现在,我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吗?”


    “长话短说,”泊松杨正色下来,“您的兄长林静恒将军还活着,这个消息不久前在星际海盗面前暴露了,由于联盟通讯网崩溃,他通过我们召唤了白银十卫,但当我们接到命令,试图放出远程信号联络同伴的时候,远程信号突然中断,天使城要塞周围一圈跃迁网的信号全部被干扰了。”


    托马斯杨无缝对接道:“也就是说,天使城要塞内部,有人和海盗勾结,事先知道了这件事,在阻挡我们联络白银十卫。”


    “如果幕后黑手真在天使城,您作为林将军唯一在世的血亲,现在处境就很危险了,对方很可能会想绑架您来胁迫将军,”泊松杨说,“我们商量了一下,迅速赶过来,果然碰上了这帮孙子,幸好赶上了。”


    林静姝抬手按住嘴角,好像被这巨大的信息量震撼了似的。


    “这些事跟治安队的讲起来会很麻烦,我们最好也尽快撤离,”泊松杨说,“对方的空间场屏蔽已经失效,您有没有相对安全的地点可以暂时落脚?”


    林静姝想了想:“去我家吧,后院有私人机甲收发通道,离开大气层后可以直接进入加密跃迁点,直达伊甸园试验基地。”


    杨氏兄弟对视了一眼——伊甸园试验基地这个特殊的直达通道,应该是在林静姝那次巡视基地被伏击流产之后才建的。


    托马斯杨小心翼翼地说:“唔……不好意思,那事我们听了也非常难过,都还没敢告诉将军。”


    “谢谢,”林静姝的嘴角似笑非笑地一动,自然地岔开了话题,“我哥好吗?”


    “气色不错,”托马斯杨说,“看着不像是马上就要被八大星系合力追杀的,而且他居然和八星系的新政府混在了一起。您知道,‘混在一起’这个词对他来说就挺不可思议的。”


    林静姝笑了起来,她真笑的时候,眼睛会往上弯,碎光潋滟,露出尖尖的眼角和尖尖的下巴,整个人包在被血溅过的长裙里,却竟好像被春风拂过似的。


    “哎,不行,”托马斯杨一捂眼,“看多了您,我可没法在凡尘里活下去了。”


    “马屁精。”泊松杨说,“我们准备穿空间场,林小姐,不舒服随时告诉我。”


    机甲车尖鸣一声,冲林静姝喷出了大量保护性气体,载着他们直接穿到了格登家的后院,随即,又用那里的私人机甲,飞出天使城要塞的大气层。


    林静姝的通行证畅通无阻,他们在半个小时之内就直达了伊甸园试验基地。


    林静姝乍一看和他哥有点像,然而真正相处起来,又觉得他俩实在不像一个妈生的。


    她的话也不算多,但很会聊天,偶尔插一句,总是很随和又恰如其分的,让别人替她把大部分的话都说了,还有种跟她聊天很愉快的错觉。和她相处起来非常舒服,穿空间场的时候,看得出她很难受,但也不娇气,仍是客客气气地说不要紧,还问了不少林静恒在白银要塞的故事。


    托马斯杨这个人,很有点男版图兰的意思,也是见了好看的异性就找不着北,一时脑热,问什么说什么,把林将军在白银要塞那点日常琐事卖了个底掉……也不知道是谁每天对着镜子背“将军语录”。


    就在三卫队长飘飘然,感觉自己要多一个梦中情人的时候,他们抵达了伊甸园试验基地。


    机甲对接通道层层打开,对接门上闪着冷冷的光,旁边有个装饰性的伊甸园大牌子,从上往下看,整个基地建筑整齐而干净,大大小小的车辆在研究楼中间奔波,忙碌而有序的样子。


    这基地乍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然而白银三虽然大部分时间属于后勤部门,毕竟也是职业军人。托马斯杨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通道对接门上的伊甸园标志牌——那牌子挡住了什么,以他常年和机甲打交道的经验,应该恰好是个导弹发射口的大小。


    随着机甲进入试验基地的机甲收发站,某种让人后脊梁骨发寒的第六感被惊醒了,越是深入,感觉就越是强烈,整个伊甸园试验基地周围像是笼罩着一层诡异的气场。杨氏兄弟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疑虑。


    几个研究员模样的人早似乎是得到了林静姝要来的消息,早已经等在了机甲收发站门口,恭恭敬敬地引着他们往里走,除了一句“林小姐”之外,没有人再说多余的话,没人问一句她身边为什么会跟着两个陌生人,甚至连眼神都不往他们俩身上走,完全当他们不存在一样。


    托马斯杨瞥了泊松杨一眼,用眼神问他:这是真人吗?


    泊松杨看着林静姝的背影,皱着眉摇摇头:他们都不抬头正眼看她。


    按理说,伊甸园试验基地的保密等级极高,如果不是他们走特殊通道,外面还应该有重兵把守才对,会理所当然地不盘问陌生人的消息吗?只因为他们跟着林静姝?


    可……林静姝不只是格登家对外的傀儡代言人吗?


    双胞胎无声地互相交流。


    泊松杨皱眉:“她第一次听说将军还活着的时候,反应也不太正常,太冷静了。”


    托马斯杨:“对,连难以置信的过程都没有,直接就接受了,好像早知道一样。”


    泊松杨悄悄地捏起手指,做了个特殊的手势:“还有她遭遇绑架时,身边的护卫也很奇怪。”


    护卫和保镖大多是领薪水为雇主提供服务的,能尽忠职守已经很不容易了,而那两个护卫当时的反应像死士一样,毫不犹豫地为她而死,忠诚得简直反人性。


    能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舍己救人的现象不是不存在,但这样的人,要么是真英雄,要么是对被保护者感情极深。


    可是英雄之所以为英雄,就是因为罕见,林小姐神通广大,命中率百分之百吗?而如果说护卫舍命保护她,是出于私人感情,林静姝的反应又不太像……她谈笑如常,好像不是死了两个人,而是报废了两个类人的人工智能。


    “这里所有设备与通讯都是自己单独的,不受天使城要塞的管辖,”林静姝说,“周围的跃迁点全部经过加密,你们可以用这里构建远程,不会被拦截。”


    托马斯杨暗暗在泊松手肘上拍了一下,冲他很小幅度地一摇头:毕竟是将军的亲妹妹。


    随即他若无其事地问林静姝:“远程通讯一旦建立,发出端很容易被人扫描定位,这不会给您惹麻烦吗?”


    林静姝抿嘴一笑:“不要紧。”


    泊松杨试探着说:“也对,远程信号发出后,我们会立刻和白银第三卫其他人汇合,去第八星系,林小姐,您看看长途旅行,您是否需要准备什么?”


    林静姝一愣,随即说:“两位特意来救我,帮了我一个好大的忙,有什么我能帮你们和我哥做的,请尽管说,不过我在管委会还是很安全的,下次出门一定记得多带一点护卫。”


    “您……不打算跟我们走?”


    “我的家还在这,不能说走就走啊,”林静姝笑容可掬地说,“这边请,基地的通讯联络中心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到时候别忘了替我向我哥问好,请他多保重,将来有机会,或许我也能去第八星系看一看……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第一星系呢,真是的。”


    第106章


    双胞胎怎么也想不到, 有一天, 他俩会被迫躲在管委会的地盘上,用伊甸园试验基地的加密跃迁点发送远程信号。


    巨大的远程联络网通过无数跃迁点, 像是水中涟漪似的扩散出去, 在每个跃迁点都留有痕迹, 流落在外的白银十卫带着相应的密钥穿过这些跃迁点时,机甲就会自动读取信息, 建立双向联系建立, 而在此期间,发信人的坐标是不能变动的, 双胞胎只能暂时在伊甸园试验基地落脚。


    林静姝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很豪华的套间, 规格够得上接待联盟议会代表的, 托马斯杨一进门,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冲着镜子比了个“V”字顶在自己头上:“太豪华了, 这么客气啊!”


    泊松杨目光一闪——从小黏在一起度过中二时光的技术宅们, 几乎都玩过这一套, 互相约定一套只有对方能读懂的密码,美其名曰用来“拯救世界”……不过后来基本都是用来在打游戏和看黄片的时候互相掩护了。


    双胞胎开始用密语交流的标志,就是在头顶比“V”字的手势,一句话里,每个音节按着一个固定的算法打乱后重新排序,就能拼出一句新的内容。


    托马斯这句话的意思是:“有监控吗?”


    泊松:“我想办法检测一下。”


    “不要轻举妄动, 刚才我偷偷扫描了一下基地里的一个白大褂,他身上的辐射就像个行走的信号站,不断地跟周围所以仪器互相交互信息,一开始我以为试验基地里局部做了一个小的伊甸园,但那辐射量远远高于联盟安全标准,随后我的个人终端上提出警告,说这个东西很可能还在干扰他的脑电波。”


    “鸦片。”


    “对,鸦片。”


    “伊甸园试验园的保密级别,怎么能这么随便地收留外人?而整个基地上千研究人员没有一个提出异议,按理说林静姝不应该有这种不合常理的控制力。”


    “你相信她吗?她可是林将军唯一的妹妹。”


    “……几十年不联系的妹妹。”


    “那格登家还真是被诅咒了,你觉得老格登还活着吗?”


    “如果她真有这么深的心机,能瞒过联盟中央的所有人,得到伊甸园的权力,你觉得她会这么不小心,让我们一到基地就发现她的破绽吗?”


    “你说得好像我们马上就要被灭口了。”


    “这正是我要说的,我们是否还有必要冒险留在这?”


    “我们走了,白银十卫回复远程信号,会回复给谁,和谁建立联系?”


    托马斯杨四仰八叉地躺在云端一般柔软的大床上,惫懒地滚来滚去,目光却从乳胶枕的缝隙里钻出来,给了他兄弟一个沉沉的目光,他嘴里像没进过城的乡下兵一样,聒噪着“后悔入伍,应该好好享受生活”之类的废话,翻译过来的密文却是:“我一直想说没说,将军方才命令我们启动备用中心,天使城附近的跃迁点随后就被封,是谁反应这么快?是谁一直在监视我们?”


    他们俩一直在老元帅的私人卫队里,当初是林静恒的一封推荐信直接交给了秘书王艾伦,老元帅亲自出面给他们安排的职位,除此以外,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名不见经传的技师是白银三的人,托马斯杨自诩扮演走后门进去的纨绔衙内是本色出演……


    那么……是谁?


    泊松杨的后背蹿起一层凉意,突然有种自己浸在飘满冰川的海里,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灭顶的海水,避无可避。


    泊松杨沉默了一会:“你别在林小姐面前丢人……我好几天没看新闻了,你给我几分钟安静时间。”


    他当然不是真想看什么“新闻”,这段话是硬凑的,解码之后,意思是:“林小姐会不会和鸦片有关,甚至……她就是鸦片的主人?”


    托马斯杨故作开朗地一笑:“丢什么人,将军的家人不就是我们自己人吗?”


    如果是这样,将军知道了会怎么想?


    泊松杨无言以对,为了防止屋里有监控,被人看出破绽,他只好心不在焉地坐在一边,按着自己刚才的胡说八道,打开个人终端漫无目的地翻看“新闻”。


    此时所谓的“新闻”,严格来说都是不经监管的小道消息,网络和通讯断开后,人们只能三五成群地自己抱团,一小撮人围着一个蹩脚的网络工程师,构架一个小范围内的简单网络,不同的网络间使用不同的协议,但在特定情况下,也能彼此交流,互相传播一些小道消息,非法买卖点情绪禁药之类——类似于战前屡禁不止的“地下网络”。


    可惜现在只有“地下网络”了。


    泊松杨心事重重地掠过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信息,心思却还停留在林将军这个让人心惊胆战的妹妹身上,突然,他目光捕捉到了什么。


    托马斯杨见他身体一僵,整个人重心突然前移,连忙探头去看。


    那是一段地下网络上流传的录音视频,题目叫做《你万万想不到的白银要塞沦陷之谜(内附军用记录仪视频)》。


    军用记录仪属于太空机甲的尖端技术,民间很难剪辑仿造,因此相对来说真实度比较高。


    视频里拍到的应该是一个机甲收发站,某个机甲驾驶员违规操作,离开时忘关军用记录仪了,记录仪刚好对着停在它对面的机甲,能让人清楚地看见机身型号。


    光荣团为了和平演变,占领沃托之后,经常在地下网络里自吹自擂,借以宣传洗脑,因此很多人都认出来了,这架被拍到的机甲正是光荣团大总统的座驾。


    果然,下一刻,大总统本人出现在镜头里,一般走一边和跟着他的助理说着什么,泊松杨打开个人终端上的“唇语解读器”小程序,很快扫出了对方在说什么。


    大总统说:“他在第八星系的消息,怎么泄露到反乌会那边了?”


    助理回答:“应该只是个意外,但是情况不妙啊。反乌会那群疯狗,当年被我们当垫脚石,骗到联盟给他送人头、送功勋,现在反应过来了,不知道得有多恨他。”


    大总统说:“林静恒是我们的老朋友了,这么多年,大家互相成全,才各自有今天,得想想办法啊,现在我们被堵在第一星系,鞭长莫及,你看看能不能利用联盟的残兵败将,稍微拦一下反乌会的疯狗们?”


    助理又说了句什么,然而角度关系,已经看不见他们俩的嘴了,至此,视频戛然而止。


    这消息病毒似的在交叠的地下网络中穿行,一石激起千层浪,


    是什么叫做“林静恒是我们的老朋友”?


    一小时以后,另一段附有分析报告的军用记录仪视频成了另一个热门。


    视频截取的正是林静恒在红霞星附近追杀反乌会的一段,但是没头没尾,而且很微妙地没露出反乌会的标志。只看得出两方人马在打仗,谁跟谁、为什么打,则不得而知了。


    视频底下却附送了大篇幅的分析报告,关于白银九的突击模式分析,与那架显眼的重三不合常理的精神网扫描半径。


    其实大部分人看不懂战斗模式分析是什么玩意,也不知道重甲精神网的扫描半径本来应该有多少,但接连爆出来的两条军用记录仪视频,以及一部分人言之凿凿的结论,就是让所有人都相信了——林静恒还活着,躲在第八星系,曾是海盗光荣团的内应。


    这里面逻辑是否经得住推敲,那些模棱两可的话是否真实可靠,没有人追究,民众不是检察官,没有确保证据链完整的义务。


    倘若一件事看起来是那么回事,那它就是那么回事。


    每一个因为战争而失去伊甸园的人,都好像无家可归的野狗,突然之间,固若金汤的白银要塞为什么会失守、他们的生活为什么被摧毁,都有了答案。


    在此之前,他们憎恨联盟政府无能,憎恨非我族类的海盗……而对海盗的憎恨还往往会一分为二,因为无处安放的戾气,大家还经常会因为“反乌会和光荣团谁应该负主要责任”掐上一阵。


    而在此以后,他们有如实质般的愤怒江流入海似的,整齐的转向了林静恒。


    “野狗”们集体表演了狂犬病的爆发。


    愤怒的人声很快惊动了联盟中央。


    三小时后,天使城要塞官方对外发声,说了一大堆诸如“事情仍在核实中,不会上一些人的当,贸然动兵”之类的废话。


    可这番废话里隐含的意思却昭然若揭——林静恒当时是“死”于第一星系,是在伊甸园监控下,联盟中央为了悼念他,弄出了多大动静?如果谣言莫须有,天使城难道不应该出来断然辟谣吗?


    这个模棱两可的态度,恰恰证明了林静恒确实有脱离伊甸园监控的办法!


    紧邻八星系的第七星系――


    “安将军,反乌会退守堡垒,正在增兵,所以那件事是真的吗?”


    战前,七大星系没有军事自治权,各地的驻军叫做“星系驻地中央军”,这些中央军纯属摆设,没有中央命令,不能擅自动兵,甚至开不了机甲库,一个将军一旦被派到外星系中央军,相当于被流放。


    七星系的“流放将军”名叫安克鲁,是个矮个中年人,两百岁出头,陆信旧部之一,被林静恒“打压”到了第七星系。


    这个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性情颇为随和,被流放到第七星系之后,与中央军监察会和当地政府官员都相处得很好,办事规规矩矩,是一副打算在第七星系养老的样子。


    谁也没想到,战争一爆发,安克鲁就第一时间直接带人闯了监察会,酷刑威逼监察会成员交出了军权,三下五除二拿下了武装,盘踞在第七星系。


    入侵第七星系的反乌会与其反复拉锯,各有胜负——也正是因为这边战事胶着,八星系才能趁机喘一口活气。


    “林静恒,”安克鲁轻轻敲打着桌面,“应该是真的,我收到叶里夫的传信了。”


    卫兵问:“那我们怎么办?不如干脆等着海盗和这个叛徒两败俱伤?”


    安克鲁沉吟着站起来,走到巨大的星际航道图前站定,眯着眼,缓缓吐出了一口烟:“可是据说……湛卢在他手上啊,那可是陆信将军的无双利剑,万一落到反乌会手上,我将来死后,怎么和老伙计们交待?”


    年轻的卫兵总喜欢听悲情英雄的故事,闻言一脸激愤地望着他。


    安克鲁叹了口气:“将军托在手心里养大的……太让人失望了。”


    新星历276年――后世也把这一年称为“元年”,七月底,反乌会的第一颗导弹,把第八星系拖到了探照灯下。


    反乌会重兵压境,图兰奉命亲自驻守前哨要道,以临近第七星系的小行星“中转”为基石打起自卫反击,第七星系中央军按兵不动,与反乌会停战。


    以传说中的白银第九卫为基石扩充的第八星系自卫军,对上来势汹汹的星际海盗,一交火就异常猛烈。


    八月初,行星“中转”失守,图兰假意退守航道,反乌会乘胜追击,被埋伏了一个正着,这是史上最经典的“以少胜多”一战,整场战役延续了四十八小时,全歼了反乌会一支超时空重甲军团。


    八月中旬,在七星系中央军安克鲁的默许下,反乌会大批援军从第五、第六星系赶到增援,八星系自卫军实在寡不敌众,连退十八个航行日。


    八月底,联盟内悲愤的声音越来越大,尽管林静恒从未在公开场合露面,他还活着的证据至今仍是虚无缥缈,但人们已经通过集体想象,让他复活在幻想里了,并在幻想里给他安装了三头六臂,让他成了古往今来一切邪神的化身。


    第八星系总长几次公开露面,驳斥谣言,但于事无补——第八星系,一条下水道,一个长得跟猴一样的总长,住着一帮不知所谓的人渣,谁要听他们说什么?联盟标准语,他们吐字咬得清楚吗?


    穷山恶水自有刁民,一到乱世,果然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第八星系这个盛产刁民和妖魔鬼怪的地方,趁着联盟危机,居然抱起叛逆的大腿,反人类、反社会,简直岂有此理,丧心病狂!


    七星系中央军安克鲁被沸沸扬扬的舆论逼着,终于带着武装部队和民愤来到了七八星系边缘。


    “总长,再这么打下去,物资撑不住了。”


    “如果不是红霞星被炸毁,我们本来可以在半年内缓解生活物资紧缺的情况,怎么屋漏偏逢连夜雨?”


    “各地的征兵反响强烈,每个刚安顿、刚有工作的人都争着报名入选民兵,可是总长,太空军不是陆军,不是随便培训一下就能上战场的。”


    爱德华总长病急乱投医:“陆老师他们做的那个初级机甲呢?要是实在不行,先紧急生产一批!”


    “军工厂生产力不足啊总长!我们导弹都快打空了,连七星系的中央军也来了,再这样下去,我们撑不到白银十卫赶到啊。”


    爱德华总长猛地站了起来:“我亲自去见联盟中央军!给我准备星舰,机甲,今天就出发!不是陆信将军的旧部吗?我们第八星系当年的自由联盟军也是陆信将军旧部,我这个旧部要去问问那个旧部,我们就活该等死,哪怕有理,也不能站出来替自己说句话吗!”


    “这太危险了总长!”


    “总长冷静……”


    独眼鹰在旁边听着,都被他们吵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会议室,打算出门抽根烟,却在会议室门口碰见了林静恒。


    林静恒来了不知道有多久,只是静静地在门口旁听,没进去。


    “我过来是打算说战备的事,军用物资消耗得比我们想象得都快。”林静恒不客气地从他烟盒里摸了一支,捏在指尖让他点,独眼鹰冲他翻了个白眼,还是顺手给他点上了,林静恒靠在墙上,“总长现在可能觉得,让我留下是个错误。”


    “他要是脑子清楚,就不会这么想,”独眼鹰淡淡地说,“你要是离开第八星系,域内域外,哪不能去?说消失就消失,八星系呢,也能集体消失吗?那些伊甸园里长大的巨婴们无处发泄怒火,只好仇恨八星系,我们还是众矢之的。说白了,巨婴们不敢反抗踩着他们的人,只敢仇恨不肯被他们踩的人,这道理我早就看透了。”


    林静恒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沉默下来。


    独眼鹰:“联盟中央军……”


    他只说了几个字,就闭了嘴,目光与林静恒对上,两个人心照不宣——此时此刻,七星系中央军是能左右第八星系战局的,哪怕他选择不插手,作壁上观,也能大大提高第八星系存活的几率。


    七星系中央军总司令安克鲁,是陆信的旧部,从道理上说,一百个老总长,也没有一个陆必行分量重。


    只要他们知道……


    随后,独眼鹰和林静恒又几乎同时开口。


    林静恒:“不行。”


    独眼鹰:“你要是敢利用我儿子……”


    独眼鹰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林静恒方才说了什么,夹着烟愣住了。


    林静恒削瘦了一些的脸上有阴影一闪而过,很久以前,他选择隐瞒陆必行的身世,是为了保护他,甚至在他们一起开着机甲去寻找彩虹病毒抗体的时候,他还吩咐过湛卢,如果到了危机生命的时候,就把陆必行的资料发给陆信旧部。


    可现在……


    陆必行如果知道了自己这狗血淋头的身世,会怎么想?


    他会怎么看待这一厢情愿的“保护”和隐瞒,会不会觉得他们俩这段关系都是因为……他是陆信儿子?


    林静恒想:“我怎么交代?”


    独眼鹰意外地盯着他看了一会,渐渐地,仿佛从那年轻将军晦涩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


    林静恒狼狈地躲开他的目光:“我犯得上到安克鲁这种废物面前卖惨吗?别开玩笑了,想动手就动手,我就算剩下一架破机甲,也照样收拾他们。”


    他说完,一秒都不停留,转身就走,同时联系指挥中心:“叫陆必行来找我。”


    指挥中心过了半分钟,给他回复:“将军,前线机甲损毁率过高,紧急传唤机甲技师,陆老师带着工程队去前线了。”


    林静恒头皮一炸。


    第107章


    “温度这么高, 你也不说一声, 不怕把自己炸糊了吗?”陆必行连着精神网,对旁边的小机器人报修故障, “散热板松动。”


    周六抹了一把脸, 经历了无数的战役与颠沛流离, 他早已经不是那个靠拳头摆平小弟的娃娃脸了,可能是严酷的军姿改变了他的站姿, 也可能是他天赋异禀, 三十多了,又蹿高了一点, 显得挺拔了不少。


    他已经有三十多个小时没休息了, 脸上还带着被舒缓剂凌虐过的疲惫, 仍不依不饶地追在陆必行身边,一点学习的机会也不放过:“陆老师,这是高能粒子流渗漏引起的吗?”


    “是,但渗漏不是根本问题, 检查一下你的防护罩, ”陆必行说, “看到没有,渗漏是因为防护罩的高耗能模式被禁用了——你的精神网被人入侵过吧?精神网争夺战时,人机对接端口震荡,机甲可能会产生部分功能紊乱和禁用现象,如果你感觉不对,要记得及时重置——没办法, 这个型号还是太老了。”


    周六连连点头,在手腕上一板一眼地录入记笔记。


    “这种小事不用记,专注你该专注的就好,”陆必行从精神网上跳了下来,这已经是他检修的第四十六架机甲,反复连接、又反复断开精神网非常耗神,他揉了揉眼,觉得自己大概也需要一针舒缓剂,“我昨天晚上写了一个机甲常见故障检修程序,已经转交工程队试错了,三轮过后没问题就可以装上——你们的物资怎么样?”


    “吃的肯定够,”周六说,“营养针么,一针下去俩月不用再吃别的,现在看来消耗得不快,主要是武器,图兰卫队长现在都疯了,每场战役结束之后都要求我们上传军用记录仪,放了两台电脑在那检测,一旦发现谁失误率太高……”


    周六打了个寒噤,面有菜色:“别提了,丧心病狂——能不能跟总长提一句,咱们什么时候也建一个人权保障署啊,现在都没地方投诉她。”


    “我们先保障人命,保下来再提人权,”电子笔在陆必行指尖转了一圈,消散成一把光点,回到他手腕的个人终端里,“唔,导弹问题我知道,还缺什么?”


    “机甲,”周六说,“我方机甲毁率远低于对方,但这么说吧,如果他们有一千架机甲,就算毁率90%,还有一百架,我们呢?可能被击落一架,毁率就上升一个百分点。还有驾驶员,就算机甲够多,驾驶员也不够。”


    图兰作为前白银第九卫的卫队长,本来就是战时先锋,此时与敌军兵力悬殊,她肯定要以极高的机动性取胜。


    “不瞒你说陆老师,就连我想跟上她都有困难,”周六说,“薄荷和我说过初级机甲的事,一开始我觉得这种东西太危险,现在看来……唉,什么时候能投产?”


    陆必行正在思考什么,头也不抬地说:“随时。”


    “啊?”周六一愣,“不是说他们都转移研究方向了吗?”


    “初级机甲的设计图我小时候就画过,给他们研究,是为了哄他们自己多学点东西。”陆必行说,“我小时候不能出屋,憋在家里没事干,画过一整本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虽然大部分是幻想。不过后来也有一点东西是理论上可实现的——初级机甲只是其中之一。”


    周六毛骨悚然地看着他。


    “看什么,你就没有中二病时期吗?我看你现在都没中二完。”陆必行对着机甲光洁的外表面照了一下,发现自己外衣皱了,果断扒下来拿在手里拎着,“我……”


    就在这时,他们所在武装基地的防空警报突然响了。


    周六反应极快,一把拽住陆必行,就近钻进了一台看起来比较完整的机甲里,整个机甲站里除了个别懵了的工程师,所有人躲避、上机甲、互相掩护,全都井然有序,快速且无声。


    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工程师本想尖叫,嘴都张开了,愣是没好意思开口。


    下一刻,巨大的防护罩撑起,基地反导系统发出尖鸣,有敌偷袭!


    陆必行一摆手,亲自接管了所在机甲的精神网,维修站里的机甲当然都是需要修的,他一边检修,一边口头给维修机器人说维修方案,同时,连上了自卫队的通讯频道,听见巡逻值班的自卫军在三秒之内就迅速做出了反应。


    太快了,他想。


    图兰平时开玩笑有多随和,治军就有多冷酷,裸奔都是玩闹性质,有时体罚手段已经到了严重侮辱人格尊严的地步,陆必行作为一个斯文人,其实一直是看不惯的。但不得不承认,这是有效的,所有在她手里活下来的人,都脱胎换骨过一次。


    周六:“陆老师,这架机甲的防护罩受损,无法起到保护作用,我们尽快换一架!”


    陆必行头也不抬:“不要紧——这种偷袭是常事吗?”


    机甲里响起平平板板的机械语音:“防护罩重启——重启失败——尝试第二次重启——”


    “常事,”周六说,“图兰卫队长带着我们打游击,对方跟着学,没完没了地派侦察兵,一般都是三五架小机甲一起行动,靠近也不容易察觉,跟他们比起来,反而是我们目标大。一旦某支侦查小队找到我们,上报后,就会立刻展开自杀式攻击——你明白吧?同归于尽的打法,又是侦察兵又是死士,他们根本不怕死人,也不怕损失机甲,反乌会里疯子太多了,这几天我都快神经衰弱了。”


    机甲汇报:“第二次重启失败——第三次重启——”


    陆必行把机甲调到检修模式,将个人终端连了上去,手指快得像闪电。


    周六忍不住再次开口:“陆老师,我们还是先……”


    他话音没落,高亢的能量警报响起,一发导弹穿透反导系统,直接炸在了基地中间,临时3D打印的建筑物瞬间灰飞烟灭,同时,致命的射线和粒子流扩散开。


    周六的声音陡然变了调子:“陆老师!”


    防护罩还没修好啊!


    冲击波撞飞了机甲检修站的大门,看不见的恶魔破门而入,周六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在这时,陆必行轻轻地在手腕上一压,个人终端的虚拟屏幕缩了回去,与此同时,机甲“嗡”一声轻响,防护罩指示灯陡然亮了,与冲击波短兵相接,机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防护罩重启成功,运行良好。”


    “陆必行!”周六一身冷汗,差点虚脱。


    “检修完毕,”陆必行说,“工程师编号001作业。”


    通讯频道里传来图兰的声音:“这回来的耗子有点多,二队准备支援,其他人做好随时撤离准备。”


    陆必行直接在通讯频道里问:“如果是整个星系范围内搜索,我不相信他们这么快。对方的追踪效率也太高了,反乌会对跃迁的研究一直超前于联盟,我怀疑对方能定位你们经过的跃迁点,根据这个判断你们的活动区间,再派敢死队地毯式搜索。”


    图兰差点被口水呛死:“陆老师,你怎么跑前线来了?将军同意了吗?总长允许了吗?老头还指望你接他的班呢,谁让你到前线来趟雷的!”


    “废话,我不来看看,怎么知道下一步怎么分配那点可怜的资源?闭门开会吗?总不能让一把年纪的总长亲自来吧。”陆必行说,“卫队长,别都打完了,留一台让我解剖一下。”


    图兰:“不是,你……”


    她还没来得及说句完整的话,通讯频道就被干扰了——反乌会的惯用伎俩。


    陆必行伸手一摸机甲的机舱壁:“宝贝,刚检修完,你能行吗?”


    小机甲里没有人工智能,当然无法回答,精神网闪着萤萤的光,被陆必行推上轨道,似乎要更近距离地接触这场战役。


    周六察言观色,忽然说:“陆老师,我觉得你情绪好像不太对。”


    陆必行回头看了他一眼:“明显吗?”


    周六摇头:“不明显,直觉。”


    “准,以后赌球就找你当参谋,”小军事基地的反导系统因为小,反而比星球上的灵敏得多,炸得人工大气层一塌糊涂,扫过机甲的“微风”全是杀人不眨眼你的冲击波和粒子流,陆必行骤然将机甲提速,“我现在对联盟不爽极了,可是启明星上除了忧国忧民的老头老太太,就是下属跟晚辈,不能发脾气,也不能在他们面前发表过激言论……他妈的。”


    周六:“……”


    文明标杆陆老师刚才说了句什么?他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疑心自己耳朵该检修了。


    高空敌人立刻捕捉到了他这架离群的小机甲,在陆必行将要脱离机甲轨道时,一炮轰了过来,陆必行骤然掉头转了一个巨大的偏角,随后猛地加速,撞进敌人阵地中。


    敌人这段时间习惯了图兰狼群似的打发,完全没料到这里还有个不听指的,仓皇下,同时有三四架机甲朝他放了导弹,陆必行走位十分风骚的从两枚导弹中穿过,紧接着关闭动力,发了一记高能粒子炮,晃花了对方的眼,同时,失去动力的机甲猛地往粒子炮反方向沉,正好让过身后紧追不放的追踪导弹,两个方向的导弹炸做一团,同归于尽了。


    在机甲高能警报的噪音里,周六听见陆必行略微咬着牙,低声说:“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他。”


    这时,被干扰的通讯频道恢复,图兰快疯了:“陆必行!你给我回来!”


    “收到,”陆必行在敌阵前转了一圈,转完之后,并不接着逞能,飞快地退回自卫军之后,将个人终端接在了军用记录仪上,快速读取着方才收集到的各种数据,“反乌会的机甲性能明显优于我方,但驾驶员素质一般,缺乏临阵变通能力——建议适当降低导弹的精度和重量级,牺牲一点武器质量,以保障供给,图兰卫队长,可接受吗?”


    图兰大言不惭地说:“你就算给我块板砖,我也能正好打进他们喷气口里。”


    陆必行接着说:“初级机甲的图纸和制造程序我已经修订完毕,从原有机甲生产线上,调配一点资源就够用,生产多少,我会按照机甲损毁率、新入伍人数和生产线生产力统筹安排……但也许即使这样,还是撑不到白银十卫赶到,那我建议,烧个‘防火带’出来。”


    图兰:“什么意思?”


    “就是阻断通道,古时候护林员为了预防森林和草原大火,通常会把一定区域的植物预先烧干净,人为制造一个没有易燃物的防火带,这样如果一个方向着火,火烧到防火带,就会因为缺少可燃物而不再蔓延。”


    通讯频道里的图兰和周六异口同声:“你说跃迁点?”


    如果星舰和机甲是交通工具,那么跃迁点就是路。


    没有能够折叠空间的跃迁点,动辄以光年计算的星际距离是走到死也走不完的。跃迁网是大航海时代,百代人共同完成的奇迹,就是在这个基础上,人类才能不断探索空间的外延。


    “对,伟大的跃迁点,从上一个旧星历时代开始,我们就像集体认知水平停滞了似的,开了近一千年的倒车,除了娱乐和与个人享受有关的事,所有科技水平都在倒退,至今还在吃大航海时代的老本。”陆必行低声说,“如果实在撑不下去,我们就分批撤走几个靠近前线的星球居民,然后引爆跃迁点,把第八星系变成一个进不去也出不来的孤岛,省得蠢病传染过来。”


    通讯频道里所有人集体沉默——打仗的时候炸毁几个跃迁点不算什么,甚至都不影响跃迁网正常工作,事后再修复就行,可是陆必行说的这种炸法不同,这是要直接改变宇宙空间“地貌”。


    联盟太空法令里明确规定了,这种行为视同于叛出联盟,是反人类和反社会的重罪。


    “不、不是,”周六这个前走私犯结结巴巴地问,“这是……要自立门户,把第八星系变为域外吗?”


    陆必行温文尔雅地反问:“有什么不可以吗?”


    “早他妈该这么办了,”图兰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陆总,我就喜欢你这种平时不找事,一搞就大事的人才,今天回去要是将军找你麻烦,我来罩你!”


    陆必行客气地笑了一下,没有戳穿卫队长这个膨胀的牛皮。


    “卫队长,远程扫描到附近有大队人马。”


    “今天星象不吉利,”图兰低声骂了一句,“注意掩护地面人员,准备撤!”


    临时基地的地面人员早在空袭时就做好了撤离准备,图兰一声令下,所有能起飞的机甲有序起飞,其他人员就近进入生态舱,黏上其他机甲的捕捞网。还没有完成检修的机甲只能忍痛抛下,图兰心疼得快哭了。


    她心似滴血,下手于是尤其狠,方才纠缠不休的几支机甲侦察兵小队瞬间被她冲击得七零八落。然而随后,重重的精神网压了下来,一支反乌会的超时空重甲团突然出现,前锋的小机甲兜头遭到了精神网冲击。


    图兰:“操,陆老师你先……呲啦……”


    通讯干扰再次袭来。


    陆必行一皱眉,感觉到精神网剧烈地震颤起来——对方重甲的精神网辐射范围太大,而这台机甲实在是个老牛破车,人机对接口实在不太稳定,在被入侵的瞬间,动力系统又失灵了,而这架方才在检修的机甲没有备用动力!


    紧接着,粒子炮扫了他的机尾,机甲顺着粒子炮横飞了出去,敌军立刻发现了他机甲的问题,一炮打了过来。


    图兰要救已经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间,陆必行在人机对接口不稳的情况下,再次将行进的机甲切换到检修模式,周六差点给他跪下。


    失去动力的机甲匀速直线撞向导弹,机甲里一边响着刺耳的警报声,一边精神分裂似的平静地汇报:“动力系统尝试重启——”


    “嗡”一声,周六以为他们当头撞上了导弹,下意识地闭了眼。


    就在这时,机甲的动力重启成功,几乎在恢复的一瞬就急剧转向,与导弹擦肩而过。


    周六悬起的心从半空中砸下来:“太险……”


    还没落到胸口,这惊险的操作直接导致机甲散热板烧穿,动力彻底报废了。


    周六:“……”


    他觉得自己需要心脏病药。


    “唉,”陆必行叹了口气,“不行早说啊,这回要准备跳生态舱了。”


    然而敌人不给他跳生态舱的机会,紧追不放,下一刻,机甲再次发出能量警报——正前方跃迁点有剧烈能量反应,有大规模机甲在前,他们被堵在了中间!


    随后,高速下也没看清前面来了多少敌军,巨大的捕捞网就黏着大量保护性气体迎面打了上来,机甲仿重力系统失效,两人都飘了起来。


    周六急忙作为备用驾驶连上精神网,准备硬抗一波精神网攻击。


    陆必行诧异地想:“反乌会学会活捉了?”


    失去动力的机甲像飞进蛛网的小虫,迅速陷了进去,被强行制动,下一刻,通讯频道恢复,陆必行听见图兰尖叫:“将军!”


    将……军?


    突然从天而降的林静恒出乎了双方的意料,反乌会方面对他的畏惧是骨子里的,没来得及动手,先自己吓破了胆,还以为自己一脚踩进了陷阱。


    战势陡然天翻地覆。


    与此同时,失控的小机甲被捕捞网拖入了重甲机甲站台,飘起的陆必行和周六一起掉了下来,听见湛卢熟悉的声音说:“代将军转达他的问候,陆校长,他说您艺高人胆大,以后不用开机甲了,用易拉罐糊个战车,点一根‘二踢脚’就能上天了。”


    陆必行爬起来,无奈地弹了弹灰,断开精神网,从小机甲上跳下去,两台医疗舱已经等在了门口。


    陆必行:“我不用……等……”


    医疗舱并不理会他的拒绝,先是乖巧地绕到他身边,随后猝不及防地伸出几只医用束缚机械手偷袭,强行捆住他,把他硬塞进了医疗舱——就像当年他在小行星带对林静恒干的事一样。


    周六腿一哆嗦,吓得连忙自己爬进了医疗舱:“我自己来,自己来。”


    陆必行:“湛卢,我要跟他说话!”


    湛卢:“他拒绝。”


    陆必行吐出一口气:“好吧,那告诉他我爱他。”


    湛卢沉默了一秒,随即转述道:“他说‘滚’。”


    陆必行:“那替我联系图兰卫队长,让她跟将军解释。”


    湛卢又沉默了一会,回答:“图兰卫队长表示嗓子哑,失声了。”


    陆必行:“……”


    刚才哪个王八蛋说过要罩他的!


    陆必行艰难地试着在机械手里挣了一下——医用束缚,伟大的机械力量,连林静恒都能捆个一动不动,别说他了。


    陆必行想了想:“湛卢,你替我问他,把我捆成这样,是想对我为所欲为吗?”


    这一次,湛卢没回答,可能是又被禁言了,随后,医疗舱盖落了下来,把陆必行彻底关在了里面,一个口罩落下来,封住了他的嘴。


    “将军,”“失声”的图兰在通讯频道里对林静恒说,“对方开始撤退。”


    “追,”林静恒说,“全部击落为止。”


    图兰:“但陆老师刚才说给他剩一架……”


    她话音没落,湛卢突然打断:“先生,远程扫描到一队不明武装在靠近。”


    林静恒一皱眉。


    图兰立刻吩咐:“前锋暂时回撤!”


    她话音刚落,一支机甲战队陡然出现在反乌会身后,乍看像一支实力雄厚的援军,还不等图兰的前锋调头,新来的不明武装势力就突然开火,在所有人意料之外,他们抄了反乌会的后路!


    第108章


    “什么情况?”图兰莫名其妙地说, “将军, 这是你带来的援军?”


    不等林静恒回答,她又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想:“唉, 看起来很有钱的样子, 肯定不是。”


    “图兰, ”林静恒说,“你表演失声表演了一半, 还带中场休息的?”


    图兰:“……”


    林静恒:“不管他们!”


    他们这边追击在后, 而新来加入战局的不明武装堵在前面,反乌会撤退途中当头被炸了一拨, 指挥舰不幸粉身碎骨, 剩下的乌合之众没头苍蝇似的失去了组织, 被八星系自卫军从后面追上,逐个击落。


    一架慌不择路的反乌会机甲离群,试图缩小自己的目标,还不等他趁乱脱逃, 湛卢的精神网就扫了过来, 驾驶员一声不吭地掉了线, 备用驾驶员连忙一拥而上,拼命要夺回精神网,林静恒却直接用精神网打开了机甲上的广播:“当俘虏还是想死?”


    几个备用驾驶员愣了一秒,随后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他们选择死。


    域外,人类文明所不及之处,那里的每一颗行星都不是宜居行星, 这些自然的信徒们只能住在冰冷的人造基地里,从海洋与绿地上被放逐出去,面对茫茫无所依的宇宙。


    没有真正在信仰和宇宙里挣扎过的人,不会理解他们这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林静恒干脆利落地成全了他们,在他们反扑精神网时,直接远程打开了机甲上的强力气压装置,几秒之内就能把机甲里的空气全部抽干,几位宁死不降的英雄顿时成了眼球爆裂、死状凄惨的尸体,机甲被重三快速捕捞。


    新武装加入战局后,不过短短片刻,反乌会几乎全军覆没,残兵败将被清理一空。八星系自卫军迎面撞上了不明武装。


    对面一水的超时空重甲,华丽得能闪瞎人眼,两厢对比,八星系这一头活像丐帮出行。


    双方谁也没有先吭声,就这么僵持住了。


    “先生,”湛卢说,“对方其中一部分机甲的人机对接口没有‘缝隙’,人机匹配度为100%,驾驶员不是人工智能,就是芯片改造人。”


    是海盗自由军团吗?


    林静恒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他无端想起了之前在凯莱星附近缴获的那个贩卖“鸦片”的人造空间站。


    图兰试着给对方发送了一个通讯请求,但石沉大海,对方没有接。


    随后,这支神秘武装的队伍一分为二,后队变前队,为首几架机甲从这条通道里缓缓撤出,在林静恒他们眼皮底下,匀速穿过了最近的一个跃迁点,就这么走了,剩下的机甲一动不动地保持在原位,和八星系自卫军大眼瞪小眼。


    图兰:“这是‘一二三木头人’的太空版本吗?我看……要不然轻轻打他们一下试试?”


    林静恒默许了这个暴力分子的建议,图兰于是把“轻轻”的一记高能粒子炮冲着最前面的一架机甲轰了过去。


    然而,随着这一记高能粒子炮在那防护罩上消弭,更奇怪的事发生了——只见这些一动不动的机甲突然集体交出了精神网权限!


    从精神网的视角上看,就像一阵风吹过,一片蜡烛渐次熄灭一样。


    一个自卫军先锋小心地上前,接管了其中一架机甲的精神网,往这些古怪的机甲里窥视:“报告长官,机甲性能良好,武器库满载。”


    图兰问:“驾驶员呢?”


    先锋回话说:“机甲内没有生命迹象。”


    湛卢插话:“也没有可交流的人工智能。”


    图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刚才开机甲的是谁,鬼吗?”


    开机甲的确实是鬼——他们足足花了十几个小时,自卫军和工程队不遗余力,连被关小黑屋的陆必行都给放出来了,像拆炸药包一样,小心地这五十架崭新且性能良好的超时空重甲拆完,在每一架重甲上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被拉出来的时候,全都是统一靠墙的姿势,站着死的,死因不明。


    就好像古代志怪故事里,在一瞬间被集体摄走魂魄了一样。


    每个尸体后颈都有生物芯片,芯片与“鸦片”很像,但又有细微差别,取出来的时候,芯片已经全部失活,无法检测。


    而机甲的武器库也如最先登陆的先锋队员所说,除了方才轰炸反乌会用掉了一点,几乎都是满载的。


    重甲满载是什么概念呢?


    当年林静恒把臭大姐两个备用物资库打劫一空,为安全起见,把重要军用物资全部装在了一架重三上,还差一点没装满。


    图兰觉得自己做梦一样,一天以前,她还以为这次运气不好,要损失十几架正在维修不能升空的小机甲,心疼得死去活来,一天以后,就跟中了五百万一样,一支精锐的超时空重甲团从天而降,发了!


    这五十架重甲非常的新,技术含量远非林静恒那架老旧的重三能比,可以说,比当年的联盟湛卢,也就只差了个智能机甲核而已——重甲确实一般都自带人工智能,但这批机甲来路诡异,如果有人工智能,林静恒他们恐怕也不敢放心用。


    由于第八星系目前没有生产重甲的能力,他们现有的重甲都是通过各种渠道缴获的,把家里那一堆寒酸的破烂归拢个遍,也没有这个阵容豪华。


    海盗自由军团,他们最初就像一帮小丑,不知道哪弄来一堆小破机甲,质量和外观都参差不齐,在第八星系拓展业务的时候,还跟毒巢那种非主流邪教组织合作,显得特别不上档次,与其他两大海盗势力相比,近乎于东拼西凑的草台班子。


    可是每一次相见,自由军团的装备都会往上爬一个层次,这跃迁式的发展背后有什么,细想起来,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从开战到现在,不过一年多的时间,鸦片在联盟内部到底已经肆虐到什么样的地步,才能让这个幕后毒枭像核爆一样敛财?


    “之前那个空间站好歹还是打下来的,现在完全就是白送了。”陆必行意意思思地凑上来,厚着脸皮,假装忘了林静恒在和他冷战的事,没话找话地问,“这个神秘人物很有意思嘛,不是哪个暗恋你的吧?是谁,你心里有数吗?”


    林静恒缓缓摇了摇头,他想起了劳拉格登。


    鸦片的幕后毒枭,一定跟劳拉……以及他本人关系非常密切的人,而这样的人实在不多。


    林静恒在联盟,日常接触的大多是军委高层,如果是他们中的某一个,一定能想办法从联盟军工厂里弄点装备出来,不至于让自由军团一开始那么寒酸。


    至于劳拉……她作为白塔负责人,名义上属于管委会。


    而林静恒和管委会之间,向来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联系就只有……


    陆必行发现他脸色不对,怕他胡思乱想,就想开个玩笑把话题带过去,他一伸手搭在林静恒肩上,动手动脚地用手指尖撩他的头发和下巴,趴在他耳边说:“将军,你看着一本正经,拈花惹草的本事可不小啊,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


    林静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陆必行一呆,林静恒的手指像是要嵌进他的骨头一样,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垂下的目光却让人莫名不安,像是透过肉身,有人在他的灵魂上抽了重重的一鞭。


    陆必行:“林,怎么了?”


    独眼鹰和于威廉他们去八星系各地联络老战友的时候,被一个老朋友出卖,让因为鸦片被劫而怀恨在心的自由军团追杀了一路。


    独眼鹰曾说,他和叛徒是出生入死的交情,曾经在同一架太空机甲里漂过五十多天……当时他嘲讽独眼鹰,口出狂言,说,就算在一个子宫里一起住过,也说明不了什么。


    他说得那么冷酷,那么斩钉截铁,就像他不会后悔一样。


    “我只有你了。”林静恒捏着陆必行骨节分明的手腕,像是捏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伊甸园试验基地,杨氏兄弟与林静姝辞行。


    “我们没想到消息会先一步落到光荣军团手上,而他们竟然用这么下作的手段。”泊松杨说,“既然林将军在第八星系的事已经人尽皆知,我们这个备用中心也没有意义了,我们打算尽快和白银三汇合,赶过去。”


    出乎意料的,林静姝没有强留他们,也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还给他们预备了一路的物资。


    “我这有一辆做好伪装的机甲,现在八大星系都很乱,路上小心一点,听说你们是后勤技术部门,打仗应该也不用冲到前线吧?所以慢一点走,遇到军事封锁带就绕路,安全为上。”林静姝嘱咐完,停顿片刻,又说,“我哥没做过那些事,我知道,会没事的。”


    这两句话说完,几乎快把双胞胎对她的疑虑打散了。


    “是啊,”托马斯杨勉强冲她一笑,“把林将军的名字和海盗那个什么大总统扯上关系都是侮辱,可是有些人蓄意栽赃,有些人听风就是雨。林小姐,联盟现在非常危险,您真的不跟我们走?天使城要塞里有内鬼,您会有危险的。”


    林静姝摇摇头,轻且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不是说了吗,会没事的。”


    杨氏兄弟再三劝她,林静姝都回绝了,无奈之下,只能自己离开,


    就在他们刚离开,距离第一星系最近的白银第一卫远程回信到了。


    “说了什么?”林静姝问。


    “没什么重要信息,”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对她说,“只是报备了自己的坐标,表示自己正在赶往八星系,原话是‘奉将军命令避开小蜂鸟要塞,我们停靠在……’”


    “小蜂鸟要塞,”林静姝打断他,“是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


    “叶里夫将军,当年陆信的旧部,有人说他一直对联盟怀恨在心。”


    “哦,很好啊,那就他吧。”林静姝一低头,像随便点了道菜一样,“陆信旧部,战争时位置微妙,连我哥都怀疑过,完美。不管是不是他,就让他来当点着的‘导火索’好了。”


    白大褂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夫人,万一他是无辜的……”


    林静姝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反问:“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白大褂哽了一下,低头再提出异议。


    林静姝:“到了兵戈相向的地步,还舍不得撕破脸,这就很虚伪了,我来做这个搅混水的坏人好了。”


    “夫人,那天使城那边呢?他们发现了您护卫的尸体和现场打斗痕迹,您本人又失踪,现在已经上了紧急头条。”


    林静姝眯起眼睛:“那我就继续‘失踪’好了。”


    这时,“小蜂鸟”要塞已经公转到了远日点的位置,叶里夫心事重重地从军事基地回到自己的府邸,心里还在想这些日子沸沸扬扬的事。


    不知为什么,那些人声讨林静恒的声音,让他想起了当年他们是怎么说陆信的。


    那些人信誓旦旦,言之凿凿,最经典的一个证据,是陆信替八星系争取权利连连受挫时火气上头,曾经脱口说过一句:“你们看看第八星系那个鸟样子,还不如交给海盗去管!”


    陆信成名太早,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不免有点狂,但他并不是一个公开场合管不住嘴的傻子。


    这话是他休假途中,乘坐私人星舰,在民用航道的一个补给站里和副官闲聊时说的,因为是私下场合,他又喝了点酒,口无遮拦了些,被一个过路的服务机器人维修员听见了。


    这位维修员是铁杆的自由宣言捍卫者,每一起正义的游行示威都参与过,像憎恨杀父仇人一样憎恨星际海盗——尽管他也没见过海盗长啥样。


    维修员听了这话,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偷偷溜回去,借由工作便利查看了陆信的顾客身份信息,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陆信”。震惊于这位手握重兵的“联盟脊梁”居然这么政治不正确,这位捍卫者又义愤又担心,回家以后痛哭了一宿,第二天咬紧牙关,在社会责任感的驱使下,拿着录音举报了。


    他们说陆信背叛联盟,背叛信仰。


    他们说他得意忘形,个人道德品格跟不上职位,野心膨胀,控制了军委不算,还妄图控制联盟议会,把联盟变成他自己家的。


    他们还说他作秀,天天给公众表演恩爱,其实和夫人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这么多年都是各玩各的——新星历时代的结婚率已经降到了15%,漫长的生命和青春让每一对冲动之下玩结婚过家家的二百五们都以分道扬镳收场。整天标榜自己专注家庭,是什么“百年伴侣”,这狗屁玩意讲出来自己信吗?


    还有什么,比揭穿神坛上人的真面目、将他拉下来再踩上一万只脚更伟大的胜利吗?


    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体现真理之威严与无畏呢?


    “给我倒一杯伏特加。”叶里夫含糊地对自己的卫兵说,“顺便去问问要塞的恒温器是不是坏了?真他娘的冷。”


    卫兵回答:“长官,实时温度显示24℃,没有异常变动,您需要医疗舱检查一下身体吗?”


    “不,”叶里夫脾气暴躁地说,“滚开,我要伏特加。”


    卫兵顺从地端来酒,给他倒了一杯,叶里夫含了一口,刺激的酒精味直冲脑门,他却忽然注意到眼前的卫兵是个不太熟悉的面孔,叶里夫把那一小口酒吐了出来,将杯子往前一推:“去给我加冰块……你以前不是亲卫团的吧?”


    “不是,”卫兵平静地说,“我以前在基地当门卫,最近您的亲卫团里有人请病假,我花钱疏通了关系才挤进来的。”


    他这么一说,叶里夫倒也有点印象,隐约想起了每天在基地门口站岗冲他敬礼的年轻卫兵,于是又放松了一些:“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用这些乱七八糟的手段往上爬,踏踏实实地赚点战功不好吗?”


    卫兵回答:“战功九死一生,不如给您当亲卫,安全,起点又高,还能在长官面前混个脸熟。”


    “我最烦你们这些家里有点臭钱的投机分子,”叶里夫虎着脸一摆手,“不走正路。”


    卫兵好脾气地笑了笑,在他酒里加了冰,没反驳。


    叶里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借着酒杯遮挡,他悄悄打开了个人终端,扫描了眼前这年轻卫兵的脸,好似漫不经心地问:“你们家是干什么的,这么多闲钱贿赂长官?”


    卫兵含糊地回答:“做生意的。”


    叶里夫垂下目光,飞快地扫过调出来的档案,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将一道警报发了出去:“做什么生意?”


    卫兵抬起头,目光正好和叶里夫撞在一起,那卫兵的眼神冰冷,瞳孔不知哪里不对劲,看着不太自然,像冷血动物。


    “芯片,”他吐出两个字,“将军,您的酒,不喝吗?”


    叶里夫个人终端上调出的档案上,年轻卫兵的证件照旁边,赫然标注了“孤儿,出生日期不详”一行字。


    叶里夫猛地从腰间抽出枪,一枪打向卫兵的膝盖:“放屁!”


    叶里夫虽然不是东西,但征战多年,本领是有的,近距离这么一枪不可能打不中,本想让对方失去行动能力再继续逼问,谁知那卫兵膝盖挨了一枪,却只是原地晃了一下,纹丝不动!


    他甚至低头看了一眼破了个大洞的裤腿,拎起长裤轻轻一抖,行动毫不受限地朝叶里夫走过来。


    叶里夫悚然一惊:“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卫兵笑而不语,扭曲的表情分外诡异,一步一步地朝他逼近,叶里夫浑身冒了一层鸡皮疙瘩,向对方连开数枪,同时忍不住再次看向自己的个人终端——按理说他的亲卫团接到警报之后,应该会在两秒之内赶到,可是……


    “别看了,将军,你的信号发不出去,监控镜头也不会拍到什么的。”


    叶里夫一直退到墙角:“你到底是谁的人?反乌会?天使城?还是光荣团那个总统?”


    卫兵的脸缓缓变形扭曲,变成了另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小蜂鸟基地无数人、无数监控镜头竟然都没有察觉到:“这问题,您可以问问地狱,别了。”


    暗杀,这是现代文明彻底崩裂的最后一条底线。


    三个小时后,换班的卫兵发现了叶里夫的尸体。


    尸体上的痕迹与监控显示,他死前曾经疯狂地向空无一物的办公室扫射,大喊大叫着什么,好像疯了,然后一枪打进了自己的太阳穴。


    从他的医疗记录里得知,叶里夫生前酗酒,同时大量服用情绪禁药,酒精和情绪药物之间的冲突是造成他疯狂的主要因素,而他的个人终端里还有大量通话记录,通话人是光荣军团的大总统。


    消息传出来,几乎同一时间,第七星系的安克鲁就通过特殊渠道收到了。


    而此时,安克鲁几乎已经站在了林静恒面前——


    九月初,第八星系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突然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支超时空重甲团,咸鱼翻身一样,骤然将反乌会一路打出了第八星系,反乌会只能向总部求援,事已至此,除了增兵,没别的办法。


    与此同时,八星系出动大批军用机甲,开始将位于交战前线附近的居民整体撤走。


    第109章


    “叶里夫自己承认他勾结了海盗, 负疚难当, 所以自杀谢罪?对,小蜂鸟要塞地理位置微妙, 光荣军团占领沃托后, 叶里夫打着‘保卫联盟’的旗号回头对付反乌会也很微妙, 所以呢?今天叶里夫微妙,明天伍尔夫元帅也要微妙, 后天大概我也要微妙了。”安克鲁吹开茶水上的细沫, 笑了一声,回头冲他的智囊团一点头, “别理这些乱七八糟的, 你们继续说。”


    “将军, 反乌会今天调动了上百架重甲,马上要开进第八星系,您看我们是不是也该行动了?”


    “不急,没那么容易, 你知道当年联盟中央逼迫林静恒解除武装的时候, 出动了多少重甲吗?”安克鲁低下头, 埋首于各项战场数据中,“再观望一阵,反乌会恐怕得再来一百架重甲才行,林静恒真那么好对付,我早出手了——话说回来,谁知道林静恒手上那批重甲武装到底哪来的, 之前难道都是扮猪吃老虎?”


    “目前我们还没能在第八星系安插好有用的间谍,但是据小道消息说,是战场缴获的。”


    “放屁,反乌会的重甲长什么样你们不知道啊?是这个型号吗?”安克鲁打断他,“林静恒这些年,偷偷在域外扎根扎得很深啊,怪不得他选择躲在第八星系。”


    “将军,”智囊团中的另一个人说,“还请您关注一下第八星系转移居民事情。”


    安克鲁正色了一点:“说说。”


    “林静恒突然把靠近前线的居民都撤离了,空间站也全部移位,我们分析,他可能是想建一道军事要塞链条,以……”


    “吃饱了撑的吗?”安克鲁彻底不耐烦了,再次粗鲁地打断这个名叫“智囊”的脑残,感觉从第七星系招来的这帮所谓“智囊”,就是为了衬托他自己英明神武的,“林静恒的优势是机动性强,特点是手里兵少,现在走的是‘以少胜多’、‘以进攻当防守’的路线,修什么‘万里长城’?你以为他跟你一样傻?”


    智囊团不敢吭声了。


    整个会议室安静了片刻,安克鲁没理会其他人,目光沉沉地落在会议桌上,片刻后,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了一句:“都撤走了?”


    “是啊。”


    安克鲁陡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来:“他妈不早说,整队!”


    方才他还说林静恒不好对付,要等反乌会“再来一百架机甲”,突然又变了口风,一帮跟不上节奏的手下面面相觑。


    亲卫亦步亦趋地跟上去,满头雾水:“将军,您不是说……”


    “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安克鲁沉声说,“还没看出来吗?林静恒这是打算撑不住了就直接把跃迁点炸了,隔离第八星系!”


    林静恒亲自坐镇前线,同时盯前线战事和居民转移两边,由于反乌会这段时间疯狂从其他星系往第八星系调兵,死缠烂打,双方已经胶着了十多天。


    前线还好,反正只要导弹充足,图兰那货反正轻易死不了,主要居民撤离,让他心力交瘁。


    要想分散风险,就得把人分成很多批次,可是一来林静恒没有那么多人手,二来也不能把时间拖那么长。但如果想要速度,用大星舰和重甲满载运人,又照顾不过来,而且这样一来,一旦护送途中出事故,死伤人数肯定不止成千上万,林静恒也好,总长也好,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他自以为了不起好几十年,才发现,原来守护真的比破坏难太多了,得有三头六臂才够用。


    十几天,林静恒几乎没有合过眼。


    陆必行刚刚把一帮撤离的居民安顿好,得知最后一批人已经在路上了,于是趁隙风尘仆仆地赶到前线指挥中心。


    一边走,还一边跟总长他们沟通星球规划。


    “不管最后我们封不封闭八星系,聚集人口都是有必要的,”陆必行说,“一来是节约星际交通成本,二来增加人口聚集效应,八星系大部分地方都地广人稀,至少百年内没有自然资源紧缺问题,等发展稳定了,人口数量上来了,再扩展居住区也可以。”


    “我知道,道理是这个道理,”爱德华总长叹了口气,“但……还是希望我们不要走到封闭八星系的地步。”


    说来讽刺,八星系的新政府成立,是基于对自由宣言的信仰,而如今,他们却要叛出联盟。


    理智上大家都承认这是对的,感情上却总是接受不了,像一帮和渣男分了一百次手还在藕断丝连的怨妇。


    其实就连林静恒也是抗拒的,只不过因为这是陆必行的提议,他没吭声而已。


    陆必行总觉得,林其实是爱联盟的,只是这种爱矛盾而深沉,压在层层的仇恨与冷漠之下,即使联盟伤透了他。


    他复杂灵魂最底层的基石,有些东西是来自于联盟、无法割舍的。


    陆必行同卫兵点了个头,刷开基因锁,直接走进指挥中心,脚步却倏地停在门口——林静恒左耳和右耳上分别挂着不同的通讯端,一边连图兰,一边连着撤民护卫队,此时难得两边都闭了嘴,他已经在短暂的间隙里睡着了。


    睡着的姿势也很正襟危坐,陆必行想象不出还有人能睡得这么端正,像某次眨眼,眼皮一合就没睁开,身上的肌肉没来得及放松,人已经没有意识了。


    人形的湛卢在他旁边,发现陆必行进来,转向他,正要说话。


    陆必行连忙冲他竖起一根手指。


    湛卢想了想,原地变成机械手形态,挂在了林静恒的椅子背上。


    陆必行无声地冲他比唇语:“你又没电啦?”


    机械手状的湛卢伸开掌心,掌心冒出两排小绿字:“我目前电量充足,但研究表明,情侣在一起的时候,人形或者类人形的物体在旁边旁听,会让双方都不自在。”


    “你变成什么都一样,”陆必行把字浮在手腕的个人终端上给湛卢看,也调成了环保的小绿字,“你存在感太高了,比宠物还爱参与主人生活。”


    湛卢绿油油地纠正道:“我没有‘参与’,我只是观察记录。”


    陆必行为了不踩出脚步声,在门口把鞋脱了下来,光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林静恒面前,半跪在他脚下。


    林静恒一只手搭在膝盖上,骨节分明,手指修长,陆必行看得心里很痒,想摸一下,又不舍得打扰,于是把手悬空,隔着两毫米,虚虚地搭在林静恒的手背上。


    椅背上的机械手略微前倾了一点,湛卢十分好奇地看着这个让人工智能费解的动作:“请问这是某种特殊的磁场吗?抱歉,我没能检测出来。”


    “……我不是在发功。”陆必行讪讪地缩回手,“情侣不是应该每天有事没事黏在一起,往一杯饮料里插两根习惯一起喝,一起浪费无数时间干一些无聊的事吗?我这大半个月,总共就跟他说过三句话,一句是‘预计能按时完成’,一句是‘安全’,唯一一句有用的就是‘我想你了’,加起来没有十五个字。”


    机械手湛卢回答:“最后一句由于当时信号干扰,这边没能收到。”


    陆必行:“……”


    如果封闭第八星系,这小小的星系孤岛也许会成为一个世外桃源。炸掉的跃迁点即便可以按着旧地图重建,要把断层的空间重新连上,至少也要上百年,留一个地下航道的开口给白银十卫,剩下的可以全部舍弃,而只留一个开口的话,即便被敌人找到,也易守难攻。


    百年后,第八星系难道会比不上乱成一锅粥的联盟吗?


    陆必行想,如果他能过上每天一睁眼就有林静恒的日子,让他干点什么都行。


    就在这时,林静恒一侧的耳机里突然传来呼叫:“将军!”


    林静恒立刻惊醒,然而他睁眼陡然对上陆必行的视线,顿时有点恍惚,茫然地呆了片刻,这种状况外的表情难得能在他脸上看见,陆必行反应很快,立刻用个人终端抓拍了下来,在林静恒伸手抓他之前,跳起来躲到了两米之外,得意地晃了晃手腕上浮起的两寸虚像:“我要拿回去建模,打印个3D的。”


    湛卢:“陆校长,根据联盟治安管理法,用偷拍照片打印3D人像属于猥亵行为。”


    林静恒哭笑不得,嘴角往上轻轻提了一下,笑了一半,又想起陆必行不打招呼私自上前线的账还没来得及算,于是又强行板起脸,瞪了他一眼。


    他接通通讯,像从未睡过那么清醒,问前线的图兰:“怎么?”


    “反乌会又在增兵,能量等级估测有一百架重甲。”


    林静恒捏了捏鼻梁,感觉反乌会爱他爱得太深沉了:“不要硬碰,先绕他们几圈,等那边人口撤完我给你增援……”


    “将军,”这是另一个通讯频道里负责撤离平民的护卫队,“七星系中央军突然动了,目测行进方向,是要绕到运送队前边。”


    林静恒略一闭眼,沉声说:“打出‘通行证’。”


    所谓“通行证”,是一种特殊的光信号,在太空中能让附近的队伍自动接收到机甲航程和乘客身份,一旦太空机甲打出这个标识,就代表它运载的是非武装平民,出于保护平民的人道主义,星际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见通行证不得攻击。


    当然,这种约定防君子不防小人,星际海盗肯定不吃这套,但七星系中央军就难免要掂量掂量了。


    “将军,”另一边,安克鲁的亲卫说,“他们好像打出了‘平民保护通行证’。”


    安克鲁有点意外:“我这辈子还真是第一次看见林静恒示弱。”


    虽说“兵不厌诈”,诡道之下,用什么手段都是很正常的,但每个人行事仍有自己的偏好和风格,有些人,即便是狡诈,也是虎狼式凶狠的狡诈。


    “他域外的朋友给他搞来了军用物资,怎么没给他顺便送点兵来?”安克鲁说着,一抬手,机甲战队从跃迁点里鱼贯而入,悍然降落在运送队的航线上,森冷的炮口扬起,八星系护卫队被迫停下,护卫机甲围了一圈,将载满了平民的星舰围在中间。


    “安将军,按照规矩,我们不能攻击非武装平民。”


    安克鲁反问:“我下令开炮了吗?”


    “将军,”图兰对林静恒的左耳说,“反乌会在往 民用航道方向蔓延,护卫队撤走没有?”


    “将军,安克鲁堵住了航道,拒绝对话,怎么办?”


    “你拦一下反乌会,护卫队还在半路上,不能让他们上民用航道。”林静恒对图兰说。


    图兰人手不足,护卫队分走了她好多武装力量,咬着后槽牙说:“遵命——但是将军,一定让他们快点,我最多能拦住反乌会半个小时,否则就要我老命了。”


    陆必行问:“这个安克鲁是什么样的人?”


    林静恒站起来,把湛卢扣在胳膊上:“安克鲁看起来没什么心计,嬉笑怒骂,有时候还有点粗鲁,但他在陆信旧部里人缘非常好。他曾经给陆信当过亲卫长,后来表现突出,被陆信放出去锻炼,本想让他攒一点军功,几年后升少将调回军委……”


    没想到,陆信自己没来得及。


    “唔,”陆必行一点头,“有时候你很难分辨一个人到底是待人真诚,拿真心换真心,还是心机深沉,手腕圆滑。”


    人们总是有些刻板印象,觉得那些看起来有点粗野的、脾气不好、甚至有点孤僻的人,都是没什么心眼的“真性情”。


    林静恒:“准备机甲——再给安克鲁发一次通讯请求,我要找他说话。”


    “林静恒。”安克鲁在僵持中扫了一眼通讯请求,摩挲着自己的手腕,他用一种自言自语似的语气对旁边的亲卫说,“你有时候真觉得这个世界不公平,同样是在前线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出身于乌兰学院还是没有出身,待遇天上地下——而乌兰学院内部也有区别,每年的‘优秀毕业生’一毕业就有军官衔,至少也是个中校,一届学生里,谁最后能拿到这个荣誉,是在入学名单上就勾勒好的。这个林上将,起点就站在别人的终点上,自己却走出一条这样的路……哈,反正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是不能理解。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


    通讯请求再次被拒绝。


    载客的星舰上,很多人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太空旅行,这些从未被伊甸园调理过的人大半辈子都是挣扎着活,几乎接近四成的人都有各种各样的心理创伤。尽管星舰相比机甲已经足够舒适,到可怕的宇宙环境还是会将焦虑、恐惧与抑郁无限放大。


    随着双方僵持的时间越来越长,气氛也越来越让人不安起来,不知是谁突然崩溃,尖叫着哭泣起来,等在旁边的医疗舱迅速做出反应,上前将崩溃的人拖走了,但群体性的恐慌已经被点燃了导火索。


    与此同时,眼看反乌会在民用航道上越走越远,图兰迫不得已,只好动手。但这并不是一个好时机——民用航道路况简单,跃迁点相对少,对游击队相当不友好,图兰硬着头皮绕路直上,穿过跃迁点拦住反乌会大军,直接打出一拨导弹。


    反乌会迅速散开,同时发现了偷袭者的色厉内荏,百十来架重甲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封锁了可供逃窜的跃迁点,直接把图兰他们瓮中捉鳖地扣在中心。


    “诸位,”图兰在通讯频道里说,“我们今天的任务不是在这歼灭他们,我们……”


    她话没说完,反乌会已经做出了反击,叠加的高能粒子炮倾盆似的落下。


    图兰:“贱人——闪开!”


    自卫军被对方的炮火压着退避了几十公里。


    “卫队长,看航道图。”


    图兰倒抽了一口气,航道上下一个跃迁点在半个航行日外,一旦靠近那里,没来得及撤走的那批平民和护卫对会进入重甲的远程扫描范围。


    “他们是被时空裂缝卡住了吗,怎么还没走?见鬼了!”


    自卫军毫无选择,只能迎着炮火而上,双方全都将火力开到了最大,通讯频道上开始接二连三地有光点熄灭——每一个熄灭的光点都代表一架被击落的机甲。


    防护罩受损的警告吵得图兰头痛欲裂:“闭嘴!”


    就在这时,反乌会好像意识到他们在保护什么,重甲队伍突然一分为二,主力持续炮火轰炸,三十多架重甲趁着图兰他们无力招架,绕过交火区,直奔前方跃迁点!


    “将军,撑不住了!”


    林静恒发送第三次通讯请求,仍被安克鲁拒绝,安克鲁既不交流,也不开炮,好像铁了心地要跟他们耗下去。


    林静恒:“导弹开路,打过去!”


    “将军,一旦我们先开火,通行证就会被视作无效……”


    林静恒不理会,面无表情地下达了攻击指令,围在星舰外的机甲陡然变队。


    安克鲁松了口气似的微笑起来:“我就说,他林静恒玩什么星际人道主义的过家家,准备……”


    就在这时,亲卫突然上前:“将军,您要看看这个。”


    安克鲁:“等会再……”


    “联盟那边传来的消息,各地‘中央军’都回应了,他们在找您!”


    安克鲁一愣。


    第110章


    与躲躲藏藏、几乎和外界断绝联系的八星系人民不同, 安克鲁从一开始就有自己的武装和据点, 在战争开始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很积极地和散落八大星系各自割据的“中央军”, 乃至联盟中央, 都建立了固定的联络渠道。


    尤其各地“中央军”, 拜林静恒所赐,当年被发配到各星系当仪仗和摆设的所谓“中央军”, 几乎全是在陆信麾下战斗过的人, 陆信死后,政治资源就此断绝, 于是天然形成了一个守望相助、共同进退的利益共同体。


    他们此时传信, 安克鲁是不能忽视的。


    秘书快步走上来, 弯下腰,在安克鲁耳边飞快地简述前因后果:“叶里夫死因成谜,死后个人终端信息又那么快被泄露,所以小蜂鸟要塞的人现在不依不饶, 坚持认为他是被暗杀的, 把现场和叶里夫遗物查了个底朝天。”


    安克鲁问:“为什么动静这么大, 查出什么了?”


    “很多,包括他死前曾给自己的亲卫队发过信,但不知道为什么没发出去等可疑的事——但这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个人终端里有一套东西,直接指控当年陷害陆信将军的, 就是联盟中央的伊甸园管委会。”


    安克鲁蓦地转过头,仿佛已经顾不上眼前的两军对峙了,他的眼角神经质地跳了起来,一字一顿地问:“陆将军是被联盟中央鸟尽弓藏的,这事还有谁不知道?”


    如果一个位高权重的人获罪而死,那么对于大多数局外人来说,要么会觉得他是罪有应得,要么会往阴谋论的方向想,认为他是权力与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不肯相信陆信背叛过联盟的人,当然会认为陆信是联盟中央一些人暗害的。


    可这终归是没有根据的臆测,没有具体目标的愤怒。


    安克鲁深吸了一口气:“你说。”


    秘书语速很快地说:“您知道,当年陆信将军执意要求第八星系的军事自治权,碰了联盟中央的逆鳞……”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样的,陆信替八星系向联盟中央讨的,只是联盟承诺过的社会福利、基建、财政支持、反导和防御体系,尤其是后面两样。因为八星系离域外太近,随时有可能被袭击,而安全才是一切社会发展的基石。


    可是伊甸园管委会不断从中作梗,由于空脑症比例太高,八星系没有构架伊甸园的条件——没有伊甸园的地方,对管委会而言,就是不受控制的蛮荒之地,怎么能把大量的社会资源浪费在那种地方?简直没事找事。


    陆信戎马倥偬半辈子,在军委说一不二,绝不是一个能慢条斯理坐下来讲政治的温和派。


    因此他直接提出来,联盟可以不给钱,承诺过的事也可以食言而肥,但八星系要军事自治,他亲自来组建自卫军。这后来引发了一场联盟各星系集体要求军事自治的大站队,陆信态度强硬,和管委会翻脸后,居然越过议会,擅自批准了八星系自主军事基地建设计划。


    “当时有人向伊甸园管委会举报,陆信收养林静恒,是为了得到劳拉格登的‘禁果’,这里面涉及大量的绝密记录与文件,包括举报人的身份和原版音频,不知道为什么,被叶里夫拿到了,现在已经公之于众。各地中央军哗然,各星系都在停火,要求天使城给个说法,否则将不再效忠于联盟。”


    安克鲁没听说过“禁果”是什么鬼东西,而且因为年代久远、领域不同,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劳拉格登是哪位,但这都不妨碍他在三言两语里抓住了重点。


    和陆信死因有关的绝密文件,突然被公之于众,各地“中央军”——陆信的旧部们,对这件事缄口不言三十年,在这么一个混乱的时间点,竟然集体哗变。


    “将军,”第八星系居民车里护卫军的负责人请示林静恒,“已瞄准敌军阵营。”


    “将军,”安克鲁的秘书说,“请问您下一步指示。”


    林静恒的手抬了起来。


    安克鲁断然喝道:“收缩两翼,转为防御阵营。”


    “先生,”湛卢说,“对方好像准备退兵。”


    林静恒差点落下的手停住了:“等等。”


    “捕捉到了对方加密的远程信号,似乎是来自遥远星系外。”陆必行说,“反乌会的跃迁点和通讯技术不能白学,我们试着破解一下,不行也没办法,毕竟人家的技术还没吃透。”


    重甲在缓缓移动,安克鲁的视线穿过机甲精神网,各项纷繁复杂的参数在他眼睛里来回跳跃。


    “‘禁果’是什么?”


    “是传说中能完全屏蔽伊甸园的程序,现在正好能解释为什么林静恒还活着。”


    “别废话,谁还没有几个伊甸园屏蔽器?自由宣言在上,这有什么犯法的!”


    “不一样,安将军,普通伊甸园屏蔽器,屏蔽的只是伊甸园的功能,您可以不让它检测您的身体水平,可以拒绝伊甸园的医疗干预,甚至不让伊甸园给您的孩子做基础教育,但伊甸园依然无处不在,您使用任何程序、人工智能,与任意一台机器发生人机交互,哪怕是搭个电梯、使用个智能马桶——相关数据也会被伊甸园记录在案,它可以调阅并整合这些数据,对您个人思维模式与行为做出精准预测,精确度高到您无法想象。叶里夫那里公布出了一份‘犯罪分子’与‘潜在犯罪分子’名单,文件太大,恕我无法复述,如果系统判断出一个人有反伊甸园和反联盟倾向,就会上‘潜在’名单,这个人就会被秘密监控,一旦有越轨行为,联盟立刻会把它掐死在摇篮里。”


    安克鲁缓缓地说:“怪不得破案率这么高,原来是做到了早发现早预防,我也在这个潜在名单上吧?”


    秘书默认,随后又说:“但‘禁果’不同,‘禁果’是白塔叛逆在伊甸园上开的秘密后门,它能隐藏您的一切行踪,修改伊甸园的数据库,根据叶里夫那里公布出来的档案来看,假如‘禁果’锁定了一个人,它甚至可以按照既定人物设定,自动将这个人一生的一切数据修改成符合设定的样子。”


    也就是说,对于伊甸园来说,“禁果”是真正的恐怖主义,能提供一个保护伞,把无数“犯罪分子”伪装成好人。


    “伊甸园管委会必须要得到禁果,否则他们不知道内部藏了多少‘鬼’,不知道多少人曾经被禁果修改过数据。而陆信必须死,因为一个没有心怀不轨的人,是不会私自把持‘禁果系统’的,他既然留下了‘禁果’,即使还没有犯罪,未来也会犯罪。”


    “他们捏造罪名、伪造证据,这一系列事件真相都在管委会里留有记录,从叶里夫那里泄露出来的资料看,他们把这项行动叫做‘猎鬼’,但不同于普通政治斗争,在那一次‘猎鬼’行动里,管委会突破了自由宣言和法律的底线,他们精确地设定了一个方案,从流言蜚语、莫须有的举报,到一个接一个的证据亮出的每一个节点上,通过伊甸园,给每个听到、看到这个消息的民众一个即时的微刺激,只要这个人当时没有屏蔽伊甸园,他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被伊甸园放大怀疑、愤怒、嫉妒和恶意。”


    安克鲁一言不发地点点头,心想,怪不得。


    怪不得陆信分明没有做过那些事,却要在公审前夜仓皇出逃。


    因为联盟中央高级官员在接受审判,用的是“全民陪审”制度,每个非公职公民都可以自愿加入陪审系统,在网上实时旁听庭审记录后投票。


    “告诉远在各星系的列位同仁和战友,”安克鲁沉声说,“我与兄弟们同在——撤!”


    叶里夫是不是联盟内奸,林静恒是不是勾结了海盗,都没有意义了,各地中央军既然群情激奋,应该已经确认过了这些文件的真实性。


    这些本该在管委会压箱底的绝密文件,从它们泄露出来的那一刻开始,所有追随过陆信,并以此身份拉帮结伙、立足于世的人,就都必须立场清晰地自觉戴上“叛逆”的帽子。


    一开始,安克鲁以为叶里夫被自杀是海盗搞的鬼,为了把林静恒摘出去,手段低劣且蹩脚。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件事比他想象得预谋深远得多。幕后的人竟能拿到管委会的绝密文件,在这么一个人人都在试图浑水摸鱼的节骨眼上,彻底搅混了水,把自由宣言高高吊起来,再踩进泥里给所有人看。


    联盟……不,整个新星历纪元文明的基石被打碎了,从此以后,荣耀与自由宣言都成了谎言、笑话。


    那么八个星系、浩瀚的星辰之海,剩下的,就只有赤裸裸的挣扎求存与弱肉强食了。


    “将军,第七星系中央军突然走了!”


    林静恒:“运载星舰全速撤离。”


    “对方给您发了一条留言。”


    林静恒意外地抬起头。


    “第七星系中央军司令安克鲁问候林上将:我还记得三十多年前,陪同陆信将军参加您的入学典礼,时局纷乱,各自保重。”


    “啊,走了,远程加密还没破解完呢!”陆必行听了一耳朵,莫名其妙地问,“他意思是说,他举着导弹劫道劫了一半,突然想起自己还参加过你的开学典礼,心一软,叙个旧,不打了?”


    林静恒没顾上回答他,图兰已经被反乌会逼到了死角,一个武器库已经灰飞烟灭,伤痕累累的机甲上,防护罩已经彻底崩溃,她感觉自己已经差不多可以冲到敌阵里自爆了。


    逼近跃迁点不到两万公里。


    他们一步也不能再退了。


    图兰一咬牙:“整队!把遗言都发出去。”


    “诸位,”这一套词,图兰入伍至今,已经听过很多遍,还是头一次自己亲口说出来,觉得有点为难她,因为说出来太羞耻了,可是也没办法,传统就是传统,“假如在宇宙中粉身碎骨,残骸将漂泊于永夜,有朝一日在碰撞中湮灭,成为星星的一部分,而灵魂将重回故里,回到你出发的地方、你誓死守卫的地方——自由宣言万……”


    “卫队长,紧急跃迁,撤!”


    图兰“岁”字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被通讯频道里指挥部传来的命令打断了。


    图兰无言以对,只好微笑:“王八蛋,非得等我表演完再说吗!”


    下一刻,他们这支被追得屁滚尿流的自卫军集体紧急跃迁,反乌会穷追不舍,紧跟着追过跃迁点,迎头碰上林静恒和一部分从护卫队里分出来的增援,还没来得及从跃迁点出来,就被人守株待兔似的打了个满头包。


    “是陷阱,快撤!”


    海盗们他们仓皇整队,正要战略性后退,突然遭到身后重火力打击——方才堵着民用航道的第七星系中央军不知什么时候绕路到反乌会身后,浑水摸鱼地下了把黑手,把反乌会威风凛凛的超时空重甲军团炸了个人仰马翻。


    反乌会的海盗们溃败逃窜,七星系中央军远远停留了片刻,将朝着八星系自卫军的炮口降下来,随即机身上亮出七星系中央军的军旗,离开了。


    就在他们莫名脱困之时,此时的联盟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叶里夫的秘密档案曝光之后不到三个小时,伊甸园试验基地遭到了不明武装的袭击,整个基地灰飞烟灭,而伊甸园的代言人林静姝不知所踪。


    伊甸园试验基地被炸毁被认为是明目张胆的报复,随后,联盟各大军事要塞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袭击,星际海盗也跟着趁火打劫。


    二十四小时后,联盟中央发表声明,承诺严查陆信将军一案中所有涉案人员,将尽快确定各种信息来源的真实性,请大家在这个内忧外患的节骨眼上保持冷静克制,不要被人利用。


    但是这声明如此声气微弱,而且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联盟中央试图灭火的时候,联盟一个名叫“阿拉斯加”的军事要塞遭到不明武装袭击,由于反应不太及时,该军事要塞的防护罩被炸开了一个口,落下的导弹正好炸毁了军事要塞上的“非军事区”——就是安置随军家属和非军事服务人员的地方,死难者包括要塞司令一对未成年的子女。阿拉斯加要塞的司令员悲愤交加,临阵抗命,带人一直打到了附近一支中央军的驻地。


    这一次,没有伊甸园给人施加微刺激,而联盟与各地中央军的矛盾却仿佛被人在烈火上浇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联盟、原属于联盟麾下的各地中央军、星际海盗打成了一团,将本就被黑暗笼罩的联盟又撕开了无数条裂口。


    一队幽灵一样的机甲离开天使城要塞附近,穿过茫茫宇宙,开往神秘的自由军团秘密基地,本该和伊甸园试验基地一起灰飞烟灭的林静姝,和她手下一众行尸走肉似的研究员们毫发无损,都已经换下了愚蠢的白大褂。


    林静姝快速穿过重甲里一道玻璃栈道,走进底层的实验室,防护玻璃后面正在进行实验,十六个不同年龄段、不同性别的人站成一排,全都一丝不挂,瑟瑟发抖,一个面带狂热神色的男子穿着橙色的醒目马甲,站在他们面前。


    实验员用话筒对里面的橙马甲说:“让单数人出列,上前一步,排成两排。”


    橙马甲按着耳机,冲监控一点头,只见他既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做任何手势,仿佛只是靠脑电波,就让眼前的十六个人自发听命站成了两排。


    实验员瞄了一眼耗时,记录下数据,随后,实验室房顶上降下一排锋利的斧子,正好落在两排“实验品”中间。


    实验员说:“命令后排的人拿起斧子,用最快的速度杀死他们前面的人,被杀的人保持立正姿势,直到死亡。”


    橙马甲冲监控比了个“ok”的手势,下一刻,他眼前的十六个“实验品”好像提线木偶一样,完美地完成了砍杀和“一动不动被杀”两个动作。


    实验室里一个老人站了起来:“静姝来了,坐吧。”


    “鸦片‘二代’看来很成功啊,”林静姝愉快地说,“二代压制一代,将来我们会造出三代芯片,压制二代,鼓励大家不断地往上爬,阶级分明,效率也高,这样的社会才是理想社会,蠢货们就应该有蠢货的活法,对不对?不要让他们举着自由宣言瞎捣乱了。”


    老人沉默了片刻:“你妈妈当初做这个芯片的初衷不是这样。”


    “可是我们没有得到完整的技术啊,”林静姝笑了起来,“只能自由发挥了,对不对,哈登博士?”


    那老人居然是白塔第一任负责人,早该自杀在监狱里的哈登博士!


    哈登沉默了一会:“你把战局搅成这样,不怕白银十卫被堵在路上,林静恒在第八星系等不到人用吗?”


    林静姝一耸肩:“白银十卫难道还会主动搀和进这种烂摊子里吗?再说,他之前被困第八星系,不就是因为缺少武装吗?现在敌人们的目标都转移了,他手里有兵又有武装,还在第八星系耗什么?哈登爷爷,林静恒没有那么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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