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白银十卫在能源充足下的急行军是非常反人类的, 素质不够的人员在上机甲之前, 必须先接受大剂量的舒缓剂,而在整个行军过程中, 任何人——包括总指挥官和各机甲的驾驶员在内, 全都不允许在机甲上走动, 每个人的位置都被保护性气体固定。由于速度太快,所有机甲剑沟通都仅限于机甲上简单的通讯信号, 没有语言。
陆必行匆忙赶来的时候, 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忘了关,还在展示第八星系通讯网设计图。
林静恒在重三门口等着他, 闲话不叙, 直接说:“要上今天的机甲, 身体必须是最好的状态,有一点不适也不行,如果你有问题,留在基地等我。”
陆必行其实不是一点不适, 这一路狂奔过来, 他的耳朵响成了风筒, 胸口像是要炸开:“给我……给我一针舒缓剂备用。”
林静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飞快地点点头,转身踏上重三,沉睡的巨怪在他连上精神网的一瞬间就发出沉沉的叹息,五分钟之内,整个机甲战队都已经秩序井然地排在了轨道上, 轨道预热开始。
陆必行狂奔的心率慢慢下降,火烧火燎的焦灼却随即升起。
独眼鹰不是个保姆式的父亲,以前在凯莱星上,他自己就吊儿郎当地到处散德行,整天吃喝嫖赌,给小孩做出了一个教科书式的坏榜样,他从来没个当爹的样,当然也没什么威严,更不可能像个正经大人一样引导他。
可是对于一棵树苗来说,如果土壤足够肥沃,阳光与水足够充分,哪怕没有人来随时修剪,它也会自行长高成材,并且自由自在地描绘出自然的形状。
独眼鹰对于陆必行来说,就像那些无处不在的土壤。他不必总是低头观察土壤的状态,也知道那是他生命本源的东西。在他最幼小、最脆弱的时候,他知道这个人会为他倾其所有,那种强大的安全感像一层最厚实的防护罩,支撑着陆必行一次一次地复健,在他直面地下室的怪物崩溃后,再重新组合起自我。
独眼鹰他们与基地的远程联系在报警后立刻断开,这是什么意思,陆必行不敢深思,只好逼着自己不想,扣在身侧的手紧绷得没有了知觉。
林静恒肯定是不会安慰他的,好在陆必行也不是个需要安慰的人,两人一前一后,沉默且快速地穿过重三的通道,来到核心控制室。
重三中所有人员已经到位,核心控制室里与平时不同,摆满了一个一个的护理舱,蚕茧似的,在机甲穿过第一个跃迁点的时候,保护性气体就会将护理舱之外的整个空间都填满,最大限度地保护机甲上的成员。
陆必行把目光从林静恒的背影上收回,不动声色地闭了闭眼,接受快速消毒和全身扫描,踏入护理舱,开始靠数呼吸来平静自己。他想,如果只是焦虑,自己大可以留在基地里默默焦虑,既然登上了这艘机甲,不如思考一些有用的事分散注意力——比如谁会伏击独眼鹰?私仇、报复?还是另有图谋?这些人里谁有能力调来一个军团的兵力?
杂七杂八的念头潮水似的在他心里升起又落下,一时找不到头绪,就在这时,林静恒忽然伸手按住了即将落下来的舱盖。
陆必行一愣,有些愕然地看向他,林静恒一手撑在护理舱上,护理舱冰冷的金属外壳与他同样冰冷的面容相得益彰,他像是想说点什么,可是天生不擅长此道,临时让他即兴发挥也实在难为他。于是林静恒沉默了一会,一声不吭地拉起陆必行的手,轻轻地打开他被指甲硌出印记的手心,又替他关上了个人终端里的设计图稿。
不知为什么,就这么个动作,陆必行好不容易沉淀下来的情绪差点破功。
林静恒一垂眼睫,轻轻地说:“我在旁边。”
陆必行一把扣住了他的手,用尽了全力,像是想把他连皮带骨地捏进手心里。
失态了一秒,他略微松了手劲,冲林静恒挤出一个微笑:“将军,你这就很阴险了,是传说中抓人最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好骗人失身吗?”
林静恒没来得及回答,重三里已经响起了湛卢的声音:“机身加压,动力系统预热,请所有人员就位——”
他于是匆忙间低下头,用嘴角在陆必行手背上一点,放开了护理舱盖。
落下来的舱门隔绝了两个人的视线,陆必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眼角有些发烫。
“嗡”一声,先遣队已经开始升空,基地的地面随着机甲群的起落而微微震颤。
“等等,那要是半路遇到突发情况怎么办?”周六第一次碰上这阵仗,躺进护理舱里时仍在操心,“在这里面,大家能及时沟通吗?”
“突发情况一般来不及沟通,得要驾驶员便宜从事。”他旁边的白银九说,“你没注意到每架机甲的第一驾驶员都是少校以上吗……哦,对,现在也没什么少校不少校的了,放心吧年轻人,这些人一起打过的仗比你吃过的饭都多,他们之间的默契不亚于钢琴家的十根手指头。”
周六他们虽然一直追着林静恒叫将军,但“联盟上将”究竟是个什么级别,这帮八星系的乡巴佬们其实没什么概念,可“少校”他是知道的——七八星系交界处,打击边境走私管理局的负责人就是一位少校,周六是走私犯的后代,对这位少校先生耳熟能详,从小就知道这是一位大腹便便、饱食终日的老官僚。
周六一时震惊了,不由得问了个没见过世面的蠢问题:“少、少校,少校也亲自参战吗?”
机甲缓缓起降,落在轨道上,对接时微微一震,旁边的白银九被他逗得笑出了俩酒窝:“少校算什么?你跟在将军身边混到现在,看见个少校还新鲜?你知道整个联盟只有十六位上将吗?在你印象里,难道军委高官都是挺着将军肚、颐指气使的老胖子吗?”
周六瞠目结舌:“……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身体发福、形象不佳,要是让媒体逮住会引发舆论风暴的,也就是你们这边远地区的军官才敢那么随便,在联盟中央军委,连三百多岁的老元帅都得控制饮食和形体。”
周六咽了口唾沫,被这个比模特队要求还严格的军委震惊了。
“当然,混到这个级别,最主要的工作也就是维持形象了,前线上将只有林将军一位,”白银九笑容渐收,顿了顿,他说,“陆信将军当年是因为收复第八星系,才被破格升为上将,林将军出生在和平年代,本来,以他的年纪和资历是不足以达到这个位置的,除了复杂的政治博弈以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们白银十卫。”
周六天生一股往上爬的野心,机灵得很,知道林静恒把自卫队混入白银九,虽然日常折磨得他们生不如死,但也是为了提拔他们,趁着机甲在轨道上预热,他瞪着眼睛,听得目不转睛。
“‘白银十卫’因为一直驻扎在白银要塞而得名,按照不同职能分为十部,其前身叫‘魅影’,在新星历联盟成立之前,曾是星际第一佣兵团……唔,你也可以理解成我们是最厉害的星际海盗。在战争最后关头,我们承认了联盟自由宣言,站在联盟这边,奠定了联盟政府的合法政权建立,但魅影不驯惯了,不肯服从军委管制,那时候联盟需要各方力量支持,不能说嘴打脸,所以只能和魅影签下平等合约——也就是说,其他的军队是军委麾下认命的,我们是军委雇佣的,这是白银十卫的历史。”
“两百多年来,联盟沧海桑田,很多人死了,很多人变了,但一代一代的白银十卫恪守承诺与传统,除非退伍离开,否则如无战事,绝不离开白银要塞十个航行日以外,绝不私自武装,绝不扩充队伍,我们宣誓放弃自己一切人身自由,为自由宣言而战,唯一保留的权利,就是可以不承认直属上司的指挥,紧急情况下由十个卫队长自治。至今,我们承认过的指挥官不多,陆信将军是一个,但是后来随着联盟八大星系收复,陆信将军开始参与整个军委的统筹管理,觉得白银十卫听命于他一人的传统有豢养私兵之嫌,为了避嫌,他宣布不再直接管理白银十卫。”护理舱的罩子缓缓落下来,隔绝了周六的视线,最后一瞥,他觉得这位白银九的兄弟脸上有淡淡的风霜气。
保护性气体释放的声音响起,周六听见那个人若有若无地说:“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们与联盟一拍两散,是联盟先撕毁了自由宣言啊……”
巨大的轰鸣声响起,淹没了他的话音,保护性气体释放出来,充斥了整个空间,机甲群以重三为核心,一道光似的穿过启明星的大气层,直奔第一个跃迁点,没有一点交流,每一架机甲都好像是其他人身上的一部分,整肃得惊人。
穿过跃迁点的一瞬间,周六感觉整副内脏好像被坠了个千斤坠,要将他心肝都拖出来,后背几乎是黏在机甲舱壁上,他有种可怕的错觉,好像自己正在被一寸一寸地撕裂,护理舱窒息似的密闭空间加重了这种恐慌,周六把口鼻凑近氧气口,大口地喘息着,用尽全力克制自己不要慌张地大叫。
他简直不敢想象,同样是这种状态的驾驶员到底是怎么保持高强度的冷静的,稍一思量,几乎觉得有些恐怖起来。
然而再高的速度也赶不上救独眼鹰,除非他们有一个可以炸裂整个星系的超级跃迁点,让他们精准瞬移。
独眼鹰已经多年没有体会过被人一点一点逼下精神网的感觉了,将断未断的时候,他仿佛出现幻觉,听见了那首百年前的战歌——
“我们来自海角,封闭沉默的群山,
在星光抛弃的荒原,点起呼唤自由的烽烟。
听见……”
“听见……”独眼鹰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喃喃地接上了仿佛已经忘却多年的歌词,“狂风在咆哮……”
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扭头转向已经沉寂许久的通讯频道,隐约的歌声从通讯频道里断断续续地飞出来,渐渐清晰,播放的是当年自由联盟军里传播最广的版本。那一版没有任何技巧性的东西,复杂的曲调被简化得近乎平铺直叙,合唱不分高低声部,只是所有人的声音混在一起,因为笨拙而显得格外真挚。
“狂风在咆哮,血在烧——”
一架已经逃离的小机甲突然从伏兵背后蹿出来,一发导弹猝不及防地切入伏兵中,不知是技术还是巧合,正好打中了一架中型机甲的武器库。
对方的军备显然十分充足,武器库自爆的动静惊天动地,侧翼的机甲群编队一下乱了,不等他们做出反应,另一个跃迁点里又蹿出一架机甲,打出了一排近乎无差别攻击的高能粒子流,正好扫过方才的遗骸,导弹碎片卷起了致命的能量旋风,撞向敌军,与此同时,开炮的人在通讯频道里,鬼哭狼嚎地来了一嗓子:“脚步在跃迁,旗在倒——啊,朋友——”
另一个声音响起:“灰狼,跑调跑沃托去了!”
“灰狼”没来得及回答,六号机一触即走,重新消失在跃迁点里,短暂地从通讯频道中断开,只留下了他“绕梁三日,噩梦不绝”的歌喉。
本已经消失到可追踪范围内的小机甲们一架接一架地冒出来,像爆发的跳蚤,从各种夹缝里冒出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敌军军团整肃,但人数太多,多少有点不灵活,像个被蚊蚁折磨的大象,愤怒而无用地咆哮着。
他们竟然回来了!
可是这些废物们回来干什么?!
紧急跃迁两次都要找降压药吃的老东西,难道不应该夹起尾巴逃之夭夭,找个阴沟躲起来等着寿终正寝吗?
真当自己记得清歌词就还是英雄吗!
独眼鹰忍痛摸到了医疗舱,把胳膊戳了进去,打了第二针舒缓剂,剧烈抽搐的肌肉撕裂似的,裹挟着骨头“咯吱”作响,他大叫一声,堪堪把人机匹配度维持在了60%的水平线以上,然后一头扎进了硝烟弥漫的敌军阵营中间,高能粒子炮扫过机身,防护罩开始报警,乱飞的导弹与他擦肩而过,就在这时,方才消失的六号机正好从另一个跃迁点出来,灰狼还在荒腔走板地瞎唱:“啊,朋友……”
他太久没有上过战场了,热血当头,选择了错误的路线,一头撞上了流弹。
流弹将他的六号机堵在了跃迁点里,机甲武器库里剩下了十枚导弹,连同旁边的能源系统一起发生了剧烈的自爆,由于暴虐的能量有引爆跃迁点的风险,周遭的机甲上同时收到警报,一下散开,独眼鹰的反导系统打出最后一枚导弹,趁隙撞开前路,正好从敌军的包围圈里冲了出去,赌博似的冲向那被残骸盖住的跃迁点。
通讯频道里,别人机甲上传出来的歌曲录音仍在继续。
“啊,朋友,跟我们走吧,脱下镣铐,扬起风帆。”
独眼鹰赌赢了,六号机自爆的能量差一点,堪堪没有达到引爆跃迁点的量级,在最后一刻,他冲了过去,残骸的碎片刮擦着他仅剩的防护罩,细碎的火花因可燃气体的泄露而狂欢着跳跃,一纵即逝,仍像一首跑调的歌。
突围的独眼鹰正好遇上于威廉的十号机,两人短暂地在通讯频道里相遇。
独眼鹰声音沙哑,行将破音似的问他:“所有人都有地下航道图了吗?”
于威廉:“我们传了!”
“那就走,不集合!”独眼鹰说,“我们各自想办法去终点!”
林静恒他们最后接到的警报坐标就在这附近,只要他们派来的指挥官有脑子,一定会从敌人不知道的地下航道潜入,万一有一线希望,他们能拖到援军到来呢?
于威廉忽然说:“知道我们行程的人,只有一路上走访的这几个老朋友,对不对?”
“废话,”独眼鹰破口大骂,同时尝到了流进嘴角的咸涩味道,他觉得是汗,“操他妈的,让我知道是哪个狗娘养的,我做鬼也回去杀他全家!他们追上来了,分开走!”
两架机甲在各自的全速下擦肩而过,他们之间的联系像一根长长的蛛丝,拉长到了极限,还是很快断开,在茫茫宇宙中,谁也看不见谁了。
于威廉穿过另一个跃迁点,大部分追兵的压力被独眼鹰分摊了,他捉迷藏似的连续从几个跃迁点里穿过,周围就安静下来,按照约定,暂时甩脱了追兵,他应该立刻赶往地下航道,等待同伴们脱险回归。
于威廉把地下航道的地图放到很大,整一面机甲舱壁上都是,小亮点标出了加密的隐藏跃迁点,像一条一条逃生通道。
那时把第八星系从彩虹病毒的阴影下解脱出来的联盟军也是从地下航道进来的,于威廉想。
他端详片刻,动手修改起地下航道图。
于警督当年在自由联盟军,是侦查兵种,他探过无数条路,亲手参与过数百份军用航道图的修订。虽然一百多年没用过,手艺已经快还给陆信将军了,但在原有航道图的基础上,修改一份以假乱真的假地图还是勉强能做得到的。
做完这件事,他通过身边的跃迁点的远程通讯网络,输入了一串坐标——都是他们一路上走过的行星和太空基地,远程通讯很快在自由联盟军的军歌里联通,于威廉的坐标几乎同时出现在了几个地点的联络站里。
在联络站里值班的人立刻汇报上传,于威廉面前出现了二十几个通讯屏幕,上面是神色各异的各路人。这其中有自扫门前雪的冷漠朋友,也有暗地里磨刀的背叛者。
于威廉不说话,直接播放了机甲军用记录仪上记录的太空视频,从他们被围堵、到独眼鹰只身犯险掩护所有人分散逃走,再到逃走的人重新回来,灰狼被流弹击中,众人突围……
如果这是“野狼群”,那大概是有史以来最笨拙的一帮野狼了。
于威廉的手颤抖着,向所有人发出了求救信号,以及他方才假造的星际航道图,空荡荡的机甲里,自由联盟军之歌临近尾声。
于威廉启程调整坐标,循着假的星际航道图飞掠而去。
那些没头苍蝇一样的追兵们很快会收到叛徒的信息追上来,那么……收到他坐标和求救的其他人呢?
会继续冷眼旁观吗?
会听见自由联盟军之歌吗?
于威廉不知道,他想,他大概不会是那个亲手把第八星系托起来的人。
他只是个平凡的侦察兵。
仅此而已。
第92章
独眼鹰在跃迁点之间乱窜, 他不像林静恒, 没有把舒缓剂当咖啡喝的毛病,已经好多年没有被这么高剂量的舒缓剂折磨过了, 肌肉抽搐过去, 紧绷的神经又开始发难, 左胸的肋间神经像一条勒在他肺上的橡皮绳,一呼一吸间疼得钻心。这让他不由自主地弯下腰, 把呼吸放得更轻, 时间长了有点缺氧。
他在这样晕头转向里,发觉事情开始有些不对——追兵被甩掉了。
和于威廉分开的时候, 大部分的追踪者都在独眼鹰这边, 途中有几个队友突然出现, 想帮他分担一些,但是对方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去管其他人,卯足了劲只盯他一个人。
这附近的跃迁点没有加密的, 独眼鹰往任意一个方向逃, 他们都能通过重甲扫描到他, 随即追上来,独眼鹰备用能源已经在狂轰滥炸中牺牲了,剩下的那点能量能撑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追兵被甩下似乎只有可能是他们主动放弃。
阴谋?陷阱?
天降天谴, 让敌军的老大猝死了?
还是第八星系突然整体折叠,把远在启明星的白银九折过来了?
机甲的通讯频道里一片空白,所有人都不在他身边,独眼鹰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远程联系需要知道对方的坐标,或者自己在跃迁点留下信息等对方主动查阅,反向链接——在追兵虎视眈眈下,前者做不到,后者无异于找死。
独眼鹰在千头万绪里,百思不得其解地琢磨了一会,只好试探着又穿过几个跃迁点,兜了一会圈子,确定追兵们真的对他失去了兴趣,才小心翼翼地往地下航道方向靠近。
穿过第一个地下航道上加密的隐藏跃迁点时,通讯频道里就有了反应,原来有人已经先到了。
“独眼鹰回来了!”
通讯频道里每多一个亮点,都会引发一阵欢呼。
“四号、八号也到了,这里是三号机。”
独眼鹰顺着旁边的主控台滑下来,没什么力气地瘫在地上,他弯下腰,抵住抽痛的左肋,几不可闻地开口回应:“我是一号……六号被击落了。”
通讯频道里沉默了片刻,四架机甲占据四个点,刚好排成了一个平行四边形,在通讯频道里微弱地闪着光。
来时十架机甲,已经有三架机甲确定被击落了,其他人不知散落在何方,他们只能等待。
独眼鹰吐出口气:“对不起诸位,你们过来帮我,已经仁至义尽,不应该再让你们跑这一趟。”
四号机上——血压一直不大稳定的那位开口说:“我们要是不愿意来,当初就不会答应你,放心吧,老陆,不是因为别的。”
八号机上的驾驶员插话说:“反正我们俩是光棍一条,怎么样都不亏,就是贝老哥牵挂多一点。”
三号机里的驾驶员年纪很大了,大家都叫他“贝老哥”,至今也说不清楚“贝”是姓还是名。
贝老哥笑了一下:“我没什么,我之前不是攒了点钱吗?216年就带着老婆孩子一起移民第七星系了。”
通讯频道里七嘴八舌地对他发起了声讨,开玩笑说他是八星系的叛徒。
“第七星系真好啊,满大街的服务机器人,你走在路上崴个脚,马上有机器人过来问你需不需要帮助,在那,人人都有家、都体面,人家老远看到你,不管认识不认识,都会跟你点头,最好的你们知道是什么吗?人家那边车道和人行道居然是分层的,所有的车子都有自动驾驶……能想象吗?他们那从来不发生车祸!”
独眼鹰问:“不是挺好吗,你怎么回来了?”
“没办法,七八星系的官方汇率是106:1,但是兑换有限额,我们全家加起来,一天最多能换五千八星系币,实在不够用,而且他们系统动辄维护、交易关闭,我们只能去黑钱庄,黑钱庄就靠移民养着,漫天要价,汇率最高达到过两千八,没人管——当然,黑钱庄违法,你可以报警,只要你报警,联盟政府立刻派机器警队过来端了他们窝点,可是那又怎么样,你还是得用钱,所有的黑钱庄都是一伙的,他们能查出是谁报的警,发现是你,你就完了,再也别想从他们手里弄到一分钱。人家本地人一出生就进入伊甸园,但外来人口不行,装上伊甸园,相当于平白无故在你身上装一个器官,要适应,需要专业人员给你做一个一年期的培训,培训费用要自己掏钱,贵得说出来能吓死你们。我在八星系全部的身家,交了移民申请费和培训费就不剩什么了。规定说移民一年内选择回原籍,申请费可以退,我就把他们放在那,退了我自己那份移民申请费,又省了一个人的培训费,自己回来弄钱养活他们。”
“怎么不在七星系找工作?”
“我能干什么?七星系不像咱们这鬼地方,卖力气的、服务的工作,基本都是人工智能干的,需要人的工作本身就少,人家一查你的个人终端,听说你是移民,百分之百不会用你。”
独眼鹰问:“现在这么乱,家人还好吗?”
三号机上的贝老哥沉默了好一会:“海盗攻占联盟的时候,他们想偷渡回八星系找我,路上碰见联盟军和海盗打仗,被流弹击中了,当时通讯全断,我是一个多月以后才知道这件事的,想死都追不上他们了……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能有点事干挺好的,生死有命呗。”
这时,又一架机甲出现在通讯频道上,是五号机,众人又是欢呼,方才平淡的沉重与压抑的痛苦荡然无存,分别不到几个小时,再见面,就像几十年离家的朋友突然回乡过年团聚一样激动。
接着是九号机——九号机有一点波折,驾驶员的神经大概是绷到了极致,找到组织以后,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直接晕过去掉线了,备用驾驶员忙着抢救他,没有第一时间接管精神网,机甲整个打着转飞出去了,等在地下航道里的五架机甲一起拖拽捕捞网,才把他们拉回来。
贝老哥问:“现在就差于警督了吧?怎么还不来?”
独眼鹰看了一眼时间,距离他和于威廉分开两路,已经过了六个小时,本该先他一步的于威廉此时居然一点消息也没有,他这会身体缓过来了一点,脑子也清楚了不少,想起诡异的追兵,心里微微一沉。
“我们再等他一个小时,”贝老哥提议,“万一他不来,或者……我们不能总在这里耽搁。”
众人没有异议,于是他们等了一个小时,可是于威廉毫无消息。
独眼鹰开口说:“我们再延长一个小时,也许他是路上被什么绊住了。”
他们又等了一个小时,于威廉依然不见踪影。
这次,没人再说什么了,六架机甲里的人好像有了某种默契,一起无视了时间,无限期地继续等下去。
独眼鹰他们离开启明星后,曾经在十六个星球和宇宙空间站里停靠过,拜访过的人里面,有的拥有小小的军事基地,有的管理一座城——最厉害的是个名叫“虎鲨”的前自由联盟军人,辖制一颗有六千万人口的小行星,战争破坏了星系秩序后,已经自立为行政长官。所有人都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规格之高不比战前差多少,独眼鹰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在凯莱星空中夜总会里寻欢作乐的日子,可是每个人对第八星系独立的事都保留看法。
在独眼鹰他们摸瞎赶往地下航道的时候,十六处联络站里,正在实时同步地播放着于威廉的个人演讲。
于威廉独自一个人驾驶着小机甲,依着他自制的地图,前往假航道,在远程终端里缓缓地说:“我叫于威廉,生于新星历63年,新星历136年10月加入自由联盟军,是最早的一批侦察兵,后来加入第八星系联盟政府,从警察做起,后来成为八星系警卫总署总警督……”
他像个尴尬的艺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拉起扩音器,独自表演,可是街口人来人往,无人回应,无人驻足,喧嚣包围中,他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于威廉用不怎么引人入胜的方式讲了他为什么要加入自由联盟军,讲他死于彩虹病毒的父母和弟弟,讲他曾经的梦想,讲他死灰复燃的期冀,他甚至大言不惭地替爱德华总长描述了一个未来的八星系总规划,刚说到医疗和教育,话音就戛然而止——那支被“野狼群”溜成了一团乱麻的军团武装无声无息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独眼鹰的判断很准,叛徒就出在他们走访过的人里,于威廉偏头看了一眼远程终端上连接的所有人,知道这里面的叛徒已经很有效率地出卖了他的坐标和航道地图,而接到他求救的“朋友”们,仍像眼睁睁看着狼捉野兔的田鼠,战战兢兢地挤在洞口,只是围观。
于威廉笑了起来,打开军用记录仪,把荷枪实弹的包围圈拍了下来,画面同步传了出去:“239年的时候,我曾经有过一次机会,参加一个政府交流项目,被外派到六星系进修,我当时表现大概还可以吧,他们跟我说,我可以留下,带直系亲属一起移民,只要交一份申请,六星系警卫总署会负担移民费用。我想了很久,申请表已经填好了,接到了老总长的信——那是爱德华总长的前前任,现在已经去世了——他说刚从沃托开会回来,陆信将军正在为第八星系争取权利,首都星的联盟上将尚且在奔走,我们自己怎么能做一个傲慢的利己主义者呢?我看完一宿没睡,第二天把申请表从个人终端上删了,又返回第八星系,因为这个,我爱人跟我分手,四十年没再联系过我。”
于威廉把军用记录仪收回来,面朝远程端口。
“我非常后悔。”他对他的听众们说,“回到第八星系,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他说完,关闭远程端口,很没礼貌地跳过了“道别”的环节,把动力系统开到极致,所有导弹一起顶上膛,扇叶似的朝着对方扫射过去,像一只小小的蚂蚁,扛起钳子,自不量力地冲向洪水和猛兽。
这些导弹是不可能打中对方的,侧翼的几架防护机甲轻轻松松地就把导弹拦截了,与此同时,重甲巨大的精神网压了下来,于威廉的人机对接口遭到了猛烈的攻击,他的精神力无力对抗,人机匹配度跳崖似的直线下落,在二十秒之内就从70%降到了55%。
此时,他距离敌阵至少还有上万公里。
于威廉本想冲到敌阵中自爆,能炸毁一个就不亏,现在看来,连自杀式袭击也是痴心妄想,他这一生都在痴心妄想。
人机匹配度下降到51%,于威廉在最后一刻,启动了机甲自爆程序。
紧接着,他眼前一黑,被对方从精神网上打下来,脑损伤让他瞬间失去了意识。接管精神网的敌人很快发现自爆程序被锁定了,不可逆转,来不及示警,倒计时已经滚到了头——那架小小的机甲炸出了一团小小的烟花。
机甲自带的可燃物与助燃气体很快燃烧殆尽,黑暗的宇宙吞噬了一切,残骸们循着惯性离开原地,连自焚都显得局促而匆忙。
然而就在远程连接断开的瞬间,十六处接到远程求救的联络站里终于有人动了。
两个武装基地最先派出了武装机甲,随即,一颗行星上也跟着飞出了二十来架小机甲和运输舰,同时,以这颗行星的远程通讯站为核心,很快循着各大基地与行星的坐标铺开了新的远程通讯——
“范恩星支援队准备前往目标坐标,我们有二十架机甲,三架额外补给舰。预计二十分钟后可穿过跃迁点抵达……你们都他妈死了还是在吃屎?”
“凯迪卫星基地依然健在,我们武装不多,只有六架小型机甲可用,预计二十分钟后集合完毕发往目标坐标。”
“纽约星自卫队准备完毕,正在前往目标坐标。”
“纽卫六看到你们了,我们没有武装机甲,补给舰马上跟上——”
那团一闪就灭的小火花终于点着了第八星系死去多年的火种,古老的战歌带来吹不灭的风,火苗见风而长,渐成汹涌之势,一发不可收拾地绵延到广袤而荒凉的星空。
可是点火人再也看不见了,他的火把已经熄灭在悔恨的汪洋里了。他的朋友们已经在约定的地下航道里等了近六个小时,独眼鹰他们按捺不住,开始顺着自己躲藏的跃迁点来回扫描,试图搜寻是否有远程信号,用跃迁点发远程信号会暴露于威廉自己和地下航道的坐标,逻辑上说,于警督肯定不会这么做,但万一……
突然,独眼鹰扫描到了一个微弱的信号,不是发给他们的,是通过跃迁网溢出的。
独眼鹰试着用他们这支小机甲队约定的通讯密钥,果不其然被拒绝接入,他心里一跳——不是自己人。
但一般来说,只有一次规模很大的远程通讯才会有信号溢出,仿佛也不该是那些鬼鬼祟祟的敌人。独眼鹰犹豫片刻,鬼使神差地试用了另一个密钥——自由联盟军的字母简写,下一刻,他对接上了远程信号!
独眼鹰的心跳开始加快,可是信号太弱,他在疯狂逃窜中,一半的机身破损,增幅器早就变成太空垃圾了:“你们谁的机甲有信号增幅器?!”
八号机立刻接进来,所有人屏息凝神地听着,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微弱的信号里传来。
“他们出兵了?”贝老哥难以置信地说,“来……来救援我们?但他们怎么知道……于警督给他们发了坐标?”
独眼鹰打断他:“就算他们仗义,只要有人发坐标,也肯定是伏击我们的敌人先到,小心!”
一句话把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然而紧张戒备片刻,地下航道里依然安静得像是死地,捕捉不到一点异常能量。
随即,微弱的远程信号里,有人说:“已经抵达目标坐标,捕捉到异常能量来源,全速追击!”
众人一头雾水,面面相觑,贝老哥莫名其妙地问:“他们说的……捕捉什么异常能量?目标坐标在哪?不是我们这吧?”
随即,不知是谁突然在通讯频道里说了一句:“于警督当年好像是侦察兵,专门负责修订军用航道图的。
通讯频道里沉默了几秒,下一刻,一号机突然掉头就走。
“独眼鹰,你干什么去?”
独眼鹰不回答,他们没有重甲,不能在原地进行远程扫描,只能采用笨方法——循着这点溢出的远程信号找。
另外几架机甲跟着他从避风港似的地下航道里鱼贯而出。
把于威廉逼到自爆的机甲军团伏兵有内线,在第八星系的乌合之众们出兵前就早得到了消息,已经先一步转移,援军虽然总体上人不少,但从各个行星和基地里飞出来的都是十几二十几架小机甲的小战队,不用打就是一盘散沙,伏兵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撤退得从容不迫,路上遭遇到了两支小机甲队,然而第八星系的小机甲队在重甲开路的军团面前不堪一击,很快被七零八落地甩下。
伏兵军团中,重甲上的指挥官轻蔑地笑了一声:“一帮老弱病残的鬣狗,踢开。”
“是!”
伏兵军团一排导弹打了出去,拦路的小机甲们四散奔逃,几次愤怒地试图做出反击,都被对方轻易和化解。
这时,一排高能粒子炮从附近一个跃迁点里打出来,正好撞在伏兵军团重甲防护罩上,可惜能量不足,被防护罩挡住了,伏兵的指挥官一皱眉,立刻听见手下人来报:“长官,是那机甲目标机甲!”
“太好了,正发愁找不到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了。”指挥官冷笑,“追!”
同时,来自第八星系的援军们也看见了:“好像是独眼鹰他们!”
七零八落的援军们立刻试图聚集在一起,然而反应还是慢了,独眼鹰他们像一帮疯了的蝼蚁,愤怒地用米粒大的口器叮咬眼前的庞然大物,且打且退,伏兵重甲像是见了血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追了上去,要把他们一口吞下,无数重精神网压下去,援军们吊在后面穷追不舍,眼看要被甩下!
独眼鹰他们的通讯频道里,四号机、九号机先后掉线,旋即陷入到了对方的包围圈里,独眼鹰朝着身后打出了最后的高能粒子炮,人机匹配度再次濒临断开——
就在这时,整半个星海都被照亮了,直上直下的光刺入机甲精神网,独眼鹰一愣。
下一刻,伏兵重甲突然诡异地制动了一下,随即武器库竟脱离机身,重甲的精神网被人卸了一秒!
随即,一枚导弹打过来,直接将那武器库打爆,伏兵军团方才整肃的队伍瞬间乱了。
一支幽灵一样的舰队悄无声息地从一个跃迁点露面,眨眼到了眼前,天堑似的挡在伏兵军团与独眼鹰他们之间。
从启明星到临近域外的战场,十四个小时——
第93章
这支队伍好像是从天而降, 把几路人马都打蒙了。
重三招呼也不打, 直接仗着自己体量大,对独眼鹰他们那几架乱七八糟的小机甲进行捕捞。
独眼鹰慌忙配合制动:“等……”
他制动太凶猛, 破机甲里的重力平衡系统过载, 一瞬间保护性气体喷得到处都是, 裹着鸳鸯眼的驾驶员,差点把他拍扁在机甲舱门上。
随即, 小机甲被扣在了重三的机甲收发轨道上, 几乎蹭出了火花,独眼鹰和周身裹的保护性气体一起滑了下来, 艰难地骂出了声:“这是白银九里哪个孙子, 跟林静恒一个妈生的吗?”
气压平衡后, 一排医疗舱滚进机甲收发室,先后停在收进来的几架小机甲前,抬走了晕头转向的驾驶员们。重三之魂——湛卢的声音在机甲收发站里响起。
湛卢说:“能见到您这么有精神真好,老陆先生, 首先向您代为转达陆校长的担心, 他在医疗室门口等候很久了, 现在很想给您一个拥抱。”
独眼鹰愣了愣,有些无措地抿抿嘴:“哦,他怎么也来了。”
湛卢又说:“其次,再向您转达林将军的问候,他说‘被人追成这副屁滚尿流的衰样,看来你真该颐养天年了’。”
独眼鹰没料到林静恒竟然会亲自来, 一时没想好怎么反唇相讥,像个被水淋湿炸不起毛的落汤猫,又震惊又愤懑地哽住了。
正在追捕独眼鹰的伏兵军团一惊之下,立刻收缩队伍,往来路退去,连方才快要捕捞到的俘虏也顾不上了。而这一退,刚好撞上了从后面追上来的八星系援军,二者猝不及防间短兵相接,火力互相硬顶了一下。
游击队似的散兵显然不如呈规模的军团,援军们一照面就被扫得七零八落。
“将军。”
林静恒:“碍事,越过他们。”
他话音落下,两支小队从敌军两翼滑过,伏兵军团被救援队们阻了一下,撤退速度受阻,被直接包抄到前面,白银九两支队伍像两把尖刀,直接越过救援队那些没头苍蝇似的破机甲,冲进了傲慢的伏兵军团。
三百六十度的高能粒子炮同时打开,高能粒子炮以机身为中心,打着旋地扩散开,仿佛在机甲防护罩外裹了一层杀伤力极强的盔甲,横冲直撞而入。
在机甲上奉命观战的周六震惊了——这支队伍以高速冲进敌阵的队形非常微妙,每个人都恰好在其他队友打出的高能粒子炮群死角上,简直像是严丝合缝的马赛克砖,有一个人出错,立刻会被同伴误伤。
周六浑身发麻,仿佛已经预见到了机毁人亡的战栗感。
然而这条高能粒子流似的长鞭惊心动魄地生成,惊心动魄地刺穿敌军军团,顷刻将原本整肃的队伍割裂成四块,整个队伍中所有机甲竟没有半点误差。与此同时,无声的通讯干扰弹释放了出去。
陆必行守在医疗室门口,个人终端上却在监控着敌我双方的通讯网,这是他从反乌会老巢回来以后顺手山寨来的技术,第一次在实战中使用:“信号定位非常精准,覆盖远程信号准确率99.5%以上,能耗低于十六个卡罗单位,理想。”
敌军的内部通讯立刻断开,这支装模作样好似正规军一样的军团原形毕露,瞬间崩溃,核心重甲被围困在中间,周遭护卫的机甲群慌不择路,闹了半天,他们只在散兵游勇面前才威风。
跟在重三身侧的另外一支小战队悄无声息地兵分两路,从两边散开,穿过跃迁点再绕回,正好撞在对方小机甲逃窜的方向上,粒子炮先行,疯狂逃窜的小机甲像乱跑的羊群一样赶到了一起,紧接着又是一波导弹。
向聚在一起的小机甲群里扔导弹会产生非常恐怖的效果,一旦有机甲被导弹命中后武器库炸膛,产生的爆炸余波会在机甲群里造成连锁效应,他们能在极短时间内炸成一串小鞭。
这夜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实在是无比的血腥,无比的热闹。
从遭遇天降的白银九,到对方屠刀落下,几乎就在转瞬之间。伏击独眼鹰他们的军团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成了一只被削下双翼的鸟,核心重甲此时来不及等他们自己的技术兵恢复通讯,直接紧急跃迁,将自己的队伍也一起甩在后面。
可惜这一次,有重甲优势的不再是他们了。
湛卢的精神网之宽广是普通重甲无法比拟的,在这些人紧急跃迁的瞬间,就沿着跃迁点铺开了精神网,逃窜的重甲紧急跃迁后远远没躲开他的远程扫描范围,机甲上所有人员被紧急跃迁飘起来时,方才那股强横的精神力再次扫过来,趁隙把驾驶员扫落下来,在机甲驾驶员团队们没来得及夺回精神网权限之前,反重力系统与备用能源先后脱离机身,紧接着被随即追上来的机甲战队追上,三枚导弹飞过来,炸断了重甲的尾巴,正好打中重甲上的机甲收发台,机甲尾部豁了口。
机甲内的空气大量泄露,气压骤变,没有了仿重力平衡系统,所有人都裹着凝固的保护气体摔得乱七八糟,根本来不及寻觅宇航服,大部分人被直接吸进了致命的太空环境,有限的几个生态舱则被怕死的指挥官们占据,他们慌慌张张地爬进去,还没来得及躲,就被湛卢远远地锁定了。
紧接着,机甲战队张开捕捞网,灵巧地避开机甲里炸出来的碎渣,连包裹着生态舱的活人再暴露在宇宙环境中的尸体一起捕捞,一网打尽。
从白银九从天而降,到打扫战场,整个过程仿佛一场暴风雨,简短而可怕,找不着北的八星系援军们下意识地退出了一万公里,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场天灾似的一边倒战役。
随即,他们收到了通讯请求,救援队们哆哆嗦嗦地通过,一个气质温润的青年出现在视频中间:“大家好,我是战时特别管理委员会主席,代表第八星系星际联盟政府,感谢诸位在紧急关头选择与联盟政府站在一起。”
他说话的语气像一阵不徐不疾的春风,而春风过处,是导弹,每一发导弹都不走空,伏兵军团的漏网之鱼们正在一个一个地被清算解决。陆必行熟视无睹地对噤若寒蝉的援军们发表了“戮力同心、携手共创美好第八星系未来”的简短演讲,空口给吓得快尿裤子的听众们画了一张幸福和平的大饼……饼皮上还沾着硝烟。
这时,独眼鹰趁陆必行忙着画大饼没注意,挣脱开医疗舱,一路捂着抽痛的肋骨冲进重三的指挥室:“有人出卖了我们,这个人现在一定会得到消息,绝对不能放走他!”
林静恒眼皮也不抬:“管好你自己吧,乱窜什么?你需要一根……”
刚刚恐吓完别人的陆必行连忙追出来:“老陆,你怎么出来了!”
林静恒一见他,冷嘲热讽的表情立刻一收,面孔有些僵硬地扭过头,生生把“牵引绳”三个字咽了回去。
独眼鹰这个时候顾不上计较他的态度问题了,飞快地说:“我听说很多行星和基地都派了援军,但如果我是那个叛徒,我也会意思着派几个人混在他们中间表示合群,这个人一定是最后几个出兵的,派出的机甲武装一定多于补给舰,因为前者操作上更容易浑水摸鱼……”
独眼鹰话没说完,就听见重三的通讯频道上,一个白银九通过远程信号接了进来:“将军,第四小队奉命暗中关注沿途各方势力,五分钟以前,小行星‘海洋之心’上,一队机甲武装突然离开,‘海洋之心’不久前宣布自治,目测其中有自立行政长官的专属机甲,请问是否拦截?”
林静恒看了独眼鹰一眼,老波斯猫狼狈的脸上被重三上的灯光掠过,打下浓重的阴影,眼神一片空白,他就像一具风干的蜡像。
林静恒:“拦,活捉回来。”
“将军,参与伏击的机甲及武器装备均来自联盟,是战前刚出厂的比较新的型号,俘虏身上有生物芯片‘鸦片’。”
“意外吗?我们拦了人家几次财路,人家打算来一手威逼利诱试探我们深浅了。”林静恒一挑眉,“不过鸦片不是能显著提高精神力吗,提高完了还这德行,哪找来的水货?”
“海洋之心的虎鲨在开战后半个月,就宣布小行星自治,颁布三条禁令,禁止行星上的居民离开大气层,也立刻断绝了和外界的交往,所有访客一概不允许靠近行星两个航行日内,他会接待你们,本身可能就是个陷阱。”陆必行快速地翻阅过湛卢提供的资料,一目十行地从中挑出重要信息,念给林静恒和独眼鹰,“海洋之心附近捕捉到的能量场一直很可疑,虽然人口才六千多万,但星球上很有可能存有大量武装。我记得这个人,爸,以前好像经常和你有生意来往,也是个倒腾军火的。”
这就很容易理解了,一山不容二虎,虎鲨选择“鸦片”,也许是看中了鸦片能为他的战士提高战斗力,也许是野心昭昭,单纯不想臣服于这草台班子一样的“八星系政府”。他们内外勾结,促成了这一次险恶的伏击。
独眼鹰踉跄了一下,陆必行想伸手扶他,却被他躲开了。
他避开陆必行的视线,只是沉默无声地盯着眼前的林静恒。
说来真是奇怪,这两个年轻人,都和陆信有某种程度的联系,独眼鹰看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想起那个人。
当他看见陆必行的时候,想起的是百年的情谊,觉得心越来越软,能软成一个凹陷的窝,一生的委屈与想不通都会倒灌进去。
而当他面对林静恒的时候,他想起的却是惊闻沃托生变时的满腔悲愤,心里会长出粗粝坚硬的铁锈,外化为荆棘,披在他前胸后背,给他尖锐的刺痛与愤怒的力量。
此时此刻,于警督化为尘埃,曾经肝胆相照的“朋友”仓皇逃窜,他需要这股愤怒的力量才能支撑着自己站稳。
独眼鹰低声说:“我和虎鲨是出生入死的交情,曾经住在一架机甲里,在太空里一起飘过五十多天。”
林静恒不咸不淡地说:“就算是在一个子宫里一起住过十个月,也说明不了什么。湛卢,找个小黑屋给老陆先生,他要哭哭啼啼地倾诉一会。”
独眼鹰:“……”
他被林静恒一榔头敲碎了所有的脆弱,一个标点符号也倾诉不出来了,只好气急败坏地捡了个软柿子骂起来:“陆必行,我看你他妈是脑穿孔了!”
天使城要塞。
护卫长急匆匆地想进林静姝的办公室,被人工智能的秘书拦下了,告诉他林女士办公室有客人。
护卫长无奈极了,驴拉磨似的在办公室门口来回乱转,等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汗都下来了,才盼到林静姝起身送客。
林静姝礼数周到地送走了客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很轻地点了点头,示意他进门。护卫长人高马大,一表人才,站出去很能充当个门面,其实是个遇到一点鸡毛蒜皮就汗流浃背的货色,很让人看不上。
不过好在,林静姝也不需要身边有一匹狼:“什么事?”
护卫长一关上门,就压抑而急促地说:“夫人,‘飞鹰’全军覆没了。”
林静姝略微一歪头,看不出喜怒,依然是温温柔柔地问:“怎么会?”
护卫长觑着她的神色,咽了口唾沫,汗流得更多了,硬着头皮说:“飞鹰前些日子联系上了八星系的一个小军阀,对方信誓旦旦地说,截下我们东西的,肯定是那个所谓‘八星系政府’的人,正好政府派人四处游说,飞鹰本想扣住那几个人,跟八星系政府好好接触一下,谁知道中途突然杀出来一队……一队……”
林静姝撑着下巴,天真无邪似的问:“妖魔鬼怪吗?”
护卫长的喉咙艰难地动了一下:“白银十卫。”
林静姝脸上先是闪过错愕,随后低下头笑出了声,好像宴会中途听了个男人用来讨好她的笑话。
护卫长一看她笑就浑身发冷,在裤子上抹了一把手心的汗,打开个人终端,一段军用记录仪的视频打在办公室墙上:“我这里有两段视频,第一段是飞鹰重甲上的军用记录仪,画面是实时传过来的。”
林静姝不置可否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下是怎么被人一网打尽的,叹了口气:“早知道他们这么废物,就不给他们用那么好的装备,军委工厂那几位胃口大得很呢。”
“夫人,飞鹰有正规军的军备和水平,是敌人太强大了,这种突击水平,真的只有……”
林静姝打断他,语气轻快地说:“我不管,我也不懂,输了就是输了,废物就是废物,不要和我说那么多理由,我需要有人赔我的机甲,没有钱就偿命,自己的命也可以,漂亮小姑娘的命也可以,我不挑的。”
护卫长的脸色惨白一片,挣扎着说:“还……还有一段视频,请您一定……一定看看……”
林静姝用琉璃一般清透的瞳孔看了看他,故意沉默了半分钟,看着护卫长的裤腿都在哆嗦,她心满意足地笑了:“好啊。”
第二段视频的视野非常不清晰,倒像是通过某个人的眼睛往外看,视角十分局限,这个人还被人架着,走得踉踉跄跄的。
“像飞鹰这种带领武装的人,植入的生物芯片和常规的‘鸦片’不同,”护卫长紧张地说,“按您的指示,我们需要随时能控制这些人,生物芯片上留有后门,我们能在一定情况下入侵芯片,共享被植入者的五官六感,人工调控他的激素水平。”
林静姝很有耐心地点点头,没打断他,饶有兴致地透过俘虏的眼睛看着敌人机甲内的陈设,发现重甲的观景带里居然长满了憨态可掬的小蘑菇时,她甚至露出了一点有趣的笑意。
“对方屏蔽了生物芯片对外释放的能量,不知道这个后门的存在,我们拿到了生物芯片被取出前,飞鹰指挥官在敌方机甲上看见的情景。”
重甲中所有的士兵军纪整肃,透着一股冰冷干练的秩序,林静姝略微严肃了一点,眯着眼看着乱晃的屏幕,突然,押送俘虏的人站住了,俘虏踉跄了一下,紧接着视角晃动,应该是俘虏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一眼。
一个男人快步走过,身边的卫兵飞快地跟他汇报着什么,擦肩而过时,他目光扫过俘虏,正好像是和镜头后面的人对视,随后男人一伸手,一只机械手凭空从机甲地板上冒出来,扣在了他肩头。
林静姝像是被按了暂停的木偶,一动不动地僵住了。
第94章
怎么可能呢?她想。
静渊号星舰在玫瑰之心遇刺, 护卫舰上一个幸存的军用记录仪拍下了零星片段, 她看了成百上千次。
她从格登家的老东西手里拿到伊甸园管委会董事代理权的第一时间,就亲手翻阅过伊甸园的数据库, 偏执地亲眼确认那个人消失在伊甸园的时间与地点。
她甚至能一字不差地背出那个复杂的星际坐标。
所以一定是假的。
伊甸园监控网络内, 基因克隆是被严厉禁止的。但不代表域外和八星系那些野蛮人不会这么干……也可能这个人连克隆都不算, 干脆就是个复制的生化人。
核爆一样的怒火在林静姝单薄的胸口里炸开,牙咬得太紧, 一点血腥气冒了出来。
他们怎么能, 怎么敢!
但林静姝是不惯于将喜怒形于颜色的,长久的压抑, 她的面部肌肉已经没有这种即时反应能力了。因此无论心里怎么波澜万丈, 都只能咬着血珠强压下来——林静姝下意识地敲了敲护卫长的个人终端, 轻易取得了他的个人终端控制权,将方才那个镜头又重播了一遍。
这一次,她把那个男人看得更清楚了些。
有很多年,林静姝喜欢收集关于年轻将军的一切新闻……虽然大多是负面的。不过在她看来, 就算是媒体变着花样骂他的文章读起来也十分有趣, 不管他活成了一个混账还是暴徒, 他的存在就已经是最深的慰藉。
林静恒对于别人来说是一个名字、一张照片,一个模糊不清的冷酷形象。但在她心里,他是动起来的,他那种冷漠倨傲的神态、爱答不理的态度、漫不经心的走路姿势,她都在心里无数次地描摹过,有时候林静姝甚至觉得, 如果自己愿意去变个性、整个容,她甚至可以亲自扮演一个足能以假乱真的林静恒。
模糊不清的视频里,那人太熟悉了。
林静姝第二次看着他,心里的悬崖与峭壁开始一点一点地崩塌。
哪怕是复制生化人、是克隆人,肉体毫厘不差,他们能复制出一模一样的灵魂吗?
还有……那个机械手。
林静恒从来不向别人展示湛卢,即使有时候需要带着湛卢,也只是让他穿着军装混在亲卫里,反正别人看不出来他不是人,与其他几架著名机甲相比,湛卢神秘得过了头,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一向只有庞大的机甲机身。
林静姝是少数几个见过湛卢机甲核的非军方人士。
她记得那天,林静恒被任命为白银要塞第一负责人,授衔仪式后,有个政要云集的宴会,管委会刻意向这年轻得过分的上将卖好,带上了当时还在学校做社会学研究员的林静姝。那时候她还没有学会怎么在那些人中间游刃有余,与分别多年的同胞兄长久别重逢,两两相对无言。
那些人出于社交礼仪,给了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林静恒可能是实在找不着话说,就顺口把旁边的湛卢介绍给了她。虽然明知道湛卢是台电脑,但他的样子还是太逼真了,林静姝对着他多少有些拘谨,刚好那天她穿了一件有学院标志的针织衫,湛卢很体贴地照着那件衣服上的学院标志,变成了寓意“科技改变社会结构”的机械手。
从小到大,这大概是他们兄妹间唯一的小秘密。
她不知道从那以后,林静恒就把湛卢的节能形态设定成了机械手,也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从致命的玫瑰之心逃脱、又把自己从伊甸园的数据库里完完整整地抹去的,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第八星系、为什么不回来,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现在过得好不好……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捎给她只言片语,哪怕只是一点暗示。
他还活着。林静姝想,他在第八星系。
有那么片刻光景,林静姝觉得麻木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随即剧烈地绞痛起来,腐烂的躯体里翻出了新鲜的血肉,那真实的疼痛甚至让她有自己还活着的错觉。
她茫然地抬起头,正好撞上护卫长小心翼翼的视线。
一瞬间,林静姝就清醒过来,她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在恐惧,同时也在观察她的反应。
“林静恒还活着”——这个消息会把整个战局炸个颠倒的。
而不管他在第八星系做什么,对付“飞鹰”这种货色竟然也会亲自出手,说明他现在手里的人和资源一定十分有限。
林静姝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桌角的梳妆镜,确定自己脸上没有露出任何端倪,她是一朵曾经在显微镜下开着的“蔚蓝之海”,展开每一片花瓣,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考量着,因此已经习惯了连呼吸都有特定的姿势。
电光石火间,林静姝就收敛了所有的情绪,随后她面无表情地关上卫队长手腕上的视频,擎起了一个冷冷的微笑,像个端庄的人偶一样坐在桌案后面,摊开双手:“这是什么?这就是你给自己找的理由?”
护卫长张了张嘴:“夫人,这个人……您不觉得他像……”
林静姝的目光冰锥似的直直地穿透他的颅骨,护卫长察言观色,怀疑自己只要说出“林静恒”三个字,办公室门口那个和此间主人一样斯文秀气的机器人会冲进来,把他砸成一堆碎肉。
“如果你想激怒我,那你有点成功了。”林静姝一字一顿地说,“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护卫长一愣之后才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连忙失声叫出来:“不,这不是我安排的,夫人,我怎么可能为了推卸责任亵渎……亵渎……再说我怎么可能弄得到林将军的基因?您相信我,我……”
林静姝的眉梢轻轻一抬,打断他:“不是你?那是谁?”
她纤细得要命,脸只有一个巴掌那么大,皮肤过分苍白,看起来脆弱极了,雪白的颈子又细又长,拧断它需要多大力气呢?可他就是怕她,离得越近,越能闻到她身上腐烂的腥甜气息,她身上有种气质无法描述,像噩梦里那个影影绰绰的鬼魂,站在你面前冲你微笑,你却不知道她下一刻能干出什么可怕的事。
林静姝缓缓地又问了一遍:“如果不是你,那是谁?嗯?”
护卫长:“我……我去帮您查……”
“你最好去,”林静姝说,“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要把这个冒牌货送回绞肉机里,我还要知道他的基因是怎么从联盟泄露出去的,谁复制了他,我要你砍掉每一只碰过他的手,如果你办不到,就拿你自己的充数——”
护卫长轻轻地打了个寒颤。
“我要彻查,我要彻底控制第八星系,”林静姝拢了一下鬓角,“从现在开始,我要你们往第八星系加派人手。”
“夫人,”护卫长连忙说,“第八星系真的搜不出多少油水,我们不该把过多的资源和精力放在……”
林静姝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护卫长硬着头皮说:“这样一来,我们未来一段时间的销售额会受影响,损失会很惨重的。”
完不成计划,这女人肯定不会反省自己决策失误,到时候迁怒的还是他。
林静姝问:“损失?怎么,第一批在军队里推广的鸦片效果不好吗?”
护卫长低声下气地说:“试验阶段还没有结束,第一批需要更换的芯片还有十五天,不知道到时候主动回购率有多少,另外您也知道,推广鸦片进入军方和天使城要塞必须非常谨慎,一不小心就会被上层注意到……”
林静姝不露齿地冲他笑了一下:“怎么会,你知道天使城要塞现在已经完全弄不到合法的情绪药剂了吗?连我的条子也不管用了哦,大家都开始各显神通地接触黑市。‘传说’一些黑市上已经有了建设‘局部伊甸园’的能力,只需要一枚小小的芯片,现在大家已经削尖了脑袋,自行寻找门路求购这种芯片呢。”
护卫长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当场又吓出一头冷汗。意识到这个疯女人手里的贩毒线路不止一条,像蜘蛛丝一样四通八达,自己只是其中一环……说不定还是随时可以舍弃的一环。
林静姝伸出冰冷的手指,扣住他安装个人终端的那只手腕:“我不允许任何人冒充林静恒,这是个冒牌货,冒牌货必须死,你明白吗?”
护卫长原本心里有犹疑,毕竟男人的模样与姿态太像林静恒了,可是收到林静姝斩钉截铁的命令,他那点犹疑很快恐惧和忧虑取代了,反正他也不敢问林静姝怎么判断视频里的男人不是林静恒本人的,不过但凡林静姝有一点不确定,也不会这么歇斯底里地喊打喊杀,那么也许双胞胎之间有某种特殊的联系吧。
护卫长整个心神都被林静姝留给他的不可完成的任务占据了,不知不觉接受了“视频中的人是个克隆人”的前提,心里愤愤地想:一模一样的基因复制不出来一模一样的人,这点常识连他妈地球原始人都知道,哪个找死的神经病干这种无聊事,还把手往林静恒头上伸?激怒了女魔头,弄得他现在进退维谷。
他这么一走神,反应慢了一点,林静姝直接拿起手边半杯滚烫的热茶,泼到了护卫长脸上。
护卫长一声惨叫,捂着脸连连后退,在隔音效果良好的办公室里嚎了足有半分钟,脸皮与手背被烫伤的地方立刻红肿起来。
林静姝:“他不消失,你就消失,懂了吗?”
护卫长不敢不懂,忍着痛,喘得像个风箱,慌不择路地从她精致整洁的办公室里逃窜了出去。
林静姝独自一个人坐在桌案后面,坐得端端正正——名门淑女不但要管得住自己的嘴,还要管得住自己的肢体语言,她是不能有那些抓耳挠腮的小动作的,最好时时刻刻像一副静止的仕女画。
可是此时此刻,她真的很想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因为真的很冷。
低眉顺目的人工智能走进来,无声地清理地面的水渍。林静姝注视着她,一动不动,因为对于那些独居的野兽来说,虚弱往往会带来致命的危险,所以它们对抗痛苦的方式就是极力掩盖、极力忍耐,绝不向这个世界泄露一丝一毫。
林静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是已经一眼看穿了故事的结局。
她缓缓地给自己补了个口红,然后调高了室内温度。
当深渊的阴影笼罩在整个联盟上空,悄然张开血盆大口时,百废待兴的第八星系却像被春风吹过的冻土,一片死气沉沉里,长出了奇迹似的嫩芽。
于警督用他最后的演讲唤醒了浑浑噩噩的同胞,而白银九的扫荡,则好似给他们打了一针提神醒脑的舒缓剂。
通讯网尚未修复,流言已经悄然飞出。
无数拿过旧勋章的人重新驻足,听远方的自由联盟军之歌,惶惶不可终日的一方首领则暗暗在黑市求购那场秋风扫落叶似的战役实景,以期寻找新的庇护,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们,则窃窃私语地打探起启明星上有工作就能兑换生活物资的事是不是真的。
爱德华总长带着他还没磨合好的团队,紧急加班半个月,就这样还是来不及审阅各行星与基地报送来的投诚信。八星系的行政构架尚未完全落地,陆必行三易其稿的通讯网设计先得到了实践机会——各行星和基地派来的宇宙技术工人成了第一批从新政府手里赚取营养针的人。
第八星系是有技术工种的,尤其是人造太空基地和改造行星上的工人,水平之高远超出了陆必行的期待。百年来,维持人类日常生活基础的,都是这些历史上不会留下名字的人,否则可能不必等那些英雄们开着“嗡嗡”的机甲争来抢去,一个人工大气层脱落,宇宙射线就能把地面上的英雄和狗熊一锅端。
可惜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规划和管理,再厉害的技术工也只做些基础的维修工作,拿勉强维持生计的众筹报酬,跟大家一起混吃等死而已,没有用武之地。
此时,整个八星系循着启明之光凝聚起来,在“高薪”的诱惑下,这些人像是在地下积聚能量的虫,终于一点一点地爬出来,试着起飞,形成有组织的工程队以后,他们甚至会自动补全设计总图没有考虑到的细节。
通讯网以陆必行没想到的速度飞快修复,新星历276年4月底,第八星系通讯网落成,所有人的个人终端上突然跳出自动更新提示,八星系官方频道瞬间穿过泥泞的窄巷与荒凉的城池,降落在每个行星、每个基地、每个人的个人终端上,爱德华总长首次发表新政府宣言与就职演说,同时颁布了第八星系宪法,三天之内,所有地方组织与武装先后宣布加入政府,接入统一的行政与财政系统,开始人口普查,并上缴私人武装,并入八星自卫军。
混乱的洪流终于归入河道,顺流而下,逐渐露出两岸的沃土。
276年5月15日,新政府正式追认一百多年前的自由联盟军为官方合法军队,并承认自由联盟军为八星系自卫军的前身。启明星银河城中,新政府和中央广场在三百多个机器人手下落成,陆信将军曾被沃托斩去石像的石碑伫立于人来人往的广场之侧。悄无声息地死去三十余年,他眉目依旧,随着废墟一起重生在文明的边缘。
银河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转眼变成了八星系的沃托,居民们庆祝广场落成,在石像旁边狂欢,不知从哪找来的流浪乐队吹拉起噪音一样的交响乐。天生讨厌热闹的林静恒和独眼鹰不约而同地来到广场,在旁边一个新开业的小酒馆里碰见,交换了一杯酒和一根烟,没有吵架,没有交流,独眼鹰没有追忆陆信,林静恒也没有解释自己当年宛如“背叛”一样的铁血行径。
直到夜色将临,狂欢的人群渐渐散开,独眼鹰才开口说:“各地物资生产线虽然恢复了一些,但是需要重新规范,扩大生产,想达到星系内给自足的水平,保守估计至少还得一年,之前应急的军需物资见底了。”
林静恒捻灭了烟头,“唔”了一声。
独眼鹰:“得尽快想办法。”
林静恒抬眼:“工程队快回来了,你想把我支走是不是?”
独眼鹰眼角的小青筋跳了两下。
林静恒和他对视了片刻,竟然笑了,尖酸刻薄忽然消失,他笑得竟有一点青年人似的促狭,灰蒙蒙的眼睛回头望向广场上的石像,那石像披着光,沐浴在夕阳中。
“他买单。”林静恒把老波斯猫往酒馆柜台前一扣,扬长而去。
第95章
工程队这一次主要有两个任务, 首先是要评测三颗被凯莱亲王轰炸过的行星目前的环境, 其次要在旧的星际运输航道基础上修整,要检修跃迁点, 同时, 战乱年代, 安全性也是第一位的,他们初步打算, 是想在第八星系布置多个军事要塞, 这样航道上任何一个地点出事,迅速报警后, 都有最近的军事要塞能第一时间跃迁赶到, 不会再出现耽搁十四个小时的长途救援。在眼下武装军备与部队规模都十分有限的情况下, 初步的规划设计必须要非常精密,因此由伊丽莎白图兰卫队长亲自随行。
连续太空作业,从护卫人员到工程队员,全体捂白了一圈。
返航途中, 图兰卫队长气急败坏的声音在机甲广播里响起:“陆老师, 机甲转向定位现在接触不良, 怎么回事!你们昨天晚上都对我小宝贝干什么了?行驶途中的机甲你们也敢动手动脚,是欲求不满憋疯了吗!”
陆必行从机舱二楼的小卧室里钻出来,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训斥几个学生:“怀特,是不是你们几个!又闯祸,还不快去帮忙!”
怀特:“……”
他们几个人的小学期被延长了,因为陆必行认为“初级机甲”的构想很有现实意义。
头天晚上, 机甲驾驶权换班给了陆必行,艺高人胆大的陆老师自己撑着精神网,让学生们把机甲的动力系统和主控板给拆了,现场分析机甲行驶途中的人机互动装置,分析了一半,林静恒有事接入机甲联络端,陆老师的现场教学顿时被打断,老师色令智昏,临时逃课,把拆开的机甲扔给了四个半吊子学生。
师长的锅,只能背负,斗鸡从后面捂住怀特的嘴,把这没眼色的死宅领走了。
陆必行人似的一整衣领,来到小吧台前,冲看热闹的霍普一点头:“现在这些小孩,胆子真是越来越大,快管不了他们了,见笑了。”
霍普——前任反乌会的先知,也在这架机甲上。
林静恒他们能安全取回变种彩虹病毒的抗体,这位神棍居功至伟,就算是在联盟法律体系下,功过相抵也能网开一面,当然不能再关着他。
霍普暂时没有重回反乌会为祸人间的意思,同时也知道不能指望林静恒这种人有什么感恩的心,林将军表面上放过他,没准哪天就让他死于非命。于是霍普提出把一些没干过什么坏事的反乌会信徒保释出来,自觉接受严密监管,除了洗澡上厕所,都有电子摄像头跟着,没事不出门,出门一定蹭工程队的交通工具,绝不落单。并且发挥特长,负责管理起了生态农业,类似于劳动改造。
反乌会的环境友好型生态农业水平很高,生产效率与产品质量都有独到之处,而八星系第一件要解决的就是温饱问题,霍普这次就是带着第一批农作物的检验样本回启明星做质检。
霍普一笑,没揭穿他,拿出一个有些浑浊的玻璃瓶:“自酿酒,没过滤,卖相不太好,味道还行,尝尝吗?”
陆必行欣然接受——航线图显示,他们距离启明星基地还有不到一天。从独眼鹰他们遭到伏击开始,一连串的事情让他马不停蹄地到处跑,他忙着建设,林疑似自由军团武装,两个人的行程一直阴差阳错,聚少离多,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林静恒本人了,期盼得恨不能就地哼起歌来,这会别说是一杯卖相不好的自酿酒,就算霍普给他倒一杯洗脚水,他也能飘飘然地喝下去。
一入口,他才发现这东西味道很特别,居然还不错,陆必行是个活泼外向的人,从来不吝惜表达赞赏:“怎么这么好喝,还有吗?”
“不同的菌,不同的谷物,微妙的环境变化,都会产生不一样的味道,每一口都是独一无二的,”霍普带着仙气说,“我还有一些,但是和这一瓶的口感可能会有微妙的差别,如果不介意这个,我回去送你两瓶。”
霍普这个人,只要开口,每个标点符号都要转着圈地兜售他的三观,稍不注意就能把闲聊变成传教,也是个人才。
陆必行假装没听懂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没关系,我是吃营养膏长大的,舌头没那么刁。”
霍普点点头:“营养膏和营养针虽然妨碍了人们品味美食,但确实救了很多人的命。”
其实营养膏和营养针对人体来说更健康,在部队之类对体能体态要求比较高的地方,是非常理想的代餐,但它确实强行改变了人类的自然饮食习惯,一直以来饱受美食爱好者和科技批判者们的诟病,陆必行没想到反乌会的“先知”竟然能接受代餐,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他。
“你觉得我们都是反对社会发展的疯子吗?”霍普笑了起来,然而随即,他又叹了口气,“你这么想也有道理,组织中确实有很多人都这样,为了反科技而反科技,从来不去探究这背后的逻辑,什么事情舍弃了起码的思想体系,一走向极端,就容易变味。”
陆必行不知该作何评论——反乌会本来不就是个极端邪教组织么?
“我们一开始,只是想让人们能停下脚步,时时反思自己,不要被自己的傲慢和冲动毁了,”霍普正色说,“人类的文明,看似固若金汤,其实像是一艘四面漏水的破船,你不随时保持警惕,它就会放纵地滑向黑暗和深渊。”
陆必行很赞同地点点头:“比如现在。”
“比如现在,”霍普说,“伟大的星际时代,伟大的伊甸园网络吞噬人们的灵魂,伟大的星际超时空重甲能装载毁灭一整个星球的武器,所有人都在争斗,所有人也都在走向毁灭,你看着这些立场各异的人,最后都会与泥沙俱下。这就是我们反对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反对过分干预改造自然,反对过于依赖人造产品的原因。”
陆必行又呷了口米酒,他第一次喝这种纯手工自酿的酒,入口非常温和,沉到胃里却很有质感,一种有层次的温暖感觉弥漫开,回味处理得不太圆满,有点苦涩,但反而显得更特别。
霍普说:“当年联盟的自由宣言,多么伟大,不到三百年,凡人的一生还没过去,就落到现在这种地步,为什么?难道和伊甸园没有关系?伊甸园一毁,马上有人针对它扩散毒品,我听说都已经流毒到了第八星系,未来还会有很多人家破人亡,这难道不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我们已经听见了地狱的钟声,可还不知悔改,不断地往下滑。确实,组织里有一些疯子掌握了话语权,但联盟就不疯狂吗?伊甸园不疯狂吗?你不能因为他们疯子多,声音大,就认为他们是正常的。”
“你说得有道理,”陆必行不置可否地一点头,“也许你是对的,也许你是错的,也许未来看,在我们所处的这段历史中,你们有短暂的预见性,而在更长的时间里,你们又成了后人嘲讽的短视人,在历史这条漫长的河边,每个角度看到的都是不同的风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赞同你们,因为我能活个二三百年很了不起了,这一生到死也不足以验证一个结论。”
霍普:“谦虚了。”
“没办法,”陆必行一摊手,“我的工作就是不断试错,不断为新的想法热血沸腾,再在摸索里自行否定,时间长了,对‘对错’的看法会保守很多,职业病吧。同时我也认为,信仰是非常好的东西,特别是在这个每五到十年换一种生活方式、人均寿命却长达三百年的时代,它能守着你的神智,让你不至于迷失自己。”
“陆老师这么想,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了。”
“但是霍普先生,”陆必行问他,“假如你为了立场、观点甚至利益而战,随着时过境迁,你的立场可以更改,观点可以推翻,利益也可以权衡放弃,这一切都可以是错的,而错了也都可以修正重来,不会伤筋动骨。但信仰不同,我觉得信仰必须要神化,不能离世俗太近,不能扯进世俗的冲突里,因为它要么永远且绝对正确,要么面临全盘崩塌,可是人类文明动态发展,曲折而反复,没有什么能永远正确,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走错了路,你怎么办?你是崩溃呢,还是像那些走火入魔的人一样,害人害己,执迷不悟?”
霍普沉默良久,缓缓地一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但陆老师,有一句话,我不知道你听过没有,‘人类起源于信仰’。”
陆必行回答:“人类也将毁于信仰。”
这两位都是满口歪理邪说、一言不合就要给人洗脑的神棍,凑在一起互相洗,活像两只浣熊互相搓,发现谁也洗不动谁,只好相逢一笑,还起了一点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
这时,机甲广播里传来怀特支支吾吾的声音:“陆老师,这个问题有点复杂,您能过来一趟吗?”
陆必行放下酒杯,“啧”了一声,对霍普说:“为了交通安全,我得给熊孩子收拾残局去了。”
霍普点点头,随后,突然又问:“陆老师,你有信仰吗?”
陆必行一顿,刚想说自己是个喜欢多角度看问题的科学工作者,话没出口,却莫名想起了那天撑开护理舱,捏住他手的男人。
时隔多日,那天的情景依然反复在他梦里出现,颇有点要刻骨铭心的意思。
不好,他想,归心有点似火箭。
陆必行舌尖打了个磕绊,出了神,脱口而出:“有吧。”
他们是在启明星的傍晚抵达大气层的,刚一靠近,就收到了机甲收发台的调度信号――大批军用机甲将在三小时后,从银河城外第四航道出发,请附近起降的机甲驾驶员们打开自动导航系统,注意相互闪避。
“哎哟,”图兰因为怒火还没平息,幸灾乐祸地瞥了陆必行一眼,“提前三小时清道,干嘛啊?这么大的动静,不会是将军亲自出门吧,看来有些人没什么运气啊?”
陆必行头天拆了人家的机甲,至少违反了一打星际交通法规,没话好说,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我们穷啊,”图兰摇头晃脑地说,“当家的一天到晚要出门打猎混生计,连婚假都没有——哎,对了,陆老师,我想采访你很久了,睡到林静恒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机甲在下落途中被气流颠簸,陆必行差点让唾沫呛住。
图兰大笑起来,拍了拍他,顺手在他平整的肩头摸了一把:“不怎么样吧?不怎么样是正常的,我说你怎么基本不在他那留宿呢。跟你说,这些看着光鲜的‘高岭之花’味道都不怎么样,不是放不开就是活不好,被人伺候惯了,根本不会照顾别人的感受,谁难受谁知道——那什么之后他自己跑去抽烟也不知道给你盖条被子吧?”
陆必行不想跟老流氓讨论这种下流的话题,只好文静地笑而不语,心说:你上次还告诉我闷骚好呢。
机甲开始穿越云层,趁着噪音大,图兰大喇喇地问他:“我那有点助兴的药,你要不要试试看?”
陆必行按了按自己的耳朵,装没听见,决定回去以后举报她。
机甲站十分繁忙,说来也是奇怪,自由军团那些卖生物芯片的不知怎么那么执着于八星系,苍蝇似的,三天两头试图渗透,被打得北都找不着,隔一段时间又出现。这次,侦察兵顺藤摸瓜,摸到了他们在第八星系的指挥中心和军备补给站,正适合打劫,所以林静恒特意点了一打运输舰随行。运输舰没有机甲那么高的机动性,要提前往轨道上装。
一般这时候林静恒会坐镇机甲站台指挥中心,陆必行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工程队里溜出来,直奔指挥中心而去,打算趁着他们还没出发,抓紧时间见林静恒一面,谁知隔着老远,他就看见指挥中心门口逡巡着一个面色凝重的独眼鹰,叼着根烟,一脸守在鸳鸯小旅馆门口准备扫黄的正气凛然。
陆必行后槽牙疼了一下,借着机甲站里各种大型设备躲了躲,心里开始琢磨怎么绕开独眼鹰。他背后是一架停靠在机甲站外围的小机甲,陆必行的后背刚一碰到舱门,舱门就意外滑开了,陆必行没提防,脚底下踉跄了半步,还没来得及扶稳,一双手突然从舱门里伸出来,一手捂住他的嘴,把他拖了进去。
陆必行:“……”
绿色的精神网落下来,机舱门随即从里面上了锁,舱内灯光倏地随着驾驶员的心意暗了下去,陆必行震惊地看见本该在指挥所的林静恒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眼睛里倒映着精神网的荧荧的光,简直是电影里经典的偷情现场。
陆必行的心率飙到了一百八,双耳快要喷气了。
林静恒的掌心从他嘴边挪开,皱眉说:“你怎么有个那么烦人的爸?这更年期得有好几百年了。”
陆必行顺口一撩:“要不你干脆把我藏进机甲里偷走得了。”
林静恒面无表情地一挑眉,像在仔细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也行,这架机甲会被编入第三小队,离开大气层以后你报送故障直接上重三就行,我让湛卢闭嘴。”
陆必行唯恐他把玩笑话当真,赶紧说:“别别别,爱德华总长非得疯了不可。”
林静恒看了他一会,刚开始,眼神像个围着生肉转的狮子,然而渐渐的,他冷冷的眼角浮现了一点忍俊不禁的笑意。
陆必行这才反应过来,一本正经的林将军居然在逗他,一抬手把林静恒推开,将人抵在机甲舱门上:“好啊将军,满口这样这样,一肚子那样那样——以前怎么没看出你是这种人?”
林静恒准备出征,手套虽然插在兜里,制服却一丝不苟,带着这身格外严肃的打扮,办着格外不严肃的事,陆必行心口一热,陡然想起落地前图兰往他耳朵里灌的流氓话,一时间把举报卫队长的正事抛诸九霄云外,目光缓缓落在林静恒的领口,生出了胆大包天的渴望。
第96章
陆必行自认不是个迷恋肉体的人, 他欣赏美好的人体, 就像外行人欣赏通俗的艺术品,囫囵看个大概, 一饱眼福, 过后也不会太往心里去, 他能在古往今来和浩渺星空中找到无穷乐趣,觉得自己的征程漫长而充满期待, 因此不怎么相信古典理论中对荷尔蒙与性欲力量的崇拜, 而其中隐含的——诸如“圆满”、“征服”、“羞耻”之类的心理反应,似乎也有夸大之嫌, 好像都只是当时社会意识形态的投射而已。
就算是当年在北京星外捡到一丝不挂的林将军, 他也无邪得问心无愧, 那时林静恒在他眼里,和整天出现在广告里的男模们没什么区别,司空见惯,还不如小黄书给人遐想的空间大。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人对他来说开始不一样了。
当一个人会沉迷于另一个人挑眉、微笑、随便一抬手之类的小动作里时, 这具碳基的皮囊也就不再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位了, 对陆必行来说,他整个人都好像成了一个巨大的宝藏,每一点细节都值得反复玩味探究,连那衣领上洗涤剂和烘干机留下的味道都沁人心脾,有了生命似的,直入心口, 像一卷懒洋洋的藤蔓,把他就地缠缚起来,按着他的头,逼迫他凑近。
陆必行鬼使神差地想破坏他那整整齐齐的衣领,于是忽然侧过头,在林静恒的领口上咬了一口,感觉牙尖碰到了汩汩跳动的血管,而林静恒轻轻地颤抖了一下,陆必行又突然回过神来,好像闯祸后受了惊吓的幼兽,讪讪地缩回牙,退了半步,隔着半米,慌张地瞪着林静恒。
他手脚麻木,胡思乱想:“我、我我在干什么?我想什么呢?他生、生气了吗?图兰是不是对我做什么手脚了?”
但林静恒没有发火,也没有冷嘲热讽,他的痛觉神经不太发达,感觉陆必行好像咬了他一口,不疼,有点意外,于是伸手在脖子上抹了一把,闻到了一股很淡的酒味:“你喝酒了?”
“对啊!我喝酒了!”被提醒的陆必行恍然大悟地想——就跟那两口破米酒能解释一切似的,“醉酒的人就是容易莫名其妙的兴奋,自控力就是会下降啊。”
陆必行找到了这么一个理所当然的借口,爽快地把他贴着“文明素质”的脸皮撕了下来,很放纵地重新腻歪回去,嗅着他的呼吸,突然一笑,胡言乱语似的小声说:“将军,我是不是出生以前就认识你了,不然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
林静恒倏地一震。
陆必行端详着他的脸,小小地抽了口气,闭上眼睛,带着点“轻拿轻放”的小心劲,他的嘴唇落了下去,同时,他忍不住伸手探进林静恒的制服外套,隔着薄薄的衬衫,探险似的手指抚过他的侧腰。
林静恒的感觉就有些复杂了,因为他为了方便,这会是连着这台小机甲的精神网的。
连着精神网的人,相当于有两套感知系统——当他睁开眼的时候,他的眼睛既能看到近在咫尺的青年,同时也能透过机甲精神网,看到外面忙忙碌碌的人、不远处的指挥所、以及指挥所门口虎视眈眈的独眼鹰……此人还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看了一眼!
当他耳畔回响着陆必行那句“是不是出生以前就认识你了”,同时也能听见机甲站点名的广播、经过此处的军人们军靴齐声踏地的声音。
林静恒被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甜酒味包围,浸在四面八方的陆必行里,仿佛要在溺毙在这极端私密封闭的地方,同时,也仿佛置身于大庭广众之下,放肆地触碰他放在掌心里珍视的人。
陆信石像的目光好像穿过大半个银河城、军事基地和机甲厚厚的舱门打在他后背上。
他觉得自己漂在半空中,又被钉在舱门上,青年人的气息滚烫而真挚,机舱冰冷而坚硬,复杂的感官洪流一般席卷过他,激起更复杂的感受——三十多年来他每次午夜梦回时对自己与未来的痛苦诘问,那些涌动的、滚烫的与颓靡的血气,沃托死去的碑文与八星系活跃的生命力……
这一切让他无比渴望,无比畏惧,无比珍视,又无比羞惭,百感交集于每一寸冬眠许久的神经末梢,它们像是被火苗燎着的森林,一发不可收拾地燃烧起来。
陆必行突然轻轻地说:“原来你不是性冷淡啊,将军。”
林静恒倏地按住他的手,机甲内部的舱门应声而开,陆必行倒退几步,被他抵在一个小沙发旁边。
林静恒轻声附在他耳边说:“我等一会还要走,时间太局促了。”
陆必行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表情有些迷茫。
他那目光非常纯粹,像沉淀过的山泉,爱憎在里面都一目了然,瞳孔清澈得能当镜子用,林静恒罕见地犹豫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像在污染一块没有脚印的雪地,抬起了脚,半天不知道应该往哪踩。
“你……”林静恒顿了顿,“在第八星系这么多年,没有试着喜欢过别人吗?也许你应该试试。”
说这话的时候,他是非常矛盾的,觉得陆必行值得更好的,可他想不出“更好”是要多好,同时,自己既不舍得放手,也断然不放心把他交出去。
即使陆必行心有九窍,也没能读懂他那一刻乱麻似的情绪,十分意外地问:“啊?林,你的风格不应该是‘我要是敢朝三暮四,就炸了我的三,移平我的四,再顺便打死我’吗?呃……完全打死还是不要了,可以留一口气给我深刻反省。”
林静恒低头笑了一下,摇摇头,心想:“那怎么可能?”
他的手背掠过陆必行的下巴,手指轻轻一蹭,衬衫上的扣子就识相地自动弹开了。
攒了半天贼胆才敢动手动脚的陆必行猝不及防地和他的掌心亲密接触,忽然意识到了他想干什么,汗毛都战栗地竖了起来,也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激动。
“别怕,”林静恒轻声说,“没那么多时间,我用手。”
陆必行——这个纸上谈兵多年、很没见过世面的纯情青年,听了这话,灵魂瞬间达到了启明星的第二宇宙速度,脱缰野狗似的挣脱了引力,仿佛要化身桌球,把第八星系的每颗小行星都撞一遍,撞得他晕头转向、言语失灵,只会颠来倒去地叫林静恒的名字。
不过……他神魂颠倒了不到一分钟,很快又正回来了。因为接下来的事,不是灾难也差不了多少了。
图兰卫队长那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猜测居然全都说中了,林静恒着实不大会“照顾”别人——陆必行怀疑,这位可能是个在流氓堆里假装自己闷骚的“真禁欲系”,连自己都没怎么打发过,非但不得要领,而且大概也是紧张,还有点没轻没重,这罕见的笨手笨脚成功地把旖旎的气氛一路带到了“手忙脚乱”和“左支右绌”,两人狼狈成一团。
林静恒:“……”
陆必行想不出别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反应,他憋了两秒,决定顺应本心,于是“噗”一下笑出了声。
林静恒把随手放在一边的外套捡起来,摔在他脸上:“笑什么笑!”
陆必行越想越觉得啼笑皆非,抱着他的外套闷声笑得停不下来,突然觉得这个恼羞成怒的男人比什么时候离他都近,近出了真实无比的亲密感,感觉很微妙——反正如果这会他再心血来潮地咬林静恒一口,不会担心冒犯他惹他生气了。
“你自己收拾一下,我走了。”林静恒板着脸,“你……又干什么!”
陆必行伸手勾住了他的衬衫,把他扎好的衬衫下摆拽了出来,陆必行把笑出来的眼泪抹掉:“哎,你能从会议室旁边的那个‘衣柜’里搬出来吗?去我那好不好?我那离指挥所也不远啊。”
“好好说人话,别撒娇,”林静恒把衬衫下摆抢回来,“你爸呢,栓起来?”
陆必行张嘴吹了一口大牛:“我摆平。”
林静恒脸上还有点挂不住,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扣好了扣子,重新整理好仪容,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脚底下却抹了三层油,转身就走。
陆必行笑眯眯地看着他的背影,无师自通地朝他吹起口哨来,林静恒走到机甲舱门口,卸下精神网,才想起自己身上少了点什么:“外套还我。”
陆必行的口哨转了个花腔,四肢并用地抱住了林静恒那件制服外套,把脸埋在上面,冲他挤眉弄眼地深吸了口气:“不给。”
林静恒黑着脸无奈,皱着眉纵容,要不回来,也惹不起他,只好匆匆穿着衬衫回指挥所去了。
他离开半天,陆必行才抱着他那件外套爬起来,无端雀跃,没什么具体事由,就是很开心,口哨停不下来,觉得自己对着冷冰冰空荡荡的机甲都写首诗或者唱个什么歌,站着酝酿了一会,实在没有这个才能,脑子里只会乱七八糟地跳出些别人的句子,驴唇不对马嘴地烩了一锅,他觉得很有意思,想记下来发给林静恒,刚一打开个人终端,又发现自己全忘光了。
混搭的诗词歌赋随着他无数个火花似的念头顺流而下,只留下他震荡过后、十分静谧的灵魂。
为什么所有的故事里都要有爱情呢?难道除此以外,大家没什么好写的了吗?
陆必行这时才有点明白了,原来真的很值得一写。他把那件外套搭在肩上,悄无声息地从机甲隐藏的舱门里溜了出去,听见机甲站里在说“各部门就位”,走向独眼鹰。
独眼鹰刚才看见林静恒匆忙在指挥所里点了个卯,带着一帮人上了重三,放心了,以为自己蹲点蹲得大功告成,此时正要走。
看见陆必行晃悠到他面前,独眼鹰明知故问:“找谁?要干嘛?”
陆必行故意干咳了一声:“找林将军,我听说军工厂的规划图出来了,来看看。”
独眼鹰叼着烟屁股,斜眼看着他装――军工厂规划图的设计底稿就是工程队这帮人搞出来的。独眼鹰嘴一撇,贱模贱样说:“林将军啊,林将军不在,我刚看见他走了,要飞外星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也没准顺便去攻占个第七星系吧。”
陆必行就“哦”了一声,当着老波斯猫的面,跟做服装广告似的,把林静恒的外套缓缓披在身上,事无巨细地向独眼鹰展示了这件衣服的全部细节。
独眼鹰莫名其妙了一会,陡然反应过来这件军装外套是谁的,再一看陆必行发丝凌乱、春风满面的贱样,疯了:“林静恒堂堂一个……他是黄鼠狼变的吗!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也干得出来,要不要脸了?!”
陆必行吹着流氓哨,欣赏独眼鹰暴跳如雷。
独眼鹰抬手在他后脑勺上掴了一巴掌:“滚蛋,别在我这散德行,养你还不如养盆花!”
陆必行靠在指挥所大楼门口的石阶上,不痛不痒的挨了老波斯猫一爪子,晃了晃头:“爸,大家一起出生入死这么长时间了,你承认对他有误会了吧?”
独眼鹰:“误会他是个王八蛋?我误会了吗?”
然而话是这么说,他眉目间的暴躁却少了很多,独眼鹰一低头摸出根烟,睨了陆必行一眼,看他一无所知的傻儿子被人迷得五迷三道的二百五样,就知道这块“人形虎符”早归了林静恒。他大可以以此高调回归联盟,召齐白银十卫,挟持所有正在第一线和海盗对抗的陆信旧部。
在这样妖魔鬼怪频出的乱世里,狠毒的人可以轻易翻云覆雨,远不必像他一样小心谨慎、瞻前顾后。
他把陆必行身世的秘密捂得比自己还紧,他留在第八星系,甚至小心地把自己这个注定腥风血雨的人物隐藏在爱德华总长的幕后,生怕招来狂风,吹倒这片荒原上尚且脆弱的新草。每次都大言不惭要见死不救,每次都把自己折腾得九死一生,实在不是个野心家的料。
独眼鹰虽然暴躁,但也不傻,听说陆信在联盟的旧部们后来的去向,慢慢也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一点,只是有时候一想起来,依然十分窝火,觉得林静恒这小子太刚愎自用,那副“我安排一切,我不解释,我谁也不信”的臭德行欠一顿臭揍。
陆必行说:“你说他是陆信将军的养子,那不是你追随过的人吗?林还跟你们还一起修建了广场和新政府,你怎么不能对他爱屋及乌一点?”
独眼鹰嘟囔了一句:“陆信教育不出这种混蛋玩意,肯定是他自己瞎他妈长的——你到底看上他哪了,欠人虐吗?”
陆必行脱口说:“长得帅啊。”
独眼鹰无法反驳,被他噎了个倒仰。
“长得是特别帅,我小时候看他照片都能舔半天,承认吧,爸?”
“谁是你爸?我不是你爸,说多少遍了,你是我从垃圾箱里捡的,我生不出你这种二百五色狼,滚滚滚!”独眼鹰有气无力地一摆手,嘴里说着让陆必行滚,自己失魂落魄地站起来滚了,决定揪几朵小白花到陆信石像前谢罪。
这时,一个工程队的研究员匆匆跑过来:“陆老师,你在这啊,我正找你呢!”
陆必行心情飞扬地应了一声:“什么事?”
“上次你们从反乌会老巢里缴获的加密文件,我们按你的方案,试验了波尔洛旋转加密,找到了一点门路,快过来看看。”
陆必行一跃而起。
二十分钟后,简单休整的图兰也赶了过来。
研究员们一个个表情狂热,基本已经不记得他们在弄什么了,全体沉浸在了解锁游戏的乐趣里,陆必行带着一帮八星系四处搜罗来的技术宅们开了个短会,连总长的召唤也不理会了,专心致志地破解加密。
图兰在旁边开了个小休息室,替林静恒批阅完了近期军备消耗,正在就第八星系征兵计划写意见的时候,听见旁边传来了一声欢呼,她连忙合上个人终端,赶了过去。
只见正中央三百六十度的大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件和资料露出了真容。
研究员试着打开了一个视频文件,一个女人面向镜头,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她穿了件研究员的白大褂,长发简单地在脑后扎成一束,不着粉黛,还有点憔悴,但是五官非常秀美,那双冷冷的灰色眼睛穿透屏幕望过来的时候,无端让人觉得惊心动魄。
图兰一呆,看着她,心里升起某种怪异的感觉。
“能源系统所剩不到15%,备用能源系统已被炸毁,我弹尽粮绝,正在林蔚的瞄准镜下录这一段话。”
话音没落,镜头巨震,画面花了一下,能看见机甲尾部似乎被击中了,爆出火光,机甲上的人惊慌失措地跑过。
女人回头看了一眼,笑了:“重型核导,看来他真是连道别都不肯啊。”
第97章
“我是劳拉格登……”
图兰睁大了眼睛, 屏幕上的女人那尖削的下巴与蒙着雾似的眼睛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一时又想不起是在哪见过。她还姓“格登”,可是沃托那个著名的格登家族全家都热爱镜头, 家里连块低调的地砖都没有, 没有图兰不认识的, 她是谁?格登家某个旁系的亲戚?还是恰好姓这个倒霉的姓?
“……‘TDGEC’第一研究院负责人……”
图兰激灵一下,蓦地想起了这个人的身份, 她转头直接用指挥官权限关了视频和大屏幕, 参与解锁的研究员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莫名其妙地转头看向脸色阴沉的女军官。
图兰很快回过神来, 摆摆手, 参与解锁的研究员里有几个人以前是白银九机甲维护队的, 被陆必行借走以后一直没还回来,毕竟是旧部,一眼看见图兰的脸色和手势,就很默契地上前, 分头关闭处理器、小范围内屏蔽启明星内网, 同时禁止了文件复制传输。
“抱歉, ”图兰飞快地搬出一套官方辞令,“我刚才看见加密文件夹里存在了大量实验资料,似乎与反乌会的生化实验有关,一旦外流泄露,可能会造成公共危险和恐慌,为了安全起见, 需要经过专家审核才能酌情披露,希望诸位理解。”
在这里帮忙破解加密锁的技术小组成员,都是黑客型技工,跟陆必行一样,属于对电子产品比对活物兴趣大的,比起在拿枪的人面前找事,大家还是愿意回家打游戏,于是十分识趣地表示理解,在图兰微笑不上眼角的目送下,鱼贯而出。
图兰低声吩咐:“把爱德华总长请过来,联系林将军。”
林将军意料之中地联系不上。他们是去打劫毒贩子秘密基地的,秘密基地当然会屏蔽外界通讯网,而为了保证偷袭行动万无一失,在进入对方警戒范围后,林静恒也很可能会选择割断来自他们自己这方的远程通讯,以防信号穿过跃迁点的时候被对方拦截。
图兰不动声色地吐出口气,低头搓着手,沉思着来回踱了几步。
这时,一直在旁边没吭声的陆必行突然问:“TDGEC第一研究院,就是传说中的‘白塔’?”
“TDGEC”全称是“伊甸园技术发展中心”,其中,第一研究院是中心的中心,因为建筑物高百米,外立面又被刷成白色,民间又叫“白塔”。白塔里,汇聚着这个世界上最顶级的网络工程师、生物学家、人类学家等领域的人才,作为最权威的科研机构,它负责所有与伊甸园有关的技术性事务。
图兰一抬眼:“你知道她是谁吗?”
陆必行想了想:“我没记错的话,伊甸园管理委员会有七大董事,其中一位似乎就是姓‘格登’?”
“格登家族是伊甸园的奠基人之一,”图兰说,“你知道对于沃托的权贵们来说,做慈善是日常必需品,格登家族曾经搜罗过一批智力水平超出常人的孤儿,在第一星系边缘的一个小行星上建了一所公益性的学校,他们家族的基金会支撑学校运营,每个被收养的孩子都要和格登家签约,保证毕业后为他们家族工作五到十年。劳拉格登就毕业于那里。”
“唔,培养人才,互利互惠。”陆必行理解地一点头,“那么看来这位劳拉女士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佼佼者?不止。”图兰声音轻且语速极快地说,“劳拉格登是个天才,后来被格登家的老头——就是占着伊甸园董事席位的那个老不死一眼看中,点名重点培养,收为名义上的养女,并让她改姓格登。靠格登家的后台和她本人的才华,她七十二岁就入主小白楼,后来又代表管委会与军委政治联姻,嫁给了中将林蔚。”
陆必行十分意外:“你是说刚才视频里追着她打的人是她丈夫?”
“对,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后来有一对龙凤胎,”图兰顿了顿,“其中的男孩叫林静恒。”
陆必行的下巴差点砸在胸口上:“……什么?”
霍普从研究院楼顶出来,刚刚拿到农场食品质量检测结果——非常理想,绿色无公害,口感绝佳,而且很适合作为提取营养针与营养膏的原料。
周六带着几个卫兵跟着他,前俘虏身份的人在基地里走动,还是需要监管的,好在霍普是个心平气和的神棍,非但不介意,还和卫兵们相谈甚欢,把剩下的检测样品给大家分了。
“这就是天然蜂蜜吗?”周六稀罕地抹了一点在手指上,舔了舔,“以前第八星系可没见过,都是人工合成的……唔,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甜啊。”
“你们是甜味剂吃得太多了,”霍普慈眉善目地说,“对于远古时代和自然生活在一起的人来说,甜味代表高热量,在食物匮乏时,是难得又珍贵的东西,所以关于甜味的美好记忆保留在了我们的基因里,后世大量合成的甜味剂就没那么浪漫了。”
“对,就像照着女神的脸批量生产的充气娃娃……呃,不好意思,给他们待惯了,太粗俗了。”周六在瓶口嗅了嗅,又珍惜地把瓶子扣好,“有股花香味,女孩子应该会喜欢吧?”
霍普十分善意地给了他一个揶揄的微笑。
“哎,不是,”周六不太好意思地摆摆手,“我们日常训练对食物热量要求很严,我反正也不敢吃太多,留给那帮小孩们好了……我真的没什么意思,陆老师老觉得我是变态,冤死了。”
说话间,陆必行的几个学生正好经过,好像正在争论什么,斗鸡肩上扛着个不知从哪卸下来的机甲零件,薄荷隔着老远往这边看了一眼,看见周六,就朝他做了个鬼脸。
“我听说他们在设计一种初级机甲。”周六有一点骄傲地和霍普说,“如果能成功,普通人会像学骑脚踏车一样容易地掌握这种初级机甲,那不就厉害了?万一打仗,人人都能当太空军。”
“是吗?”霍普的神色闪了闪,“太空级战争中,有效武器必须是高温高能、甚至核级,再初级的机甲也是一样吧?这些东西拿到陆地上,轻易就能把一座城池夷为平地,普通人像骑脚踏车一样就能握住这种魔鬼的手,你觉得很厉害吗?我却觉得很可怕啊。”
周六一愣:“也是这么个道理……但这就是个课堂作业吧,不用太当真啊,书看一千遍,也不如亲手拆卸设计一架机甲学到的东西多嘛……”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出不对,少年们满心好奇地在课堂作业里摆弄着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而其他人居然还觉得很骄傲。
“特殊时期,没办法,到处都在打仗,机甲设计师根本不够用,我们也要保护自己啊。”周六说,“有时候想一想,真觉得很难过,就像看着所有人一起踩在悬崖和钢丝上似的,去您那里听听清晨时的鸟叫都要舒缓很多。”
就在这时,他们迎面碰上了爱德华总长,总长带着他新政府的核心班底匆匆往研究院里赶。
“奇怪,”周六目送着这些人,“总长不经常到研究院来啊。”
门口一个卫兵回答:“好像是陆老师他们破解了反乌会核心文件的加密。”
卫兵里很多人是自卫队的新兵,此时才刚脱离文盲状态没多久,那些复杂的加密和技术难题基本听不懂,大抵是听个热闹就过去了。
霍普却沉默了下来,转头望向总长他们离开的方向,眼神微沉。
同一时间,一个庞大的人造空间站缓缓从凯莱星附近绕过,它差不多有两百平方公里,体量非常大,上面武器装备、战略物资等等,简直一应俱全,储备量快抵得上臭大姐抠抠索索的一个备用基地了,最令人发指的是,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居然有自己的动力系统,能像星舰和机甲一样开着走!
这空中要塞似的大家伙,在一个小时前,还属于一支嚣张的自由军团海盗,现在归林静恒了。
林静恒用一支小队假扮成星际走私贩,假装流浪到这,撞上空间站这么个肥羊,想浑水摸鱼进去偷东西——流浪的走私犯由黄鼠狼先生领衔主演,相当本色,“被俘”后,海盗里有去过域外黑市的,还认出了这个老奸巨猾的老走私贩。
黄鼠狼顺杆爬,趁机添油加醋地给自己塑造了一个夹缝里求生的老流氓形象。
这帮自由军团的孙子本来就是想在八星系打开“鸦片”的销路,奈何人生地不熟,每次一来,就被神出鬼没的八星系自卫军追着打,头疼得很,正缺一个能坑蒙拐骗的地头蛇联手,此时“得来全不费工夫”,立刻起了想招揽的心思。
黄鼠狼他们于是成功混进了空间站,随后立刻动手给空间站的指挥中心断了电,打开了机甲收发站的后门,与此同时,他们还用陆必行那个从反乌会抄来的信号干扰器干扰了空间站的内网,让监控系统也短暂地瞎了眼,等毫无准备的空间站反应过来的时候,重三的精神网已经覆盖了整个机甲库,充足的武器装备都成了催命符。
林静恒几乎没费自己一枪一炮,就控制了整个空间站。
空间站里的俘虏们纷纷被机械兵控制,林静恒从重三上下来,人形的湛卢秘书似的缀在他身后,第一件事就是让黄鼠狼把空间站的动力器停了——在物资这么紧缺的年代,连少爷出身的林将军都被穷酸气传染了,也开始有点看不下去有人这么浪费能源。
“机甲收发站台建设标准、轨道、进出密钥规格,甚至能储型号,都与联盟军委标准高度一致。”湛卢说,“近乎严谨,这意味着空间站本身与这些军备物资都是批量生产的。”
林静恒:“一套的?财大气粗啊。”
一整套的收发站和军备物资可不容易弄到,至少在第八星系的军工系统没有建成之前,启明星上的军事基地就和那些到处缴获来的机甲完全不配套,全靠陆必行带着工程队东拼西凑地做“转换插头”。
林静恒顿了顿:“如果这也是自由军团,你有没有觉出不同来?”
湛卢回答:“是的先生,根据历史数据,自由军团的武装机甲特点是小而零散,虽然他们热衷于尝试各种新鲜事物,但必须得说,他们的经费看起来并没有那么足。”
“这就像是他们远在联盟的金主亲自来第八星系,披金戴银地让我们抢一样,”林静恒目光扫过空间站,喃喃地说,“八星系有利可图吗?有点奇怪啊,为什么?”
“将军,空间站俘虏清扫完毕,即将恢复与启明星基地的的远程通讯……”
湛卢突然发出警告:“小心!”
几个原本木然地被机械兵扣在一边的俘虏眼神突然变了,猛地挣开机器臂,面露狰狞,凶狠地扑向林静恒。
机器臂和捆绳都是远超人类身体力量极限的,这几个人明显是被植入了什么古怪的芯片,完全失去了痛觉,而因为用力过猛,这些人的肩膀与手臂不自然地扭曲着,在强行挣脱的瞬间就多处骨折,他们却毫无反应。
机械兵立刻追上去,而林静恒的卫兵反应也很快,成片的激光枪与微型爆破弹扫了出去,俘虏们的身体像被重物砸烂的西瓜,血肉一片一片地往外喷。
可是即使胸口被爆破弹轰出洞,肋骨都支出来,竟也不耽误他们红着眼往上扑!
林静恒背着手没动,他身侧的卫兵们很快将炮口转向这些怪物俘虏们的腿,俘虏们成片的躺下,却仍像死而不僵的虫,不依不饶地往前爬,在地上留下长长的血印,让人看得后脊发寒。
最顽强的一个几乎爬到了林静恒脚下,就在他张开白骨森森的双臂,快要碰到林静恒鞋尖的时候,一颗小型爆破弹穿透了他的脖颈,一枚芯片飞了出来,那人狠狠地哽了一下,不动了。
血迹溅上了林静恒的袖子,在他手背上留下了一道红痕。
“血光之灾啊。”林静恒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个词,他随手一抹,对这人间地狱似的突发状况没作出反应,抬脚往前走去,吩咐说,“远程通讯恢复以后,告诉图兰……”
话没说完,启明星的通讯请求直接发到了他的个人终端,林静恒有些意外——爱德华总长和他那一圈临时班底都到齐了,通过不大稳定的远程信号,全体一脸凝重地看着他。
“将军,”图兰说,“两个小时前,陆老师他们破解开了反乌会核心加密文件,你需要看看这个。”
林静恒手背上的血迹没有完全擦干净,他因常年太空作业,皮肤多少有些苍白,被那红痕一抹,像一片突兀且不祥的花瓣。
灰眼睛的女人从他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上浮起,与血迹相映成辉,她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林静恒愣了一秒,呼吸仿佛陡然被什么掐断了。
“我是劳拉格登,‘TDGEC’第一研究院负责人,毕业至今,为伊甸园服务了近百年,我今天留下这段话,是要告诉你们伊甸园的真相――它是一个跨时代的怪物,吞噬愤怒,焦虑,痛苦和愚昧,它不让任何一个人输在起跑线上,能把近二十年的基础教育缩短到了一个月,它是人类亲手为自己锻造的天堂。”
“所有人都曾对它有过疑虑,联盟成立至今,关于伊甸园中的个人隐私是否能得到保障的议题经久不息,我们都有常识,假使一个系统能监控你的喜怒哀乐、激素起伏,我们在它面前是否就毫无秘密可言?我们的想法是否还属于我们自己,是否还有自由意志?后来我们习惯了伊甸园,解决了这两个问题,首先,社会意识形态转向鼓吹‘事无不可对人言’,坦率表达成了新的美德,过分追求隐私成了保守主义。其次,我们有立法,有严格监管,伊甸园里的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福祉,不会干涉一点自由意志,对吗?”
女人神色寡淡,口齿清晰,与接连不断爆炸的机甲和惊慌的人们形成了某种极鲜明的对比,机甲里的警报灯把她的脸照得忽明忽灭。
“如果我们还有一点自由意志,为什么我们会相信这种鬼话?”
“如果我们还有一点自由意志,为什么我们会忘记——愤怒、焦虑、痛苦和愚昧根本不是人类需要战胜的缺陷,那就是人类灵魂的本来面貌,你们心里那些丑陋的、恨不能立刻抛弃的东西,就是自由意志本身!”
第98章
林静恒刚刚卓有成效地掀翻了一个诡异的毒贩老巢, 干掉了几位张牙舞爪的怪胎芯片人, 准备带着这掉落的芯片,回去给他东拼西凑来的工程队分析分析有什么玄机……他还打到了一大笔目测就很可观的物资——两百多平方公里, 这么一个巨型人造空间站, 里面装的都是精良的军需, 感谢伟大的科技,一根营养针能支撑一个新陈代谢不太旺盛的人数月的生命, 这地方储备的营养针足以让八星系政府大松一口气, 在这个操蛋的时代,这玩意甚至还能用来给新政府的货币增信。
他差点变成一个靠“打猎”养家的猎人, 穷且忙碌、拖家带口。
直到他看见这个女人。
她把他从荒凉肆意的八星系, 一下拽回冰冷的联盟里, 林静恒表情空白地站在那,一时几乎忘了自己在哪。
林家兄妹的父亲林蔚将军,应该算是个很纯粹的权贵子弟,父母都是为联盟政府牺牲的烈士, 林蔚本人则被老元帅伍尔夫养大, 联盟元勋都是他的叔伯长辈, 如果没有意外,他这一辈子,应该是按部就班地升官发财,要是有点才华,可能会成为新一任军委元帅的候选人,一辈子平庸也无所谓, 那样,他的人生还会更轻松一点,敌人大概就只有中年后的发福谢顶,与家里叛逆不服管教的熊孩子们了。
这样一个男人,也许会是个斯文稳重的好父亲,也许会是个四六不着的浪荡子,可是不管怎么样,他似乎都不该是个沉默寡言、眼神阴郁的男人。
他死得太早,林静恒对他最大的印象,就是那双好像被冰镇过的眼神,以及从来不笑。
林蔚当然没有虐待过自己的孩子——伊甸园下的文明社会里也不允许发生这种事,但他也并不是一个能让孩子撒娇、问他“妈妈在哪”的人。
林静恒依稀记得,他很小的时候,似乎无来由地对林蔚有很深的畏惧,家里像是从来没有过劳拉这么个人,即使是以前在联盟,也只能从网上找到几张老照片。
这居然是他第一次看见会说会动的劳拉格登。
而她在行将窒息的火海中说:“人机交互技术最早应用于娱乐,此后一分为二,分别进入太空机甲与民用智能生活领域,早在旧星历时代,就已经相对成熟。联盟成立后,曾在战乱年代毁家纾难、推动联盟成立的人们试图重建家业,也推动社会经济发展,于是开创了一大批支柱产业,联盟中央在早期给予了他们最大限度的扶持,其中,‘伊甸园’是最重要的项目,由众所周知的那八位大人物牵头。联盟中央政府作为最大股东,最初的构想只是做一个公共服务平台,统一所有星系的人机交互协议,让所有公民平等且方便地享受社会福利而已。”
“事情什么时候开始不对的?”
“从伊甸园立法开始——”
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历史事件——新历21年,人工智能医疗舱全面取代人类医生,医疗舱依托于伊甸园,而伊甸园让所有医疗舱共享数据,相当于是全世界的人同一时间拥有同一位“健康管理专家”,安全高效又前沿,并成功地解决了医患关系问题。
然而相应的,病人个人隐私问题浮了起来,并在此后几年引起了社会关于伊甸园的第一次质疑,当时,大多数人是拒绝伊甸园的“实时健康管理”功能的,更不用提接受它来监控自己的激素与情绪水平。
新历26年,一起著名的丑闻引爆了人们对伊甸园的抵制——某位政府高官子弟追求一位女星,遭拒后怀恨在心,通过贿赂,得到了她的个人医疗记录,包括她治疗躁郁症及性瘾的记录。这位女星的公众形象一直十分健康励志,猥琐男人为了报复,把她的隐私记录公之于众,不过这个大傻子没想到的是,这事不但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效果,反而引发了民众对个人隐私安全的恐慌,当时舆论几乎一边倒地支持受害人,满大街都是举着自由宣言抗议的人群,倒逼联盟政府立刻调查,揪出一串伊甸园管理中的贪腐分子,全部处以重刑后,联盟宣布为伊甸园立法。
《伊甸园法》可以说是当代文明与民主的伟大胜利,在这次事件里,联盟中央政府的反应没有辜负《自由宣言》,对民意表达敏感且异常重视,执法和立法部门效率极高,摆明了态度,不会姑息任何人——伊甸园八大董事中最德高望重的一位因为女婿涉案被捕,公开致歉后支付了巨额社会赔款,从此退出管委会,八董事变成七董事。
“真实数字是,在26年丑闻爆发之前,只有3%的公民选择使用伊甸园的‘健康监控’功能,都是顽固慢性病患者,远非当时宣传中提到的30%,这个数字真正开始上升,恰恰是在丑闻之后。”劳拉格登说,“立法会开始讨论《伊甸园法》后、八董事变成七董事后,《伊甸园法》公开征求意见,七次修订,每一次修订,这个数字都会上升,立法定稿颁布后,伊甸园的监控功能使用率上升到了64%……”
“格登博士!”视频背景里有人大叫,“逃生的生态舱已经准备好了,快走!”
劳拉格登往声音来源处看了一眼,并不理会:“这次事件的结果,是民众皆大欢喜,每个人都能感觉到文明在前行,自己的声音是能被人听见的,他们的抗争和参与能让联盟变得更好——同时,也让一些聪明人感觉到了联盟这个社会的运行规律。”
“此后百年,伊甸园每次出问题,都会引发民意浪潮,有一个循环在不断周转——群情激奋,自由的民众和谦逊的中央政府一起揪出‘敌人’,和他们斗争,最后正义战胜邪恶,修订伊甸园法,欢喜大结局。同一个套路,无限次循环后,人们开始把伊甸园扣在自己的脑子上,将它当成最知心的亲人,吃喝拉撒都要报备,短短百年,竟全体相信了教育可以灌输的鬼话,任凭这东西往自己和孩子脑子里随意刻画,把人变成一块速成的芯片。”
“因为愤怒了别人允许你们愤怒的,抗争了别人引导你们抗争的,取得了剧本上写好的胜利,就自以为自己成了命运的主人,自觉脊梁端正,脚下无限自由,”女人尖锐的嘴角露出一个尖刻的笑容,“除了驯兽师的猴子,我找不出比民意更愚蠢的东西了。”
“那么我再公布一个真相——伊甸园法中的每一条款,在被写入立法之后,都再不会被人违反触犯,就好像这条法律不是写在纸面上,而是写在人类基因里,不是明析赏罚,而是像上帝之手一样取缔了凡人在这方面作恶的意愿与能力。”
“真相二,当伊甸园想要渗透进一个新的领域不顺利,推广半年内民众接受率仍在10%以下时,伊甸园系统中就会出现几匹害群之马,被拉出来公开审判,像被绑上火刑柱的祭品,等焚烧过后完成‘立法仪式’,伊甸园的光就会普照大地。”
“真相三,‘立法仪式’刚开始平均每两到三年就会有一次,后来频率渐渐走低,至今距离上一次立法仪式已经有十五年,随着社会发展,以后这种仪式将会消失在文明的长河里,因为大家足够训练有素、幸福美满,已经不会再他提出异议了。”
她所在的机甲里传来一声惊呼:“格登博士,快离开,最后一架护卫舰被他们击落了!”
劳拉格登一笑,对着镜头说:“是吗,林将军,看来你今天手很抖啊,这么大的一个目标,这么多轮有效射击都没有击落我吗?”
“博士,他们发来信息,要求我们投降。”
劳拉格登面无表情地一耸肩:“告诉他们稍息。”
“博士,对方在试图入侵我们的精神网!”
“哦,”女人一低头,取出了一个芯片注射器,对着屏幕戳进了自己的脖子,“抱歉了将军们,我没有经过军事训练,不方便和你们拼精神力或者掰手腕,所以我要作弊了——精神网给我,他们抢不走。”
林静恒像是被冰水漫过头顶——那芯片注射的位置,与方才扑向他被打死的怪胎芯片所在的位置一模一样!
可是她给自己注射的芯片,明显比自由军团那种注射完就脑残的破玩意高明得多,那么是不是有可能,芯片毒品“鸦片”的来源就是她——“鸦片”的制作人没有得到完整的整套技术,而劳拉格登明显与反乌会有联系,当时自由军团才会趁机袭击反乌会的老巢?
“为什么这个完美的世界上会有空脑症的存在,为什么以我们的技术,至今无法解救这些被‘诅咒的可怜人’?朋友们,你们每天都在为被迫流落到八星系的同胞垂泪吧?直到现在,白塔仍有专门的研究小组在夜以继日地试图攻克空脑症问题,不容易啊——这当然不容易,因为空脑症恐怕是灵魂对我们最后的警告。”
“亲爱的陆信上将,知道你的第八星系为什么必须受苦受难吗?联盟真的缺那一点扶贫的钱和情怀吗?别开玩笑了,只有对比,才能让大家对伊甸园忠贞不二。真遗憾,你也许不会有机会听见我说的话,我的朋友,希望你放聪明一点,别像个猩猩一样总是热血上头,否则二十年以后被‘民意处决’的,可能就是你了。”
机甲又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同时,机舱里传来警报声:“二号备用能源损坏,注意,二号备用能源正在脱离机身——”
正在追杀他们的人可能是个帕金森,打了半天,就变换着角度击中了几个备用能源,想耗尽他们的能量后强行捕捞。
劳拉格登好像十分哭笑不得,摇了摇头:“林蔚啊林蔚……”
“十五年前,我的上一任白塔负责人,我的老师,被绑上火刑柱,罪名是反人类,勾结域外海盗,利用职务便利,取得彩虹病毒变种,试图利用它进行非法基因改造研究,他还涉嫌多起人口失踪案,传言失踪的人被抓去做了人体实验,丧心病狂,伊甸园都治不好他的变态——因为他,伊甸园系统还变成了强制注册,这样,以后每个公民都会‘活见人,死见尸’,再也不会有‘失踪’这个概念了……不知道他们会给我安一个什么罪名呢?”她那双冰冷的灰眼睛里开始闪烁起微光,面向镜头,“域外的诸位,人类的自由之光在你们手里,先知们,为了生命和自然,我将奉献自己的一切,愿我们重逢于地狱,再会。”
视频陡然结束,满座鸦雀无声。
好半晌,图兰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开了口:“是这样的,反乌会的这份核心机密文件夹里,除此以外还有一些细节的财务账单,记录了来自域内‘反乌会’组织的大笔资金支援……可以说,反乌会能在域外立足,成为海盗三大势力之一,就是因为这个。域内反乌会名单里的这些人名并不让人震惊,我们都知道,白塔第一任负责人——劳拉格登女士的前任哈登博士,就是因为反人类入狱的,他和他那一批被捕的联盟军政界人士就是域内反乌会的早期成员,没想到格登博士接过了他的衣钵……”
爱德华总长打断她说;“这件事为什么没有人知道?她是被联盟秘密处决的吗?”
“唔,”图兰小心翼翼地透过远程通讯屏幕看了林静恒一眼——林静恒,也许是因为信号延迟,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也可能是能源耗尽前自爆……不过格登博士这个事确实是被联盟捂住了,我没记错的话,当时只是听说她因病……”
“联盟不可能先后用‘反人类罪’处决两任白塔负责人,那就不是用适当的人引起适当的社会愤怒了,会给社会造成什么印象?再愚蠢的民众也会觉得这里面有阴谋。”林静恒突然说,“何况以当时林蔚将军在军委的地位,如果他执意想掩盖这桩丑闻,军委会替他出面的。”
林蔚去世前留下遗书,拒绝死后入碑林,他希望自己死后能彻底被人遗忘,彻底消失在联盟的历史里,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林静恒说不清,他环顾四下,觉得非常讽刺,命运像一根麻绳,死死地绕着他的脖颈,他喘不上气来:“加密文件里还有什么?”
“女娲计划。”图兰说,“136年彩虹病毒大爆发,甚至流入联盟,联盟紧急组织传染病与微型人工智能专家研究抗体与疫苗,成功以后,伊甸园管委会把彩虹病毒防疫加入到了伊甸园的医疗健康系统里,同时,人们注意到了彩虹病毒会让细胞退化的特性。域内外的反乌会做了大量研究,认为这可能是人类进化的钥匙,所以有了‘女娲计划’——伊甸园笼罩下的人类社会毫无希望,人类的未来在域外。联盟在伊甸园下是万众一心、无从征服,当时哈登博士他们认为,域外海盗无法靠武力打碎伊甸园网,即使有他们的科技和物资支援,所以在壮大域外海盗的军事力量同时,他们希望能培养出更强、更聪明、更完美的进化人……加密文件里有大量女娲计划的材料……但是目前我们还没找到生物芯片的相关内容,也许是传输途中遗失了。”
“女娲”,“伊甸园”——来自古老地球时代的美好神话,被后人们泼了一碗黑压压的人血。
好一会,爱德华总长突然开口说:“为了生命和自然……为了抗争自由。”
他十指交叉在一起,抵在额头前,突然低头一笑:“真是伟大的先驱们,那当初彩虹病毒死的几亿人,被凯莱亲王那个疯子炸成渣的三个星球,还有现在挨饿的,差点死于彩虹病毒变种瘟疫的我们算什么?这叫什么?‘每个人生来自由,有些人比其他人更自由吗’?【注】”
作者有话要说: 注:总长最后一句话化用自“所有动物生来平等,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平等”——by《动物庄园》
第99章
陆必行飞快地瞥了一眼远程屏幕上总仿佛在延迟的林静恒, 试图说句话:“总长, 现在……”
可总长大概是年纪大了,要么就是彩虹病毒的后遗症, 一激动就容易耳鸣, 没听见他的声音, 兀自激动:“我们反抗凯莱亲王,死了一代人, 才把凯莱亲王赶出八星系。联盟给我们所有的承诺都没有兑现, 让我们自生自灭,没关系, 我们可以等, 实在等不到, 我们也可以自己想办法。八星系在议会没有半点话语权,八星系的钱拿出去就是一团废数据,也没关系,我们没有怨言, 不就是穷么, 再穷也比当年在凯莱亲王手下当牛做马的时候强多了对不对?联盟不承认地方武装, 还是没关系,如果这就是联盟的规矩,我们愿意入乡随俗,我们愿意遵守一切,即使我们在联盟最外围,即使我们的邻居就是域外海盗, 每天做的噩梦都是凯莱亲王卷土重来,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再遭一次洗劫……”
陆必行隔着图兰伸手去拉爱德华总长,没够着——老总长一拍桌子,直接站了起来:“她说的那些什么东西我听不懂,你去外面,随便抓一个傻吃傻睡干活的,他也听不懂,我们怎么会知道什么伊甸园为什么立法,什么什么事件,有多少大人物被捕过?我们根本连伊甸园是什么狗屁都没见过,我就听懂了她们自己有钱有权有地位,勾结了域外的反乌会,喂大了域外的毒虫!”
“我们不是人吗?我们不配好好活着吗?就因为我们缺个主义?”总长蓦地转向远程屏幕,褶皱丛生的眼睛里射出刀子似的光,戳在那男人笔挺的胸口上。
陆必行立刻跟着他站了起来,抬高了音量打断他:“总长!”
那一瞬间,陆必行敏锐地感觉到,老总长是有话要对林静恒说的。
因为劳拉格登是林的母亲,而他本人来自于错综复杂的联盟军委,林静恒一个人站在这里,几乎代表了整个联盟中央上层错综复杂的博弈……也代表了整个联盟中央对第八星系居高临下的傲慢态度。
还因为他作为白银要塞的总负责人,“死”得异常蹊跷,“死而复活”又不明不白,而恰恰是在他“死”后,海盗入侵,联盟崩溃,谁也不比谁傻,这里面有什么缘故,老总长未必没有自己的猜测,只是为了第八星系选择闭嘴合作而已。
这一次,总长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他松弛的两颊轻轻颤抖,因萎缩而显得干瘪的双唇紧紧抿着,就在图兰甚至伸手想切断远程联系的时候,老总长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快步转身走了。
陆必行立刻转向林静恒:“林,你……”
可是他刚一开口,远程通讯就从林静恒那边切断了,屏幕上漆黑一片。
陆必行双手按在会议桌上,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表情已经平静下来了,没有总长,一帮人都茫然地等着他说话,他得说点什么。
“第八星系既然已经宣布独立,联盟还是域外海盗,谁对谁错,对我们来说,现在意义都不大。从刚才这段视频里,我觉得我们只需要注意两点,”陆必行抬起头,“第一,域外海盗有联盟内应,但图兰卫队长方才搜索了整个加密文件夹,里面所谓的‘内应名单’,只有几十年前联盟逮捕过、大家都知道的那几个人,为什么,这很奇怪啊,反乌会他们自己跟自己还要保密吗?”
会议室里的众人鸦雀无声片刻,陡然反应过来他的言外之意,炸了。
“陆老师,您是说在我们解开加密锁之前就有人动过手脚?”
陆必行抬头看向图兰:“卫队长,我听说霍普先生第一次见到林,就叫破了他的身份。”
“他妈的。”图兰骂了句脏话,粗鲁地在自己的个人终端上拍了两下,“把那个霍普给我控制起来!”
研究院新任的负责人感觉这个谈话走势不太对,连忙说:“陆老师,研究院重地,霍普要是靠近,会有人严密监视的,他没有这个机会。”
陆必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院长,那您知道,这几个月以来密切接触过加密文件的研究员里,有哪些人和这位反乌会的前任先知说过话吗?”
院长激灵一下。
“第二,在视频里,劳拉格登女士为了抵挡追捕者的精神网入侵,给自己注射了一枚芯片,这枚芯片能让她一个人硬抗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就算以林静恒将军的精神力也做不到,一枚芯片能把一个非军事人员的精神力提升到这种程度,一但批量生产,会变出一支什么样的武装?所幸的是,到目前为止,无论是联盟还是海盗,没有出现过这种无敌的军队,自由军团的芯片‘鸦片’只能当毒品用,是个粗制滥造的仿品,我想也许是因为什么缘故,芯片技术失传了,但显然,自由军团和反乌会都在找这东西,我们至少要对此有所准备。”
陆必行说到这,心里其实有灵光一闪,他想,女娲计划的关键词是“人类进化”,如果他是当年的女娲计划的总策划哈登,他一定会把“精神力进化”作为主攻方向,因为人类的碳基躯体终有极限,要提高有效战斗力,机械化是唯一可行的路。
至于劳拉格登的生物芯片,纵然技术失传,但既然已经有了鸦片这样的仿品,以海盗们的科研水平,五十年都没能做完这道填空题吗?
所以很有可能,芯片和女娲计划其实是一体的——也就是说,当年的女娲计划可能就是为了培养能安全接种芯片的人,劳拉格登被迫自爆后,反乌会和自由军团都缺失了关键信息,各自走岔了路。
然而陆必行的目光扫过在座每一张惴惴不安的脸,又把这个猜测紧紧地捂住了。
他不知道,如果与一种足以改变此时战局的力量摆在眼前,在座这些夹缝中的受害者们会不会忘记彩虹病毒对第八星系的伤害,对着这无上的诱惑伸出手。想一想,只要一剂芯片针下去,刚学会开机甲的菜鸟都能变成比白银十卫还要厉害的超级太空兵。
不说别人,就连陆必行自己也是心动的。
他们已经身在地狱之中,那点脆弱的人性之火实在不堪考验了。
陆必行于是不动声色地倒了一碗鸡汤,把这个危险的话题泡了,替临阵被气跑的总长说完了会议总结陈词:“我不相信凭借外物、武力,真的能征服什么,当年为了反抗凯莱亲王,连手无寸铁的民众也敢站出来组建自由联盟军,我们今天有新政府、有自卫军,害怕什么呢?只要被彩虹病毒蹂躏的愤怒还在,自由联盟军的精神还在,我就无所畏惧,诸位呢?”
诸位新政府的骨干们没有人吭声。
因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像星海学院的半大孩子那么好忽悠,面对内忧外患,让陆校长临时编的夹生鸡汤噎得够呛,一个个愁眉苦脸地走了,试图在心里把“无畏”俩字多叨叨几遍,好凑合着随便自我洗脑一下。
陆必行轻轻地吐出口气,无比想念起林静恒……哪怕他们几个小时前才刚刚见过。
他伸手按在自己的个人终端上,很想联系他,可是远程通讯是双向的,如果不知道对方的确切坐标,就得指望对方途径某个跃迁点的时候自己扫描信号。
陆必行想了想,通过远程网络发了一条信息:“还好吗?回我一下吧。”
文字的信息录入电磁波信号,加密后从启明星发出,被跃迁网络来回折叠,传送到遥远的星空里,林静恒罕见地没有立即回复。
陆必行叹了口气,回头看向黑洞洞的远程通讯屏幕,不知为什么,从那一片漆黑里,他感觉到了那个人的脆弱。
一直以来,他觉得林静恒长得帅,毋庸置疑的强大,不易察觉的温柔像长在石缝里的野花,又动人又撩人,陆必行从不觉得“脆弱”这个词会和林静恒扯上关系,即使是他病得要死、迷迷糊糊间从医疗舱里摔出去,那双高烧下模糊的眼睛也在看着某处,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量感。
他此时不太能想象林现在是什么心情,毕竟,林静恒不管有什么心情,也不会宣传得满世界都知道,他只是觉得心里很堵,没着没落地悬在空中,恐怕非得要亲手摸一摸那个人才能落下。
“什么?”这时,旁边的图兰突然提高了声音,“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陆必行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她。
“霍普失踪了。”图兰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渗着冰渣,“一个卫兵队看着他,居然能让他失踪,这基地在我眼皮底下被反乌会渗透成渔网了吗?通知所有人,集合!”
后面那句是冲着个人终端喊的。
图兰性格活泼,对上对下都有点没大没小的意思,有的时候,人们总忘了白银第九位队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必行本想说什么,张了张嘴,终于还是缄口不言,看着图兰腥风血雨地走了——卫队长统帅白银九,有她自己的作风和方式,他不是军方的人,不该多做置喙。他突然升起一点无力的感觉,想那时林发着高烧靠在他怀里,霍普配合他在反乌会老巢附近用先知语糊弄那些人,拿回抗体样本救下了整个启明星;想霍普不辞劳苦地搭建了第八星系的农场基地,这一趟出行回来路上,霍普还告诉他,机器人的程序都已经写好了,只要物料充足、有人照看,基地的模式可以无限复制。
对了,霍普还答应要送给他两瓶酒。
原来陆必行以为,人与人之间的误解,都来自于距离与隔离,如果能有幸同行一段,总能或多或少地模糊掉彼此间生硬的边界。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一些人和另一些人,是注定要分道扬镳的。
校场上的图兰不讲究“法不责众”,因为没有人说得清霍普到底是怎么跑的,所以所有人一起受罚,新加入的自卫队员第一次体会到白银九残酷的军法。
周六低着头,走在受罚的人群里,脸上没露出端倪,心里是不服的。
霍普能干什么呢?他只是个在反乌会里就被排挤的倒霉蛋,被俘以后,低调配合,甚至还立了功,连林静恒都不好意思再关着他,他努力地为基地、为八星系做了那么多事,还动辄就被拉出来审问囚禁,周六冷眼旁观,替霍普委屈。
毕竟,他是那么向往霍普描述的那个充满阳光与雀鸣的世界,以至于向往出了人情味和同情心。
周六想:“就算陆老师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
此时,霍普的小机甲已经绕开监控死角,混进了民用航道,伪装过后,他们飞离了启明星基地。
八星系的民用航道已经开始开辟出来了,建成了紧急救援系统,但因为时间尚短,军方力量不足,安检还没特别完善,有很多空子可以钻。
霍普带着他的几个信徒混迹在商船中,信徒们大多是被扣留在启明星基地的反乌会成员,但其中还混杂着几个生面孔――如果陆必行在这里的话,就会认出来,几个平时沉默寡言的研究院技术人员也跟着他跑了。
与一架货运商船错身而过的时候,对方突然传来通讯请求,反乌会的几个人顿时有些紧张,霍普却没什么顾忌,通过请求。
对面先传来一段轻快的口哨声,随后,有个粗砺的男人大喇喇地说:“朋友,救急,借点能源行吗?”
霍普和颜悦色地问:“怎么?”
“我是给第四基送货的,刚回来,路上遇见点意外,能储见底了,恐怕飞不回去啊,朋友,救个命吧。”
霍普在手下人们欲言又止中,痛快地从自己的机甲备用能源里分离了一个小储能器给对方:“够你开到启明星了。”
过路的货商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千恩万谢,吹着活泼小口哨走了。
“先知,”等人跑了,一个启明星以前的技术人员小声说,“这些人都是骗子,以前是干走私的,留下几艘破商船,现在趁别人都不敢上太空,承包些民用运输的活,赚的很多,都快赶上星际工程队了,就这样,他们还要为了节约成本,在路上逮着谁骗谁的能源。”
霍普有些意外:“骗人的?”
“是啊,商船损坏或者抛锚,可以呼叫紧急救援,找军方的航道守卫来解决,您看他敢不敢拿这套说辞骗大兵?”
霍普哭笑不得,觉得第八星系真的是有活力了,连骗子们都出来活动了。
这时,他们经过了一个跃迁点,机甲“嘀”一声:“远程通讯密钥匹配,是否建立联系?”
霍普一愣,眼角卷起来的笑纹消失了,沉默片刻后,他一点头:“好,发送我方坐标区间。”
远程通讯的双向链接随即建成,漫长的信号穿过数个星系,几十个小时后,对方出现了,但是屏幕上黑乎乎的一片,对方不露脸,只有一个处理过的声音。
“远程通讯端口的留言已经放在那几个月了,”对方说,“怎么现在才回?真打算把组织让给那些疯子?”
域外海盗势力错综复杂,光是反乌会内部,就有很多不同的声音,有人支持使用暴力,战争时不择手段,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和生化病毒,属于“狂躁派”,也有人认为反乌会不该抛弃初心,在联盟这个四面漏风的时代,才应该润物无声地争取信徒,彻底改变人们的观念,算是“环保派”——霍普当然是后者。
不过在这种人人都在躁动的时代,想也知道,狂躁的声音更大,在海盗入侵联盟之前,反乌会已经内部清洗过,霍普靠着出色的洗脑能力,人缘向来没的说,被人保护着混进了凯莱亲王卫队,暂避风头。
“光荣军团过河拆桥,公开背弃伙伴,现在组织陷在七大星系里,被联盟的地方部队纠缠得很头疼吧。”霍普说,“怎么,那几位一门心思要团结域外武装势力的压不住组织里的不满了?”
“这种短视的野人跟光荣团混久了,脑子不好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霍普话音没落,就听见远程通讯里的神秘人说——这不是回答他方才的问题,神秘人和他离得太远,通过跃迁网,一问一答中间有数十小时的时差——神秘人自说自话道,“你别再阴沟里混日子了,回来主持烂摊子吧,我给你武装支持。”
霍普闭上自己的眼睛,目光顺着精神网展开,望向简陋的民用航道。
又过了一会,远程通讯里的神秘人第三条留言到了:“不过我最近有点小道消息,据说白银十卫中的某一支似乎在第八星系,做掉了那个什么冯的神经病,领头的人疑似……林静恒?”
霍普睁开眼,不动声色地说:“不是死了吗?”
这一次,那边沉默了很久,大约是接到了他的信息后,才说:“是啊,但毕竟她的儿子,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没能找到‘禁果’,我在想,有没有可能真的落到了他手里?你一直在第八星系,那鬼地方现在在搞什么?”
几个反乌会的人同时看向霍普,霍普伸出一根手指,冲他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林静恒一直在你眼皮底下,一个小孩子而已,你看着他长大,难道还不知道他的底细吗?白银十卫有没有,我不大清楚,联盟崩溃以后有一小撮人重新去当雇佣兵了吧,到了八星系也有可能——至于凯莱亲王阿瑞斯冯是自己找死,炸了三个星球,激怒了当年跟着陆信的那些地方民兵,地头蛇们利用地下航道刺杀了他。原来那个行政长官侥幸没死,现在弄了一帮老弱病残的班底,重新成立了政府,带着这些人凑合混口饭吃,人们都很可怜,这边营养针都是硬通货,农业基地还是我帮他们建的。”
神秘人物那边收到后,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可惜,我还以为……唉。不过种地倒像你能干出来的事,这个节骨眼上,别闲云野鹤了,回来吧,我派人去接你。”
霍普不置可否,也不再等新的信息,伪装过的机甲穿过跃迁点,往更广阔、更残酷的世界而去。
林静恒屏蔽了远程通讯,屏退左右,放任空间站自由漂流,行至了北京β星附近。
他忽然说:“降落北京β星。”
“先生,您确定吗?”湛卢问,“北京β星的大气层已经在轰炸中遭到了毁灭性破坏,地面环境不支持人体暴露其中,地面无收发站台,只能采取迫降方式靠近。”
林静恒“唔”了一声。
湛卢不再烦他,人工只能操控空间站,缓缓绕行死寂的星球。感应到引力,穿过有毒的浓云,靠近地面。
距离地面五千公里的时候,透过湛卢的精神网,已经能仿佛置身地面一样看清这颗他住过五年的星球。
像个恐怖故事布景空间,街道与楼宇的残骸依旧,核爆的灰烬与冰雪覆盖在地面上,地面温度降低到了零下一百六十摄氏度,冻住了一切,有毒的风喜怒无常地卷过死寂之处,刮开灰尘,露出倒伏的尸体遗骸,像独自游荡祭奠的幽灵。
林静恒想起他那个栖身的“破酒馆”,那些面壁喝酒,深夜里目光迷茫的年轻人。
都已经灰飞烟灭。
“算了,”林静恒突然说,“不下去了,加速脱离引力,我们走。”
空间站重新加起动力,发出“嗡嗡”的噪音。
“清点空间站里的所有物资,”林静恒沉声吩咐,“在回到启明星之前我要完整列表,把这个空间站的负责人看好了,派一队人逼问他来路……回去了。”
林静恒抵达启明星时,已经是启明星的凌晨了,他不想理任何人,连湛卢都留在了重三上,独自穿过夜色,走向他“壁橱”一样的小休息室,一推门就撞到了什么东西——轻响惊动了声控灯,林静恒愕然地一低头,看见陆必行正坐在他门口地板上,被门拍醒,正迷迷糊糊地揉眼。
第100章
凌晨时分是人最难清醒的时间, 陆必行心力交瘁一天, 又不知道等他等到几点,比上次来送水晶球睡得还死, 整个人被突然打开的门往里拍了足有十公分才醒过来。
林静恒注意到了门口这个大型物件, 连忙把门稍微往后带了一点, 陆必行就顺着门板东倒西歪地滑了下去,一边滑一边四脚并用地挣扎着爬, 眼皮好像上了一层胶水, 怎么也揉不开,他原地晃了半天, 衬衫上一条长长的褶子从肩头一直拉到另一边的腰侧, 风度翩翩的陆校长仿佛跟林静恒这个“衣柜”犯克, 每次一进来,儒雅学者的形象就荡然无存。
林静恒问:“你怎么每次来都坐地上?”
陆必行——脑子里掌握语言的那一部分功能还没醒,迷迷瞪瞪地站在那,有点起床气地眯着眼瞪他, 似乎是没听懂这句人话。
林静恒落地启明星时, 已经听说了霍普意外逃走、图兰大发雷霆的事, 一路从收发站走到指挥所,着实是一步一点忧虑,此时见了陆某人这个德行,觉得满腔忧虑的格调一下摔了两万尺。
“你不觉得凉啊?还有脖子不疼吗?”林静恒叹了口气,几根手指拎起陆必行的胳膊,把他领到了床边, “在这睡吧。”
陆必行一言不发,像个木桩,直挺挺地倒下了,雪白平整的床单被他砸出了一个人形的坑。
林静恒看了他一会,被破晓前凉雾染过的眼神就回温了一点,有点无奈。
他正要去衣柜旁,摘卸掉一身的枪和局部小型防护甲等鸡零狗碎的东西,才刚一转身,陆必行又像诈尸一样爬了起来,眼睛也不睁,摸瞎摸到他身后。
林静恒回到门口换鞋,他就迈着梦游步跟到门口,拉开衣柜找东西,他就跟到衣柜前,进卫生间,他也要跟……这回被关在了外面。
陆必行对着上锁的卫生间门发了几秒的呆,打了个哈欠,醒了,他“嘶”了一声,用力扭了扭酸痛的脖筋,慢吞吞的反射弧这才跑完全程,带着点鼻音回答林静恒进门时的问题:“我不坐地上坐哪?你这破屋里就一张床,连把椅子都没有。”
林静恒的声音混着水响,隔着一扇门传来:“床也没不让你坐,怎么,还怕我占你便宜吗?”
他这一整天,到底也没回陆必行的远程留言,他们回程途中会经过无数个跃迁点,每到一个跃迁点,机甲都会扫描到匹配的通讯密钥,都会给他提示,可这个人就是不看、就是不理,他对别人、对这个世界、甚至对陆必行,好像必须是一副强硬如铁的姿态,哪里有一点裂缝,就要自己关门躲起来修。
他可以脱光衣服,却不肯给任何人看伤口,在这方面,陆必行也被一视同仁。
陆必行等了他二十多个小时,没有只言片语,等得担惊受怕、筋疲力尽,中间还做了一个关于他不告而别的噩梦。
虽然知道姓林的就是这种人,无法苛责,陆必行心里还是不免有点窝火,窝火的表达方式,就是他伸手一扯自己的衣领,一巴掌拍上卫生间的门,叫嚣道:“占我便宜?来,开门,占!”
卫生间的门“刷”一下拉开了,陆必行猝不及防,拍门的手直接拍到了林静恒身上,温热的水珠从他头发上滴落,顺着宽而平整的肩头往下淌,流经胸口,又汇入分明的腹肌,陆必行活像摸了电门,“嗷”一嗓子缩回了爪,后退一步,后背撞在了衣柜门上。
林静恒本来就是故意逗他,嘴角飞快地颤了一下,屏住了没笑,面无表情地说:“走开,别捣乱。”
陆必行先是秉承了正人君子的好习惯,眼神下意识地躲了一下,随后回过神来,心想:“你敢露我还不敢看吗?”
于是他有点半身不遂地耸开双肩,故意放松了腿,往衣柜门上一靠,壮胆似的吹起了他的流氓哨,十分挑衅地看了回去,可是最近银河城进入了干季,天干物燥,昼夜温差变得很大,他在冰凉的地板上窝了半宿,不知是有些着凉上火还是怎样,鼻子忽然有点痒。
五秒之后,只见陆必行这个打肿脸充的“胖子”,在不服输的姿态里,从脖颈到脸皮,肉眼可见地一路缓缓红了上去,随后他把四仰八叉伸出去的两条腿缩了回来,把衣服往前拉了拉,非常耐人寻味地低头瞄了一眼什么,靠着大衣柜的姿势从螃蟹收缩成了虾米。
林静恒眼角浮起了一点不大明显的笑意,回手又把门虚掩上了。
陆必行好像对自己还有点不放心,手指在鼻子底下蹭来蹭去,确定没流出什么不体面的液体:“身材不错,将军,就是多了一条浴巾。”
林静恒没理会他这个挑衅。
陆必行就在门口沉默了一会,片刻后,他自言自语似的说:“床单上有自动抗噪隔音器,万一睡着了,我可能就听不见门响了。”
他声音不大,但门没关严,林静恒听得一字不漏,他微微一抬眼,在氤氲的水汽中定在了那里。
“你……”陆必行的目光落在了门缝里,只看见一点光,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想,林静恒显然是不需要安慰的,否则也不会切断通讯自己躲起来。
其实除了天赋异禀的变态,每个肉体凡胎的人都需要关怀和爱护。
对于那些好相处的人,他们就像有一副健康的肠胃,吃什么都能消化吸收,只要拍拍他,随便说几句安慰的话,哪怕敷衍直白、甚至不太妥当,他也能自行从中汲取足够多的好意。
但林静恒在这方面,显然是容易“消化不良”的人,纵然他对别人给的感情珍视又敏感,但其实大多数人表达的方式是会让他不舒服的。
陆必行把嘴边的话来回掂量片刻,谨慎地选了个方式,他说:“我刚才做梦,梦见你一声不吭就走了。”
林静恒:“我去哪了?”
“不知道,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不告而别了。”陆必行说,“当年在北京β星,你应邀去了自由军团的一个基地,那时联盟八大星系的通讯网还没断,你联系了白银九在域外待命——其实当时就没打算回来吧?”
林静恒没吭声,算是默认。
当年如果不是陆必行意外追着学生也到了那里,他可能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那么之后会怎么样呢?
林静恒觉得他应该会出手掠夺走地下航道里那些难民们的储备物资,毕竟他的血是凉的,说不定还认为自己惩治了一帮见死不救的人渣,自觉挺正义。
然后他也不会顾及这些人的死活,因此很快就能联系到白银九,轰轰烈烈地宰了凯莱亲王,杀回七星系内,空虚而愤怒地战斗到底。也许会勉为其难地为联盟而战,也许会自立山头,也许会把已经不可收拾的局面搅得更乱,把世界推到更深的深渊,再成为深渊的祭品。
“我梦见自己每一秒给你发一个远程信息,反正你总会经过通讯点吧,最好机甲提示都把你烦死。可你就是杳无音讯。我想你可能是去了网络之外的加密跃迁点,或者干脆已经离开第八星系了。”
我担心你。
陆必行本意是想装可怜套路他一下,说到这里,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决堤似的自行难过起来,他停顿片刻,喃喃说:“我是不是留不住你?反正你要是想走,没有人留得住你,是吧。”
他想:我对你有一千一万分,你对我有几分呢?
陆必行一直是个十分敏锐的人,这点问题对他来说,本该不难判断,但说着说着,他忽然就不确定了起来,毕竟有过一次自作多情的经历。
水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卫生间的门打开,林静恒这次是穿好了浴袍出来的。
“我就想,要是你厌倦了第八星系,还有我……”
“我做决定前,没有跟人打招呼的习惯。”林静恒说,“除非及时有人提醒而我也觉得有必要,但是大多数情况下,你知道……”
陆必行苦笑了一下:“知道,看过八卦,林将军是那个著名的‘将在外,爱谁谁’。”
“两年前,我要走,不会告诉你。”林静恒顿了顿,似乎觉得后面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似的,然而他迟疑了几秒,还是说了,“现在,只要你在,我就不会走。”
陆必行吃了一惊。
林静恒看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即使有什么事必须离开一会,只要你还在,我就还会回来。”
陆必行被这个意外收获砸得有点懵,已经忘了自己最开始在拐弯抹角地表达担心,他轻轻地屏住了呼吸:“两年前和现在,有什么区别呢?”
“两年前是朋友。”
陆必行本想问他“你就是这么对待朋友的”,后来想了想,鉴于他亲口承认过独眼鹰也是朋友,那看来“林氏朋友”就这个待遇,对自己还算挺客气了。
他不依不饶地追问:“现在呢?将军,你平时在部队里说话也和挤牙膏一样吗?”
林静恒笑了一下,不吃这个激将,转头说:“我刚才吵你休息了,再睡一会吧。”
然而以陆必行的生命力,是能够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此时他已经自行满血复活,一步蹿了上去,一把搂住林静恒:“朋友往上,就是‘特别’朋友了,对不对?”
林静恒任他半夜撒欢,没说什么,心想:“不对。”
“特别朋友”是两头不确定的关系,往正无穷的方向发展,就是神魂颠倒,“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而假如有一天,或是感情淡了,或是相处不合,也有可能奔着负无穷去,轻的是“一拍两散,不相往来”,重的是“伤心愤懑,反成仇怨”。
但他不会的,林静恒想,他对陆必行,只有一头不确定,有下限,没有上限。
哪怕有一天这场春梦醒来,陆必行新鲜够了,烦了他的无聊无趣。
大约还有一个小时,天就要亮了,林静恒算了算时间,拿出一套干净衣服和提神咖啡,不打算睡了:“霍普这时候逃走,我怀疑他不单只是个在反乌会内斗里失败被迫害的人,不然他还能逃到哪去?他很可能还有自己的支持者,一直跟外界有联系,这样,八星系的真实武装情况恐怕会暴露,我们最好早做防范——你再睡一会吧,我去和图兰他们商量商量。”
“霍普不会的。”陆必行艰难地把飘在半空的神智拉回来,揉了揉眉心,“我真讨厌你这种表白说一半就非要岔开话题的行为,不知道说什么你不能看看书学习一下吗?”
林静恒十分纵容地一点头:“好。”
陆必行:“……”
这个“好”有点犯规。
他干咳了一声,在床边坐了一会:“霍普……霍普这个人,有一点处心积虑,但他不是疯子,否则他也不会冒着背叛反乌会的风险帮我们,农场基地,他做得很用心、也很漂亮,他有反对的东西和追求的理想,是真心想让荒土里长满鲜花的人,如果不是他自己坚信不疑,没那么容易说服别人追随他的。”
林静恒有些意外地抬头看着他。
“我的直觉,不一定对。”陆必行说,“如果真像你说的,霍普一直和他的支持者有联系,那他早就可以跑,为什么还要留下做这么长时间的义工呢?删了名单的后半段,他当然也有机会毁掉那个秘密文件夹——我觉得他是故意留给我们看的,他在用他自己的方法向我们解释这场混乱的来龙去脉,希望我们不要稀里糊涂地卷进去,能把生态还很脆弱的八星系保护好。有可能将来我们还是敌人,但现在,我觉得他不但不会暴露我们,还会主动帮忙掩盖。看他的年龄,应该是早在格……劳拉博士,甚至哈登博士活跃的时候,就加入反乌会的。我相信那些最早的反抗者心里都是有烈火的。”
他提到“劳拉”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看了林静恒一眼:“你知道有个奇怪的现象——历史上那些真正改变过世界的人,他们往往都是无意的,无意间走上某条路,走到风口浪尖,被历史选择,机缘巧合地成了那个重要角色。而那些最开始就信念坚定、伸手去挑战世界的人,反而往往会被命运的风暴推向意想不到的方向。我们这个物种,好像天生没有长出足够的理智,对不对?劳拉博士他们最初的愿景,一定不是现在这样。”
林静恒终于听出来了,陆必行今天晚上又撒娇又讲理,只是在小心地安慰他,他感觉得出自己对管委会的排斥,甚至会注意不提劳拉姓“格登”,字字句句都踮着脚似的。
林静恒心里像是被细小的针扎了一下:“唔。”
陆必行冲他伸出手:“所以你能偶尔放松一点吗?好好睡一觉。”
林静恒扣住他的手,轻轻地在他手指上摩挲片刻,抬起眼,目光幽深:“你在这,让我怎么好好睡?”
陆必行直觉林静恒这句话不是嫌他占床要轰他走的意思,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
林静恒略微一弯腰,凑到他面前:“我可以吗?”
陆必行无奈地想,这有什么不可以呢?
他觉得这种时候,就算林静恒问他要命,他也只好屁颠屁颠地双手奉上。
电光石火间,没有实验过的青年理论家把从小黄书上看过的理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感觉这种事情虽然发源于冲动,但还是很需要一点技术的,以林将军的“技术”,他今天全无准备,恐怕是得不得善终。
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时候,陆必行心里痛并快乐着想:“能得到林静恒,这算什么?豁出去了。”
不过虽然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真到了那时候,还是不太容易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的。
陆必行强忍着难受没吭声,勒紧林静恒腰的胳膊上青筋都暴了出来。同时有意无意地往床头看了一眼——床头上有个紧急医药箱按钮,点开以后床头柜里有常备的医用设备和药,伸手就能够着。
林静恒却突然停了下来:“弄疼你了?”
陆必行咬着牙抽了口气,硬是冲他挤出一个微笑:“没有。”
林静恒捏住他的下巴,轻轻地亲了亲他的嘴角,伸手在他浮起了一层冷汗的额头上抹了一把,缓缓放开他。
陆必行:“嗯,怎么?”
林静恒:“你来吧。”
陆必行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愣愣地看着他。
林静恒屈指在他鼻梁上弹了一下,伸手按下紧急医药箱按钮,一个隐藏的抽屉缓缓打开,全套的消炎、阵痛药没拆包装,全新地躺在药盒里:“我说你来吧,想要我吗?”
陆必行脑子里“嗡”一声,晕头转向地片刻,他结巴起来:“我我我……我可、可以吗?”
作者有话要说: 看灯绳——baj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