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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priest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恢复内网的自由军团秩序井然, 进退有度, 轮流开路防御,浪潮似的, 一层一层往基地方向逼近。


    林静恒方才扫了一眼反乌会基地防护罩的损伤情况, 就大致明白了自由军团的打法, 正好,有个自由军团的小机甲在方才断网中被己方大傻子误伤击落了, 于是指点着陆必行悄无声息地混进去, 该开火开火,该撑防护罩撑防护罩, 步调把握得十分精准, 能以假乱真。


    可见此人长得一本正经, 坑蒙拐骗的经验还是很丰富的。


    林静恒做这种事相当坦然,伙同一帮海盗殴打另一帮海盗,他也没什么心理障碍,陆必行就有点不踏实了, 叽叽咕咕地问湛卢:“我们这样贼头贼脑地混进来, 万一被发现怎么办?”


    湛卢友好的建议说:“您可以把机甲精神网权限转给先生, 他会用导弹想办法的。”


    陆必行“啧”了一声:“怎么老是想着使用暴力?我们是来偷东西的,和平解决不好吗?比如我可以自我介绍,就说我是个推销医疗保险的,这些改造人一堆后遗症,肯定很需要这款产品。”


    湛卢敏锐地辨认出了这句话的玩笑性质,自信地回答:“哈哈哈。”


    林静恒:“……”


    林将军头一次见识到能跟机甲聊出一台晚会的“兵”, 这会也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耳鸣,还是被他俩吵的,忍无可忍:“要不你把精神网还给我,要不你同步汇报实时战事,哪那么多废话?”


    “林先生,看我的脸,”陆必行把自己的眼角和嘴角同步往下一扒拉,对林静恒说,“这个表情叫‘余怒未消’,咱俩账还没算清楚呢,少跟我摆谱。”


    不过他嘴上这么说,还是很靠谱地开始实时汇报:“现在通过精神网,已经能看见反乌会基地了,方才我捕捉到基地射出来的远程通讯,很可能是在对外求援……唔,等等,刚说完就被自由军团拦截了,远程通讯没发出去。反乌会基地在全线收缩火力,他们可能是想集中力量突围。”


    林静恒皱眉:“全线收缩火力,你确定?”


    陆必行气结,感觉今天自己只要是不把精神网交出去,不管说什么,林先生都要合理怀疑一下。


    没完了!


    陆必行拿出学者风度,尽可能心平气和地问:“将军,这么多年,你信任过自己的战友吗?”


    林静恒想了想:“我没有战友,只有下属。”


    陆必行:“白银要塞永远单独行动吗?就没有配合其他部队执行联合任务的时候吗?”


    “偶尔。”林静恒找了个地方靠着,为了省力气,他说话声音很小,让人有种此人忽然温柔起来的错觉。


    “温柔”的林将军轻声细语地说:“听我调配,或者滚蛋。”


    陆必行:“……”


    “反乌会基地现在集中火力很奇怪,”林静恒低声说,“他们的干扰水平其实相当高,联盟已经领教过了,不止刚才那点伎俩,如果他们真想突围,合理的做法,应该是先给出一个强干扰,让自由军团内乱,再从漏洞里分头突围。自由军团里虽然大部分是不辨敌我的改造人,但也有少量的‘牧羊人’,如果……咳咳……”


    陆必行听见他咳嗽,心里一沉,顿时忘了冷战这码事,连忙接过话茬:“明白了,反乌会现在剩下的火力不强,如果先集中火力再突围,即使扰乱了对方的通讯,自由军团也可能会选择舍弃他们的改造人,直接追击,这样风险很大——所以他们是打算掩人耳目?湛卢,我们来找找他们想掩盖什么,先从跃迁点找起。”


    他一点就透,给林静恒省了好多事。


    湛卢汇报:“周围尚未发现未知跃迁点。”


    “一定有,只是被加密了。”此时,自由军团越来越逼近反乌会基地,陆必行的语速快得像舌头上装了弹簧,“跃迁点三种加密方式,引流式、路径式和单向屏蔽式,其中路径式需要较大空间,这里条件不足,他们如果要加密,只能用另外两种方式——引流式需要周围其他跃迁点提供能量屏蔽,而如果是单向屏蔽式,地面应该会有接收器,湛卢,咱俩分头行动,你来排查跃迁点的异常能量波动,我来搞定他们地面内网。”


    林静恒愣了愣——陆必行连着精神网,和湛卢沟通,其实是不用张嘴说话的,更何况湛卢的数据库非常强大,只要名词动词组合在一起没有歧意,任何命令都可以直接让他去做,根本不需要解释这么多。


    陆必行是怕他这条操心的命又要废口舌问,特意条分缕析地说给他听。


    林静恒迟钝的神经轻轻拨动了一下,忽然之间有了种被人照顾的感觉……怪怪的,有点不自在,非常窝心。


    就在这时,反乌会集中的火力突然开始最后的狂轰滥炸,同时,机甲上接到命令,自由军团让人全速进攻。


    陆必行明显被变换的环境干扰了,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跟上。


    林静恒断然道:“别理他,撤出自由军团队伍。”


    “啊?”陆必行一边下意识地听了他的命令,一边心想:大庭广众之下说叛变就叛变,不会被人打成雨后沙坑吗?


    他们混进来的时候,是自由军团被裸干扰,所有机甲都在乱窜,因此并不突兀,然而此时,整齐列队的小机甲里突然出现一个不听命令的,立刻就好像秃子头上的虱子,顿时引起了自由军团的警觉。


    一时间,无数炮口指向他们,然而还没等陆必行做出反应,比方才更复杂、更强大的干扰突然从反乌会基地里释放出来,瞬间把自由军团冲刷成了“脑残军团”,改造人们头上的天线被掐断了,又成了无头的苍蝇,谁也顾不上谁了!


    与此同时,湛卢那边率先汇报:“陆校长,定位到了一个用引流法隐藏的跃迁点!”


    林静恒:“紧急跃迁。”


    陆必行一把将可变形的冰袋拉下来,把原本的“懒人沙发”形状拽成了一个河蚌形,严严实实地把林静恒裹在里头,隔着冰袋搂住他,机甲随即紧急跃迁。


    保护气体双倍释放出来,全部涌向林静恒,他像是被裹进了琥珀,严丝合缝地定格在时光中,紧急跃迁过程里急剧变化的重力与震荡居然几乎没什么感觉。


    下一刻,机甲从混乱的自由军团里越众而出,直接穿过了那隐藏的跃迁点,而他们前脚刚离开,机甲里随即就响起了警报声。


    湛卢:“一个航行日内有剧烈能量波动……”


    陆必行蓦地抬头——反乌会基地炸了!


    那不是几台机甲自爆武器库的水平,而是整个基地成了一团火球。


    作为反乌会老巢的基地空间站非常大,足有近千万平方公里,远不是臭大姐那芝麻大的小玩意可以比拟的,几乎就是一座空中要塞,此时突然从中心开始往外爆炸,化成了一颗人造的太阳,巨大的火舌冲天而起,张开血盆大口,将人工大气层像薄薄的锡纸一样撕开,直卷向自由军团。


    冒进又混乱的自由军团此时已经离得太近了!


    反乌会方才集中火力,竟然是在用生命挖陷阱,整个基地压根没打算逃脱,就这么和入侵者同归于尽。


    通讯信号被切断的改造人机甲没有任何反应,转眼就被吞噬了,而混在改造人中的一部分“牧羊人”正好在包围圈最外围,从难以置信中回过神来,掉头狂奔,溃不成军。


    与此同时,一架近乎于灰头土脸的小商船却轻巧地穿过陆必行他们方才用过的跃迁点,快速逃逸——


    陆必行一愣之后立刻反应过来,反乌会基地自杀式的同归于尽,不是走投无路,而是为了掩护这只小“商船”!基地里所有人、所有机甲都为了这几个人当了诱饵。


    这算什么?为特权牺牲吗?


    他们诱饵当得那么心甘情愿——到底是被欺骗了,还是已经被洗了脑,认为自己是在为全人类做出伟大而悲壮的牺牲?


    炸都炸了,无从考证。


    林静恒猛地把糊了一身的冰袋和凝固的保护气体推开,可是突然站起来,却一时感觉不到自己的腿,膝盖以下一片麻木,突如其来的无力感让他第一步就没迈好,直接跪了下去,陆必行吓得一把抱起他:“林!”


    林静恒:“精神网。”


    他话音没落,已经强势地闯进了湛卢的精神网,陆必行虽然偶尔和他耍光棍,但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与他争个两败俱伤,立刻主动撤出了精神网。


    林静恒一伸手越过他,直接从变形冰袋里摸了个注射器,没等陆必行看见,就扣在了胳膊上,陆必行听见动静猛地回头,空的舒缓剂注射器已经自动从他胳膊上脱落了。


    林静恒轻轻哼了一声,周身无力的肌肉收缩得太紧,牵连得骨头都开始响,他抽了口气,痛苦地僵成一团。


    湛卢的精神网铺天盖地地卷了出去,刚刚逃离反乌会基地的小“商船”明显是架机甲伪装的,猝不及防当头撞上,像只自投罗网的蚊子。


    驾驶员直接被扫下了精神网,随即,林静恒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接管小机甲后立刻关闭了所有平衡系统与仿重力系统,刚刚穿过跃迁点的机甲恰好正在高速旋转,机甲里的人好像误闯了滚筒洗衣机里的耗子,细胞膜差点被成套地甩出去,七荤八素、人事不省,失去了一拥而上重新夺回精神网的机会。


    林静恒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咬牙挨过了一分钟的舒缓剂威力,无处着力,奄奄一息地靠在陆必行身上,有那么一瞬间,陆必行甚至觉得自己看不见他胸口的起伏,连忙慌慌张张地去确认他的心跳,好不容易从他颈动脉处摸到了急促且微弱的动静,陆必行一口吊在嗓子里的气轰然落地,砸得他差点崩溃:“你找死吗!”


    林静恒的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带着两架机甲,再次通过跃迁点跃迁。脱离了自由军团的屏蔽圈后,立刻放出了远程通讯信号。


    通过自由军团通讯频道上的信息得知,反乌会基地里的主力武装似乎只是被引走,没有被消灭,而方才自由军团又那么急躁冒进,很可能是他们怕对方主力随时回来,因此这里并不安全。


    然而饶是林静恒缜密到这种程度,也架不住时运不济,就在他们刚刚离开,一队反乌会机甲就突兀地出现在了他们逗留过的跃迁点,前后时间差没有一分钟,要不是反乌会基地已经炸成了碎片,他们简直像事先埋伏好的!


    湛卢:“先生,俘虏机甲上的追踪定位器被激活了。”


    陆必行吃了一惊:“怎么会这么快?”


    林静恒立刻锁定了俘虏机甲上所有的追踪定位器,卸载下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湛卢将自己的精神网全面铺开,开启远程扫描,范围蔓延到相当大的区域,囊括了他们周围所有可选择的跃迁点情况。


    此时,他们的坐标明显已经暴露,对方碍于他们手里的人质,投鼠忌器,没有贸然追上来,但已经兵分几路,把林静恒他们此时所有能选择的跃迁点全都控制住了。


    如果画成地图,他们应该像被团团围住的小飞虫,天罗地网,四面楚歌。


    双方短暂地僵持住了。


    林静恒攥住陆必行的肩头,挣扎着扶着他站了起来,对战斗中一切不利意外都十分习以为常:“把俘虏给我对接过来。”


    被俘的“商船”缓缓飘过来,跟他们的机甲对接到一起,重力气压迅速调节完毕,一排机器人小兵冲过去,片刻后,把被俘机甲上的所有人都用锁得结结实实,尸体似的挨个搬运出来。


    一共七八个人,统一都穿着朴素的棉麻布长袍,头发理得很短,身上竟然找不到个人终端等一切科技制品,长袍的背心处画着反乌会的标志——缠绕的藤蔓卷成一个圆环,中间包着一个人形的剪影,很像早年反乌会传教小册子上画的“先知”形象,应该是反乌会组织的核心人物,只是不知道怕不怕变种的彩虹病毒。


    “他们出逃一定携带了反乌会的核心资料,”林静恒通过精神网,控制着机甲上的广播代为发声,对陆必行说,“你先去找找,一发现彩虹病毒的变种信息,立刻想办法建立远程通讯,传给图兰。”


    “哦。”陆必行冷冷地答应一声,随后不由分说地强行把林静恒的胳膊架起来,半带强迫地把他掳走了。


    林静恒:“你……咳咳,你干什么?”


    “忽悠我去那边,然后把对接的两个机甲断开,是吧?用过一次的招数还用,有没有诚意?”


    林静恒刚要辩解,陆必行立刻充满不信任地打断他:“不用解释,你的信用在我这早就破产了——要不是因为湛卢能打开一切电子锁,我就把你铐在我手上。”


    湛卢对他一摊手,身在曹营心在汉地回答:“抱歉陆校长,推荐您使用人手牌手铐,那个我无法干预。”


    林静恒:“……”


    反乌会领头的是一架重甲,缓缓地从距离他们不远处的跃迁点里露出头来,与他们遥遥相对,一排导弹炮口锁定了他们。


    对方打来了通讯请求。


    林静恒:“湛卢,替我接。”


    湛卢接通了通讯,代替林静恒站在镜头前,由林静恒在通讯网里控制他说话,跟身后人事不省的几位俘虏合了个影,让反乌会的人能一眼看见。


    反乌会的代表大概把他们当成了自由军团,上来就兴师问罪:“我们的兄弟在联盟里浴血奋战,解放全人类,同为域外人,你们就在背后趁火打劫?”


    湛卢那张人工智能脸拗出一个仿真度很高的冷笑:“随便怎么说,你们的人现在在我手里。”


    反乌会脸上露出强忍怒火的隐忍神色:“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女娲计划的资料我可以做主共享,但你们必须立刻释放人质,把‘方舟’还给我们!”


    陆必行小声说:“原来这伪装成小商船的破烂机甲叫‘方舟’。”


    林静恒脸色有些凝重,通过湛卢的嘴,他说:“别糊弄傻小子,女娲计划的资料就在方舟上吧,现在也在我手里,你拿我的筹码下赌注,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想留着你们这几位先知的命吗?想,就立刻让路,不然我一分钟杀一个,你觉得哪个先死合适?”


    反乌会代表咬牙切齿地说:“我们是为了全人类而奋斗的,必要时候,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牺牲,你别以为这样就能要挟组织!”


    林静恒婆颇为无所谓地说:“好啊,开火吧。”


    这时,陆必行已经翻开了“方舟”的核心系统,隐藏的文件夹像透明的一样,从他经过的地方挨个跳出来,他破解加密的速度快得惊人,紧紧地拖着林静恒也没耽误进度:“找到了,等等,这里面有一个非常复杂的加密文件……唔,用的是‘阿勒托加密’,麻烦了……”


    他话音未落,被触动的加密系统发出警报,而诡异的是,同样的警报声也在反乌会的通讯频道里响起来了!


    陆必行:“我是碰到重点了吗?”


    林静恒心想:“糟了。”


    刚才还一脸流氓地让对方开火的林静恒瞬间把防护罩拉到最大,同时将速度推到了极致,原本在原地静静自转的小机甲疾风似的冲了出去,惊险地和反乌会的导弹群擦肩而过——对方居然真的不在乎人质的命了,看来是为了防止核心机密泄露,宁可把人质和“方舟”一并炸飞!


    重甲后,无数中型战甲纷纷锁定了不自量力的小飞虫,通讯已经自然断开,接着,铺天盖地的粒子炮夹杂着导弹轰然而止,填满了空间!


    避无可避。


    就在这时,发出的远程通讯信号终于有了回应,和启明星基地的双向链接建成。


    千钧一发间,陆必行连图兰的人影都没看清,想也不想把彩虹病毒的所有资料打包发了过去——哪怕他们俩炸成飞灰,起码第八星系不至于第二次遭到瘟疫的蹂裸躏。


    第82章


    启明星基地与林静恒他们之间的远程联系已经断开了很久。图兰作为临时指挥所的中枢, 要配合黄鼠狼坑蒙拐骗, 要调配白银九与自卫队,要提心吊胆地等着听最坏的消息, 已经连轴转了两天, 至此, 独眼鹰已经把他能用得着的人都带来了,医疗队替下了奔波的自卫队, 只留一部分白银九的换班人员维持秩序, 预防突发事件。


    启明星基地,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睡在隔离服里的人。


    人事已尽, 只等天命。


    图兰的天命等了一半, 困得灵魂出窍, 保持着端正的坐姿睡着了,像个鸟。


    启明星的一天长得让人疲惫,好不容易挨到傍晚,天上突然凝结出厚重的积雨云, 沉沉地压下来, 在地上绵延出长长的阴影。独眼鹰站在窗口, 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第二次远程通讯信号抵达的时候,他看了睡死的图兰一眼,顺手验证了密钥。


    手还没放下来,就听“轰”一声巨响,鸟一样的第九卫队长惊得原地跳了起来, 还以为是有敌袭,一把按住腰间的配枪,保险栓弹开,她才杀气腾腾地睁开眼,一眼看见已经断开半天的远程屏幕上一片火光,愣了:“什么情况?怎么回事?”


    独眼鹰只看见陆必行的人影一闪,他一步扑到屏幕前,那画面抖得活像是害了帕金森,忽明忽暗,刺耳的警报没完没了地闪,却再也看不见人了。


    独眼鹰的眼睛陡然红了,恨不能坐着远程信号飞向域外,照着林静恒的脑袋打一枪。


    你知道我找到他有多难?


    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把他养大?


    哪怕你利用他,拿他当人形虎符,那也就算了,可你怎么敢……


    独眼鹰一拳砸向远程信号接收器的仪器,图兰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挡住了他:“冷静冷静,您心情我们都理解,这有个数据包传回来了,是冒死拿到的,好歹让我接收一下……陆先生!”“


    独眼鹰心里好像烧着一把三昧真火,理智早已经尸骨无存:“你给我滚!”


    图兰不便还手,被他推得后退半步,余光忽然瞥见远程画面:“等等,这架机甲不是他们去的时候开的那架。”


    独眼鹰一顿。


    图兰看了他一眼,转身在墙上一拍,冲地牢的监控叫了一声:“把霍普给我拎上来!”


    域外——这样的炮火下,无论是“方舟”还是小机甲,都无处可逃。


    机甲的防护罩能扛住一定强度的粒子炮,可是扛不住几十发交叠在一起的高能粒子流,那可怕的温度能融化一切。而以机甲的速度,根本不可能快过粒子炮,跃迁都不行。


    一般到了这种走投无路的地步,就算是林静恒,也该利用这片刻的光景回忆一下自己的生平了,他已经尽了全力,依然于事无补,那么也许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人类历史上,有无数曾经存在过的文明,被湮灭在漫长光阴的淤泥之下,腐朽,或是凝成化石,也许沿着历史与未来纵向观察,此时此刻正是第八星系下沉的开始,洪流之中,一个微小的人类又能怎么样呢?


    可是……机甲上还有另一个人,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出事的人。


    林静恒倏地一咬牙:“湛卢!”


    湛卢的身体应声“溶解”,几乎是瞬间,就从隔壁小机甲“渗透”到了方舟上,精神网迅速替换掉了方舟上原有的精神网。


    而仅仅就这么一会,重重叠加的高能粒子炮已经追了上来,“方舟”的防护罩开始融化。


    “防护罩高温破损,损伤度持续上升,50%……60%……”


    “警告,防护罩破损速度过快——”


    暴躁的舒缓剂几乎破坏了林静恒身上最后一点抵抗力。


    湛卢在精神网里提示他:“先生,你的体温现在已经超过四十度,精神力正在下跌,人机匹配度……”


    林静恒充耳不闻:“武器库启动自爆程序。”


    湛卢:“是,自爆程序需要双重确认——”


    “防护罩破损85%,防护罩即将失效——”


    林静恒:“再次确认,自爆武器库,武器库卸载。”


    两架连在一起的小机甲同时卸载武器库,就在机身与武器库险伶伶分开的瞬间,里面数十枚导弹自爆程序启动完毕,爆炸将方舟上仅剩的防护罩撕裂,机身快要解体似的震颤着,尾部着了火,两个人同时被摔了出去,陆必行的后背撞上机甲舱壁,把林静恒死死地护在怀里,可是彩虹病毒的破坏力惊人,林静恒的手背蹭在他袖口上,竟然被衬衣的布料蹭出了一道骇人的血痕。


    而与此同时,这自杀一样的自爆却起到了以毒攻毒的效果,剧烈的爆炸对于穷追不舍的高能粒子流来说,像一道一根插裸在水流间的铁片,原本卷向机身的粒子流兵分两路,与机身擦肩而过!


    下一刻,在速度较慢的导弹没追上来之前,两架连在一起的机甲同时紧急跃迁!


    林静恒的五脏六腑似乎烧着了,滚滚浓烟烫过四肢,他的意识像缓缓沉入深海的破船,被漆黑的海水层层淹没,无处挣扎,“一定要把陆必行活着送出去”的念头却好像一根针,在淘浪滔天之下,反射着闪电的白光,吊命一样牵着他一根神智。


    精神网里的湛卢焦急地反复沟通他的意识,然而他已经没有余力做出反应,紧急跃迁的瞬间,林静恒下了最后一道指令——方舟与他们来时开的那辆小机甲分离,方舟关闭所有动力系统,小机甲用全速往前冲。


    然后他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就在小机甲冲出跃迁点的一瞬间,在跃迁点附近守株待兔的反乌会海盗就锁定了它,七八枚导弹呼啸而至,兜头把那小机甲炸成了一堆尘埃。


    反乌会的通讯频道里,冰冷的汇报声响起:“第四小组,目标已经击落。”


    “收到。”


    “等一下,跃迁点附近出现微弱的能量反应,可能是逃逸生态舱,请求重新扫描。”


    “不是生态舱……”


    小机甲爆炸的余威已经消失,方舟缓缓从跃迁点里滑出来,像一艘死去多年的幽灵船。


    这艘伪装成商船的机甲仅剩一个备用的能源,不知是不是故障了,动力系统没有开,半个机身烧焦脱落了,算它运气好,竟没炸膛,但饶是这样,它也已经不成形状,比太空垃圾强不到哪去。


    “是方舟号!”


    海盗们的炮口迅速对准了它,却没有贸然开火。


    反乌会并不知道,之前那台疑似“自由军团”的小机甲里面装了湛卢这么个作弊器,理论上,小机甲的精神网是无法实现覆盖周围跃迁点,也无法远程扫描。也就是说,小机甲里的绑匪也好、人质也好,应该都不知道跃迁点这边有埋伏。


    刚刚那架小机甲从跃迁点里冲出来的架势,恰恰像是急于甩了累赘人质逃命。


    “小心,先不要开火,目标已经炸毁,方舟里可能是自己人。”


    陆必行被林静恒蹭了一手的血,第一次希望自己身上能多长点柔软的肥肉。他几乎不敢再用手碰林静恒:“湛卢、湛卢……帮、帮我一下。”


    湛卢化作人形,一弯腰,他的双手像是融化的蜡烛,融成了一双软垫,一克六百万的变形材料总算显示出了一点用场,软垫轻柔地卷起林静恒,放在方舟中一条仅剩的医疗舱里。


    简陋的医疗舱也只是聊胜于无,最多能物理降温,以及防止他再磕磕碰碰而已。


    刚刚两架机甲分离的时候,他就明白了林静恒的用意,陆必行把额头抵在冰冷的医疗舱盖上,强迫自己稳住了心神,把湛卢的精神网收缩到最小。


    方舟缓缓地飘到了海盗们眼皮底下,陆必行心里同一时间升起无数种逃生办法,却又一个接一个地打消。


    林静恒刚才那一手成功地迷惑了对方,可是现在呢?到底怎么才能在这么多海盗眼皮底下混出去?


    对方如果试图捕捞,他是反抗还是不反抗?


    反抗,等于向数十条荷枪实弹的机甲暴露自己,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不反抗,就擎等着被人活捉了。


    他自己倒是不要紧,可是林……


    陆必行差点没勇气看他第二眼。


    由于皮肤开始撕裂,林静恒的前襟上血迹斑斑,一条小腿不自然地扭曲着,应该是舒缓剂带来的肌肉痉挛后遗症,可是锐痛已经被彩虹病毒盖过去了,他自己居然也没发现,此时脆弱的身体经不起任何磕碰,只能由医疗舱缓缓地平复。


    “陆校长,”精神网里传来湛卢的声音,“对方发来通讯请求。”


    陆必行激灵一下。


    “通讯请求一次……”


    “通讯请求两次……”


    海盗们的炮口闪着随时准备发射的光,怎么接?


    突然,有人出声说:“林将军。”


    陆必行蓦地回头,发现是方才的远程通讯端口一直没断开,这会逃离了高能粒子流,能量场平稳下来,离跃迁点又近,远程通讯又不知怎么重新接上了,一个对于陆必行来说十分陌生的中年男人出现在屏幕上。


    随后图兰从他身后露出脸来:“陆校长,这就是霍普先生,将军呢?你们现在是什么情况?”


    陆必行先是一愣,随后突然一跃而起——


    对了,霍普自称原本在反乌会里颇有身份,因为内部争斗被放逐到了凯莱亲王卫队,所以他才会知道反乌会的域外老巢,如果他没有撒谎……


    不,就算他撒谎了,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陆必行立刻让湛卢把方才那几个倒霉俘虏的照片发给霍普,直接跳过了寒暄和自我介绍:“这里面的人你有没有熟悉的,有没有你能试着冒充的人?”


    霍普有点找不着北:“什么?”


    方舟机甲再次发出提示:“通讯请求四次……”


    陆必行手心直冒汗:“到底有没有?”


    “左手边第三个,是先知拉德汗姆,我和他是点头之交,但……”


    “通讯请求五次……”


    “别但了,现在靠你救命了,放心,不用你露脸。”高压之下,陆必行的大脑前所未有地高效运转了起来,他指使湛卢暴力破坏了远程通讯端口设备的外壳,艺高人胆大地直接把复杂的核心芯片拖了出来,连上自己的个人终端,做了个临时的中转装置,然后将方舟上的通讯端口如法炮制,这样一来,海盗们追踪不到远程通讯的信号,霍普和他们直接对话,听起来会像是他本人就在方舟上一样。


    随后,陆必行弄松了通讯器的影视传输端口,把镜头对准了林静恒血迹斑斑的手,深吸一口气,在通讯请求第七次的时候,接通了。


    反乌会负责人听见通讯接通的一瞬间,有些意外地放下了手,撤回了准备开炮命令。


    他眼前的通讯屏幕闪了一下,接着,一个浑身布满血迹的人从胸口以下在视频里,但一闪而过,随即,对方的通讯设备好像出了什么故障,没等他们看清,屏幕就闪烁了几下,什么都看不见了。


    反乌会这支小分队的负责人皱了皱眉,拍拍联络员的肩,示意他让开,自己亲自上前沟通。


    陆必行听见对方说了一句他从未听过的语言,立刻抬头去看湛卢。


    湛卢摇摇头——这种语言不在他的数据库里。


    远程通讯端口,霍普通过文字告诉他:“这是‘先知’语言,在反乌会里,只有达到先知级的人才能学,他方才问,方舟里的人是哪位先知。”


    紧接着,反乌会那边又用同样的语言说了一句话。


    霍普:“他问方舟上的先知是否身体不适。”


    陆必行通过精神网,把自己想说的话直接转成文字,打在远程屏幕上,和霍普沟通:“告诉他你感染了彩虹病毒。”


    霍普面露难色,他好像真是个严于律己的信徒,让他撒谎比杀了他还难。


    独眼鹰见状,拎着枪就要往他脑袋上砸,图兰连忙拦住。


    图兰是个臭不要脸的变脸狂,前倨后恭、翻脸如翻书,这会她有求于人,姿态又放得很低,恳切地在霍普耳边小声说:“霍普先生,你们的教义不就是为了拯救世人吗?细枝末节的规定,那都只是为了规范平时的行为啊,总教义和教条规矩冲突的时候,应该听从哪一方,这还用说吗?”


    霍普无奈地看了图兰一眼,感觉这些没有信仰的大兵们实在是道德低劣,她就跟失忆了一样,一点也不记得自己刚刚使用过暴力,坏得无耻又蒙昧。


    可她在这件事上说得有道理。


    霍普顿了顿,用力咳嗽了两声,把声音咳得又哑又粗,随后他深吸一口气,用先知语开了口:“我是拉德汗姆,我……咳咳……不太好,现在感染了变种的彩虹病毒。”


    他因为不习惯说谎,声音有些发紧,虚弱感却意外很合适假装病人。


    反乌会那边吃了一惊,叽里呱啦地说:“什么?怎么会?方舟里现在还有其他人吗?”


    霍普扫了一眼陆必行的提示:“不知道,罗尔德先知晕过去了,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玛吉先知一直在流血,不回应我的呼唤……绑架我们的人来自自由军团,我们当中出了叛徒,对方是冲着女娲计划来的,为了逼我们交出研究材料,他们一边入侵方舟的数据库,一边往方舟里喷洒了大量高浓度的病原体……其他的兄弟姐妹被他们绑上了机甲严刑逼供,刚才……”


    这种先知语言有种特殊的韵律感,听起来像是从某种古地球语言变换而来,湛卢在不断收集语音试图解析。事到如今,霍普已经豁出去了,话说得越来越顺,他自带某种神棍气息,用虚弱的腔调说先知语时,有种说不出的悲怆感。


    反乌会那边忙说:“不要紧,拉德汗姆先知,你现在不用动,我们来捕捞方舟,放心,方舟上有抗体样本,我们这里有充足的医疗物资,很快能大量复制!”


    陆必行的心狂跳起来,他扭头看向主控系统下那个不显眼的小小保险柜,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使了洪荒之力才没立刻冲上去,先给了霍普一大段提示。


    霍普目光一扫,讶异地望向陆必行,随即翻译成先知语言,唱歌似的低声说:“自由军团怎么会不知道我们有抗体样本?他们向我们释放的彩虹病毒不是原来的版本,也并非女娲计划的研究方向,是自行研发的,你知道他们那些臭名昭著的实验……”


    “先知!”


    霍普叹了口气,说出了后面的台词:“不要捕捞,不要让更多的人接触到它,方舟里的能源已经耗尽了,很快会连基础通讯也断开,我们会像星尘一样流到未知的宇宙深处,病毒会死,肉体也会死,变成风干的标本,有一天融化在某一次撞击里,以另外的方式存在,也算是回归自然的一种。兄弟,我在想……女娲计划真的正确吗?就算人们傲慢地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技术掠夺大自然,不肯接受自然选择,几千几万年未经筛选和进化,我们试图重启人类进化进程的行为难道就不傲慢吗?”


    两个通讯频道,以陆必行的个人终端为中转,天衣无缝地对接在一起,安静了片刻。


    霍普继续用先知语忽悠:“也许我能在生命里最后一点时光里想清楚这个问题——方舟里的一切数据我都已经清理了,不会有泄露风险,放心。别了,兄弟姐妹们,赞美伟大的生命和自然。”


    湛卢适时地模拟出能量告罄的“嘀嘀”声,随即切断了和反乌会的联系。


    霍普目光复杂地看着陆必行:“陆校长是吧?您是怎么知道组织开始女娲计划的初衷的?”


    方舟还没有脱险,陆必行的神经紧绷着,无暇理他,只是飞快地笑了一下:“猜的。”


    破破烂烂的小机甲穿过层层叠叠的反乌会海盗,在炮口的目送下,缓缓往远方飘去,哪怕陆必行恨不能就地跃迁,此时也不敢开一点加速。


    突然,湛卢说:“高能预警!”


    所有人的神经都随着这一嗓子紧绷了起来,身后的海盗们同时举起粒子炮口,图兰以为功亏一篑,几乎不敢看,陆必行的手紧紧地扣在旁边的小医疗舱上,闭上眼睛,忍着一动不动。


    呼啸的粒子炮没有瞄准他们,与匀速直线飘走的方舟擦肩而过,像一排礼炮,反乌会的海盗们打完这一排粒子炮,再没有动静,静静地目送着方舟远去,直飘了三个小时,到彼此再也看不见。


    陆必行身上的冷汗几乎把衣服打透了,踉踉跄跄地破开了保险柜,见里面分成不同的隔离小格,他慌张地扫过海量的样本标签,终于找到了一行“α-1型变种彩虹病毒”的小字,顿时脱力跪了下去。


    “扫描最近的跃迁点,”陆必行哑声说,“走……我们走。”


    第83章


    启明星的银河城开始进入了雨季。


    基地里那个反乌会留下的植物园中, 喜阴喜湿的植物与真菌们开始疯长, 淅沥沥的雨声像时钟一样,从早响到晚, 顺着破旧的屋檐不停地往下滴, 街上依然人烟稀少, 偶尔有人匆忙撑伞跑过,从高处看, 就像是一朵一朵匆忙顺水而下的花。


    林静恒被雨声惊醒了一次——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样的雨声了, 北京β星气候干燥,冬天漫长得好像永远也过不去, 而臭大姐那个人造基地用的则是人工的水循环系统, 没有这样痛快的风呼雨啸。


    他在梦魇中茫然地睁开眼, 一眼就看见头顶医疗舱的盖子,忽然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被关在急救舱里的雨夜,混乱的记忆与现实彼此交织在一起,林静恒不分青红皂白地撞开了医疗舱的盖子, 身上的针头一下飞了出去, 他半昏半醒中也不知道疼, 挣扎着爬出医疗舱,腿一软跪在地上,之后是天旋地转,耳边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我要……我要去……”


    一个穿白色隔离服的人带着一打医用机器人闯进来,大呼小叫地按住他,镇定剂冲进他的血管, 林静恒的意识再次昏昏地沉进无边黑暗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才再次复苏,林静恒梦见了一段太空视频记录。


    那是机密文件,乌兰学院的兰斯博士不知走了什么关系才弄到了一份拷贝,在他毕业当天,作为礼物寄给了他。


    视频记录是机甲的军用记录仪拍的,除了清晰的实景,屏幕上还跳着各种数据,精准地记录了当时的坐标、环境、温度以及能量波动等数据。


    坐标地点位于第一星系的“玫瑰之心”附近,拍的正是陆信“出逃”那夜。


    联盟的追兵对他们穷追不舍,连续几拨导弹已经从发射台上冲了出去,视频的背景里有一点杂音,一个男人沉声说:“导弹有个屁用,陆信见过的导弹比你们吃过的米都多!上面又没说过非得抓活的,你们这么多人,对付这么俩机甲,还围追堵截什么?直接用‘烤箱’加把火不会吗!”


    “烤箱”当然不是学名,是前线士兵们惯用的口头语,指的就是叠加粒子炮。


    三十发以上的粒子炮叠加后会产生能融化机甲防护罩的高温,像用烤箱烤带皮地瓜一样,因此得名。


    只有在一方兵力占压倒性优势、又恰好想要杀人灭口时才会用到。众多机甲一拥而上,严格计算好发射角度后摆好阵型,同时朝目标发射高能粒子炮,关键在指挥和配合。如果配合得当,每一架机甲都能精准地按时、按角度发射,产生的叠加粒子炮将会非常致命,高速的高能粒子流会在很大的区域内锁定目标机甲,而以机甲的速度,根本逃不出被锁定的区域。


    视频随即锁定了目标——那是一支只有五六架小机甲的队伍,领头的小机甲上子弹似的带着它们滑向远方,看不出它和普通的小机甲有什么不同,可是林静恒无来由地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陆信的机甲。


    他眼睁睁地看见屏幕上闪烁起刺眼的荧光,高能粒子炮咆哮着冲出去。军用望远镜上甚至勾勒出了粒子流的能量数据,海浪一般,像有个看不见的死神穿过玫瑰之心,面露狞笑,袍袖翻飞。


    这一段视频非常短,全程不到一分钟,但林静恒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宿,重播了无数次,以至于许多年以后,一闭上眼,仍是历历在目。


    当时执行“烤箱”命令的人犯了个非常低级的错误,他把目标机甲的动力加速度值填错了,那是个很小的误差,不仔细核对都看不出来,但目标机甲在逃逸过程中走的并不是直线,林静恒自己模拟计算过,当时在那个角度和速度下,叠加粒子炮抵达时,应该是正好会把领头的那架机甲错过去。


    也许是冥冥中,有某个不知名的神仍然不想放弃,想要最后保护那个人一次,也许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神,是执行命令的士兵出于隐秘的仰慕故意放水……这些都已经不可考,总而言之,陆信本不该死。


    可是就在粒子炮放出去后,那架本来是在前引路的机甲却突然制动,这种速度下,人的反应是跟不上的,与他同行的队友们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就瞬间滑落到队尾,而先前发射的导弹和随后追至的叠加粒子炮几乎同时到了,陆信的机甲兜头撞上了三枚导弹,小机甲连防护罩破损的过程都没有,直接开出了一团灼眼的火花,而在这让人目瞪口呆的爆炸里,洪水似的高能粒子流却像是遇上了障碍物,兵分几路拐了弯,刚好错过了小机甲群,让他们有喘息的余地,随后得以跃迁逃离。


    后来,除了陆信的副官公开自杀,至今,当年曾随陆信出逃、后来逃逸的人都有谁,联盟也没有确凿证据。


    那份秘密名单附在视频后面的加密文件里,林静恒阅后销毁了,后来他用了三十年,才不动声色地把名单上的人一一埋进了七大星系腐朽的土壤里。


    可是兰斯博士大可以只把名单交给他,为什么还要给他看这一段记录呢?


    他是想告诉年轻叛逆的学生什么呢?林静恒百思不得其解,始终没有找到机会询问。


    他毕业那年,兰斯博士已经是两百八十六岁高龄,拒绝乌兰军校的一再返聘退休了。林静恒当时需要去军委报道,要宣誓入伍、要交接职位,忙得乱七八糟,等他好不容易抽出时间,兰斯博士却已经因为因病入院,不久就寿终正寝了。


    那高能粒子流分海一般地改道而去的画面就这样被刻在了他的骨头上。


    谁知道多年后,这毁灭性的一幕,竟然还阴差阳错地给他灵感,救了他一命。


    等等,林静恒心里“咯噔”一下——救了他……一命?


    他徜徉在记忆黑洞里意识好像突然抓到了一根线头,循着那线头,他从十六岁的雨夜里走出来,一路狂奔,像是跑过了一生那么久,终于找到了出口,纷乱的现世轰然砸下来,世界大战、第八星系、女娲计划、海盗的追兵、爆发了变种彩虹病毒的银河城、还有陆必行……


    巨大的焦虑立刻驱散了一切,林静恒猛地睁开眼,立刻就要坐起来,才刚一动,他就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借着医疗舱上仪器的微光,他垂下眼,发现自己身上虚虚地搭着一只手。


    林静恒一愣。


    这回,医疗舱的盖子是打开的,他屏住呼吸一偏头,就看见了陆必行。


    旁边其实有个可供人休息的胶囊舱,但陆必行不知是嫌它地方窄还是怎样,不肯屈就。他十分胡闹地在医疗舱旁边搭了个海滩度假风的吊床,还应景地配了个螃蟹形的枕头,像条被误捞的大鱼,裹在吊床的网兜里,半张脸埋进“螃蟹壳”中,顶着一脑袋乱毛,侧脸半趴着,长长的胳膊从吊床里垂下来,手指恰好能蜷缩着碰到林静恒,像个叩门的手势。


    此时天刚蒙蒙亮,林静恒生怕惊醒他,又小心翼翼地躺了回去。医疗舱壁上的小屏幕实时监控着他身体的基本指标,林静恒大致扫了一眼,比平时虚,但基本已经回归了正常范畴,角落里还有人给他加了一排备注,写道:“病人疑似有幽闭恐惧问题,建议非必要情况下不要密封医疗舱”。


    林静恒:“……”


    没听说过,这是哪来的庸医?


    而屏幕最后一栏是病毒指标,那一排表格已经灰了下去。


    “有抗体了吗?”林静恒想,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看陆必行,“怎么拿到的?”


    陆必行略微活动了一下脖子,鼻梁直挺挺地戳进了螃蟹钳子里,那螃蟹形的枕头不知道哪生产的,竟有腿毛!


    陆必行蹭了几下,打了个闷闷的喷嚏,这样居然都没醒,翻了个身接着睡,垂下来的手短暂地挪到了别处。


    林静恒顿时觉得身上一座大山移开了,这才把屏住的气息大口吐出来,随后,陆必行好像睡不踏实一样,翻来覆去地在半空中滚了半天,垂下来的手无意识地四处摸索,林静恒连忙侧身躲开,将被子一推,抵在陆必行垂下的手指上。


    他这才重新安静下来,又一动不动了。


    林静恒休眠了医疗舱,拔下身上的感应器,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拎起陆必行扔在一边的外套披在身上,往外走去。


    日历显示,从他失去意识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六个沃托标准日。


    林静恒手脚有些发软,但医疗舱把他身体的各项指标调理得不错,倒也不至于走不稳。


    这里显然已经不是隔离病房了,门没有上锁,也没有其他隔离措施,离开医疗舱,出门就是一条走廊,林静恒认出来,这地方应该是反乌会占领启明星时建的内部医院。


    反乌会在个人审美方面经常跑偏,建筑却还不错,大概是精力有限,他们没有去追求复杂的古典主义,窗户就是简单的玻璃,没有过多的科技元素,用的落地窗,采光和视野都是一流,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露台和露天走廊,栽满了植物,被雨水洗得鲜艳欲滴。


    此时已经破晓,林静恒看见白银第九卫们整齐地列队而过,刚刚做完五公里负重热身跑,奔向训练场,紧随其后的是那帮自卫队员们。


    白银九的队伍是整齐的豆腐块,而被他们拖了五公里的自卫队就成了里出外进的豆腐脑。


    自卫队员们拼了老命才没被甩下,恨不能舌头都长长两尺垂在胸前,哪还顾得上队列?领头的周六吼了句什么,后面小兵们跟着齐声叫唤,不知是个什么新口号,一边叫一边砸胸口,像一伙准备下山抢地盘的猩猩。


    白银九在训练场门口整队,被他们这幅熊样斗得想笑不敢笑,一个个憋得面目狰狞。


    图兰目光一扫:“稍息,一分钟,整理衣冠,笑!”


    自卫队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变种彩虹病毒爆发后,被周六紧急叫来的,来了以后就没闲下来过,因为极度缺人,除了部分机甲车任务,白银九和自卫队基本是混在一起的。


    惊心动魄的八九天里,每个人都被关在隔离服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隔着两层面罩,却又近得好似兄弟,就这么在筋疲力尽里混熟了。


    自卫队员们惊讶地发现,这些传说中的联盟精锐们,原来也是肉体凡胎,也会吃喝拉撒,不执勤不训练时也会扯淡闲聊,连在背后骂老大是流氓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有近在咫尺的参照对象,就像马拉松菜鸟们有了领跑的陪跑员,突然之间,不可能完成的训练任务似乎都变得不那么无理取闹了,自卫队员们自然而然地追随起对方的脚步。


    一分钟休整的白银九们笑成了二百五,稀里哗啦的自卫队员们不甘示弱,一边混乱地整队,一边朝他们比中指,双方你一言我一语地互损起来,非常没有素质。


    一分钟一到,图兰就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白银九令行禁止,迅速从小流氓状态里切换回来,挺拔的军姿纹丝不动,而队伍竟然还是横平竖直的。旁边的自卫队们被紧绷的气氛影响,也跟着板起脸噤了声,快速无声地排好队,像“一二三不许动”的大型游戏现场。


    图兰自己“噗”一声笑了,几个单纯的卫兵没忍住,也跟着傻笑,集体被阴险狡诈的卫队长罚了一百转的失重训练。


    林静恒摇摇头,在第一星系的时候,白银九可没有这么活泼。


    他在陆必行兜里摸了摸,没有烟,只找到了一把薄荷糖,已经有点化了。林静恒剥了一块含在嘴里,看见遥远的地平线渐渐亮了起来,是个雨季里难得的晴天。


    微弱的晨曦奋力从薄雾中穿透,湿漉漉的地面泛起润泽的光,充满生机。基地视野开阔,从高处能望见影影绰绰的银河城,启明星的气象卫星早就成了太空垃圾,银河城上空的天气预告牌却顽强地健在,依然亮着灯,上面写着:“卫星跟人私奔了,准确天气信息请稍候——”


    而人们已经“稍候”了一百四十年。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个星球、一个地方让你魂牵梦萦?


    让你觉得这一声不管漂泊到哪,都一定要回去,要终老在那……


    你这一辈子,有重视的东西吗?有拼尽所有都要守护的东西吗?


    在这个晨曦中,难得懒散地对着窗外发呆的林静恒好像第一次睁开眼,仔细地端详起劫后余生的银河城、启明星……还有第八星系。


    他一直空荡荡漂在联盟议会大楼上的灵魂终于找到了梯子,一步一步地走到人间。


    而悲喜交加的人间,给了他一个混杂着芬芳与腐臭气息的拥抱。


    他来到第八星系已经六年,却才刚刚找到陆信曾经走过的路。


    联盟第八星系,本来就不该是承受联盟与海盗双重挤压的下水道。


    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传来,林静恒一回头,看见陆必行顶着一脑袋被螃蟹蹂裸躏过的头发冲了出来,急惶惶地到处找他。两个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陆必行脚步倏地一顿,两人仿佛都没准备好怎么面对对方似的,隔着五米远面面相觑。


    陆必行干咳了一声,在原地抓耳挠腮似的按下翘起的毛和皱巴巴的衣服,嘀嘀咕咕地说:“你有一天突然对一支退烧药起了过敏反应,神志不清地从医疗舱里摔出来了,我不放心……你那个……我……咳……”


    林静恒——体温降下去了,舌头毒回来了:“对你在机甲上趁人之危的事良心发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晚上看到个评论,刚一点回复就掉线了,然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在这里回复一下,关于为什么上一章海盗没有扫描到远程信号的问题——


    因为根据我之前的瞎编,远程通讯是构架在跃迁点上的,否则离开八星系之后也不可能实现同步通话,我们地球人跟火星上的宇航员都不能同步通话╮(╯▽╰)╭


    远程通讯的危险之处在于会暴露自己坐标——凯莱亲王卫队在整个八星系内寻找漏网的地下航道时,会扫描所有的跃迁点,能循着远程通道网络定位信号发出人。而在上一章,反乌会海盗和小机甲距离很近,在同一个跃迁点附近,是不容易察觉到大型远程网络的,就像地球上生活的原始人看不出我们脚底下踩的是个球一样。


    陆校长用个人终端做中转,只要能掩盖住小机甲发往身后跃迁点的信号就可以了=w=


    第84章


    陆必行直眉楞眼地戳在那, 衬衫刚整理了一半, 一角还撅在腰带外面,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他的嘴张开又闭上, 随后又张开, 茫然地发出个单音:“啊?”


    陆必行虽然偶尔活泼过头, 显得有点不着调,但心理素质异常稳定, 而且十分扛得住事, “校长”和“老师”的头衔戴起来像模像样的,即便是天马行空起来, 他身上的气质更接近于“疯疯癫癫”, 而非年轻人的毛毛躁躁。


    然而此时, 他仓皇中甚至忘了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一脸没睡醒的懵懂,下巴上还有个螃蟹爪印,傻站在那, 深棕色的眼睛里一片空白, 居然透亮得多了些少年呆气。


    林静恒双臂抱在胸前, 靠在窗口看着他,心就一寸一寸地柔软了下去,突然很想摸一摸他的头发。


    “怎么,你在小机甲上不是胆子挺大的么?”林静恒摆出一副准备秋后算账的架势,不慌不忙地对陆必行说,“从哪开始说?唔, 就从你装晕开始吧,装得挺像,是不是有扮演尸体的从业经验啊,陆校长?”


    陆必行无言以对,只好干笑:“一般,一般。”


    林静恒缓缓地踱步过来,他脚下穿的是医疗室提供的卫生拖鞋,可是走起路来却没有一点拖沓的声音,像巡视领地的虎豹。


    陆必行趁着人家病猫状态动手动脚、胡作非为,这些日子是“得意”的有点忘乎所以了,不料病猫一觉醒过来,原地变身,冲他露出了一尺长的獠牙,一下戳破了青年科学家美出来的鼻涕泡。


    “骗走精神网,随便脱隔离服,没轻没重,不知死活。”林静恒面无表情地质问他,“你知道上一个想从我手里拿走精神网的人怎么样了吗?”


    陆必行情商很高,其实感觉得出,林静恒不是在认真跟他计较,然而在林将军的气场下,他还是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微弱地辩解:“这……是个意外,纯属意外……再说明明就是你先想甩开我的,你还主动把湛卢的备用权限给……”


    林静恒又逼近一步,打断他:“你知道上一个挑我错的人是什么下场吗?”


    陆必行头一次见识到这样不讲理到了极致的人,以至于“不讲理”已经成了他的个人时尚风格,感觉自己还是低估了林静恒的变态程度。可是这种“变态风”又好似提供了某种特殊的口感,陆必行后脊升起陌生的战栗感,口舌发干,打了个寒噤。


    他心里灵光一闪,忽然回答:“知道。”


    林静恒本来是逗他玩,没料到这么一接。


    就听见陆必行严肃地说:“据说这个人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已经基本丧失了生活自理能力,可怕,太残忍了,令人发指。”


    林静恒:“……”


    他这才想起来,上次仗着精神网捆他、挖苦他、还念经折磨他的也是这小子!他居然宽宏大量地给忘了!


    陆必行误打误撞地找到了对付变态将军的办法,干脆利落地把脸皮一撕,要英勇就义似的闭上了眼,大义凛然地说:“我的罪行还没有陈列完,将军,我还试图攻击你,唔,两次,差点咬破了你的嘴唇,严重妨碍了你呼吸,十分丧心病狂,我向你忏悔,并强烈请求你以牙还牙,我绝对不反抗。”


    这教科书式的碰瓷让林静恒哭笑不得。


    陆必行又飞快地睁开一只眼:“双倍我也能承受,快来报复我!”


    就在他撒泼打滚耍无赖的时候,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


    只见方才还在散德行的陆必行激灵一下,好像让人夹了尾巴,警惕地四下撩了一眼,跳起来就跑。


    他一头钻进病房,两下拆了吊床,往肩上一甩,将那差不多有一米长的大毛蟹往胳膊底下一夹,随后不知从哪变出一根智能牵引绳——牵引绳一头拴在他手腕上,另一头是个类似章鱼的吸盘,吸在墙上能承受数吨的重量——然后他直接从四楼的病房窗口跳了下去。


    智能牵引绳立刻估算出他本人的重量,自动调整牵拉力度,在他速度达到两米每秒的时候,把他拖成了匀速直线运动,形成了一个简易升降梯,平稳地把他送下了楼。


    直到这时,脚步声的主人——独眼鹰才刚走过拐角。


    林静恒瞄了一眼个人终端上的计时器,发现青年科学家从飞奔去收拾细软到跳楼,整套动作花了不到十五秒,装备齐全,相当利索,就算是放在白银要塞都够达标了,一看就是千锤百炼过的。


    独眼鹰骂骂咧咧:“兔崽子……”


    “陆兄,”林静恒笑里藏刀地冲老波斯猫说,“贵星系流行天不亮就来探病吗?”


    独眼鹰本来是来寻子的,猝不及防遭遇活的林静恒一位,当场忘却来意,血压飙升、鼻孔扩张,眼看要变成寻仇,就见林静恒伸手一指窗口,及时出卖了陆必行:“那边,跑了。”


    独眼鹰顺着他的手指一看,正好看见墙上智能牵引绳的小吸盘脱落,他几步蹿到窗边,正看见陆必行贴墙跟溜走的背影,牵引绳从四楼飞出去,在空中甩了一道风骚的弧线,像条摇曳生姿的大尾巴。


    独眼鹰把他养到这么大,还从来没在他身上发现过这种顶级的“偷情后逃逸”天赋,简直不知道自己喂错了什么,怒吼:“陆必行!”


    陆必行撒丫子就跑。


    独眼鹰这一嗓子把所有医疗舱的警报灯都叫亮了,医疗舱们七嘴八舌地对他做出了声讨:“医疗机构,请勿大声喧哗,请注意素质——”


    独眼鹰:“……”


    林静恒在一片鸡飞狗跳中,淡定地溜达过来,适时地递出一句风凉话:“没关系,类似的跳楼绳白银九也有,改天让图兰给你找一根。”


    林静恒昏迷六天,陆必行几乎寸步不离,一开始不让他进,他就穿着隔离服蹲在门口,蹲守的姿势像参禅一样,困了就靠墙睡。第三天夜里,林静恒突然因为过敏再次高烧,并且神志不清地从医疗舱里摔了出来,陆必行于是连表面的配合都不肯了,执意守在医疗舱旁——反正没有电子锁能挡住他,没有一个监控摄像头他黑不进去,此人神出鬼没,打游击一样。


    独眼鹰围追堵截了他好几天,此时一眼认出林静恒虚虚披在身上的外套,突然身心俱疲,有气无力地骂道:“滚你妈蛋。”


    林静恒大病初愈,本想起来散个步,没想到散得这样别开生面,实在是有点累了。


    他伸长了腿,坐在敞盖的医疗舱上,大爷似的对独眼鹰说:“坐吧,顺便给我根烟。”


    独眼鹰为了不给他面子,硬是靠着墙,戳得棒槌一样挺拔。


    林静恒想了想:“图兰从入伍开始,干的就一直是搅屎棍的活,搞破坏还行,维护秩序的事向来没有她,我刚才看他们状态很放松,所以病毒的事是已经平息了对吧……才一个礼拜,你找的帮手?”


    “不是我还能是你?”独眼鹰语气很冲地说,“林上将,我看你这辈子能为人类做出的最大贡献就是早点死。”


    “谢谢夸奖,”林静恒对他还以颜色,“可惜陆兄你就算现在去世,也不能算死得早的了。”


    独眼鹰:“……”


    这时,林静恒说:“女娲计划的事,他都跟我说了。”


    独眼鹰先是一呆,随后陡然变色,连愤怒都忘了:“他跟你说什么了?不可能!”


    “很多,包括他小时候是被你从剖开的尸体里取出来的事,你为了他隐瞒下女娲计划的事,还有你为他重塑身体,你……”林静恒本想感谢,话到嘴边,又觉得说出来大概会引起独眼鹰悲愤的嘲讽,没什么必要,于是又咽了回去,公事公办地问,“这次他没有感染变种彩虹病毒,原因是什么?”


    独眼鹰脸色忽明忽暗,气急败坏地在屋里走了好几圈,陆必行是个非常坦诚的人,怎么想的、有什么感受,该表达就表达,从不会藏着掖着,唯独这件事从不对人提起,独眼鹰没想到他居然会对林静恒和盘托出。


    漫长的青春给足了年轻人们四处浪荡的时间,年轻的爱情,就像是孩子迷恋游乐场,贪婪热烈又没长性,从忍不住尝试开始,总以找到更有趣的去处告终。陆必行那么大一个人,想法比谁都多,看上哪个怪胎,独眼鹰反对归反对,其实也管不了他。


    可是……


    独眼鹰目光扫过坐在医疗舱上的林静恒,心想:“你怎么就会对这么一个人掏心挖肺?”


    “不知道,他没有接触过这种新型的彩虹病毒,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易感染。我也不知道他们研究女娲计划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彩虹病毒只是其中一个工具。我最初的想法只是想利用女娲计划给他重塑身体而已,自己的身体,不是打印的器官,我不想让他变成阿瑞斯冯那个德行。彩虹病毒可以让正常细胞退化,理论上能重新发育出全套身体,但是……在这个过程里,它也改变了原有的人体基因,这是我们当时没想到的,产生了很多问题。那时候女娲计划泄露,被人端了,我前后花了十多年,才让他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可即使是这样,谁也说不好彩虹病毒将来会给他带来什么。”


    林静恒沉默了片刻,少见地说了句人话,堪称是安慰了:“现在看来,也许带来的改变就是重塑了他的免疫系统,是好事。”


    独眼鹰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林静恒:“这件事到我为止,严格保密,不要再落到其他人耳朵里——他这次没有感染的事,有人产生过怀疑吗?怎么解释的?”


    “针对这种变种彩虹病毒的研究,反乌会那边也不太完善,前不久他们还在做人体实验,所以不好说,”独眼鹰顿了顿,“空脑症似乎对变异的彩虹病毒不敏感,他有个学生,小丫头没轻没重,发抗体的时候当众脱过一次隔离服,也没有感染――当然,也可能她运气好,刚好没接触到病毒携带者。他小时候确实因为……出现过一段类似空脑症的症状,暂时也说得过去。”


    林静恒听得心惊肉跳,连忙开始回忆,自己有没有当着陆必行的面对空脑症人群出言不逊过……毕竟以前他心里确实是那么想的。


    “你们传过来的资料里,有一部分关于女娲计划的内容是绝密,到现在他们还没能破译加密结构。”


    林静恒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彼此沉默了一会,独眼鹰心情十分复杂,窗外微风习习,他那宝贝儿子已经变成了一只蜘蛛侠——最不要脸的那种,抓都抓不着。


    至于警告林静恒……一来林静恒回来就离开过医院,这事确实赖不着他,二来老波斯猫也有自知之明,林静恒根本不听他那套。


    独眼鹰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试着跟林静恒沟通:“你到底怎么想的?你就不嫌他烦吗?嫌他烦,能不能痛快地让他滚远一点?”


    林静恒客气地回答:“没事,他不烦。”


    独眼鹰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失声咆哮道:“他们给你吃错药了吧!”


    被他分贝触动的医疗舱再次重申:“请注意素质。”


    独眼鹰:“注意你妈!林静恒,你……”


    林静恒朝窗外看了一眼:“你请来帮忙的,是当年自由联盟军的人吧?”


    独眼鹰:“少跟我东拉西扯!”


    “当时据说星际海盗虽然被赶出去了,但仍然时常侵扰联盟,是公共安全第一隐患,第八星系在最边缘处,尤其深受其害,陆信几次向联盟军委提议彻底清剿域外海盗,都被军委和议会以战争预算短缺为由拒绝。”林静恒没有看他,缓缓地说,“因此他提出给第八星系下放军事自治权,他一个联盟上将,自请离开沃托,下放第八星系,因为不想让相信过他的人失望……对,下放军事自治权这事是他捅的马蜂窝,间接点着了之后七大星系跟联盟议会军事自治权之争的引线——他在军委的名望,百年无人能出其右,不知道自己已经锋芒太盛,刺了别人的眼,还不知死活地戳中央的死穴,一点政治也不讲。”


    独眼鹰说不出话来。


    林静恒抬起头,虹膜里吸进去的光好像一丝也逃不出来:“第八星系的行政总长和他那套人马大部分还幸存吧?我希望他们还活着——现在联盟崩塌,连海盗都忘了这块充斥着穷鬼和空脑症的地方,你们打算怎么样?你们上一次不想任人宰割的时候,曾经站出来反抗过一次,结果仍然是失望,还有胆子再站出来一次吗?”


    林静恒说完,站了起来,自己给自己下了诊断:“告诉他们我出院了——如果你们不甘心烂死在泥里,就来找我。”


    “找你?”独眼鹰艰难地说,“上将,你已经脱离联盟六年了,你能宣布第八星系独立,军事自治吗?你凭什么?”


    “我在白银要塞,联盟的军事统辖权就在白银要塞,我来第八星系,第八星系就有军事自治权。”林静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谁不同意,我可以在闲下来的时候去找他聊聊——总长如果没死,你让他好了以后,带着自己的想法来找见我。”


    他穿着医疗舱自带的病号服和卫生拖鞋,披着陆必行的外套走出医疗大楼,就着这身打扮走进训练区,原本有些吵闹的训练区一下安静得鸦雀无声,不管是图兰还是周六,全都下意识地站直了。


    林静恒目光一扫——自卫队虽然以白银九为榜样,但是训练时间还是各自为政,练不到一块去,大家训练的时候互相不打扰,训完勾肩搭背、磕牙打屁,十分和谐。


    “卫队长,”林静恒说,“报你们的训练项目。”


    图兰:“将军,我们在进行常规训练……”


    “你听说过在战争年代里进行常规训练的吗?”林静恒不轻不重地打断她,径直穿过训练场,“从现在开始,白银九打散成十支纵队,每一支纵队里按人数配比,把自卫队混编进去,功能重新细分,每一次实战都是演习,每一次演习都是实战,你是教官。”


    图兰:“……不是,我们……”


    我们不回联盟吗?难道还要在这久留?


    “我会重建第八星系的防务。”


    第四卷 蔚蓝之海


    第85章


    “夫人, 我为您的损失感到难过。”女人说着, 递过一束花,“这是我家里自己培育的, 到了这边以后, 大家的居住面积都拥挤了不少, 我们也没办法,好不容易才留下一个小花圃, 能培养的种类太少, 配色难免单调,请您别嫌弃。”


    林静姝是散步途中被她拦住的, 虽然不耐烦, 还是道了谢, 客客气气地接过花。


    这是一束名叫“蔚蓝之海”的玫瑰,花心是接近黑色的深蓝,越往外越浅,一层一层地展开, 最外层花瓣的底部是湛蓝的, 往上则渐渐褪色, 有一圈接近白的镶边,那种白非常微妙,不是纯白,冷冷的、蒙蒙的,像天光渺茫时遥远的地平线。深色花心处则闪烁着细碎的银色小亮点,像星空, 花瓣那多种层次的蓝,则恰好是行星沃托上一天之内天空的颜色——“星星”分布越美丽、蓝的层次越多、“地平线”越清晰,花的品相也就越好。


    “蔚蓝之海”是联盟中央转移到天使城要塞之后流行起来的,因为天使城要塞毕竟是人造的,照明用的是人造能量塔,呼吸的是人工大气,天空没有那种自然的瑰丽变化。而且天使城小而精致,面积不够广阔,在“日初”和“日落”时分一般是不会出现地平线的。


    于是“地平线”成了天使城上最勾人伤心的一个意象,“蔚蓝之海”里寄托着难以排遣的忧郁,像那些描写国破家亡的古诗词一样迷失又高雅。


    林静姝扫了一眼这束所谓“自家培育”的花,这是一束难得的极品,浓郁厚重的玫瑰香扑面而来,近距离看,几乎会让人有种眩晕感——很能值点钱,不多,也就能换一架中型机甲而已。


    “要不是因为兵荒马乱,孩子大可以体外培育,有伊甸园的看护,绝对出不了错……这真是太遗憾、太让人震惊了。而您才刚一出院,又要替管委会奔走,人都憔悴了不少,真让人难过。”这女人可能是某位高官的夫人,长着一张让人记不住的标致面孔,一张嘴就能听出浓厚的“沃托”腔——轻声细语、感情丰沛。


    林静姝耐心地对她这番废话表示了感谢,仍然没想起她是谁。


    女人一唱三叹地独自哀悼了片刻,眼泪流了半瓶,终于说到了主题:“夫人,我们什么时候能重回伊甸园?”


    沃托大撤离前,议会秘书长格登遇刺,林静姝的孩子成了格登唯一的骨血,身价立刻不一般了起来,秘书长那位在管委会里担任七董事之一的祖父亲自拍板,让她跟着他老人家乘坐第一批去往天使城的机甲离开,享受管委会董事的护卫规格。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格登家可能是兴风作浪太久,突然就跟被厄运盯上了一样。


    老董事本来有两个儿子、三个成年的孙子孙女,为了规避风险,本该分批走,可是当时海盗来得太快,沃托运力又有限,第三批转移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这些人全都不肯多留一分钟,于是不听劝告,全家老小乘坐同一批机甲奔赴天使城,途中恰好遭到了海盗袭击,把他们一窝端了。


    老董事受不了这个打击,一病不起,而格登家族作为伊甸园管委会的元老,必定会有个席位,旁支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嗅到味,全都一拥而上,老董事别无选择,只好临时把林静姝这个花瓶似的孙媳妇推到前台,做自己的代言人。


    林静姝就此登上政治舞台,出乎意料的是,她这个“花瓶”形的“传声筒”居然干得像模像样,在管委会里长袖善舞,以外人不了解的特殊魅力和手段扎下了根,又因为形象良好,现在几乎成了管委会的对外发言人。


    就在一个礼拜前,林女士不顾自己的身体,坚持离开天使城要塞去探访伊甸园试验基地,不料途中遭到伏击,九死一生才在护卫队殊死保卫下逃出来,却“不幸”失去了那个珍贵的遗腹子——在这个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体外孕育婴儿的年代,一位高贵的夫人居然因为战争而被迫亲自怀孕,还遭遇到了远古时代才会发生的悲剧,天使城要塞里吃闲饭的权贵家属们听说,集体为她流了一个礼拜的眼泪,据说还有人正在积极奔走,想把二七六年的自由贡献奖颁给她。


    林静姝说:“您知道,现在八大星系像是被海盗打碎的盘子,我们短时间内恢复通讯网不现实,伊甸园也缺少硬件支撑,不过管委会现在正在积极想其他办法,我们的试验基地已经有了好几个提案,能否请大家再忍耐一段时间?”


    女人急切地上前一步:“这件事我知道,我是说……管委会有没有考虑过局部伊甸园?没有恢复通讯的地方先不要管他们,我们用天使城要塞的内网做一个小范围的伊甸园,不行吗?”


    林静姝垂下眼,故作为难地沉吟着,其实心里很想一枪打爆这个蠢货的头——那样她就可以如愿以偿地归于极乐了。


    然而脸上的笑容依然甜蜜得像要开新闻发布会,林静姝用清风似的声音说:“可是伊甸园最重要的数据库现在无法恢复呀。”


    女人忙说:“没关系,恢复基础功能就可以,自从离开伊甸园,我已经遭遇了一辈子的焦虑和抑郁,没有伊甸园,我根本不会摆弄那些老得快掉渣的机器人,生活也一团糟……他们还要限制情绪稳定药剂的发售!”


    情绪稳定相关药物简直供不应求,没有伊甸园,很容易造成滥用,被联盟中央下令监管了,现在在天使城要塞,只有通过特殊渠道才拿得到。


    林静姝立刻知道这束名贵的“蔚蓝之海”是要买什么了,她凑近哭哭啼啼的女人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打开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与对方对接,扫了一个特殊的印章。


    林静姝:“稳定药剂用起来要适量啊。”


    “好的夫人,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太感谢您了。”


    打发了千恩万谢的官太太,林静姝礼数周到,在原地一直目送对方的背影消失,这才继续往前走去。


    身后的护卫隔着一段距离缀着她,只有一个护卫长有资格紧跟在她身边,护卫长耳语似的对林静姝说:“前一阵子听说您流产的事,老头子居然清醒了。”


    林静姝一撩眼皮:“是吗,几分钟?”


    “大约二十分钟,我们被迫给他注射了强力镇定剂。”护卫长用含糊得让人听不清的声音飞快地说,“第一次他孙子死是‘可怕的巧合’,第二次他死全家是‘悲惨的意外’,可是再一再二不再三,这回他再反应不过来,真是白在管委会混这么多年了。不是我说,您这回太明显了,干嘛呢?一个孩子而已,就算生出来,还能对您有什么威胁吗?”


    林静姝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护卫长莫名打了个寒战。


    “婴儿,是个在母体里就和母亲争夺营养、你死我活的小东西,特别是那些不受期待的婴儿,那是理智上你绝不会喜欢的东西,但当你在激素作用下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被它蛊惑,产生自己爱它的错觉,这样,它就可以狡猾地争取到照料,等长大再和你秋后算账。”林静姝嗤笑一声,“哺乳动物的母子关系,呵。老头子现在才明白吗?早就晚了,他还看不清形势吗?那我看差不多就安排他痴呆吧,省得每天还得假装去看他。”


    林静姝一边说,一边踩着软底的皮鞋沿步行街慢慢走,天使城要塞俨然是个小沃托,美轮美奂,街道分层次,人和车互不影响,有车经过的时候,车灯会从上空封闭的行车道上打出来,精巧地通过特殊的成像装置,在地面上散步的人们就会看见半空中时而飘过巨大的幻影,被设计成传说中鲲鹏之类的神兽,伴着音乐喷泉的吟唱,或飞或游,再一头扎进层次分明的空中森林里,人走在其中,就像漫步仙境。


    音乐喷泉在中央广场,六米来高的水晶女神像影影绰绰地站在水雾里,身上的薄纱长裙分毫毕现,她一手提着裙摆,仰头望着天空,修长的脖颈像一只即将飞走的天鹅,被喷泉里的水气沾染,泪眼盈盈的。


    单看这里,谁能想到联盟正陷在全面战争的水深火热里?


    突然,街边响起警笛,护卫们迅速上前,把林静姝团团围在中间。


    只见一个中年男子突然从步行街另一头冲过来,这个人衣着体面、相貌堂堂,眼睛却是赤红的,癫痫似的浑身发着抖,嘴里含混地大叫:“让开!让开!”


    所有人的个人终端上闪烁起红灯,下一刻,地面平整的石板突然升起一块,正好把男人绊倒,他摔出了一米来远,紧接着,一圈荷枪实弹的安保机器人从四面八方冲出来,七手八脚地按住他。


    男人拼命挣扎,以头抢地,脑壳居然把一掌来厚的石板撞出了一个坑。


    安保机器人熟练地用电击手铐将他击晕,封住嘴,憨态可掬地冲周围散步的居民们鞠躬致歉,说“感谢大家配合,造成不便非常抱歉”之类的套路话,然后将那男人死狗一样地拖走了。


    “没什么,”护卫长冲身后的护卫队一摆手,“一个吸毒的人而已。”


    这是一种新型毒品,全名很长,叫“植入型人体及脑电波生物芯片”,人们都简称它为“鸦片”。


    安保部门没查出这东西是从哪流入的,只能把屎盆子一概扣在星际海盗头上。它们最开始以“增强体质,缓解伊甸园缺失带来的人体紊乱”为噱头进入市场,人们发现,植入这种生物芯片后,不单让人感觉良好,身体还会一夜之间具备“超人的素质”,而且能在一定条件下控制人的意识和周围机器,是个简化版的伊甸园。


    于是“鸦片”一夜之间风靡联盟,直到当局紧急叫停,公开宣布鸦片芯片有成瘾性,长期植入会让人难以自拔,失去理智,并把它纳入了治安条理里明令禁止的“毒品”范畴。


    林静姝几不可闻地问:“鸦片在联盟禁令后怎么样了?”


    “根本无法遏制,没有伊甸园的日子太苦了,您看,连天使城里都有不顾体面的人,可想下面已经变成了什么样。”护卫长在她耳边说,“联盟一直在想办法屏蔽植入芯片对电子设备的入侵,所以植入的芯片每个月也都要更换,因为禁令,我们又趁机涨了价,这个月在七大星系的销售额不降反升。”


    林静姝:“第八星系呢?”


    “这……第八星系都是穷鬼和空脑症……”


    林静姝脚步一顿,面无表情地问:“所以就可以随意失控吗?”


    护卫长立刻低头:“是,已经按您的吩咐开始试点了,但是……”


    林静姝脸上看不出喜怒,低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玫瑰的香气,随手把这束珍贵的“蔚蓝之海”递给护卫长:“去看你女儿的时候,拿给她玩吧。我很喜欢她,将来会是个小美人,和花很配。”


    护卫长把头埋得更深,接花的手有些发抖,识相地把“但是”后面的话咽下去了。


    “蔚蓝之海,”林静姝笑起来,唇红齿白,竟有一点天真无邪的气质,“真是个好名字。”


    第八星系的星际航道上正在上演一场围猎似的小战役。


    一支没经过申请的“商船”登陆第八星系,在排查过程中,发现这些“商船”竟然是机甲伪装的。


    “台词是什么来着?什么我开的山我栽的树……哎哎哎,”图兰在通讯频道里大呼小叫地说,“嚯!TOC-R型太空导弹,肥羊!不许给我打坏了!都他妈控制火力!昨天团战输了裸奔的呢?快点上,拿不下他们精神网,你们今天还裸奔!”


    “团战”是白银要塞内部特训精神力的方式,因为自卫队的加入,被图兰重新纳入了日常训练——地面训练场模拟机甲精神网环境,每个团队四个人,各守一张精神网,互相配合着争夺对方的。在模拟精神网上被强行弹出去的最多会吐一场,不会被伤成植物人。于是丧心病狂的图兰卫队长为了督促大家拼尽全力,发明了“裸奔”的惩罚。


    这种猥琐的低级趣味被林将军撞见一次,把图兰叫来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并剪了她头上的两根“触须”。卫队长忍辱负重,只好被迫将裸奔条件放宽——男的可以随身携带一条三角裤,女的能戴三点式比基尼,但是得唱歌。


    众人一听都疯了,为了不在众目睽睽之下瑟瑟发抖地唱歌,跟杀红了眼似的围了上去。


    伪装成商队的机甲小队完全懵了——不知道素来“三不管”的第八星系什么时候居然有了巡逻队,会对过往商船做安检了,要知道战前他们的正规航道和走私航道都傻傻分不清楚!


    而这鬼地方的巡逻队竟不是草台班子,人不多,但机动性极强,像一波呼啸而过的食人鱼,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们的精神网卸了!


    “卫队长,”最早夺下对方精神网的士兵在通讯频道里沉声说,“他们的货有问题。”


    两个小时后,巡逻队押送着俘虏穿过跃迁点,降落到启明星基地,早收到消息的林静恒在站台上等着。图兰快速走向他,难得严肃地敬了个礼,从兜里掏出一个用证物袋包裹严实的小芯片:“将军,你看,又是这种东西。”


    这正是当年自由军团利用毒巢在八星系内试验过的那种生物芯片,大致功能没变,经过了简单的升级。


    “三天,这已经是我们截下的第四批了。”图兰说,“这些人装备、配置都是标准化的,应该是有组织的,我们现在对所有商道和传统的走私航道都加强了排查。”


    林静恒扫了一眼昏迷不醒的俘虏们,走上被俘机甲,见一个个巨大的芯片盒里叠得都是整整齐齐的生物芯片,给人一种工业化的整肃和精良感,丝毫没有自由军团那种乱七八糟的风格。


    “从哪个方向来的?”


    图兰沉声说:“联盟。”


    第86章


    “将军, 我一直就觉得, 自由军团和其他两股海盗的画风不太一样,”图兰说, “占领沃托的那群人野心最大, 而反乌会最疯狂, 这两方面的特点都是,你跟他们一交手就知道他们有钱、有准备, 蓄谋已久, 重甲的编制和当年联盟的咽喉要塞几乎是同一等级,但是自由军团不一样。”


    林静恒点点头, 自由军团单从管理上看就很混乱, 实验“鸦片”的时候还要和八星系的小邪教团伙毒巢合作, 做的事很可怕,但是人员素质像临时工。


    林静恒和他们接触过两次,无论是一吓就尿的“零零一”,还是后来一干扰就脑残的小机甲战队, 看着都不像什么正经的造反势力。


    “这种生物芯片是域外制造, 又在八星系实验, 所以我们一开始没往那边想,”图兰接着说,“但是仔细琢磨一下,八星系有五分之一的人口都是空脑症,又穷得叮当响,哪有闲钱吸毒玩?这应该是专门针对联盟的, 尤其在伊甸园崩溃之后。所以……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性,某些人早就知道伊甸园会崩溃,很早就设计出了这一步,所谓自由军团,只是这个人扶植的域外小流氓而已。”


    “光荣团想建立帝国,反乌会……先不论是否符合他们教义,但他们自己应该有这个科研能力,不用另外找人实验芯片。”林静恒轻轻地说,“所以背后扶植自由军团的人很可能是联盟内部人员,这个人事先知道一切,和另外两大海盗势力中的某一个一定有联系,甚至有可能就是他们的内应,他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另外扶植一伙人?”


    “为了钱,势力,都有可能。”图兰说,“鸦片在联盟风行,会带来难以想象的暴利,如果这个策划人自己话语权不够、议价能力不足,那么选择和大海盗合作,这块蛋糕等于为人作嫁。想在乱世夹缝里以最快的速度敛财、拥有自己的武装力量,还有什么比精准贩毒来得更有效率?人家可比我们这些组织边远地区人民种地的有出息多了啊!”


    林静恒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图兰连忙把嘴一捏:“我错了,我不说话,将军,别剃我头,一切好商量!”


    “还有件事,”林静恒顿了顿,又说,“自由军团为什么要去袭击反乌会基地,他们究竟想得到什么?对了,反乌会方舟上的加密破解了吗?”


    “没有啊,”图兰两手一摊,“陆老师不在,我们现在技术工种很匮乏啊将军!”


    陆必行跟着总长他们走了——既然要重振第八星系,首先要先恢复生产,重建社会秩序,总长收到林将军递来的支持,激动得老泪纵横,躲在屋里哭了一宿。身上被腐蚀的肌肉还没长利索,他就带着自己的老弱病残班底去奋斗了,初步想法是,利用独眼鹰、于威廉他们这些自由联盟军旧部的关系网,把第八星系各大行星黏在一起,自由联盟军解散以后,这些人大部分都有自己的一方势力,如果能把他们整合起来,社会秩序就很容易梳理了。


    独眼鹰带着于威廉走一个方向,又派陆必行代表自己,跟在总长身边。美其名曰“分头行动、提高效率”,但图兰卫队长慧眼如炬,早已经看穿了老波斯猫的真实目的——他就是为了把老往林将军身边跑的陆必行扔出去。


    “白银三不知道在哪个猴山上给谁扯旗,陆老师又不在,这么下去不行啊,将军,”图兰语重心长地说,“要么你稍微克制一点……”


    林静恒听这女流氓越说越不像人话,当即翻脸:“我克制什么!”


    “我是说脾气,克制脾气!”图兰也意识到自己这话听着有歧意,连忙解释,“别误会,唉,将军你说你这个人,看着这么严肃正经,思想真是很……我没说让你克制别的,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稍微友好那么一点点,先把人搞到手再说,那时你就会发现世界充满爱和芬芳……”


    林静恒皮笑肉不笑地转过身看着她,觉得图兰卫队长应该被填进粪坑里,让她好好体会一下什么叫“世界充满爱和芬芳”。


    图兰卫队长的尾音越来越虚弱,很快没电了,掉头就跑:“我去审俘虏。”


    “等等,”林静恒不耐烦地叫住她,“什么时候回来?”


    图兰铿锵有力地回答:“很快,审出线索立刻找您汇报!”


    林静恒:“……谁他娘的问你了?”


    图兰——被剪掉了触须的卫队长,反应过来自己自作多情了,捂着被戳得稀烂的心口,对旁边反光的金属舱门照了一下自己的花容月貌,非常惆怅,非常伤自尊,蔫头巴脑地回了一句:“回程路上了,一天之内吧。”


    林静恒点了一下头,挥手示意她跪安。


    “老娘到底长得比谁丑了?”图兰委屈不解地想,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骂,“祝你硬不起来,混蛋。”


    陆必行确实已经在回程途中了,他把驾驶机甲的权限交给了四个学生,让他们轮流开,自己找了个吧台一坐,不知在摆弄什么。


    这群野路子的学生们到现在为止,每次开机甲都是紧急情况——不是高能粒子流过境,就是正在打仗,没载过乘客,把机甲开得上蹿下跳,活像猴车。


    总长让他们晃得快把胃吐出来了,他腿上被彩虹病毒腐蚀的肌肉还没完全长好,目前仍在架拐行走,吃力地来到操作台附近,正好听见小眼镜怀特在高谈阔论。


    怀特手舞足蹈地说:“我觉得这个方案是可行的,你们相信我,这次陆老师月底考核,咱们就交这个题目——入门机甲研究——怎么样,很务实吧?你们想,刚开始学游泳的时候,都是先开始背救生圈、再拿着漂浮物,一点一点适应吧?刚开始学脚踏车,单车后面也总要有两个辅助轮吧?那为什么机甲入门就必须这么枯燥、这么复杂呢?就不能有个‘初级机甲’作为缓冲吗?”


    薄荷双臂抱在胸前,用关爱智障的目光看着他:“少爷,因为我们没你那么讲究,还‘辅助轮’,你是不是还需要有人在旁边喂奶?”


    怀特叹了口气:“薄荷,你现在是照着林将军长吗?你这样会孤独一生的。”


    “自卫队那个没胡子的傻大个整天追着她跑,我看你还是操心自己吧。”黄静姝跟薄荷并肩站着,“我学游泳也没用过那么多装备,一个心狠手辣的爸爸足够了。”


    众人都看向她。


    黄静姝一耸肩:“我爸是个空脑症,后来发现我也是空脑症,他才第一次接受空脑症有家族遗传性的现实,意识到他的基因是注定要被时代淘汰的,以后世世代代都是下等人,所以特别绝望,特别想不开,自杀下不去手,怎么办呢?走投无路,就只好把我扔河里咯。”


    怀特和薄荷都沉默了,他们逐渐习惯了高强度的学习与颠沛流离的生活,习惯了机甲、导弹、瘟疫和战争,战前的生活,此时都已经恍如隔世。人被洪流卷着往前走,是很难有时间回忆过去的,但是过去一直都在,针一样戳在记忆深处,渐渐被厚茧包裹,变得不痛不痒起来。


    只有斗鸡没心没肺,此时一边把机甲开得钻天猴一样,一边插嘴问:“那我学机甲学得慢……是不是缺一个心狠手辣的教导主任。”


    黄静姝:“我推荐你去找图兰卫队长。”


    临时驾驶员受到了莫大的惊吓,机甲差点闯进途径的一个跃迁点,一时间,机甲上所有扬声器异口同声地警告他:“偏离航线!”


    总长手忙脚乱地扶住机甲舱壁,拐杖都飞了。


    就听驾驶员脸红脖子粗地说:“不行啊,别人会发现我全身上下只有脸白,唱歌还跑调的!”


    总长终于忍不住插了嘴,虚弱地说:“孩子们,尽量稳当一点啊,机舱内的重力场已经哆嗦半个小时了,大伯我年纪大了,受不了这个……放心,图兰卫队长现在不敢罚你们,还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呢。”


    怀特一跃而起:“就是,斗鸡,你还有两年半的时间可以练习你的歌喉——快下来跟我交接,我要研究怎么往机甲上装一个体感传感器!”


    联盟规定,机甲驾驶员需要年满十八周岁。


    总长吃力地捡起拐杖,忧心忡忡地想:“我看驾驶员应该年满二十八。”


    总长名叫爱德华亨特,两百四十岁整,半生蹉跎。一场彩虹病毒让他在生死边缘走了一次,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衰老,已经露出了老态。


    在第八星系当行政长官并不是什么好事,没有权力,没有名望,别说灰色收入,连正常工资都要自己想办法奔波,愿意在这个职位上挣扎的,不管是个什么熊样,当他宣誓就职的时候,一定曾是心怀梦想,想为这个星系做点什么的。


    爱德华总长一梦经年,偶尔惊醒,寒风刺骨、辗转反侧,来回反复过太多次、也失望过太多次,他已经在失望中两鬓斑白,还差一点在失望中悄然死去。


    本以为可悲的一生就此终结,没想到柳暗花明,上天竟然给了他一线希望。


    于是就像饿殍见到了半块面包,但凡有一丝希望,他都会歇斯底里地抓住。


    陆必行一点也不怕他的倒霉学生把机甲开到沟里,爱德华总长支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向他走过去,发现他正十分有闲情逸致地在做小手工。


    他左手边放着一个大玻璃罩,吧台上几个巴掌高的微雕机器人,机器人们身后拖着一条尾巴,连在陆必行的个人终端上,正根据个人终端上的精确建模雕刻石头。


    石头都是陆必行沿途从各个行星上捡的,带着各行星上特有的元素,呈现出千姿百态的色泽和光彩,比较规整的大块石头由小机器人雕刻成精致的建筑和景观,黏在一个底座上,小块的则被他手工打磨成星球的形状,粘在玻璃罩里,玻璃罩里刷了一层一层的水晶滴胶,里面星光点点,是一片能以假乱真的星光。


    虽然有机器人,但也需要十足的耐心仔细。爱德华总长在旁边看了一会,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直到小机器人完成了最后一点工作,打开小风扇,把碎屑吹走,同时,速干的水晶滴胶也成了型,总长看着陆必行把直径一米左右的大玻璃罩倒扣过来,发现原来玻璃罩里是个微缩的第八星系星空,远处的恒星像碎钻,近处的行星影影绰绰,玻璃罩底下是楼宇街道俨然的人间景观,一些石头发出荧光点点的光,点缀其中,如万家灯火,漂亮得不可思议。


    陆必行伸了个懒腰,低头太久,他脖子和后背“嘎嘣”一下。陆必行“嘶”了一声,按住脖颈,笑眯眯地问:“总长,怎么样,好看吗?”


    爱德华总长不吝夸赞:“艺术品,能进八星系博物馆。”


    “咳……是吗?”陆必行发现总长不太会夸人,“八星系博物馆”以前在凯莱星上,他去过一次,跟个破烂处理站似的——他把玻璃罩擦得一尘不染,放进一个塞满海绵的包装盒里封好,然后说,“改天等新的星系博物馆建好,我再做个新的捐给您,这个有主了。”


    这种华而不实又费心思的东西,正常人一看就能咂摸出风花雪月的味。陆必行最后一句话里“快来八卦”的言外之意昭然若揭,正竖着大尾巴坐等跟人显摆。


    然而爱德华总长……从某方面说,并不是个正常人。


    他忧国忧民地看着陆必行手里的盒子:“什么时候,第八星系真能像你这模型一样就好了,我们每个人心里都该装着这么一幅图景啊。”


    陆必行:“……”


    突然感觉自己好低俗。


    总长又沉痛地叹了口气,陆必行连忙把礼盒盖盖上了,跟着坐正了,摆出一张如丧考妣似的默哀脸。


    他们这一行很不顺利,这在陆必行看来是意料之中的。


    爱德华总长被启明星自卫队的精神面貌和林上将的撑腰态度冲昏了头,出发前踌躇满志,总觉得这次真能一呼百应,带领大家众志成城地走向美好明天。


    然而满目疮痍的现实又给了他迎头一击。


    第八星系这个四通八达的“下水道”,一百多年都没整顿过来,何况这么个兵荒马乱的年月?


    这是客观事实,不以总长个人的热血和梦想为转移。


    它首先是一盘散沙,到处都是像臭大姐一样各扫门前雪的人,有些地方形成了小范围的封闭社会,有自己的秩序,有人管理,统一分配物资,也能勉强组织大家生产一些生活必需品——类似于银河城里那个小小的集市。但这种共同经济规模通常很小,为了自我保护,打骨子里就不愿意和外界接触,几处比较有规模的小社会团体他们都拜访过了,战前都认识独眼鹰,看在老朋友和总长这幅倒霉样子的份上,大家纷纷口头表示拥护八星系独立,可是再多的,就不肯做了。


    形成一个小小的国,让里面所有人都能勉强生存,已经十分不容易,一个自己已经在饥寒交迫的生死线上挣扎多年的人,让他想着接济邻居,那是不可能的。贫穷和艰难的生活会吞噬一个人的尊严、智力、同情心。


    而除了这些各自为政的小团体,更多的地方则属于无政府的混乱状态,那是真正的地下世界,连他们这些第八星系土生土长的人也不敢深入,里面充斥着小偷、劫匪、骗子、杀人狂与各种无耻下流的垃圾——不是垃圾,在这里活不下去,一个人如果想做一点正经事情谋生,会被这地方扒光皮肉,再踏上一万只脚。


    总长语气沉痛地絮叨起来:“我临走时想,要着手恢复第八星系内的通讯,联系各地这些有能量的朋友成立政府,先把社会秩序建立起来,让信用货币重新流通,恢复贸易,先让大家把这里当家,趁他们战势胶着,咱们先想办法把自己发展起来。将来才有立足之地!”


    陆必行不知从哪摸出一根雪白的缎带,叼着一头,另一头麻利地往礼盒上绕,有点含糊地附和:“对。”


    “社会的有序和有效、政府和法律的公信力,归根到底,就是要让民众相信我们……对不对?”总长长篇大论地说,“人类能主宰太空,是因为社会,没有社会,一个形单影只的当代人,连一片小森林都主宰不了,而社会就像个大游戏盘,能存续下去,是因为不同角色的玩家都认同规则,就算有人想作弊不要紧,因为‘作弊’这个概念本身也是对规则的认同。”


    总长混了这么多年,虽然没混出样子来,但社会的运行原理还是懂一点的,陆必行一边干手工活一边点头,时而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一句。谁知总长却突然目光灼灼地转向他:“陆老师……”


    陆必行赶紧说:“哎,不敢当,我顶多能教教未成年拆卸机甲,您可千万别跟他们这么叫。”


    “不不,您当得起,”爱德华总长不理会,热切地说,“自卫队都是这么叫的——陆老师,我听说自卫队这些人,以前只不过是一帮星际走私贩,可是你去了,把他们变得像正规军一样训练有素,甚至打败了凯莱亲王,我知道您是个有本事的人。”


    爱德华总长仿佛把陆必行当成了南阳种地的诸葛亮,这是三顾草庐的语气,陆必行自认自己是个还不算太宅的技术工,听了这话实在哭笑不得:“总长,我这回跟您出来,就是一个代表我爸的吉祥物。我这人工科还不错,如果有足够的资源,我可以帮忙规划军工厂,也可以按您要求构架八星系内通讯网……”


    爱德华总长认定了他是有所保留,立刻正色下来,说:“陆老师,如果你愿意,第八星系总长的位置我愿意让给你。”


    陆必行把包好的礼盒放在一边,头疼地叹了口气:“总长,以前我只是个办学校的,还把老师都吓跑了,真的……”


    爱德华总长立刻给他画出下一张“大饼”:“那将来第八星系的第一公立学校是你的,财务补贴与政府优惠,全部按照沃托的乌兰学院规格,怎么样?”


    陆必行叹了口气,总长也一把年纪了,能把利诱说得这么不讨人喜欢,还能把大饼画得这样让人难以下咽,实在不是个圆滑的人,不适合当一个政客。


    他大概只有一颗做梦都想振兴八星系的心……以及一帮宁可自己被空间场撕碎,也要在阻断失效前离开人群的班底吧。


    “总长,如果一个人巧舌如簧,他可以用三寸不烂之舌把身边三五个人骗得跟他跑,这事我擅长。如果一个人擅长传销洗脑,他可以发展出一个几千、乃至上万人的组织,每天把他的屁话奉为圭臬,我觉得反乌会那个霍普先知就有这个本事。但是如果想管理一座城池,有时候就需要一点运气了——自卫队的形成并不是我一手规划,我没有这个本事,那是有许多偶然外力介入的结果。至于重建一个星系的社会秩序,”陆必行苦笑了一下,“您也太看得起我……”


    他话没说完,总长的眼神已经瞬间黯淡了下去。


    陆必行第一爱好林静恒,第二爱好泼鸡汤,最见不得这种风霜又失意的眼神,脑子一热,脱口说:“但是无论您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尽力而为,赴汤蹈火。”


    “好!”总长一巴掌拍在他肩头,“就等你这句话了,我其实把职位都给你想好了,你来当第八星系战时统筹顾问、特别管理委员会的主席,你有一票否决权,以后我们俩不要同乘一架机甲,我不在的时候,你来代理行使总长权力。”


    青年科学家兼乡村教师被这一串头衔砸晕了,感觉自己需要一个小本,要先把这两尺长的头衔默写三遍、全文背诵。


    直到他们抵达启明星,总长还在滔滔不绝地叙说自己的宏伟愿景,陆必行只好谎称自己闹肚子,扛着沉重的礼物,背负着第八星系更为沉重的希望,顺着小路溜走了,打算找他的将军汇报一下自己的新身份。


    第87章


    反乌会留下的军事基地中心地带, 有个指挥所, 林静恒就暂时住在指挥所五楼会议厅旁边的休息室里,指挥所在机甲站里面, 如果室内不开抗噪器, 大概能被机甲起落声震聋, 本来不是长期住人用的,反乌会其实规划了专门的住宿区, 有山有水又远离噪声, 只是林静恒嫌远,懒得过去。


    陆必行不想碰到太多人, 所以没坐电梯, 冲墙角的智能监控飞了个吻, 他溜进到了紧急楼梯间里。


    陆必行扛着一个沉甸甸的 “第八星系”,轻快地跑上楼梯。方才在众人面前,他注意力被忧国忧民的总长分散了,还没有这样归心似箭, 此时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里, 杂念全部潮水一般地落下, 想见林静恒的念头如“水落石出”,前所未有的强烈。启明星的引力仿佛短暂地对他失了效,陆必行每一步都像是能飞起来,很快从一步一层变成了一步两层,到了四楼与五楼交界的地方,陆必行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走了几步, 仿佛脚下一蹬,他就腾云驾雾地“飞”到了五楼。


    他心里的快乐像一个不断吹起的气球,在从楼梯间里走出来的时候膨胀到了顶点——然后又对着空荡荡的楼道泄了。


    因为林静恒在的时候,这一层总是人来人往,断然不可能这么安静。


    陆必行跳得飞快的心垂直下落,在心坎上砸了个坑。


    “不在啊。”他呼出一口热气,站在原地失望了十秒钟,继而自嘲地一笑,来到林静恒休息室门口,他先把沉甸甸的“第八星系”放下,然后抬起手腕,准备联系林静恒,叹了口气,“我还想给你个惊喜呢。”


    这时,陆必行无意中抬起的胳膊肘蹭到了休息室的门,才刚一碰到门板,他就察觉到一条射线扫过,耳边传来一个机械的声音:“扫描身份——”


    陆必行一愣,心想:“这是装了访客记录仪吗?”


    访客记录仪是一种装在门锁上的小设备,有访客到,它能扫描并识别访客身份,同事把来访信息发到主人的个人终端。


    陆必行连忙调整好表情和姿势,用肩头斜斜地抵着大门,风流倜傥地冲扫描仪打招呼:“嗨,将军,是我,你……”


    他本想说“惊不惊喜”,骚还没发完,就听见这很智能的门说:“通过。”


    陆必行:“……啊?”


    “咔”一声,休息室的门开了,靠在门上摆造型的陆必行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栽进去。


    陆必行下意识地伸手扶墙,正好扶到了门口的衣柜移门,移门往前移动了二十公分,露出了一排一模一样的衬衫,陆必行和那衬衫面面相觑片刻,直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闯进了林的休息室。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看休息室的门锁:“你就这么把我放进来了?你……你是不是坏了?”


    门锁——并没有智能到能和他聊天的水平,悄然无声。


    陆必行像不小心打开了别人的日记本,一方面好奇得抓心挠肝,一方面又莫名心慌气短,不敢到处乱看。他手足无措地踟蹰片刻,突然明白过来——林在休息室门上设定了他的可通过权限,相当于给了他钥匙……虽然没有告诉他。


    他的惊喜还没送出去,已经收到了一份。


    陆必行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背心冒出一层薄汗,小心翼翼地抱起他的“第八星系”,踮着脚走进林静恒这个小小的休息室。


    这里面积很小,陈设也简单,除了门口的衣柜和卫生间,就只有一个不到一米高的冰箱和一张单人床,床单平整极了,像铁打的,白得一尘不染,陆必行不好意思坐他床上,可是在屋里团团转了三圈,愣是没找到一个能坐的地方。


    好在地板也是一尘不染的,陆必行干脆把“第八星系”安置在冰箱顶部,一提裤腿,坐在了地上,拿冰箱当了靠背,环视了一下这小而秩序井然的空间,又想起自己那个鸡飞狗跳的窝,最初的受宠若惊过去,他开始胡思乱想地发起愁来,心想:“这快成洁癖了吧?以后和他在一起,他能忍我么?”


    书上有无数相爱容易相处难的故事,多少感情都埋葬在了日常生活的细节里。


    陆必行越想越觉得问题很严峻,认认真真地思索了一下生活细节,他打开个人终端,把投影打到了对面的白墙上,用电子笔在上面写写画画起来,天马行空地想设计一个自动家居清扫系统,检测到林静恒还有十分钟抵达的时候,它能一键清理全家——除尘、降噪、消毒、声波清洁衣物,再把所有东西归位……


    陆必行随着总长周游八星系一周,时而白天时而黑夜,在机甲里一飞飞十几个小时,荷尔蒙带来的兴奋退潮后,疲惫很快席卷了他。家具们在他脑子里上蹿下跳,打成了一团浆糊,他靠在小冰箱上睡着了,白墙上还留着乱七八糟的投影。


    大门上的识别系统不太智能,只有扫描到“访客”的时候,才会给林静恒的个人终端发信,有通过权限的人会被它自动当成主人,因此它保持了沉默。


    林静恒回来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了。


    图兰审完了俘虏,不出意料,没什么收获,边走边汇报:“这些人是收钱干活的,不知道自己上级是谁,他们组织很严密。这里面有个类似小队长的人说,他以前是在七星系运输‘鸦片’的,刚刚被派到八星系试水,同行的应该还有十到二十支小机甲队。为他们工作,报酬非常丰厚,还能免费更换芯片。”


    林静恒:“免费更换芯片?他们都注射了这种芯片。”


    “是啊,不然就凭这帮小混混,人机匹配度怎么可能那么高——他们平均值至少80%以上,自从我们被自卫队那帮小崽子们拖低了平均值以后,我都很旧没见过上八的数字了。幸亏他们操作不行,而我们人多。”图兰说,“问询之前不是得先拆卸芯片么?啧,真惨……什么麻药也不管用,晕过去的能给活活疼醒,鬼哭狼嚎的,根本不用严刑逼供,他们自己就疯了。这芯片带来的快感和力量感难以想象,比伊甸园可厉害多了。”


    伊甸园毕竟是有监管的,调节激素水平也好,刺激感官也好,都是需要经过严格的医疗评估,确保安全和健康——当年叶芙根尼娅向林静恒发公开表白,夹带了微量的荷尔蒙刺激,后来经人举报,因为略微超出了管委会规定的量,叶芙根尼娅、营销公司和区域伊甸园监管部门各自支付了五千万罚款……当然,他们都是一伙的,这笔罚款究竟有没有落实就不好说了。


    但民众对伊甸园的依赖,归根到底是心理性的。


    林静恒问:“你是说这种芯片会破坏大脑结构,产生不可逆转的依赖性?”


    图兰斩钉截铁地说:“绝对会,前一阵弄那个变种的彩虹病毒,老陆先生不是请来个医疗队吗?我请他们给看了一下,那边刚才回复我,具体情况还需要进一步研究,但是恐怕这个芯片比市面上现存的毒品危害都大。我们抓的俘虏中,最短一个使用生物芯片的才用了一个星期,已经产生了非常严重的戒断反应,将军,这样下去,就算将来伊甸园恢复,那些染上‘鸦片’芯片的人也不可能摆脱这东西了。”


    林静恒一皱眉,他突然想起来,陆必行拆卸芯片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第一次看得出来有点不愿意,但也没有实质性的反抗,而身上的伤都是他在使用芯片期间遭到的外力打击,情绪也说得上很稳定,事后他被放在医疗舱里全身体检,医疗舱也没有成瘾示警。


    他想起独眼鹰和他说过,陆必行小时候有过一定程度的空脑症症状……


    “他们到第八星系推行这种东西,打的旗号就是‘伊甸园’,反正八星系的人没见过真伊甸园是什么样,”图兰接着说,“第一次植入芯片是免费的,但差不多一个月要更换一次,之后怎么定价,对方说他们上头还没有通知,等着看八星系的推行结果。”


    林静恒沉吟片刻:“伊甸园里的医疗系统能检测出这种生物芯片的危害,一旦伊甸园恢复,没碰过这东西的人会重新回到‘保护壳’里,幕后的人能从中取得多大利润,取决于伊甸园缺席多久……所以这个人会不会是个能影响伊甸园修复进程的人?比如在管委会里会有一定话语权。”


    图兰立刻说:“明白,七董事以及他们的近亲属。”


    她说者无心,林静恒心里却忽然掠过一层阴影,想起了据说被第一批被送往天使城要塞的林静姝。


    这时,他们俩已经来到了休息室门口,林静恒心不在焉地伸手一推门,门锁立刻通过了主人的身份,自动弹开,一缕光却从屋里流泻了出来。


    门口的两个人同时愕然地站住了。


    本该昏暗的房间里,一束投影光打在墙上,将冷冷的白墙打出了暖光的效果,凌乱的线条和数字歪歪扭扭的挂在墙上,底下有几行近乎于胡言乱语的笔记,看不清写了什么,意外点缀了空无一物的墙面,整个房间的色调都柔软了下来。


    而床头的小冰箱上面,不知是谁放了一个直径一米左右的水晶玻璃球,上面是晶莹剔透的星空,穹庐似的笼罩着雕刻的山水与楼宇,被投影光源一照,水晶球里的星星和小石雕一起熠熠生辉起来,影子斜斜地拉在雪白的床单上,一片流光溢彩。


    林静恒往前走了两步,找到了光源——陆必行搭在膝盖上的手腕,而他本人已经蜷着腿,就着这个姿势睡着了,水晶球里反射的光也有一部分流过他的侧脸,很久没顾上修剪的头发垂在耳畔,发梢上像是缀了一片星星。


    图兰一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心里大呼上当,她居然还以为此人是个纯情技术宅,还毫不吝惜地想跟他分享泡汉子经验!


    怪不得陆必行当时一脸正人君子地拒绝了她,原来是个深藏不露的民间高手!图兰偷偷瞟了一眼林静恒的表情,心里感慨出了一串排比句:“将军,歇菜了,轻敌了,栽了。”


    图兰二话不说,掉头就撤,临走还替他们带上了门,跑出老远,仍然心有余悸,感觉自己反对固定配偶的人生观都遭到了撼动,非得离他们远点不可了。


    林静恒听见门一声轻响,才回过神来,发现图兰已经跑了。他像个在陌生地方迷路的傻子,呆了一会,才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缓缓半跪下来,抬起的手犹犹豫豫地悬在半空中,手指伸出去又蜷回来,反复几次,不知如何是好。


    他想起他十岁生日那天——他和静姝的生日有一点特殊,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真正的生日比在伊甸园登记的日子早半个月,因此每年都会在错误的日子被伊甸园和周围的人吵得一整天不得清净,正经生日那天,反而只能和妹妹交换一张电子贺卡,已经习惯了。


    只是那一年,他刚和妹妹分开,林静姝那边不知是什么情况,个人终端联系不上了,每年例行公事似的贺卡也送不出去,他想起再也回不去的家和追逐着他的女孩,茫然又不安。可是在别人家里,还要强忍着,该干什么干什么,佯作若无其事,于是他一整天都无精打采,拒绝了伊甸园四次要为他调理情绪的请求……直到晚上回房间,打开门,迎面撞上了屋里一个仿真的机甲模型——比成年人略高一点,和星际机甲的比例一模一样,小孩子可以在里面躺着,甚至有一张仿真的安全精神网,连上以后可以玩游戏。


    林静恒记得,他当时愣愣地站在门口,忘了应该迈哪条腿,难以置信地想:“这是给我的礼物吗?”


    如果没有十岁那台机甲形状的游戏机,林静恒或许不一定会进入乌兰学院,终身与机甲纠缠不休,他可能会变成一个学者、某个政府部门里平平无奇的工作人员……或者早早离开沃托,去荒凉的星际流浪。


    近四十年过去,林静恒看着眼前的青年,心里涌起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


    他想:这是给我的礼物吗?


    这时,陆必行可能是一个姿势不舒服,忽然动了一下,靠在冰箱门上的头滚到一边,打破了平衡,眼看要向一边倒下去,林静恒连忙伸手托住他,冰冷的手指裹住他的侧脸,陆必行激灵一下醒了过来。


    他有点睡懵了,一时忘了自己在哪,看着眼前的林静恒,脑子里一片空白:“呃,我……”


    林静恒把自己的手从他脸上挪开,手心里沾染的温度似乎有粘性,粘着他,让他不想放开:“嗯?”


    陆必行无端紧张起来,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语无伦次地解释说:“我来送点东西,呃……那、那个门一推就开,你……”


    他一口气突然噎在喉咙里,因为林静恒离开他侧脸的手搭在了他身后的小冰箱上,突然凑近,远看时周正深刻的眉目骤然逼人起来,那双虹膜里经年不散的灰色雾气仿佛搅起了风暴,要把他吞噬下去,陆必行听见他用一种很低沉、但难得不冷淡的声音说:“我设置了你的通过权限。”


    陆必行垂在一侧的手指紧绷起来。


    林静恒的目光微微垂下,落在他嘴唇上,随即又滑开,这个人很破坏气氛地问:“我这个人不太好相处,对你也不怎么样,为什么会选择我?”


    陆必行:“……”


    你很煞风景啊大哥,需要就此交一篇论文吗?


    于是陆必行反问:“先给通过权限再面试——将军,你们白银要塞的人事任免程序是不是有点问题啊?你既然想亲吻我,为什么要忍着?”


    林静恒沉默了片刻,严丝合缝的衬衫与军靴笔挺而束缚,将他横平竖直地限定在某个区域内,即使是在北京β星上穿奇装异服的时候,这身卡着喉咙的军装与手套也隐隐地箍在他身上,永远三思,永远忍耐。


    为什么要忍着?


    他心里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话,忽然上前,含住了陆必行的嘴唇,闭上眼睛,像是从万丈高楼间的钢丝绳上失足掉了下去,不断下坠、不断失控,穿过星球地心,又沦陷到更空旷的宇宙中去。


    他的灵魂失重地飘了起来,混乱的色彩倾盆泼落到过往黑白相间的岁月里,夺目得让他眩晕起来。


    第88章


    陆必行找不着北地看着林静恒, 梦游似的说:“我让你亲你就亲……我、我一定是不太清醒。”


    林静恒略微退开一点, 轻轻地把手附在了他的头上,如愿以偿地摸到了他的头发, 原来那头发只是天然卷, 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柔软, 有点凉,只有发根处沾染了体温。林静恒是个讨厌和别人肢体接触的人, 并不知道怎么控制“抚摸”的力度, 他的手指尖带着茧,由于太过小心翼翼, 非常轻, 像微风若有若无地撩过头皮, 陆必行哆嗦了一下,藏在真皮里的神经末梢好像集体破土而出,敏感过了头,方才苏醒的身体缺乏自制力, 立刻产生了一些不怎么文明的反应。


    陆必行在黑灯瞎火中慌里慌张地一收腿, 动作太快, 几乎产生了古老传说中“扫堂腿”的效果,在这么个狭小的空间里,正好扫了林静恒一个趔趄,林静恒伸手撑了一把,又好死不死地按在他的大腿上,陆必行明显地抽了口气, 活虾似的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弯着腰抱起旁边的空礼盒,缩成一团,半天不敢喘气。


    林静恒:“……”


    陆必行的脸暴露在水晶球幽幽的光下,从脖颈一直红到了耳根。


    林将军——虽然惯常装得人模狗样,但终日与图兰之流为伍,听过的荤段子大概比陆校长吃过的营养膏都多,再怎么“出淤泥而不染”,也纯洁得有限,立刻回过味来,他讪讪地缩回手,干巴巴地说:“卫生间在那边。”


    陆必行崩溃道:“别说了。”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白色缎带的大包装盒,面面相觑。


    林静恒本就不是个擅长聊天和调节气氛的人,如果不让他出言不逊,他基本就不大会说人话了,此时搜肠刮肚、左顾右盼半晌,试图没话找话地强行聊天:“呃……水晶上那团冰箱球是哪来的?”


    “是我自己做……噗……”陆必行话说了一半,才发现对方这个紧张的口误,他像个蹩脚的喜剧演员,包袱没来得及抖出来,自己先笑了场,“我自己……哈哈哈……我自己做的‘冰箱球’。”


    林静恒:“……”


    片刻后,他终于也忍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在陆必行小腿上踹了一脚:“笑什么,不要脸了?”


    陆必行一边笑一边脸红,一边不要脸一边羞涩,手肘抵在膝盖上的包装盒上,双手搅成一团抵在额头前,挡住脸,他垂死挣扎似的解释:“我是因为刚睡醒,晨……那什么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早啊陆老师,”林静恒短暂的尴尬过去,舌头终于利索了,熟练地挖苦道,“天还没黑你就起床了,越来越勤快了,真是为人师表的典范。”


    陆必行就遮遮掩掩地从胳膊和礼盒缝里看他,目光有点贼,像是跃跃欲试地准备耍人生中第一个流氓,是个充满好奇的小贱样。


    林静恒从冰箱里找出杯子和酒,陆必行赶紧说:“我喝白水就好,不要带酒精的。”


    林静恒低头看了他一眼,蜷在地上不起来的陆必行又欲盖弥彰地解释了一句:“我就是渴了,你别想歪。”


    林静恒:“这趟出门顺利吗?”


    “总长封了我一个特别……特……”陆必行说到这,发现自己色令智昏,脑浆已经被方才巨大的惊喜蒸发得所剩无几,愣是没背出自己的头衔,只好去个人终端里翻记录,“哦,特别管理委员会主席,特殊时期可以代理总长。”


    林静恒一听就知道这一趟一定不大顺利,已经把总长逼得病急乱投医了。


    “第八星系嘛,”陆必行接过水杯,耸了耸肩,“很多人光是为了活着就得拼命,从来没有得到过依靠,所以谁也不信,如果你对他伸出手,他会认为你不怀好意,会在你‘图穷匕见’之前拿出刀来。”


    林静恒呷了一口甜酒,靠在墙边,透过夜色看着他。


    “慢慢来吧——我今天晚上不想跟你谈第八星系,”陆必行抬起头,“将军,我长大的地方你可能已经看得不想再看了,你长大的地方呢?”


    林静恒想了想:“你是想听联盟中央和七大星系三十年的拉锯,星系之间的剥削和经济侵略,还是中央内部各大派系之间的内斗?”


    陆必行哭笑不得:“我听这些干什么?”


    “你不是那个……”林静恒也没记住爱德华总长自己发明的长头衔,卡了一下壳,“那个什么备用总长吗?可以提前预习一下。”


    陆必行发现林静恒有个了不得的本事,他描述任何一个东西的时候,都能找到一个和原版意思最接近的贬义词——特殊时期“代理总长”到了他嘴里,就成了“备用总长”,大概因为刚刚占过他便宜,林将军还嘴下留了情,好歹没说成“备胎总长”……陆必行觉得他那口型一开始是奔着这个词去的。


    “我是‘战时’统筹顾问,”陆必行说,“不打仗我就不当了。”


    林静恒问:“为什么?”


    “打仗的时候,所有人的生活都被打进了谷底,人们的愿望空前一致,就是想早点太平,早点过好日子,这时候能为大家做一点事,我觉得是有意义的,你知道你在改善大多数人的生活状态,你在朝正确的方向走。但是等战争平息,大家休养生息几年,社会就会像动荡的河水一样,清浊分开、泥沙沉降,形成新的阶层和利益团体,一个政客总不可能站两个阵营,要从政,就意味着时时刻刻都得代表一方的利益去攻击掠夺另一方,最后每个英雄都会变成罪犯,我是个幼稚的人,不喜欢这样。”陆必行想了想,又认认真真地补充了说,“我这个人,除了幼稚,还很懦弱,总想避免争斗和冲突,假装一切都好……这事我自己也知道,以后会想办法改进,但是天性恐怕不太好改,有时候可能会拱你的火,你……唔,骂我也没关系,但是不要太生我的气。”


    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沃托标准日,林静恒大概有三百六十天都很暴躁,但他其实知道,一个人满身戾气,归根到底,只是自己不能和自己握手言和而已,他怎么有脸要求别人为此改变自己的天性呢?


    林静恒心里有千言万语,可是胸口堵满棉絮,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必行轻轻地问:“我不想听沃托那点狗屁倒灶的事,我想听你的亲人和朋友。”


    林静恒呆了片刻。


    陆必行又补充了一句:“除了湛卢和白银十卫的朋友,在部队之外,总有能和你一起喝一杯、聊几句心里话的人吧?”


    林静恒“嗯”了一声,沉默了好一会:“……独眼鹰那样的?”


    陆必行:“……”


    这个“朋友”的定义有点过分新潮了,仿佛有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一般的友谊,也能地久天长吗?


    “我在乌兰学院的时候,和校医兰斯博士关系还不错,还有几个同学。”


    林静恒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嘴,陆必行等了半天,发现他说话像挤牙膏,半天就挤出这么一句,只好自行追问:“兰斯博士现在在哪里,还有联系吗?”


    “死了三十多年了。”


    陆必行偷偷在心里记录——他爱跟年纪大的人混在一起——然后又问:“那同学呢?现在都在干什么,是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林静恒追忆了一下,他整个少年时代所有的光都被那个雨夜吸走了,因此很多事都显得模糊不清,那些年过得颇为浑浑噩噩,此时忽然提及,他才发现,连所谓“好友”是男是女、是高是矮都想不起来了,只好没滋没味地说,“不太记得了。”


    陆必行不死心地问:“亲人呢?”


    “我母亲死得很早,父亲是军官,也没长寿到哪去,他活着的时候不太回家,我对他印象不深。养父……独眼鹰在背后说我坏话的时候应该给你介绍过了,”林静恒不愿意在陆必行面前多谈陆信,于是轻飘飘地一带而过,“我还有个妹妹,双胞胎,小时候我们俩被人分开领养,联系一度中断,后来我才知道,领养她的人是伊甸园管委会。”


    一想起林静姝,林静恒心里那团被陆必行驱散的阴影就又重新聚拢过来:“静姝……”


    陆必行:“啊?”


    “不是你那个学生。我妹妹也叫静姝,”林静恒顿了顿,“她是个……斯文内向的女孩子,爱干净爱漂亮,很少哭闹,总能把自己收拾得很赏心悦目,小时候有一点怕虫子。”


    林静姝的形象,在他心里是模糊的,林静恒回忆起她来,心里总是跳出来一个很小的女孩,而不是那个联盟名花。


    “我很少能弄明白她在想什么,她高兴了不说,不高兴也不说,生气了就躲起来不见人,高兴了会把攒很久的零用钱拿出来,买些鸡零狗碎的小东西放在我房间里,但是如果去问她为什么高兴为什么生气,她既不会说也不会承认。”


    陆必行心想:“亲生的。”


    “后来我很少去看她,”林静恒说,“我……养父的死跟管委会脱不开关系,而她要嫁给管委会,我曾经阻止过,但她没听。”


    陆必行问:“你在怪她吗?”


    “怪她干什么?其实是个挺好的选择,她天生文弱,从小看起来就不如别的女孩精神,能有人照顾,每天跟着一打保镖团,没事跳舞逛街做慈善挺好的,格登家对她也不错,这么个乱世里能把她送到天使城避难,我是很感激的。”林静恒把剩下的半杯酒喝了下去,杯子在手心里转了两圈, “但是我那时候想……我和管委会总有一天要翻脸,她跟我冷淡疏远一点对大家都好。”


    就算将来断绝关系也会更有说服力,这样一来,无论是他和管委会谁笑到最后,她都能过得不错。


    陆必行注意到他嘴里说“好”,眉间的褶皱却一直没打开,于是逗他说:“那看来我们只有我爸一个人需要对付了。”


    林静恒刚要说话,屋里的时钟“叮”地响了一声,陆必行这才发现,时钟下面有一块小小的电子牌,上面标注着简单的日程,电子牌上的“晚间休息”此时已经翻了过去,变成了“精神力训练”。


    陆必行霍然一惊,意识到林静恒的“晚间休息”恐怕包含了晚饭和仅有的清静时间,就这么陪着他扯淡扯过去了,只喝了一杯酒,连忙站起来:“我打扰你了吧?”


    林静恒没说什么客气话,只是用个终端关了时钟报时,把电子牌翻上去了,用实际行动表演了什么叫“君王不早朝”,可惜陆必行了解他,现在耽误的事,他一定会用睡眠时间补回来,没有严苛的作息,他也不会有永远稳定在极限值的人机匹配度,再留恋也只好暂时告辞离开。


    远处银河城的灯光亮了,毗邻基地的银河城此时显得安全又平静,在瘟疫中因祸得福地养成了秩序,全城的个人终端被连在了一起,仿照之前集市上的做法,小范围内发放了虚拟记账货币,可以凭借工作和交易取得,换一些生活物资。这个城市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工作是很容易找的,发放给居民的物资是自卫队基地的战备物资,银河城环境和资源都很丰富,也不缺人口,完全修复后应该可以自给自足。


    陆必行想:“就像一颗正在发芽的种子。”


    他身体的兴奋短暂地平息了下去,化成了挥之不去的热度,融进了他的四肢百骸,陆必行一扫长途旅行的疲惫,觉得自己有用不完的力气,兴奋得可以上天飞一圈,于是打了鸡血似的冲进了机甲站,把所有停靠的机甲从头到尾检修了一遍,还不肯罢休,又在湛卢的伴奏下闯进了核心实验室,跟反乌会的加密系统死磕了一宿。


    就这么连轴转了十二个小时,第二天接到总长召集开会,才发现天光已经大亮了。


    陆必行挂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嗑了药似的精神。


    “想建立秩序,就像是把无数的小溪汇聚在一起,引入主流,归于一个方向,”新上任的战时统筹顾问侃侃而谈,“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引力,打通水流通道,以及足够高、有足够容量的河道。‘河道’是生产力,通道我们靠当年自由联盟军旧部的关系网……”


    爱德华总长问:“引力是什么?”


    “每个人的需求。”陆必行说,“是每个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最迫切的渴望,像银河城被变种彩虹病毒吞噬的时候一样,大家都想活下去,总长。”


    总长犹豫了一下:“银河城目前靠林将军的战备物资支撑,可是……我们支撑不起第八星系啊。”


    第89章


    陆必行笑了起来:“总长, 你急什么, 是打算发表一通独立宣言,然后把所有人都招来吃闲饭吗?”


    爱德华总长也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有问题, 叹了口气。少年人性急, 是没有长性、没有耐心, 老年人性急,却是知道时不我待了。


    “先恢复八星系的星际通讯, 告知大家政府重新组建的消息, 但是初期不宜过度宣传,大致让人能有个印象就行, 我们可以用启明星、用银河城作为起点。总长, 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 咱们干嘛不乐观点呢?启明星是个很好的地方,整个星球的生态相当完美,水资源丰沛,陆地上百分之七十以上的面积适合人类和大型哺乳动物生存, 不需要耗费大量的能源来维持温度和大气, 这里还有一定人口, 甚至有当年旧工厂的遗迹可供修复,生产力两大要素——资源与技术,我们首先解决了百分之五十,你不觉得连启明星这个名字都很吉利吗?”


    爱德华总长乐观不起来,他天生一副人高马大的骨架,因为太瘦, 后背又有些佝偻,剩下一副形销骨立的模样,近来元气大伤,多忧多虑,脸色总是难看,皱纹像荒草一样茂盛,像自然博物馆里的木乃伊,要是以前在沃托,这种卖相是有影响市容之嫌的。


    听着小青年陆必行“明天一切都会好”的馊鸡汤,着实难以下咽。总长深深地低下头,看着第八星系的航道图:“我有时候觉得陆信将军办了件坏事。”


    陆必行略微一顿。


    爱德华总长说:“如果我们生来不知道什么叫‘尊严’,当年在海盗统治的地方浑浑噩噩地活着,也未必是件坏事,猪和狗也有喜怒哀乐,你看它们在养殖场、在田间街上乱跑乱跳,也是无忧无虑的样子,并不因为知道自己是猪狗而自卑痛苦,也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生活抱过不切实际的期望,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不让我们在愚蠢和安乐里死掉呢?”


    “总长,”陆必行走到他面前,略微蹲下来,仰视着佝偻的男人,“自由和尊严是人的天性,不是陆信将军带来的,当年你们之所以愿意跟着他,不就是因为他点着了你们自己心里的火吗?你知道自己最深的痛苦,就明白别人的痛苦,看透了自己,也就看透了那些疯子傻子和坏胚。”


    总长一震,透过那双年轻人的眼睛,他仿佛突然看见了百年前的陆信,一时有些恍惚起来。


    这时,陆必行的个人终端响了一声提示音,陆必行从深沉里一跃而起,就地变成了一活猴子:“总长,你来重新规划银河城和启明星,组建你自己的班底,我负责想办法修复通讯,你提出想法,我们一起来实现,就这么分工了!咱们要做的事太多,我先走了!”


    陆必行偷偷下载了林将军的日程,挑出了所有的空档和休息时间。林静恒的休息时间非常少,对他来说,体能训练就相当于是休息。他早餐只有晨练后的二十分钟,午餐和晚餐各半小时,除此以外,几乎没什么标注为“休息”的,倒是留出了一些空档用于处理突发事件。


    陆必行于是也跟着他调整了自己的日程,准备在他休息的时间拎着吃的适时打扰,空档时间偶尔过去碰碰运气。


    独眼鹰的返程比陆必行晚大半个月,这短短二十天里,急性子的总长迅速搭建了政府的雏形,每天带着他的班底们夜以继日地翻查资料,讨论启明星的未来规划方案。


    陆必行则批准了怀特他们制作“初级机甲”的构想,开始了新的学期——只有四个学生的星海学院两个月是一个小学期,每个学期末,学生们都要自己提出命题,陆必行在其中选一个通过后,四个人就会在下一个学期一起分工实现,陆必行也会把授课重点转移过去。他当然不是全知全能的人,因为招不到老师而被迫兼职至今,学生们提出的很多领域他也并不熟悉,往往是一边自己学,一边以最快的速度吃透,再去解答学生们的问题。


    这期间,陆必行还高效地完成了整个八星系的通讯网络修复方案,一边发愁机器人不够用、身边没有趁手的工程队,一边争分夺秒地全面入侵了林将军的生活……虽然林静恒也没多少“生活”。


    林静恒开始习惯每天跟他一起吃饭,有时候陆必行早晨去得早,能正好碰到他刚刚晨练回来,一天只有这时候林静恒身上是微微发热的,要是能趁机扑上去抱一身汗,还可以顺势借用林将军的卫生间洗个澡。借用他的任何东西都能让陆必行新奇不已……虽然陆必行自己也想不通有什么好新鲜的。


    只要不是在身体恢复的特殊时期,林静恒的饮食倒没有那么严格,可以按着自己的口味吃一点营养膏之外的东西,只是需要限量,过分了还是会遭到湛卢的提醒。


    陆必行发现他喜欢味道比较重的食物,讨厌甜的,讨厌口感黏糊糊的东西,但并不挑食,碰上不爱吃的,他也不会说什么,只是会吞得很快,再喝口水冲下去。


    林静恒一度怕自己和他没什么话说,但其实不会,因为陆先生自己就能组织一场长达数小时的“个人闲聊会”,永远能把聊死的话题妙手回春。


    而至少对于戴着滤镜的陆必行来说,林静恒一点也不无聊,虽然这个人玩个游戏都会说脏话,喜欢虐猫,有时素质十分堪忧,但联盟最精英的教育也算没有完全淹没在流氓堆里,伊甸园给他打了很好的底子,乌兰学院教会他居高临下地考虑问题,联盟的官僚体制让他不得不在白银三的报告上签字,逼迫他对各种技术问题和思路敏锐非常,陆必行有时候会有遇到难得知音的感觉。


    特别是这位“知音”埋汰起人来很有幽默感,只要自己不是被他喷的对象,听起来还是很有趣的。


    晚饭过后,陆必行如果没有别的安排,就会泡在林静恒的小休息室里,林静恒在一片让人眼花缭乱的模拟系统中高强度地训练精神力,陆必行就会心无旁骛地赖在他床上,给学生备课或是为总长加班,两个人谁也不打扰谁。


    他一般会逗留到深夜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期间,有一次资料查了一半睡着了,林静恒又没舍得叫他,让陆必行非常纯洁地留宿了一宿。


    这一宿诞生了无数谣言,一半产自图兰,一半产自周六,这二位的想象力之丰富不分伯仲,龌龊程度也难辨雌雄,能联名出版一套《新星历下流大百科》。


    然而这次留宿经历其实不太愉快,林静恒基本道德水准过关,十分正人君子,连他一颗扣子也没碰,而且因为完全不会照顾人,就知道给他加了一条被子,让陆必行就这么穿着外套睡了一宿,被金属腰带和林将军大理石似的硬板床硌得腰酸背疼。


    同时,林静恒也不是一个能在别人面前放松下来的人,即使他决定接受陆必行,甚至小心地尝试着触碰他。而决定是一回事,习惯是另一回事。单人床挤两个成年人实在是捉襟见肘,陆必行翻个身就滚到了他怀里,暖烘烘的身体贴着他,林静恒的心率一宿都没降下来,着实是被压了一块甜蜜的负担。


    第二天陆必行看出他一宿没合眼,心比腰还疼,那以后就不敢留下了。


    两个人刚开始相处,都十分小心翼翼,尤其陆必行,一直提醒自己在林静恒面前要保持整洁,坐在他床上都不敢乱动,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三十年多年的邋遢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邪归正的,偶尔一不小心,还是会把东西顺手乱扔。但他很快发现,林静恒其实不怎么介意,他自己保持整洁是几十年军旅生涯的惯性,不是天生的强迫症,所以在这方面倒是很随和,能做到“严于律己、宽于待人”。


    但是在审美方面,情况就反过来了——林某人自己一件衬衫复制一打,活像一年四季不换衣服,基本不照镜子,对自己的外形毫无追求,却很能贬损别人,陆必行还发现,他尤其不太欣赏看起来很“鲜艳”的人,无论是打扮还是气质,看得眼睛烦,于是图兰和出差在外的独眼鹰总是他的重点攻击对象。


    这二十几天,对于陆必行来说又长又短,当他盘点自己做了什么事的时候,就觉得这实在是人生中最漫长的二十天,身后追了一个鸡血沸腾的木乃伊总长,忙起来没白天没黑夜,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可是他算了算和林静恒黏在一起的时间,又觉得光阴如白驹过隙,恨不能抱住马腿不让它过。


    “先生,老陆先生和于警督他们致电,今天准备返程。”林静恒好不容易打发了图兰,空出一点时间,打算去找陆必行,结果听说陆必行被总长扣下开会了。还没来得及失望,就听见湛卢在旁边火上浇油。


    林静恒:“……你现在还有猫灾预警功能?”


    湛卢回答:“是图兰卫队长特别提示,他说您如果不能随时得知外派人员的动向,会无理由地发脾气。”


    林静恒:“外派人员不包括独眼鹰,谢谢。”


    说话间,正好陆必行的几个学生从机甲站里出来,刚例行巡逻的周六返航,远远地看见美少女们,愉快地冲薄荷吹了一段带着花腔的口哨,乐极生悲,没看见附近的林静恒,被心情不太美满的林将军迁怒,当场以“骚扰未成年少女”为由,罚周六围着机甲站蛙跳三圈。


    周六还没跳远,就听见旁边湛卢完美地复制了他的小口哨,面无表情的人工智能一本正经地吹着流氓哨,把众人吹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林静恒:“你干什么?”


    “帮您备份。”湛卢一本正经地回答,“人类求偶时偶尔会模仿鸟类,但是如何精准地调配呼吸和曲调似乎需要一定的练习,需要我为您搜索吹口哨的口腔肌肉训练方式吗?”


    湛卢冲他吹了一声尾音拐弯的口哨。


    林静恒:“……”


    这时,老远有人扯着嗓子喊:“将军!林将军!”


    林静恒一抬头,看见一颗锃光瓦亮的大光头,逆着光向他奔跑过来,像个信号发射器。


    这位光头先生其貌不扬,来头却不小。他是变种彩虹病毒爆发期间,独眼鹰请来的外援,医疗研究队的领头人,很有水准,变种彩虹病毒的病毒属性分析、抗体复制都是他一手完成的——是个很“第八星系”的专家,以前是卖假药和假医疗器械的,号称没有他仿造不出的医疗舱,没有他分析不出的专利药,本名叫什么,他从来不提,只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做“月光石”,形容他那圆润亮堂的光头,可惜大家并不认可,都叫他“鸭蛋”或者“老蛋”。


    “那个生物芯片不止表面上那么简单啊,”老蛋用震耳欲聋的大嗓门广播,“这里面有非常接近伊甸园的高仿技术,普通人一经植入,根本无法抵抗,上瘾概率极高,但它对空脑症的影响却微乎其微……”


    林静恒不愿意跟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鸦片”,于是打断他:“空脑症容易发生人机接触不良的情况,芯片能带给他的快感也很有限,不容易上瘾很正常。


    “谬论谬论!”老蛋听完,一蹦三尺高,“人机接触不良,不是不能接触,很多空脑症如果训练得当,甚至能开机甲。既然能开机甲,为什么驾驭不了一枚小小的芯片?不信你找个空脑症试试,芯片能带给普通人的力量感他都会有。我就是空脑症,我自愿报名参加人体实验,我有种直觉,将军,空脑症不单是人机接触不良的问题,如果能吃透这种芯片,我们说不定能发现完全屏蔽伊甸园的技术,这里面是有联系的!”


    林静恒忍无可忍地往后一仰,躲开了老蛋倾盆而下的唾沫星子:“没有完全屏蔽伊甸园的技术,你觉得我是怎么站在这里的?”


    老蛋一愣,喃喃地说:“将军,你有这种技术?联盟研制的……不,不可能,那是军委自己鼓捣的?林将军,那是哪来的?”


    林静恒一皱眉——“禁果”系统是湛卢的高级加密文件,他完全拿到所有权限之后才注意到的,当然是湛卢的前任主人放进去的。


    “将军,”老蛋上前一步,有些急切地说,“这个人很可能跟制造‘鸦片’的人有联系啊!”


    林静恒蓦然变色:“你放屁!”


    老蛋一摸大光头:“哎,你这人,什么狗脾气,说翻脸就翻脸,我是有理有据的,我跟你说……”


    就在这时,基地内所有武装人员的个人终端上亮起了红灯,林静恒一抬手打断他,接通到指挥所,问值班员:“什么情况?”


    “将军,指挥所收到紧急求援信号,来自于威廉警督乘坐的机甲。他们返航途中遭到不明机甲武装拦截,对方火力很强,大约有一个太空团以上的兵力,现在远程联系已经中断。”


    “把他们最后一次联系的坐标点发给我,图兰守着基地,一到三支队跟我走。林静恒转身就走,顿了顿,又说,“第四小队沿独眼鹰他们拜访过的路线,密切留意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


    独眼鹰他们人不多,机甲队配置完全是私人保镖团的形式,走访行程很低调。而“一个太空团”意味着有核心重甲,武装队伍五脏俱全,至少有几十架可以机动作战的中小型机甲,如果是不巧遭遇,以独眼鹰的谨慎,应该会小心闪避……那就是埋伏了。


    独眼鹰他们的线路是很随机的,那群老东西自己或许有计划,但是刚愎自用惯了,不拿出来跟别人讨论,连指挥所都只是有个大概的方向,谁会知道他们的行程?


    而一个太空团埋伏他们那小猫两三只,这个待遇未免太过隆重了。


    湛卢问:“将军,陆校长那边呢?”


    林静恒想也不想地说:“瞒着,等我回来再说。”


    湛卢:“是。”


    林静恒大步流星地赶到指挥所,这么片刻的光景,白银九和自卫队混杂的一到四支队已经全部整装完毕了。


    林静恒挥手示意他们上机甲,手抬起一半,又中途停下。


    只见他沉吟了两秒,好像挣扎着什么似的,最后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对湛卢说:“你……算了,还是联系一下他的个人终端吧。”


    第90章


    导弹流星似的划过漆黑的太空, 通讯频道上一架机甲的光点随即消失, 独眼鹰第三次紧急跃迁,感觉保护气体生生撞在胸口, 他眼前一黑, 差点从精神网上掉下去, 鼻血已经下来了——他想,到底是老了。


    再来一次紧急跃迁, 他觉得自己大概能当场死在这。


    一百九十七岁了, 仍在所谓“青年”的尾巴尖上,脸上还没有皱纹, 尚未谢顶, 也尚未发福, 走在街上,仍会有女孩因为鹰钩鼻和异色的瞳孔回头看他,被脸欺骗,看不出他已经快要过保鲜期。


    他已经看过楼起楼又塌, 着过火, 又化为了灰烬, 百年醉生梦死,与酒色相伴,身上的肌肉和胸口的意气一起不动声色地弃他而去,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枕戈待旦的少年人了。


    “独眼鹰,”通讯频道里传来于威廉的声音,“他们又追上来了!”


    他们这支小队都是当年自由联盟军的旧部, 一共十七八个人,开了十架小机甲——有些人已经开不惯机甲了,为安全起见,得两个人轮流驾驶。


    这帮中老年男子,出来不是打群架的,来之前,想的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自行点火浇油热了锅铲,打算轰轰烈烈,可是出来一看,尽是冷饭——大家的叙旧往往变成酗酒,热酒下肚后抱头痛哭,追忆完峥嵘岁月,剩下的只有一地鸡毛,除了牢骚,没话可说。


    老了,理想跟着肌肉一起萎缩,装不下第八星系这么庞大的谎言了。


    无功而返的回程途中,这伙士气低落的老兄弟突然检测到附近有机甲军团时,双方间距已经不足五百公里——这不可能是意外遭遇,因为一个这种规模的兵团,如果不是使用技术手段隐藏自己,过往的商船和机甲就算不刻意扫描,也会在半个航行日之外察觉到。


    独眼鹰第一时间让所有人全速撤离,同时向启明星分发出求救,伏兵则不由分说地开了火,电光石火间就击落了他们两架小机甲,而且拒绝通讯沟通,一路猫抓耗子似的撵着他们跑。


    没有人知道对方为什么要伏击他们,是哪方面的人,又是谁出卖了他们的行程。


    “不行,独眼鹰,他们有重甲,重甲能利用跃迁点远程扫描,甩不掉!支援什么时候能到?”


    “你自己看看星图,看这鬼地方离他妈启明星还有多远,”独眼鹰抬起袖子把鼻血抹去,“狗屁支援,赶来也只能当收尸队,自救吧!”


    “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溜咱们玩?”有人在通讯频道里问,“我说,咱们不行先战略性投降吧。”


    独眼鹰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憋气得要死,但觉得这个提议很有道理。


    老军火贩子可不是什么宁死不降的烈士,虽然脾气火爆,但关键时刻绝对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还不知道是谁出卖了他们,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也太不甘心了。再说,面对这么大一个军团,他们这几个老东西就算跪下都不丢人,投降不算什么。


    其实这地方距离臭大姐开往域外的地下航道不远——臭大姐的地下航道有两段,一段是从八星系到基地的路,被凯莱亲王卫队误打误撞地发现了,还有一段是从基地通往域外的,为了存放储备物资,后来被白银九用过一次。基地的居民和远方的物资都慢慢转移到启明星上了,凯莱亲王卫队被林静恒灭口灭得很干净,通往域外的那段地下航道除了他们自己人以外没人知道。


    地下航道里的所有跃迁点都加了密,没有隐藏地图的人一时很难在里面辨明方向,他们或许可以往那边逃。


    然而这念头在独眼鹰脑子里一闪,旋即又灭了,因为那地下航道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而且很不巧,刚好是敌方机甲包抄过来的方向,想过去,得先硬碰硬地突围一次,就这帮老弱病残,别说强行突围,再让他们紧急跃迁一次,他们都能集体表演就地去世。


    独眼鹰:“其实也不是……”


    他还没来得及表态,于威廉就在通讯频道里断然回绝:“不可能!”


    虽然他们过去都是自由联盟军的,但“自由联盟军”的成员遍布第八星系,当年战斗的地方不一样,互相之间没有并肩作战过,独眼鹰认识的人多,也是因为他这些年做生意混的人面广,平时大家用“自由同盟军”做敲门砖互相套近乎而已,有点类似于“同学会”和“老乡会”的关系。


    这次一起出来的人里,只有两三个人是独眼鹰的老战友,其他都是战友的战友、战友的亲戚等各种拐弯抹角的关系,是通过这次变种彩虹病毒爆发才认识的,大家彼此都还带着点生疏的客气,就于威廉棒槌,跟他们家木乃伊总长说话一个腔调。


    于威廉义正言辞地对提出投降的人提出指责:“当年宣誓成为战士的誓词忘了吗?要当懦夫你去,我绝不投降!”


    通讯频道里静了一瞬,随后响起了一片和稀泥的七嘴八舌。


    “于警督,了解您心情,可咱们也要客观啊。”


    “不投降我们还硬扛吗?扛不住啊!”


    “战士不投降,可咱们已经不是战士了啊。”


    “别扯淡了,我是三号机,我那搭档驾驶员已经晕过去了,再这么跑下去我也快了,咱现实一点行吗,老哥哥们!”


    “四号机换一下驾驶员,我血压太高顶不住了!”


    独眼鹰清了清嗓子:“于警督……”


    于威廉冷冷地打断他:“他们要是没动手,让我投降,不是不可以,可是他们先出手打掉我们两架机甲,那里面有四个兄弟,白死了吗?”


    于警督这回抢占了道德的制高点,其他人没法接话,只好暂时闭嘴,一致觉得这个于威廉简直是个傻逼,自己嫌命长就算了,还扛着道义的大帽子逮谁压谁,非得再拖几个垫背的,早知道这样,他感染彩虹病毒的时候就应该让他烂成汤。


    这时,通讯频道里,六号机上信号闪了闪,有个外号“灰狼”的人说:“二号机和七号机上的人都是我带来的,刚才二号机上的驾驶员是妻弟,我知道你们都跟他们不熟,紧急情况,我作为亲友应该有资格代表一下死者吧——独眼鹰,给死人报仇的事以后再说,咱们现在先保住活人的命要紧。”


    独眼鹰就坡下驴:“唔,确实,节哀……导弹,快散开!”


    他突然示警,话音没落,众人已经惊弓之鸟似的散开,随即,一枚远程导弹绣球似的砸了过来,这是追踪导弹,被闪避之后,立刻检测周围能量波动,重新锁定目标,在空中飞快地打了个回旋,掉头又来,直冲着跑得最慢的九号机而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独眼鹰的机甲上赫然检测出了追踪导弹的型号“TOC-RV230”,产自联盟军委第六军工厂。


    独眼鹰瞳孔一缩,然而已经来不及思考对方来路:“开反导啊,还愣着,你能跑过导弹吗!”


    被锁定的九号机连忙启动反导系统,打出一枚导弹意图拦截对方,不料紧张之下,拦截导弹居然操作失误,没来得及瞄准完毕驾驶员就误发了!


    要知道拦截导弹与主动发射导弹不同,因为有反导系统,所以瞄准是自动的,电脑锁定好,驾驶员出个发射指令就行,来个傻子稍微培训一下都打不偏。独眼鹰差点绝倒,他想象力有限,实在想不明白这拦截到底是怎么失误的。


    敌方火力凶猛,装备精良,有如神降,我方猪队友连个半自动的傻瓜操作都使不利索!


    独眼鹰无端想起方才通讯频道里不知谁说的——咱们已经不再是战士了啊。


    着实是啼笑皆非,百感交集。


    惊慌的九号机被追踪导弹追得乱窜一通,还是于威廉冲上去,用一枚导弹拦下了追踪导弹,导弹碎片炸得四处都是,像一把扬起的碎沙。


    独眼鹰心说:“打个屁。”


    他作为牵头人,决定无视铁骨铮铮的于警督,代表多数人的意见投降。


    他再次向不远处的敌方发出通讯请求,同时,用机甲发出了特别的求和信号,接下来,按照星际惯例,他们应该自动跳下精神网,交出精神网的控制权,以示缴械无害。


    这边刚发完信号,还没来得及发出缴械指令,独眼鹰带的这个“中老年专业投降天团”就争先恐后地纷纷跳下精神网,跳出精神网以后自动从内部通讯频道上断开,转眼间,通讯频道里除了于警督和老波斯猫自己,没别人了!


    独眼鹰:“……不是,你们好歹也让我喊个‘预备跳’吧?”


    通讯频道里仅剩的听众于威廉冷冷地说:“我比现在年轻一百五十岁的时候,打死我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狼狈地被同伴拉着跪地求饶。”


    独眼鹰懒得跟他一般见识,苦笑一声:“别一百五了,我要是能年轻一百岁,今天也会跟他们不死不休——你先跳还是我先跳?”


    于威廉沉默下来,看来是打算死硬到底,对方的机甲群已经压了上来,独眼鹰管不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准备断开精……”


    然而就在这时,他旁边的九号机和三号机突然改变了运行轨道。


    驾驶员自己断开精神网,机甲就会变成无人驾驶状态,这个操作明显是人为,敌人应该是已经控制了这两架小机甲的精神网。


    沉默的于威廉突然大声说:“慢着,小心!”


    独眼鹰蓦地抬头,从还没来得及断开的精神网视角,他看见修改轨道的三号机和九号机神经病似的各自加速,互相转了几圈,跳了一会滑稽的八字舞,随后竟往一起撞去!


    与此同时,独眼鹰发出的通讯请求再次被拒绝!


    对方非但不接受投降,还打算像小孩玩虫子那样,拿他们取乐后置于死地!


    独眼鹰骂了句脏话,对通讯频道里的于威廉吼了一声:“三号!”


    于威廉会意,两人同时展开精神网,覆盖到加速的三号机上,抢夺三号机的精神网,三号机上有两个驾驶员,这会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四个人同时撞进人机对接口,短暂的局部优势将占领三号机的敌军从精神网上挤了出去。


    随后,独眼鹰和于威廉迅速退出,重新拿回精神网权限的驾驶员猛地制动,机甲大幅度偏转了角度,与九号机险伶伶地擦肩而过。


    其他几台机甲上的人也回过神来了,惊慌失措地开始试着夺回精神网。


    方才寂静一片的通讯频道里小光点亮了又灭,像垂死挣扎的萤火虫。


    独眼鹰做为决策人,造成了这种局面实在难辞其咎,他一咬牙,先是将地下航道的坐标图发给了于威廉和三号机,随后突然加速,蓦地从没头苍蝇似的九号机与三号机中穿过去,以导弹开道,直冲入敌军阵营中。围堵他们的机甲军团倏地散开,张开大网,打算把他网在其中,独眼鹰三百六十度的粒子炮口同时开了火。


    而于威廉和刚拿回权限的三号机驾驶员好似跟他心有灵犀,趁他吸引敌军火力,突然紧急跃迁。


    一架小机甲试图掩护同伴逃跑,敌方伏兵立刻做出反应,重甲的精神网碾过跃迁点,重新锁定了夺路而逃的两架小机甲,立刻分出两小队分头去追,独眼鹰听见机甲侧翼方向传来一声巨响,想也不想选择了脱离部分机体,下一刻,被击中的机舱炸开,备用能量系统也被敌军导弹打碎,独眼鹰在密集的炮火中把机甲速度加到了极致,划出一条刀锋似的弧线,将敌军的包围圈拉出了一条长线。


    此时,由于机甲相对位置急剧变动,一些原本覆盖在一起的精神网迅速脱离,被敌军抢走精神网权限的那几个小机甲压力骤然减轻,有两个驾驶员的比较占优势,率先夺回了精神网权限,不用吩咐,即可开始往第三个方向紧急跃迁,最大限度地分散敌军兵力,四号机、六号机、随后是八号机……


    原本聚在一起的八架小机甲跑了七个方向,只有一架小机甲舍己为人地留在包围圈里牵制火力。面对这种一盘散沙似的流氓小团体,敌军也迅速做出了反应,收缩了分头追踪的兵力,只抓一个。


    独眼鹰方才做主替众人发了求和信号,此时又替众人拖住火力,一看就像个领头的负责人,敌军不再使用导弹,将他团团围在中间,铺天盖地的高能粒子炮冲撞着他的防护罩,精神网压下来,要活捉了。


    独眼鹰毫不犹豫地给自己注射了大剂量的舒缓剂,感觉每一寸肌肉都被刀刃翻搅,然而人机匹配度仍在重压之下节节下降。


    传说当年自由联盟军的一种游击打法,叫做“野狼群”——在绝对劣势的时候,留一小撮人做诱饵,自杀式地冲向敌军,为同伴牵制敌军火力,争取一个紧急跃迁的刹那,其他人趁机四散溃逃,敌军指挥官如果足够谨慎,就会放弃那些溃逃的单个机甲,转而集中力量吃下“诱饵”。通过紧急跃迁的溃逃机甲甩脱追踪后,立刻掉头,从四面八方不断骚扰敌军,所有人配合着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好让被围在中间的“诱饵”有机会趁乱逃窜。


    但这种“野狼群”在大多数时候,注定只能是传说,因为紧急跃迁会把他们送到很远的地方,机甲队伍瓦解后,内部通讯频道也会断开失联。而谁都知道在炮火中紧急跃迁的濒死滋味,逃出去的人一旦摆脱追兵,就会像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除非陷包围圈里的人重要得非救不可,不然再让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返回去,几乎是反人性的。


    你怎么知道逃出去的人会再回来呢?


    万一只有自己傻乎乎地回去了,其他人都跑光了呢?


    而如果深陷包围圈里的人如果真的很重要,大家一开始就不会同意让他当这个危险的诱饵。何况这种单人游击对机甲操作的要求真的很高。


    反正独眼鹰是没指望过,且不说这帮投降分子愿不愿意回来救他,就算愿意,就凭这帮人的身体素质和机甲素质,打得了高强度的游击么?


    所以他干脆在分别之前把地下航道的航线图给了出去。


    这一辈子,四舍五入两百岁,也差不多了。


    武器库传来警报,导弹已经打空了,高能粒子炮能量不足。


    独眼鹰乐观地想,看样子对方也不一定就打算把他赶尽杀绝,否则一照面就拿高能粒子炮群轰了,不用这么费事,恐怕对方本来是打算一个一个地杀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留下几个精神崩溃的做俘虏,再抓起来对他们背后的人提出要挟。


    不过这些人根本不可能想到,他们背后的武装是林静恒,那小子铁石心肠,拿他亲爹当要挟他都不会理会,何况是别人。


    独眼鹰想着想着,又觉得有点好笑,十分可怜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敌人们。他的太阳穴剧烈地疼痛起来,机甲发出警报,人机匹配度已经下降到了51%,马上会被剥夺精神网权限,独眼鹰的视线开始模糊,一边循着惯性给机甲加速,一边试着翻开机甲的音乐库,想找一找有没有当年自由联盟军的军团之歌,可他着实已经是强弩之末,连这一点简单的操作也完不成了。


    人机匹配度51%,50%——


    持续下降警报——


    精神网即将脱离警报——


    从启明星到独眼鹰最后的坐标所在地,有接近四十个航行日。


    阿瑞斯冯当时在基地外围发现周六他们远程巡逻队的时候,巡逻队与臭大姐基地的距离大约是十几个航行日,基地援军素质太差,只能走常规跃迁路线,全程走了二十个小时。


    而这一次,再拖上二十个小时,那就真是收尸小分队了。


    于是和白银九融合后第一次随军出战的自卫队员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联盟精锐”。


    原来的自卫队员在出发前就一人领了一支舒缓剂,只作为备用驾驶员,整个急行军都是白银九的人主导的,行军路线一出来,周六几乎看傻了——常规跃迁路线需要穿过九十多个跃迁点,而这一份路线却只有不到三十个跃迁点。


    “这怎么实现?”周六忍不住问,“这么远的跃迁,跃迁点的能量不足以把我们送到下一个通道啊!”


    “听说过什么叫做‘十字跃迁’吗?今天每架机甲都额外携带两个备用能源,因为我们需要在穿越跃迁点的时候启动类似紧急跃迁的操作,能量叠加,‘砰’——”驾驶员拍了拍他的肩,“好好享受过山车吧,兄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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