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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priest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然而这并不是打嘴仗的时候。


    从技术上说, 彩虹病毒确实已经被攻克了, 如果这是和平时代,那么即便是在下水道一样的第八星系, 彩虹病毒也未必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可现在已经到了用营养针换物资的地步了, 万一产生大范围的瘟疫传播, 靠白银九那点人力物力是不可能控制住局面的。


    更要命的是,这个骷髅人在窄巷和拥挤的人群中造成了恐慌, 惊弓之鸟似的小商贩们连滚带爬地躲开他, 尖叫和恐惧已经先病毒一步传播扩散开了,形态各异的小推车、智力不足的机器人各自撞成一团, 把窄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简直是寸步难行, 眼看要造成踩踏。


    林静恒伸手把陆必行往墙角一推,同时,踩着旁边一个倾斜的棚子纵身起跳,一把扒住了二楼的外窗台, 双手一撑就把自己甩了上去。正在窗口往外窥视的人被突然蹿出来的林将军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见鬼似的跑了。


    而年久失修的破窗台本来就有小裂缝, 根本禁不住成年男子的重量,林静恒一脚踩上去,窗台上的裂缝群已经“沙沙”地准备绽放了。有些束缚的衬衫竟没有影响他的动作,林静恒在窗台上只停留了一瞬,立刻借力扑向几步之外的一根破旗杆,给他垫脚的窗台被这样摧残过后, 直接坍了一小半,土石落入人群中,不幸中招的几位几乎有天地翻覆的错觉,唯恐天下不乱地就地造起谣来:“地震了!”


    而旗杆也不是定海神针,在巨大的冲击力下,难以负重地歪了,林静恒以太空军特有的绝佳平衡感顺着倾倒的旗杆爬了上去,快要接近顶端的时候,铁旗杆终于忍无可忍,底部和支架相连的部分断了,沿街往前倒去,像撑杆跳里一根格外高大的杆子,将林静恒从人们头顶甩了出去,直接“飞”过了挡路的人流,砸在另一栋小楼六楼的楼梯间里。


    林静恒双手一撑给自己减震,顺势滚到了楼梯间里,三步并两步跳上楼顶,从上面追向骷髅人。


    乱七八糟的人流蜂拥而至的时候,陆必行第一时间把一个来不及跑的小男孩抱了起来,高高地举过了头顶——人们混乱地往前跑时,这种恰好堵在人群前的老幼病残非常容易被推倒,而一旦有人倒下,在这么窄的街巷里,会造成多米诺骨牌式的效果。


    人这些两条腿又跑不快的动物,成群踩过来,也并不比野马群安全多少。


    “嘘——”陆必行冲要哭不哭的小男孩笑了一下,把他放在高处,连着银河城内网的个人终端切瓜似的黑进了商业街的广播,随后,他把一个录音的小程序当成了话筒,从抽出兜里一把袖珍的小手枪,调到爆破模式,卸下消音装置,往天上连开三枪,借着广播大声说:“都停在原地,不许动!我们有彩虹病毒的抗体!”


    人群被突如其来的巨响镇住,短暂地安静了片刻。


    陆必行喘了口气,声音从商业街广播里传出来:“大家好,联盟白银要塞白银第九卫军团现在已经夺回第八星系,刚刚接管三百里外的反乌会基地,很快会重建八星系秩序,请大家不要惊慌,彩虹病毒的紧急抗体是军方常备药物之一,如有异常反应,请立刻就医做隔离处理,送到基地接受治疗。”


    他说话一个字是一个字,有种口齿清晰的力度感,又并不咄咄逼人,人群的恐慌渐渐回落。


    “这里是窄巷,很容易造成踩踏事故,我再重申一遍,诸位不要惊慌,自由散开,有序疏散,”陆必行说,“彩虹病毒早在百年前就已经不是绝症了,请相信,联盟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公民的……劳驾,先让我过一下。”


    第八星系人民向来对联盟那套假大空的说辞免疫,但他们看见陆必行从人群中穿过,脚步快而不急,逆着人流,往骷髅人逃跑的方向追去,像是全然没把彩虹病毒当回事的样子。


    这种无所谓似的态度,倒是一针挺有效的镇定剂。


    “狗屁公民,没听说过,老子是公的,不是民。”


    “他刚才说什么,那基地让什么军团占了?是说咱们又换政府了?”


    “这狗娘养的政府,比袜子换得都勤。”


    “你是谁啊?在联盟干什么的,你说话管用吗?”


    陆必行笑眯眯地灌了一耳朵冷嘲热讽,不生气也不回应——有心情对他骂骂咧咧指指点点,说明理智回来了,总算不至于踩死小孩了。


    指指点点的人群给他让出了一条通道,陆必行还算顺畅地过去了,看见林静恒正在不远处冲他招手,那骷髅人却不翼而飞了。


    陆必行一愣:“怎么,是空间场?”


    林静恒联系了基地的白银九,对那头说了句什么,冲陆必行一点头——方才那骷髅人见他从天而降,吓得肝胆俱裂,居然启动空间场逃走了。


    地面空间场和太空跃迁挺像,但原理是不同的,地面空间场可以说是一次酷刑,谁穿谁知道,身强力壮的都得扒层皮,别说那位骷髅人的肉体已经烂成了那样。


    “疯了吗?”陆必行抬起手腕,迅速收集残余的能量辐射,“他那个状态穿过去,没落地就得被五马分尸吧——对方跃迁空间场的时间呢?”


    林静恒:“标准时,十三点五十分二十八秒。”


    “好,你等着。”陆必行一撸袖子,迅速在个人终端上模拟了一个能量衰减模型,时间好像在他手里凝固了,循着踪迹抓住了隐约的线,很快还原了骷髅人开的空间场,并给出了精确描述——地面空间场通常有十一到三十六个参数不等,陆必行的个人终端上,跳出了空间场的十七个参数。


    “推导出目的地了。”陆必行把坐标传给他,“我同步发给图兰卫队长。”


    林静恒当年溜出乌兰学院,偷湛卢送陆信出逃,用的就是空间场,因为空间场极不容易追踪,是一大安全隐患,很多地方都会开针对空间场的干扰信号。他还真没见过这么风骚的操作。


    “没什么,”陆必行一耸肩,“这招只能在空间场开启后三分钟之内,超过三分钟,能量衰减得差不多了,周围气候条件也会跟着变,追踪定位误差往往超过五十公里,那就没有意义了。”


    林静恒遥控机甲车,停在最近的路口,输入了陆必行定位的坐标:“这项技术申请过专利吗?”


    “没有,”陆必行说,“这是我年轻时候为了离家出走弄出来闹着玩的。”


    “好,以后我买断了,每年按A级军用技术付你专利使用费。”


    “哇,”陆必行跟着他钻进机甲车,“将军,那我这算被你包养了吗?”


    话音没落,机甲车仿佛被他这句话吓得尥了蹶子,直接贴地“飞”了出去,巨大的加速度把车里的人并排拍在椅背上。


    林静恒因为无言以对次数太多,沉默了一会,不知是气还是无奈,竟然笑了。


    随后,他一把抠开车顶上的小储物格,见里面只剩一根空间场平衡剂,于是就迅雷似的戳在了陆必行身上。


    陆必行刚过完嘴瘾,就猝不及防挨了一针,“嗷”一嗓子:“林先生,您这水平要是在护校,得留级八年!”


    “第一星系没有护校,医科只有科研方向。”林静恒说,“坐稳了,我开空间场。”


    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光怪陆离,乱糟糟的能量变化剧烈,机甲车上的仪器发出各种刺耳的噪音,陆必行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杵了进去,注射的平衡剂迅速起效,隔离了难过的感受,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可以随便拉扯的橡皮人。


    几秒之后,机甲车穿过空间场,落地到了新坐标处,立刻发出了过热警报,几乎在地上跳了一下才停稳,能量直接见了底。


    林静恒因为用肉体凡胎体验过半成品的空间场四连跳,所以并不在乎这点冲击,只是下车的时候脚步踉跄了一下,不等陆必行扶就自己站稳了。


    从地图上看,基地的位置在银河城西南方向,这里则应该是银河城以北。


    这似乎是一处废弃的工厂旧址,他们两人面前有一条人造的小河沟,上面飘着一层未竟处理过的垃圾,破败的大门敞着,旁边立着一座六七米高的钟楼,上面站满了乌鸦。


    钟楼上的时钟仍在尽忠职守地走着,和林静恒他们手上的“标准时”不同,是启明星的“私历”。因为每个星球的自传周期都不一样,所以其实星球上都有自己的计时方式,“标准时”只是给傲慢的星际往来客用的。


    陆必行自己喜欢摆弄各种奇怪的技术,因此常常觉得别人兜里也会有几样“秘密武器”,虽说抱怨对方疯了,但他还是乐观地认为,骷髅人之所以敢赤手空拳地穿空间场,说不定是因为人家有什么黑科技的道具――譬如更稳定的平衡剂之类……直到他俩在大钟下捡到那人的尸体。


    无数乌鸦盘旋在腐肉之上,垂涎三尺,可是出于生物的本能,还没有一只敢下来尝第一口。


    林静恒带上手套,把骷髅人的外套扒了下来,发现他的脊柱仿佛已经断成了几截,整个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曲着,左臂基本已经腐烂光了,落地时受到的冲击折断了堪堪连在一起的关节,小臂带着手骨掉落在十几米开外——还是在乌鸦的指引下找到的。


    “为什么?”陆必行难以理解地问,“他是不是……是不是没来得及听见我说什么,就急急忙忙地开了空间场?”


    林静恒没吭声。


    陆必行用广播喊话的时候,其实他们都听见了,骷髅人也恰恰是听完才开的空间场。


    因为那些冠冕堂皇的大话,实在太过一厢情愿,把民众和联盟双双涂脂抹粉地美化了一番,大家看着彼此都觉得诡异。


    联盟宪章规定,联盟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公民。


    而第八星系的公民不是公民。


    就像联盟把所有域外人士都统称为“海盗”,第八星系就是“文明世界”和“海盗”之间的蛮荒之地,第八星系的人不至于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星际海盗,却是跟他们有千丝万缕联系的野蛮人——与茹毛饮血的食人族部落差不多,皆非我族类。


    在联盟中央,人人都知道第八星系的政府就是个象征意义,主要任务是现眼和凑数,首都凯莱的反导系统还是一百多年前、陆信刚收复第八星系时装的,此后将近一百四十年,沧海桑田,那玩意没有升级过一次。


    因为第八星系的半自治状态,很多税费难以收集,联盟的财政拨款更是时有时无,政府常常陷入没钱发工资的窘境。林静恒从死人身上翻出了一张工作证,上面写着“八星系中央政府代表秘书长”,像在跳蚤市场上五块钱买来过家家的。


    林静恒扒下手套,翻出机甲车里的紧急医药包,从里面找出了消毒喷枪,清理了带病毒的尸体:“病成这样,还不惜启动空间场往这里跑,应该有同伴,我进去看看,你在这等着。”


    陆必行没听他的,径自跟了进去。


    方才还油嘴滑舌起来没完的陆必行沉默了好一会,踩在荒草丛生的地面,他忽然问:“林,如果海盗大规模入侵的时候,你还在白银要塞,你会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放弃八星系吗?”


    “如果我还在白银要塞,星际海盗根本就不会进入联盟。”林静恒顿了顿,没有和他说客套话,直言不讳道,“至于第八星系,当然也是联盟的领地,但如果有必要,我们不会死守。战略性暂时撤离是可接受的。”


    陆必行:“如果有必要,会像放弃一片荒漠一样放弃第八星系,对吧?不单是你,联盟也会这么选择,整个社会的意识形态都是这么认为的。”


    林静恒不置可否地默认了。


    “因为我们是荒漠中的野人,而且立场不明,联盟来了就是联盟人,海盗来了就是海盗。缺灵魂短智慧,和我们谈联盟宪章、自由宣言,都是对牛弹琴。”陆必行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望向荒芜而旷远的夜色……林静恒不是一个圆滑的政客,不会做那些大而无当的表演秀,也因为混账惯了,他甚至懒得保持政治正确的普世价值观,只要拿你当自己人,基本只尊重客观事实,有什么说什么。


    陆必行:“所以……如果启明星上真的爆发彩虹病毒,白银九会直接撤离,不会浪费医药施救……算了,你不用说,我明白了,理所当然的。”


    就像除了极端动物保护组织,没有人认为动物应该享有和人类同等的权利一样——猫没有肖像权,狗没有隐私权,实验室里的小白鼠没有言论自由权,联盟最精锐的部队不会因为鸡瘟逗留,这是理所当然的。


    “白银九是白银十卫中人数最少的一支,是前锋突击部队,不具备大规模抢险救灾的素质,也没有这个公共统筹能力和物资储备,”林静恒平平淡淡地说,“如果真有无法控制的瘟疫爆发,直接撤离是唯一选择。”


    所以最好不要发生这种事,他想,用个人终端连上了机甲车,打开了防护罩上的病毒监控。


    然而奇怪的是,病毒监控没什么大动静,反倒是武装警报亮了。


    林静恒突然抓住陆必行的肩,将他往旁边一带,与此同时,激光枪打在了陆必行方才站的地方,林静恒的袖子被扫上了一层焦黑。他一枪扫了回去,废旧厂房的玻璃窗后传来一声痛呼,两个人飞快地对视一眼,分头沿着厂房边缘冲了进去。


    陆必行踹开厂房里到插的破门,正好看见一个人滴着血、踉踉跄跄的人往拐角跑,后颈溃烂的皮肤明显是感染了彩虹病毒。


    “喂,你等等,我们不是反乌会的海盗,”陆必行叫他,“没有恶意!”


    对方充耳不闻。


    陆必行:“你是第八星系联盟政府的人,对吗?”


    那人脚步一顿,充满戒备地扭过头,哆哆嗦嗦地用枪口指着陆必行。


    第72章


    可是这个人实在是太虚弱了, 连最轻巧的袖珍激光枪也端不大稳。


    陆必行温和的目光落在他斑驳的脸上, 尽可能地摊开双手,以示自己无害。


    直到对方看着略微冷静了一点, 他才轻声细语地问:“您看起来需要帮助, 冒昧问一句, 您现在感染的是彩虹病毒吗?是从哪里感染的?”


    陆必行自觉这句话的语气已经相当和缓,不料非但没有起到安抚作用, 反而刺激了对方。那把冲着他的激光枪口本来已经垂下去了, 一听这话,又凶狠地抬起了头, 持枪人陡然紧绷了起来:“你怎么知道这是彩虹病毒?”


    陆必行立刻意识到, 自己太急于追查彩虹病毒的来源, 说错话了:“冷静,我慢慢跟您解释,其实……”


    可是对方已经是惊弓之鸟,根本不听他解释, 那人嗓子里好像含着个生锈的铁片, 表情越发狰狞, 歇斯底里地打断陆必行:“你知道这是彩虹病毒,为什么还敢过来?你不怕彩虹病毒,你怎么会不怕彩虹病毒?!你一定是他们的人!”


    这逻辑没治了。


    陆必行:“我……嘿!”


    “闭嘴,闭嘴!”对方一边吼,一边不由分说地朝他开了枪。


    这么近的距离,激光枪可不是那么容易躲过去的, 幸亏那人手抖得厉害,这一枪没瞄准,从陆必行头顶擦了过去,在惨白的墙上留下了一道烧焦的痕迹。


    陆必行心说,这货算哪门子的公务员,一点程序也不讲,上诉的机会都不给,上来就判死刑。


    可是“不跟拿枪的人讲道理”,这原则陆校长还是懂的,他并不打算以身试激光枪,连忙就地一滚,俯身抱起方才被他踹开的厂房门,掩护着自己,东躲西藏。


    持枪人双目充血,像个活鬼,双手扣住激光枪,乱打一通,追着陆必行不依不饶,破破烂烂的厂房门很快粉身碎骨,就在这时,他身后的窗户突然被人砸开,绕到厂房另一侧的林静恒直接破开楼道窗户,翻了进来。


    林将军可不是个会优待病号的文明人,劈头盖脸的玻璃碎片砸下去,那人下意识地护住头,手还没抬起来,胸口就被人用膝盖顶了出去。


    正常人挨上这一下都能当场胃出血,何况是个病人。他整个飞了出去,“咣”一下撞在身后墙上,糜烂的皮肤像烂水果皮,一搓就破,血迹在惨白的墙上蹭了长长的一道,持枪的那条胳膊肘部被撞碎了,激光枪不受控制地甩出了几米远,被陆必行一脚踩住。


    林静恒隔着一件外衣掐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掼在地上,持枪人瞠目欲裂,垂死的鱼一般不住地打着挺,喉咙里发出干呕的动静,被噎得直翻白眼。


    陆必行:“林!”


    林静恒面无表情地一歪头,这才略松了手,迅速地搜遍此人全身,个人终端上的金属检测仪“叮当”响成一片,然后从这位身上搜出了一副电磁手铐、两把激光枪并一支杀伤力不大的小刀,连人再武器,扔了两堆。


    陆必行手忙脚乱地扔下破门跑过来,低头一看这人惨状,倒抽了一口凉气,后槽牙上掠过了一层飕飕的小阴风。


    在他印象里,林静恒这人虽然看起来总是不太高兴,但其实很禁得住招惹,自己上蹿下跳整天撩闲,也并不见他动怒,而且因为林静恒经常损人,还偶尔会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他只是个“口是心非”的嘴炮。直到目睹此情此景,陆必行才算信了——联盟军委培养的大杀器,半分钟之内徒手打死个人一点问题都没有,他动口不动手,可能只是出于……另类的稳重。


    林静恒脚踩着那人,从随身的医药箱里摸出了一支消毒喷雾,把周围里里外外地喷了一回,隔着脱下来的外衣捏起俘虏身上搜来的证件:“于威廉……第八星系警卫总署警督?官不小么,我看你这证也像买的。”


    警督先生狼狈地呕出一口酸水,吐得没东西可吐。


    “八星系警卫总署在首都星凯莱上,好像不是个需要经常星际出差的岗,您为什么会在这?”陆必行问,“凯莱亲王入侵八星系的时候,您是不是在执行特殊护送任务?”


    “警卫总署的护送任务不多,对象一般是外宾和高官,八星系这鬼地方一般没有外宾……所以是行政长官正好离开凯莱星出巡?”林静恒意味深长地一顿,“哦,那可真巧啊。”


    他一句话暗示了八星系政府高层有里通外敌的嫌疑,于警督虽然被打成了“五体投地”的熊样,仍奋力地抬起头,对他怒目而视。


    陆必行忙问:“那行政长官呢,人在哪?”


    于警督硬气地梗着脖子,一声不吭。


    “这位是来自联盟的林上将,”陆必行耐心地跟他掰扯,“我们已经占领了启明星,正在清理第八星系的残余海盗,于警督,我刚才要解释,你不听,我认识彩虹病毒,而且敢靠近你,是因为我小时候感染过一次,有抗体,我们真的不是星际海盗。”


    于警督——由于挨了顿臭揍,终于能冷静地听人说完话了。


    彩虹病毒到了后期,会引发高烧和狂躁,他浑身火炭烤着似的,艰难地透过模糊的视线打量陆必行。


    相由心生,陆必行整天笑眯眯的,久而久之,自然有种十分和善的气质。据说古代人因为衰老太快,能从岁月的痕迹上判断一个人的年龄,现代当然就不行了,两百来岁以下的人看着都差不多。第八星系回归联盟是一百四十年前的事,如果说他在136年以前出生,那么“小时候感染过彩虹病毒”的说法,也算说得过去。


    于威廉将信将疑。


    陆必行指着自己:“难道我看起来很像那群炸星球的杀人犯?”


    于威廉石头似的双肩略微放松了些。


    “抱歉对你使用暴力,请相信我们只是出于自卫。”陆必行看了林静恒一眼,林静恒听了那句“感染过彩虹病毒”,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目光沉得吓人。


    陆必行:“将军,高抬贵脚。”


    林静恒这才抬起踩人的脚,插着兜站在一边。


    陆必行继续问,“你有同伴吗,多少人,你们到底是怎么感染彩虹病毒的?警督,你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万一病毒扩散,会造成什么后果,要死多少人?”


    于威廉吃力地爬起来,嘴唇轻轻地蠕动了一下:“我们逃出来之后,就挑了这个地方,这家旧工厂污染严重,附近不会有人来,他们都在封闭的地下室里。”


    林静恒凉凉地说:“看来阁下知道彩虹病毒是烈性传染病啊,那你们派人到银河城商业区,是故意报复社会吗?”


    “他打过‘阻断’,有效期四十八小时内可以防止病毒扩散给其他人……我们只有这一针,总长快不行了,派他出去求助。”于威廉气如游丝地小声说,“我们不敢去医院和防疫站,医疗系统还能正常运转得不多,而且……我们不知道启明星上的海盗已经走了,怕暴露行踪……这才想去黑市上碰碰运气……”


    谁知道穷途末路至此,情况居然还能更糟。


    这些公职人员们不知道黑市水深,理所当然地被人骗了,骗点别的倒是没什么,可是阻断针快要过期了,这一来一回,等他们意识到上当时,四十八小时已经快过去了,等于断绝了他们对外求助的唯一希望。


    林静恒:“走。”


    这时,他的个人终端震了一下,白银九赶来了。


    林静恒略微侧过身,沉声吩咐:“近期没有注射过综合抗体的,都往后撤,紧急封锁这片区域,派人送几个医疗舱到工厂地下室,另外我还需要一些彩虹病毒的紧急抗体,速度。”


    一般只有前线军人才有定期注射综合抗体的需要。于警督听完,疑惑地打量着他,语气有些冲地问:“联盟防线收紧,怎么会有武装在第八星系,你到底是哪支部队的?”


    就算是第八星系总长,这么说话也属于十分无礼了。


    而林静恒其人,吃软不吃硬,别的本领不敢说,要数“傲慢”,他在整个联盟都堪为翘楚,心想:“你算哪根葱?”


    于是他眼皮都没抬一下:“不该问的少问,哪那么多废话!”


    彩虹病毒到了后期,因脑部遭到感染,有些人会昏迷不醒,有些人则会性情大变、情绪暴躁,于警督明显属于暴躁的品种,他瞪着林静恒,声音陡然抬高了八度:“你厉害什么?凯莱星被轰炸的时候你们在哪?三个星球被屠杀、海盗肆虐的时候你们又在哪?”


    陆必行听得心里一抽,快给这位间歇性狂犬病患者跪下了。


    林静恒的脸色果然冷了下来。


    “我们……我们饿着肚子,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于警督一抹脸,把自己的脸皮抹掉了一块,血肉模糊,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任凭血水流到嘴里,“总长为了给军委打报告,一趟一趟亲自往沃托跑,政府经费甚至出不起路费……每次联盟议会召集八大星系,他都要低三下四地东拼西凑,狼狈地赶在会议前赶过去……我们只是想请求军委升级第八星系的反导系统,因为我们在面对域外海盗的第一线,其他星系闹着要军事自治权,我们不敢搀和,我们也不敢卷进你们上等人的争斗里,只想自保,只想自保,有人在意吗?将军,在你眼里,我们不是人吗!”


    “将军,”陆必行赶在林静恒开口前,连忙挡在两个人中间,试图转移林静恒的注意力,飞快地说,“彩虹病毒是纯人工合成病毒,当年‘大消毒’之后销声匿迹,按理说平白无故不应该死灰复燃,这事仔细想想很恐怖啊——于警督,你还不赶紧带路,多拖一秒你的朋友都或许会有危险,并发症严重的话,即使有抗体也来不及了!你想害死总长吗?”


    于警督回过神来,恶狠狠地瞪了林静恒一眼,扶着被撞碎的胳膊,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去。


    图兰大概带来了一支机甲车队,迅速执行了封锁隔离任务。


    巨大的消毒喷枪在封锁地边缘向天喷出白雾,随即又以特殊的技术迅速与大量水蒸气结合,紧跟着形成了一层酝酿着局部雨水的云,外面交织的机甲车灯组成了一片光幕,成群的乌鸦被惊动,声音沙哑地嚎叫着,展翅冲向夜空边缘,荒凉的旧厂房少见地染上了喧嚣。


    坚硬的军靴点地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脚步声整齐得仿佛一个人发出的,一队士兵正带着医疗舱往这边赶。


    林静恒忽然挑起刻薄的嘴角,冲陆必行一摆手:“别回避矛盾,你这随时随地和稀泥的毛病要改改了。于威廉是吧,我说话你听仔细了。”


    “第一,他方才对我的介绍不准确,准确说,我应该是‘前任’联盟某将军,五年前,我已经退出了联盟,队伍番号也随之取消了,按照联盟军事安全法来看,我们这支武装的合法性不比凯莱亲王卫队强多少,你少拿联盟那些狗屁倒灶的事质问我,问不着。”


    “第二,如果我没记错,你们这份破报告来回来去打了也好几十年了,总长都走马灯似的换了八百六十个,联盟还在无视你们,而你们还在不依不饶地求联盟,可笑不可笑?政府权限受限,说话不如黑社会管用,税费收不上来,整个第八星系乱成这幅鬼样,怪谁?你们怪联盟不管,为什么不自治,为什么不独立,为什么不找别的出路?整个联盟,到处空中管制,哪里都没有你们八星系这么容易弄到机甲,你有本事,大可以建自己的武装,想要什么,为什么不自己去拿,而要向看不起你们的人摇尾乞怜?”


    这人平时惜字如金,戳人痛处的时候,嘴皮子就跟装了加速器似的,于警督不知是怒是羞,抖成一团。


    “那就不要怪别人更看不起你们了,”林静恒回头,冲追上来的医疗队招手,“你说得对,联盟眼里,第八星系的人就是不算人,不然你以为呢?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见过人口普查来八星系吗?”


    陆必行脸上的笑容难得消失了,强势地打断他:“林!”


    林静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闭了嘴。有那么一瞬间,他发现自己是故意在陆必行面前说这些话,故意抖落他最混、最垃圾、最不是东西的一面,生怕陆必行误会他有什么优点似的,而说着这些话,他心里竟然涌起某种形容不出的快意,病态又隐秘。


    图兰亲自带人进来,穿着隔离服的白银九们齐刷刷地在他面前站定:“将军!”


    林静恒接过他们送来的隔离服,扔给陆必行一件,目光扫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间,幅度不大地一点头,图兰挥挥手,白银九们排成纵队,扛着医疗舱,井然有序地往地下室跑去。


    就在这时,于威廉突然说:“因为我们相信联盟!”


    林静恒嗤笑一声,熟练迅速地套上隔离服,把面罩拉下来遮住了脸。


    “一百……一百三十六年的时候,联盟陆信将军收复第八星系,把星际海盗打扫到域外,教我们背联盟自由宣言,无数人自愿跟着他,物资、武器、秘密航道、身家性命……自愿为联盟军倾其所有,因为我们向往他,向往他描述的联盟,自由、平等、欣欣向荣……他说‘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注)……”


    林静恒的后脊猛地一僵。


    “他人呢?”于威廉喃喃地问,“没有黑暗的地方在哪呢?”


    说完,他好像被这一番话掏空了,后背又佝偻了一些,扶着墙,慢慢地拖起脚步,往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简直就像个刚被挖开的古墓。


    严丝合缝的大门移开,连隔离服都挡不住那股味道,七八具人体看不出男女老少,全都是一副入土超过三天的恐怖样子,林静恒总算知道为什么他们派那个骷髅人出去了——那个骷髅人的情况算好的。


    饶是图兰胆大包天,也不由得一阵肝颤:“这……这还活着呢吗?”


    她话音刚落,角落里的一具“腐尸”仿佛诈了尸,竟挣扎着坐了起来。


    图兰吓了一跳:“妈呀!”


    于威廉却踉踉跄跄地扑了过去:“总长!”


    地下室里一共八个人,六个还活着,几艘医疗舱迅速行动起来,循着微弱的红外和脑电波,有条不紊地注射抗体、处理尸体。


    陆必行一不小心踩了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发现是个皮夹,血迹森森地夹着第八星系行政总长参加联盟议会的胸牌。照片上的中年人慈眉善目,面带微笑,眼睛里透着坚定的光。陆必行抬起头看着那具被医疗舱装进去的骷髅,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几个医疗舱突然渐次亮起红灯。


    图兰:“哎,什么情况?”


    “抗体失效,”医疗舱里发出机械的声音,“致病病毒为彩虹病毒变种,原有抗体无法生效——”


    一股寒意顺着林静恒的后脊涌了上来,针扎似的从脊柱戳向大脑。


    作者有话要说:  注: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1984》


    第73章


    旧工厂本来乱糟糟的地下室一下就安静了。


    从忙而不乱的白银九, 到哀哀嚎叫的病人, 全好像被使了定身法,只有医疗舱的红灯在密闭幽暗处, 不依不饶地闪。


    彩虹病毒, 这种理论上已经被杀灭的人造病毒, 哪里来的变种?这究竟是意外事故还是人为?背后有什么阴谋诡计?是谁——


    这些偏向于局面性的问题,林静恒已经无暇考虑了, 他在反应过来自己做什么之前, 先一把抓住了旁边的陆必行。由于隔着手套和特殊材质的隔离服,他第一把没攥住, 滑了, 手套滑开的无力感像激光枪一样击穿了他的太阳穴, 将他浑身的血冻成了冰。


    变种彩虹病毒的传播方试是什么?


    致病性和致死率呢?


    如果旧的抗体已经失效,那陆必行呢?


    成千上万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喷发出来,翻来覆去, 没有一件是好事。


    陆必行还没回过神来, 已经被他按在了一个医疗舱旁边。


    “检查……”林静恒一张嘴, 声音却劈了,他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检查他是否已经被感染。”


    医疗舱平静地作出回答:“无效指令。”


    林静恒额角青筋暴跳:“我让你检查他是否已经被感染变种的彩虹病毒!”


    可是医疗舱并不懂人类的悲欢,依然无悲无喜地回复他:“无效指令。”


    医疗舱里有人工智能,但智力很有限——在这种情况下,正确的操作方式是, 先要求医疗舱采集记录变种彩虹病毒的信息,然后用更强大的电脑解析病毒特征,如果遇到一些特殊的病毒,甚至需要医学专家的人工参与,等完全解析了病毒发作、破坏机理的种种特征之后,医疗舱才能根据这些信息,生成有效的病毒检测方法,保存进数据库,执行任务。


    可是这一来一回不知要多久,而这个变种彩虹病毒的潜伏期又会有多长?


    还来得及吗?


    林静恒略微有些耳鸣,图兰的声音明明是直接在隔离服内的耳机里响起的,却好像远远地隔着一层什么:“……将军,将军……”


    陆必行按住他的肩:“林!”


    林静恒竖起一只手,众人安静下来,见他雕塑似的静止了片刻,再开口,却已经听不出方才对医疗舱无理取闹的混乱:“伊丽莎白。”


    图兰:“在。”


    “第一,通知守在工厂外圈的人,隔离区立刻按照联盟标准最高危险级疫区处理,所有靠近人员一律穿好隔离服,进出双层消毒,捕杀附近区域内所有动物——鸟,昆虫,尤其是以腐肉为食的,宁可错杀,不要放过,尸体集中消毒后处理。”


    “第二,附近有条河,派两个分队,追踪上下游水源去向,严密监测周围所有动植物、土壤水质情况,七十二小时之内采取强制性隔离,所有接触过水、土壤的人一并隔离观察。如果它进入地下水系统,我需要整个银河城戒严,断水三个小时,整体消毒。”


    “第三,有一个病人曾经在四十八小时之内两次离开工厂,进入银河城核心地段人流密集区,虽然打过阻断,但现在不能肯定传统阻断对变种病毒的效果,你们尽可能地隔离他接触过的所有人。”


    图兰实话实说:“将军,这很难。”


    陆必行插嘴说:“这个人的尸体就在工厂外,你们把他随身携带的空间场带给我,空间场里应该有他坐标定位记录,有时间和地点,我可以黑进银河城内网,搜索同一时段、在病人身边一公里范围内出现过的人个人终端信息。”


    林静恒:“你需要什么?”


    陆必行:“如果数据量大,我需要一台超级电脑。”


    “好,”林静恒立刻点头,“叫湛卢过来。”


    图兰:“将军,即使这样,我们人手恐怕也不够。”


    “去找周六,”陆必行说,“人手还不够就致电基地,把整个自卫队都叫过来。”


    “还有,”林静恒说,“强制征调整个第八星系的医疗资源,做好瘟疫全面爆发的准备。于警督,你清醒吗?不清醒的话让医疗舱给你提个神。”


    于威廉直到现在还没从噩耗里回过神来,突然被点名,他下意识地挺了挺佝偻的肩背。


    “我需要你告诉我你们感染彩虹病毒的前因后果,所有细节。”林静恒说完,又转向图兰,“医疗舱留下,所有人都撤出去,保持联系,保证这个旧工厂能源,送东西用人工智能,人尽量不要进出……如果独眼鹰骂我,随便他骂,但是拦住别让他进来。”


    图兰一点头,随后想起什么似的,又问:“将军,极端情况,是否考虑联系‘中心’。”


    林静恒停顿了两秒,断然道:“不,出去,让湛卢尽快。”


    面罩下,图兰清秀的眉目轻轻地挑了一下,露出了一点疑惑的表情,然而疑惑归疑惑,这种时候,她并不多话,让撤就撤,利索地向林静恒敬了个礼,第九卫队长一摆手,地下室里的白银九士兵们迅捷无比地跟着她鱼贯而出。


    看得陆必行都呆了:“她……走得这么干脆,不抱头痛哭一下,起码也该讲两句感人肺腑的安慰啊,怎么白银十卫都跟你一个风格的?”


    林静恒在厚重的隔离服与面罩下,长长的吐出一口凉透的气,有那么一瞬间,他无端想起陆必行那双几次三番同他接触过的手,大概是为了方便鼓捣机甲,陆必行的指甲修得很短,手指很漂亮,掌心干燥而温暖,温度偏高,有种年轻人火力很壮的感觉,烫得他避之唯恐不及。


    但此时此刻,林静恒无比想要再握一次那只手。


    再确认一次那手心里的温度。


    林静恒从来专注的思绪像暴涨的河水,突然蔓过河堤,绵延至不着边际之处。


    他想,如果他没有答应让陆必行出来,如果他没有选择在启明星落脚,如果他没有把陆必行从地下航道的基地上叫来,如果他当年根本没有来到第八星系……如果他能果断一点,不要首鼠两端,造反也反得光明磊落些,直接挟持白银要塞,打进沃托。


    如果……如果所有因果能回溯,这一切都不发生,即便让他粉身碎骨、遗臭万年,那也都是无所谓的。


    可是眼下,这都是他一厢情愿的妄想。


    “你怕不怕?”林静恒放轻了声音问,他大概一辈子都没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过话,以至于几乎有点走音。


    “你这什么破问题,”陆必行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从方才开始,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就隐约有些紧张,此时被他一笑涤荡一空,他又用那种很不着调的语气说,“我要说不怕,那我可能不是智障就是情绪障碍。可我要说怕吧……那岂不是很没面子?男人的面子,在心上人面前不能这么扫地啊,将军,你存心的吧?我还没问你呢,你怕不怕?”


    林静恒想:“肝胆俱裂。”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正常语气,问:“生化方面你怎么样?”


    “不行,抱歉,”陆必行方才满嘴“面子”,承认起自己短板却毫不避讳,“如果是生物芯片,我还能帮忙解析一下,但病毒真的只是常识水平,不具备独立科研能力,更别说彩虹病毒这么复杂的大工程。”


    林静恒点点头,对他也没抱太大的期望,陆必行对人工智能的兴趣明显比对人类多,电脑病毒可以找他,人体病毒他估计也比自己强不到哪去。


    “那你替我做好记录。”林静恒没有看陆必行,吩咐了一声,径直走向于警督。


    总长是指望不上了,一副有上气没下气的样,半昏迷状态躺在医疗舱里,不知道听没听见这个最坏的消息。


    于威廉好似给抽光了力气,踉跄着摔坐在一张肮脏的折叠床边,看着林静恒呆愣片刻,用力捂住脸。


    “变种,”他颠三倒四地说,“怎么会……如果……如果阻断真的没有用,韦伯斯特这么死了有什么意义……他还为了我们……”


    “韦伯斯特是哪一位?”陆必行轻声问,“是不是死于空间场的那位?”


    于威廉发出一声抽噎。


    “他没有白死。”陆必行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如果不是他,我们不会追过来,不会发现你们,变种病毒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扩散,这才是最可怕的吧。”


    针对“彩虹”这种等级病毒的隔离服太隆重,十分影响行动,陆必行折了几次,膝盖都弯不下去,只好像个僵尸似的伸直了腿坐着,他有心干脆把厚重的隔离服扒下来,又怕万一自己本来没感染,因为这会扒隔离服,反倒是染上了,那就搞笑了。


    “万一”没感染……


    陆必行心里咂摸了一下自己的用词,觉得腿有点软,干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不顾形象地靠在墙边。他看向林静恒,可是林静恒被包裹在另一身隔离服里,连轮廓都看不见,他满心贪婪地巴望,也只能从面罩下窥见一点眉目,看不出悲喜。


    林静恒走到于威廉面前,很没有人情味地说:“你打算用制造更多死人的方式缅怀死人?”


    于威廉打了个冷战,无措地抬头,对上隔离面罩后面冰冷的灰眼睛,这个在病毒影响下易燃易爆易狂躁的男人居然生生逼着自己冷静了下来。


    他沉默了一会,声音还有些颤抖:“我们都知道自己已经感染,非常小心,‘阻断’带的不多,除了韦伯斯特,应该没有接触过别人。”


    “凯莱亲王卫队入侵时,我正在为总长执行护卫任务。”于威廉顿了顿,从头说,“当时正好是联盟议会召集各星系代表去沃托开会的时间,我们没去,一来是会议安排通知到的时候太晚,没给我们留下筹备路费的时间,二来大家都知道,这次争论的主题大概还是星系军事自治,没我们什么事。总长不想在凯莱星看会议直播,于是临时组织了一次星系巡查,因为很多星球的恒温系统出了问题,再拖下去要出人命的,我们想去解决这个问题……结果刚离开凯莱星没多久,就撞上了凯莱亲王卫队。我们用的是公务出巡的星舰,只有四五架护卫机甲,被凯莱亲王的疯狗们追了一路,五架机甲只剩下我这一架,星舰防护罩碎裂,总长他们舍弃星舰,把大家集中在机甲上,紧急跃迁,迫降在启卫三爱玛上。”


    “战前,启明星三个卫星都是工作卫星,上面只有少量工作人员,”陆必行说,“启卫三爱玛应该正好是星舰补给维修站点吧?”


    于威廉苦笑了一声:“降落之前,我们也觉得自己运气还不错,结果星舰没停稳,就被人堵住了,抓住我们的应该是反乌会的人,我想他们不是针对总长……都知道,在第八星系,总长的能量可能还不如凯莱星上的军火贩子——当时因为凯莱亲王卫队肆虐,很多星舰、商船和客船都在爱玛停靠暂避风头,全被他们守株待兔地抓了。”


    “我们当时一起的,还剩下二十几个同事,被他们分别带走,关进封闭实验室,一间实验室空间很大,里面大约有一百多个人吧,我猜是按年龄和性别分的,因为跟我们一起的女同事、还有一个快退休的老干都被带到了别的地方。关我们的地方只有两百二十岁以下的成年男性,食物和饮水定时定点从一面墙里送出来,刚开始有人想象着能从那逃走,可我们一起的工程院长说,这叫‘真空管道’,没有人能逃出去的。”


    陆必行轻声解释说:“‘真空管道’是瑞茵堡的杰作——就是当年凯莱亲王那个臭名昭著的人体实验室。”


    林静恒问:“你是说反乌会在爱玛重建了一个‘瑞茵堡’,你确定是反乌会,不是阿瑞斯冯私下做的?”


    一个反科技、崇尚自然、恨不能回归原始社会的邪教,居然搞人体病毒实验?


    为什么?有什么好处?


    “实验室建筑外层上是反乌会的标志,没有凯莱亲王卫队的海盗旗,那些抓我们的人互相打招呼的时候都会说反乌会的话,就什么‘为了自然’之类的。”于威廉顿了顿,“对,反乌会标志旁边还有个小图案,画的应该是个人头蛇身的女人。”


    林静恒蓦地抬头——人头蛇身,女娲!


    “第一天有人被带走了,三小时后送回来,一直昏迷,总长随行带了个保健医生,给他检查了身体,说没看出异状,当时医生判断,他可能只是被注射了镇定药剂,那人一个小时后苏醒,行动如常,说自己一出去就被麻醉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身体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但为了保险起见,医生还是建议我们腾出了一个小空间,把他单独隔离了,保健医生组织我们把每天晚饭里的酒精饮料省下来,简单提纯之后用作消毒剂,洒在他身边。”于威廉抽了口气,“可是大约……大约一天后,他开始发烧,肌肉无力,出现……出现了彩虹病毒的症状。”


    林静恒和陆必行对视了一眼——变种病毒的潜伏期仍是二十四小时,而第八星系总长身边的保健医生没能察觉,说明变种病毒表现出的症状和原版高度一致,至少能瞒住专业人士。


    林静恒:“传播途径是什么?”


    “应该是空气。”于威廉说,“有保健医生,我们从一开始就很小心,没有接触过病人的东西。”


    林静恒的心沉了下去。


    “从第二天开始,病毒就在所有人中间蔓延,在爱玛上避难的都是星际旅客,只有少量人士有资格乘坐舒适的星舰,大部分都是商船、甚至机甲,全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壮年,刚开始,大家一边绝望、一边抱着侥幸,觉得凭自己的免疫力,或许只要足够小心,就能扛过去。”


    可是死神从不漏掉一个猎物。


    第74章


    彩虹病毒是人类的智慧的结晶。


    依靠人的免疫力抵抗彩虹病毒, 是基本不可能的。不要说于威廉他们这些自以为身强力壮的普通人, 就算是白银十卫、林静恒他们这种人形兵器,如果没有抗体, 也无从抵御原版的彩虹病毒——何况这还是进化版。


    于威廉说:“实验室里没有一个人幸免。”


    陆必行隔着隔离服, 打开了个人终端上的录音, 一时间,地下室里只有医疗舱来回移动与病人痛苦的呼吸声。


    陆必行迅速给变种彩虹病毒建了个简单的档案, 问他:“从开始传播到在人群中爆发, 大概是多长时间?”


    “第二天开始,有零星几个人出现了相同的发烧症状, 所有人都很紧张, 又过了二十四小时——第三天夜里开始爆发, 当时人就像暴风雨下的树苗一样,一茬一茬地往下倒。那么小的一个空间,出现一两个感染者还能隔离、在病人周边喷水预防病毒浮尘,后来感染的人越来越多, 你在那里面, 有种四面八方都被病毒侵占的窒息感。”


    陆必行点点头, 问:“这期间实验室有什么动静?有人死亡吗?他们怎么处理死者?”


    “实验室每天定时向我们喷洒空气麻醉,昏迷时间在半个小时左右,这期间他们对我们做什么,没有人知道,”于威廉顿了一下,“至于死人……我不确定, 最先感染的那几个人身体素质最差,发病后很快奄奄一息,然后就在我们昏迷期里被移走了,应该是死亡之前。”


    林静恒:“怎么逃出来的,逃跑路径是什么?阻断又是哪来的?”


    “我们被关进实验室后第五天,照例是被集体麻醉,”于威廉说,“但我做警督以前从过军,所以比一般人耐药性强一点,不像别人昏迷得那么彻底。”


    陆必行一愣:“从军?”


    第八星系维护秩序的武装,基本都是非法武装,他一时想不起来什么地方能用得上“从军”这么严肃的字眼。


    于威廉相信了他那套“小时候感染过彩虹病毒”的鬼话,看了他一眼,就说:“136年那会你还小吧,不记得了。”


    陆必行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陆信将军带人打进第八星系,那时候我们都受够了凯莱亲王,民间成立了一支‘自由联盟军’,宁可跟凯莱亲王鱼死网破,也不想苟延残喘地在这里烂一辈子,虽然后来……联盟不管出于什么考虑吧,没把我们‘自由联盟军’列入合法武装,但战时我们跟着陆信将军,从他那接受的是联盟标准的军训和军事化管理。”于威廉低低地叹了口气,脸上剥落的皮肉让他的五官垂下来,呈现出了诡异的老态,他喃喃地说,“那时候,他在第八星系一呼百应,所有人跟着他舍生忘死,我们觉得自己总算活出了人样,从此可以堂堂正正地站起来了……”


    可是谁知道,人一生的际遇竟能这样无迹可寻,为人的岁月短如流星,灿烂地燃烧一下,终于还是成了泥沼中颜色暗淡的铁石,至今回忆起来,那时为其马首是瞻的英雄悄无声息地从人间蒸发,那时热血沸腾的自己也仿佛只是一段异想天开的幻觉,把那些故事和别人说出来,模糊的细节都经不起推敲。


    于威廉转向林静恒:“这些年我在八星系政府里混日子,每次到了沃托,都是有求于人,心惊胆战,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现在到了这地步,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就想问问你们,他到底为什么就非死不可?我不相信他会背叛联盟,你们为什么要诬陷他?”


    林静恒在隔离服里,隔离服从一些角度看,就像个奇怪的罩子,里面躲的是谁,一点也看不出来。对于这句虚弱的质问,林静恒就和他平时一样懒得理会,他语气不变地追问:“你没有彻底晕过去,然后呢?”


    于威廉自嘲地笑了一下,收回视线,公事公办地回答:“我隐约听见外面有非常急促的脚步声和简短的交谈,交谈内容听不太清,大致有类似于‘转移’、‘不安全’之类的字眼,然后进来了一群长得很像大肚蝈蝈的机器人,就是那个。”


    他颤颤巍巍地伸手一指,陆必行抬头看去,只见地下仓库一角有一个巨大的机器人,非常丑,像个大肚子螳螂。头顶上印着反乌会的标志,还有人头蛇神的诡异女神相,腹部是一个能容纳几个人的医疗舱。


    于威廉接着说:“它们进来以后就开始冲我们喷某种雾化的液体——我感觉应该是体表消毒和阻断一类的东西吧——当时我神智本来不大清楚,被它们这么一喷,倒是有点醒了,然后那个机器人就伸出个一人多长的铲子,把我和周围的几个人铲走,装进了它那个舱里,跟自动清理垃圾差不多。之前为了互相照应,我和几个感染得比较晚的同事都扎堆,围在总长身边,当时那个机器人里有九个人,六个都是我的同事。”


    陆必行有些吃力地弯下腰,仔细检查了那机器人的医疗舱,打断了于威廉一下:“你们从实验室出来就一直在这里面吗?有没有出来过?”


    于威廉摇摇头:“没有,一直到了这里才打开的舱门。”


    陆必行点点头,乐观地冲林静恒一抬手:“这是专用的医用隔离舱,病毒泄露的风险很小,看来事情没我们想象得那么严重,虚惊一场,吓死我了。”


    林静恒:“虚惊?”


    “只要能控制住,不让病毒扩散,那就好办啦,制造病毒的人肯定有应对措施,将军,二十四小时还不够你找到他们老窝的吗?”陆必行十分放松的靠在丑陋的反乌会机器人身上,语气轻快起来,“我不是搞个人崇拜哈,我觉得二十四个小时都够你肃清整个八星系的反乌会了。”


    林静恒绷紧的眼角略微弯了一下。


    陆必行转向于威廉:“然后呢?你们被关在这里面,自救恐怕是很困难,谁救了你们吗?”


    “我们九个人被挤在一起,只有我一个人醒着,那个舱里只有个很小的换气装置,跟外面是隔绝的,但是不完全隔音。我一路能听见运送我们的机器人动力噪音,人的脚步声,还有模糊的交谈,过了一会,运送我们的机器人开始走走停停,然后我就听见外面有人说话,我想听得更清楚一点,就努力把耳朵往有声音的那个舱门上贴,九个人挤在一起,要把他们都扒开,就弄出了一点动静。”


    “这时,外面说话的人突然停了一下,接着,那个说话的男人声音清楚了不少,好像是靠近了,他问‘确定这都是仪器吗?没有活体吧’。另一个人就说‘怎么可能,那不是亵渎生命和自然的犯罪吗’。我当时也有点烧糊涂了,一听这话,也不管外面是什么人,冒险砸起了舱门,第一个说话的男人这时应该觉出不对劲了,就说‘那你这个仪器可能没放好,我们一会要上太空,这些精密仪器都很贵吧,别来回碰撞撞坏了,你快打开整理一下’。另外一个人立刻强硬起来,说‘我们的权限是组织特批的,保密级别不是你这种级别的货色想看就看的,耽误时间你付得起责任吗,滚’。”


    陆必行心太大了,也许整个世界对他来说都像个五光十色的冒险乐园,天大的焦虑和恐惧到了他跟前,也只是一句“问题不大”,林静恒自诩从未被外物影响过,此时却忍不住随着他一句“个人崇拜”放松了下来。


    “反乌会有个‘九项原则’,类似于他们基本教义,里面明确反对动物实验。”他甚至有心情顺着于威廉的话音简单分析起了当时的情况,“所以说爱玛星的实验室在反乌会内部也是秘密——后来呢?”


    “后来机器人又走了一段路,停下了,可能是送到了地方,旁边有轨道的声音,我怀疑我们像货物一样被送到了机甲上,又过了不知多久,我有点神志不清,突然周围开始震动,失重超重的感觉来回交替,机器人外面开始传来警报的声音,我正不知道怎么回事,听见有人轻轻地敲舱门,那个最开始问话的人一边敲一边问‘里面是不是有人’。我差点喜极而泣,但不能害人,于是告诉他我们都感染了彩虹病毒。那个人听完相当震惊,然后告诉我,这艘货运机甲遭到不明武装袭击,必须立刻逃生……”


    林静恒听到这,方才平稳下来的心一下摔到地上,倏地打断于威廉:“什么时候的事?在哪?”


    “大约一周前吧。”于威廉说,“不知道在哪,但是从爱玛到启明星……应该是这附近吧?怎么了?”


    面罩下,林静恒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净了——一周前,他为了躲开陆必行,带人到处搜索反乌会的残余势力,在启明星外围歼灭过一波反乌会的武装舰队。正是循着那伙人的踪迹才找到了启明星上的反乌会大本营……


    林静恒向来把联盟那套人道主义当狗屎,只要动手,必然是赶尽杀绝,杀俘的恶习早年在联盟就饱受诟病,当时,除了最早投降的一艘开路小机甲被他留下当向导外,整个舰队都让他炸了个片甲不留!


    也就是说,他可能亲手把关于变种彩虹病毒的一切都毁了。


    第一次,他傲慢至极,自作聪明,自以为是持棋子的人,结果联盟倾覆,八大星系全部陷入海盗的水火,命运冲他出示了一张黄牌。


    第二次,他取回白银九,全歼凯莱亲王卫队,在命运严厉的警告下依然屡教不改,傲慢依旧,并不把第八星系的星际海盗……不,是整个第八星系放在眼里,这里仿佛只配当他王者归来的踏脚石。


    命运忍无可忍,给了他第二张黄牌。


    这一回,两黄凑了一红。


    林静恒从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即使身处乱世,有白银十卫当底牌,他也从不承认局面无法收拾。


    因为铁石心肠,所以无坚不摧。


    所以这张红牌稳准狠地落在了他的软肋上,一时打得他直不起腰来。


    陆必行立刻敏锐地意识到了发生过什么:“都谁逃出来了,海盗被团灭了吗?”


    “应该是,海盗们全军覆没,当时情况非常紧急,他只来得及把装着我们和旁边另一个机器人推上逃生小机甲,就被迫撤离,没来得及离开机甲收发站就紧急跃迁,一路逃得连滚带爬。后来发现,只有我们逃出来了,另一个机器人舱里装的是掩人耳目的仪器。救我们的人也是个反乌会的海盗,迫降启明星后,他偷偷把我们送到这里,因为这地方没有人烟,逃生的小机甲上医药包没什么东西,就一些常备的抗生素,对彩虹病毒都不管用,唯一有点用处的就是‘阻断’,可也只有一针。他说他现在不知道组织内部是怎么回事,这件事不宜声张,他要先回他们的基地,找个集体祈祷时间潜进去,替我们偷一点彩虹病毒抗体——我们那时候都不知道这是变种……但是后来,好几天过去,救助我们的人一直没回来,眼看总长要不行了,韦伯斯特才自告奋勇地用了那针阻断,想出去碰碰运气。”


    “图兰,去俘虏里找一个人,”林静恒立刻通过个人终端吩咐图兰,随即又问于威廉,“救你们的人叫什么,有什么特征?”


    “他自称……名叫霍普。”


    第75章


    “哔”一声, 启明星的地下牢门突然打开, 机甲车的强光刺眼地打进来,图兰卫队长坚硬的军靴敲在地上, 像落下来的枪声一样, 她目光一扫牢房里, 飞快地对了一下个人终端上霍普的照片,锁定了目标, 见以那个霍普为中心, 一圈囚徒都伸着脖子,屏息凝神地听他说话, 图兰的眼角轻轻地一眯, 遮住眼睛里泛起的冷意。


    随后她彬彬有礼地一摆手, 命人把强光关上。脸上摆出微笑,像个客客气气的女秘书,双手扣在身前,轻声细语地走过去问:“请问您是霍普先生吗?”


    两鬓斑白的中年男人看了看她, 不卑不亢地站起来:“是我。”


    “没有恶意, 霍普先生, 是这样,我们找到了您救助过的人,但现在问题有些复杂,这里可能面临扩散……”图兰当着一室偷听她说话的囚犯,似乎只好语焉不详,声音又轻又急, 像个焦虑得话都说不清的小女孩,她细声细气地恳求道,“病人提到了您名字,可不可以请您帮个忙?”


    霍普一愣,好像立刻反应过来“问题”和“扩散”指的都是什么:“怎么会?贵部没有这种常备抗体吗?”


    图兰咬了咬嘴唇,满是难言之隐,低声下气地一低头:“请您帮帮我们,平民是无辜的。”


    霍普虽然不明所以,还是匆忙冲众人挥了挥手,颇为客气地一整衣冠:“好的,没问题,我知道得不多,请您尽管吩咐,他们毕竟也是我带来的。”


    同一时间,周六大步闯进自卫队驻扎的军营,尖锐的哨声把所有人都叫醒过来。


    “集合!”他急喘了口气,“快起来,穿好隔离服,跟我走!”


    银河城进入漫长的深夜,而第八星系边缘的小小基地刚刚黄昏,第八星系自卫队行政楼下,留守的黄鼠狼刚收队,蓦然听见整条街区的音响设备都开始“呲啦”作响,他疑惑地抬起头,看见莲花形状的多媒体屏幕上闪了几下,随即,福柯的脸出现在上面。


    “兄弟姐妹们,”她一嗓子叫亮了不少灯光,人们纷纷从窗口探出头,望着立体屏幕上的女人,“手足同胞们,我们是第八星系自卫队,第八星系就是我们的故土,我们在最糟糕的时刻依然留守这里,现在,是请求诸位再次为八星系站出来的时候了。”


    湛卢从重三上卸下,化作人形,携带了巨大的超级电脑处理器,直接穿过空间场,精准地降落在被隔离的工厂地下室门口,一排虚拟屏幕从他身后一字排开,湛卢罕见地没有废话:“先生,陆校长,已经链接到银河城内网、注册个人终端数据库,请给我下一步的指示。”


    “防止病毒扩散是现阶段最重要的任务,”陆必行远程联系着奔波的自卫队和白银九,“诸位,我们现在做的一切,有可能都只是虚惊一场的无用功,但万一有一点疏漏,很可能就是致命的,不要挑战病毒的无孔不入。”


    他说着,无数代表个人终端的小红点在湛卢的虚拟屏幕上闪过,病毒携带者韦伯斯特四十八小时内经过的地区全部被排查,小红点们随着时间变成一根一根缠绕的红线,让人眼花缭乱,城市、街区的实景图时空回溯似的闪过,湛卢的处理器强大无比,这点数据丝毫不在话下,每一个定位成功的目标,就会同步到彻夜不眠的自卫队或者白银第九卫手上,一队一队的士兵穿着隔离服,来到机甲车进不去的小巷,搜索可能接触者,看不见的敌人刀刃高悬。


    而地下仓库的另一侧,病人们已经睡着了,连于威廉都撑不住,躺进了医疗舱,医疗舱虽然对彩虹病毒束手无策,仍是尽忠职守地为他们的生命注入最后的动力。


    尖叫的乌鸦从夜空中陨落,立刻被从银河城医院征调来的防疫机器人铲走,一排消毒车从旧工厂附近出发,不断喷洒着消毒试剂。


    图兰急匆匆地将霍普半拖出牢房,消毒小队的临时负责人接通她的个人终端:“卫队长,消毒剂预计会在一小时之内告罄,目前也无法确认传统消毒剂是否能杀灭变种的彩虹病毒,请您尽快指示——”


    霍普吃了一惊:“他说什么?彩虹病毒发生了变种?”


    图兰深吸了一口气,启明星上夜凉如水,刮得她一双忙乱的肺部生疼。


    “我的将军哎,”她想,“白银第九卫什么时候干过这种后勤的事,专业不对口啊!征调所有医疗物资——除了银河城和周围几个城市中快倒闭的医院,我还能去哪征调?”


    第八星系,她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而在医疗舱已经足以应付大多数伤病的当代,白银第九卫为了精简人员,根本没有配自己的专业队医,就算征调来一千个医疗舱,没有人能去解读这个变种的彩虹病毒,医疗舱除了亮红灯和打营养液以外,到底还有什么用。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嘈杂,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过来:“卫队长!”


    图兰一抬头,见薄荷上气不接下气地朝她跑过来:“卫队长……独眼鹰大叔……我……我们拦不住他……”


    下一刻,不远处响起枪声,薄荷狠狠地一哆嗦,所有白银卫的枪口全都提了起来,指向来势汹汹的独眼鹰。


    薄荷惊呼:“别动手!”


    自从白银九空降,独眼鹰就一直不大在人前露面,除了总像个鸡妈一样围追堵截陆必行,不让他围着林静恒转外,他就像个坏脾气的退休老猫,满脸不高兴地找个墙角一蹲,并不关心外界,即便气急败坏,也懒得伸爪子去挠两尺以外的人。


    而直到这时,图兰才突然意识到,这个人从小在凯莱亲王的高压暴政下长大,是经历过战争、在刀尖上舔过血的。


    独眼鹰的胸口顶着白银九的枪口,熟视无睹,脚步不停,径直往里闯。


    图兰厉声喝道:“干什么,都放下枪!”


    白银第九卫的士兵们集体立正,收起激光枪,把独眼鹰放到了她面前。


    独眼鹰异色的双瞳里带着血气,提枪冲到图兰面前,问她:“林静恒那王八蛋人呢?”


    图兰瞥了一眼他的神色,心说,今天闹不好得替老大挨顿揍。


    “将军和陆校长一起隔离在那边,”图兰斟词酌句地说,“这件事我跟您解释……”


    独眼鹰“喀拉”一声,把激光枪的保险拉下来了。


    图兰闭了嘴,希望独眼鹰看在她是个美少女的份上,打人别打脸。


    可是出乎意料的,独眼鹰并没有动手,只是将激光枪放回腰间,问她:“你们要什么?”


    图兰:“……”


    她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问你话呢,要什么?”独眼鹰不耐烦地提高了嗓门,“林静恒还真以为他在这呆了五年,就摸清了八星系的门冲哪边开了吗?医疗设备、物资、能摆弄病毒的人,你们弄得到吗,啊?”


    图兰差点跪下叫爸:“要!都要!有多少要多少!”


    独眼鹰重重地哼了一声:“给我人!”


    图兰痛快地说:“三舰所有人、四舰一排,全体跟他走,从现在开始,全权听陆先生指挥,他让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向我请示!”


    独眼鹰转身就走。


    图兰连忙说:“等等,陆老师那边,你不用担心……”


    独眼鹰脚步一顿,异色的双瞳直勾勾地回头看了她一眼,一字一顿地说:“他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林静恒赔不起,这点你们将军自己心知肚明,我不担心。”


    白银第九卫行动迅捷,很快,整装的两队小机甲就跟着个第八星系的著名混混,飞往死水一样的第八星系。


    除了被炸毁的凯莱星、北京β星和白鹭星外,这里还有很多黯淡的行星,很多黯淡的人,他们行尸走肉似的活在夹缝里,闻到暴风雨的味道,就夹起尾巴,惶惶地数着日出日落。但独眼鹰知道,这里并非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无可救药要的。


    很多人都曾经想过要成为英雄,只是后来他们见惯了英雄的下场,这才成了花天酒地军火走私贩,成了碌碌无为的星际公务员,成了各个星球上吃喝玩乐、麻木不仁的黑社会份子。


    新星历一三六年至二七六年,一百四十年光景,沧海桑田,小行星带的星子诞生,继而又烟消火散。


    他们和这个星系都老了。


    独眼鹰顺着精神网放出视线。


    他想:“我还能再让你们帮我一次吗?”


    “变种彩虹病毒的实验材料应该是被我们无意中毁了,传统的抗体无法起作用,传统的消毒、灭活和阻断效果未知,”图兰飞快地对霍普说,“现在说抱歉是晚了,我们真的没有医疗研发能力,只能寄期望于罪魁祸首的备份,如果找不到新彩虹病毒的档案材料,如果变种病毒在我们不了解的特性的情况下扩散出一点,启明星上十八亿人口就算完了!”


    霍普面色凝重:“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我没想到彩虹病毒居然是变种,这些人简直丧心病狂……你让我想一想。”


    图兰非常能屈能伸得很,她一边想:“等这事过去,老娘就打断你的腰。”


    一边真心诚意地给了海盗一个九十度鞠躬:“先生,全靠您了。”


    “卫队长,别这样,”霍普连忙拉住她,“我们的先人流亡域外,筚路蓝缕,为的是全人类的福祉,数千年的传承里教我们的都是敬畏生命,不是不择手段地为了自己扩张而伤害同类。”


    这个反乌会的邪教分子出乎意料的文明,气急败坏也不说脏话,他皱着眉,在原地乱转了几圈,突然下定了是什么决心似的,狠狠一咬牙:“卫队长,这对我来说是个艰难的选择,请您仔细听我说,这种背叛组织的话,我真的不一定有勇气说第二次。”


    图兰眼睛一亮,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陆必行喘了口气,让湛卢自动运行,坐下来休息片刻。


    “你觉得怎么样?”


    林静恒摇摇头,目光没有从个人终端屏幕上离开,那一边,图兰正在对他汇报着什么。


    陆必行呼出口气,打在面罩上,隔离服的面罩上有防水蒸气附着功能,水汽很快就散了,不会觉得憋闷,如果于威廉的描述没问题,通过接触、空气传染的变种彩虹病毒潜伏期应该是一到两天,此时刚过去一宿,他还没有任何感觉,但病毒有可能已经充满了血液。


    陆必行从得知消息开始之后,脑子就没停过,分析林静恒的指令如何执行,反复回忆于威廉的话,恨不能把他的每个标点符号都拉出来排查个遍,继而又眼花缭乱地和湛卢与众人一起搜索可能感染人群。


    这会一闭眼,眼前都是绕来绕去的红线,他放空了一会,感觉到被自己刻意屏蔽的思绪报复似的上涌,几乎要把他溺毙在里面。


    一开始,他没把彩虹病毒当回事,因为这是一位熟悉的老朋友,像古时候出过痘的人看待天花,知道严重,但并不觉得可怕。


    可是后来,事情一件接一件地不对了,先是变种,随即是得知运送中的病毒实验室被林静恒意外击落。


    平心而论,在陆必行看来,此时并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但是一桩一件都隐隐露出了厄运的行迹,让一个唯物主义的无神论者也不由得不安起来。


    林静恒切断了和图兰的通话,正好抬头,和他目光碰了一下。


    陆必行呆呆地看了他一会,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将军,如果能脱下隔离服,我能亲你一下吗?脱下隔离服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我们都没有被感染,死里逃生,一点特别的庆祝不过火吧?要么是我们都被感染了,死到临头,我就剩这一个愿望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林静恒站起来一伸手,“湛卢,我需要一架没有人,消毒设备完备的机甲。霍普方才交代,他奉命转移实验室的命令是反乌会核心组织下达的,他方才给出了反乌会老巢的坐标和路径。”


    陆必行刚放任自己沉溺于情绪,就被林静恒强行拽出来了,一愣之后,他问:“你相信他?你不怕这是个陷阱?”


    “他主动接受了图兰的测谎,”林静恒顿了顿,“第九卫队作为白银十卫先锋,携带的测谎技术与设备应该是联盟顶尖的,但为防小概率事件再次发生,这次我会单独过去……”


    陆必行立刻要出声反对,被林静恒一抬手打断:“调查和做贼不需要太多人,我带一个湛卢够了――你听说过著名的莱昂要塞之战吗?”


    莱昂要塞之战――是陆信之前,联盟派兵试探第八星系,突袭七八星系之交的莱昂要塞,在凯莱亲王的脚趾上扎了一颗钉子,试图以此为跳板,全面进攻第八星系,最后失败了。


    凯莱亲王攻打莱昂要塞,用自动驾驶的机甲载着手无寸铁的平民做先锋,联盟军万万不敢对着哭泣的平民下导弹,只好掠夺对方机甲权限,试着捕捉……结果捕到了一群携带各种致命病毒的“人体生化炸弹。


    猝不及防的联盟军损失惨重,之后又遭随后赶到的海盗武装机甲队打击,被迫撤离莱昂要塞,在这场对峙中失败,继而也推动了“综合抗体”的研制。


    “我以其道还其身一次。”林静恒说,“湛卢,处理器留下,搜索继续,我们走。”


    陆必行一把拉住他:“搜索可以自动运行,我要跟你去。”


    林静恒:“不……”


    “如果是我一个人困在这,我可能要一边写遗书,一边强颜欢笑;如果是你被困在这,我可能已经哭了。”陆必行说,“但我们一起,我觉得不管怎么样,都是可以面对的。就算生死有命,真的走投无路,能和你一起走到最后一秒,大概也是最幸运的死法了……当然,我知道你肯定不这么想。对不起,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说这种损人利己的自私话。”


    林静恒好像被他这近乎莽撞的坦率镇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陆必行自嘲一笑:“爱情中,紊乱的荷尔蒙带来歇斯底里的独占欲,嫉妒和贪得无厌的欲望,我还没有体验全套,已经变得有点面目可憎了,再次抱歉……如果你讨厌我一点,会不会感觉压力小了一点?”


    林静恒绝对是个死到临头面不改色的人,陆必行至今记得自己惊险地把他从爆炸的机甲里捞出来时,这个人醒过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朝他发脾气。


    死亡,对他来说算什么呢?


    关系没到那种地步,陆必行还没来得及挖掘,只是浮光掠影地看个大概,已经觉得非常难以忍受。


    可是以林静恒的城府,竟能被自己观察出他在慌乱,随便排除一下也知道为了什么。


    隐秘的受宠若惊与明确的心如刀绞交织,简直让他呼吸不畅。


    陆必行:“我要跟你一起去。”


    十五分钟后,一艘伪装成微型载客星舰的小机甲飞离了启明星,这一趟航程将长达二十多个小时。


    同时,一只麻雀飞到了银河城,落在一户人家窗台上,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四十八小时前,它曾在一处旧工厂外捡食过垃圾。


    窗户打开,一个营养不良的小女孩垫着脚,递给鸟群们一把面包屑。


    鸟儿们叽叽喳喳地跳过来,其中一只啄了女孩没来得及缩回的手指。


    第76章


    机甲擦边绕过“死亡沙漠”, 把第八星系最后一颗大行星的引力也甩在身后, 宇宙就开始变得非常寂寥。他们途径之处,航道图上越来越空旷, 偶尔途径的天体, 有名有姓的也越来越少, 最后只剩几个简短的代号,或是显示“不明区域”, 大段的文字与语音介绍与数据分析不见了踪影, 渐渐被冰冷而不知所谓的数字与字母占据,乍一看, 航道图像一本让人头昏脑涨的代数书。


    这就是已经到了域外——这里是蛮荒之地、漆黑之地、文明之薪火未及之地。


    林静恒远程接通着启明星, 静静地听图兰汇报启明星上的情况。


    “消毒剂已经告罄了。”图兰忙了一宿, 脸上有一点憔悴的疲惫,“独眼鹰现在还没有消息,我们把能隔离的都隔离了,现在主要是在等, 如果再要出问题, 那真的没办法了——将军, 我现在临时找个神信一信磕俩头,你觉得管用吗?”


    “你在人间老实呆着吧,别把神激怒再招来天谴,”林静恒让她别扯淡,“根据那个霍普供述,反乌会现在在七大星系乐不思蜀, 他们域外老巢很空,你觉得这个说法靠得住吗?你零星从其他七个星系得到过反乌会的信息吧,能不能估算一下反乌会现在是个什么状态。”


    图兰说:“反乌会在七大星系相当活跃,就现在来看,他们在域内的兵力已经超出我想象,如果域外还有大量军队,那得有多大规模?我认为……”


    陆必行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那边讨论打仗、讨论国计民生问题,事到如今,无论是正在前往海盗老巢的他们两人,还是留在启明星上等待命运的图兰,都已经过了心急如焚的阶段——事已至此,除了挣扎在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路上,别无他法。


    于是陆必行闭上眼睛,给了自己一分钟,快速收拾了一地狼藉的心情,他开口问:“湛卢,能放一点音乐吗?”


    “好的,陆校长,”湛卢回答,“您偏好哪一种音乐?我这里有军委太空部门购买过版权的乐库合集,或者您也可以选择试听我自己的创作。”


    陆必行没想到闷骚的机甲都这么闷骚:“你还有自己的创作?给我个歌单。”


    林静恒正专心致志地翻阅霍普交代的航道图,跟图兰就一点蛛丝马迹,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域外海盗势力关系,没顾上他俩。


    湛卢就大大方方地向陆必行展示了自己的“伟大”创作,问陆必行:“我在启明星上听到了您别开生面的告白,您在追求先生吗?为什么您不去找他多聊一会?”


    “你看他像有时间跟我聊的吗?我很缺乏经验啊小湛卢,有时候想不出那么多套路,”陆必行一摊手,叹了口气,“而且刚才我为了跟他一起出来,那几句话说得太羞耻了,越回忆越羞耻,再要进一步,聊骚和骚扰之间这个界限就不好把握了。哎,给我翻翻你的数据库,看人类求偶的时候,除了唱歌送花轧马路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惯常做法?”


    湛卢十分骄傲地回答:“我认为先生并不喜欢花,比起花草,他似乎更欣赏真菌,前些日子他刚让我把重三上的观赏绿化带清空了,要求种满蘑菇……”


    林静恒的目光冷冷地扫过来:“湛卢,注意周围异常能量波动,你知道这里是域外,而我们正在用非常容易被定位的远程通讯联系启明星吧?中止无关进程。”


    “好的,先生,”湛卢一边听命把收集能量的半径扩大,一边说,“顺便把您的审美情趣数据加密,了解。”


    陆必行听了“蘑菇”俩字,愣了半天,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一转头,看向林静恒。


    林静恒好似全心全意地扑在反乌会武装力量研究上,遍布于整个机甲的精神网都像瞎了一样。


    陆必行一低头,很想像个淡定的成年人一样与他相安无事,然而到底按捺不住,遥远的重三上好像伸出了一根菌丝,勾勾连连地牵住了他一根神魂,牵得他神魂颠倒,几乎要使出吃奶的劲,才拽住要翘上天的嘴角,唯恐被湛卢看出来,陆必行欲盖弥彰地给自己找了点事做,随口说:“刚说到哪了,都怪你打岔……哦,对,你要给我听你的歌。”


    湛卢很高兴向他展示自己的才艺,不过说实话,他那点“才艺”实在是乏善可陈,再怎么像真人,他毕竟也是个人工智能,与其说是“创作音乐”,不如说是类比乐库生成的新数据,做的曲子虽然中规中矩,但十分空洞、听过就忘。


    陆必行昧着良心夸了他几句,随手打开了最后一个文件夹。


    最后一个文件夹是“童谣”。


    “机甲先生,你很有童趣啊。”陆必行一边说,一边随意点了一个。


    活泼欢快的配乐立刻充斥在机甲中,湛卢用他那颇有磁性的声音跟着节奏念:“小白兔,白又白,麻辣兔头浪起来。”


    林静恒:“……”


    陆必行没料到自己打开的不是一个文件夹,而是一个放飞的灵魂,差点仰倒,连忙手忙脚乱地关上:“你这别具一格的灵感是从哪来的。”


    湛卢回答:“主人喝多了说的醉话。”


    陆必行惊悚地看了远处的林静恒一眼。


    “不是先生,”湛卢说,“是我的前任主人。”


    “是陆信将军?” 陆必行一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湛卢沉默了两秒:“抱歉,陆校长,这部分数据是加密的,我无法和您讨论。”


    “好吧,”莫名的,陆必行心里升起无来由的遗憾,但很快又过去了,继续兴致勃勃地问湛卢,“那你现任主人不加密吧?我们来讨论他吧。”


    湛卢的基础性格设置,就是个冷面话唠,可是这部分天性在林静恒手下总是被压抑,非常没有人工智能权,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同样爱聊天的陆必行,湛卢的英雄之处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两人在林静恒的精神网下,“叽里咕噜”地侃起了大山,就差在中间摆一盘瓜子了。


    “关于先生的数据库非常全面,”湛卢说,“我有他从注册联盟公民后所有的信息,包括游戏记录。”


    “怎么都是操作类和经营类的游戏?”陆必行津津有味地边看边点评,“他从来不打休闲游戏吗?”


    “准确地说,先生从来不打带有随机性的运气类游戏。”湛卢说,“因为几乎百分之百会输——唔,您看见的那是相册,照片不多,不过都很珍贵,里面还有先生小时候的……”


    林静恒:“湛、卢!”


    湛卢就地噤声,变成了一只机械手,不声不响地把自己挂在墙上,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陆必行晃晃悠悠地溜达到林静恒身边,仔细往隔离面罩里一看,果然看见了林静恒额角上的小青筋。


    林静恒佯装对他视而不见,陆必行就游手好闲地围着他乱转,转得林静恒心烦意乱,忍无可忍地把目光从星际航道图上薅出来,色厉内荏地看了他一眼,他就趁机舒展眉目,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那笑容几乎有些灼眼,林静恒被他笑得心里“咯噔”一跳,不由得庆幸两人中间还有双层隔离面罩。


    “将军,”陆必行凑上去,隔离面罩几乎撞在一起,“你答应让我亲你了吗?”


    林静恒一脸冷漠:“……你没别的事了吗?我为什么要答应带你出来?”


    “是你无事忙,我猜你一会没准还要借口把机甲武器库检修一遍,就为了不跟我独处。为什么呢?怕我?我还猜你喜欢我,”陆必行大言不惭道,“你还在重三上给我种菜。”


    林静恒:“我种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陆必行:“不喜欢我吗?”


    “不喜欢,走开。”


    陆必行叹气叹得一波三折:“生命只剩下最后几天,死神在后面扬鞭催马,你还是不喜欢我,心碎成渣了——再说一遍,你不喜欢我吗?”


    林静恒:“……”


    可能是湛卢的“作品”给了他灵感,陆必行就地把种菜的故事编成了一段rap,哼哼唧唧地围着林静恒,在他耳边得意洋洋地嗡嗡作响。


    “坐下,”林静恒成功排除干扰,保持了严肃,“我有话问你。”


    陆必行:“嗯?”


    “你说你小时候感染过彩虹病毒,”林静恒问,“是怎么回事?”


    陆必行的小音乐会成功地被他一句话打断,他安静了一瞬,随即答非所问地胡说八道:“第八星系是彩虹病毒的故乡,没被感染过一两次,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我就随便感染了一下,不算大事,只有有抗体,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林静恒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我问你是怎么感染的。”


    “怎么感染的?传统彩虹病毒就那几种传播方式吧?”陆必行跟他装傻充愣,“尘埃,接触,还有误食带病尸体的腐食动物……”


    林静恒打断他:“疼吗?”


    陆必行愕然地一抬头,正碰上林静恒凝视的目光。隔离面罩仿佛给那目光加了一层柔光,那双灰色的眼睛里,经年不散的浓雾似乎被风吹走了,视线变得澄澈而狭窄,清除了整个深渊,只留下了自己一个小小的倒影。


    陆必行的喉咙发干,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传说中因视线碰撞的化学反应,他像受了什么蛊惑一样,无意识地摇摇头,脱口说:“彩虹病毒到了后期,会钝化神经,反而像止疼药一样。”


    林静恒:“……”


    他都还没开始诈供呢。


    陆必行话一出口就回过神来,万万没想到,新星历时代杰出的青年科学家居然会一脚踩在古老的“美人计”里。他随口这一句话,漏洞比字数还多――什么叫“彩虹病毒到了后期”?彩虹病毒的抗体一针见效,一两天就能代谢完,独眼鹰怎么可能会让他体会到彩虹病毒后期是什么滋味?


    还有,什么叫“反而像止疼药”?


    这个“反而”是从何而来的?


    陆必行罕见地结巴了:“呃,这……”


    林静恒一侧的眉梢轻轻一动:“嗯?”


    陆必行沉默了更长时间,随后,他不知是在问林静恒,还是在自言自语:“两个人如果想要发展亲密关系,是必须要有一定程度坦诚的,对吧?既然你问,我就不应该只把开心的事分享给你。”


    陆必行这小子,虽然总是装得很实在,但该狡猾的地方也绝不含糊,这会是在故意引他反驳,好带偏重点,林静恒才不上这种糊弄小崽子的当:“比如呢?”


    陆必行深深地看着他:“你是默认吗?默认试着和我发展亲密关系?”


    林静恒敲了敲旁边的小桌:“你为什么会知道彩虹病毒后期的感受?”


    陆必行发现撒娇耍赖与装傻充愣都过不去了,只好无奈地一耸肩,正经说起了人话:“彩虹病毒最早是意外从凯莱亲王的瑞茵堡实验室流出来的,你记得吧?当年的凯莱亲王……也就是那个阿瑞斯冯的父亲,斥巨资给瑞茵堡实验室,据说那个实验室昂贵得几乎熬干了八星系人的骨髓,我相信他的本意肯定不是要研制一种瘟疫病毒,如果他只是个变态杀人狂,那么这个成本未免太高了。”


    林静恒一点头:“确实。”


    陆必行双手十指被手套束缚,不甚灵便地扣在一起:“彩虹病毒的作用是彻底破坏,包括你机体的各个器官、免疫系统,感染者神经钝化,痛觉几乎消失,如果此时移植器官,排异反应会降到最低——那么彻底破坏在之后,下一步该是什么?”


    林静恒:“你是说……”


    “重塑,进化,把现有普通人改造成超级人——我不知道你看没看过相关文献,彩虹病毒除了恶意破坏机体外,还能造成一些细胞退化未分化前的干细胞,只可惜很快会被杀死……因此我猜,彩虹病毒是个半成品,”陆必行说,“人体机体非常复杂,随意改造,除了造成很大痛苦之外,后续还会带来各种各样想象不到的问题——林,一座铁铸的塑像,要怎么浑然天成地改造成别的样子?融化重塑,对不对?你觉不觉得这个思路和彩虹病毒很像?”


    林静恒缓缓地说:“如果我没记错,瑞茵堡后来给凯莱亲王家族陪葬了。”


    “对,”陆必行一点头,“但是一些人超脱物种的野心没有消失。”


    林静恒:“你是指后来的‘女娲计划’——女娲计划是瑞茵堡的余孽。”


    “第八星系革命胜利,正式归属联盟,瑞茵堡被付之一炬,这个女娲计划小心翼翼地销声匿迹了许多年,可能在域外,也可能在我们不知道的其他地方……我不清楚,”陆必行低声说,“直到有一天,我父亲收到消息,得知他们正在通过异宠走私作遮掩,继续人体实验。几乎每个活下来的人都曾经被彩虹病毒夺走过亲人和朋友,所以他们联手,疯狂地追查起来……我父亲做走私武器生意,人路很广,得到了一条线索。”


    他说到这里,沉默了很久:“但是他没有声张。”


    林静恒放轻了声音,仿佛是怕惊动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陆必行说,“据说我母亲在快要生下我的时候,她乘坐的星舰出了事故,我父亲赶来的时候,她已经……而她肚子里的我没来得及出生就遭到了致命辐射,剖出来几乎就是个死胎。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想起了那个女娲计划……据说当时有了成功案例,不过他们没能制造出超人,似乎只是造出了一些异宠。”


    “我出生后的前五年,都是个‘箱中之脑’,所有的一切都是通过电信号刺激传给我的,他私藏了女娲计划的病毒株,重塑了我的身体……花了足足十五年,当时有一个地下室,整个地下室里都充斥着他从各个渠道收来的异宠。”


    “你可以说我是人造人,是特修斯之船。彩虹病毒在第八星系杀死了3.6亿人,救活了一个我。”陆必行说,“我生来就亏欠这个地方。”


    第77章


    老波斯猫谈到女娲计划就当场色变, 加上陆必行诡异的身体基因, 林静恒其实一直有个大概的猜测,他有时会旁敲侧击一下, 但一直没有很执着地去逼问——因为陆必行现在看起来一切都好, 每天活蹦乱跳, 像个精力过剩的青少年。他以为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是悲是喜、都已经过去翻篇了。


    他以为……


    有那么片刻的光景, 林静恒忽然想起他们还在北京星上时, 他带着佩妮去星海学院给陆必行送机甲,偶然间经过阶梯教室后窗, 听见陆必行讲的关于异宠的只言片语——


    “你见过人头蛇身的东西吗?”


    “别人送给我父亲的, 我溜进地下室发现了她, 一个女孩……”


    “然后我开枪把她打死了。”


    十五年,应该不是个一蹴而就的治疗过程,大概要经过无数次失败、无数次磨合、无数次崩溃。


    而人的生命又该有多顽强、多脆弱呢?


    一个小小的少年,每天最大的期望是凯莱星上下雪, 他能得到特许出去玩一会, 当他行动不良地误闯独眼鹰的地下室, 看见如同源异人那人体实验室一般的情景时,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独眼鹰或许不至于亲手炮制异宠,但他既然出钱买,当然会有更丧心病狂的人代劳。


    买卖难道不是变相的纵容么?


    那些人头怪物们,一个一个透过孱弱的营养舱,了无生趣地同他对视, 他们都与他同病相怜,又都因他至此。


    当他第一次发现的时候——当一个少年冲动地举起枪,打死那个苟延残喘的女孩的时候……


    他想打死的是谁呢?


    陆必行看起来从来都很会生活,很会找乐子,甚至能把琐碎的吃喝拉撒上升到美学,有时候过了头,几乎像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


    这样一个人,也曾经会觉得生存本身艰难得难以为继吗?


    然而再举步维艰、再难以忍受,他这一生大概也要像开了弓就永不能回头的箭矢一样,不停地往前飞,否则,一个懦弱的逃避者,该怎么面对不惜私藏病毒株的独眼鹰,怎么面对那三亿多张消失在尘埃里的面孔……又怎么面对阴冷的地下室里、被剥夺了一切的人形怪物们呢?


    两人相对沉默良久。


    “你看吧,”陆必行强行打破沉寂,胆大包天地隔着隔离服,拍了拍林静恒僵硬的肩膀,“这点破事既不愉快,对我们目前要解决的问题也没什么帮助,你干嘛非得要问?先说好,这事你听过就算,不用安慰也不用可怜我,不然跟你翻脸,我翻脸很凶的。”


    林静恒突然觉得呼吸很困难,心口上好像压了一块重于性命的石头,喉如塞鲠,一时失了语。他有点想吐,也许是被说不出来的话哽的,也许是沉重的隔离服架在身上、他僵直着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了,后背肩胛骨缝里好像被注了一公升的酸水,稍微一动就“吱吱”作响。


    下一刻,林静恒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肌肉僵硬。


    他不动声色地在隔离服的手腕处轻轻按了一下,耳机里等待音响了三下,随后是一个机械的声音:“当前腋下体温为37.9℃。”


    低烧。


    林静恒缓缓地把卡在胸口的气吐出来,那把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落下来了一边,并不锥心刺骨,只是伴随着陆必行三十年的回忆,有种绵长而深入肌理的钝痛感。


    林静恒没声张,在精神网中禁言了湛卢,随后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借着查看航线图,远离了陆必行,计算着还有多久能赶到霍普说的地方。


    陆信把彩虹病毒的抗体带到第八星系的时候,一定没想到他的儿子会和这种东西纠葛一生。如同他也没想到,自己没有死于管委会的明枪暗箭,没有死于玫瑰之心的海盗刺杀,算无遗策地活到现在,却也许即将死于意外遭遇的病毒变种,这个意外的归宿可以编一出人间喜剧了。


    沃托时间跳转到新的一天


    启明星的银河城正迎来黄昏,身披隔离服的自卫队员们排成一队,到处奔波了一天,水米未进,因为太过疲惫,他们互相之间没有交流,匆匆走过街区的姿势显得杀气腾腾的。


    居民们纷纷从窗户缝里探出视线,暗自揣测这些人都是来干什么的。他们已经在水深火热中扑腾得捉襟见肘,实在不希望再有人来添火加柴——无论是联盟还是海盗。


    周六脚步发沉,抬头朝着日落的方向张望了一眼,碧空澄澈,远方泛起舒展的云霞,这是个晴朗干燥的好天气。启明星气候条件优越,温度适宜,银河城分干湿两季,终年如春,适合多种动植物生长……除了人。


    就在他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不远处拥挤的民居里传来一声惨叫。


    那是个女人,发出的声音近乎撕心裂肺,长达半分钟,听得旁观者都跟着喘不上气来,接着停顿了几秒,又转为嘶哑的哭嚎,一边哭一边说着什么。


    周六突然无端有种不祥的预感,一抬手示意众人停下来,他抬腿要往那民居小楼里走,还不等他在狭窄的楼梯间里站定,一个男人就连滚带爬地从里面跑出来,一头撞在周六身上,仰面摔了个四脚朝天,然而他既不道歉也不骂人,见鬼一样,扑腾着四肢,踉踉跄跄地往外爬去。


    这人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衬衫,领口绣着某某药房的牌子,周六一激灵——他知道第八星系有一些穷人是这样的,有病不去医院,更用不起医疗舱,通常会找个附近药房里的熟人来看,药房的销售员往往有一些医学常识,能照本宣科地诊断出一些常见疾病,再把积压的过期药推销给这些爱死不死的穷鬼。


    周六一把揪起他的领子:“你跑什么!”


    那人腿软得和面条一样,戳在地上都站不起来,语无伦次道:“彩、彩虹……”


    周六倏地睁大了眼睛,被隔离服捂出来的那点汗瞬间就凉了,他摸出医用扫描仪,三步并两步跑上楼,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跪在楼道里,怀里抱着个昏迷的小女孩,女孩一张小脸烧出了酡红色,手上有一道奇怪的血痕,已经开始溃烂。


    扫描仪发出均匀的报警信号,显示这是一个感染者。


    而这女孩不在他们搜索的名单里!


    新星历276年2月15日,一个名叫“安吉拉”的六岁女孩,在从未靠近过重点防疫区域、从未离开过自己家的情况下,确认感染了变种的彩虹病毒,负责巡逻的自卫队长周六立刻让人隔离了整片住宅区,抱着一线希望,他找人取来了彩虹病毒的抗体。


    旧的抗体意料之中的无济于事,他只能一边联系图兰,一边眼睁睁地看着病毒摧毁了女孩的免疫系统,她太小、太不堪一击了,发病速度比成年人快得多,溃烂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至她整只手,尚未完全在这小小的身体上生根发芽,女孩就死于了器官衰竭的并发症。


    三个街区外的摄像头拍下了女孩感染发病前四十八小时发生过什么。


    经过快速排查,这个小女孩除了自己家人以外,接触过的唯一活物就是一群无害的麻雀,其中一只啄破了她的手指。


    已知的传统彩虹病毒传播方式中,除了误食病死者尸体的腐食动物外,没有其他动物携带病毒的先例,感染病毒的食腐动物会比人类发病速度快,而不是携带着病毒到处飞。


    这意味着,变种的彩虹病毒可以不声不响地潜伏在任何一个活物身上,被它们带到任何一个地方。


    这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的两小时之内,图兰连续接到了五例疑似病例,卫队长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病毒可能已经扩散了。


    而比病毒扩散得更快的,是人们的恐惧。


    从夜市上碰到感染者开始,银河城里就有了隐约的流言,当时被陆必行当众吹的牛皮镇住了,一时没发作开,谁知随后一两天里,彩虹病毒的感染者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巨大的恐慌下,银河城的空气都开始变得稀薄,唯一一所公立医院门口拥堵起来,人们带着手套口罩,全副武装地把自己包裹起来,要求医院立刻出面解释病毒来源,并发放彩虹病毒抗体。


    医院在暴躁的人群包围下,只好暂时关闭,福柯带了一组自卫队的人架枪维护秩序,也被绝望的人们堵在院墙里。


    “卫队长,这样恐怕不是办法,”黄鼠狼跑去问图兰,“你是打算派人给他们一个说法,还是直接动手?得快点决定,总之不能让他们这样挤在一起,万一中间有一两个感染的,爆发起来就真控制不住了。”


    怀特正帮图兰统计剩余医药物资:“要不然公布真相吧,告诉他们这是变种病毒,我们现在也没有抗体。”


    图兰和黄鼠狼几乎同时出声。


    图兰:“不行。”


    黄鼠狼:“别扯淡。”


    图兰:“第八星系关于彩虹病毒的记忆太深刻,现在变种病毒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自己也不算清楚,贸然公布只会加重恐慌,我们没有公信力,没有完全控制银河城的能力,乱起来会很被动。”


    “何止很被动,第八星系啊,你别看这些人平时都半死不活的,真到生死关头,为了能活着,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当年把还有气的病人活活扔进火里烧死,甚至连跟病人有接触、不确定有没有感染上的人也活活烧死了不知多少,你以为这些事都是星际海盗们干的吗?”黄鼠狼叹了口气,“至于那些已经感染的人,只是隐瞒病情的算厚道的,还有些人会故意闯进闹市区,把自己的血往人群里泼。你们这些小鬼不懂,当年的彩虹病毒时期,我是经历过的,一半的人不是死于病毒,而是死于自相残杀。一场病毒就能把无冤无仇的人们分成你死我活的两个阵营。”


    怀特不敢吭声了。


    “要我说,”黄鼠狼伸出粗糙而泛黄的手,跟旁边的白银卫要了一根烟,一点着,他就连忙凑上去,吝啬地吸了一大口,白烟都不肯多吐,“卫队长,该坑蒙拐骗的时候,道德观也别太重,你听我的,把感染的都圈进医院里隔离出去,然后随便找点葡萄糖盐水什么的安慰剂发一下,先安抚居民情绪,虽然有点缺德,但是多拖一刻是一刻,现在就看独眼鹰和陆老师他们两边能不能有办法了。”


    图兰别无办法,只好点头,同时迅速向林静恒简报了启明星上的危机。


    上升的体温让林静恒一边流汗一边发冷,他飞快地沉声说:“调集机甲车,立刻封锁银河城,注意释放空间场干扰,以防民众中有……湛卢,怎么回事?”


    他话没说完,图兰的信号突然消失了。


    “先生,半个航行日附近有剧烈能量反应,我们马上要进入不明武装的活动区,如果不切断通讯,远程信号被扫描到的概率高达75%。”


    湛卢话音刚落,巨大的全息投影上已经能看见对方的轮廓——是一支机甲战队,大约有上百艘小型机甲,逡巡在霍普交代的“反乌会老巢”附近,严阵以待,仿佛是在“恭候”撞在树桩上的兔子!


    林静恒和陆必行心里同时一沉。


    霍普不安好心!


    信号一断,图兰愣了两秒,立刻反应了过来,暴怒:“霍普呢!老娘要片了他!”


    这一次,霍普没有座上宾的待遇了,他被两个白银卫拎上来,长风衣的领口一直给拽到了肩膀下。


    然而无论他是被清蒸还是红烧,林静恒他们也已经没有退路了。


    “当年瑞茵堡的彩虹病毒在一个月之内席卷了第八星系,甚至传到了联盟,爱玛星实验室的彩虹病毒在七十二小时之内爆发后无人幸免,如果接触过病人的动物都可能携带病毒,麻雀、老鼠……野外随处乱飞的虫子,那么做最坏的设想,现在封锁银河城可能已经晚了。”林静恒的嗓子开始发炎,好像有一把生锈的小刀来回割着他的喉咙,他尽量不动声色地清了一下,尝到了血腥味。


    陆必行直觉不对劲,因为方才开始,湛卢就开始异乎寻常地沉默,多嘴多舌的人工智能交流功能几乎关闭,好像变成了一个问什么答什么的导航机器人,然而他不确定,毕竟湛卢跟着林静恒这个倒霉主人,无缘无故被禁言也是常事。


    “林,你没事吧?”


    “暂时还没有。”林静恒面不改色地回答,“湛卢,收缩精神网,注意隐形。”


    陆必行:“如果控制不住疫情,图兰卫队长联系不到你,会怎么处理?”


    林静恒:“……”


    如果控制不住疫情,图兰会收拾战斗力,以最快的速度的速度撤离银河城附近,同时,为了防止病毒进一步扩散,她可能会考虑一枚导弹。


    然而听了陆必行那句“我生来就亏欠这个地方”之后,这些话林静恒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我记得在工厂地下仓库的时候,图兰卫队长曾经问过你,极端情况下是否考虑联系‘中心’,”陆必行追问,“中心是什么?什么样的情况算极端情况?”


    到了这种地步,在任何人面前都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林静恒破罐子破摔,懒得再顾虑自己在陆必行心里是个什么形象,三言两语交代了自己在联盟挖的大坑:“我在离开联盟之前,给白银十卫安排了去处,其中,除了白银第九卫机动等待调配外,其他人分别潜伏在陆信几个位于七大星系的旧部附近,时机成熟的时候,他们会负责点着最后一把火。我和白银十卫之间建立的是三要素的联系网。”


    陆必行博闻强识,立刻反应过来“三要素”指的是什么——远程密钥、中心与备用中心。


    远程密钥就是通过七大星系的已知跃迁点定点建立的远程联系,只要联盟不被炸个底朝天,白银十卫没有仓促转移,即使林静恒到了域外,也能实时把控全局。


    而假如万分之一的可能,这个远程联系网真的出了故障,那么则采取第二种联系方式——将事先约定的“中心”作为信号中转站,重新建立间接联系。再进一步说,如果连“中心”都失联,还有另外一个“备用中心”作为双保险。


    “联盟突然遭到海盗全面入侵,伊甸园破碎,我和白银十卫的远程联络全部断开,”林静恒说,“我的中转中心选择地在沃托——沃托已经失去控制了。”


    陆必行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感觉林静恒这辈子一定要远离赌博才行,不然全世界的狗屎加在一起,也不够把他负分的运气填成零:“你的备用中心是什么?”


    “一个我十分信任的人,”林静恒说,“白银三是技术部门,会在我离开后辞别白银要塞,我留给他们一封推荐信,让他们跟在那位身边……是联盟军委第一负责人,伍尔夫元帅。”


    陆必行眼睛一亮:“伍尔夫元帅不是坐镇在天使城要塞吗?”


    如果这边真的走投无路,是否可以通过这渠道向联盟求援?


    林静恒的目光隔着防护罩射出来,缓缓地摇摇头。


    “见到重三后,”他低声说,“我现在不敢信任天使城里的任何一个人。”


    第78章


    陆必行是个老少边穷星系长大的乡下男青年, 一直都很想去洋气的联盟参观一下, 因为种种原因,未及成行, 联盟就散摊子了。然而在他印象里, 纵然联盟有千千万万种问题, 一天到晚都在吹牛皮和粉饰太平,但归根到底, 那也仍是一个能让绝大多数人无忧无愁度过一生的富足之地。


    他没想到, 镜花水月似的伊甸园下,居然这样云谲波诡, 已经烂到了根里。


    难怪一捅就破。


    “重三退役之前, 曾是联盟军委重点管控的军备, 它是怎么流出联盟的?我不知道,毕竟军委生产的最后一批重三也已经是百年前的事了。”


    “所以……”陆必行迟疑了一下,“联盟被星际海盗横扫,并不是因为军方战斗力不行, 也并不是因为政府昏聩无能?不是……你说你们这些人, 好好的日子不过, 为什么要搞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有多大的不满是伊甸园不能平息的?”


    林静恒说:“据我所知,军委、甚至一部分管委会的成员中,日常屏蔽大部分伊甸园功能的人不是少数,只是主体意识形态在那摆着,他们都表演得都很热爱伊甸园, 不对外宣传而已。”


    陆必行皱眉想了想:“可是听说伍尔夫元帅还在主持军委工作,如果到现在,海盗都没能完全占领世界,那是不是能证明……”


    “证明他清白吗?”林静恒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不一定,也可能是和海盗分赃不均,或者他的盟友并不是占领沃托的光荣团。”


    林静恒平时尖酸刻薄的话信手拈来,认识的人差不多都被他损过,可是陆必行觉得,那些冷嘲热讽加在一起,也没有这几句“平心而论”来得刺骨,忍不住问:“你真的信任过他吗?”


    林静恒没有回答。


    他不是神仙,他不知道。


    伍尔夫元帅是联盟奠基人之一,乌兰军校第一任校长,至今仍是名誉校董代表,在他被陆信领养前,伍尔夫曾经照顾过他,长大后,又不遗余力地提拔过他。


    元帅一生为联盟鞠躬尽瘁,桃李满天下。


    如果连这样的人都不能信任,联盟自由宣言又算什么呢?


    一场“世界充满爱”的集体幻觉吗?


    林静恒知道自己所剩时间不多,于是尽可能清晰简短地交代:“几个月前,我在源异人那里遭遇过一次彩虹病毒,综合抗体对它有效,这说明凯莱亲王卫队手上没有变种彩虹病毒,因为没有用隔夜的剩饭‘招待客人’的道理。我猜阿瑞斯冯甚至连爱玛星上的女娲计划都不知情。”


    反乌会一直明晃晃地反对人体实验和非自然嫁接,才造成阿瑞斯冯一直顶着那副鬼样招摇过市,要是让他知道反乌会的伪君子们暗地里搞这些事,凯莱亲王那个疯子可能自己就把他们掀了。


    陆必行迟疑地点了下头,隐隐开始觉得不对——不是林静恒说的不对,而是林将军其人,向来是个“你爱懂不懂,我说什么你干什么就行”的混账,什么时候这么有耐心掰扯自己的想法了?


    “八星系开发彩虹病毒的人,曾经以培养异宠作为遮掩,而异宠最大的市场还是在联盟其他星系……这样看来,女娲计划的资助人来自联盟的可能性比来自域外大。星际海盗不止一方,各有各的优势,联盟的背叛者很可能也不止一方,后者比前者可怕得多。”


    陆必行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重,心想:“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林静恒深深地看了陆必行一眼,在精神网里,与湛卢无声地直接沟通:“他的心率和体温现在怎么样?”


    “心率略有些上升,应该是情绪起伏的缘故,”湛卢回答,“体温正常。”


    林静恒暗自吐出口气。


    作为前职业军人,他的身体素质是远远强于普通人的。凯莱亲王轰炸北京β星,他们逃离补给站时丢了医药包,林静恒在消炎药和麻醉药都捉襟见肘的情况下接受了缝合手术,除了之后一两天略有低烧和不适外,几乎没有别的反应——他虽然不甚爱惜自己,但毕竟曾经是由联盟最精密的训练日程、最严苛的健康管理堆出来的,光是各种稀奇古怪的抗体就注射过不知多少,免疫系统像个碉堡,已经几十年不知道什么叫流感了。


    而同一种病毒的潜伏期长短,一般是传播途径、病毒数量与感染者身体素质决定的,这样看来,如果陆必行也感染了彩虹病毒,到现在仍迟迟不发作的可能性不大。


    有可能是陆必行用彩虹病毒重塑身体的时候,身体获得了某种特殊的抵抗力。


    或是单纯是运气……


    眼前是荷枪实弹的机甲群,身后是孤助无缘、四面楚歌——林静恒总觉得,运气这玩意怎么说也该来垂怜他一下了,总不能全宇宙按人头排队,专门跳过姓林的吧?


    早知道这样,把陆必行打晕了留在启明星上多好。


    “湛卢,”林静恒在精神网里说,“把你的备用权限全面开通给陆必行。”


    湛卢问:“先生,你不是说不会像陆将军一样转交我的权限吗?”


    “唔,”林静恒顿了顿,“是啊,不小心大言不惭了。”


    湛卢又问:“那么最高等级的加密内容呢?”


    “那个暂时先不要向他泄露,”林静恒说,“当你评估后认为他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拒绝他的所有不利命令,并把基因比对的全部资料发给陆将军当年的旧部——你能联系到的任何人。”


    “明白,”湛卢回答,“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就像您现在一样。”


    林静恒:“少废话。”


    陆信把湛卢留给他,是想让他成为联盟的利器,而他把湛卢留给陆必行,只是想让那个人能自私自利地好好活着。


    林静恒:“我需要一支掺了强力安眠药的营养针。”


    所有的对话都在精神网上,意识与精神网的交流效率比语言高得多,三言两语说完,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林静恒仿佛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就若无其事地继续跟陆必行说:“那个霍普倒不一定说了谎,这一队机甲都是小机甲,远看都能看出型号不太统一,跟反乌会那种重甲压阵、中型机甲列队的财大气粗不太一样,我怀疑是碰巧了。”


    机械手形状的湛卢顺着机甲舱壁,移动到医疗室,取了两支营养针出来,林静恒头也不抬地一伸手,湛卢就把其中一支放在了他手上。


    隔离服上有一个带自动消毒功能的营养针注射口,专门给极端情况下需要穿隔离服数十个小时的人设计的。林静恒一边轻车熟路地把营养针戳进去,一边对陆必行说:“一会有场硬仗要打,这么长时间一直没吃东西,先补充点能量。”


    这话没什么毛病,陆必行也确实有点饿,然而在接过营养针的一瞬间,他心里突然掠过一层阴影。


    林静恒实在不是个温柔体贴的人,既不会照顾自己,也不会照顾别人。陆必行认为自己可能有点神经过敏,但他就是觉得这句看似自然的叮嘱很多余——依照林的性格,最多会说一句“饿了自己拿”吧?


    陆必行一低头,不动声色地操作隔离服——隔离服就像个简易的随身医疗舱,有很多诸如测量体温血压之类的小功能,陆必行假装把营养针戳入消毒口,却没有往自己身上打,而是选择了隔离服的“采样分析”功能。


    营养针里没有不常见的东西,采样分析很快,陆必行还没有假装打完一针,分析结果就出来了,一排营养物质中间,有一个突兀的标红小字,后面标注写着:服用或注射,将会广泛抑制神经中枢,大剂量时具有麻醉效果。


    陆必行:“……”


    林静恒装得真事一样:“机甲战队里肯定有通讯内网,如果我们再靠近一点,你能想办法在对方不察觉的情况下侵入他们的内网吗?”


    陆必行深吸一口气,一把怒火来势汹汹,从脚下烧到了头顶,把他前胸后背都给燎着了。他是个性情温和、情绪稳定的人,偶尔起点脾气,也大抵是转头就能平息,有生以来,从来没有体会过这么激烈的怒火,烧得他一时有些耳鸣。


    林静恒一本正经地偏头问:“怎么,有技术性困难?”


    陆必行怒极要笑,心说林将军真是个被乌兰学院耽误的“实力派”,要不是去那破白银要塞当将军,影帝大概已经拿了一打了!


    他咬着牙,咬得太狠,声音几乎有些含糊不清:“我尽量试试。”


    这是在机甲里,谁控制着精神网,谁就等于是机甲世界的规则制定者,乘客是无法反抗的。陆必行强行把满腔怒火团成一团,压在舌尖下,不声不响地用消毒管包起用完的营养针——针头被他一不小心掰弯了。


    随即,他让隔离服降温,外力降低自己的体表温度,并偷偷使用了隔离服里储备的微量降压药,降低心率和血压——他知道湛卢可以随时扫描自己的生理反应,装睡必须得装得像一些。


    然后一边想象着自己喷出一把火,把姓林的烤个外焦里嫩,一边忍气吞声地按着他的吩咐,开始入侵不远处机甲队的内网,把个人终端攥得咔咔作响。


    这些混账骗子们是不是都觉得脾气好就代表好欺负?


    海盗的通讯加密并不森严。


    二十分钟后,陆必行捕捉到了微弱的信号。


    隔离服通过耳机,像他汇报被药物降下来的血压与心率,他逼真地打了个哈欠,个人终端轻轻地响了一声,通过验证,悄然混进海盗的通讯频道。


    机甲战队中每架机甲的编号与位置条分缕析。


    “好了,”陆必行故意困倦似的拖着声音说,“我刚刚……哎,这个不是反乌会的标志吧?”


    “是自由军团,就是你那几个学生第一次开机甲误闯的地方。”林静恒伸手撑在他的椅背上,“他们不是在域内外贩卖‘芯片毒品’,声称不参与战争吗?”


    就在这时,整个机甲战队突然动了,一条命令在通讯频道内发出:“扫描结束,对方基地主力部队已经被引开。”


    “收到,标记十个航行日内所有已知跃迁点,屏蔽区域内远程信号。”


    “嗡”一声,林静恒一抬头,知道自己这台机甲上的远程端口也被殃及池鱼了。


    “自由军团”的海盗通讯频道中随即跳出命令:“准备进攻!”


    他们正好赶上了域外海盗内讧现场!


    自由军团在联盟内外扩散他们的“鸦片计划”,通过植入芯片培养人体兵器,倒是和反乌会的女娲计划有异曲同工之妙,难道这些自由军团的人也是奔着这个来的?


    就在这时,陆必行晃了一下。


    林静恒的心神一半关注着海盗,另一半则一直挂在他身上,陆必行用力眨了眨眼,眼睛好像已经快合上了。


    林静恒明知故问:“有什么不舒服吗?”


    陆必行含糊地说了句什么,突然一回头,张手搂住了林静恒的腰,隔着厚厚的隔离服,几乎碰不到人体,他坐在那里,撒娇似的把脸埋在林静恒的腰腹间,心想:“你个王八蛋,给我等着。”


    然后他沉甸甸地挂在林静恒身上,不动了。


    体温越来越高,酸痛的肌肉开始乏力,林静恒踉跄了半步,勉强撑住他,十分吃力地把他放平,叫来了一架医疗舱,轻手轻脚地将“熟睡”的人放在医疗舱里,仅仅是这么简单的几个动作,也让他有点喘不上气来,双手也开始微微地颤抖。


    隔着透明的医疗舱盖与面罩,他低头看着陆必行安稳的眉眼,身上仿佛还残存着对方张手一抱的力度,第一次感觉到了某种无法形容的孤寒,像是在三年寒冬的北京星上,突然赤身裸体地被扔出恒温的室内,皮肤还残存着柔软的温度,就被凄厉的风雪劈头盖脸地浸没。


    这也让他第一次有种想要主动接触另一个人的冲动。


    但恐怕是没机会了。


    林静恒花了半分钟,将那些追随过他的视线,闹腾着在他耳边喋喋不休的言语,试探又暧昧的肢体接触……还有那些笑容,一一收拾起来,打成一个活色生香的包裹,妥帖地藏好,然后伸手推了一把医疗舱,让它静静地滑进封闭的医疗室内。


    林静恒:“准备一个有生态舱,仿照女娲计划的标志,打上那个人头蛇神的女人相,仿造一份病毒实验报告。”


    湛卢少见地没有废话,很快,一个能以假乱真的实验生态舱新鲜出炉。


    此时,向着反乌会老巢方向进发的自由军团开始加速改变队形,放出电磁干扰,先锋队伍成排的粒子炮扫向那基地的反导系统。


    反导系统立刻做出反应,自由军团的小机甲群集中炮火,聚集在一起,像一群蚂蚁滚成的球,迎着反导系统的炮口而上,激烈的交火让远远旁观的林静恒听见一长串的高能警报,片刻后,自由军团的小机甲战队集体调转炮口,粒子炮收起,数十枚导弹锁定了反乌会的基地。


    第一批导弹倾泻而下,粒子流炸得到处乱飞,反乌会基地的反导系统瞬间瘸了腿,十架机甲试图起飞,被偷袭的自由军团锁定了机甲站位置,连续三枚导弹落下,整个机甲站台炸了个火树银花。


    不到三分钟,反导系统分崩离析。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自由军团的小机甲群一边前行,一边通过广播向反乌会老巢喊话,“请迅速投降!”


    林静恒脱下隔离服,两颊已经烧出了嫣红的血色,他钻进生态舱闭合舱门,吩咐湛卢:“把我发送到指定坐标,机甲内全面消毒,然后你们返航。”


    生态舱缓缓进入发射轨道,一侧的机甲舱门打开,面朝着漆黑的宇宙。


    湛卢的声音在精神网里响起:“先生,您确定要断开与我的精神网联系吗?”


    林静恒:“确定。”


    下一刻,林静恒沿着精神网可以探寻到无限远处的视角缩回到一点,意识与机甲精神网断开了联系,湛卢的备用权限落在陆必行身上,将在他醒来后,自动由他指挥。


    林静恒轻轻地闭了一下酸痛的眼睛。


    紧接着,发射进程被强行切断。


    林静恒一愣,随即,就听湛卢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机甲内响起:“抱歉先生,作为人工智能,我在主人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有说‘不’的权利,每时每刻以保护您为第一优先级,这也是我前任主人留下的权限设置——陆校长,隔离服的小伎俩躲不开我的扫描,但幸好我们俩是一伙的。”


    第79章


    “关闭机舱——”


    “开始调节气压。”


    机甲里按部就班地响起了机械声, 林静恒本以为人类已经够不堪信任的了, 没料到人工智能一样靠不住!


    他难以置信,同时, 听懂了湛卢的言外之意, 第一次清晰地碰到陆信三十多年前留给他的遗言, 又是百感交集。百感交集的复杂滋味还没来得及仔细尝,他听见了脚步声靠近, 林静恒慢半拍地意识到陆必行从一开始就是装的, 而湛卢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知情不报!


    百感交集被怒火烧成了灰,林静恒下意识地去推生态舱门, 打算把湛卢搓成一堆破铜烂铁, 好在还没彻底昏头, 立刻想起自己已经脱了隔离服,他连忙又缩回手,把生态舱里所有的电子锁都扣上了。


    陆必行的脚步声在外面停下了。


    片刻后,他听见陆必行用情绪非常稳定的声音说:“是有点晕……湛卢, 你的精神网范围太大了, 我见过的那些重甲没有这么复杂的精神网, 这已经是收缩过了吗?”


    “是的,很荣幸为您服务,”湛卢说,“另外,陆校长,我不推荐您这么做。”


    这个仿造实验品的生态舱是不透明的, 林静恒听得心惊肉跳,因为看不见陆必行在外面做了什么。


    就听陆必行很讲理地回答:“我现在没有别的选择,不然实在控制不住这个疯狂的混蛋,你有推荐吗?对了,他把生态舱给锁了,我怎么能弄开?”


    林静恒:“陆必行,你……”


    “哦,会了。”陆必行在机械方面的造诣无人可比,一点就透,立刻学会了怎么通过湛卢的精神网无死角地深入机甲内的各个角落,随后用青年科学家在各种网络通讯世界里溜门撬锁的绝技,带着湛卢这把万能钥匙,三下五除二地破开了生态舱的电子锁。


    一串弹开的“咔哒”声响起,林静恒实在没办法,只好双手扣住了舱门。


    陆必行试着往上提了一下,发现最后一道“人工锁”居然还挺不好开。


    陆必行:“松手。”


    林静恒:“滚!”


    陆必行叹了口气:“你不觉得我们俩这样不好看吗?像抢棺材板的僵尸跟盗墓贼。”


    林静恒恨不能召唤出一个与世隔绝的玻璃罩,把陆必行像童话故事里那朵不能凋谢的玫瑰花一样罩在里面,他的手不停地抖,手肘上青筋暴跳,一阵一阵的晕眩让他有点犯恶心,一时说不出话。


    “不松手是吧,好。”陆必行不喜欢跟人玩掰手腕,很快放弃了。


    随后,林静恒感觉整个生态舱动了起来,被陆必行推着走了一段路,不知推到了哪里,旁边“嗡嗡”一阵响,“咣当”一声强光刺入,林静恒的瞳孔倏地一缩,跟一个工具机器人头上顶的探照灯看了个对眼——青年科学家陆先生作为一个伟大的技术人员,绝不使用暴力,他指挥着一群小机器人,把生态舱的大半个机身拆了。


    一只手伸过来,挡住机器人头上的强光,陆必行把干完活的小机器人赶到一边:“别照他眼睛,会伤害视力。”


    一只……手……


    陆必行把隔离服脱了!


    陆必行脸上不见了平时和煦的微笑,略有些上翘的嘴角绷得死紧,背光的瞳孔幽深,像两个吸光的黑洞,然后他弯腰探身过来,林静恒下意识地往后缩,狭小的生态舱却不给他回转的空间。


    陆必行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触手的皮肤烫得吓人,但似乎还是完好的,没到轻轻一碰就滚下一层皮的地步。


    林静恒说话时几乎不动嘴唇,声音压在喉咙里,似乎唯恐泄露一点病毒的气息:“你疯了吗?”


    陆必行看着他,觉得他真是很好看,就算在医美发达、人人都能靠脸吃饭的沃托,也一定算是比较出众的,他的五官也许未必毫无瑕疵,可是每一处都彼此呼应得恰到好处,能让人揣摩品味很久。


    可是这么精良的包装,就包了这么个玩意吗?心那么狠,那么不讲道理。


    历史书上讲,在远古那些生产力落后的年代里,人们为了生存,必须得群居在一起,才能弄到起码的生存物资,因此群体中的秩序总是大于人性,居高临下的独裁者们也从来都缺乏起码的同理心,全凭自己的好恶与判断一意孤行,仿佛他身边的人是一群只会吃喝拉撒的动物,只要喘息,无悲无喜。


    从这个特点来看,林将军真是很有古典气质了。


    陆必行双颊狠狠地咬着:“你才疯了。”


    他突然把林静恒从拆了一半的生态舱里拖了出来——这在平时是不可能的,肆虐的彩虹病毒与狭小的生态舱帮了他好大一个忙,林静恒两条腿被只拆掉了一半的生态舱卡着,被他一拉,腰以上基本悬空,从方才就开始不停颤抖的双臂肌肉完全不受控制,陆必行扣住他的手腕,把他按在半开的生态舱上,然后捕捉到了整个联盟最刻薄的嘴唇。


    “可能会被他打死吧?”陆必行脑子里瞬间闪过林静恒一脚把于威廉踹出血来的情景,然而随即,胡思乱想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涤荡一空,他的意识飘了起来。


    嘴唇是全身皮最薄、神经末梢最密集的地方之一,以前陆必行知道这个常识,却从未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


    就像先天性色盲的人第一次看见别人眼里的世界,就像惯于说话聊天的人第一次在精神网上直接和人工智能对话——无数火花顺着他引线一般的神经呼啸而过,炸得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花,世界颠倒过来,习以为常的触觉突然改变了定义,他曾经忽悠图兰时扯过的淡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原来这个人的嘴唇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像个冰冷昂贵的瓷器。


    原来这么柔软,这么灼人。


    林静恒整个人被那倒霉的生态舱卡着,头往后一仰就要撞上生态舱,避无可避,一抬手肘狠狠地带着陆必行按着他的爪子撞在了生态舱门上,趁着陆必行手一松,一把推开了他,忧惧与震惊像两颗在他大脑里炸开的导弹,产生的“高能粒子流”海啸似的轰然碾过,席卷了他的神魂。


    两个人骤然分开,随即各自陷入诡异的沉默。


    直到湛卢的声音从机舱里传来:“抱歉,我的精神网上会留有最近十天的影像记录,之后会自动替换删除,请问方才那段需要永久保存吗?”


    这一嗓子叫回了两个魂。


    陆必行的脸一下红透了,干咳了一声,有些磕绊地说:“不、不用,谢谢……唔,湛卢,我有几句话想跟他单独说。”


    “好的陆校长,”湛卢变成的机械手自动远离了他们,临走还留下一句评论,“您真的比先生礼貌多了。”


    陆必行:“……”


    在这方面赢了林静恒,实在没什么好得意的。


    他坐在地上,一只手还不依不饶地攥着林静恒的手腕,轻轻摩挲了一下,陆必行放松了双腿:“喂,将军,如果我之前是侥幸没被感染,那么有刚才那一下,这个侥幸应该已经不存在了吧?如果我没被感染不是因为侥幸,而是当年东拼西凑时被彩虹病毒改变了体质,那我可能就是不会感染变种病毒,也没必要隔离——不管是哪种情况,你都没理由再赶我走了吧?”


    林静恒本来呼吸就很困难,被他兜头这么一句噎得够呛,咳了个死去活来,说不出话来。


    陆必行叹了口气,爬起来掀开生态舱上面的盖,把林静恒解放出来,好歹让他能坐着。


    然后他抢在林静恒对他破口大骂之前,忽然伸手抱住了对方。


    陆必行略微弯着腰,双臂从林静恒肩头绕了一圈,交叠在他后背,低头把脸埋在他颈间,深吸了口气,慢慢收紧双臂,像是缠住了猎物的蟒蛇:“将军,你这一辈子,有重视的东西吗?有拼尽所有都要守护的东西吗?你说第八星系是个荒野,必要的时候考虑舍弃这里的野人,可我觉得不对,对你来说,第七星系,第六星系……甚至首都星沃托,恐怕没有什么是‘必要’时不能抛弃的吧?”


    林静恒无言以对。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个星球、一个地方让你魂牵梦萦,做梦都能闻到那里泥土的气味,让你觉得这一生不管漂泊到哪,都一定要回去,要终老在那的吗?有什么人……亲人、朋友……甚至你明恋暗恋的人——我都不介意——可以让你一直惦记着,让你担心自己离开以后他会过不好,所以不管怎么样,都要挣扎着回到他身边,好好看他一眼吗?”陆必行缓缓地摇摇头,“其实没有吧?林,我觉得你有时候只是联盟上将当惯了,遇上什么是,随便尽一尽义务,万一死了也就死了,问心无愧,对吧?连我爸那么个人,都把结束乱世的期望寄托了一部分在你身上,但是他不知道,你根本不想担这个责任。”


    林静恒:“我……”


    “我还没说完呢,”陆必行冷冷地打断他,“有问题课后再发言――你弄晕我,打算把我丢在机甲里自动返航,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英雄?还是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没心没肺、苟延残喘下去也无所谓的白痴?”


    林静恒的眼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你是不是还觉得,我说喜欢你,只是闲得没事消遣着玩,即便当真也当得很有限,过几天就忘了,对吧?”陆必行顿了顿,抬起手背,在林静恒烧出了血色的脸上轻轻地蹭了一下,像是把接下来的话反复提起,又反复咽下,来回几次,他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可是你是我第一个这么喜欢的人,你能认真一点、过点脑子,好好看看我吗……林静恒,你怎么能这样?”


    据说食物链是这样的――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


    对于林静恒这样的人来说,表现出一点自己的喜好已属稀罕,坦白自己心里悲欢,更是难以想象的冒险,而像陆必行,毫无保留地讲出自己的情愫,那基本就可以说是“不要命”了。


    因此他无从回击,溃不成军。


    陆必行第一次亲吻他的时候,只是浅尝辄止地碰了一下嘴唇,次要原因是姿势别扭,主要原因是他业务不熟,像个仓促间把菜扔进锅里就忘了菜谱的新手。


    第二次是怎么发生的不太清楚,也许是陆必行气得有点缺氧,也许是纠缠的视线与呼吸产生的自然反应,这一回他像个无知的幼兽,被气味吸引,围着从未见过的河蚌团团转着来回试探,尝到了一点甜头,就本能地追逐过去,走进了一个新的世界。


    也许是生态舱压麻了林静恒的四肢,也许是变种的彩虹病毒威力太强,他难以抵抗,林将军自从军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兵败如山倒”。


    他胸口有一个坚硬的壳,平时把自己压抑的、不肯正视的东西一股脑地锁在里面,自己眼不见心不烦,久而久之,自己都遗忘了,没想到猝不及防间却被别人横冲直撞地拉扯出来,狼藉的摊了一地,巨大的空洞被挤进来的人堵住,那些冰雕的城门与碉堡像是走到了穷途末路,投降似的开始融化。


    “怎么可以这样?”从未有过归途、也不知为谁而战的林将军茫然地想,“这是不对的。”


    启明星上,深知八星系是个什么鬼地方的黄鼠狼弄来了一批生理盐水,派了几个穿着隔离服的自卫队员,挨家挨户上门“发放抗体”,同时没有底线地扯谎,声称“原有抗体见效太快,对身体有一定损耗,现阶段发放的‘抗体’是从其他星系带回来的,更温和、更无害,如果是已经感染的人,可能会在一周甚至更长的时间后才会慢慢恢复。”


    治疗混乱最有效的药方就会“希望”,一剂下去,果然围攻医院的都老老实实回家了,居民们认真地在家收听预防方式。可以混入人工降雨的消毒剂已经告罄,白银第九卫只好临时配了异味浓重的强氧化剂,让自卫队员们穿着隔离服,开着机甲车沿街喷洒地面,空荡荡的街巷竟短暂地有了种秩序井然的错觉。


    周六在消毒间里彻底消毒,脱下隔离服,累出了他有生以来最浓密的一层胡茬,来不及吃饭,接过一块营养膏,狼吞虎咽地边吃边走。


    “图兰卫队长在哪?”


    “在地牢。”


    周六应了一声,心事重重地快步走向地牢。


    医院隔离间里的情况很不好,银河城的居民们身体素质普遍低下,发病不到二十四小时,死亡人数已经控制不住了,再这么下去,一旦消息走漏,黄鼠狼的谎言必然被戳破。


    电梯门刚打开,他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的男声。


    男人有些虚弱,但是语气平和:“我没有说谎,卫队长,我的信仰要求我永远诚实,不管是面对自己还是面对别人。因为质疑组织结盟光荣团的决定,我在战前就被他们放在凯莱亲王手下,做所谓‘启智人’——连‘先知’都不是,基本是被流放的,我不知道他们在联盟的军事部署,也完全不了解域外发生了什么,人命关天,我只是想帮忙。”


    图兰原形毕露,懒得再装淑女,冷笑说:“你们这种邪教的神经病还知道什么叫‘人命关天’?少他妈放屁,再不老实,我就让你把你们海盗发明的十大酷刑都端出来让你尝尝!”


    霍普好像幽幽地叹了口气:“组织在域外久了,信仰越来越不纯粹,做的事情越来越极端,我很难过,但是我们的原始教义不是这样的,卫队长,我们只是想给未来的人类谋一条生路而已。”


    图兰尖刻地“哈”了一声。


    “像银河城这样的地方,终年鸟语花香,万物都能蓬勃发展,只有人们饥寒交迫,蝇营狗苟,”霍普轻轻地说,“卫队长,你不觉得这是不对的吗?我是为消弭苦难而生的,我不会轻忽任何一个人的生命——您与其在这里逼问我,不如赶紧去想其他能解决这场灾难的办法。”


    周六匆忙的脚步倏地一顿。


    霍普最后的诘问,恰恰是他在银河城里搜索感染者时想过的,不谋而合的想法瞬间碰撞出了共鸣,让他一瞬间有种冲动,想进去保下霍普。


    就在这时,匆忙的脚步声从身后赶来,周六回过神来,见福柯发丝散乱,一身消毒水味,一看就是刚从隔离服里钻出来,福柯招呼也不打,上来就连珠炮似的问:“周六,图兰卫队长有没有下一步的指示?”


    周六忙问:“怎么?”


    “有个男的,孩子染病在隔离间里,他装成药房护士混了进去——见了鬼了,这他妈银河城的市级医院居然还有人工医护!最关键的是那孩子已经死了。我们没有抗体,被关在隔离间里的病人只能等死,他知道了!”


    谎言永远是谎言。


    周六打了个寒战。


    域外,自由军团和负隅顽抗的反乌会基地仍在交火,陆必行顺着黑进去的内网,悄悄登陆了自由军团用来冲反乌会基地喊话的广播。


    “这个广播是在基地地面的,需要身份验证和密钥,”陆必行说,“反乌会里面叛徒真不少,自由军团应该是有内应,先派了点诱饵,跟内应一起里应外合,把主力忽悠走了,然后再过来掀老巢……好,我进去了。”


    一个躲在暗处的技术人员是十分危险的,自由军团和反乌会打得人狗不分,陆必行已经大摇大摆地闯进了双方的通讯系统。


    第80章


    医疗舱里有个能变形的“冰袋”, 拗成了一个懒人沙发似的形状, 林静恒整个人陷在里面物理降温,力图让自己能清醒一些:“一般通讯频道里有他们各处防护罩损伤程度, 是个动态列表, 找得到吗?”


    陆必行抬头看了他一眼, 林静恒大概是发烧眼皮沉,眼睛半睁不睁, 目光看起来比平时散乱一些, 看起来却很奇怪地不怎么虚弱,像个古老传说中天生病态的血族, 藏着棺材里带来的力量感。


    对方目光扫过来, 陆必行心跳立刻失序。他连忙低下头, 迅速下载了防护罩的损伤动态表,没仔细看,就随手投影到了机甲舱壁上。


    林静恒看完沉默了一秒:“……能倒过来吗?”


    陆必行:“……”


    青年科学家感觉自己要是长此以往,怕是要傻, 可是不知道该怎么控制自己, 为防忙中出错, 他只好努力去想林静恒的可恶之处,打算挑出一两样,当护身符,暂时平息男青年造反的荷尔蒙。谁知仔细一思索,陆必行几乎犯了选择恐惧症,林静恒各种混蛋可谓是“琳琅满目”, 排起队来让人目不暇接。


    陆必行被莫名其妙的亲吻打断的怒火忽然死灰复燃,而且越想越生气。


    很快,他被浆糊拥堵的脑子给大火烧出了一条血路,工作效率顿时高了许多。


    陆必行干净利索地在狂轰滥炸的自由军团的通讯频道中开了个后门,一道远程信号挂上去,胆大包天地通过自由军团的通讯网,经过若干跃迁点,往启明星的方向飞去,打算联络后援。


    可惜,大概是从林静恒身上沾染了一点霉气,双向连接还没来得及建立,反乌会基地就开始释放特殊的干扰。


    反乌会虽然内防空虚,但技术水平可以吊打自由军团——自由军团的内网应声瘫痪,陆必行那边微弱的信号也随即崩断。


    湛卢:“功亏一篑,抱歉。”


    陆必行叹了口气:“没关系,我再试试。”


    “唔。”湛卢十分不习惯地顿了一下,“好的,陆校长——比起和机甲打游戏输了都要使用不文明用语的先生,您真的是非常温和有礼。”


    湛卢虽然是人工智能,但他首先也是个机甲核,在陆地上对自己的主人尽忠职守,而一旦上了机甲,作为机甲核,驾驶员的命令会优先于主人的命令——简单说,就是林静恒现在没法让他闭嘴。


    因此林将军只好自行聋哑,全神贯注于手头的这张动态表。


    防护罩损伤速度、损伤程度,对于外行人来说,只是一堆没用的数字,最多是在防护罩快被穿透的时候知道往哪躲。


    然而对于经常打仗的前线人员来说,一点蛛丝马迹也能捕捉到大量信息。


    林静恒能在不用计算机的情况下,根据动态损伤,快速判断出双方的火力分布与攻击效率,如果遇到非常菜的指挥官,他甚至能掌握对方的思路。


    这时,他发现自由军团非常奇怪。


    自由军团并不菜,相反,他们堪称训练有素,虽然驾驶的都是小机甲,但士兵们好像排练过一样,反应极快、进退有度,配合得天衣无缝,三下五除二就瓦解了反乌会基地的反导防御,看得人心惊——即使白银九在这里,也未必能做得更好。


    然而这都是在通讯被切断之前。


    宇宙环境里,大家都开着机甲,没法互相喊话,因此在当代战争中,通讯干扰与反干扰是个专门学科。真打起来,被人干扰通讯是很正常的。但这支战斗水平直逼白银九的自由军团队伍,却在通讯切断后的一瞬间就成了乌合之众。


    原本井然有序的队形竟然直接溃散了,像一群失去了信息素的蚂蚁,让人十分费解,部分机甲甚至开始做不知所谓的布朗运动,而更加离奇的是,他们竟然还在保持开火!


    湛卢捕捉到的能量波动并没有变化,而反乌会基地遭到的火力打击水平跳崖式降低——也就是说,自由军团现在是朝着四面八方瞎开火……搞不好还有不少火力打到自己人身上了。


    林静恒皱了皱眉,对陆必行说:“把精神网给我。”


    正在独自发火的陆必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林静恒无可奈何:“那行吧——你让湛卢展开一下精神网,试着入侵自由军团最外围的机甲。”


    陆必行臭着脸:“湛卢,麻烦把精神网展开。”


    林静恒忍不住操心:“你能适应湛卢的精神网吗,他……”


    陆必行虽然没还嘴也没看他,脸色却更阴沉了。


    林静恒虽然不爱搭理人,但年纪轻轻能混到上将,当然也会看人脸色,只好一抬手,示意自己闭嘴了。


    可是他非常不习惯此时这个连不到精神网的视野,感觉自己全然是两眼一抹黑,像是在悬崖边上把狂奔的野马缰绳交到了别人手上……而这位还是个“盛装舞步”运动员,专业明显不对口。


    林静恒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你注意隐蔽,一旦打草惊蛇,不要和对方纠缠,立刻紧急跃迁切断精神网交叠,撤向最近的跃迁点,坐标是……”


    陆必行顺着湛卢的精神网,将自己的意识铺出去,同时阴阳怪气了一句:“将军,看不出您是这么稳重谨慎的人啊,那刚才把自己塞进漂流瓶,打算‘火海漂流’是哪位啊?”


    林静恒:“……”


    陆必行锁定一架原地转圈的自由军团机甲,继续冷嘲热讽:“弄不好是有人窃取了你的脑电波频道,给你干扰脑残了。”


    林静恒只听过别人谈风月,谈的是“剪不断,理还乱”,头一次自己体会,才知道还有“亲一下、吵一架”这么个莫名其妙的流程,跟说好的完全不一样!


    这让他高烧的大脑几乎产生了幻觉,怀疑方才是他非礼了陆必行。


    就在这时,陆必行脸色突然一变:“奇怪,对方的人机匹配度也太高了。”


    入侵精神网的过程中,一旦对方的人机匹配度非常高,贸然动手,立刻会被反杀。


    林静恒一惊,倏地站起来:“撤回来,权限给我!”


    “慢着,对方没反应……我找不到人机对接端口的缝隙。”陆必行作为一个合格的科学工作者,好奇心重得能把猫咪种族灭绝,发生了意外,他非但不慌张,反而意意思思地想往前凑,低声说,“湛卢,我没记错吧,人机匹配度最高不超过90%是铁律……是我眼神太差,没找到对接端口吗?”


    “不,”湛卢说,“您没看错,陆校长,对方的人机匹配度为100%。”


    林静恒一惊:“什么?”


    陆必行叹为观止:“这也行!”


    “看来自由军团的机甲驾驶员不是普通人,”林静恒飞快地说,“当时在自由军团的空间站,‘零零一’提起过一个见鬼……造神计划,是用生物芯片实现改造人,这些改造人不但会在短时间之内飞速进化肉体,整个人还能半机械化。据零零一说,一旦改造人对接机甲,他们就会变成机身的一部分,而且反应速度是人类的十六倍……难怪找不到接口缝隙。”


    陆必行难以理解:“不是吧,白银要塞尸骨未寒,这些蠢货怎么还在追求机甲驾驶自动化?”


    湛卢插话说:“自由军团最终追逐的目标应该不是自动化,而是兼具人和机器两方面优势的进化改造人,但是应该没有完成目标,现在只做得出这种四不像的怪物。”


    “难怪会来惦记反乌会的女娲计划。”林静恒目光转向混乱的自由军团队伍,“这些四不像的改造人虽然反应快,不受干扰,但恐怕没有独立思考能力,应该是在芯片的控制下有固定行为模式,反乌会干扰他们通讯的同时,也干扰了生物芯片,现在自由军团的随军工程师应该在紧急修复,能不能想办法……”


    陆必行眼睛一亮:“在他们修复过程中破译芯片信号,混进去!”


    启明星上,黄静姝穿着厚厚的隔离服,在广场上接待来领“抗体”的人。自卫队挨家挨户送了一批“抗体”,但这样一来,就有许多没有固定住处的穷人因为种种原因漏领,纷纷聚在一起抗议,这种时候最怕聚众交叉感染,图兰只好分区域设了几个领取点,派机甲车拦路,严格限制人流,把人们分批疏散。


    即使是这样,现场也比她想象的人多,黄静姝被沉重的隔离服压得不舒服,艰难地原地活动了一下,她的几个同学在其他几个分散的领取点帮忙。


    他们必须繁忙起来,才能缓解焦灼。


    他们是北京β星上仅有的幸存者,漂泊在纷繁复杂的第八星系里,无依无靠,黄静姝想象不出,如果没有陆校长,他们该怎么办。


    “拿好,”黄静姝把一根灌了葡萄糖的假抗体递给排队的银河城居民,机械地重复着自己说了一整天的话,“拿到抗体以后,尽快离开,不要拥堵,也不要在人群稠密的地方聚集,谢谢,下一位——”


    她话音没落,远处突然传来骚动,几辆机甲车同时拉响了警报,立刻有卫兵下来呼喝。随后,便捷扩音器把骚动声成百倍地扩大,一个男人在机甲车的警报声里大喊:“他们是骗子!这根本不是抗……”


    “嗡”一声,机甲车放出干扰,扩音器里的人声变成了尖鸣,所有人下意识地捂住耳朵,然而不安却好像掉进了沸水里的油。


    “他说什么?什么骗子?”


    “根本不是抗……不是抗体!我好像听见了!”


    “什么?那他们发的是什么?”


    糟了,黄静姝冷汗都下来了。


    一个白银九的卫兵快速走过来,低声对她说:“我们正在向卫队长汇报,非战斗人员先撤离!”


    黄静姝有些六神无主地点点头,正要跟着离开。


    忽然,原本排队的居民里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大声说:“你们拿着抗体,随便找个药房化验一下就知道,这里面装的根本只是没用的安慰……”


    他话没说完,就被麻醉裸枪击倒了,周围本就处于恐慌中的民众以为他被人打死了,一时间,有人尖叫着四散奔逃,有人大声叫骂,有人往试图穿过机甲车的包围圈往里跑,瞠目欲裂地指着黄静姝,让她给个说法……


    还有人唯恐天下不乱:“他们根本不会给我们真正的抗体,我劝你们之中被感染的人赶紧找地方藏起来,不要被他们抓到隔离病房,抓走就是个马上死,他们就想找个地方把你们当垃圾一样处理!”


    黄静姝心率跳到了一百八,眼看着方才秩序井然的人们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散开,真真假假的谣言如同被大风卷起的尘嚣,她旁边,白银九的卫兵正一边拉她走,一边在通过个人终端和图兰说着什么,黄静姝隐约听见,总是笑眯眯的图兰卫队长用冰冷的语气说:“……控制住现场,不惜一切代价。”


    “不惜一切代价,”黄静姝茫然地心想,“要灭口吗?陆老师,怎么办?”


    陆老师远在星系之外,无法回答,她只能听见人群里又有声音高喊:“他们发抗体的人都穿隔离服,要是抗体有用,这些人为什么怕成这样?”


    “我们要交代,给我们交代!”


    “他们来杀人了,快跑!”


    这时,远处一排机甲车直接穿过空间场,从天而降似的落在乱跑的人群外围,兜头将他们堵了回来,机甲车尖锐的前部像一根冷冷的矛,指着羊群似的暴民。


    黄静姝突然后退一步,挣开了拉着她的白银九卫兵,转身跑向方才的接待台,一把抄起维护秩序用的扩音器:“喂!”


    女孩看着像大人一样,此时紧张到了极致,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出了一点稚嫩的孩子气,她举起一支“抗体”,冲所有人说:“抗体的数量很有限,每个穿着隔离服的人都没有打过,既然你们这么说,那我正好能轻松一点。”


    话音没落,她在卫兵们来不及阻止之前,就将隔离服一键拆卸了下来,汗早已经打湿了她的头发,湿淋淋地垂在鬓角,赶来增援的是一部分白银九卫兵,被这变故弄懵了,纷纷下车查看。


    黄静姝的手一直在发抖,试了好几次,才成功地把注射器扣在胳膊上,注射器自动扫描后找准注射位置,消毒,将一管治不了病也救不了命的安慰剂推了进去。


    “陆老师他们会有办法,”她想,“如果空脑症都能开着机甲上天,都能像正常人一样控制住两张以上的精神网,那还有什么做不到?”


    不管是什么年代,总有一些不计后果、热血上头的年轻人,在别人权衡利弊的时候,已经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注射器完成使命,“咔哒”一声,从她胳膊上脱落下来,喧闹的人群死寂下来。


    黄静姝深吸一口气:“这样你们放心了吧?特效抗体也不是万能的,对不同体质的人会有不同的效果,有些人仍会有感染和死亡风险,有些人甚至会过敏,如果发现自己感染,说明抗体效果对你来说并不好,立刻到医院去,医院不是开屠宰场的!”


    “那么我再说一遍,还没有领的按秩序排队,已经领了抗体的请马上离开,避开人口密集区。”黄静姝把剥落的隔离服踢到一边,重新坐了下来,“下一个——”


    就在这时,天空中传来“隆隆”的声音,人们抬头望去,只见成排的星舰和机甲已经来到了距离地面很近的地方,飞向不远处的基地,准备降落。


    天朗气清中,人们能看见那些机甲和星舰上醒目的标志。


    “那星舰上有个注射器的标志!”


    “是伦敦星上来的,我听说过伦敦星有个大佬,好像是专门卖药的。”


    “机甲是从维落星来的。”


    “还有米拉斯的……”


    独眼鹰几乎调来了整个第八星系的医疗资源,巨大的星舰彩虹船似的降落在基地里,里面有完备的医用实验室、一整个团队的研究员,各大行星或多或少支援了物资,有些人甚至亲自来了。


    奄奄一息的于威廉睁开眼,透过一块隔离服的透明面罩,看见了一张已过中年、布满沧桑的面孔,他没有认出这个人是谁,也许是一百多年的光阴摧残了彼此的容颜,也许是彩虹病毒已经烧坏了他的脑子,也许他们以前虽然一起战斗过,却没有缘分彼此认识——但他认出了那人手里锈迹斑斑的一块铜章。


    自由联盟军。


    不是海盗那可笑的所谓“自由”军团,而是一百多年前,真正追随过联盟,相信过联盟自由宣言,曾经在血与火中淬炼过的……


    于威廉的视线突然模糊,这不知名的……过去的战友,把铜章放在了他枕边:“我们是第八个自由的星系。”


    于威廉泪流满面。


    独眼鹰招呼也不打地闯进图兰的临时指挥所:“伦敦星那老鬼的研究所让我整个搬来了,立刻着手分析这个变种病毒,林静恒呢?找没找到那帮邪教的老巢?”


    林静恒他们已经悄无声息地混进了自由军团的小机甲群,这小机甲群本来就型号不一,什么玩意都有,一道特殊的编码让周围的改造人军团忽略了他们。通讯频道重新修复过,此时,方才乱成一团的自由军团再次恢复秩序,有条不紊地逼近反乌会基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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