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手下惊骇地看着他。
阿瑞斯冯逗小猫似的在他下巴上勾了勾, 金属和皮肤摩擦出诡异的声音, 问:“怎么,想不明白?”
这位全宇宙最丧心病狂的海盗头子不直播炸星球的时候, 连走路也很慢, 脚步有些蹒跚, 一摇一摆的,手上总要扶着点什么, 可能是假肢没什么安全感。
假如盖住他那张可怕的脸, 单看背影,他几乎像个上了点年纪的慈祥大伯。
“源异人这些年让我惯坏了, 是有点狂, 但他狂得一直很有分寸, ”阿瑞斯冯一下一下地用拐杖轻轻地敲打着地面,“他最后消失的地方是死亡沙漠,为什么?死亡沙漠地形复杂,非常危险, 长了脑子的人都不会去那迎战未知的对手, 就算他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至少也会给我传个信,对不对?可是他没有,说明在他眼里,对方不算对手。”
手下回头看了一眼和探测小队殊死搏斗的小机甲群,难以置信地问:“就像这样?”
自卫队损失惨重,片刻功夫, 已经有三四架机甲死无全尸。
扮猪吃老虎的事时有发生,可没听说过扮猪被老虎吃的。
如果这是装的,那装得未免也太逼真了——难不成这些机甲都是无人驾驶吗?
阿瑞斯冯没理会,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那么大一支战队,还有重甲,为什么会被一网打尽,渣都不剩?如果对方没有一支超时空重甲战队,那么源异人他们很可能先被人暗算,对方引爆了核导弹库……或是跃迁点一类的超级能量源,但即使是跃迁点爆炸,也不大可能把整个机甲战队全部扫清,可是我们没有收到任何警报和求救信息——也就是说,源异人他们在损失惨重的情况下,还选择继续追击。源异人不傻啊,这只能说明对方看起来柔弱得超乎想象,很可能就是这么一支小猫两三只的小机甲战队。”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男人快步走进来:“阿瑞斯殿下,我听说您的手下找到了一支武装……”
“心黑手狠,你知道我想起谁了吗?这些年我们到联盟拜访,领教过很多次。”阿瑞斯冯好像没看见来人,仍然不紧不慢地对自己的手下说,“林静恒死后,他的白银十卫不是各奔东西了吗?这些人到现在都没动静,说不定就有那么几个沦落到第八星系了。”
闯进来的人听了这话,脚步戛然而止,如临大敌起来:“你说什么?白银十卫!”
来人是个瘦高的男子,模样介于中青年之间,穿着打扮与太空机甲格格不入——此人长发及腰,用一根缎带绑成一束,穿了一身蕾丝花边的直领对襟长袍,底下是紧身的绑腿马裤,这身衣服来历大得很,据说是古地球时代,华丽巴洛克风格与神秘东方汉服风格的有机结合,只有考据最严谨的复古派才穿得出来。
复古复成这样的,在别处不多见,但是在“反乌托邦协会”里要多少有多少,反乌会崇尚自然、崇尚复古,为了亲近自然,把自己打扮成一棵红豆杉的也大有人在。
“晚上好,鲁瓦先知。”阿瑞斯冯这才不慌不忙地转身,冲对方一欠身,纠正道,“我认为这不大像白银十卫中的一支,应该只是几个人,联盟自毁长城之后,白银十卫曾经哗变过一次,虽然很快又蛰伏妥协,但联盟虚伪惯了,未必不会秋后算账,五年过去,昔日的精英战队被发配边远地区,流落到各地也很正常,您觉得呢?”
阿瑞斯冯到了域外以后,就投奔了反乌会,反乌会里“信仰”领导一切,每一支武装都会配一个反乌会里资历高的“先知”,负责日常监督和洗脑工作,以防那些怀抱导弹的星际海盗沉溺当代武器,忘了自己反科技的伟大使命。
这位“巴洛克汉服”爱好者,就是凯莱亲王卫队里的洗脑总司令。
“先知”听完,面色凝重,仔细想了想,他点头说:“对,您说得有道理,我们已经入境这么长时间了,如果真是白银十卫中的一支,大概整个第八星系都会被他们掀起来,不会这样藏头露尾的——阿瑞斯殿下,您打算怎么办?”
凯莱亲王一扬眉,方才还慈祥着的脸上露出了血气:“当然是炸飞了他们。”
先知一滞,想起这老疯子连炸三颗星球的倒霉事,他太阳穴就一跳一跳的疼,连忙说:“不行,上面非常在意下落不明的白银十卫,如果你的推断准确,这可能是我们唯一一次获得信息的机会,必须留活口!”
阿瑞斯冯舔了一下嘴唇,没吭声。
先知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跟这货谈“大局”是对牛弹琴,他像个生怕疯狗咬坏了兽皮的猎人,不由分说地一摆手:“你给我留在这,这事不用你插手,我去带人会会他们!”
阿瑞斯冯不笑了,冷冷地看向先知:“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抢你的功劳,我们是一体的,”先知语气一软,诚恳地拍了拍凯莱亲王的肩膀,“之前你要报仇,组织觉得你手段太激烈,是我替你扛下了压力,因为我理解你,现在你也理解我一下,行不行?万一错失重要信息,我没法交代,兄弟!”
阿瑞斯冯和他对视片刻,眼神稍有软化,不情不愿地用拳背和他碰了一下:“兄弟。”
先知微笑起来,神神叨叨地说:“为了生命和自然。”
阿瑞斯冯面色阴郁,吧唧着嘴跟着他说:“……生命和自然。”
先知糊弄完他,急急忙忙地转身就走,去点自己的兵,唯恐慢了一步,到手的白银十卫就这么飞了。
听见先知带了自己的战队离港,阿瑞斯冯“不甘心”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问旁边的手下:“我听说这帮搞邪教的傻逼整天聚在一起冥想,其实就是聚众嗑药?”
手下在他耳边说:“对,据说能帮助他们集中精神,回归真理。”
“怪不得,脑子都嗑成海绵了。”阿瑞斯冯低低地笑了一声,“既然‘牺牲’自愿就位了,那就让他们来钓一条大鱼,看看对方是何方神圣。我们来收网。”
陆必行收到福柯的通讯请求,才回过神来。
此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旧的一年就这样兵荒马乱的过去了,透过精神网,他看见重三不远不近地缀着他,那巨大的重甲分外显眼,对于旁边环绕的小机甲来说,重三几乎像一座可以避风的小星球了。
陆必行确定林肯定听出了他当时要说什么,他闭上眼睛仔细回忆,当他说了一半的话被警报打断,林按住他,玩味起来,那人的表情多少有些强作镇定的意思,里面似乎还含着一点惊慌失措。
惊慌失措……这又是什么反应?
陆必行曾经坚定地相信林静恒暗恋自己,但也许是前路太凶险,也许是鸡汤都变着法地灌给了别人,他有点被掏空了,突然不确定起来。
一个已经消失了很久的念头死而复生,陆必行想:“我到底是不是自作多情了?这就有点尴尬了。”
陆必行用力揉了一把脸,好像想把脸上的尴尬搓下去,接收了通讯请求:“哎,我在。”
福柯的脸跳到他的通讯屏幕上,女人还没过两百岁,看起来不苍老,但也没有青春感了,保鲜的皮囊并不能抵挡住光阴流逝,她有一双长满了皱纹的瞳孔。
“您没有安排基地里的居民转移,”福柯说,“是相信我们能挡得住这波海盗吗?”
“我很想回答你‘是’,”陆必行冲她苦笑了一下,“可是说了你也不信吧?”
“大姐都这把年纪了,跟我就实在点吧,别用糊弄周六他们那些小青年的话搪塞我,”福柯弯了一下眼角,露出一点平缓的笑纹,然而这点吝啬的笑容随即消失,她说,“基地人口小一千万,太多了,我算了算,我们没有星舰,所有机甲、还有那堆破破烂烂的商船加在一起,能运走四分之一的人已经很不错了,海盗恐怕不会给我们来回跑的机会,所以剩下的大多数人肯定会被丢下,对吧?”
陆必行叹了口气,年轻人专注梦想和挣扎的时候,也就只有这样的老江湖会不动声色地数家底了:“福柯大姐,你估算得很准。”
福柯问:“所以您干脆没提,是觉得这样太残忍了吗?”
“不。”陆必行摇摇头。
这时,他突然不像那个“陆老师”了,“陆老师”把为人师表做得淋漓尽致,永远乐观开朗,永远捧着一锅鸡汤,随时准备对每个“后进生”喷洒圣光,忽悠他们“老师相信你有潜力走上人生巅峰”。
这时的陆必行客观得甚至有一点冷漠,他沉默片刻,开口说:“海盗来得太快,这时候编谎话也来不及圆了,只要有一个人意识到你说的问题,基地就完了,没有人控制得住局面,不用等星际海盗,他们自己就能毁灭自己……斯班赛也应该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那些商船都扔在那,连日常维护都没有,他早知道这是一条死路。”
“斯潘塞是个聪明人,有时候太聪明了……先不说他。”福柯正色下来,“我觉得星际海盗不可能只有一波,探路的折了,后续立刻会有大部队来,我跑过很多次域外黑市,对他们有一点了解。陆老师,我们这些人对上星际海盗,基本就是送菜,也是死路一条。陆老师,您替我们做出了选择,那能不能告诉我们,等一会到了前线,应该怎么保命?”
陆必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大姐,你和黄鼠狼商量好了吗?”
他话音刚落,通讯频道里,黄鼠狼就接了进来:“陆老师,反追踪系统是你一手建的,没有人比你再熟悉,我们都听你的。”
陆必行顿了顿:“无条件服从?”
在危机之下被迫联手的黄鼠狼和福柯对视一眼,同时点了头。
“我需要你们到时候听林将军调配,”陆必行说,“不管他的命令合理不合理,不要质疑他,最快速度执行,他不见得能让你们每个人都保住命,但他会最大限度地降低死亡率。”
黄鼠狼迟疑了一下,搓了搓手:“这个……陆老师,这话我说得可能不大合适,但林将军……大将军嘛,沃托的权贵,他实在……实在不像是会在乎我们死活的人……”
“他和你们一起出来,就是把你们当成他的士兵。”陆必行淡淡地说,“不管他本人是热情是冷漠还是反社会,但一个不在乎士兵伤亡率的人,或许能成为敢死队长,不大可能做到联盟上将,更谈不上什么战绩,我认为这个思路还是很符合逻辑的,对不对?”
黄鼠狼和福柯一瞬间就被他的客观说服了。
“但伤亡率归伤亡率,对于诸位来说,机毁几乎是百分之百的人亡,导弹无眼,要小心。”陆必行拉开航线图,“前方的跃迁点是最后一个跃迁点,准备好了吗?”
距离基地十个航行日外,最后一架海盗机甲被击落了。
周六躲闪不及,被飞掠而过的机甲碎片冲击了个正着,机甲外壁发出让人牙酸的响动,他茫然地戳在机舱核心处,听机甲没完没了地用机械音报送损坏程度。
“自卫队……”周六的声音沙哑得不像样子,“自卫队按着机甲号码全体报数。”
这种报数方式是正规部队常用的,陆必行只教过一次,还没有实际用过——如果前面一位没有人应答,后面的人就等十秒……然后替他说。
“自卫队一号机,我是周六,防护罩破损,动力系统损毁率60%,导弹已经空了,支撑粒子炮的能量不足。”
他说完,没有人接话,通讯频道里一片寂静。
周六意识到了什么,心口狠狠一抽。
那十秒钟被拉了无限长。
好像一辈子都过去了。
通讯频道里才传来轻微的噪音,一个自卫队员磕磕绊绊地开了口:“自卫队三号机,侥幸只有擦伤,导弹还有两枚……我代……我代‘二号机’报数,二号机,你还在吗?”
第一次用这种方式报数的自卫队不熟悉规则,依然抱着微末的期望,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二号机无人应答,自卫队员只好哑着嗓子继续说下去:“二号机已被击落,战友放假……下落不明。”
他们没有伟大的伊甸园技术,每一个和机甲一起粉身碎骨的人,都只能得到一个“下落不明”的结论。
“六号机代五号机报数……”
“十一号机代十号机报数……”
自卫队三十人,一场战役后,折损机甲十二架,缩水将近一半,而活着的人悬在群星中,并没有时间痛不欲生。
周六:“给基地联络站发信,就说海盗小队已被击溃,我们保……”
“周六!”一个自卫队员突然打断他,“看反追踪系统的监控,快看!”
周六蓦地回头,小小的屏幕上,一群代表机甲的光点正密密麻麻地往他们这里涌,很快占满了屏幕的一角――没完没了,不见头尾。
当他们跋山涉水、筋疲力竭地跪在命运脚下时,命运却并没有给他们好脸色看。
大规模的海盗正规军到底是来了。
自卫队的通讯频道里一片鸦雀无声。
有那么片刻,周六想起自己以前的豪言壮语――宁可战斗而死,也不苟且偷生――他觉得恍如隔世。
“奇怪,”他莫名其妙地问自己,“我怎么会那么想呢?”
然后周六清了清嗓子:“自卫队还剩机甲十八架,其中仍有战斗力的八架,导弹总共还剩十一枚,粒子炮口还有四个可用,照我们之前的打法,只够开一回合的炮……粮没绝,弹快尽了,现在躲进反追踪系统打游击没有意义,我们要么迎战,要么撤退。”
前锋海盗机甲的影子已经能看见形状了。
“但我还是……”周六声音有些颤,停顿了一个非常漫长的省略号,他接着说,“我还是觉得不甘心,我还想再试试,像个人一样活几秒。反追踪系统最外层加密被破解后,对方才能继续往里走,自卫队既然是最先锋,他们至少也要先过了我,才能继续往里开,你们说呢?”
说到这,周六一咬牙,不等队员们回答,兀自继续:“一号机武器库和防护罩都已经无法使用,我会做你们的盾,目前离我们最近的跃迁点是0023口,加密还没被破解,打完最后一发导弹的可以从那边撤,其他人……其他人自便。”
周六说着,越众而出,椭圆的小机甲浑身斑驳,只有一侧的动力推动器闪烁着,像黑暗里的火光,逆着风,死也不肯熄灭。
紧接着,一架同样破铜烂铁似的机甲跟上了他,然后是第二架、第三架……
五分钟内,十架已经打空武器库的机甲无一落下,全都跟着他出列。
周六百感交集,至此,已经再无话可说,他把坐标方向群发到所有队友机甲上,出发了。
海盗们推进极快,刚开始只是反监控系统上的小光点,随后监控上露出了机甲的影子,海盗机甲战队没到,山呼海啸似的能量反应已经朝他们压了过来。
再后来,导弹的远程瞄准镜里已经能看见对方的机身。
这一队海盗里没有小机甲,先锋也是中型的战斗机甲,几架重甲在中军压轴。
遥遥相对时,自卫队里所有人的机甲上都响起了被导弹锁定的警报。
周六陡然加速,飞蛾似的朝着对方扑了过去——当他们被炸成碎片时,会遮蔽对方的视线,产生大量的能量扰动,干扰对方的反导系统,身后十一发导弹和仅剩的四门粒子炮可以一次性打出,哪怕只能击落一架海盗机甲……
这事说来有点可笑,因为自古只有天材地宝旁,才有死守的猛兽。
基地这么个养耗子的阴沟,也会有人拼死护卫吗?
有什么意义吗?
对方陡然开了火。
周六把五官六感顺着精神网无限绵延出去,感觉到了葬身之地的浩瀚。
突然,机甲的警报声停了。
周六茫然地想:“我被击中了吗?”
然而他睁开眼,却发现刺眼的光在眼前炸开,一波突如其来的导弹与海盗相撞,堪堪把致命的导弹潮挡在了他们跟前不远处。
随即,无数小机甲撑开了一个巨大的防护罩,像他们一起抵御高能粒子流那次一样,把爆炸的余波和碎片挡在了外围。
与此同时,通讯频道里传来林静恒没什么起伏的声音。
“巡逻队损毁率过高,从0023口撤回。”
周六的眼圈一下红了。
重三加速快得惊人,巡逻队还没来得及听从命令撤回,湛卢的精神网已经扫到了对方前锋的边,海盗前锋的精神网像麦子一样倒伏了一片,林静恒并不停留,不等他们的备用驾驶员试图夺回精神网就自动撤出,飞快推进的海盗先锋不可避免地一滞,而与此同时,基地武装开了火。
虽然基地的导弹命中率低,但幸亏对方目标大,而且被林静恒定了一下,这一波导弹炸得姹紫嫣红。
与此同时,重三里收到来自敌人的通讯请求。
湛卢:“先生,海盗希望与您……”
林静恒截口打断他:“不陪聊,撤!”
基地参差不齐的武装队伍撤退起来永远比进攻像样,林静恒一声令下,众人在反追踪系统的掩护下集体失踪,像钻进了大海的鱼群。
反乌会的先知愤怒地一捶桌子:“扫描方才检测队已经解码的跃迁点,挨个炸,暴力推了他们这个藏头露尾的小玩意!”
“那个谁……”林静恒说,“礼拜三还是礼拜五的,把你的精神网权限给我。”
被强行工作日的周六不敢争辩,连忙让出权限,唯恐林将军使用暴力手段。
自卫队一号机方才和海盗探测小队交战的路径立刻出现在了重三上。
林静恒目光一扫:“准备跃迁0078端口,都把导弹关了,使用粒子炮。”
海盗战队推土机似的向他们已知的跃迁点挺近,随着先知一声令下,数十枚导弹涌向那个跃迁点,巨大的能量在周围几乎引起了连锁反应,一部分反追踪系统航道瞬间暴露。
然而与此同时,接着爆炸,基地武装突然绕路到海盗侧翼,从一个加密的跃迁点里冒出来,二话不说开了火。
数百门高能粒子炮组成了一波高能粒子流,与核导弹不同,粒子炮受能量扰动的影响小得多,即使是一帮棒槌也能打得准。
海盗侧翼仿佛被狂风卷过的残花败柳,瞬间被掀翻了一片。
而他们来不及反应,偷袭者再次沉入反追踪系统。
这才是游击。
基地武装的通讯频道里,从来没有这么威风过的瘪三们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的欢呼,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方才那两次振奋人心的有效攻击。
谁知下一刻,众人的机甲上就传来被导弹锁定的警报。
林静恒冷冷地说:“通讯用语规范没学过?谁再发出多余的声音,我就把谁打下来。”
通讯频道落针可闻。
陆必行一捂脸,心里破罐子破摔地想:“尴尬就尴尬了吧!”
反正走到了这一步,不管这个故事的开头是不是他自作多情,他都已经不想放手了。
第62章
“游击战能打成这样, 是重甲里的指挥官厉害。”阿瑞斯冯轻轻地眯起眼, “你看那个‘生命和自然’,满嘴环保, 其实怕死怕得要命, 身边配的先锋队, 平均人机匹配度在八十分以上,反乌会的精锐都被他们瓜分了, 从来有恃无恐, 一照面就让人卷了,对方精神力得强到什么程度?就是可惜, 手底下是一帮乌合之众。”
跟在阿瑞斯冯身边这位, 其实本来是个护士, 负责照顾他那拼装身体的,战战兢兢地跟着个杀人狂病人混久了,莫名其妙地成了名义上的“将军”,“将军”做个保姆绰绰有余, 打打杀杀的事就不明白了, 听完仍然十分不明所以。
“这都看不明白吗?蠢货。”阿瑞斯冯叹了口气, 骂了一句,脸上却没有太多愠色,因为他是喜欢蠢货的,也喜欢握得住把柄的人,身边人的聪明在他看来是很危险的东西,和顶在头上的激光枪差不多, 一定要除之而后快,对这些平时懂事,又有点反应不过来的笨人,倒是很有耐心,不紧不慢地解释说,“粒子炮的攻击力比导弹差太远,如果方才是导弹群掀过去,至少可以打掉那废物一个侧翼,对方神出鬼没,打法老练,一般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我猜是因为那个废物蛮力到处乱炸,而这种规模的爆炸会干扰导弹轨道……这个厉害指挥官手下,大概都是刚会开机甲的货色,不会校准,只能拿粒子炮凑数。”
机甲的防护罩是能扛住一定程度的粒子炮的,遭了两拨粒子炮的偷袭,“先知”的海盗战队确实乱了阵脚,但不至于伤筋动骨。所有被击落的机甲,都是重三趁乱发的导弹。
“先知”虽然被凯莱亲王当枪使了,但那是因为他对着疯子轻敌,没有真傻到底,几个照面之后,他同样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先知”狞笑一声,猛地一跺脚:“给我调阅白银十卫近二十年的数据,做偏好分析!”
最高等的重甲,通常都会斥巨资构建机甲的机甲核,连反乌托邦协会也不能免俗。
先知嘴上把当代技术视为洪水猛兽,把人工智能视为精神毒品,但实际上也会经常“以身饲虎”——为了解放全人类,伟大的先知不惜亲自沾染这些大毒瘤。
反乌会的人工智能数据库受到严格监管,几乎没有自主学习的权限和能力,其实只能算一台功能有限的超级电脑,专门打仗用的。超级电脑没有聊天功能,当然也没有湛卢那上车拉的废话,干净利落地执行了命令,要是让林将军看见了,准得要羡慕得把湛卢卖了破烂。
没有废话的人工智能迅速将反乌会骚扰联盟、又被白银十卫痛揍的战役数据导出,不到十秒,超级电脑就完成了偏好分析,然后它自动对照周围地形,把导弹射程内所有区域切分,标上了百分数——根据历史数据,人工智能总结了白银十卫的战斗风格,把基地武装方才跃迁后可能躲藏的区域按照概率高低标出来了!
“先知”目光一扫,迅速做出决断,挑出了概率最高的三个区域,将手下火力一分为三,无差别暴力释放导弹,同时狞笑一声:“释放通讯信号干扰!”
基地武装这边的通讯频道里立刻“哔”一声惊叫,哑了嗓子。
一般来说,训练有素的正规军是不怕这一手的,通讯信号中断不影响什么——精神网的视野远远超过人肉眼,连着精神网的时候,驾驶员是能看清周围战友与指挥官的,指挥官只要一动,其他人能自动领会他的意图,有无声的默契。
可是仓促凑在一起的基地武装能有什么默契?连通讯频道里不能侃大山都是在林将军的铁血下刚学会的。
这柔弱的羊群刚刚还威风得很,还没来得及仔细体会“威武雄壮”的感觉,就迎来了当头痛击,通讯信号突然中断,基地武装的老少流氓们顿时傻了眼,就地成了一帮找不着妈的小婴儿。
与此同时,汹涌的导弹眼看就向他们藏身之处涌来。
按照概率分析、针对整个区域的盲目打击并不准确,对方是摸瞎撞大运。
如果是林静恒自己在这,根本就不会理会,然而方才失去通讯的基地武装可没有这份定力,本来就正在六神无主,一看导弹密密麻麻地扑过来,顿时慌了神,以为反追踪系统歇菜了。
烂泥扶不上墙的基地武装乱了套,吓得一动不动的算是好的,有一些“反应快”的,听不见指挥就开始瞎跑乱窜,当场暴露坐标,被导弹兜头打了个正着,原本严严实实的队伍顷刻间撕裂了一条口子。
四个学生紧张地盯着重三里的立体实况屏幕,先是集体抽了一口气,抽完,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打游戏的时候损失了几分,是真刀真枪的导弹炸碎了机甲,一些跟他们一起来的人再也回不去了!
一想到这,心跳得就简直站不住。
林静恒却不知是镇定惯了,还是并不把这些废物的死活放在心上,脸上看不出一点异色,回手用重三上的远程系统发了一道信号,透过最近的跃迁点,直接定点发送到了陆必行的机甲上。
穿透跃迁点的远程信号立刻暴露在海盗的眼皮底下,但他们炮口还没转过来,林静恒就直接紧急跃迁,四个学生差点被保护气体拍扁在角落,重三幽灵似的降临在海盗中间。
与此同时,接到远程信号的陆必行根本没去解码内容,立刻建立联系,把远程密钥发到所有加密与未加密的跃迁点上,随即飞快地对接了反追踪系统,反追踪系统是他一手建立的,他熟悉得就像自己家。
陆必行像一只蜘蛛,转眼把重三上的远程信号“黏”在了反追踪系统上,凝成了一张大网,然后将自己的机甲当成了信号中转站,通过所有小机甲的反追踪系统权限,凭空捏了一个不怕干扰的“通讯频道”。
通讯接通的一瞬间,林静恒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跃迁004,蠢货!”
蠢货们听了他的声音,简直要喜极而泣,想都不想就服从了命令——然后险些集体和海盗机甲群来个贴面舞会。
林静恒:“导弹!”
吓傻了的基地武装“嗷嗷”乱叫,一边乱七八糟地打出导弹,一边吓得哭爹喊娘,什么污言秽语都有。
海盗们没料到这群乌合之众的通讯这么快就修复好了,注意力还在突然撞过来的重三身上,没反应过来,尖叫的导弹已经结结实实地炸进了机甲群众。
与此同时,重三扫荡了周围十几架机甲的精神网,巨大的防护罩几乎给机身镀了一层银色,所有的粒子炮口开到最大,对方已经发出的导弹受到干扰,与他擦肩而过。
林静恒目光一扫,感觉这群无组织无纪律的基地武装们都是草履虫,恐怕听不懂太复杂的指令,“掩护夹击敌人队尾”的命令出来,这帮找不着北的二百五非得给他发生太空车祸不可,于是把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极简略地说:“男的0045跃迁点,女的0031,走!”
这个简单易懂,傻子听完都会“对号入座”。
原本混在一起的基地武装忙而有序地凭空分成两队,彼此交杂,但丝毫不乱,跟受到磁场牵引的游鱼似的,奔着两个方向而去,最快的速度穿过跃迁点,乍一看,这阵仗简直唬人,好像千锤百炼过的仪仗队。
先知吃了一惊,心想:“装的?上当了?”
林静恒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指挥这种部队,感觉自己像个公共厕所门口的收费指路员,仗着重甲防护罩厚,他内火很旺地直接向距离他最近的海盗机甲撞了过去,与此同时,三枚导弹追着他的尾巴而至,林静恒稳准狠地释放了一枚高能粒子炮,机身猛地弹了出去,跟导弹擦着边,再次紧急跃迁!
追着他的导弹随即而至,没头没脑地撞进了跃迁点。
周围的海盗们吓得魂飞魄散,全都四散奔逃,唯恐被跃迁点爆炸裹进去,互相撞成了一团。
先知怒不可遏:“跑什么?不知道跃迁点爆炸的能量阈值很高吗?一枚导弹算什么?给我追!”
海盗们一看,方才被打了一导弹的跃迁点果然沉默如常,立刻就要追击。
而就在他们准备跟着大数据分析的指引,穿过跃迁点追击基地武装的时候,所有人的通讯频道里突然短路似的“呲啦”一声,再要跑已经来不及了。
跃迁点轰然炸开,先锋的海盗战队像是雷火下的麦田,转眼化为乌有。
与此同时,一支机甲武装从0045跃迁点突然冒出来,冲着海盗尾翼一阵狂轰滥炸,海盗们紧急撑起防护罩,正要还击,突然有另一队机甲武装从视觉死角上冒出来,从后面扔了一堆导弹,一片人仰马翻过后,游击队伍再次沉入反追踪系统的迷宫里。
先知的海盗战队本来雄赳赳、气昂昂,转眼成了一只斗败的公鸡,羽毛乱飞,好不狼狈。
陆必行顿了顿:“你在跃迁点里装了什么?定时炸弹吗?”
“一个引爆系统,降低了跃迁点的爆炸的能量阈值。”林静恒顿了顿,又补充说,“一部分跃迁点有。预计会成为前线的地方,主场一方常见的处理。”
陆必行顺口问:“你什么时候准备的,我怎么没看见?”
林静恒没吭声,别人不敢说话,通讯频道里一片诡异的寂静。
陆必行光速明白了——就是躲他的那几天。
林将军真是分秒必争,东躲西藏居然没耽误正事,一场战役做足了准备。
陆必行赶紧干咳一声,自动充当起他的随军工程师:“……他们方才释放干扰信号后选了三个方向释放导弹,不可能是随机的,应该是套用了某种概率分析模型,准确率很高。跃迁点爆炸产生的能量波动影响很大,如果对方的数据处理这么好用,反追踪系统非常容易暴露,不能再这么打了。”
对面的“先知”跟他心有灵犀,跃迁点爆炸的一瞬间,它指挥舰上的超级电脑立刻收集到了庞杂的数据,几乎描绘出了反追踪系统的轮廓。
而与此同时,它对照白银十卫的战斗风格,估算出了可能带埋伏的一系列跃迁点!
海盗战队机动性极强地长驱直入。
“反乌会”动起手来,客观又科学,一切靠数据说话。
当年联盟最精锐的白银十卫,却是一帮跟着老大屏蔽伊甸园的野蛮人。
世界上的事,大概就是这么物极必反。
林静恒瞄了一眼浩瀚、绵延至域外的远程通讯图。
“知道了,”他说着,两条不同的撤退路线成型,林静恒伸手一捏,分别发到了方才被他一分为二的两队机甲上,“分头撤,动作快,五秒之内撤不走的等死。”
与此同时,海盗们很快发现了基地武装的异状:“先知,对方正在撤退!”
“解析撤退路径!”
“先知”的超级电脑上,无数历史与实时的数据交叠,花了不到五秒,就估算出了大致的两条撤退路径,与真正的路径居然八九不离十。
“白银十卫……”先知眼睛都红了,“释放跃迁干扰!”
只要能预先判断对方跃迁的落脚点,就能释放干扰,让跃迁线路改道,这是凯莱亲王卫队的拿手好戏之一。
然而海盗的反应虽然迅速,但基地武装在林静恒的恐吓之下,完全没有一点小胜利后的风度,逃起命来忘乎所以,五秒之内,除了个别动作慢的,大部分队伍已经跑没影了!
海盗的跃迁干扰只扣住了少数动作慢的,立刻试图夺取对方的精神网进行捕捉,然而海盗们的精神网刚刚探出触角,几个前锋的驾驶员就被精神网震晕过去了,林静恒早就夺走了几个“后进生”的精神网权限,极强横的精神力顺着小机甲的精神网反扑过来,海盗前锋瞬间沦陷,继而直接启动了自爆程序!
借这个空档,重三龙卷风似的卷走了被扣住的几架小机甲,消失在了跃迁点能量场里。
林静恒说五秒,五秒之后海盗果然追来了,陆必行立刻明白了什么,对方有林静恒……不,或许是白银要塞联盟军的行为模式分析,而林静恒非但心知肚明,还有意顺着他们的想法表演,不断让对方对自己的数据分析和猜测深信不疑!
“看着那么冷淡,原来都是骗人的,”陆必行叹为观止地想,“怎么这么狡猾?”
“将军,”他一本正经地在通讯屏道里提示说,“反追踪系统的核心设备在001跃迁点里,再靠近001,你的远程通讯会暴露基地的方向。”
林静恒似乎轻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他就是要暴露基地的方向。
陆必行心领神会:“明白。”
独眼鹰:“等等,明白什么了,林静恒,你靠不靠得住?”
“先知”一排粒子炮轰了出去,把自爆的机甲碎片扫荡开,怒不可遏:“废物,重甲开路!”
重甲即使被夺走精神网,也不可能在瞬间启动自爆程序,这个时间差足够让其他驾驶员夺回精神网了。那些硕大无比机甲群像传说中的神魔战车一样,碾了上去,双方你来我往,基地武装灵蛇一般,到处乱钻,却无论如何也甩不脱追兵。
而追兵步步紧逼,却又每次都是险伶伶地差一点,像被胡萝卜吊着的驴。一追一逃中,双方几次交火,各有损伤,打得先知心浮气躁,恨不能把机甲上总是慢半拍的超级电脑砸了,反科技的信仰越发虔诚。
阿瑞斯冯看到这里,旁观者清,知道反乌会的先知变成了兔子,正在一蹦一跳地往人家的陷阱里发足狂奔,简直要抚膺长叹:“厉害,真是厉害——咱们的‘牺牲’看来是要肉包子打狗——告诉兄弟们整队,准备跟我去打一场硬仗。”
此时,基地武装已经非常接近反追踪系统的核心区域了。
步步紧追的海盗们很快察觉到了反追踪系统的力不从心。
来自基地方向的能量波动立刻暴露在了海盗眼前。
两个方向的能量波动让先知先是一愣,随后猛地一拍手:“我就说他们为什么会准备这么复杂的系统,闹了半天是为了掩护别的东西!”
此时才反应过来的福柯失声在通讯频道里说:“糟了!”
基地武装顿时慌了神,当场忘了战场上指挥官令行禁止的规矩,下意识地调转方向,追了出去。
奇异的,林静恒没有阻止。
先知的超级电脑早就感觉到了敌人的异动:“找到他们反追踪系统的核心了!”
无组织无纪律的基地武装就像一盆滚下山的散沙,根本追不上训练有素的海盗舰队,被人一波量子炮就卷了回来,先知带着海盗战队冲向了一个加密的跃迁点001。
基地武装慌了——穿过001,反追踪系统就完全失效了!
他们的“诚实”反应给海盗战队指明了方向,先知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一马当先地靠近001跃迁点,同时启动了跃迁,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异变陡生。
001跃迁点——反追踪系统的核心所在,突然自爆。
先知连哼都没哼一声,主力战队全都淹没在巨大的能量中,像一堆被打碎的花瓶。
整个反追踪作为一个巨大的终极陷阱,和海盗战队一起七零八落、荡然无存,能量乱流之后是诡异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独眼鹰才低喃了一句:“……我操。”
林静恒收回防护罩,冷冷地吩咐:“整队,准备回航。”
残余的基地武装木然地汇聚在一起,找不着北地跟在他身边。
突然,周六在通讯频道里难以置信地问:“我们这是……赢了?”
他这一句话,仿佛让众人忘了通讯频道里不能乱说话的禁令。
“我们赢了?”
“我们打跑了海盗!”
“天哪!”
有人欢呼,有人低低地哭了起来,通讯频道里一片七嘴八舌。
林静恒仍然是罕见地没发脾气。
陆必行却始终没有关闭防护罩,不断地扫描周围。
阿瑞斯冯远远地望向散乱的基地武装:“啊,他们已经开始庆祝胜利了。”
第63章
太过激烈的大战过后, 人们一般会经历几个过程, 先是“茫然不知所在”,随后是“喜极而泣”, 再过上一会, 想起痛失战友, 再一看满目疮痍,精神用尽了, 才到了“悲从中来”的阶段。
基地的瘪三们“喜极而泣”的过程没过完, 没来得及悲,事情就又出了变故。
“诸位……”陆必行在通讯频道里说了一句, 可是声音很快被淹没了。
他皱起眉, 直接把扫描到的能量波动图发到了通讯频道里, 又被淹没了。
陆必行:“喂!”
想要这些瘪三们军纪整肃,大概只有导弹能出点力。
陆必行是个文明人,没有扯着嗓子嚷的习惯,也没有一言不合就拿导弹瞄准队友的脾气, 万般无奈之下, 他只好冲着通讯频道来了一句:“都让一让, 先让我求个婚!”
这一句话终于有了回音,独眼鹰用更大的嗓门震天动地地喊了回来:“陆必行你个小兔崽子你活腻了吗!”
通讯频道里的噪音终于被这父子俩联手荡平了。
“谢了老爸,”陆必行正色下来,把方才的能量波动图重新发了一遍,“001跃迁点炸毁的高能粒子流已经过去了,附近不该有这么剧烈的能量反应, 诸位,还没完呢,都警惕一点。”
众人做好了收听一段桃色新闻的心理准备,没想到打开的是军事新闻频道,蒙了片刻,窃窃私语好像起于青萍之末的狂风,“嗡”一声在通讯频道里炸开了。
周六哑着嗓子呵斥了道:“都闭嘴!先别说话!”
福柯也“嘘”了一声,安抚住自己的人:“陆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黄鼠狼不安地问了一句:“林将军呢?”
林静恒没动静,他嫌烦,早静音了通讯频道,凭空一抬杯子,他对湛卢没开头没结尾地说:“一盎司。”
湛卢这时候很懂他的意思,酒柜的门自动弹开,给他倒了一口烈酒。
林静恒嘴上说要回航,却一反之前干净利落,自己一动不动,对那些磨磨蹭蹭的瘪三也没什么意见,一口刮嘴唇的烈酒压在舌头底下,他的目光没离开远程通讯系统图,沉静的侧脸像是在等一场战争的头狼。
黄静姝觑着他的表情一激灵:“将……”
林静恒竖起一根手指,打住她的话音。
与此同时,通讯频道里那一千只鸭子渐次哑了,林静恒重新打开通讯频道,听见最后一个不知哪来的二愣子纳闷地反问了一句:“怎么都不说话了?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他。
因为这时,已经不用陆必行现场讲解怎么看异常的能量波动图,只要没从精神网上掉线的,全看见了——
黑洞洞的宇宙中,好像此处都藏着影影绰绰的怪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冒出来,无穷无尽似的,让人吊着一口气,来回欣喜若狂,来回绝望。
在他们不远处,比方才更张牙舞爪的机甲群缓缓露出头来,暗色的机身上,凯莱亲王卫队的标志像噩梦的图腾——然而这一次,对方是一水的重甲。
这是一支超时空重甲的机械战队。
像围困白银要塞的机械战队。
像玫瑰之心埋葬了两颗联盟将星的机械战队。
像把凯莱星、北京β星和白鹭星付之一炬的机械战队。
损兵折将的基地武装们,兵不成兵、队不成队地围在重三周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群庞然大物从天而降,像等待瓢泼大雨的蚂蚁群。
而他们赖以生存的窝——反追踪系统,已经给上一个对手殉了葬。
怀特哆哆嗦嗦地喘了一口气,气如游丝地问林静恒:“将、将军,您怎么还在喝酒?”
林静恒把压在舌头下的酒咽了下去,回头看了四个学生一眼,觉得他们年轻而无畏,也觉得自己四肢有些发冷。
他不是怕死,也不是怕输,只是有点不想和凯莱亲王聊天。
歌舞升平的世界正在塌陷,而他在这个小破基地里闭目塞听三个多月,一方面每天都火烧火燎地想知道外面的战况,另一方面又有点怕听见。因为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联盟落到这个地步,他本人是撇不开关系的——“有意”是坏得丧心病狂,“无意”是蠢得感天动地而已,哪个都强不到哪去。
可是又不能不聊,因为白银第九卫这帮废物点心可能是吃多了,跑得比爬还慢,林将军一根光杆,扛着一帮绊脚的废铜烂铁,实在没法把节奏控制得很精准,只能借此拖延时间。
一个通讯请求发到了重三上,继而又通过远程系统,公放到了通讯频道里。
林静恒吐出一口浓烈的酒气,接通了。
阿瑞斯冯那张令人刻骨铭心的老脸立刻清晰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独眼鹰的炮口差点走火。
四个学生当然记得这个轰炸了北京β星的疯子,薄荷一把捂住嘴,斗鸡攥紧了拳头,几乎分不清眼前的是虚影还是真人,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吼,当场就要双目充血地冲上去——被林静恒一手按住肩膀,轻飘飘地推到一边。
阿瑞斯冯如果有祖坟,大概已经被人挖成地铁中转站了,不大在乎别人骂他,熟视无睹地接收了一堆深仇大恨的目光,他的目光落在林静恒身上,瞳孔明显地一缩,盯着林静恒仔细端详片刻,阿瑞斯冯动了动金属嘴角:“看来我是有资格和您说几句话了,自我介绍一下,本人是这一任的凯莱亲王,我叫阿瑞斯冯,请问这位很眼熟的先生,怎么称呼?”
林静恒要笑不笑地反问:“你看我像谁?”
林静恒掌管白银要塞的时候,曾经身兼数职——他是想要争取军事自治权的七大星系政府的心头大患,是联盟高层一部分人的心头大患,是三大星际海盗团伙的心头大患。他的照片被无数人钉在飞镖盘上,每天被扎出成千上万个窟窿。
阿瑞斯冯当然不可能不认得这张脸,但他也同样不认为,这张脸下面的人是林静恒。
凯莱亲王木着脸,一只眼角仅剩的人皮搭错了神经似的,一蹦一跳地抽了起来:“我要是没记错,你们联盟的肖像权法里应该规定吧,人工整容成其他人、特别是名人的脸,是违法的。”
林静恒顺着他的话一笑,口无遮拦地说:“官不究民不举的事,林静恒又不能从衣冠冢里爬出来告我,大不了我把他的讣告多循环几次。凯莱亲王殿下,我带着一帮兄弟们随便找个犄角旮旯苟且偷生,哪得罪你了?”
阿瑞斯冯说:“你是白银十卫的人。”
林静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道是默认还是嗤笑。
“脸可以变,身份可以伪造,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不会变,生死关头的战斗偏好分析不会出错。”阿瑞斯冯低声说,“你的水平,至少是少将以上,你是白银第几卫的?”
林静恒不耐烦地一挑眉:“凯莱亲王殿下,白银要塞都让你们炸成渣了,哪还有白银十卫?你想干什么?”
基地所有人屏息凝神地看着林静恒和凯莱亲王装神弄鬼,大概头一次听见林上将说这么多话。
阿瑞斯冯颇为有风度地回答:“白银要塞不是我炸的,也不是反乌会炸的,我只管第八星系的事,在第八星系,从恒星到行星,从尸体到残骸,全都是我的,在我眼皮底下,不允许有地下航道和未知跃迁点的存在。”
林静恒居然还好像和他讲上道理了一样,听完沉吟片刻,脸上也没什么怒色,点了点头:“所以你是要我们的地下航道图。”
“要。第八星系是我的后院,谁也不希望后院里蛇洞鼠洞一堆,”阿瑞斯冯不客气地说,“前一阵,我有个手下被我派出去探路,带走了一支机甲战队,结果去了就没回来,人和机甲,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死亡沙漠里了,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见过。”
林静恒做了什么不会满世界宣传,因此除了独眼鹰和陆必行他们,大部分人听得一头雾水,却都感觉到凯莱亲王这句话一落地,方才闲聊似的气氛陡然就紧张了。
林静恒抬起头看着阿瑞斯冯,答非所问:“你的意思是,人是我杀的,队伍是我埋的,所以找我来寻仇——证据呢?”
阿瑞斯冯一摊手,他那铜皮铁骨的双肩并不能灵活地做出“耸肩”的动作,看着像个不大灵光的人偶:“源异人跟了我一百多年,当年从凯莱一直护送我到域外,这些年虽然毛病越来越多,脾气越来越变态,但我都没舍得动过他,我身边忠诚的人不多,经受过考验的人更少。他不明不白地死在死亡沙漠,我很心疼。”
一个要证据,一个说“心疼”,通讯频道里旁听的基地瘪三们觉得信号可能又不好了,漏听了几句似的,对话根本接不上。
林静恒却动了动手指,把一条信息发到了通讯频道。
“防护罩打开,准备紧急跃迁。”
反追踪系统灰飞烟灭了,但跃迁点毕竟还没被炸完。
基地的人大气也不敢出,方才关上的防护罩一个接一个亮了起来,防护罩受损的,则被其他人保护在中间。
可是瘪三军团们动作太磨蹭,还不等他们准备好,凯莱亲王就说:“证据我没有,但是我既然这么心疼,当然要找人撒撒火气,谁让你正好在这,正好看起来最可疑呢?导弹的炮口可没说有证据才能发射。”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排重甲竟然招呼也不打地发了一排导弹!
林静恒听湛卢说起阿瑞斯冯的生平,当时说此人就像海盗版的自己,其实也并不算完全的妄自菲薄——林将军本人亲自炸了陆信的跃迁点,炸得怒火丛生,所以一定要宰了源异人出气;凯莱亲王自己派出去办事的人半路死了,死得他心肝肉疼,所以谁在附近谁倒霉,一概拉出去撒火。
基地的瘪三兵们附近没有跃迁点,只能紧急跃迁。紧急跃迁本来绝不是这种初级选手能扛住的,可是眼看导弹迎面打来的一瞬间,瘪三们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潜力,大部分人居然成功跑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机甲保护气体的滋味,被噎了个要死要活。
原本鹌鹑似的挤在一起的队伍分散得七零八落,像一把打散的豌豆,跳得到处都是。
林静恒则直接跃迁到了跃迁点0051附近,这个跃迁点距离被炸毁的001端口很近,不知什么原因,他没有断开与基地的远程连接,此时,通往基地的地下航道真真切切地暴露在阿瑞斯冯眼皮底下。
他看起来就像是想从地下航道撤退。
阿瑞斯冯目光一凝。
不去管那些鸟兽散的基地瘪三,直奔林静恒。
林静恒掉头转入地下航道,基地方向的异常能量波动潮水似的来而复返,好像是穿过无数跃迁点的远程通讯系统带来的能量外溢,又好像是藏着一只悄然吐息的凶兽。
阿瑞斯冯骤然反应过来:“停下,不要追他!”
然而已经太晚了。
海盗中的先锋跑得太快,追着林静恒穿过了0051跃迁点,林静恒突然转身对准追兵,用强火力阻挡住对方的脚步,同时目光一瞥通讯频道里所有人的位置,挑了个最近的:“独眼鹰,引爆0051。”
陆必行蓦地回头。
独眼鹰“哈哈”一笑,才不管引爆0051会不会把林静恒也卷进去,他开的是小机甲,在炮火喧天中正好在一个死角上,冲0051跃迁点连打了三枚导弹后一个紧急跃迁跑了。
0051跃迁点附近的海盗重甲在重三密不透风的狙击中,根本来不及躲闪,跃迁点轰然炸开,就在那一瞬间,跃迁点附近惊慌的驾驶员集体失去了意识,精神网权限同时被夺走,猛地调转炮口,朝自己的部队一口气连发数十枚导弹。
导弹飞出,膨胀的跃迁点一口吞下了十几架海盗重甲,林静恒赶在爆炸能量冲撞过来之前紧急跃迁,冲进了凯莱亲王卫队!
同一种陷阱,把反乌会先知坑了个底朝天之后,又险些炸飞自己小半个战队,阿瑞斯冯被这个类比深深地伤了自尊,怒不可遏:“截住他!”
一瞬间,无数展开的精神网压向湛卢,像一群扑食的虎狼,此起彼伏地想要剥夺他的精神网,连机甲中的乘客都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刚被保护气体从紧急跃迁中解放出来的学生们头晕耳鸣,抱着头蹲成一排,无数导弹、粒子炮瞄准了重三,又和他擦肩而过,机甲机舱里警报声、警报灯闪得人心跳得要炸开。
陆必行:“跟我来!”
跑得到处都是的基地瘪三们总算听见一个声音,迅速集结在他身后,像在台风中逆流而上的小小鱼群,冲向凯莱亲王卫队队尾,不等队尾重甲反应过来狙击他们,陆必行突然朝一个半暴露的跃迁点打出了一枚导弹。
凯莱亲王卫队实在怕了这群一言不合就炸跃迁点的破坏分子,距离跃迁点最近的海盗们反应很大地蹿了出去,队尾顿时乱了,林静恒的重三趁着这个空档,利刃似的劈开了海盗战队,在一片人仰马翻中冲了出来。
与此同时,陆必行跟着导弹没入跃迁点,身后的小机甲群像游鱼一样跟着他鱼贯而入,黄鼠狼大笑:“陆老师,骗人的吗?”
“惭愧,”陆必行说,“手无寸铁,只能靠坑蒙拐骗。”
他嘴上说了惭愧,其实一点也不惭愧,带着小机甲群,在没来得及被翻出来的加密跃迁点中来回穿梭,被追得紧了就朝跃迁点开火,第一次开火的假动作把海盗们吓得躲开了,第二次开火效果就开始不佳,第三假动作,这就成了“狼来了”的故事。
凯莱亲王卫队释放了跃迁干扰,随后一排粒子炮提前堵住了他们的路,无数防护罩灰飞烟灭,陆必行仿佛听见了小机甲防护罩不堪重负的声音,下一刻,被导弹锁定的警报传来,他已经来不及躲了。
这时,湛卢的精神网突然笼罩过来,像一个无形的保护罩,围住他们的海盗们精神网骤然遭到攻击,在看不见的人机对接端口你死我活地对撞起来,一圈的海盗仿佛都被施了定身法。
“天……”不知是谁忘了林将军的忌讳,在通讯频道里感叹了一声,“当年被他从精神网上扫下来,不冤啊。”
“走回航的地下通道……”林静恒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通讯频道里传来,“快点!”
小机甲群从缝隙里钻了出去,涌向地下航道。
周六:“可是基地……”
“别管,”陆必行打断他,“听他的。”
阿瑞斯冯怒极反笑:“整了张一模一样的脸,还真以为你是林静恒吗?”
林静恒一把抓住了一根舒缓剂的注射器。
就在这时,阿瑞斯冯和陆必行同时收到了警报——
异常能量从基地的地下航道方向涌过来!
黄鼠狼愣愣地问:“陆老师,这还是骗人的吗?”
阿瑞斯冯冷笑:“同一个招数用太多遍了吧,你们黔驴技穷了吗?”
这开玩笑似的异常能量波动“造假”造得非常不走心,速度极快,好像一支扑面而来的超时空机械战队。
然而偌大一个八星系,哪来那么多机械战队?
陆必行却突然大喊一声:“躲开!”
基地瘪三团们倏地跟着他一分为二,随即,晃眼的强光穿透了所有人的精神网,在凯莱亲王卫队的中军腹部直接开了一条口子!
一队行军速度极快的重甲战队从天而降。
白银第九卫。
所有人都怀疑自己是氮气中毒产生了幻觉。
三十架重甲像一把歹毒的匕首,把凯莱亲王卫队剜了个心,直接截断成两截,两排导弹像分海的法器,卷向两边。猛烈的轰炸中,阿瑞斯冯的机甲上重力系统几乎失灵,他猛地站起来:“白银……”
就在这时,一个通讯请求发了过来,手下人手一哆嗦接通立了,林静恒那张飞镖靶广告海报似的脸落在他面前。
刚以一己之力扛了几乎整支海盗战队精神力的男人鬓角还有冷汗,脸色异常苍白,他拍了拍手,把不小心捏碎的舒缓剂注射器残渣甩开:“那我也补一个自我介绍吧,冯殿下,我是正版的,没有侵犯谁的肖像权,玫瑰之心借你们域外海盗的手脱身,还没当面道过谢呢。”
第64章
可惜整个八星系的通讯断了, 现场又没有靠谱的战地记者, 不然如果能采访到凯莱亲王家族最后的亡国之君,传奇的阿瑞斯冯大概能占一个月的头条。
咬牙吐血、惨胜海盗探测小队的巡逻队是诱饵, 精致的反追踪系统是诱饵。
难道故意暴露的地下航道、假模假样的能量波动就不是诱饵吗?反乌会的先知不就是这么交代的吗?
怎么上一轮的诱饵下一轮又奇幻地成了真呢?
这里面真真假假, 阿瑞斯冯百思不得其解, 活着的时候没明白,死到最后也没明白。
真的有联盟正规军潜伏在八星系吗?
如果是这样, 他们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连炸三个星球不闻不问?
还是说, 这是一场从三个月前、源异人失踪开始,就针对他的捕杀?
最重要的是, 林静恒怎么可能没死?
反乌会的“环保先知”提倡大家都去原始森林里睡树屋, 自己打起仗来却要靠大数据分析。
海盗头子凯莱亲王离经叛道, 与联盟不共戴天,却至死都不相信联盟的伊甸园系统也会出错。
这个文明空前的时代是这么的光怪陆离,以至于其中的人影影绰绰,看着都没了人样。
白银第九卫从天而降, 阿瑞斯冯难以置信, 他手下的马屁军团更是大惊失色——凯莱亲王偏好选人用人偏好智障的劣势终于暴露出来, 但他已经没机会亡羊补牢了。
马屁军团被白银九冲散,乱成了一锅粥,林静恒不给他们喘息的余地,直接以亡命徒似的姿态闯进海盗包围圈,三秒钟就锁定了凯莱亲王本人的机甲,白银九与他配合度极高, 兵分三路合拢包围,将海盗战队割得七零八落,同时,左右两枚导弹炸开了阿瑞斯冯的护卫队。
林静恒精准无比地瞄准了阿瑞斯冯的重甲武器库,导弹撕裂了真空。
阿瑞斯冯狗急跳墙、紧急跃迁,林静恒却好像事先知道他要跳到哪个跃迁点,一枚导弹随后追至,几乎跟阿瑞斯冯同时抵达,这好巧不巧,恰恰是一个事先被做过手脚的跃迁点,顿时被导弹引爆,喷薄而出的能量顷刻间把这个噩梦化身的男人卷了进去。
与三个星球、亿万怨魂一起,烟消火散。
世界上不是只有海盗的人工智能会做行为模式分析。
阿瑞斯冯一死,海盗战队的灵魂就没了,尽管他们的兵力倍于白银九,也只不过就是个行尸走肉似的“傻大个”,溃不成军,随后抱头鼠窜。
整场战役结束得比暴风雨还让人目不暇接——在白银九赶尽杀绝的打法下,幸存的海盗崩溃了,全体自己卸载武器库,主动跳下精神网,缴械投降。
陆必行这时瞥了一眼表,从白银九亮相到清理战场,一共是十分零二十一秒。
他长长地呼出口气,心想,原来这就是白银十卫……被联盟亲手推倒的长城。
下一刻,一个信号接进了通讯频道,白银九在众人面前亮了相。
可能是因为白银十卫五年前就已经退出了联盟,五年来和林静恒一样,没少放飞自我,白银九卫队长从形象上看……实在不像个军人。
卫队长虽然穿着军装,但竟梳了马尾——联盟正规军,不论军种、人种、性别,除非是文职人员,否则一概不许留长发。而此人不光是长发,两鬓还有栗色的长发掉出来,打着卷垂在胸口上,造型感十足,一看就不是天然长的。卫队长身量高挑,站姿异常挺拔,眉目虽然轮廓很深,却莫名有点少女感,仔细一看还化了妆,像个穿了军装拍艺术写真的女模特。
随后,只见“女模特”后脚跟轻轻一碰,敬了个堪比仪仗队的标准军礼:“白银第九卫卫队长,伊丽莎白卡拉图兰向您报道。”
基地的乡巴佬们没见过这么洋气的女将军,大气也不敢出,傻愣愣地看着她。
白银九比他的预期来得慢,林静恒本来已经有点来火,一看她这个德行,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他先是招招手,从医疗室里调出几架医疗舱,把方才跟着他好生受了一番颠簸的学生们都塞进去擦鼻血治疗脑震荡,随后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撩起目光,冷森森地刮了女军官一眼,关闭了陆必行临时用他的远程信号搭建的通讯频道,把闲杂人等的目光都隔离在外。这才不阴不阳地开了口:“图兰卫队长,是我信号发错了,还是你解读有误?没记错的话,我是让你速来前线,没让你速来相亲吧?”
第九卫队长一听这语气,就知道要完,后背的筋抻得更直了。
偏偏这时候,湛卢还好死不死地给她上了个眼药——湛卢愉快地和她打招呼:“好久不见,图兰卫队长,您今天看起来非常美丽动人。”
林静恒:“是啊,半路还有时间烫个头,我耽误你出道了吧?”
图兰抻着后背的筋,低着头,霜打茄子似的小声说:“这不都是……为了隐蔽,为了能更好地收集各种信息。”
“哦,那是我老糊涂了,”林静恒说,“我还以为白银第九卫是前锋突击队呢,原来你们现在改行做间谍特勤了。”
图兰:“……”
林静恒冷下脸:“为什么迟到?”
“这批机甲原来是第六星系非法私藏的,我想办法弄来了用,都是快报废的旧型号,看着还行,性能真跟不上,动力也不行,开太快能耗撑不住,”图兰背检查似的低声说,“怕到了前线没补给,捉襟见肘。我们跟白银三分开了,根本找不着靠谱的工程师,没办法啊将军。”
这倒是可以接受的客观条件,林静恒面色稍微一缓。
就听见图兰又很老实地补充了一句:“磨……磨刀不误砍柴工么,反正将军英明神武,我估摸了一下战况,我们迟到一会,您也扛得住。”
林静恒差点让她气笑了:“这么说,我要是扛不住就好了,正好兵荒马乱,你们也自由了,是不是?”
图兰哆嗦一下,感觉自己这身没人皮恐怕要被扒下来擦地,不敢吭声了。
当年沃托的咽喉——白银要塞,给人的印象向来是军容整肃、令行禁止。
但那其实都是乌兰学院的功劳。
白银要塞九成以上的成员,都是乌兰学院的精英毕业生,这些人家境优越、教养良好、素质也很高,拉出去转一圈,是联盟军委明晃晃的门面。
然而混迹其中真正的白银十卫,卖相其实是很不怎么样的。
前锋无法无天、特勤不择手段、军工部门恃才傲物,每年都会为了经费和预算上军委总部耍流氓,主力部队则除林静恒外,谁的账也不买,只要放出去,和其他军区、行政机构必然起冲突。他们像一条歪瓜裂枣的恶犬,不给生肉吃,还没准随时憋着要反噬主人。
林静恒:“回航。”
他们回到基地的时候,能量塔已经转了回来,天光大亮了。
跨年的除夕夜,就在硝烟中悄无声息地滑了过去。
基地屁大的一个机甲收发站,放一台重三已经是紧巴巴的,万万装不下三十台重甲,重甲们只好卫星似的飘在基地大气层外,围着基地公转。
图兰把每架重甲上值班人员分为三组,八小时一换班,负责上天看守机甲,等待着其他人落了地。
走路带风的白银第九卫和基地的歪瓜裂枣们互相好奇,都感觉对方是某种动物园里看不见的珍奇物种,有林静恒坐镇,谁也没敢找事。
图兰冲一个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的男人抛了个媚眼,小跑着追上林静恒。
她长得非常高级,然而人不可貌相,本人竟是个喋喋不休的碎嘴子。
说来也奇怪,林静恒从小到大,身边连真人再人工智能,全体都是碎嘴子,日子过得相当水深火热。
图兰一边跑一边说:“将军,我那些机甲老停在天上不是办法,马上就没电了,武器库也瘪得快挤不出奶来了,方才那些海盗们要是再有点尿性,说不定我们导弹都不够打……幸亏他们怂……您这基地不错啊,有吃有喝有小电影,军火怎么样?见面分……”
林静恒凉凉地扫了她一眼。
图兰讪笑一声,壮着胆子手指一捏:“分一点点给人家嘛。”
林静恒脚步一顿,转头上下打量她一番,好像看见了一瓶人形的辣椒水,冷酷地说:“给你二十分钟休整,把头发剪了,把你这个人妖样子洗掉再来找我说话,滚蛋。”
图兰:“……”
天上掉下来一个漂亮大姑娘,还是林静恒的旧部,陆必行一直没吭声,秉承着科学客观,他在旁边默默观察,以便知己知彼。
很久以前,叶芙根尼娅和林静恒的那点破事传得沸沸扬扬,把林静恒传得像个没有人味的太监,陆必行一直以为是人们为了戏剧色彩夸张了,但在全程目睹了林将军是怎样对待漂亮大姑娘后,他觉得传闻也不一定是空穴来风,确实有可信之处。
“看来这是个没有人解出来的方程式啊。”以诺贝尔奖和联盟自由贡献奖为目标的当代科学家无所畏惧地琢磨着。
然后他适时地插了句嘴:“停靠问题还有能源问题,可以交给我。”
图兰一扭头看见他,眼睛突然一亮,随后自然眯了起来,主动冲他伸了手:“怎么称呼?”
“我叫陆必行,”陆必行风度翩翩地和她握了手,“我现在算是临时的随军工程师,对吧,将军?”
林静恒现在见他如见债主,短促地点了一下头,没吭声。
“随军工程师?”图兰盯着他的脸,色令智昏,没注意他们老大不同寻常的脸色,非常不要脸地捏住陆必行的手,不让他撤,“这么帅的随军工程师,将军从哪挖来的?我早就说应该让白银三那帮怪胎们玩蛋去……”
“伊丽莎白,图兰。”林静恒突然连名带姓地叫她。
图兰一激灵,再也顾不上美色,下意识地立正了:“是。”
林静恒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刚才说什么?”
“让我滚,遵命。”图兰脚跟一碰,转向白银九卫队,“全体蛋——向后转,跟我滚!”
福柯连忙跟上,帮忙找地方安置他们。
林静恒转身进了机甲主控室。
日历还是去年的,然而一夜之后,这基地却已经变了样。
从主控室里居高临下看去,那些崭新的小机甲被战火淬炼过一次,长出了斑驳的铠甲,维修机器人忙得团团转,它们按号码排列在机甲站里,中间有了空档,那些空出来的地方,就像联盟议会后面的碑林一样,有来无回了。
很多基地居民围在机甲站外,眼巴巴地等着,有的看见亲朋好友回来了,就在门口痛哭,有的没回来,还不死心,走进机甲站,要把基地武装挨个扒拉一遍,依然找不着,就失魂落魄地徘徊不去。
至于更多的……鳏寡孤独,活着没人等,死了没人问,则又是另一种常态了。
林静恒双手撑在窗棂上,片刻后,他把头深深地低下,下巴几乎要点到胸口,闭上眼睛,缓缓地把那口气吐了出去。
图兰还没有跟他正式汇报,然而只言片语地交代了一下机甲来路,已经让他有不祥的预感了。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林静恒脸上的焦躁神色瞬间隐去,恢复成了不悲不喜的模样,一转身……差点撞在陆必行身上。
对了,还有这位的官司。
林静恒猛地往后一躲,他不知道陆必行吃错什么药了,由于正在心乱如麻,所以很快打定了主意——如果陆必行接着头天晚上的话茬胡说八道,就让他滚出去。
于是他虽然没有出言不逊,一条眼眉却挑出了骂街的弧度:“什么事?”
陆必行抱着胳膊靠在窗边,沉声说:“谢谢你。”
林静恒:“……”
准备好的“滚出去”好像不大适合接这个语境,只好在舌尖上转了一圈,自己咽了。
“那时候还是捞了他们一把,”陆必行说,“你早知道白银第九卫会来,大可以等他们一起,不用管那些人死活,像我们一开始说的那样。”
林静恒头也不抬地绕开他:“源异人死了,你当阿瑞斯冯那么好骗?”
陆必行:“等等,我听薄荷他们说,你又用了舒缓剂!”
林静恒懒得回答,像忽略湛卢一样忽略了他。
陆必行不依不饶,上前一步挡住他:“舒缓剂后遗症很难捱的,疼不疼?”
“疼不疼”、“累不累”之类的话,对于林静恒来说,有些过于亲近、过于私人了。他上一次听到类似的问题,还是做孩子的时候,因此这些话听起来,就好像是陆必行在口无遮拦地和他讨论小时候撒尿和泥的事,让他浑身别扭,非常不知道该怎么接。
“别在这跟我废话,”林静恒耐心告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陆必行敏锐地察觉出了他的局促,倒退着拦在他面前,左摇右晃,就是不让他过去,一点也不怕林静恒气急败坏——反正林静恒在他面前最大的气急败坏就是个“滚”,连粗话都少,完全没有杀伤力。至于别人到了林将军面前都是一副鹌鹑样,陆必行理智上表达理解和同情,并不能感同身受。
“将军,你怎么跟躲流氓似的,我又没有动手动脚。”陆必行说完,忽然福至心灵,搞了个突然袭击,猝不及防地朝林静恒甩出一句话,“昨天晚上告白告了一半,被讨厌的海盗打断了,今天想和你多说几句,你又不愿意理我。难不成让我牵肠挂肚地去给你调修机甲站吗?”
林静恒:“……”
刚整理完仪容,跑进主控室的图兰队长:“……”
陆必行余光瞥见她,并不知道什么叫“不好意思”,反而觉得图兰队长脸上被雷劈的神色非常有趣——当年科学界里往自己身上注射病毒、扛着风筝捕捉雷电的先贤们给了他永无止境的勇气、执着与人来疯。
陆必行趁林静恒一脸空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我要是想追求你,你会一枪打死我吗?”
第65章
第九卫队长——图兰将军, 当场倒抽了一口凉气, 心想:“我的妈,真是自古红颜多薄命, 我这是什么时运?”
她掉头就跑, 可惜来时“哒哒”的军靴已经把她暴露了, 林静恒断喝一声:“你给我站住!”
图兰七上八下地贴着墙根站好,想了想, 又转过去, 保持了面壁思过的动作,非礼勿视。
陆必行好整以暇地缩回爪, 仿佛扑面而来的杀气遇见他, 都绕了个弯, 化为两丝小清风,拍了拍他的袖子。
如果他这时候像平时一样搔首弄姿,或许林静恒还能痛快地把他打出去。
可那青年人站得直直的,眼睛也直直地盯着他看, 瞳孔是透亮而且真诚的——太透亮了, 近乎有些无邪的成分, 像个孩子……这些搞科研的人,眼巴巴地盯着一个期待许久的运算结果时,目光都像孩子。
而他靠得有点近,林静恒能闻到青年人热烘烘的气息,透着勃勃的生命力。
林静恒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沉默了三秒, 他小心地挪了半步,躲开了这股令人心悸的生命力,用了十分的克制和冷静,婉拒说:“我很感谢,但没这个想法,你父亲也不喜欢你和我交往太密切,不用做无用功了,先出去吧。”
被迫旁听的图兰一瞬间怀疑自己是认错了老大,想找个基因锁检查一下了。
陆必行眨眨眼睛,一点也不在意,可能是鸡汤熬多了洒不完,他张口就是一段能写进厕所读物的扯淡:“喜欢一朵花,不见得非得看见花开,喜欢一个人,不见得非得有结果,追求爱与美的过程怎么能叫无用功呢?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美好的过程,你不觉得吗?”
林静恒不觉得,而且无言以对,全天份的好言好语用尽,他现了原形:“吃饱了撑的,滚出去!”
他没有拔枪,这种程度也不算发火,倒像是猛兽小心翼翼地缩着爪子,用肉垫轻轻地拍了他一下,陆必行被拍得心花怒放,见好就收,一边往外走,一边热情洋溢地和图兰打了个招呼:“卫队长你好,头发剪得很有艺术感。机甲有什么需要维护的,随时来找我。”
图兰用瞻仰烈士的眼神目送着他的远去的背影。
林静恒感觉手腕一圈仿佛被人用烙铁烫过,热度经久不散,方才满腔愁绪全让陆必行给搅合散了,哭笑不得,又有点说不出的异样。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僵着脸色冲图兰一招手,示意她滚过来。
图兰奉命整理仪容,不敢让他久等,匆匆洗了把脸,把攒了好几年长的长发一刀切了,齐耳悬着,露出了脖子,唯独额角鬓边的两绺卷发没舍得动,依然在那垂着,企图蒙混过关。
林静恒扫了她一眼,觉得她这个形象毫无审美,像个被电卷了触须的天牛虫。“跟我说说,联盟现在怎么样?”
“将军,”图兰听了这句问话,忽然敛去了嬉皮笑脸,在他面前站定,“现在已经没有联盟了。”
她语气平平淡淡,落在人耳朵里,却有种炸雷似的惊心动魄。
图兰问:“我从哪说起?”
林静恒顿了顿:“白银要塞。”
图兰略微仰了一下头,随后,用一种与她碎嘴子风格不符的寡淡语气说:“今年……去年六月底,半夜,没有任何预兆,白银要塞的能量系统突然崩溃,防御关闭,无法重启,上千架超时空重甲在这种情况下侵入大气层内,没有亮明身份,也没有示警,直接狂轰滥炸,白银要塞损失惨重。”
白银要塞,无数精英,乌兰学院百代积累,林静恒数十年经营……
图兰修正了一下措辞:“不,应该说,差不多是全军覆没。”
尽管林静恒觉得自己一直是利用白银要塞,除了白银十卫之外,没拿别人当过自己人,听完这几句话,压不住的血气仍在疯狂地往他头顶冲。
“什么原因?”林静恒压低声音问,“网监是死的?巡逻队呢?瞎了吗?”
“白银要塞的能量系统是被人从内网入侵的,有人在湛卢机身上植入了一枚芯片,湛卢无法启动,所以他们两个月才会例行检查一次,权限很高,被他们忽略了。至于巡逻队——白银要塞走得走、辞得辞,李上将一个空降的酒囊饭袋,剩下的也不服他管,他不甘寂寞,就自作主张用了一批人造人,那天的巡逻队正好是人造人卫队,同样被黑了。”
这里面乱七八糟的猫腻,林静恒一听就明白。
机甲和机甲核的人工智能是军委的产业,但人造人——虽然原理都一样,只是简化版、能量产的人工智能——却由于利润丰厚,被伊甸园管委会巧取豪夺,成了管委会的特批产品。
人造人替换人类军队,这里面涉及多大的产值、多少利润?多少人的利益卷在里面?不用想,都知道是个天文数字。李上将既然狗屁不是,怎么上位白银要塞的?又为什么一上任就在白银要塞推行人造人战队?
显然,这完全是军委和管委会博弈的结果。
可是没想到,他们窝里掐,却掐出了这么大的祸根。
林静恒沉声问:“这是你的推测,依据呢?”
“没有,不是我猜的,是李上将自己说的。”
“李还活着?”林静恒有点吃惊。
他居然还有脸活着!
“李上将的亲卫团吃的‘小灶’,用的能量系统和白银要塞不是同一套,拼死护着他突围,整一个白银要塞,只有他老人家和几个亲卫跑出来了。”图兰一耸肩,“不过没活到现在,他在逃往‘天使城’的半路上被人劫住暗杀了。”
林静恒倏地一皱眉:“是你干的,还是白银十?”
白银十也是突击队,但更倾向于暗杀潜伏,是支星际刺客。
“我。”图兰没有避讳,一口承认,坦然地回视着他,是个浑身血气的天牛虫。
“我们吃过白银要塞的饭,用过那的训练场,在那收拾过刚从军校毕业的小白脸,每个人围着白银要塞的巡逻里程加起来,够把第一星系转好几圈。我觉得没有道理,将军,白银要塞沦陷,是阿瑞斯李那个王八犊子一手造成的,驻兵十万,毁在他一个人手上,最后他自己想逃到天使城避难,接着当他的骑墙权贵——门都没有!你要追究我责任,我认罚。”
林静恒摆摆手,不和她计较这些小节。
“联盟政府现在是什么情况?”
“政府还行,就是有点软蛋。”图兰缓了一口气,接着说,“通讯中断之前,我听说联盟政府放弃了沃托,集体迁到了天使城要塞,现在天使城是临时指挥部,他们手里还有兵,毕竟第一星系周围护卫要塞驻扎的部队不少,再者军委的军工厂就在天使城,不缺弹药,老伍尔夫亲自坐镇,问题不大,跟海盗们有得打。第一星系有点门路的,都跟过去避难了——海盗‘光荣团’是从白银要塞直接进去的,肆虐主要就是在第一星系。”
“其他民众呢?”
“一星系的民众吗?那倒是挺好的。一星系都是体面人,光荣团想建自己的政府,走怀柔路线,当然得宠着他们,只是空中管制很严,没事不在航道上乱飞就没事,按理说,生活都有保障。”图兰一摊手,“不过通讯崩溃以后,伊甸园也跟着垮了……我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管委会故意的成分,怕民众倒向星际海盗什么的——虽然不缺吃不缺穿,但是伊甸园一垮,也死了不少人。我听说好多地方成立了自助巡逻队,负责一个街区,防止自杀。”
这话如果让第八星系这帮“野人”听见,大概会觉得是方夜谭。
不缺吃不缺穿,还有星际海盗拉拢,怎么可能会想寻死觅活?八星系最好的日子也不过如此。
要知道第八星系曾经最繁华的星球之一北京β,也连基本的城市供暖都解决不了,三年寒冬,无家可归的人像流浪的猫狗一样成批地冻饿而死,一点都不稀奇。他们直到家破人亡,也没见识过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同类是怎样生活的。
可这并不是矫情。
整个联盟文明都是构架在伊甸园上的,除了第八星系,人们生来就受伊甸园的精心呵护,像是城市暖房里用精致的营养液培育的小苗,从未接触过风吹日晒的外界,一旦打破了暖棚的罩子,就好像家养宠物被抛弃在荒野之中,有时候是真的没办法活下去。
“不过也就第一星系还行,别地地方真不好说。将军,你知道各大星系都没有军事自治权,防务全靠派驻的那点中央军,中央军的机甲监管密钥又在白银要塞,谁也没想到白银要塞最先出事。”图兰顿了顿,不明显地叹了口气,“浑水摸鱼的域外海盗四处闹事,白银要塞又失联,很多地方的中央军根本反应不过来。现在不像古代战争,失了先机还有咸鱼翻身的机会——你机甲开不出去,反导系统哪禁得住亡命徒们狂轰滥炸?尸骨无存都算轻的。”
林静恒缓缓地踱着步。
透过窗户,他看见外面的基地武装人员们在整队,这些人不回去好好躺着,庆祝自己留了一条狗命,还在机甲站乱晃,也不知道在密谋什么非法集会。
林静恒嗓子有些堵,图兰字里行间的腥风血雨快把主控室淹没了。
“海盗有不同派系,占领第一星系的光荣团现在就想走改朝换代路线,这不就得收买人心么?跟反乌会那帮神经病尿不到一个壶里。所以光荣团占领第一星系之后,没多久就发表了声明,表示跟其他海盗划清界限,还把人家都打成了非法暴恐组织。”图兰简单解释了几句,“这些入侵联盟的域外海盗本来把光荣团当领头的‘武林盟主’,现在盟主单方面拆伙,他们不知道是报复还是怎样,更无法无天,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谁碰见谁倒霉。”
虽说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但是原来天灾人祸下,权贵的卵也总能比普通的卵更有尊严一点。
伟大的政府你方唱罢我登场,而伟大的隐形阶级固若金汤。竟在联盟政府溃败之后,依然成为新来者的指导精神。
“你走以后,我们监控六七星系的动向,我一直带着兄弟们在六七星系之间送‘快递’,”图兰的“快递”是打引号的,一听就不是什么合法的正经快递,“最后一单,是第六星系残余的中央军,撞了大运跑出来,没机甲用,带着一部分非军方人士组了一支民间武装,找门路、托我们从第七星系走私途径押运一批旧重甲过去,可是等我们把货运过去,雇主也没了。”
林静恒抬眼看着她。
“他们藏身的驻军基地从航道图上消失了——被炸成渣了,这批机甲只好便宜我了。占领六星系的海盗觉得六星系的人不安分,于是封锁了第六首都星空中交通,从行政中心开始,开了几百架陆地机甲车玩屠杀比赛。”图兰说,“我觉得不好白拿人家的机甲,就带着兄弟们把第六首都星上的海盗基地给炸了,在他们身上浪费了不少导弹,后来跑到域外,又找不着靠谱的门路补充军备和能源……不然今天也不会这么捉襟见肘,对不起将军,怪我擅自行动。”
林静恒没注意到她小小的辩解:“所有派驻中央军,都是这副熊样吗?”
“不是。”图兰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有反应及时的,都是陆信将军旧部,不知道通过什么办法,早拿到了监管密钥。”
后面的话不用仔细解释,林静恒自然明白——监管密钥管理程序很复杂的,能突破它的,肯定是很早就开始密谋,是想造反还是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好一会。
图兰问:“将军,有吃的吗?”
林静恒抬头看了她一眼。
图兰说:“大半年没落过地了,物资储备不够,最近都是靠营养针度日,胃都快萎缩了。刚才急着找你汇报,水都没来得及喝。”
林静恒指了指主控室门口的食品柜。
学生们经常到这来上课,常备着吃的。
图兰欢呼一声,也不挑,随手抓了个面包就开始狼吞虎咽。
“外面物资已经开始紧张了?”
“别提,”图兰吃太急,有点噎,用力捶了捶胸口,“域外海盗们苦惯了,什么都抢。一边传播邪教一边抢,联盟信用货币体系跟伊甸园一起崩了,谁都没钱,你都不知道该拿什么跟别人换东西,营养针快成硬通了,还能活着见你不容易啊将军。”
林静恒点点头:“其他人有联系吗?”
“没有,”图兰摇摇头,“乱成一团,都在抢地盘,我接到你的命令以后一直让人监控跃迁点,等你的远程。域外地形太复杂,我们地头不熟,航道上都有海盗把守,拿不到靠谱的地下航道路线,不敢乱窜。”
林静恒还想问什么,张了张嘴:“林……”
图兰嘴角蹭了一块奶油,匆忙抹去:“嗯?”
“没什么。”林静恒的手指轻轻点过关节,他把自己另一腔的牵肠挂肚咽了,问也没用,第一秘书长夫人身在天使城,身边层层护卫,没事不会抛头露面,图兰也未必听说过,“慢慢吃吧,给你们二十四小时休整,然后集合,我需要把周围的海盗清理干净。”
陆必行开着检修用的小机甲,缓缓停靠在机甲站台,他方才到白银九的重甲里看了一眼,发现真是一群上个世纪的余孽,外面看着唬人,打开一看,跟进了历史博物馆一样,陆必行怀疑自己闻到了防腐剂味。
真是很难想象,白银九就是靠这堆破铜烂铁灭了凯莱亲王。
分家内战了三个多月的基地武装终于跟彼此握手言和。周六、福柯和黄鼠狼心平气和地混在一起商量着什么。
能量塔开始偏西,斜斜的光把基地的大街小巷拖在地上,平静得让人有点恍如隔世。
短暂休整的白银九四处乱逛,有目的地观察基地的底细,图兰正目不转睛地地盯着多媒体,看一部很古老的爱情片。
机甲站对面,胖姐带着一群人,拿着锅碗瓢盆来了,食物的香气在干燥的机甲站外弥漫开,有个孩子跳起来撕掉了去年的日历。
然后他们摆好酒菜,在机甲站门口的小空地上摆了一圈蜡烛。
周六站起来,精神力透支让他有点脑震荡,走路晃晃悠悠的,他率先从兜里摸出一打小纸条,每张纸条上有一个消失的名字,他把它们挨个贴在蜡烛底座上。
第66章
那是个沉默的仪式, 陆必行第一次看见星际流浪者的葬礼。
没有坟墓, 没有颂歌,没有遗体, 自然也没有遗体告别。
拇指高的白蜡烛站成一排, 贴了谁的名字, 就算是替谁站在了这,胖姐把它们挨个点燃, 然后人和蜡烛面对面, 人默默地站着,蜡烛默默地烧, 烧尽了, 就算告别过了, 同行一场,了结了这段仓促的缘分。
生活在这个基地里的人,来历不明,一生没有身份、没有值得被称道的事迹, 挣扎着活过百十来年, 就像“死亡沙漠”里一颗微小的星子, 从碰撞中来,再在碰撞里灰飞烟灭,在时光里来而复往,杳无痕迹。
白银九换班,运人的小机甲来回跑,溢出浑浊的热浪, 能量塔西斜到另一边,基地的空气受热不均,开始款款流动了起来,形成了悠扬的晚风。晚风过处,蜡烛一个接着一个的熄灭,写着名字的小纸条也被卷上天空,散乱地飞进狭窄的民居与巷子里,不见了踪影。
然后晚餐开始了。
刚从机甲上轮值下来的白银九跟他们卫队长一样自来熟,闻着味就来了,自然而然地混迹其中,蹭吃蹭喝。
胖姐给陆必行倒了一杯自酿的麦芽酒,过滤得不太干净,口感倒是还不错。他晃了晃酒杯,走到周六旁边,拍了拍周六的肩膀。
周六这一阵子被林静恒扔在远程巡逻队里,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娃娃脸都瘦没了,滞留在少年阶段二十年的脸二次发育,长出了轮廓,竟人模狗样了起来。
“凯莱亲王就这么死了。”周六一低头,用力跺了跺地,好像在确认自己确实从机甲上下来了,“就跟做梦一样……以后呢?海盗们还会派别人来吗?”
陆必行说:“不好说,要看反乌会在第八星系怎么布局,或者阿瑞斯冯在他们那是不是重要人物。”
“倒是,”周六抬手跟他碰了个杯,说,“除了阿瑞斯冯那个损人不利己的疯子,没人会来第八星系,对吧?连海盗都知道这里什么都没有。”
陆必行想了想,又问:“基地坐标不安全了,一群老弱病残住在这,你们有什么打算?”
周六一听,肩膀就垮塌了,两根肩胛骨支着,中间弯出一个稀里哗啦的弧线,有气无力地说:“陆老师,你以前开学校的时候,每年挂科率肯定特别高吧?”
陆老师的学校挂科率确实高得吓人,但他并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你要求太高了,现在来问我有什么打算……”周六盯着地面,目光发直,喃喃地说,“我现在就想四脚朝天地躺着,把脑子挖出来放在一边,什么都不想。死里逃生一次,把力气都用尽了。”
陆必行知情知趣,立刻就不问了,跟他并排坐在一起发呆,一起把脑子挖出来放在膝盖上,空着脑壳,目送能量塔沉入天幕下。
人们喝完了胖姐他们搬过来的几大箱麦芽酒,沉痛渐渐融化,开始喧嚣起来,有叽里咕噜自说自话的,有三五一群地凑在一起大声骂街的,具体骂了谁不知道,反正上下三路满天飞,还颇有节奏和韵律,像一首合唱。
“方才福柯大姐说,我们以后还是叫‘第八星系自卫队’,正好行政大楼的名字也不用改了。”周六在吵闹的背景音下,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他舌头有点大了,“我想起我刚组建自卫队的时候,那时候我觉得自己选择了命运,满腔豪言壮语,都是你忽悠的……现在才知道上当了,我是被命运推着、搡着,莫名其妙走到这一步的。刚才坐在这,我觉得自己好像失忆了一样,突然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开着机甲上战场,怎么拿起枪炮对着别人轰。我还以为旁边坐着的是放假……”
“放假”两个字,他说得哽咽含糊,陆必行满半拍地反应过来,看了他一眼。
“我还以为……”周六的五官蜷缩在一起,摇头晃脑地使劲伸展了一下,没展开,他便放任了。叼着半根没来得及嚼的肉串,周六喉咙里没有征兆地发出一声野兽哀鸣似的呜咽,还流了一行鼻血,不留神自己伸手一抹,他把自己抹成了一张血泪纷飞的大花脸。
没有人听见他这声呜咽,大家都在宣泄,有今天没明日似的。
陆必行静悄悄地站起来,擦着边穿过人群,去了机甲主控室。
林静恒没有离开主控室,大概是嫌吵,他把窗户门上的隔音层都拉了下来,关了灯,用三百六十度的屏幕回放整场战斗,像个复盘的棋手,指尖夹着一根电子笔。
从头天到现在,林静恒差不多有将近四十个小时没合过眼了,殚精竭虑、精神力过载,大概真的是很累了。电梯门一开,陆必行就看见他夹在指尖的电子笔落了地。
林静恒激灵一下反应过来,“啧”了一声。这会周围没有人,他懒得弯腰,伸长了腿,用脚把滚远的电子笔勾了回来,脚尖一弹,正好滚进了垂在旁边等着的手心里。
陆必行出声:“好球,三分!”
林静恒被他这一嗓子吼的,浑身好像凭空多长了两百多根骨头,瞬间就从半瘫状态恢复到了正襟危坐,仪态之端正,可以直接去拍宣传海报。陆必行还以为自己是隔着二十多米,千里之外踩了林上将的尾巴,顿时连脚步都轻柔了许多,顺着地板缝走过去,他将一把冒着热气的烤肉串放在了林静恒面前——林静恒应该是刚吃了营养膏,包装纸还在。
陆必行:“我以前也吃营养膏,现在却突然觉得,这东西可以入选反人类十大发明之一。”
营养膏一般只有巴掌大的一块,质地比凉粉硬一点,入口很快就化了,正常的成年人囫囵塞进去,跟喝了杯水差不多,基本是不会有什么饱腹感的,但是它会迅速把营养输送往人体各处,利用率非常高,同时里面含有一种特殊物质,会刺激大脑,让人在一段时间内对食物丧失兴趣——虽然不饱,看见食物也不会馋。
这东西能极大减少饭后消化时间,刚吃完五分钟就能去参加十公里负重跑,不会有损伤消化系统的风险,还能抑制饭后零食,反人类一般的健康。
健康的林静恒目光扫过横陈在他面前的五花肉,果然是没什么触动,冲陆必行摆摆手,示意他拿走。
“听说你们白银要塞的食堂,每天都只提供营养膏?”
“营养膏怎么了?”林静恒爱答不理地把目光收回手头的笔记上,“白银要塞的营养膏造价很高的,不比专门请一帮五星级厨子便宜,营养指标都是根据士兵的身体情况个性化配比的,还节省时间。”
陆必行奇怪地问:“适当浪费时间有助于提高生活质感,那么节省干嘛?”
林静恒掀了他一眼:“省得吃饱了撑的用胃思考。”
陆必行已经习惯了他这个风格,挨了一句挖苦,也不往心里去,拎起一根焦香扑鼻的烤肉串,先把肉条之间插队的蘑菇挨个叼下来吃了:“我小时候住在凯莱星上,旁边有一个仓库,装老陆的货,地方很大,据说本来是想留着做花园的,老陆不肯,专门切割出一块地方,盖了个农场大楼,里面按层次长各种菜,你见过农场吗?”
沃托被称为世界上最美的园林博览园,每一棵树都是艺术品,并不种植瓜果蔬菜。在沃托长大的林少爷听了独眼鹰的志趣,非常鄙视,嗤笑了一声,他心想:这老波斯猫,怕是田园土猫的串种。
“每一株植物旁边都有传感器,上面有个会变色的量表,满格变红会亮灯,代表这一株上的某一部分长到了最佳口感,用个人终端扫一下,可以看见好多亮着红灯的地方,每次进去就像寻宝游戏一样,摘下来可以直接让机器人做来吃……我最喜欢蘑菇园里的烧烤台。”
林静恒目光在笔记上,不接话,好像只是把他的话当背景音听。然而这个人在他耳边这样喋喋不休,他脸上却是罕见的平和,并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陆必行说:“等将来不打仗了,我就再建一个学院,后院也留一个空地,做室内农场,要做得像迷宫一样。”
林静恒在“军火”两个字上画了个圈,听了陆必行这远大志向,心想:“你可真有童趣。”
“但是那时候身体不太好,饮食有限制,老陆不让我去,被我磨得受不了,才答应下雪的时候,就带我进去烤一次蘑菇,凯莱和北京星不一样,没有那么长的冬天,尤其我们住的地方只有旱雨两季,旱季降水特别稀少,雨季温度比较高,下雪是非常罕见的气候,二十年就下过三次雪,对我来说,每次都是特别大的惊喜——沃托下雪吗?”
林静恒:“……唔。”
沃托的雪都是人工控制的,乌兰学院夏令时每周一次降雨,冬令时下,则每隔二十天组织一次降雪,降雪日会迎来半天的假期和一打作业,在林静恒的印象里,总是和让人昏昏欲睡的图书馆联系在一起。
他把陆必行的话拿出来思量了片刻,心尖轻轻地吊了起来。因为独眼鹰并不是什么理智型的家长,基本属于喝多了什么都答应的货色,能让他这么严加看管,陆必行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
“啊对,”陆必行想起了什么,“我知道你们乌兰学院,按部就班,什么都精确到秒,没意思……哎,这个真的很嫩。”
他一口咬下一颗牛丸,“嘎吱”一声,肉汁差点溢出来,烫得陆必行眼泪差点下来,浓烈的香味在机甲主控室里弥漫开,旁边的立体屏幕上,凯莱亲王的死鬼战队都好像被这股格格不入的香味拖慢了进度,林静恒眼角跳了跳,笔记是看不下去了:“身体不太好?”
“小时候,是小时候!”陆必行一边被烫得抽冷气,一边强调,语气急切得很像推销假冒伪劣产品的骗子,“现在身体可好了,早睡早起,规律锻炼,太空失重环境住个一年半载不算什么,这点你不用担心。”
林静恒刚想点头,突然觉得他这话有点不对劲:“我担心什么?”
陆必行含着半颗肉丸,又腼腆又猥琐地看着他笑,欲盖弥彰似的说:“没什么。”
林静恒额角的青筋有原地起跳的意思,陆必行连忙又说:“是你先问的!哎哎,脸怎么又撂下了?我不滚……怎么刚来就让我滚?将军,我发现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容易恼羞成怒的?分你一串肉丸。”
林静恒:“……”
“尤其跟我,”陆必行乐颠颠地说,“我观察过,你跟别人都没有这个症状,怎么对我这么特别?”
林静恒还在心惊他“下雪天才能吃一次蘑菇”的事,难听的话说不出口,陆必行这没皮没脸的一句让他实在没法接,只好愤懑地拎起一根肉丸,占住了嘴,装聋作哑起来。
林静恒和独眼鹰不同,他身上的精确、沉稳和靠谱是骨子里的,掌管白银要塞时间长了,权威感很重,比陆必行身边任何一个人都有成年人的感觉,尤其是若有若无的纵容感,招惹出了陆必行身上压抑良久的熊孩子习气――越不爱搭理他,他越是要东摸西蹭地瞎撩拨。
撩拨得林静恒平白无故多吃了一顿宵夜,困得眼皮直打架,没有办法,偷偷摸摸地给独眼鹰的个人终端发了一段现场直播,招来了张牙舞爪老波斯猫救驾,得到片刻的耳根清净,第二天一早,天都没亮就带着白银九一帮小流氓跑了,把图兰撂下看守基地,自己去追踪凯莱亲王卫队的余孽了。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林静恒昏了头,竟然把白银十卫第一好事之徒图兰留给了陆必行。
图兰很快将自家老大和陆校长的交情打探清楚了,吃了好大一惊,花了足足两天才消化完,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跑来找陆必行,言之凿凿地说:“这闷骚居然没把你打死,肯定是对你心怀不轨,不可能有别的解释。我看他就是变态时间长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第一专业是打仗,第二专业是睡男人,来,我传授你一点经验。”
第67章
陆必行没想到, 传说中的白银十卫居然是这种画风, 先是跟图兰大眼瞪小眼地愣了片刻,随即意识到眼前是位大姑娘, 连连摆手, 说了好几次“不太好”, 脸有点红了。
图兰也没想到,基地这帮流氓嘴里的“老师”居然真有书生气质, 竟具备“脸红”的功能, 觉得挺新鲜,甚至伸手在陆必行脸上戳了一下, 怀疑陆老师脸皮底下装了什么黑科技的变色装置。
“脸皮薄没有前途的, 兄弟, ”图兰粗声粗气地在他肩头捶了一拳,语重心长,“叶芙根尼娅那么不要脸,都没搞到我们将军一根头发, 你要吸取教训啊!”
陆必行生吃了她一拳, 左摇右晃片刻, 把头一低。
“我攻略过几个闷骚,都是这种类型的,”图兰兴致勃勃地舔了舔嘴唇,“从怎么撩到怎么把握节奏,套路很熟,包学包会。我跟你说, 闷骚很美味的,我们老大这种极品闷骚更是走过路过不能错过,你要抓紧啊。”
“好吧。”陆必行抓了抓头发,从个人终端里抽出电子便签,正襟危坐地整了整衣领,“那我就不客气了。”
图兰连忙把岔开的两条大腿一收,倾斜着交叠在一起,吃力地拗了个秀气的造型,洗耳恭听他的问题。
“呃……”陆必行想了想,问她,“他有什么爱好?”
好为人师的第九卫队长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有点尴尬地挠了一把她额角的两根“触须”,发现第一个问题就超了纲:“……啊?爱、爱好?”
陆必行目光清澈地看着她。
“花式损人算吗?”图兰绞尽脑汁地思索片刻,“不算啊……那我真想不起来了,反正吃喝嫖赌,他一样都不行。”
“哎,堂堂……怎么那么低俗。”陆必行叹了口气,捧着电子笔记追问,“音乐他喜欢吗?有偏好的艺术吗?总有爱好的运动吧,好身材又不是天生的。”
“我们将军也不高雅啊。”图灵摇头,“他要是听音乐,那就只有一种情况,肯定是湛卢把他嘚啵烦了。审美吧,一直是个谜,我觉得他都不知道艺术殿堂的门往哪边开。至于运动……平时体能和格斗训练都是我们分内的事,不算爱好。我就最讨厌体育运动了,能躺着就不想坐着,最讨厌男人们聊竞技,谁聊踹谁,可是有什么办法?例行体能训练我也不能不去啊。”
陆必行开始觉得这个牛皮吹得很大的第九卫队长不靠谱了:“那他以前在白银要塞,没事都拿什么当消遣?”
“每个活物都是他的消遣,折腾我们就是他最大的娱乐。另外他没有没事的时候,一直都挺忙的。”
陆必行震惊道:“你们没有假期?”
“我们有,轮休。”图兰说,“不然哪有机会浪?跟同事瞎搞会被老大打死的。可是没人跟他轮啊,反正除了去沃托例行汇报,我没怎么见他离过岗。”
“伤病假也没有?”
“白银要塞的健康管理和医疗水平是联盟顶尖的,有病直接治,不用特别批假,外面的疑难杂症削尖脑袋还住不进来呢。”图兰一摆手,“我这么跟你说吧,据说连他妹结婚他都没露面,是让亲卫长替他送的贺礼。”
陆必行把电子笔记拍回了个人终端,确定了,这个大姑娘就是不靠谱:“行吧——那他有什么愿望吗?短期的、长期的都算。”
图兰一脸茫然。
“理想呢?”
“和家里人关系怎么样?你刚才说他有妹妹,听起来有点冷淡啊,那除了妹妹,他还有别的亲属吗?”
“他平时除了工作,和哪个圈子的朋友来往比较多?”
“他在联盟有什么牵挂吗?”
“兄弟,”图兰十分无言以对地打断他,“你到底是想睡他,还是想给他写自传啊?我们就不能好好聊聊怎么让一个性冷淡的闷骚宽衣解带吗?大家都这么忙,我那一堆重甲还没地方停呢,你有没有正经事啊?”
“虽然我十分欣赏他的身体,但本质上讲,人类的性行为,只是神经末梢受到刺激而引发的一系列自然反应,按摩神经末梢比较浅的地方,都会得差不多的舒适体验,”陆必行十分学术地对女流氓科普说,“就像被顺毛的小动物会发出呼噜声一样——卫队长,这种小事有什么值得讨论的吗?”
图兰:“……”
她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低俗的流氓,只是个大惊小怪的文盲。
“探索一个人,探索一段关系,能给人带来很多新鲜和快乐,不然还不如找个医疗舱来一次全身按摩呢,跟人在一起还得互相磨合。”陆必行说,“你不觉得逐渐了解另一个人的感受、跟上他的喜怒哀乐、照顾他,是件非常美好而且有成就感的事吗?”
图兰恍惚间觉得自己被塞进了一间教室,惨遭教育,乱七八糟的价值观被陆老师掰开揉碎地重塑了一遍,龌龊的灵魂好像得到了彻底的洗涤,晕头转向地被他打发走了。
陆必行摸出一根不知道谁塞给他的烟,点着没往嘴里塞,就着缭绕的烟雾,他感觉到了一点孤独――来自林静恒的孤独。
清晰而凝重,堵着他的胸口,连成功给图兰洗了个脑都无法排解。
被人念叨的林静恒在漫天的花粉下,连打了两个喷嚏。
化成人形的湛卢跟在他身边,接话说:“根据民俗古谚,这代表有人骂您。”
林静恒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湛卢旁若无人地抖了个冰冷的机灵:“这是个玩笑——哈哈哈……好吧,您听过这个笑话了吗?”
机甲不是亲生的,林静恒懒得和他计较,抬起手腕看了一眼个人终端,他的个人终端上有一副全景的扫描图,异常能量反应的地方分别被标记了,在图上扩散出一圈一圈的痕迹。
他们现在落脚的地方是一颗行星,名叫“启明星”,据说在八星系首都星凯莱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它随着晨昏起落,是第八星系继凯莱星、北京β星之后的第三大行星,先前被凯莱亲王阿瑞斯冯当成了临时基地。
两个白银卫拖死狗似的,把一个男人拖到林静恒脚下,这人穿着凯莱亲王卫队的衣服,是他们从太空逮回来的俘虏之一,林静恒他们能轻易避开监控,开着机甲潜入凯莱亲王卫队的基地,就是靠这个被俘的叛徒。
海盗俘虏窝囊地缩着脖子,干咳了几声:“能量反应最强的地方是机甲库,其次是机甲车仓库……咳……地面机甲车是镇压本地住民的。这个时间是反乌会的祈祷时间,防卫最松,巡逻也会暂停十五分钟……但他们手上都有地面跃迁的紧急空间场,往机甲站里去的,你们得做好屏蔽,不然让他们顺着空间场跑了会很麻烦。”
抓着他的白银卫问:“里面都是反乌会的?”
“算是吧,”俘虏小声说,“我们这些亲王殿下从八星系带到域外的,其实都不太相信那一套,但是吃人家喝人家的,装模作样也得装得像。不过我们的人都跟着亲王殿下,差不多被你们祸害完了。现在还在基地的,应该都是反乌会派来的人……将军,我带您进去,您可不能虐俘啊,我们这些年在域外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反乌会都是神经病,脑子长得和别人不一样的,跟他们说话得小心到标点符号,不然不一定哪句话让人觉得你不虔诚,就会被他们迫害。得病不让治,天天逼人过原始人的日子,个人终端也被屏蔽,聊天时刻会被人窃听,要不是跟联盟打仗,我们都觉得这辈子再也摸不到机甲了。”
林静恒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抬手往下一切。
白银卫麻利地上前,把喋喋不休的海盗捂住嘴拖走了,同时,空间场干扰波不动声色地放了出去,白银卫风一样地穿过基地加密门。
反乌会果然正在进行大型邪教活动,五体投地的人跪得到处都是,正在跟着广播亲吻大地。白银卫四人一组,虽然是太空军种,但陆战毫不含糊,默契非常,迅雷不及掩耳地闯进主控室,激光枪无声地闪烁几次,正在骚扰启明星地表的星际海盗们哼都没哼一声,就被放倒了,断后掩护的白银卫顺手把人摆放整齐,工整地摆成一排,随后接管了反乌会地面巡逻队的机甲车。
反乌会的人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空间场被干扰,他们给人瓮中捉了鳖。
从林静恒下令,到整个基地被控制住,前后只花了不到二十分钟。
“从我们截取的行军路线图来看,反乌会的重点目标是联盟其他七个星系。域外海盗好像也普遍认为第八星系是蛮荒之地,没什么油水,除了将第八星系视为背叛者的凯莱亲王,他们并不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湛卢跟在林静恒身边,汇报说,“阿瑞斯冯到了第八星系以后,一直以破坏为主,先是炸毁了三颗行星,随后开始重点搜捕追查地下航道,我们从海盗机甲上截获了反乌会的命令――反乌会原本是让凯莱亲王在半年之内控制第八星系,打开撤退和域外进入联盟的航道,作为反乌会的战略部署之一,然后带主力部队去七星系汇合。”
“阿瑞斯冯阳奉阴违。”林静恒低声说,“他想在八星系当他的土皇帝。”
八星系只有凯莱和北京β还算有点人气,装了反导系统,有一定本地武装,所以阿瑞斯冯干脆一炸了之。
他是一具百年前没死透的木乃伊,剩了一具破铜烂铁的身体,还想着恢复凯莱亲王家族野蛮的荣光。
“是的,先生。我控制了阿瑞斯冯和反乌会的局部通讯网,截留了信息,发现阿瑞斯冯并未完全报备自己在八星系的动向,目前,阿瑞斯冯已经身亡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出去,八星系依然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
“很好,”林静恒说,“让图兰她们把停不下的重甲都搬来,阿瑞斯冯的基地归我了,通知……”
林静恒话说了一半,忽然站住了,看向反乌会基地的一角。
湛卢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发现林静恒正在看一片生态园。
反乌会向来标榜人与自然,走到哪都会把哪弄的鸟语花香的,恨不能把每个星球都格式化成原始森林。在基地一角,人工种植的瓜果蔬菜茂盛地露出头来,几只小动物钻进钻出,和这个残酷的组织显得格格不入。
而农场最底层,理所当然是菌类。
林静恒走过去,弯腰看了看菌菇的培养基上。
阴影下的蘑菇群水灵灵地撑着伞盖,很有些憨态可掬的野趣。
林静恒摘下手套,弯腰揪了一棵小香菇,湿润的菌丝粘了他一手。
湛卢站根据历史数据,认为林静恒可能不喜欢武装基地里有这种占地方的东西,于是问:“需要移出去吗,先生?”
“留着吧。”湛卢听见自家主人沉默片刻,反常地说。
扔下小香菇,林静恒往前走了几步,想起什么,脚步一顿,他回头指了指菌菇的培养基说:“那个……培养基和菌丝,都让人移植一点,放在重三上。”
湛卢莫名其妙:“先生,放重三上,养在哪?”
“不是有绿化带吗?”林静恒头也不回地说,“把那堆没用的观赏绿植挖出来,栽进去。”
湛卢:“……”
观赏绿化带里种满蘑菇,机甲觉得被羞辱了。
第68章
“湛卢, 精神网覆盖整个基地, 三分钟之后,我要看到‘全景图’, 包括所有自然与非自然的能量反应。”
“是, 先生。”
“控制监控权限, 核验基础通讯,封闭所有人机端口, 全景图出来后同步到所有人的终端, 分六组清点基地,所有设备一应归档, 基地代号——”林静恒把手擦干净, 目光扫过启明星上气候有些干燥的基地, 话音轻轻地停顿了一下,“暂定为‘SPMF1’,简称一号基地。”
哪怕他给基地起个代号叫“吉娃娃”,来自白银要塞的旧部们也不敢提出质疑, 只有湛卢敢于不讲政治, 仗义执言, 张嘴就说:“先生,按照联盟规则,陆地军事基地首字母不是‘S’,而且……”
林静恒伸手一指他:“全景图!”
湛卢作为非常强大的人工智能,只要有电,大可以一心十万八千用, 嘴里唠叨不耽误他扫描,林静恒话音刚落,重三“嗡”一声轻响,巨大的立体全景图缩影铺设在虚空中,密密麻麻的数据跳来跳去,同时,更加微缩的版本传到了每个人的个人终端上。
而湛卢也坚持说完了自己的话:“……‘SPMF1’代号已经被联盟白银要塞占用。”
林静恒拿到了全景图,比较满意,因此没有发火,只是语气很平和地回答:“去他娘的联盟规则。”
正在进行邪教活动的反乌会成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在白银卫面前迅速缴械,湛卢的精神网笼罩下,他们身上连根针都不能私藏,手无寸铁地被机甲车挨个清理出来,像是给拆迁铲车挖出来的建筑废料。
这些人复古复得群魔乱舞,穿成什么样的都有,相当不体面,林静恒大略一扫,仿佛走进了一个行为艺术展销会。
唯有其中一个中年男子清秀得鹤立鸡群,有幸让林将军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瞬。
这人应该不是什么“先知”类的头目,因为静静地混迹在人群里,被机甲车拖走的时候,其他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
看面相,他应该有两百多岁了,眼角布满了鱼尾纹,眼珠浑浊而平静,目光像是透过一口深井往外看,头发理得很短,两鬓斑白,穿着合身的亚麻风衣外套,没挂那些不知所谓的鸡零狗碎,柔软的外套被微风轻飘飘地卷起衣摆,他被机甲车的一条机械手捆着往前推,直挺挺地悬在半空,居然也不显得狼狈。
与林静恒擦肩而过时,男人突然叫破了林静恒的身份:“林将军。”
林静恒脚步一顿,机甲车随即停了下来,机械手臂高高地举起,车内,一柄激光枪的枪口伸出来,抵在男人的太阳穴上,警告他不要乱说话。
林静恒略微眯起眼:“你叫我什么?”
那男人彬彬有礼地说:“林静恒将军,以前我看过您的照片和视频,熟悉您的长相,自我介绍一下,我的教名叫‘霍普’,是个反乌会的无名小卒,很荣幸见到真人。”
“无名小卒”应该是真的,不然也不会被派来跟着阿瑞斯冯那个神经病,毕竟反乌会的主力都在忙着颠覆其他星系。
“我跟你们老大阿瑞斯冯做了详细的自我介绍,看他表情,到死都觉得我是个冒名顶替的诈骗犯,你凭着一张脸,就认为我是林静恒?”林静恒冲机甲车伸出一只手,在空中往下压了压,反乌会的霍普被机械手放了下来,“‘林静恒’的死讯可是伊甸园宣布的,你是还没听说过?”
霍普双脚落地,在粗暴的机械手下踉跄了半步,脸上却没有愠色,反而朝机甲车的驾驶舱点头致谢:“这件事我听说过,不过我并不认为眼前的您只是个整容爱好者。您接管这里,应该是阿瑞斯冯已经全军覆没了吧?不瞒您说,凯莱亲王这个人过于偏执,非常不好控制,经常对组织阳奉阴违,又有那么一副……玷污自然的身体,组织中的很多人都对他有微词,但是最终还是决定供养他,就是看中了他的疯狂和军事才能。这些年,他组织了多次针对联盟的袭击,谨慎小心,战斗经验丰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和他过招的。”
霍普说到这,居然胆大包天地抬起眼,对上了林静恒的目光。
想必林将军的眼睛里并没有传说中的“王八之气”,反正这个搞邪教的中年人并不畏惧他,盯着林静恒的眼睛,他一字一顿地说:“伊甸园并不是万能的,对不对,林将军?”
林静恒不置可否地一弯嘴角:“有可能。”
“没有什么是万能的,”霍普低低地对他说,“包括人类,自古以来,智人一点一点征服了食物链、环境、地球、太阳系,到现在的八大星系,时间、维度、空间……几乎所有未经驯化的动物都被人类活动灭绝,之后又从基因碎片里重塑,在联盟,风雨雷电,所有的自然现象全部由人类一手掌控,你们僭越造物,干扰自然,把自己当成无所不能的神,太傲慢了——林将军,你认为,这样的智人,下一个敌人会是什么?”
林静恒十分诧异,因为从未见过这样胆大包天的神经病,居然在被俘之后还敢冲着他传教!
他本身就懒得多说,听了这番屁话,干脆连个冷笑都欠奉,面无表情地当成了耳边风,转身要走。
“林将军,你知道吗?在古代,愚蠢的地球智人建立了第一个城邦开始,就自愿放弃肉体的自由,把自己束缚于高墙之内,自此成千上万年,为了高墙内有限且毫无价值的房产、土地,毕生殚精竭虑、你死我活,像被关进坛子里的蛊——这些蛊虫长大了,后代再接再厉,继而又自愿放弃了‘精神和思想的自由’、放弃了‘五官六感的自由’,他们建了所谓‘互联网’,把每个人的一言一行、来龙去脉都用数据透视得清清楚楚,每个人的思想都淹没在别有用心的数据流里,反复洗脑,不可抗拒地被导向既定的方向,这已经相当危险,而你们居然又建成了伊甸园!自愿放弃了灵魂的自由!”霍普在他身后大声说,“林将军,伊甸园只是个开始,下一步,轮到我们舍弃什么了?联盟既没有自由,也没有平等,这是人类在自欺欺人!这个物种迟早自我灭亡!”
林静恒脚步不停。
“快开悟吧。”霍普叹了口气,机甲车里的驾驶员连忙会意地把人拖走了,霍普被捆绑在机械手上,迎风而立,亚麻色的长风衣猎猎作响,这个男人直视前方,看起来就像某个行将殉难的救世主,周围不少被俘的反乌会人士听了他这番话,纷纷有所触动,方才挣扎着大喊大叫的“行为艺术者”们都安静了,有的人泪流满面,有的人喃喃地跟着霍普念叨“开悟”。
他们说:“开悟吧,我的兄弟同胞,自然保佑你。”
细碎的人声洪流似的聚在一起,随风卷而去。
陆必行是在两天之后抵达启明星的,因为反乌会的技术体系与联盟有差异,连机甲能源对接口型号都不一样,简单说就是充电器不匹配,需要工程师来解决。
林静恒正在新占领的基地塔楼里开会,会议室在四楼,朝向机甲收发站的一面整个是球面的落地窗,视野相当开阔。白银第九卫的军需官汇报下一步获取战备的渠道方案,林静恒一言不发,一边听一边皱眉,脸色看得众人一阵心惊胆战。
就在这时,机甲进站时巨大的噪音穿透了会议室的防噪声膜,传到室内,像一声隐约的叹息,林静恒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见一艘白银九的老旧重甲停靠完毕,舱门打开,从里面跑出了一个马戏团!
“第八星系自卫队”的好汉们叽里咕噜地滚了出来,有些人可能这辈子没怎么上过行星,激动得过了头,有用力蹦的、冲天举着双手嗷嗷叫的……还有撅着腚趴在地上研究土壤的。
把新鲜出炉的“一号基地”中肃杀严谨的氛围祸害得一渣不剩。
林静恒:“……”
军需官见他纠缠的眉头就快要打成死结了,讪讪地闭了嘴。
等人都下来得差不多了,陆必行才慢慢悠悠地溜达下来,不知道发简讯回去的白银卫是不是写错了信息,此人不像来干活的,活像是来度假的。他披了件十分前卫的长风衣,踩了双介于休闲和正经之间的皮鞋,修身的衬衫紧贴着腰线,上面还有个骚气的小立领,鼻梁上架了一副墨镜,旁边傻大个斗鸡给他扛着包。
另外三个学生加一个凶悍的独眼鹰,像一帮跟在少爷身边开车打杂的保镖团,护送少爷去时装周看秀。
陆必行东张西望了片刻,也不知是墨镜上有望远镜还是怎样,隔老远,他就将目光锁定在了会议室,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冲会议室里挥了挥手。
军需官觑着林静恒,见他紧皱的眉头虽然没松,但是眉尖轻轻地往上扬了一点,嘴角要笑不笑地拉平了,于是试探地“喵”了一声:“……那我继续说方案二的未来发展趋势?”
林静恒目光一垂,总算开了口:“不靠谱,说下一个,讲重点,简短些。”
虽然是否定意见,但好歹是个意见,伴君如伴虎的军需官总算得到了明确指示,差点热泪盈眶,汇报效率高了三倍不止。
等这场会议开完,陆必行已经用一个电磁配置器解决了机甲和基地不匹配的问题。
“原来第八星系是走私集中营,什么奇葩型号的机甲我都见过,你知道好多私人的机甲设计师跟黑作坊合作,都很随便,人家根本不管你联盟标准还是星际标准,完全按着自己心情来,机甲做出来,看着性能不错,有些落下来连轨道都对接不上。”陆必行捏着一根电子笔,挽起袖子,在机甲站里侃侃而谈,“所以我的建议是,如果未来你们的机甲和武器来路不确定,最好构建一个‘协议平台’,所有端口都设置成活动的,可以自定义调节。”
旁边图兰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是个大工程吧?那要多长时间?”
“我来做的话不会很长,你把白银九的机甲维护部队借给我,一个礼拜吧。”陆必行伸手一捏,电子笔在他掌心里化成一片光点,回到手腕上的个人终端,“我爸以前在凯莱星上的机甲仓库就是我改造的。”
图兰没见过这种野路子出身的民间科学家,震惊道:“就……就这个转换插头……”
“是电磁配置器。”
“……爱是什么是什么吧,要是放在以前白银要塞,得先把白银三的废物工程师们聚在一起开个会,七嘴八舌地讨论一下午,专人整理会议记录,经三卫队长、军需管理处、秘书处三层审批,送到老大那,老大批过,白银三才能拿着批文去跑经费审批、向军委打报告,跑断腿也得三天。”图兰十分感动地握住他的手,“三天啊,被你五分钟就解决了,陆老师,长得帅果然了不起啊!”
林静恒凉凉地说:“好啊,将来通讯恢复,你负责通知白银三,让他们就地自杀。”
图兰慌忙放手,立正站好。
林静恒挑鼻子挑眼地说:“图兰卫队长,你对程序很熟嘛,那你说说,我什么时候说让你把基地那帮吃饭捣乱的废物带来的?”
一口斗大的黑锅扣在了图兰脑袋上,她觉得自己冤出了八星系:“我……”
“是我是我。”陆必行连忙把墨镜往头顶一推,“我让他们来帮忙的,周六他们很好用的,而且上过战场就不想回到以前浑浑噩噩的日子里了,自卫队重组了一次,他们以后想当你的编外部队,精英归精英,这么大一个八星系,就算白银十卫都来了也顾不过来吧,总要培养新的队伍嘛。”
林静恒听完,二话也没有,假装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检查了一遍被陆必行改造的机甲停靠站,来去匆匆地走了。
陆必行用胳膊肘戳了图兰一下,小声问:“你们的随军工程师想干点什么,还要将军审批啊?”
图兰半死不活道:“要啊,联盟军委官僚气息很重的,好多眼睛盯着白银要塞,内部程序走不完,拿到军委也会被人打回来。好多眼睛盯着,将军也没办法。”
林静恒有时候故意恶心军委,审批到他这,一个“同意”都不写,就给画个标点符号——句号是批准同意,问号是要求方案要进一步细化,叹号是打回去重做,画叉则代表“你是傻X”。
图兰抱怨说:“一点自由度都没有,白银三的二货技术们想法又多,弄得三卫队长当年每天抱着一捆批文,撵着将军到处跑,天天被他羞辱,还恨不能长在他的个人终端里。”
陆必行:“太好了!”
野路子的随军工程师不用开会,也不必跟谁商量,身边只有四个记笔记的学生,只用了一个下午,就把“协议平台”工程的计划做完了,陆必行把看不见的大尾巴翘上了天,迫不及待地跑去找林将军,求羞辱。
“汇报”时间比他做计划的时间还长,然而林静恒既没有羞辱他,也没有用一个标点符号打发他,沉默寡言地听他东拉西扯完,竟还能从这三纸无驴的长篇大论里提炼出重点,问了两三个问题,然后点了头:“可以,先试着做,有问题再说。”
陆必行站起来,墨镜还没来得及摘下来,顶在精心打造的发型上。他双手撑在林静恒的办公桌上,冲他一笑。
林静恒心里冒出一点不祥的预感。
“晚饭时间都过了,”陆必行说,“好不容易着陆,难道还吃营养膏吗?”
林静恒从鼻子里叹出口气,觉得野路子工程师虽然一个人能顶一个团队,但也确实是娇气得要命,很不好养活,伸手按在个人终端上,打算招来后勤机器人伺候少爷。
“别麻烦,人工智能也有人权,”陆必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军,这里离启明星最近的大城市只有三百公里,我们出去吃嘛。”
第69章
林静恒临时办公会的门半开着, 图兰来给陆必行送机甲维护部队名单, 顺便知会自家老大,刚好找到这里。
在门口立正整理了衣冠, 第九卫队长还没来得及喊报告, 就听见这么一句, 图兰连忙叼住自己差点出口的“报告”,紧紧地闭上了嘴, 一双好事的眼瞪出了三白状, 连气都不舍得喘了。
第八星系的文明是“走私贩与流浪者之歌”,第八星系的城市是人工智障报废陈列中心, 第八星系的行政负责人是各大行星的黑社会, 第八星系的人民都在水深火热里麻木地挣扎……综上所述, 林静恒听完陆必行的提议,认为青年科学家陆先生的大脑高强度地工作了一下午,怕是烧了。
林静恒忍下了出言不逊,问他:“你要吃什么基地里没有, 非得往外跑, 土吗?”
“大半年没上过天然行星了, ”陆必行放软了声音,一条腿站着,一条腿吊着,隔着张桌子,吊着的腿不肯在一个地方立着,来回画圈, 他笑眯眯的,像个一辈子都没脾气的样,“将军,我长这么大,连第八星系都没怎么逛过,在凯莱星蹉跎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出门一趟,还因为捡了你在北京星蹉跎了那么多年……”
他一翻出旧账,俩人隔着生态舱朝夕相处的尴尬情形历历在目,这事本来只是一般尴尬,被陆必行半真半假地把桃枝一递,顿时变成了十分尴尬。
林静恒头皮一紧:“行行行,去去去,别在我这碰瓷了,赶紧滚,午夜之前回来。”
说完,这个没有一点娱乐精神的男人眼不见心不烦地把头一低,翻开了一份不知谁打上来的报告,屁股都没有挪一下的意思。
陆必行缓缓站直了,目光左摇右晃地闪烁片刻,感觉自己方才找的借口有点失误,林静恒现在故意听不懂邀请的暗示。
伟大的文明啊,发展处营养膏这种反人性的东西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发展出能提供一日三餐的人工智能呢?
陆必行暂时没什么好对策,也不确定林静恒是不是真的不想去,只好深深地看了林静恒一眼,心想:“真难追啊,算了,来日方长吧。”
他这么心宽地想着,向门口一转身,正好和图兰走了个对脸,两个人的目光碰了一下,图兰开口在门口叫唤了一嗓子:“报告!”
林静恒:“稍息,什么事?”
图兰面色凝重地走进来,煞有介事地说:“将军,方才基地外围扫描图景扩大到两百公里,发现有小股不明身份人员正在窥视,根据能量反应,怀疑对方有一定武装!”
林静恒和陆必行同时一愣。
陆必行从小在八星系长大,知道这些八星系的人,但凡有一点活路,他们断然不会冒险反抗,十分诧异,心想:“启明星的人这么尿性?”
这时,图兰在林静恒看不见的角度,冲他挤了一下眼。
陆必行:“……”
好奇心害死猫,好事心害死卫队长,图兰这个大姑娘怕是嫌命长了。
“你先站住,”林静恒叫住陆必行,随后问图兰,“基地外多远?什么级别的武装?”
陆必行背对林静恒,用力冲图兰挤眉弄眼——示意她瞎话别太扯淡,林静恒不想去,他自己还想出去放个风呢。
图兰心理素质卓绝,充分表现了她坑蒙拐骗的天赋,意识到自己把情况说得太严重,立刻面不改色地改口:“位置一直在移动,级别为‘地面减’,不太专业,我怀疑是反乌会的人在这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民众组织了自发的自卫武装。”
武装有很多种层次——例如机甲、或是地面反导系统之类,当然是“太空级”。而非星际武装,则是“地面级”。
通常讲的“标准地面级”,是地面陆军武装水平,一般会有机甲车,比这个标准强悍的,比如空袭、航母、地面巡航导弹等,叫做“地面加”。以此类推,比标准“地面级”弱,有一定杀伤力,又不太厉害的,就叫做“地面减”。
地面减――相当于说有一帮本地流氓拎着铁管和板砖在外面逡巡,不至于戒备他们,但是阴沟里也不是没有翻船的可能。
“地面减没关系。”陆必行不太想这么坑林静恒,见缝插针地插嘴拆了个台,拔腿就走,“不要小看技术人员,科技时代,只要电磁波还在流动,世界上就没有我们黑不动的系统,实在不行我还可以穿空间场——走了。”
图兰和林静恒同时叫住他:“等等!”
林静恒皱了皱眉,陆必行不是他的兵,说是随军工程师,其实纯属义务帮忙,而且他这么大一个人,平心而论,无论是机甲操作还是忽悠水平都很过关,是个民间高手,只要他愿意,乱世里组织个地方武装是完全不成问题的,他不是弱不禁风的未成年,于情于理,林静恒都不方便管太宽。
陆必行说:“放心,要真有民众的自卫武装就更好了,我下来跟他们好好聊聊,正好把他们都和平演变过来,给你扩充队伍。”
林静恒就怕他这个“聊聊”,陆必行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有“平天下”的心胸——心大得不行,他好像总觉得凡是碳基生物,必有可取之处,跟谁都想和平友好,特别是他一个人不用兼顾其他方利益的时候,林静恒怀疑,别人不先动手把他打个半死,他都未必会还手。
“去找……”林静恒顿了顿,独眼鹰肯定是不靠谱了,于是他抬头问图兰,“白银九有闲着的吗?”
“没有,”图兰忧国忧民地说,“基地太大,白银九就这么点人,工程队又要借调给陆老师,正在做准备工作。兄弟们人手相当紧张,不当值的是有,但都是刚换岗下来的,休息不了几个小时又得……”
陆必行忙说:“别别别,我就出去吃个宵夜,又不是微服私访,你俩这样我得消化不良。”
图兰恰到好处地“恍然大悟”:“怎么,陆老师要出去啊?要么……我一会倒是没什么事,我陪你去?”
说着,她还抛了个媚眼。
图兰当年在白银要塞,是出了名的女流氓,轮休时经常出门骗财骗色,白银要塞的投诉举报信里,图兰卫队长在数量上就独占鳌头,缺过的德罄竹难书,当年甚至惊动过军委高层,让林静恒不得不把她禁足大半年。
在她看来,遇上漂亮男人,不占点便宜就算自己吃亏,有机会必须摸两把,林静恒总觉得图兰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上流下了两行哈喇子。
“白银九都腾不开手,你卫队长闲着?”林静恒冷冷地剜了她一眼,“滚出去,明早晨练前交检查。”
图兰连忙收了嬉皮笑脸,不敢有异议:“是!”
林静恒皱着眉干坐了一会,站起来对陆必行说:“你等我一会。”
说完,他臭着脸,面无表情地去里屋换衣服了。
陆必行:“……”
人一走,图兰无声地冲陆必行一摊手,比唇语:“检查你替我写。”
陆必行只好无奈地朝她笑。
图兰看起来还有点不满意,想了想,又冲他招招手。陆必行附耳过去,就听第九卫队长险恶地说:“你那个……俩眼不对称的爸,他怎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改天你带我去跟他打个招呼。”
饶是陆老师见多识广,也差点让她吓瘸了,猛地往后一仰,他踉跄着扶了一把桌子:“姐姐,这不行,老爸是非卖品,尤其不能支持强买强卖啊!”
图兰被他逗得见牙不见眼,笑成了一只鬼鬼祟祟的天牛。
这时,办公室里屋的门响了一声——林将军雷厉风行,换衣服比别人脱袜子还快,图兰闻声一激灵,飞快地冲陆必行小声说了一句:“我一会把检查范本发你个人终端。”
然后在林静恒找她麻烦之前逃之夭夭。
换了便装的林静恒点了根烟,一边走一边低头点上,他步履匆匆,没看陆必行,像准备巡视地盘的大佬一样,吐出一口自七窍而出的烟,一招手:“走。”
陆必行的脚下差点长出一对风火轮,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才保持了稳重:“我们怎么去?”
林静恒说:“反乌会在这留下了一批伪装成普通车辆的地面机甲车,大概也是平时给他们当密探用的,我们开一辆走,我需要确认基地附近地形、不明武装身份和规模,你来记录整理。”
陆……新上任的秘书非常无奈,他觉得林这个人,身上一根筋总是别着,跟世界过不去,跟自己也过不去,好像单纯出去放松一会、吃顿便饭,就犯了什么天条一样,非得要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顺带殚精竭虑地操一回心,才算不虚此行。
陆必行嘀咕了一句:“还真是微服私访啊,陛下?”
机甲车是制空权以下的陆战之王,可以配备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如果能源充足、操作合理,甚至能把战斗机直接打下来,外壳有和太空机甲非常像的防护罩,因为构造没有太空机甲那么复杂,所以不需要精神网操作。
反乌会的机甲车外观上看,和普通的民用车没什么区别,只是异常破旧,里面竟然还有手动的方向盘,搞不好是地球时代遗留产物!
陆必行没敢使劲坐,因为觉得车门都在摇摇欲坠,然而林静恒通过权限,伸手在指纹器上一抹之后,整个车都不一样了,机甲车内核全露了出来,其完备与精致程度让人叹为观止,比联盟军委出品也不遑多让……原来破车只是个伪装。
林静恒余光瞥见陆必行系好了安全带,给出指令,机甲车像贴地飞行的火箭一样,绞碎了空气,冲了出去。
基地外是茫茫旷野,启明星自转周期不是沃托的标准二十四小时,在人造基地住久了,觉得这里一天一夜格外长,此时暮色四合,不知名的枯草和瘦高的玉米秧掺杂在一起,已经长到了一人多高,堵没了路,如果不是机甲车,恐怕很难穿过去。在第一星系,是没有这种荒凉野蛮之地的,每一寸土地都规划得细细致致,即便是暂时未开发,也会由园艺机器人打理好植物景观。
林静恒说了探查地形,一点也不含糊,机甲车的扫描半径始终在一公里以上,机甲车自动记录了所有能量反应,车辆前端打出看不见的粒子流,拦路的植物在距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就软绵绵地倒下,仪器的微光打在林静恒脸上,他有一张雕刻似的侧脸,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平整的肩和后背撑起了软塌塌的旧棉布衬衫,陆必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记录着周围的能量反应,这时,忍不住伸手比了个镜框,把林静恒圈在了里面,从手指间看过去,他觉得自己是裁下了一张电影海报。
“将军,”陆必行说,“你读在乌兰学院读书的时候,有没有偷偷带女朋友……或者男朋友溜出去玩过?”
林静恒沉默了一会,就在陆必行以为他又要装聋作哑的时候,林静恒说:“乌兰学院是军校,监管比这破铜烂铁似的基地严多了,出不去,抓住了要关禁闭。”
而他从学校逃出去的经历只有一次,回来在“棺材”里被关了三天。
启明星的傍晚风平浪静得感人,连个拦路的青蛙都没有,机甲车最高速度接近音速,三百多公里跑完,也不过就是一刻钟。
很快,道路开始宽阔起来,不远处甚至有了轨道高速,沉寂了一路的能量采集器终于开始有了细微的波动,远处隐约能看见微许灯光和高楼,有城市的影子了。
陆必行想了想:“图兰卫队长其实是……”
林静恒没吭声,一路走过来,能量采集器跟死了一样,傻子也知道图兰是诓人的了。
“……其实是受我之托,帮我约你出来。”陆必行虽然是被强买强卖的,但作为既得利益者,还是一咬牙,仗义的把锅背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看了林静恒一眼,“林,生气了吗?”
林静恒一分钟没说话,随后答非所问道:“快到了。”
陆必行猛地一抬头。
林静恒:“下不为例。”
陆必行突然把头扭向车窗外,看见车窗上自己那张压抑不住傻笑的脸,为了保持气质,足足调整了五分钟,才把眉眼归位。
然后他三下五除二地摸出个人终端,鼓捣了片刻,他手腕上闪了一下,加载条飞快划过,一个虚拟屏幕跳了出来,一副型号古老的卫星网络地图展开——蹭网专家蹭上了城市内网。
陆必行吹了一声口哨,炫技似的把信号同步给林静恒:“三秒半,破了我的个人记录。”
他戳戳点点,兴致勃勃地翻查起城市信息:“这地方叫银河城,常住人口三百多万……有核心商圈和特色美食!林,你喜欢巧克力煎饼吗?”
“……什么玩意?不。”林静恒把车速降到正常老爷车的水平,又摸出了一根烟,塞住嘴,有点发愁地想:这小子才华横溢,就是长不大。
他一手虚虚地搭上机甲车里伪装用的方向盘,缓缓地把车开进“银河城欢迎你”的公路入口。不知是不是他气场太强,刚一通过,欢迎牌上的霓虹灯就“噗嗤”一声灭了,上面冒出了小青烟。
“还有赌场……不是说货币信用体系崩溃了吗?他们赌什么?林,你猜他们现在用什么当货币?”
一个哲学史上亘古的问题走进了林将军时刻繁忙的大脑。
“我在哪?”他心想,“我为什么会在这?”
在第八星系,找灯红酒绿的大都市是不可能的,启明星其实还不如北京β星,只是强在气候好一点,没有没完没了的冬天,因此看上去更有活力一些。
所谓的“核心商圈”,其实是一堆错综复杂的小巷子,周围布满了私搭乱建的小棚子,棚子里有一些路边摊。没规没矩的建筑里出外进,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泛着生活污水与垃圾,和食物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相当销魂。
一个小机器人操着破铜烂铁似的嗓子来回喊:“三根营养针换一千元‘街票’,外来的客人到这排队!傍晚酬宾,三根营养针,享受整个夜晚的服务!”
林静恒背着手围观片刻,发现这小小的街区组成了一个原始的经济共同体,外来者用营养针换一种代金券点数,把点数支付给商户,商户再和街区结账,兑换成营养针,省得营养针太贵,小生意找不开。
陆必行已经把三根营养针塞进了机器人肚子,机器人“咕嘟”一声,吞了下去,片刻后往陆必行的手腕上发射了一道光,一千元的“街票”就算转到他手上了。
“我请你。”陆必行说着,对面突然有一帮推着手推货车的小贩经过,为免在窄巷中被冲散,陆必行一把抓住了林静恒的手,感觉那只手下意识地轻轻往外抽了一下,随即把他拉了过去。
旁边楼上泼下一盆水,正好洒在陆必行方才站着的地方。
林静恒:“小心点。”
第70章
陆必行把空着的那只手塞进嘴里, 仰头吹了一声拐着弯的长口哨, 楼上方才泼水的窗户里影影绰绰地露出一个人影,隔窗窥视。
陆必行就很自来熟地冲人家喊:“别躲, 我都看见你了, 你们怎么能这样!我长得这么一表人才, 你们就拿这种没诚意的套路圈我?一点区别对待都没有,帅哥的自尊心都被你们伤透了!”
周围传出一阵窃笑, 楼上的窗户打开, 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探出头来,笑得花枝乱颤, 一看就不像做正经生意的。
“笑什么?”陆必行闹着玩似的一挥手, “赶紧赔礼道歉, 扔两包烟下来!”
窗户后面闻声,挤出了更多的脑袋,有男有女,有直毛的, 也有卷毛的, 放眼一看, 五彩斑斓,这些人大多衣衫不整,搔首弄姿,他们你推我搡,嘻嘻哈哈了好一会,凑了两包杂牌烟, 从楼上扔下来,砸到陆必行怀里。
从地球时代到新星历,“烟酒茶糖”就和人类历史一样悠久,有添加了各种黑科技、昂贵得不可想象的产品,也有传承历史,粗制滥造的手工烟卷。烟盒上的广告画是个俏皮的男人,一扭八道弯地站在那,冲外面的人挤眉弄眼,里面装的是第八星“特供”的劣质烟草,隔着包装都能闻到很呛的焦油味,辛辣非常,烟头的纸卷还有没粘结实的,颤颤巍巍地翘了个小尾巴。
陆必行接了烟,学着烟盒上男人的姿势,摆了个造型,冲楼上的莺莺燕燕们一挥手,拉起林静恒继续往前走:“不客气啦!”
被敲诈了两盒烟的群莺们看他懂事又讨人喜欢,集体冲他飞了个吻。
林静恒一直在琢磨怎么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才不显得刻意,十分心不在焉,旁观了全场,刚开始还以为陆必行这个星际死宅在启明星上有熟人,后来被陆必行塞了一盒烟,他意识到有点不对劲,走出了大约有一百米,这位来自沃托的林将军才回过神来,皱眉问:“等等,刚才那是敲诈卖淫团伙吧?”
鱼龙混杂的闹市里,一些看着非常正经的小楼,往往是隐藏在其中的红灯区,这种小楼的成员资质不佳,有些人连个人卫生都搞不利索,看着非常倒胃口,因此卖笑卖身都不怎么畅销,只好以敲诈和碰瓷为生。
套路通常是这样的——先找人拿盆水在窗口等着,看见有疑似肥羊的从底下经过,就把盆里的水往下一泼,过路客无端造此“天谴”,当然得讨个说法,然后楼里就会打着道歉的名义、或以“进来烘干衣服”之类的借口为由,把人拖住骗进来。
再然后,道歉和慰问就会变成“灌酒失足和仙人跳”三位一体套餐,保证能刮下“棒槌”们身上最后一分油水。
陆必行回头看了林静恒一眼,和他大眼瞪小眼片刻,没憋住,笑出了声:“将军,你这反应不是慢了半拍,是慢了半部歌剧啊!”
林静恒:“……”
他今天思考了一路“从哪来到哪去”的问题,被哲学魇住了,从开车出了基地,就十分不在状态,半个脑子都在放空,一不小心放太空了,居然没注意眼皮底下发生这种事。
陆必敏锐地从林将军沉下来的脸上读出了他此时的心声——放肆,找死吗?
“哎,别别别,走都走了,哪有特意回去找人麻烦的道理?”陆必行伸开双臂,乐不可支地拦住他。
他现在看林静恒,可以说是相当不理智,戴了好几层荷尔蒙凝结的滤镜,看他骂街也可爱、损人也可爱,连那一脸反社会的杀气腾腾,都能牵强附会地找到可爱之处,审美大幅度跑偏,像个神经病。
“今天他们那一个楼里,肯定有人福星高照,因为将军走了个神,稀里糊涂地捡了一堆狗命,这是什么?这是锦鲤一样的运气啊!快把刚才给你的那盒锦鲤烟揣好,可遇不可求……哎,你看,那居然还有个算命的,赶紧趁鸿运当头,讨几句好听的话!”
破棚子下坐着个包头巾的老头,佝偻得像个句号,面前摆着张瘸腿桌,桌上是一张神神叨叨的八卦图,八卦图一角压着一副被老鼠啃过的塔罗牌,老头脑袋上顶着块霓虹的牌子,写道:古法命运占卜。
陆必行探头冲算命摊的老头喊:“爷爷,围观命运多少钱一次?”
老头冲他比了个手势:“街票二十个点。”
“给你一百个,我们要看好看的。”陆必行在个人终端上戳了几下,一百点跳到了老人身边的计价器里,他双手抓住林静恒的肩,把他往前一推,“给这位先生看!”
老头在这摆摊不知摆多久了,瘦得皮包骨,生意也并不兴隆,计价器上一直只攒了二百多个点,不料横空冒出了陆必行这么个冤大头,累计的点数正好够他换一支能支撑数月的营养针。
老头大喜过望,双手捧起他那一打破牌:“这位先生,请抽一张牌,放在拥有宇宙神秘力量的八卦中心。”
林静恒:“……什么玩意?”
陆必行得寸进尺,飞快地凑过来,抓着他的手抽了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牌。
算命老头收了钱,表演得尽心尽力,他迅速把纸牌扣在手心里,“嘤嘤嗡嗡”地念了一段长经,很争气地忽悠说:“这位先生,我从牌面上看到了您辉煌的未来,我看到您摒弃疑惑、穿越迷雾、回归真实自我,您将终于获得命运赋予的力量,不破不立,找到您毕生都在追求的答案。愿所有的神明保佑您。”
林静恒明知道老头在胡说八道,可是听到“摒弃疑惑,穿越迷雾,回归自我”一句,心里忽然倏地一动,仿佛有一根生锈的琴弦,空置良久,被微风轻轻吹动,发出喑哑的和弦声。他抬起头,一瞬间想追问一句“我毕生追求的答案是什么”,结果算命老头迎面给了他一个谄媚缺牙的笑。
林静恒:“……”
他不置一词,转身走了。
陆必行嬉皮笑脸地追在他身后问:“听完开心了吧?将军,笑一个。”
林静恒回手按在他脑门上,把这噪音源推后两步,插兜走了。
老头攒够了救命钱,千恩万谢地站起来送他们,陆必行回头跟他挥手时,算命老头摘了帽子,露出一头迎风打颤的白发致意,直到两个人走远,他才重新坐下,用哆哆嗦嗦的手翻开方才林静恒抽走的那张纸牌。
古地球时代,塔罗占卜文化曾经如流星般兴盛一时过,后来被一大帮坑蒙拐骗的半吊子们胡搞,到如今,已经没什么传承可言了,算命老头手上这套纸牌,是早年花了五块钱在地摊上买的,是个塔罗版的“方便牌”,拿这玩意坑蒙拐骗,完全不用背熟塔罗牌厚厚的说明书,只要按着牌面角落里的小字随口忽悠就行——每张牌代表什么,他们偷懒地用一个词概括了。
算命老人扒开昏花的老眼,把脸贴在牌面上,看清了右下角那一行几乎要融入画里的小字,写着——
“塔:在劫难逃。”
晚风吹来,算命老人哆嗦了一下,抬头张望林静恒他们走远的方向,见那两个人已经拐过了一个路口,看不见了,于是挣扎着站起来,收了摊,去兑换救命的营养针了。
“凯莱星上也有这种夜市,”陆必行跟人换了几个橘子,一边走一边剥,“里面也是各种坑蒙拐骗的,套路都差不多,不懂行的肥羊进来凑热闹……比如你这样的——大家就会跟过节一样,能把人从这头骗到那头,骗完整条街一起狂欢。我小时候常跟他们混在一起,找个地方看书,看累了就看他们骗人,骗完高兴了,就有人跑过来揉搓我一下,给我拿个小玩意。”
林静恒:“你不是说小时候身体不好,独眼鹰连烧烤都不让你吃吗?他就看着你混迹这种地方?”
“当然不可能在街上跑了,”陆必行一边说,一边把剥好的橘子递给林静恒,“凯莱星上那条小商业街是我爸租给他们的,后面一整块地也都是他的,地方空着也是空着,他建了个小楼,后院窗户一推开,就能摸到卖艺人养的小动物,是我强烈要求住进去的。那段时间腿有些肌肉萎缩,需要复健,在屋里练习走路的时候听见外面热热闹闹的就很开心。”
“我不吃,”林静恒摆摆手,“腿是怎么回事?”
“生病,后来好了。”陆必行简短地回答。
林静恒:“具体什么病?”
陆必行神色一闪,好像不想让他追问这个问题,灵机一动,他说:“相思病,将军,管治吗?”
林静恒:“……”
陆必行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别处——他一路都在试探着喂林将军各种东西,林看都不看一眼,唯独这个橘子身价不菲,得到了他三个字。陆必行眨了眨眼,突然掰下一枚橘子瓣,猝不及防地在林静恒嘴角沾了一下,“很甜的。”
林静恒:“……”
“不吃吗?不是吧,亲过的橘子都不吃?”陆必行作势要往自己嘴里扔,“行吧,那我自己吃。”
这种调戏就很找揍了,林静恒劈手夺走了那个倒霉橘子。
“将军,很多东西都是为了取悦你而存在的,”陆必行满嘴跑起了星舰,“你看,橘子辛辛苦苦长了一辈子,长到这么大,日积月累,才偷偷储存了那么多‘小胶囊’在橘子瓣里,就等你在最饱满的时候一口咬下去,把甜味都泼到舌头上,果香味到处乱窜——好多小说电影里讲爱情故事不是都有这个桥段吗?一个人为了取悦喜欢的人,精心准备一场烟花、星星、喷泉之类的惊喜,然后掐着时间,把心上人领来,恰到好处地表演给他看。大家看了都会跟这主角一起惊喜感动,可是你仔细想想,橘子是不是也是这么取悦你的?你表情还那么勉强,不是在辜负它吗?”
林静恒回答:“你要是少看点乱七八糟的,给脑子省点电,也不至于随时烧短路。”
然而话虽然是冷嘲热讽,他的眉头却松开了,林静恒的味蕾好像天生迟钝,什么都随便吃随便咽,没长品味美食的神经元,反倒是陆必行歪理邪说里描绘的橘子更能激发食欲,不知不觉间,他把整个一颗橘子都吃了,并且罕见地尝出了一点滋味。
陆必行跟在他旁边,有点兴高采烈,感觉林静恒这道非常难解的题目,终于被他摸到了一定之规。他发现,林对真正不喜欢的东西,往往连一个眼神都欠奉,那点注意力矜贵得很,而刻意开口拒绝,反而代表他并不反感,甚至可能还挺喜欢,只是不符合他的行为模式与一定之规才摇头。
联想起林静恒拒绝他时正式又外交的辞令,陆必行现在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被他亲过的橘子,甜得只想满地滚:“将军……”
就在这时,一个重物突然横空砸过来,正擦着陆必行砸到了他身后的玻璃窗上,玻璃窗当即粉身碎骨,锋利的渣到处乱飞,林静恒一抬手,连着机甲车的个人终端密钥上射出了特殊粒子流,防护罩似的打散了玻璃渣。
只见砸过来的重物是半块砖头,本来是冲着一个尖嘴猴腮的小贩脑袋去的,那人怀里揣着个包裹,正在抱头鼠窜,追在他身后的人浑身上下裹着长袍,本来连头发丝都不露,激愤之下远远扔出了半块砖头,用力过度,缠在头上的大兜帽被扯了下来,露出了一张能直接客串鬼怪的脸——皮肤烂得不成样,下巴和嘴唇上的皮肉已经不翼而飞,露出白森森的下颌骨,眼角还在往下滴着血泪。
他……也不知是她,声音沙哑粗粝得像是生满了锈,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你用假药骗我!”
被人追打的小贩也被对方骇人的形象吓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腿倒腾了好几下,变了调子一声惨叫:“彩虹病毒!这个人感染了彩虹病毒!”
“彩虹病毒”是第八星系永远的噩梦,当年那场浩劫带来的创伤,恐怕至少要几百年、上下两代人都死光了才能平息。
小贩一嗓子叫出来,整条街都炸了锅,仿佛瘟神降临,所有人跟着陡然变色,尖叫着四散奔逃。林静恒一把将陆必行拽到身后,机甲车密钥的特殊粒子流卷出一道风,挡在陆必行面前:“你先离开这。”
“没事,”陆必行拉住他的胳膊肘,“我身上有抗体,不要紧。”
林静恒一愣:“什么?”
陆必行出生的时候,彩虹病毒已经在联盟八大星系里销声匿迹好多年了,他又不是需要应付特殊情况的前线战士,怎么会有彩虹病毒的抗体?
还不等他细想,陆必行就指着那骷髅似的人说:“林,你看他肩上!”
那人扯下的头巾露出了脖颈和一侧肩头,衣服脏得看不出底色,勉强能辨认出一枚肩章——是第八星系行政中心的标志,只有公务员制服上才有!
陆必行话音刚落,骷髅人已经三下五除二地把自己包裹好,转身就跑。
陆必行抬脚就追:“等等!”
林静恒:“慢着,你真有抗体?”
“以你的名义发誓,”陆必行说,“撒谎让我一辈子追不到你。”
林静恒:“……”
他一时不知该对这个誓言做什么反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