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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priest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以前, 自卫队没有层级, 也没有管理——这帮人都听臭大姐的,臭大姐说“走, 来几个兄弟打架去”, 充当小弟的就扛起家伙跟着走, 是个自由散漫的打手团。


    但乌合之众中,也能长出天然无污染的野心, 即使是羊群里, 也总会有头羊越众而出,抓住一线曙光, 鼓动着众人跟着他奔向前路。


    当初, 是周六纠集了一帮小弟, 跟着陆必行一起构架起了整个基地的能源系统,现在,也仍是他趁热打铁,组建起了真正的自卫队。


    陆必行匆匆出门找林静恒, 回程由于能源不足, 稍微耽搁了一段日子, 在这短短一周的时间里,周六牵头,给自卫队规划了编制,他跟学生们提出自己的想法,四个学生分头从陆必行的电子图书馆里帮他查阅资料,最后东抄西借, 拼凑了一个《基地自卫队管理条理》。


    有了构架和雏形,显得很像那么回事了。


    当然,以上种种,并不能打动林上将,在林静恒看来,所谓的“自卫队”,依然比过家家强不到哪去——蚂蚁众志成城,也能挖出引人注目的地下城堡,生物学家们惊叹这些小东西竟然会造出这样的奇迹,并著书立传,让人们看了偶尔为之感动。


    然而那又怎么样呢?“奇迹”和感动过后,依然抵挡不住一场大雨。


    “我们每天练兵六小时,先熟悉机甲操作,定点巡逻,以后怎么办我也不太懂,都听你的。”周六带着他的训练小组和陆必行他们一起进入基地,兴致勃勃地跟在陆必行身边,张牙舞爪地描述着自己的宏伟愿景,也许是他刚刚当上自封的自卫队长,有了点自信,也许是桃色八卦听多了,对林静恒少了点距离感,他还胆大包天地跟林静恒交流了一句,“林将军,你以前在那个什么……什么要塞,也是这样吗?”


    林静恒拎着湛卢,无动于衷地回答:“不,联盟职业太空军不执行任务阶段,每天训练时间要达到十小时,这是军委统一规定的。”


    “统、统一规定?”周六面有菜色,“那就是可以自行放水的意思吗?”


    “大概吧,”林静恒淡淡地说,“我也觉得他们没少放水,否则不至于这么不堪一击。”


    陆必行问:“白银十卫呢?也按标准执行训练计划吗?”


    “不,白银十卫睡眠时间六小时,三餐、内务及休整三小时,非特殊情况,没有其他休息时间。”林静恒头也不回地越过他走向行政楼,“毕竟,域外海盗这么多年也没休息过。”


    林静恒这番话,其实是让周六别再白日做梦的意思——与出身良好、营养均衡、从小受到正规军事教育的联盟军比起来,这倒霉基地里出产的都是先天不足的豆芽菜,联盟军尚且溃不成军、生死不明,这些豆芽菜居然企图随便喊两句口号,灌几口鸡汤,就从孬种变成英雄。


    这不是开玩笑吗?


    不过因为不想当面打击陆必行,林静恒这番表述比较委婉,周六是个粗人,一时没能适应这种沃托风格的拐弯抹角,还下意识地摸出个人终端,戳着计算器算白银十卫的训练时间。


    “你听明白了吗?”陆必行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周六有点无措地说:“大概……他是说我们训练时间不够吗?”


    陆必行信口开河,把林静恒的意思曲解了一百八十度:“林将军的意思是,如果你们能按着白银十卫的标准要求自己,他就会帮你们练兵。你知道白银十卫吗?”


    周六摇头。


    “白银十卫是真正的联盟精兵,没有解散的时候,他们驻扎在白银要塞,星际海盗不敢进犯八大星系一步,十几年交战,从无败绩,是八大星系的保护伞。你说怎么样?”


    周六的眼睛被他越说越亮。


    陆必行拍拍他的肩,像个兜售壮阳药的邪教份子,压低声音问:“你们想变成新的白银十卫吗?”


    周六的理智摇摇欲坠:“可是……可我们就是一群瘪三啊。”


    “没有可是。”陆必行的表情严厉下来,斩钉截铁地说,“你没听说过那句古谚吗?‘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往前走,别回头看,联盟认为你是瘪三,你就是瘪三吗?沃托都打成马蜂窝了,你的价值观怎么还停留在旧社会?”


    周六被他忽悠完,好似一管鸡血直接推进了大动脉,上了弦似的,转身就跑,连臭大姐为什么没和林将军一起回来的事都忘了问。


    陆必行稳重地走了几步,脚步越来越快,迫不及待地追着林静恒跑了。


    林静恒刚摆脱魔音穿耳的陆校长,一进行政楼,又迎面碰上了虎视眈眈的独眼鹰。


    关于陆必行诡异的身体情况,林静恒正有一肚子疑虑,一见独眼鹰,连忙叫住他:“正好,陆兄,我有话问你……”


    “我没话要告诉你。”独眼鹰正在气头上,话都不听完就给撅了回去,“姓林的,我以前只知道你是一般的卑鄙无耻,没想到你能卑鄙无耻到这种地步!”


    林静恒十分莫名其妙:“怎么,我睡觉梦游,踩你尾巴了?”


    独眼鹰说:“我绝对不会把我儿子交给你,你死了这条心!”


    关于陆必行的身世,他们两人已经心照不宣,各有默契,林静恒不知道老波斯猫这会发的哪门子狂犬症,也懒得跟他分辨,当下冷笑一声堵了回去:“你说了算吗?”


    就在这时,陆必行急匆匆的脚步声赶来,老远就听见这二位冤家路窄:“爸,他出去这一趟很辛苦,你别打扰他休息!”


    独眼鹰:“……”


    林静恒感觉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再听陆必行说一句话,脑浆都能迸出来,连忙望风而逃,逃之前还没忘了给独眼鹰撂下一句话:“你先管好‘你儿子’吧。”


    这是赤裸裸的示威,独眼鹰吼道:“我宰了你!”


    林静恒轻飘飘地哼了一声,人已经上了电梯,俩人吵了一场驴唇不对马嘴的架,成功地加深了彼此的误会,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匆匆赶来调停的陆必行一抬头,就看见林静恒跑得比飞天遁地还快,而亲爹朝自己张开了血盆大口,他见势不妙,连忙朝独眼鹰飞了个吻:“爸,好久不见,我非常想念您!”


    说完,他一边持续想念,一边不等独眼鹰回话,撒丫子跑了。


    林静恒过五关斩六将似的躲开了那对父子,下到地下室,把休眠的湛卢挂在了已经修整完毕的重三上,让他自行重启,然后来不及坐下喝口水,就直奔地下私牢。


    臭大姐斯潘塞已经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牢里住了一个月,除了送饭的机器人,连只耗子也见不到,身材越发弱柳扶风。


    乍一看见活人,他充分显示出了一个星际走私贩的英雄气概——臭大姐屁滚尿流地扑到林静恒脚底下,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声泪俱下地开始嚎:“四哥!我知道错了……我反省了一个多月,我不是东西,我对不起独眼鹰,对不起兄弟们啊,要不是为了我这基地里的老老小小,我一定千刀万剐给他们偿命,我……嗝。”


    林静恒不愿意动手跟他拉拉扯扯,于是拿出枪顶住了他的头。


    臭大姐立刻松手后退,冲他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决堤的鼻涕顺着豁牙流进了嘴里。


    林静恒:“说人话。”


    “四哥,”臭大姐平静了一点,低声说,“这是什么世道啊?人在沙漠里走的时候,尿都不舍得倒的,我好歹比一泡尿有用啊……不然您说怎么办?我可以跪下,跪下给诸位磕头赔罪,这也不行,你们可以去挖我家祖坟啊。我们家一直都在地下航道上,好几代人了,我那个……父母叔伯什么的都在!只要您解气,怎么都行!放我出去吧,我出去以后,鞍前马后,绝不乱说话,乱说一句,您把我打成藕!”


    饶是林上将见多识广,也很少能收到“挖祖坟”的盛情邀请,斯潘塞先生的字典里恐怕是没有“羞耻”二字。他眼角跳了一下:“你有什么用?”


    “我在海盗里有眼线。”臭大姐煞有介事地说,“真的,不骗您,早年间我捡过一个鸟人,人头鸟身,会飞,穿上衣服又跟人一样,我救过他,他现在在星际海盗手里,这次海盗入侵八星系的消息就是他传给我的。”


    林静恒心里一跳,脸上却一丝没带出来:“你再放屁,我现在就让你变成藕。”


    “别、别啊!我没胡说!”臭大姐急赤白脸,“四哥你没见过会飞的鸟人,所以不相信是吧?我告诉你说,早些年,黑市上很流行人形异宠,断子绝孙的走私贩们到处去弄些残障儿,祸害成不人不鬼的样,卖给那些有神经病的富人,人头鸟身一点也不稀奇,还有人头蛇……”


    林静恒打断他:“我知道什么叫人形异宠,人形异宠根本不能生存,就是个营养箱里的盆景,你糊弄谁呢?”


    臭大姐冲他露出一口璀璨的门牙:“唉,四哥,这就是您不懂了。您想想,现在这年月,星际旅行跟玩一样,区区一个人体嫁接技术,算什么?真要搞,没有搞不出来的,大家都不搞而已。”


    “联盟不搞,是因为什么伦理问题、又违法又什么的,我们也不搞,那是为了赚钱——死得快才卖得快嘛,弄一个活他妈好几百年,那么多货卖给谁去?再说营养箱维护、给人形异宠的专门营养膏,这块收入不比卖宠物赚得少,傻子才砸自己饭碗呢。”


    林静恒矜持地冷笑一声:“你们还懂微观经济学。”


    “不懂,瞎说。道理总归都是一样的。”臭大姐一低头,顿了顿,他继续说,“但是后来有人破坏了游戏规则,有个傻逼,可能是哪个对人形异宠走火入魔的有钱人吧,闲的没事,大概是非要显得自己与众不同,花了好一大笔钱——具体多大我不知道,只知道是个天价,找了一波人,给他做人体嫁接技术,叫‘女娲计划’。”


    林静恒一掀眼皮:“女娲?大言不惭。”


    臭大姐连忙奉承:“谁说不是呢!可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虽然科学技术在飞奔,但是钱才决定科学技术向哪个方向飞奔,这个项目最后成功了,他们造出了一批能正常生活的人形异宠,甚至能保留人类的大脑,那个鸟人就是这么来的。”


    “鸟人,”林静恒鬼使神差地问,“他叫什么?”


    “啊?”臭大姐没听明白,“鸟人叫什么?鸟人……就、就叫鸟人啊,一个宠物……”


    林静恒打断他:“然后呢?”


    “我刚才说了,他们这是破坏规则,你有本事,可以自己多吃一口,但你不能砸人饭碗,是这个道理吧?这事——这个女娲计划,后来走漏了风声,人形异宠爱好者们疯狂追捧,同行呢,又觉得他们是砸人饭碗的死敌,其他人眼馋技术,想跟着浑水摸鱼,那可真是,感觉全世界都在追杀他们……最后执行女娲计划的这帮人一个都没躲过,全部被人灭口,成功的实验样本也被付之一炬,只有那个鸟人碰巧运气好,活下来了。”


    林静恒一针见血地问:“他怎么碰巧活下来的?这个女娲计划又是怎么泄密的?”


    这回,臭大姐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微微躲闪了一下。


    林静恒的手指抚过激光枪的枪口,臭大姐明显瑟缩了一下,嗫嚅着说:“那个鸟人,原来是个没人要的残障孤儿,还有好几个兄弟姐妹,几个人都有问题,有个黑作坊福利院养了他们一阵,发现没什么油水,花钱治病划不来,就给一起被卖到了实验室。除了这个鸟人,其他人都没成功,有两个死在实验室了,剩下的两个做成了,但都是不能离开营养箱的人形异宠,实验室打包卖到域外黑市上去了。”


    林静恒立刻追问:“你怎么知道?”


    “地下航道上的人都要靠我的补给站,女娲计划也好、补天计划也好,都瞒不过我,”臭大姐迟疑了片刻,才说,“我当时有点好奇,去看过一次,大家这么多年合作,他们不好拒绝……”


    “你发现了那个鸟人,趁人不注意,还和他交流过。”林静恒说,“你怎么和他交流的?懂一点唇语,是吧?那个鸟人是你偷偷带走的。”


    “我……我就是喝多了,当时没想那么多,”臭大姐用力抹了一把脸,“他告诉我,他那两个幸存的兄弟姐妹被一个星际海盗里的大人物买走了。他想去找自己的亲人,央求我带他去域外黑市,我看他重情重义,一时热血上头……”


    “滚你妈蛋,少跟我来这套,”林静恒刻薄地打断他,“地下航道的过路费按利润抽成,当我不知道么?人形异宠生意是你最大的收入来源,最怕破坏规则、借刀杀人的人是你吧?”


    臭大姐脸色有一点难看:“这……这您这话说得也太……”


    “你把鸟人带到了域外黑市,按着他的意愿,卖给了那个星际海盗,你知道他是谁吗?”


    臭大姐连连摇头:“域外黑市里打听别人身份是大忌,但是热衷于买人形异宠的人不多,所以……”


    “你带他到黑市展览,等女娲计划彻底被炸出来、实验品都被销毁,才把他卖给海盗,以‘女娲计划’唯一的幸存者为噱头,卖了个好价钱,那个鸟人还对你感恩戴德。天下奸商那么多,斯潘塞先生,你能在里面拔个头筹,怪不得活得长。”林静恒用激光枪口敲了敲臭大姐的脑门,“后来呢?”


    臭大姐期期艾艾地说:“后、后来……后来有将近三十年吧,我一直也没见过他,卖他的时候,我跟人说过,这个东西聪明懂事,绝无仅有,而且他是实验室里培养出来的,熟悉营养箱技术,熟悉人形异宠的营养膏配方,买一个他回去,一本万利,以后照顾家里的异宠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花钱找人……”


    林静恒一节一节地掐着自己的手指关节——源异人背着人养人形异宠,不太方便大张旗鼓地请人来售后,自己私下里做过不少实验,大概也都以失败告终了,鸟少年等于是他的异宠饲养员,怪不得能自由出入。


    “普通人形异宠,就算照顾得再精心,能活两三年也不容易了。当年他的亲人们大概都被他亲手送终了,”臭大姐低声说,“我没想到他能在海盗身边活这么长,那天带人去域外黑市换货,在一个拍卖场里见了他……他不会说话,不认识字,也不懂手语,那个海盗大概觉得自己就是带了一只鸟出门吧,我没想到他居然还认识我。我经过的时候,他故意踩了我一脚,蹲下来给我擦鞋,趁机用唇语告诉我两个月以后,海盗要进攻第八星系。”


    林静恒问:“女娲计划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三十多年前,”臭大姐努力回想片刻,“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大清楚,唔……但是我发现的时候他们实验已经成功了,差不多应该是……二十八年前的事。”


    林静恒:“出资人是谁?”


    “这个真不知道,”臭大姐说,“这件事……好吧,是我捅出来的,但是之后就不可控了,我没敢再往里搀和,最后灭口灭得那么干净,我怀疑也有那个神秘出资人的份。”


    林静恒沉默片刻。


    臭大姐觑着他的脸色,趁机说:“我对那个鸟人有恩,那些海盗不知道,他可以当我的小线人,您放我出去,我有办法联系……”


    林静恒用十分古怪的目光看了看他,转身走了,把臭大姐的喊叫声隔在了私牢里。


    群星之间,无耻、肮脏、下流、怯懦的土壤太辽阔了,偶尔长出一株奇葩,也都未必有好下场。


    这就是伟大的新星历纪元。


    林静恒连上了湛卢重启的精神网:“重三怎么样?”


    “适应性良好,”湛卢回答,“能源十分充足。”


    “那就好。”林静恒通过精神网,覆盖上整个基地,“二十四小时之内我会赶出测绘图,准备构架远程通讯,源异人一去不回,阿瑞斯冯必然会有反应。”


    湛卢:“是,先生。”


    林静恒坐着电梯直达行政楼客房,听见那闹着玩似的自卫队吹哨集合,开始组织体能训练。


    并不知道他们还剩下两个月……也许连两个月也没有了。


    第52章


    清晨四点, 林静恒很有效率地休息了四个小时后, 起床把绘制完毕的军用航道测绘图交给湛卢,由人工智能进行最终校准, 自己则直接上了高强度的体能恢复训练。


    一个半小时后, 他大汗淋漓地下来, 透过精神网,看见周六赶羊似的轰着他的瘪三自卫队, 开始围着机甲站跑圈。一边跑一边嗷嗷叫, 听不清在喊些什么洗脑口号。


    林静恒看了一眼表,发现这帮人居然照抄了白银十卫的日程。


    他漠然地冲了个凉水澡, 敷衍地把营养餐塞进肚子——体能恢复训练的时候, 配合运动量, 还必须严格且精确地控制营养摄入,普通食物是做不到这样精确的,只能吃特制的营养餐。


    劣质压缩营养餐还能有点食用香精,他吃的这种, 则除了一点非常清淡的咸味以外什么都没有, 色香味俱不佳, 口感接近凝固的鼻涕。


    吃完以后四大皆空,生无可恋。


    林静恒换了件衣服披上,快步穿过基地的晨曦,走向机甲收发站——他需要收集高能粒子流过境的数据,用以反推凯莱亲王轰炸白鹭星的火力。


    正在带人晨跑的周六远远地看见他,有心表现, 连忙狠狠踹了一脚旁边的放假。


    放假一个踉跄,发出海螺似的呐喊:“一、二!”


    瘪三们大汗淋漓,梗起脖子,跟着海螺嚎出了几声猫叫。


    周六气急败坏:“没吃饱饭吗!”


    被他强行拉来的自卫队员们跑了不到三公里,队伍拖了二里地,有气无力地拽着自己的脚丫子,跑步的姿势形态各异,一个个都像饱食了耗子药。


    周六火了:“重新喊!大点声!”


    自卫队员们就拖起老旦的唱腔,咿咿呀呀地憋出一句:“一姨姨——二啊嗷——”


    林静恒头也不抬地穿过鬼哭狼嚎的瘪三团,上了机甲站的电梯。


    电梯门一合,按键却没反应,林静恒一皱眉,电梯广播就传来某个让人头疼的声音:“欢迎乘坐智能语音电梯,要开启电梯,请先与电梯互相问候——早上好,林先生。”


    林静恒:“……”


    “电梯”提示说:“推荐您回答,‘早上好,亲爱的电梯宝贝’。”


    林静恒眼角跳了几下,直接从个人终端上调出了基地的管理权限,强行从后台启动了电梯。


    “好吧,我知道你心里这么说过了……呃,哔——”


    林静恒又把电梯广播静音了。


    电梯门一打开,陆必行就在机甲站主控室门口守株待兔地逮住了他。


    陆必行平时就是个很注意形象的人,今天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越发变本加厉,给他一束灯光,他就能登台走秀了:“做人要有幽默感和娱乐精神,将军,你一天到晚这么严肃,不觉得生活十分枯燥,少了好多快乐吗?”


    林静恒惹不起他,目不斜视地绕过他,往主控室里走:“不觉得。”


    陆必行追上去:“你闲来无事,除了喝酒发呆,就没有什么消遣吗?”


    林静恒说:“消遣有的是。”


    四个学生起得都很早,已经聚在了主控室里,正围坐在一张圆桌旁,不知道在做什么作业,各种演算屏幕从四个人的个人终端上射出来,飘得到处都是,桌上还摆了简单的早餐。


    一见林静恒,四个青少年下意识地集体起身立正,怀特慌忙把嘴里的面包咽了下去。


    林静恒冷淡地朝他们点了一下头,径自走向数据库。


    陆必行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肘:“调阅高能粒子流的数据是吧——来,孩儿们,检查你们作业的人来了,都过来,把白鹭星遇袭的分析报告口头汇报一下!”


    四个学生面面相觑,怀特被面包噎得差点就地牺牲。


    林静恒不想浪费时间听几个狗屁不懂的学生高谈阔论,皱着眉瞪了陆必行一眼,陆必行却好像一点也看不出他不耐烦,毫不吝啬地给了他一个阳光灿烂的笑脸,要是身后有尾巴,大概已经支起来摇出了一个扇面。


    林静恒出了口长气,一言不发地抽回自己的胳膊肘,双臂抱在胸前,被强行“检查作业”。


    四个学生战战兢兢,你推我搡片刻,做惯了大姐大的黄静姝只好第一个挺身而出,声音文静得好像她这辈子都没骂过街,细声细气地开始念她的分析报告:“一周前,根据可靠消息,星际海盗袭击了白鹭小行星,轰炸形成的高能粒子流经过基地,被……”


    林静恒淡淡地打断她:“重点。”


    “重、重点?”黄静姝慌慌张张地往后翻了翻,“哦,我……我用了‘三角定位法’反推……”


    林静恒再次打断她:“三角定位法是学院派的理论模型,为了套公式,需要排除多重干扰项,实务中不能这么算。”


    他还记得这女孩也叫“静姝”,因为这个名字,对她多了许多耐心,自认为语气很柔和,“柔和完”,他甚至询问了一句:“你还用了别的模型吗?”


    黄静姝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手指抠着自己的个人终端,说不出话。


    林静恒给了她半分钟,仁至义尽:“下一个。”


    怀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用了三角定位法,在里面嵌套了克鲁兹拆分……”


    林静恒:“胡说八道,下一个。”


    “我查阅了白鹭的行星档案和轨道。”薄荷用力清了清嗓子,偷偷看了林静恒一眼,林静恒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头拧着,一脸被狗叫打扰的表情,但好在还没打断她,薄荷鼓足了勇气,继续说,“白鹭的质量是……”


    林静恒:“我知道白鹭的质量是多少。”


    薄荷:“我按重量级模拟了白鹭星受到几种袭击的情况。”


    林静恒撩起眼皮:“用什么模拟的?”


    薄荷嗫嚅说:“天文计算器。”


    林静恒似笑非笑地挑了一下嘴角:“我推荐你用幼儿四则运算计算器,那个更简便易操作。下一个。”


    斗鸡眼见同学们一个个折戟沉沙,吓成了一根顶天立地的棒槌,脸上带着快要哭出来的屈辱,嘤嘤嗡嗡地说:“我……我不会。”


    林静恒风度翩翩地一点头:“我很欣赏你这种干净利落的风格,节省大家的时间。”


    说完,他冲众人做了个解散的手势,混账气十足地转身走向主控室的数据库,不搭理人了。


    陆必行这时总算明白什么叫做“消遣有的是”了——在林将军眼里,恐怕满世界的蠢货都是他的消遣。


    他叹了口气,冲委屈的学生们招招手,把他们领到林静恒身边。


    林静恒没说什么,任凭他们围观,他做事非常专注,能完全无视陆必行在旁边“叽叽咕咕”的实时讲解。让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流过他的个人终端,甚至不必借助于人工智能。


    毕竟,白银要塞的第一大敌永远是星际海盗,即使他不知为谁而战,对抗、分析星际海盗,也几乎成了他的本能。


    等他告一段落时,已经是日头偏西了,大脑过载的学生们晕晕乎乎地走了,一个瓷杯从旁边递过来。林静恒的视线没离开个人终端,接过来抿了一口,发现不是白水,又把瓷杯塞回对方手里,找了个水池吐了出去。


    陆必行纳闷地就着他的杯子喝了一口,没尝出什么异味:“怎么了?你是不吃甜食,还是乳糖不耐受?”


    “没那么讲究,”林静恒给自己倒了杯清水,“我喝水就行。”


    陆必行的目光落在他空荡荡的衬衣上,恍然大悟:“你是在控制饮食,恢复体重?”


    林静恒没有和另一个男人讨论自己身材的习惯,因此没理他,背过身去复盘自己一天的成果。


    他双手撑在机甲站主控室的主机上,双肩略微耸起,显出平整的肩头,人工日光快要离开基地了,此时斜斜地打进来,刚好穿透他轻薄的衬衫,露出了影影绰绰的腰线来。


    陆必行的目光落下,忍不住隔着几步远,伸手比了一下,强行克制住自己想摸一把的冲动,他干咳了一声:“你给自己打肌肉溶解针的时候怎么不想想现在受的罪?”


    林静恒:“你怎么那么多废话?”


    陆必行绕到他身边,离得太近,一股水果的味道缭绕过来,林静恒下意识地一躲。


    陆必行没偷袭到,只好把没能塞进他嘴里的半块苹果自己吃了:“我觉得你少吃一点其他的东西没关系,对自己和世界不要那么苛刻嘛——你喜欢吃什么?吃甜吃辣?偏肉食还是偏素食?除了不喝啤酒之外还挑食吗?”


    林静恒:“……”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陆必行这货虽然以前也挺烦的,但烦得知情知趣、有分有寸,还在他的忍耐范围之内,甚至偶尔——近乎于发生肉眼可观测的流星雨的概率——他愿意承认陆必行有点可爱。


    可是最近也不知是不是他带上了“失而复得滤镜”,对此人过于纵容,林静恒觉得这小子有点蹬鼻子上脸。


    “凯莱亲王阿瑞斯冯的重甲火力完全可以媲美正规联盟军,”林静恒板着脸,强行扭转话题,“重型武器的装载能力比联盟强得多,破坏力很大,防御性能更强,但我认为他们或许牺牲了一定的机动性,你之前提出的反追踪系统可行。如果你留下是想跟我说这件事,我给你十五分钟,如果不是,给我出去。”


    “已经构架好了,”陆必行说,“机器人们正在加班加点,到时候用机甲送到能源塔外就行,不耽误你的事。”


    林静恒面色一缓。


    随后,就听陆必行又接了一句:“林,你经常皱眉不笑,是因为觉得自己严肃的时候比笑起来有气质吗?”


    林静恒指了指门口,示意他跪安。


    然而陆必行非但不肯走,还直接拖了把椅子过来坐下了。


    林静恒被他那双充满好奇、充满探索精神的眼睛盯得浑身发毛,总觉得自己成了某种古怪实验报告的主角:“你还要干什么?”


    陆必行从他身上感觉到了某种熟悉的挑战性。


    世界上性格最烂、最不好相处的一撮人,好像都成了他的学生,而在这两点上,林静恒格外出类拔萃,偏偏陆必行还格外喜欢他。


    陆必行怀疑自己是有什么倾向,特别容易被这种不是东西的人吸引。他斟酌了一下,感觉自己这时候要是回答“聊聊”,这人肯定能掉头就走,于是技巧性地挑了个让人容易掉以轻心话题:“沃托是什么样的?”


    林静恒愣了愣,心口上最柔软的地方好像被人用针刺了一下。


    当年陆家距离联盟议会大楼只有不到两公里,爬上屋顶,能看见议会大楼后面仙境一般的森林公园,一个本该在那里出生,备受宠爱的孩子,现在却在问他沃托是什么样——他甚至认为沃托会有拥挤的筒子楼和贫民窟。


    林静恒方才还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太纵容了,这会又把这念头踩在了脚底下,转眼就忘了他是怎么想把陆必行吊起来打的,恨不能把对方想要的一切都捧上来。


    “沃托人口很少。”林静恒斟词酌句地说,“除了中央购物广场,几乎没有高楼。”


    “为什么?”陆必行奇怪地问,“大人物们不都喜欢登高瞭望吗?”


    “总有人不喜欢,不喜欢的人自己不登高,当然也不希望别人登高窥视自己。”林静恒略微放松了时刻绷紧的后脊,“沃托的一切都是联盟的缩影,各方势力拉锯平衡的结果,就是沃托所有建筑限高,除了中央商务区外,不能超过空中轨道的高度。四分之三的土地上是观赏性的植物,整个首都星就像个园艺公园。”


    陆必行这个土生土长的八星系乡巴佬,只在电影上见过第一星系,从书上看见过零星几幅沃托的照片,大多数都集中在议会大楼——沃托权贵云集,很多地方禁止拍摄取景——他觉得有点难以想象:“那不会不方便吗,我是指生活设施之类?”


    “沃托和其他地方不一样,首都星上没有私人土地,所有的土地都是按级别和职务划分的,面积、间距都有规矩,宁可住得稀疏一点,也不能委屈了谁。生活物资都是配给的,每个区域都有专门的服务人员轮值,有什么需要,用个人终端传唤就行,只要不违法,他们什么事都能帮你解决。空中轨道基本是半专属性质的,交通方便,不需要什么公共设施。”


    陆必行先是被权贵们的穷奢极欲震惊了,随后又感觉有点心虚,怀疑自己养不起沃托出身的林将军,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你家也是这样吗?”


    林静恒沉默了一会,含糊地一点头:“差不多吧。”


    联盟上将是有专属宅邸的,不过林静恒只在建设完成当天象征性地去过一次,录了一下基因锁,就交给了一堆机器人打理,他现在连地址都记不清了。接管白银要塞以来,林静恒没度过假,偶尔来往沃托,都是在议会大楼后面的接待宾馆里凑合住一住,办完事就走,要说家——其实湛卢机甲更像他家。


    陆必行:“那你……现在在这个紧巴巴的基地里,不是很委屈?”


    “还好,”林静恒说,随后又惜字如金地补充了一句,“有点吵。”


    陆必行迟疑片刻:“当年为什么要离开联盟?你是怎么从伊甸园系统里注销的?”


    林静恒跳过了第一个问题,轻描淡写地说:“伊甸园归根到底是一种技术,又不是神,总有空子可以钻。”


    陆必行:“那你家人呢?不会担心吗?”


    他从沃托开始,绕着圈子一点一点靠近,最后自然而然地把话题带到了林静恒本人身上,可惜珍贵的猎物并没有那么容易捕获,话问到这里,已经过于私人化了,林静恒装没听见,避而不答,反问:“这么多年,独眼鹰一直不让你离开第八星系?”


    陆必行见好就收:“对,提都不能提,一提就炸毛,好像我头上有个通缉令似的,踏入七星系一步就得被人逮捕归案。”


    林静恒:“……”


    这小子胡诌一句,居然蒙得八九不离十。


    “你没有自己偷偷跑过?”


    “跑了啊,”陆必行说,“跑到北京星遇上你了嘛,其实本来我的目的地不是北京星,当时不小心弄开了你的生态舱,觉得自己闯祸了,只好留下照顾你,结果逗留了那么长时间,顺手教了几个学生,把机甲卖了换学校了,计划赶不上变化,环游联盟的大业半途夭折。”


    林静恒心里升起疑惑,因为陆必行的机甲设计天马行空,虽然是野路子,但造诣很高,在哪混口饭吃都不成问题,哪怕没有证件、身无分文,也有的是人愿意帮他解决,而且此人胆大包天,人体实验都敢在自己身上做,开着机甲去联盟,对他来说恐怕都不能算探险,林静恒实在想不出,独眼鹰怎么能把他困在凯莱星二十多年。


    陆必行把双手搭在后脑勺上,很心大地往后一仰:“现在想起来,要是当时死在北京星上,那还真挺遗憾的,没环游过联盟八大星系,也没谈过恋爱,这辈子好像白过了一样。”


    女娲计划和鸟少年那可怕的人体嫁接在林静恒脑子里挥之不去,他嗓子有些发紧,强装若无其事,试探问:“连恋爱都没谈过?那你在凯莱星上这二十多年都干什么了,只是拆装机甲吗?”


    陆必行敏锐地听出了他话音里的紧绷,心花怒放地想:“这个闷骚,刺探我情史都这么拐弯抹角。”


    “我还攒缘分,”他冲林静恒眨眨眼,“每天攒一点,攒了这么多年不就遇上你了吗,将军。”


    林静恒:“……”


    他总觉得这话哪里怪怪的!


    第53章


    林静恒一时摸不清这是什么套路。


    摸着良心说, 以林静恒那根不大敏感的神经, 都听出这话有点暧昧……但也并不是没有“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可能。


    一来, 林上将鲜少会赏脸跟人闲聊, 即使长到这把年纪, 他也没怎么体验过“聊骚”和“暧昧”,不是很能把握这种度;二来, 陆必行这人惯常自来熟, 活泼过了头,林静恒不大确定他说话是不是就这个腔调。


    由于林静恒愣了一下没接话, 把陆必行撂在了半空, 气氛忽然就微妙地尴尬了起来。


    陆必行干咳一声:“那个……”


    林静恒:“你……”


    他们俩几乎同时开口, 又同时闭嘴,大眼瞪小眼,更尴尬了。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自卫队在机甲站外集合的声音, 一帮被疯狂操练了一天的自卫队员们不管男女老少, 一水的面容狰狞, 在周六的指挥下大喊了三声“自卫队万岁”,声嘶力竭地敲破了主控室里凝固的空气。


    陆必行反应飞快,立刻就坡下驴,强行“哈哈”一笑,同时抬手在林静恒手上拍了一下。


    林静恒:“……”


    “你不知道那种古老的传说吧?这是有讲究的,不小心撞在一起开口的人, 要互相打一下,先动手的走财运,挨打的会走桃花运,”陆必行一语双关地说,“分你一点桃花运,不用谢。”


    说完这句话,陆必行简直不敢再看他的表情,跳起来转身就跑——仿佛跑慢了会被大流氓按住强吻似的。


    “等等。”林静恒叫住他。


    陆必行脚步一顿,惴惴不安又有点期待地一回头,看见林静恒避开他的视线,低头喝了几口没滋没味的白开水,似乎斟酌片刻,才接着说:“你那个朋友……在外面带着他们叫唤了一天的那个。”


    “周六啊?”陆必行脱口说,“他是……”


    “异性恋”仨字差点脱口而出,陆必行反应过来,惊险地一口咬断话音,差点丢人现眼。


    “什么?”林静恒先是一扬眉,随后又不怎么在意地摆摆手,“不管他是什么吧——我觉得他大概弄错了一个因果关系,白银十卫并不是因为经受了严酷的训练才能成为精英,而是因为他们是精英,所以才承受得住每天十几小时的高强度训练。他把这点弄混了,手底下这点人很快就跑光了。”


    陆必行眉开眼笑从门框处探头进来:“将军,你这是免费的场外指导吗?”


    林静恒和他废了半天的唾沫,说得口干又气躁,这会大概没电了,于是恰到好处地变回了聋哑人。


    陆必行脚不踩地地走了,如果不是电梯间里有监控,他大概能自娱自乐地跳个舞。


    探索林和未知的感情关系,对于陆必行来说,就像他第一次飞出凯莱星的大气层、探索太空一样,即使每一步都是前人验证歌颂过的,他亲自靠近时,还是发现“纸上得来终觉浅”,每一步都惊心动魄。


    偶有所得,就能让人兴奋异常,忘乎所以。


    然而基地如狂风骤雨下、岌岌可危的一个鸟巢。湿透的羽翼间或能摩擦出微弱的温度,主旋律却依然是电闪雷鸣。


    当陆必行委婉地向周六转告林静恒的建议时,意外地不大顺利,陆必行突然发现,自己这鸡汤恐怕是煮过了头。


    客观上看,林静恒的话没毛病,因为长时间、严苛的自律并非什么“精神”,它是一种很不容易培养的素质,与环境、教育、科学系统的管理和自我管理都密不可分,不是每天喊几句“什么玩意万岁”就能变出来的。


    但周六既不相信“天赋精英”,也不相信“循序渐进”——如果他相信,当初他就不会单挑几十个人,把他们强拉硬拽到陆必行面前。


    周六听完以后沉默了一会,问:“陆老师,你说怎么办呢?”


    “我建议先不要执行标准化的军训,”陆必行说,“比如你可以把自卫队分成几组,让大家自行准备铁人三项比赛,赢了的可以先挑机甲,刚开始最好以鼓励为主,慢慢来,比强行逼着他们做事效果好,很多东西是不能一蹴而就的。”


    这一次,周六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他说:“可是凯莱亲王已经炸到白鹭星了,我们还有时间慢慢来吗?”


    “那也没办法,我们现在就是这种条件,已经比连个机甲驾驶员都挑不出来的时候强多了,”陆必行说,“我在正想办法做一个镜像反追踪系统,用于进一步隐藏基地坐标,万一凯莱亲王来到这附近,可以先用游击战阻挡他们一下……”


    “兄弟,别说了,我没念过什么书,有时候反应慢一点,但我也不傻。那天林将军跟我说的话,我回去又想了想,琢磨过味来了,他的意思是,联盟军都不行,让我们别白费力气了,对不对?”周六打断他,“我不相信,‘往前走,别回头’,这是你告诉我的,我现在每天都这么告诉自己一次,谁他娘的还不是天生父母养的?”


    陆必行试着放缓语气:“我和你说像白银十卫一样要求自己,意思是让你把自己当成白银十卫的精英尊重,先学精神和心态,没说招搬日程表。凡事得循序渐进嘛,就算是白银十卫,也得有个刚入伍的时期吧。”


    周六摇摇头:“可能是我这人没什么出息,总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么多年我都没睡过踏实觉,总觉得今天你好我好大家好,明天没准就得家破人亡,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也许我也能把握命运’的人。”


    陆必行略微一皱眉,无法反驳这一点,因为周六的危机感是对的。而眼下这个自卫队,是他不在的时候,周六他们自己组织的,陆必行提出建议,但也不好强行横加干预——他归根到底是个学者,干不出跟别人抢话语权的事。


    陆必行只好说:“可是自卫队里没有人当过兵,你想过吗?逼着他们马上就适应军事化管理,这不太现实,就说你自己,你能适应吗?”


    周六斩钉截铁:“我能!”


    可惜,古老东方传说中的“言灵”,似乎只是个来自地球小岛的神话故事。


    林静恒一语中的。


    自卫队军训第二天。


    学生们蹲在主控室,目瞪口呆地围观了林静恒用一篇分析报告,还原了凯莱亲王卫队的火力配置,甚至用电脑模拟了一场对战。期间,陆必行企图用一块低温烤肉诱惑林上将,林上将未予理睬。


    自卫队晨练的出勤率少了四分之一,脱水的、中暑的、肠胃感冒的、运动过量的……整个基地的医疗舱都被他们占满了。


    自卫队军训第五天。


    装了湛卢机甲核的重三修整完毕,重见天日,试飞时,这架早该退役的机甲像遮天蔽日、呼风唤雨的神魔,整个机甲站都在它身下瑟瑟发抖,在所有人惊叹的目送下上了天。当它在人工大气层外环绕基地公转时,天上仿佛长出了一颗新的星星。送行的时候,陆必行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块奶酪蛋糕,卖相非常精致,上面还撒着花瓣,企图勾引林上将,林上将熟视无睹。


    同日,自卫队的出勤率降到了一半以下,当人们的血放凉了,抵挡高能粒子流的胜利也就跟着从“荣耀”降格成了“牛皮”。至于口号,那更是话说三遍淡如水,已经不能激励任何人了。


    自卫队军训第七天。


    反追踪系统的一部分仪器已经完成,重三测试完毕,所有功能运行良好,陆必行重新规划了机甲站,为重三腾出了地方。重三返航,陆必行端了一碗刚出锅的酸辣粉跑来迎接,四大皆空的林将军……就像被女儿国王悄悄打动的唐僧,不易察觉地躲了一下。陆必行正想乘胜追击,碰巧被独眼鹰撞见,老波斯猫跑来横插一脚,把“舌尖上的诱惑”改编成了一场腥风血雨的口舌之争。


    而这时,自卫队里不满的情绪潮水似的蔓延上升,在周六强硬的压迫下,人们开始彼此眉来眼去,凝聚出新的小团体。


    自卫队军训第八天,清晨五点半。


    晨练按时开始,周六在机甲站外却只等来了小猫两三只,还都是最早跟着他的那一小撮人。


    整个基地静悄悄的,像个沉默的嘲讽。只有零星几个睡眠少的老人出门放风,三五一群地凑在一起,远远地朝这边张望,像苟延残喘的老乌鸦围观快要断气的牲畜。


    “周六哥,”放假左看右看,见没人敢说话,只好顶着周六沉沉的目光站出来,“我叫了,他们都不来,他们说……说你……”


    “说我什么?”


    “说你就会‘掐尖耍横’,根本不是为了基地好,每天让他们驴拉磨似的围着机甲站又蹦又跑,根本没用,还不如请陆老师来讲讲机甲怎么打炮。你想趁臭大姐不在,自己当老大……”放假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们还说,臭大姐长个痔疮,不可能躲这么久不见人,搞不好就是被你下了黑手。”


    臭大姐连日不露面,基地里不可能没人发现,只是大家都没往心里去,还拿痔疮调侃他——因为臭大姐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威信,又要拿捏其他人,所以作为退路的航道地图和补给站坐标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臭大姐生怕别人跟踪,每次去巡视,都自己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走,过一阵子再鬼鬼祟祟地回来,失踪个把月,不算新鲜事。


    可是这一次,他走就走了,基地竟然隐隐地变了天,人们在有心人的撺掇下,就开始联想了。


    他们倒是不大怀疑陆必行他们这些外来人,因为林静恒带来的心理阴影还没散,而且陆必行对于基地来说,则更像个天外降临的救世主,带给基地的全是美好的改变——无法挑战的强权,与和风细雨的帮助,加在一起,几乎带上了某种神话色彩,不容置疑。


    人们信奉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可是对一个泥坑里长出的莲花,往往就充满恶意的揣测了。


    躲在基地的人们,幸运又不幸,幸运的是,由于臭大姐的未雨绸缪,让基地惊险地躲过了灾难,幸存下来;不幸的是,侥幸让他们又自卑又自得,并不能正视外面的世界,他们已经懒出了惯性。


    这群仓促攒起来的乌合之众,只坚持了半个月,人心就涣散得不成样子。战斗力不见起色,内部争斗倒是长势喜人。


    放假小心翼翼地问:“周六哥,怎么办?要不……要不去问问陆老师?”


    周六沉着脸,一言不发,他信誓旦旦地和陆必行说过“他能”,不到一个礼拜,就被父老乡亲们这么打脸,没脸灰溜溜地去见陆必行。再说陆必行会有什么办法呢?


    充其量就是训练动物一样,拿一点彩头吊在前面,糊弄着他们跟着跑而已。这和他设想的自卫队不一样。


    周六咬着牙,仰头望向基地完全亮起来的天,叫不醒装睡的人,治不了不可救药的病,他体会到了无边的艰难和孤独。


    放假轻声问:“周六哥,那咱们今天还训吗?”


    “训!”周六咬着牙说,“为什么不训?”


    说完,他迈开大步,率先跑了出去,带着身后不到二十个人的自卫队,用力把肺里的空气挤了出去,他执拗地咆哮起来:“自卫队万岁!”


    陆必行在机甲主控室里等着来早读的学生们,靠在窗边看着周六带人跑远,目光扫过了墙角的日期牌,林静恒给他的死线还有一个多月。


    远程通讯的原理和远程扫描差不多,需要足够的能源、足够大的精神网、足够精确的跃迁点分布,林静恒把通往域外的秘密航道附近所有跃迁点扫了一遍,在每个跃迁点上都留下了远程通讯器,这样湛卢的联络范围就能通过跃迁网扩大到域外,扫描通讯目标。联络双方有事先约定的密钥,一旦匹配,从对方做出回应开始,这条远程通讯的通道就成立了。


    陆必行知道,军用测绘图完成、重三上天,意味着林静恒现在能随时对外发信号。之所以还没动手,也只是他一言九鼎,遵守约定而已。


    最早到的薄荷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陆总,我看这些人没什么救了,那个谁有点可怜。”


    陆必行板着脸回头看了她一眼:“哪个谁?”


    薄荷的青春期可能有点长,十六七岁的姑娘,仍是一副个头疯长、皮肉跟不上骨头的排骨样。她单腿站着,另一只脚轻轻地点在地上,站没站相地左摇右晃,嘴里还嚼着一块口香糖:“没谁——你怎么跟个封建教导主任似的?再这样我们可不帮你了。”


    陆必行纳闷:“你们帮我什么了?”


    “糊弄独眼鹰大叔啊,”薄荷说,“他让我们看见林将军靠近你就随时通知他,还说将来带我们吃香的喝辣的,陆总,你爸是不是有点空巢老人综合征?”


    陆必行:“……”


    “话说回来,陆总,你真喜欢林将军啊?那么吓人,我都不敢正眼看他,你胆子也太大了。”薄荷小太妹一边说,一边技术高超地用口香糖吹了个泡,“喀”一下咬出了声音,她好奇地小声问,“你亲过他吗?”


    陆必行差点让唾沫星子呛住。


    “不会吧?你们这些大叔都这么含蓄吗?我在北京星那会,经常跟一帮人去便宜的小酒馆,谁请我喝酒我就跟谁聊几句,看着顺眼就亲一个试试,亲完来电就处,不来电就拜拜,讲究效率。”薄荷说,“这么长时间,独眼鹰大叔都疯了两个疗程了,你连亲都没亲过,那你们在一起都干什么?”


    她话音刚落,主控室的电梯门就打开了,林静恒正好走进来。他晨练完毕,刚洗过澡,脸上带着罕见的血色,头发还湿漉漉的,裹挟来一股扑面而来的荷尔蒙。


    陆必行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嘴唇上,整个人都不太好了,用力把目光扒下来,他欲盖弥彰地转向薄荷:“你这是未成年女生该说的话吗?别以为不在北京星上,校规就不存在了,把昨天的作业交出来,一边写检查去!”


    林静恒鲜少见他发脾气,十分诧异地多看了两眼,随后可能觉得他教训小女孩的样子挺有意思,嘴角不怎么明显地掠过一点笑意:“不是说今天试验反追踪系统?”


    博闻强识的青年科学家脑子里好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一瞬间掠过了无数篇关于亲吻的描写,连忙人模狗样地清了清嗓子。


    “在这边,跟我来。”陆必行说,“我本来打算地面实验的,刚刚有个新想法。”


    第54章


    陆必行——因为正在进行儿童不宜的心理活动, 所以说这句话的时候, 刻意把不笑也有一点翘的嘴角压了下去,可惜没来得及伪装全套, 眼神过于灵动, 堪称贼眉鼠眼, 语速还有些急,看起来像憋了个恶作剧的大尾巴狼。


    林静恒的脚步谨慎地一顿。


    陆必行无辜地问:“怎么?”


    林静恒摇摇头, 眉心习惯性地拧在一起, 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往工作间走,他怀疑自己这段时间有点无所事事, 有点太关注陆必行了, 而且还总是过度解读, 有种他一言一行里都有什么深意的错觉。


    好在,陆必行很快把表情和语气调成了正经模式。


    “我打算改做太空测试,在内网范围内,”陆必行把林静恒领到工作间, 先是简单介绍了一下反追踪系统, 随即侃侃而谈, “你看,基地内网的覆盖面积有四个航行日,这个范围,足够小机甲在里面扑腾着演习了。”


    林静恒面无表情地一挑眉。


    “我的想法是让自卫队分成若干组,进行实体机甲演习,参加演习的每台机甲都打开通讯端, 发送特定频率的信号,用来模拟远程通讯,他们可以利用反追踪系统隐藏自己的行踪,也可以想方设法破解反追踪系统,找出对手。这样是不是很一举多得,既在实战里测试反追踪系统,又能练兵。”


    陆必行脾气温和好说话,颇为善于变通,可是骨子里却有股细水长流的执拗,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依然不肯放弃,还把基地里的那些人当“兵”。


    林静恒听完,无奈地一点头:“唔,好主意,组织一群猩猩玩太空躲猫猫。”


    陆必行停下脚步,他隔着几米站住,在工作间柔和的白炽光下回头看着林静恒:“林,这个问题我其实问过你一次……你当时在航道附近发现海盗战队靠近,为什么要独自涉险引开他们?你那时候回航,测绘地图完成大半,臭大姐逃往域外的渠道和补给都在你手里,为什么不干脆放弃这个基地?你真的认为这些人只是一群猩猩吗?”


    “不,只是个比喻,”林静恒眼都不眨,“我没有侮辱猩猩的意思。”


    陆必行定定地看着他。


    “另外,我为什么要放弃这个基地?”林静恒不慌不忙地迈开长腿,越过他,往工作间外走去,“从来只有星际海盗避让我,没有我给他们腾地方的道理。源异人——他算哪根葱?”


    陆必行原地叹了口气,第一次见识到这么硬的嘴,不知道触感是不是也一样……陆必行想象了一个薄胎厚釉的瓷器,轻轻地抿了一下嘴,好像已经被冰到了门牙。


    林静恒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楼梯间里传来:“你那所谓‘自卫队’现在只会开着机甲沿固定轨道走,演习什么的别扯淡了,还有备用计划吗?”


    陆必行追上去说:“会有办法的。”


    “一盘散沙,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和泥有和泥的办法,拢沙有拢沙的办法,”陆必行正色说,“我这个人虽然不太靠得住,但是关键时刻没掉过链子吧?你再相信我一次,怎么样?”


    话音刚落,薄荷接通了他的个人终端:“老师,有几个自卫队的人找你。”


    陆必行应了一声“稍等”,目光仍是追着林静恒。


    林静恒不知道老波斯猫是怎么教育的,把这小子养成了一株普度众生的奇葩,在他看来,陆必行有时候天真得不可理喻。可他又偏偏看不下去陆必行殚精竭虑、四处碰壁——在别处碰壁就算了,到了自己这,只要不影响大局,林静恒是不舍得给他脸色看的。


    僵持了半分钟,林静恒不耐烦地冲他一摆手:“随便吧。”


    陆必行弯起眼睛笑了,声音略微压低了些:“将军,我发现从我认识你那天开始,基本上我说什么你都答应啊,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没法回答,所以林静恒决定临时当一会哑巴,插着兜,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陆必行叹了口气,发现自己居然觉得他这爱答不理的臭德行也很有味道,于是在心里打了个勾——他又验证了一个古老的结论,和爱情有关的荷尔蒙会抑制大脑的负面情绪,让人盲目地觉得对方的缺点也一样可爱。


    陆必行笑眯眯地问:“难道是想让我以身相许?”


    林静恒冷静地回答:“滚。”


    陆必行心满意足地滚了。


    这一天,机甲站主控室里非常繁忙,所有不服周六的抱团小势力都派人拜访了陆必行,有和他请教机甲常识的,有跑来抱怨周六、顺带试探口风的,还有攀关系混脸熟的。


    往常安排好的定时定点空中巡逻也乱了套,因为这些小团体们各自为政,谁也不跟谁商量。


    上午,十分钟之内,来了三波要上天的巡逻队,机甲站的轨道都快让他们摩擦出火了,而到了下午和傍晚又没人去了,天上只有一颗孤单寂寞的人造太阳。


    随后,除了周六和他忠心耿耿的小弟们还在坚持作息之外,剩下的妖魔鬼怪都出来作祟了。在这样一个放屁能砸脚后跟的小基地里,各种组织雨后春笋似的往外冒,不几天,已经出现了十多个武装小团体。


    “太空剑齿虎”、“宇宙最强军团”之类念出来都让人脸红的名字,在机甲站登记了一打。乌烟瘴气、群魔乱舞。


    林静恒眼不见心不烦,带着再也不怕没电的湛卢干活去了,每天在基地和两个补给站之间来回跃迁,清点物资,为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争做最后的准备。


    “剑齿虎”们自己兴风作浪也就算了,关键基地的居民用电用的是循环能源——简单说,就是靠机甲尾气发电的。


    本来大家都有组织有纪律、定时定点发射机甲,循环的能量正好够用,现在被他们一通胡搞,闹得天上交通拥堵,地上停电跳闸。


    基地一千多万居民,这一阵过惯了二十四小时供电、每天还有电影看的日子,由奢入俭难,忍耐了一天,派了“二百五老年天团”中最为德高望重的几位,前来机甲站讲理。


    武装小团体们正忙着争权夺势,做梦都在呼风唤雨,不想和这群老不死们讲理,态度粗暴傲慢,整个基地民怨四起。


    能源有千千万万种,陆必行当时改造民用供电时,偏偏选择了这种设计,不知道是不是早预料到了现在这个局面,特意憋了一口坏水。


    总之,谁敢滥用基地的机甲武装,扰乱供电系统,谁就是自绝于人民。


    当人民的小电影再一次被停电中途打断时,愤怒的人民暴动了。


    他们从蚁穴似的街道和建筑里倾巢而出,声势浩大,把机甲站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管是“剑齿虎”、“霸王龙”,还是“宇宙最牛逼”,只要敢落地,一概捉起来臭揍。


    等陆必行姗姗来迟过来调停的时候,剑齿虎已经快被人打成豁牙猫了。


    “别吵别吵。”陆必行把扛着拖把往前冲的电影老太拉回来,“女士,冷静!克制!优雅!注意血压,有话好好说。”


    电影老太被他拽住,倒提拖把,往地上一戳,中气十足地吼道:“我不管你们是自卫队还是自杀队,你们就得按说好的时间来,谁再非法上天,谁就不用下来了!”


    陆必行文质彬彬地拉偏架,转向灰头土脸的武装小团体们:“对啊,要有秩序,没有秩序哪来的文明?”


    可是秩序听谁的呢?


    众多武装团体谁也不服谁,三言两语吵了起来,再次激怒了激愤的群众们。


    “基地总共这点机甲,总共这点人,到底听谁的?你们有数没数?”


    “你们听谁的我不管,反正不能打扰我看电影。”


    “要么你们派人打一架,打死不论,谁赢了听谁的。”


    “说得对,快打!”


    眼看“剑齿虎”的老大和“霸王龙”的老大被人按着跪在地上,脑袋碰脑袋地给凑到一起,眼看就要被强行拜天地结婚,陆必行终于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我倒是有个公平的办法。”


    第三天傍晚,林静恒把补给站里的备用机甲、武器清点完毕,一股脑地都塞进了重三,满载而归,刚一回航,就看见基地跟开运动会一样。


    反追踪系统调到了最小覆盖范围,此时应该是正在测试基础功能,大气层外,众多机甲装上了虚拟导弹,正一窝疯兔子似的乱窜,不熟练地利用反追踪系统的镜像航道里出外进,看得人眼花缭乱。


    湛卢说:“先生,这里似乎正在进行着一场有趣演习。”


    林静恒不冷不热地说:“你看错了,他们应该是在开‘失智人群特运会’。”


    湛卢沉默了两秒:“哈哈哈。”


    “谁跟你开玩笑了,让你笑了吗?”林静恒喜怒无常地拉下脸,“解析一下反追踪系统,躲他们远点,省得一会自己撞上来碰瓷。”


    由于反追踪系统只开启了局部的基础功能,很容易就别湛卢的精神网覆盖了,重三绕路到基地另一侧,声势浩大地落回机甲站。可惜,这会没人关心重甲了,基地的多媒体大屏幕上正在直播演习全过程,所有人都在广场围观,万人空巷。


    林静恒老远就听见了陆必行解说的声音:“‘霸王龙’四号机需要注意节约火力,虽然只是虚拟导弹,但为了仿真,每架机甲的发射数量都是有限的,四号机再这么乱喷,恐怕就只能被人追杀了…… ‘自卫队’一号机和‘霹雳大王’三号机撞在一起了,不过大家不用担心,参与演习的机甲防护罩开在最高档,而且机甲都有限速,互相撞击不会有损伤……豁,自卫队一号机是周六吧,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趁机抢夺了对手的精神网,操作很漂亮……等等,我们看到‘至尊金刚’的最后一架机甲也被标记击落了,这应该是今天第一支全军覆没的战队,不过分数还挺高的……啊,机甲失控了,可能是驾驶员晕过去了——静姝,场外支援一下!”


    陆必行自己在一架机甲上,一边调控反追踪系统,一边裁判解说两不误。


    诸如驾驶员掉线这种不太复杂的情况,都交给了四个学生处理,他们负责在驾驶员失去意识后,把无人驾驶的机甲拖出演习场,学生们操作不熟,左支右绌,比正经参加演习的还紧张。


    多媒体屏幕一角,每一支战队的分数都在不断变动,规则相当复杂,分数垫底的战队则被标红,陆必行每隔三分钟要念一下标红的战队,提醒示警:“‘老子世界第一’战队目前分数垫底,不过别灰心兄弟们,你们还有上升空间,毕竟‘至尊金刚’已经全体阵亡了。另外我请大家注意,今天的演习结束之后,最后一名的战队将不再是合法武装,所有成员不准再组织新团体,你们要么离开机甲站,要么加入别人的战队当小弟。”


    林静恒靠在重三机身上,点了根烟,远远地看着这场闹剧,大概明白了陆必行的思路——现在把这些人强行聚在一起,强行灌输荣辱观,肯定是来不及了,瘪三不是一天养成的,没那么容易变成精英。基地既然已经是一盘散沙,不如搅混了水,因势利导,激他们自己斗,自己挖空心思提高战斗力,如果引导得当、监管到位,内斗也不一定就是消耗。


    与一潭死水相比,风波不断反而是好事。


    毕竟,陆必行的目标只是想让他们在战乱中活下来,没打算让他们去拯救世界。


    这时,身边响起脚步声,一只手伸过来,很不客气地从他兜里掏走了一根烟:“你把重三的火力配齐了?比源异人的怎么样?”


    林静恒一听,就知道是陆必行背后多嘴,把他回航路上截杀源异人的事告诉了独眼鹰,他轻轻吐出一口白烟,哭笑不得——陆必行好像觉得,多说他几句好话,就能让老波斯猫跟自己和平相处似的。


    “比源异人那架差一点,”林静恒说,“重三毕竟淘汰太多年了,硬件上有差距。不过现在机甲核是湛卢,应该能弥补一些。”


    独眼鹰冷冷地哼了一声:“重甲倒是有了,你就不怕计划赶不上变化吗?万一你那些失联的狗腿子们已经陷进星际海盗老巢,全军覆没了呢?”


    “概率很小,真到了那种地步,大概就是不可违抗的命运了。”林静恒弹了弹烟灰,“白银十卫的效忠对象不是联盟,是我。”


    独眼鹰皱起眉:“什么意思?”


    “意思是,没有我的命令,哪怕联盟议会大楼在他们面前被渣成渣,军委所有人的脑袋都掉下来挂在墙上,白银十卫也不会出动。手下人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只要不到处‘行侠仗义’,蛰伏保命总还是不难的。”


    独眼鹰震惊了:“也就是说,你在白银要塞——第一星系的咽喉,暗度陈仓地攒了一帮私兵?”


    “不算暗度陈仓吧?”林静恒淡淡地说,“这些年拿钱办事,收了联盟的拨款,也没不给联盟卖命,我不欠联盟什么。”


    独眼鹰目光复杂地注视着他,好一会没说话。


    他第一次知道林静恒的时候,林上将还是个丁点大的小孩,陆信偷拍了一张男孩的睡颜,满世界显摆他抢来的“儿子”,据说林家当年剩下一对未成年的双胞胎,哥哥被军委出面带走,交给了陆信抚养,妹妹则被伊甸园管委会领养,林家发生过什么事是联盟机密之一,没有人知道,但是他们都心知肚明,照片上的男孩这一生大概过得不会太轻松。


    陆信经常远程炫娃,在独眼鹰印象里,林静恒一直是个喜欢安静的小少年,第一星系的权贵子弟么,大抵都是那副样子,整个人精致到头发丝,很小就学一副少年老成的大人做派,彬彬有礼、拐弯抹角……直到联盟变天。


    独眼鹰一度愤世嫉俗地认为,沃托的土里就长不出好苗,一个个人模狗样的东西,虚伪做作,口蜜腹剑,扒开皮都是满肚子贼心烂肺。


    直到他真正接触到林静恒这个人。


    “看不懂你,”独眼鹰说,“怎么,难不成你当年想造反吗?”


    远处的多媒体上显示,这么一会功夫,“霸王龙”等三个战队也全军覆没了,林静恒听见“造反”两个字,目光锋利地扫过独眼鹰,没有否认。


    独眼鹰不知道他哪攒的私兵,但联盟兵力都在第一星系,机动调配权几乎全在白银要塞,如果哪次海盗入侵联盟时,白银要塞趁机反水,联盟恐怕早就灰飞烟灭了,连这几十年的平静也没有。


    独眼鹰:“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动手?”林静恒瞥了他一眼,本不想理他,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回答了,“白银十卫反水,海盗肯定趁虚而入,陆信那些本来就怀恨在心的旧部也会出来跟着裹乱,那就不是小规模战争了。”


    陆信泉下有知,非得气活过来不可。


    奇异的,独眼鹰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林静恒顿了顿,自嘲一笑:“不过现在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算我自作聪明吧。”


    第55章


    整场闹着玩似的演习至此, 已经进行了四个多小时, 因为反追踪系统只开了基本功能,很快, 所有人都在打急眼的过程中熟悉了它。


    熟悉以后, 追踪和反追踪的过程就被跳过去了, 演习开始从斗智变成了互相撕咬。


    周六驾驶的“自卫队一号机”操作灵活,胆大心细, 他的确是比所有人都努力, 可惜,出头的椽子先烂, 自卫队分家后, 很多人看他本来就不顺眼, 此时场中剩下的人自发抱团,一起围剿他一个。


    周六比其他人高明一点,也并没有高明很多,在这种局面下, 很快就被虚拟导弹击中了, 不得不黯然退场, 演习场中,只有二十几个人的自卫队全军覆没。


    这让他们前一阵疯狂的口号和操练,成了个没什么说服力的笑话。人们热爱笑话,因此广场上鼓掌和起哄的声音来得更猛烈了些。


    林静恒眯起眼,看着演习场里碰碰车一样互相撞来撞去的机甲,捻灭了烟头。


    独眼鹰摇摇头:“你这人确实是自作聪明。我跟你说, 林静恒——要不然,你就放下一切,终身为世界和平奋斗,每日三省,彻底成为一个圣人。要不然,你就什么都不要顾忌,想干掉谁就他妈直接干,杀他一票痛快的,往后死活不论——你这种卡在中间的算什么东西?哦,你一肚子仇恨、忍辱负重,小动作一打一打的,还腆着脸满口大义凛然,怎么,难道你这半吊子还觉得自己怪不错?”


    他说了这么长一串,仍不过瘾,还伸手一指林静恒:“丢人!”


    林静恒面无表情地把烟头一丢:“我给你脸了是吧?”


    两人之间短暂的和平支撑不了一个中场休息,眼看又隐隐泛起火药味,林静恒突然想起了什么,及时收敛了自己的脾气,对独眼鹰说:“喂,我问你个事。”


    独眼鹰两百岁而青春依旧的脸上泛起轻蔑的冷笑:“你问我就说?我是什么?湛卢的搜索引擎吗?”


    林静恒没理会:“你听说过‘女娲计划’吗?”


    独眼鹰的笑容陡然一僵:“什么?”


    “在北京β星上,我曾经三次让湛卢扫描过他的基因,三次都不匹配。”林静恒注视着独眼鹰的表情,“他的大脑里有个保护装置,在第一次非法植入芯片时意外受损,被湛卢发现,我才得到了他脑部组织的基因型。”


    猝不及防地,林静恒把两个人心照不宣的事摆到台面上,独眼鹰一时措手不及。


    “你辛辛苦苦的隐瞒了这么多年,突然发现我知道了这个秘密,却只是消极躲避,甚至从来没有来质问过我,我是怎么确认他身世的。你这态度不合常理啊陆兄,要我看,更像是一个秘密下都还藏着另一个秘密,你怕多说多错,对不对?”


    独眼鹰嘴角僵死在那,眼角没收敛的笑纹像是撕裂了他的面孔,露出皮囊下、经历过百年战乱的暗色肌理。


    “你这人不太适合保守秘密。既然你不喜欢联盟那套虚头巴脑的东西,那我就直说了。”林静恒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问,“他大脑里的保护装置在保护什么?来自哪里?为什么脑部基因和身体不匹配?他——还有你,跟那个女娲计划有没有关系?”


    他步步紧逼、图穷匕见,独眼鹰眼皮开始狂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后腰的激光枪上。


    林静恒没有丝毫躲闪退让的意思——这里是机甲站,广袤无垠的机甲精神网是他的领土,没有人可以在机甲群里谋杀林上将。


    两个人僵持半晌,广场那边传来了一阵欢呼,演习彻底结束了,“老子世界第一”战队可能是起名太土,运气不怎么样,苦苦挣扎,依然没有逃脱垫底的命运,围观群众们齐声起哄:“解散!解散!”


    给这场上不得台面的内斗平添了一点活泼的喜剧效果。


    独眼鹰这个人,千真万确,不适合保守秘密,他一个字没说,一系列的反应却已经泄露了一切。


    林静恒看着他,心里狠狠地抽了一下,缓缓点点头:“好,我有数了。”


    “你要是还有一点记得陆信对你的好,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独眼鹰喉咙滚动片刻,从里面挤出一句话,“你就不要再碰这件事,已经过去三十年了,而且碍不着你的事。”


    林静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往机甲站外走去。


    “站住!”独眼鹰高声叫住他,“还有,你要是不想让陆信的鬼魂半夜敲你的门,就少把你们这些权贵的龌龊手段用在我儿子身上,让人恶心。”


    林静恒脚步一顿,怀疑自己听力出了问题:“你说什么?”


    “没听清?那我再说一遍,”独眼鹰咬着牙,对他怒目而视,“尊贵的林上将,别老把别人都当成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我知道你们这些满口自由文明的沃托人渣都是什么货色,少把你们那些拈花惹草、下三滥的手段往我儿子身上使,我说得够明白了吗?”


    说得非常明白,仅次于古谚里那句著名的“你要多少钱才能离开我儿子”。


    林静恒说:“你有病吧?”


    他说完,走出了几步,脑子里又不由自主地把独眼鹰这番高论回放了一遍,林静恒忍不住觉得方才的回击力度不够,于是隔着十几米,他又回头重新击了一遍:“你自己去找点药吃好吗?”


    这时,机甲站角落里的一个监控镜头转了过来,有权限的人就那么几个,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在监控后面。


    独眼鹰分外敏感地一抬头,冲监控吼:“你看什么看!”


    林静恒也一头官司地盯了监控一眼,结结实实地闭了嘴,拂袖而去。


    陆必行对着消失在监控镜头里的林静恒叹了口气,关上视频,屏蔽了横眉立目的老波斯猫,怀疑独眼鹰和林静恒之间恐怕累世的天敌,生来犯克。


    基地的武装预备役被陆必行激起了血气,各自憋着一口气,从天上下来,原本闹着玩似的各战队之间变得紧张且泾渭分明起来,几乎隔开了楚河汉界,招呼也不打地擦肩而过。


    从这天开始,基地的形势一天比一天复杂了起来。


    反追踪系统每天都在叠加新的功能,一开始是非常简单地把信号折叠一次,十几天过去,折叠的次数越来越多,一个机甲射出信号,通过反追踪系统后,往往能在周围折叠出一个小型迷宫,技术层面上想越过反追踪系统越来越难,演习被迫从简单粗暴的碰碰车运动,上升到了战术战略层面。


    而场中战队也越来越少,多媒体屏幕上的战队列表逐日缩短,最开始有十九支战队,一行写不下,现在却只剩下了一小截。


    被淘汰的战队成员一落地,就惨会遭围观群众们没完没了的奚落和起哄,他们往往不甘心就此灰溜溜的离开,隔天就会加入其他战队,再上天公报私仇。而旧的战队解散后,过去的战友往往会因为意见分歧、个人关系等,选择加入不同的战队,于是又成了对手,这些新敌旧友的关系微妙,给演习增加了更多的变数。


    “结盟”、“背叛”、“无间道”和“反间计”轮番上演,看得人眼花缭乱。


    幸存战队的老人面对源源不断加入的新人,也在不断磨合,不断确认自己在团队里的位置,于是参加演习的战队在矛盾和冲突间,都极有效率地形成了自己的组织和规矩,甚至有了内部层级和相互配合。


    每天高强度的体能训练是反人性的,但与人斗其乐无穷——特别是还有观众捧场。


    基地居民们像远古时代逆着时差也要追世界杯的古人一样,小电影都不看了,每天定时涌向广场,收看演习直播。观众们素质都不高,不单对场中的失败者给予毫不留情的奚落,自己也要因为围观意见不一致互相掐架。


    在这种氛围下,幸存的战队早就没有了演习的心态,每天四个半小时精力高度集中的对战之外,回去还要凑在一起商量战术、或是想方设法耍阴招给对手使绊子。


    以前,这些二把刀的驾驶员们在太空中掉一次线,就得脑震荡一个礼拜,还会留下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现在每天摸爬滚打下来,不掉线两三次,都不算参加了演习,四个专门负责场外捞人的学生,和机甲的人机匹配度大大提高,平均每个人增长了15%,成了拖拽无人机的熟练工。


    演习场中只剩下三支战队的时候,陆必行宣布反追踪系统测试完成,可以正式应用,演习暂停。


    三支战队里,周六的自卫队人最少,从演习第一天开始,自卫队就走上了被人围攻的道路,后来围攻成了习惯,他们也被打成了“公敌”一类,众人仿佛和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每次演习一开始,首要任务就是默契地抱团,把自卫队打出局,在这种情况下,自卫队居然磕磕绊绊地活到了最后,挨打挨惯了,战斗力、机动反应都开始脱颖而出,几乎成了一支短小精悍的“劲旅”。


    人数最多的一支叫“黄金勇士”,因为“黄金”二字,招揽了大批拥趸,每次演习上场一百架机甲,他们能占一半。“黄金勇士”的老大,是一个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女人,名叫福柯,以前臭大姐掌管自卫队的时候,她是老资格的正式成员之一,她很少发表自己的看法,也不怎么提出主张,但每次有什么事她都在,所以莫名其妙地论资排辈起来,别人也总能想起她。


    还有一支战队,叫“铁面骑”——“铁面无私”的“铁面”,名字非常正义,道德水平非常低劣,是一支很不要脸的流氓战队。最早收买间谍、派遣内奸,给竞争对手下泻药的就是他们,有一个长得尖嘴猴腮的老大,此人名字没人记得了,外号叫“黄鼠狼”,年轻时候是个混迹地下黑市,到处偷鸡摸狗的皮条客,现在年过两百,黄鼠狼不改“英雄本色”,仍然是个纯粹的卑鄙小人。


    林静恒开着重三,让湛卢配合陆必行,花了三天,把仓促成就上线的反追踪系统安装完毕,进行了最后一次实地测试,运营良好……甚至超出了林静恒的想象。


    这个反追踪系统上线后,一旦基地发出的信号被人捕捉追踪,追踪他们的人面前会出现三百条难以分辨的岔路,从中找到基地坐标的概率是三百分之一。


    这是个什么样的工程呢?


    如果是在沃托,联盟军委至少要开六次听证会,才能定稿方案,之后招标投建、再到验收,至少得将近一年,正式上线之前,军委会指派审批小组组织测试,测试又要测半年。人吃马喂、揩油回扣,再加上没上过战场的学院派工程师和前线部队理念不合、彼此冲突磨擦、反复互相掣肘,这样一个堪称精巧的反追踪系统,顺利地做下来也要两年,几个亿的一星系币不在话下。


    林静恒最后人工把关,对照着星际航道图调整了一下,暗暗赞叹之余,他心里有点莫名的骄傲。陆必行对他来说,就像一株罕见的花,即使曾经遗失在贫瘠的土壤里,经受过无数他打探不出、也想象不出的风霜,到底自行长出了绚烂的颜色。


    林上将罕见地给出了非常高的评价:“要是在白银要塞,我就把整个军工团队都裁了。”


    陆必行谦虚道:“这个粗糙得很,只能应急,用过几次对方就会发现门道的。”


    林静恒盯着反追踪系统,心里迅速地盘算出了几个埋伏计划,顺口问:“以后有什么打算?”


    “办学校吧,”陆必行说,“星海学院夭折,我还是不大甘心。”


    “太平下来,学校随时都可以办,不是问题。”林静恒一边说,一边调出个人终端,在航道图上写写画画,“也许这场战争过后,联盟就不再是以前的联盟了。你想过将来去哪吗?如果将来我们离开基地,你是希望找到个相对安全的战后避难所,还是想做随军的工程师?”


    陆必行不假思索地说:“我跟着你啊。”


    这话放在以前,林静恒肯定听过就算,不会往心里去,可是忽然之间,他莫名想起老波斯猫那天在机甲站里放的厥词,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陆必行一眼。


    陆必行的眼睛极亮,一碰到林静恒的目光,他好像有点紧张似的,目光要躲不躲,细碎的光在他的虹膜里微微地晃动,几乎闪出了流光溢彩的效果,还拘谨地伸手在自己鼻子下抹了一把。


    他方才那句“我跟着你”,立刻就产生了暧昧的歧意。


    林静恒不动声色地想:“操你祖宗独眼鹰。”


    空气都仿佛开始升温,几秒过后,两人各自七上八下地移开视线。


    陆必行慌张之下随便起了个话头:“基地现在还剩三支战队,再让他们内斗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明天把他们拉出来实地演习,你能帮个忙,充当一下考验吗?”


    林静恒基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一口答应:“行。”


    第56章


    “我认为这个决定不符合您的行为模式, ”湛卢的声音在空旷的重三里回响, “先生,是什么让您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这里是距离基地十个航行日之外的荒芜之地, 杂乱的信号通过已经成型的反追踪系统射出来, 像是群星中竖起了一个巨大的万花筒。


    三支战战兢兢的基地战队已经藏好了。


    重三关闭了武器系统, 只装了个虚拟炮口——虚拟炮其实就是一种特殊的电磁波,标记了谁, 就相当于谁被“击中”了, 超过一定强度,就代表防护罩被击碎。


    玩具一样, 非常搞笑。


    林静恒感觉自己就像个身高两米三的壮汉, 捏着一把两寸长的呲水枪, 站在杂乱无章的路口,准备跟一帮学龄前熊孩子们玩捉鬼游戏。


    熊孩子们发自内心的恐惧着,没毛的鸡仔一般躲在四通八达的小路里,唯恐成为水枪下落汤的亡魂。


    而林将军接下来四个半小时的任务, 就是翻箱倒柜地把他们挨个找出来, 温柔地拿水枪喷一下他们柔软的小屁股——千万不能喷重了, 否则他们脑壳里那颗杏仁会震荡给他看。


    这个丢人现眼的过程还将被拍摄下来,在演习结束后拿回去供人围观……万幸,此地已经离开了内网范围,基地没法直播。


    林将军,英明神武几十年,至此算是全扫了地。


    然而世界上没有比男人的面子更重要的事, 因此林静恒面不改色地对湛卢装神:“基地剩下的三支战队几乎是一个类似自然选择的结果,通过自行归类,分出了别出心裁型,稳重防御型,还有机动突击队,各有所长,如果他们知道配合,加上熟悉反追踪系统,还是有一定潜力的。”


    “您上次不是这么评价的,”湛卢很不懂事地揭发他,“您上次说,剩下的三支战队代表了人类社会的三大顽固毒瘤——卑鄙小人,愚蠢的大多数,还有眼高手低做白日梦的大傻子。”


    “……”林静恒沉默了两秒,“那是个玩笑。”


    这次,湛卢并没有“哈哈哈”,而是有点困惑地说:“根据当时语境与您惯用的语言模式,我认为那并不是一句玩笑。”


    林静恒的语气开始不好:“人类和人工智能最大的不同,就是人类的行为和语言没有固定模式。”


    湛卢有理有据地反驳:“先生,看来社会学与心理学并非您的专业,事实上,人类的行为模式研究早在地球时代就已经开始了,人类种种看似复杂的行为其实都有内在的逻辑。举个例子,根据您本人的历史数据,您将会对我说……”


    林静恒:“闭嘴!”


    湛卢:“……闭嘴。”


    联盟第一机甲和他的主人几乎异口同声,湛卢顿了顿,尽忠职守道:“是,执行‘闭嘴’命令。”


    林静恒:“……”


    他现在有点想把湛卢从重三上拆下来,这种二手机甲的机甲核只配安在健身房的脚踏车上。


    “诸位应该已经知道规则了,”这时,陆必行的声音在每一台演习机甲上响起,“在以前的演习里,诸位都没有反追踪系统的权限,而这一次不同。三支战队中每个人都拥有反追踪系统的部分权限,此次演习,你们的对手不是彼此,只有林将军一个人,他会是你们的狩猎者。简单来说,这个游戏以前是每个人都蒙着眼睛,互相追捕,而这一次只有林将军一个人蒙着眼,他来追捕你们所有人。”


    三支战队的机甲驾驶员们听了这话,非但没有庆幸难度降低,反而更紧张了。


    “今天,我们不打算淘汰任何人,”陆必行继续说,“从现在开始,进入积分环节,积分排名最低的,负责围绕基地远程巡逻,直到在下一次演习中逆袭。我提醒诸位,远程巡逻漫长而痛苦,一旦有危险,你们在第一线。而经过一些区域时,巡逻队员互相之间甚至没有可以沟通联系的信号,容易让人产生焦虑、精神紧张等症状,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诸位的后续表现。也就是说,输一次恐怕就翻不了身了,所以今天请大家一定慎重。”


    周六的眼睛里冒出贼光,福柯在最后调整着队形,黄鼠狼已经开始利用反追踪系统的权限,查看其它两支战队的位置了——战队被全歼无所谓,反正不会真死,只要其它两个竞争对手更惨,自己自然就可以脱颖而出。


    “林,你说过,星际海盗的战斗经验和能力超出我们的想象,”陆必行的声音从重三的通讯装置里流出来,像在他耳边响起的一样,林静恒的耳根轻轻地动了一下,听见对方说,“如果星际海盗真的通过远程信号扫到这片区域,我想知道反追踪系统能不能经受这种挑战,你不要手下留情。”


    林静恒看了一眼通讯屏幕,陆必行急忙补充了一句:“我是说不要对我手下留情,对他们还是点到为止吧。”


    林静恒:“不要对你手下留情?”


    陆必行也不知道从这句正常的反问里听出了什么儿童不宜的含义,飞快地笑了一下,他迅速切断了通讯,耳垂通红。


    林静恒:“……”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克制的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叹了口气。


    一场虐杀,就在将军乱麻一样的愁肠百结里开始了。


    “周六哥,”通讯里传来放假的声音,“黄鼠狼的人正在移动,跟福柯他们靠拢了,是打算结盟合作吗?”


    周六沉吟片刻:“福柯他们人最多,目标最大,相对来说也最容易被定位,如果我是对手,肯定会把他们列为第一目标。”


    放假半懂不懂地“啊”了一声:“那黄鼠狼为什么……”


    “为了浑水摸鱼,”一个自卫队员说,“打了这么长时间,你还不了解他吗?现在他们靠过去,一副打算同气连枝的样,一旦福柯他们被林将军发现,黄鼠狼第一件事就是袭击福柯,直接在后面把这么大的一支队伍打散,重三也没那么容易越过机甲群,到时候福柯他们就是最好的盾牌,黄鼠狼可以藏在盾牌后面攻击重三,不管有效攻击能打中多少,打到就有分——他们后面就有个跃迁点,打完随时可以撤。”


    “黄鼠狼那次没参加巡逻,”这时,另一个自卫队员忽然幽幽地说,“他根本不知道对上那位林将军是什么感觉。”


    周六:“什么感觉?”


    “他的精神网……”那自卫队员说着,声音有些颤抖起来,“他那精神网扫过来的时候,你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棵田地里的病秧,镰刀砍过来的时候,根本没有躲闪的余地,来不及反应就被收割了。你被迫断开精神网的时候,也根本不像平时掉线那样轻松,你有种自己掉进冰水、跌进空洞洞的真空里的错觉,身上哪里都不听使唤,好像就这么死了一样——周六老大,当时我算在外围的,有些直面林将军的人,现在别说开机甲,就是在基地睡觉,晚上都不敢关灯。黄鼠狼想得太美了,以他们的火力,在重甲精神网范围外,根本打不着人家,一旦进入人家精神网范围内,他们还想跑?”


    “不慌,”周六沉声说,“我们还有反追踪系统,现在听我命令,所与人散开,保持纵队!”


    “周六,重三动了!”


    重三的轨道在反追踪系统的监控下,事无巨细地呈现到三支战队面前,它开始绕着反追踪系统外围做圆周运动,接着,在一个跃迁点附近停住了。


    “周六老大,他在干什么?”


    “不要守着跃迁点,快挪开。”周六飞快地说,“再分散一点。”


    “散不开了,”放假说,“咱们不在内网里,现在通讯是定点通讯,再散开就收不到信号了!”


    周六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重三的轨道,沉声说:“据说他们这些前线将军,经历过的战场情况比你们吃过的盐都多,周围能量场有一点异动都能感觉到。演习战队的人怕他,做好了万一被发现随时撤离的打算,肯定守着跃迁点,重甲可以穿过跃迁点远程扫……”


    话还没说完,重三突然跃迁,周六的心口重重地一跳。


    下一刻,重三凭空出现在了黄鼠狼身后,如意算盘打得山响的黄鼠狼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铁甲骑”战队陡然“凝固”了!与此同时,监控上,黄鼠狼的铁甲骑战队整体黑了下去,林静恒没动一枚虚拟炮,直接横扫了他们的精神网!


    而黄鼠狼由于居心不良,手下所有机甲的虚拟炮口都是对准盟友的,已经准备好上了膛,控制权被夺走的瞬间,所有虚拟炮全开,潮水似的扫过福柯的“黄金勇士”。


    幸亏福柯早提防这黄鼠狼,重三跃迁的一瞬间,他们的队伍骤然散开,好歹没有全军覆没。


    周六眼睛一亮,飞快的把坐标同步到所有人的机甲上:“回航最近的跃迁点,我们准备跃迁!”


    面对林静恒,躲都来不及,他还要往上冲!


    放假:“周六哥,你疯了吗?”


    “现在不主动出击,一会只能等着被他追杀,别磨蹭!”周六说完,已经身先士卒地先行冲了出去,自卫队无数次地跟着他拼命、绝地逢生,已经成了习惯,立刻跟了上去。


    就这么片刻的功夫,黄金勇士已经在重甲的碾压下溃不成军,仓皇撤往跃迁点,下一刻,自卫队突然迎着他们,从跃迁点里冲了出来,时机把握得近乎精准,他们借着残兵败将的掩护,像一把黑暗深处突然伸出的匕首,悍然扑向重三!


    重甲椭圆的巨大机身像一颗璀璨的珍珠,周六透过精神网注视着它,人机匹配度到了他有生以来的最高值。虚拟炮已经发出,只要能扫一下重三的边,就能拿到可观的分数,哪怕下一秒就被扫出去也好……


    然而他的视野一暗,下一刻,两架被控制的“铁甲骑”机甲好似有预判一样,刚好挡住了虚拟炮,周六心里一紧,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再要撤退已经来不及了,瞬间,他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机甲精神网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遮住了,濒死的窒息感瞬间淹没了他,周六脑子里“嗡”的一声,人机匹配度直接从75%掉了线,他立刻失去了意识。


    自卫队这把黑暗中的匕首也折戟沉沙,幸存者们急忙回航,想要借反追踪系统的掩护分开逃走。


    可是已经晚了,重三入侵了数台演习机甲,理所当然地获得了反追踪系统的权限,林静恒轻飘飘地摘下蒙着眼睛的布条,东躲西藏的小耗子们无所遁形,不到半个小时,在疲于奔命中全军覆没。


    预计四个半小时的演习,不到四十分钟,已经在一片狼藉中结束了,三支战队整整齐齐,集体拿了个负分,而且负得一模一样,连名次都排不出来。


    负责监控演习场的四个学生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基地武装也好,反追踪系统也好,数月心血,在真正见过战场的人眼里,居然是这样漏洞百出,不堪一击。


    不知过了多久,怀特才小心翼翼地在通讯里叫了一声:“陆总,算、算结束了吗?”


    “唔,”陆必行有些艰难地说,“好吧,演习结束,整理现场,注意受伤的人。”


    接着,通讯器里沉默了半分钟,陆必行飞快地调整好了语气,平稳地说:“今天有三个很致命的错误,第一是跃迁点,前两天布置反追踪系统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很小心地避开了所有跃迁点轨道,要不是这样,估计今天他们死得更快吧?我当时居然没想到给跃迁点加密,被人夸两句得意忘形了。第二是战队的战斗意识跟不上,铁面骑和黄金与勇士没动手先害怕,死守着跃迁点不放,才会被重甲扫到,自卫队太过冒进,以己度人,没意识到附近所有跃迁点都在重三监控之内,自投罗网。第三是反追踪系统权限没有进一步加密,一旦我方有机甲被入侵,对方立刻会拿到反追踪系统的所有信息,反追踪系统会变成别人的地图,是我考虑不周。”


    黄静姝:“陆总……”


    陆必行笑了:“干什么?快行了,我没事,还不快去收拾残局,我还要调整反追踪系统呢。”


    收拾残局,学生们是熟练工,很快该拖走拖走,该救治救治了,偌大的一个星际迷宫里,陆必行孤零零地坐在机甲里,面前摊着方才演习的数据。


    说不挫败,是不可能的。


    自从和林静恒定下三个月的约定,陆必行就一直住在机甲站的工作间里。林上将每天凌晨起来折磨自己的肉体时,他也已经在工作间开工了。挖空心思,依然不尽如人意。


    而他毕竟还只是个年轻人。


    陆必行允许自己发呆一分钟,随即迅速搓了搓脸,收拾了情绪——把过去几个月沉甸甸的心血和努力变成了一根鹅毛,吹口气让它们随风而去了。这是他少年时在机甲上碰壁碰惯了,修炼出来的两大技能:不把自己的感受看太重,不把自己付出的时间看太重。


    因为感受是主观可控的,至于付出的时间……躺着睡几个月,时间不也照样会流逝么?说自己“付出时间”,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这时,一个对接请求发了过来,陆必行一抬头,发现重三不知什么时候靠近了。重甲上的机甲接收台对他敞开了。


    林静恒等在重三的机甲接收站门口,透过玻璃窗,看着陆必行的小机甲缓缓停靠好,脸上没什么表情,背在身后的左手却把右手的指节挨个活动了一遍,怀疑自己是过分了。


    跃迁点的问题,他在帮陆必行布置反追踪系统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但只是自己默默调整了一下,没有提醒。


    因为他知道自己吹毛求疵的苛刻,在陆必行面前总会刻意收敛,而“双刃剑”一样的跃迁点,在林静恒看来也确实不是重大瑕疵,对他来说,实战里甚至可以作为布置陷阱的道具——源异人就是这么死的……只是他没想到陆必行会求他参加基地的演习。


    “我应该多转悠几圈。”林静恒想,“起码等四个半小时过得差不多再动手。”


    机舱内气压调整完毕,陆必行从小机甲上下来了,林静恒远远地看见人,后脊一僵,显得更严肃了。


    陆必行朝他走过来,两个人相对沉默片刻。


    林静恒率先开了口:“一项工程,从最初构想到设计、再到建设完成,是非常艰难的事情,需要系统性的思考,还需要兼顾各种细节,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相比起来,挑一个漏洞攻击就太容易了,毕竟世界上不可能有完美的东西。虽然查找漏洞、弥补完善是必要的,但是如果有人觉得挑刺的人比建设的人更高明,那他只是纯粹的愚蠢而已……咳,不用在意他们。”


    林静恒说着,想起年幼时偶有不顺心时,陆信会搂着他的肩膀和他说话。他下意识地想模仿一下,可他实在不是什么外向人,从来没跟谁这么“哥俩好”过,抬起的手半天不知道往哪放,越尴尬,独眼鹰的异端邪说就越是要跳出来彰显一下存在感。


    林静恒的手心几乎快冒出冷汗来。


    陆必行看起来有点惊讶,突然捏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是在安慰我吗,将军?”


    林静恒下意识地想抽回来,抽一半又觉得太刻意,不上不下地僵在了那里。


    第57章


    青年科学家陆必行先生, 虽然是个什么都不懂, 每天对着实验报告里谈恋爱的奇男子,但他还有强悍的行动力、冒险精神, 以及敢于得寸进尺的大无畏。


    此时,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林静恒的不自在, 很快无师自通地找到了调戏闷骚的乐趣,立刻决定蹬鼻子上脸——陆必行突然上前一步, 一把抱住林静恒。


    林静恒:“……”


    这其实只是个一时冲动的闹着玩, 陆必行本想看看他更不自在的样子,不料林静恒的触感居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 他胸口有些坚硬, 腰围却比目测还要细一些, 后背非常的板正。而最重要的是,这具仿佛雕塑一样的身体竟是有温度的,那温度竟不止停留在皮肤表面,还浸透了衣服, 静静地向四周辐射, 被陆必行莽撞地抱了个满怀, 就灭顶似的把他浸没在其中。


    陆必行头皮炸了起来,整个人有些发麻,他甚至嗅到了那人唇齿间浅淡的朗姆酒味……若有若无的,因为林静恒后来屏住了呼吸。


    随后,陆必行听见“嘎嘣”一声响——林上将忍无可忍地后退了一步,往后一仰, 过于僵硬的关节冲他俩抗议了一声。


    陆必行怕他一会把自己僵裂了,虽然没有过瘾,还是恋恋不舍地松了手,退到安全距离之外,他若无其事地说:“没想到你这么温柔。”


    林静恒被一张温柔卡拍在脸上,很想勃然作色,骂一句“放肆”,可他从没在陆必行面前摆过将军的谱,因此一个电光石火的拥抱当然也算不上冒犯,找不着发火的理由。


    林静恒深吸几口气,别无选择,也只好和他一起若无其事,冷哼了一声:“怕你哭而已。”


    说完,他急于恢复自己拒人千里的臭德行,转身就走。同时,陆必行也暗自松了口气,悄悄活动了一下酥麻的四肢,隐秘地回味起方才的拥抱,感觉心快从胸口翻出来了。


    然而就在两人各自“若无其事”的时候,重三的医疗室打开了,一架医疗舱意意思思地滑出来一点,探头探脑地往陆必行方向张望,湛卢的声音响起来:“陆校长,我检测到您心率过速,血压突然升高,体温也有一定起伏,请问您需要医疗服务吗?”


    陆必行:“……”


    林静恒一顿,猛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陆必行窘迫至极,转身就走:“我……我要去给跃迁点加密了。”


    人形的湛卢从重三机甲壁上走下来,奇怪地看了看陆必行消失的背影,默默地开始搜索自己的数据库,片刻后,人工智能的目光重新聚焦,恍然大悟:“先生,经过合理推断,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可以和您分享……”


    “我不想分,你自己留着吧。”林静恒叹了口气,端着空杯子冲他一伸手,示意湛卢给他倒酒。


    湛卢训练有素地替他倒了半杯酒,还加了冰。


    陆必行从重三上随便开走了一辆小机甲,直接跳过跃迁点消失了。


    林静恒也没有要回基地的意思,静静地飘在黑洞洞的宇宙里,目光放空了,他很慢很慢地啜着杯子里的酒。


    湛卢提醒他说:“先生,我根据您身体的恢复情况,适当放宽了饮食要求,但如果您还继续要酒,今天恐怕就有点过量了。”


    林静恒心不在焉地说:“唔,收回酒柜吧,不要了。”


    他喝酒,还抽烟,但都没什么瘾,纯属跟老兵痞们混久了沾来的,有就来两口,没有拉倒。禁食阶段,他可以滴酒不沾,而只要上了机甲,他也绝不会动一点明火。


    陆必行那小崽子恶作剧,在他禁食的时候追问他喜欢吃什么,林静恒没有回答过,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向来是什么方便吃什么,营养师规定什么他吃什么。


    他不喜欢看小说,憎恨无聊的社交,在白银要塞的时候,会屏蔽所有非军政相关的新闻,整个娱乐圈里就认识一个叶芙根尼娅,上一次看电影还是二十多年前——那片子是联盟军委参与投拍,宣传军委情怀的,为了市场,需要军方派出几位形象良好的军官当门面,首映的时候,伍尔夫老元帅派了一队亲兵,端着枪把他押到了首映典礼,让他坐在那给人拍照,拍完睡了两个多小时。


    唯一的娱乐,是机甲自带的小游戏,偶尔执行长时间星际任务时,他会和机甲来几盘。玩得最多的是“炸大楼”,一座虚拟大楼图标会在精神网范围内随机冒出来,很快消失,驾驶员必须在规定时间内跟上,炸毁虚拟图标,这是个锻炼精神力的小游戏,人机匹配度不高的一会就死了……哦,对,林静恒设置的炸毁目标是联盟议会大楼的照片。


    林静恒突然说:“我是个挺无趣的人,是吧?”


    “按照人类的标准,不能这么说,”湛卢想了想,公允地评价道,“您刻薄起来还是很有活力的。”


    林静恒苦笑:“好吧,你的意思是,我只是单纯让人无法忍受。”


    “您确实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湛卢一歪头,“先生,您看起来有点苦恼,像佩妮小姐第一次和您表白时一样苦恼。”


    林静恒的眉梢轻轻地动了一下,没吭声,把杯底的酒喝光了。


    湛卢接着说:“据说人类挑选伴侣的时候,心里往往会有一个理想型,据我观察,您的理想型应该是接近佩妮小姐的类型。”


    林静恒一口酒没来得及下咽,差点呛进肺里,低头咳了个昏天黑地,他说:“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您对佩妮小姐非常好,远远超出了您对其他人的耐心和友好程度,您会尽可能地保护她,会照顾她的感受,几乎没有对她说过粗鲁的话,甚至很少挖苦她——这对您而言并不容易。”湛卢有理有据地陈述,“北京β星罹难,我为您的损失感到难过。”


    林静恒沉默了好一会,目光仿佛透过重三的精神网,往北京星的方向张望,可是那里只有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消失的人就像蒸发的水,从此在星辰大海中杳无痕迹。林静恒旋转着透明的玻璃杯,低声说:“我不喜欢佩妮,拒绝过了,我跟她其实也没什么话好说。”


    他跟佩妮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好像在乌兰学院上新星历编年史课,老走神,还得小心别被人看出来,伤害女孩的自尊心,非常疲惫。


    “我主要是……”林静恒顿了顿,思考了一下措辞,“感谢她看得上我,看得上我的人不多。”


    “这说法不太公平,叶芙根尼娅小姐的表白比佩妮小姐更炽热,”湛卢说,“那年自由日阅兵,她下了舞台专程来见您,我保存了相关数据,认为她当时的生理特征和方才陆校长差不多,您可从未对她表达过感激。”


    最后两句话把林静恒的心堵到了嗓子眼,他有气无力地说:“叶芙根尼娅是联盟议会的交际花,后台是管委会,心跳两下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一个议会席位、一个礼拜的头条新闻会让她心跳得更快。”


    “唔,您认同‘政治会污染爱情’这句话,看来您的感情观保守得表里如一。”湛卢把他的杯子拿走去清洗,“那么您在白银要塞的亲卫长洛德先生呢?”


    林静恒一愣:“什么?”


    “亲卫长内向且不善言辞,但他每次经过您身边的时候,心率都会上升10%-15%不等,”湛卢浑然不觉自己放了个炸弹,平静地说,“他的目光永远在追随您,每次离开您办公室,他都会在带上门之前再回头看您一眼。”


    林静恒茫然地和他对视了片刻。


    湛卢非常人性化地一点头:“好吧,根据您的表情判断,在您眼里,除了不能往他身上弹烟灰,亲卫长和人工智能没什么区别——真为洛德先生感到遗憾,我希望他现在一切都好。”


    林静恒十分烦躁地往椅背上一仰,长出一口气,感觉和湛卢聊天并不能纾解,只能添堵,于是不理他了。


    陆必行效率极高地修补了反追踪系统的漏洞,很快组织了第二次演习……虐杀。


    第二次演习时间持续五十分钟,依然以三支队伍一起负分告终,林静恒在实战中又找到了新的漏洞——离得比较近时,像黄金勇士这种规模的战队会产生一点微弱的能量虹吸,战队抱团抱惯了,不敢疏散,被林静恒逮了个正着。


    而这次演习的亮点还是周六——作为林静恒嘴里白日梦大傻子的代言人,周六贯彻了他的异想天开,上一次教训没吃够,这一次他居然还敢带人主动出击,而且越挫越勇……当然,勇敢没什么用,他的下场依然十分凄惨。


    第三次演习时间持续了一小时三十分钟,这次,林静恒一次火也没开,因为黄鼠狼试图作弊,演习开始前头天晚上,他溜进机甲站,打算在重三里装个小玩意,希望借此在演习的时候监视林静恒的机甲操作。


    显然,黄鼠狼先生对湛卢一无所知,居然试图用祖传的偷鸡方式挑战当代顶级科技。林静恒没有声张,只是在演习开始的时候给他上了一课,湛卢利用隐藏的通讯端口黑了回去,林静恒趁机夺走了黄鼠狼的精神网,三支战队看着一动不动的重三,如临大敌,还不知道自己中间混进了一匹木马,最后,林将军披着黄鼠狼的马甲,在千里之外把三支战队骗到了一起,让他们在自相残杀中败退了,他亲自给黄鼠狼等人演示了——兵不厌诈可以,但要多读点书。


    黄鼠狼的铁面骑分数垫底,被发配远程巡逻。


    第四次演习,反追踪系统已经改进得天衣无缝,而这时,黄金勇士和铁面骑都学乖了,老老实实地躲在反追踪系统深处,打算就这么干熬四个半小时,林静恒几次交手,已经大概明白了这些人的尿性,他在迷宫似的航道上兜兜转转,卖了个破绽,先引出了周六。周六也许是个被出身耽误的敢死队员,尽管体验了无数次被剥夺精神网的生不如死,想从林将军手上得分的勇气依然不灭。


    林静恒成全了他,把自卫队削得溃不成军,并且很卑鄙地用精神网威逼利诱,逼着放假交代了另外两支战队的坐标。


    从这天开始,林静恒好像盯上了自卫队,每次进入演习场,必先拿自卫队开刀,其他两支战队顺手收拾,弄得自卫队分数直线跳水,成了长期垫底和专业远程巡逻员。


    周六他们已经在十个航行日外的太空滞留了两个礼拜,仿佛化身成了基地的卫星。


    陆必行来给他们送补给的时候,发现自卫队的机甲群浮尸似的飘在那自转,死气沉沉,全无士气,不是三五一群地凑在一起联机打牌,就是百无聊赖地玩机甲自带游戏,周六连例行的体能训练都没有组织,开了自动驾驶,在机舱里睡得昏天黑地。


    陆必行请求通讯发了三遍没人理,只好接管了周六那台机甲的精神网,在机舱里放了一手撕心裂肺的重金属舞曲,然后缺德地关了仿重力系统。周六正在蒙头做梦,被天灾似的音乐惊醒,吓得在床上尥起了蹶子,然后在失重中把自己扑腾上了天,停不下来地匀速转了十八圈,差点晕过去。


    “早啊周六兄,”陆必行活力十足地和他打招呼,“舞姿相当优美——能把花裤衩换一换就好了。”


    周六愤怒地咆哮起来:“把精神网还给我,老子要吐了!”


    然而最后,他只吐出了两口酸水,空空如也的胃里实在没有别的存货了。


    “昨天?昨天晚上没吃,喝了两口酒睡了,压缩营养餐快吃吐了。”周六洗了把脸,“我都快忘了锅里捞出来的饭是什么味了。”


    “星际远程巡逻任务长达数月是很正常的,”陆必行说,“你得学着适应。”


    周六冷笑:“可别,人家吃苦是保家卫国,我吃苦是充军发配。”


    陆必行一愣,随即从通讯器里觑着周六的脸色:“你不会觉得林是在针对你吧?”


    “没有,”周六一耸肩,“人家犯不上针对我,大概只是觉得我最好收拾,每次都顺手吧。我算什么呢?本事没多少,抱团都不会。”


    陆必行:“也许他只是想把远程巡逻的任务交给你……”


    “把远程发呆任务交给我吧。这鬼地方和关小黑屋有什么区别?来吧,送牢饭的,把狗粮推过来吧。”周六打断他,推开捕捞手,准备接收物资,“话说回来,陆老师,你以后也别来送饭了,回去再找一拨人来巡逻吧,今天再待一宿,明天我就准备带着兄弟们回航了,回去我就解散自卫队,省得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


    “认输了?”


    “认输了,那时候没听你的,是我太天真。老话说得对,只有努力过才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周六死猪不怕开水烫地一耸肩,索然无味地看着物资包推进机甲,他忽然说,“臭大姐死了吗?还是让你们关起来了?”


    陆必行一愣。


    “怎么,我在你眼里有那么傻吗?”周六神色漠然地反问,“不过无所谓,名义上我是他养大的,但其实这么多年他也就是把我扔在基地里自生自灭,等长大了替他干活而已,他死不死跟我关系不大。基地里大概还有其他人猜出来了,他们也没说什么嘛。一个人……一群人,没有尊严,就剩活着的时候,生命的本色就是冷漠的,臭大姐就是这样的人,在他手底下讨生活的我们也一样。”


    这个基地的人,就像地球时代漫长封建社会的底层老百姓一样,每天从天亮挣扎到天黑,喜怒哀乐被温饱逼成很窄的一条,没听说过什么叫“文明”,也不在乎皇帝是猪是狗,熬过一天是一天。


    “没杀他,也没虐待他,放心吧,只是不方便让他露面。”陆必行说,“他们诬赖你谋害斯潘塞先生……”


    “他们随便找个借口而已,还有人说我睡过臭大姐呢。”周六摇头笑了起来,“你这人也是……噗,不知道怎么说你,怎么还什么都往心里去?”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周六站起来,去整理物资包裹:“但我以前确实想过把臭大姐掀下去,我来管这个基地,当时不懂事,觉得自己好歹比他强,现在明白了。”


    陆必行皱起眉,透过通讯屏幕看着周六削瘦的背影。


    “基地里这帮孙子无药可救,臭大姐那种养猪的方式最适合他们,我也是头猪,只是自以为会飞而已。”


    太空会放大负面情绪,不是个谈心的好地方,陆必行只好先回基地,打算临时取消下一次演习,等周六他们回航落地再去找他聊。


    然而当他回到机甲站的时候,尚未落地,已经触碰到了湛卢铺展开的精神网。


    这一次,湛卢没有丝毫收敛,遮天蔽日似的精神网舒展到最大,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远远地联通了几个跃迁点,又通过跃迁点扩散到更远的地方。陆必行悚然一惊,抬头看了一眼日历,发现第二天的日期被人用记号笔圈出来了。


    三个月的约定到期了。


    林静恒已经构架好了远程通讯,零点之后,他会开始向域外发信号。


    这意味着基地的平静会变成悬崖上的鸟巢,顷刻有翻覆之危。


    这些日子,林静恒嘴上没说什么,实际却一直在帮他练兵,时间长了,陆必行几乎有种错觉,好像他已经被打动了。


    原来……


    第58章


    陆必行在日历下面发了一会呆, 想起他去给周六送补给之前, 日历上还没有这个记号,应该是临时加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 机甲站正对面, 隔着两道门和一条小路就是行政楼, 林静恒的房间正亮着灯。


    自从上次被湛卢不小心戳破,陆必行已经很久没有和林静恒单独说过话了。


    刚开始, 他每天睡前, 只要一闭眼,就会想起林静恒那个复杂又惊讶的眼神, 就这事的尴尬程度来说, 在陆必行的个人经历里能排进前十, 非常下不来台,弄得他很臊眉耷眼地躲了林静恒几天。不过好在陆校长还年轻,青春的脸皮总是有着惊人的弹性,几天以后, 他就调整好了心理状态, 打算去找林静恒来一场“理论联系实际”的谈话。


    然后他就发现, 林开始躲着他了。


    林静恒可能是有什么特殊的隐身功能,开着重三那么一个庞然大物,居然可以做到神出鬼没,除了例行演习之外,其他时间,此人想没影就没影, 用什么黑科技都定位不到。至此,陆必行才算明白,为什么林一开始对反追踪系统这么重要的道具可有可无,如果白银十卫都会这个凭空失踪的特技,那他们确实没有必要上那么多层保险。


    而此时,林静恒屋里的灯是亮着的……而且依照亮度判断,他开的还不是伏案工作时用的小灯。


    这一般是会客的准备。


    林在等他。


    可是陆必行在行政楼和机甲站之间的小路上逡巡半晌,感觉到了进退两难。


    很久以前,陆必行的目标不高,他只是想尽自己最大努力,减少这场战争中无谓的伤亡,能保住这个基地万幸,万一不尽如人意,就也得听天由命。他想过尽量不能去打扰林的计划,最好能兼顾大局和局部。


    可他毕竟没长林静恒那一副能随时跳出红尘外的心肠。


    三个月朝夕相处,他看着这些野草一样的生命在沉沦中反复挣扎,看着他们试着像人一样站起来,跌倒,再滚在地上爬,他和他们一起,把破烂站一样的基地改造成现如今的样子,几乎能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林静恒和独眼鹰就都很默契地知道“规矩”,从不去打听别人的名字和生平,因为他们知道,那都是胶水,会把人和人黏在一起,黏太多就不好割舍了。


    陆必行从小到大,吃过很多苦,也得到过很多宠爱,它们在他人生最初的时候,给了他一个深厚的奠基,以至于家破人亡到这个地步,他还是能好了伤疤忘了疼,相信事情总会有转机,总会往好的地方发展。


    可是他也许错了。


    此时,基地被夜幕笼罩,距离三个月之约到期还有不到三个小时。福柯和黄鼠狼学会了怎样在反追踪系统里龟缩躲藏,周六要解散自卫队。他们拼尽全力,还是没来得及长出人样。


    事已至此,陆必行再也没有两全的办法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去请求林静恒。


    三个月,是林静恒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这是基于星际战争史上著名的“百天假说”,陆信将军提出的,陆必行读到过——如果星际间爆发破坏力极强的全面战争,到了通讯网络中断的地步时,过于依赖信息的各方人马都会被拖慢脚步。由于宇宙环境的复杂性,在通讯网崩溃后,除了凯莱亲王这种彻头彻尾的神经病意外,所有人都会谨慎小心,以各自据点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势力范围,冲突规模也会大幅度降低,通常在三到四个月后,新的格局才会初步成型,那时事态变化会一日千里,再不露面就真的晚了。


    陆必行不想去试探,林究竟会不会为了私人感情做出让步。于情于理,他也不该再去拖延林将军的脚步。


    但……基地的人呢?


    周六、放假、福柯大姐、黄鼠狼、胖姐、电影老太……就该悄无声息地被这个该死的时代吞噬吗?


    “陆老师?”身后有人叫他,陆必行回头一看,是胖姐。


    胖姐穿得非常随便,趿着拖鞋就溜达出来了,刚洗的头发上缠着吸水巾,手里还拎着两个大口袋,正奇怪地探头看着他:“我老远就看见有人在这来回来去的转,才看清楚原来是你。这么晚了,你在这干嘛?”


    陆必行苦笑了一下:“您又干嘛去了?”


    “咳,还不都是那几个老不死,”胖姐说,“天天作妖,非说今天是新年,闹着要过年,半夜让我给他们送蛋糕——要我说,这群老东西牙都掉光了,还过个狗屁的年,不知道自己过一年少一年吗?”


    陆必行一愣,愕然地抬头去看那挂在机甲站上的日历,原来他光注意死线了,没仔细看日期,这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怪不得打算解散自卫队的周六要坚持把今天晚上过完才回航。


    胖姐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一边窸窸窣窣地翻开手里的食品袋,拿出一个保温餐盒塞给陆必行,里面是一种传统的“餐盒蛋糕”,起源于地球时代,又在大航海时代流行开,这种蛋糕没有形状,一般是纯手工制作的,做蛋糕的人随心所欲地把食材一层一层地叠在饭盒里,用勺挖着吃,简单又亲切。


    胖姐还在蛋糕上淋了巧克力酱写的“新年快乐”。


    “吃饭了吗?这个拿回去当宵夜。”胖姐把餐盒塞给他,抬手在他后背上掴了一巴掌,“宵夜要吃的,挺大一个小伙子,瘦成这副猴样——我儿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壮多了,有两百三十多斤呢。”


    陆必行干笑了一声:“这目标太遥远,我还是苗条点吧,胖姐慢走。”


    胖姐朝他挥了挥手,一扭一扭地往居民区的方向走去。


    她单身独居,没有儿女,据说曾经有过一个小男孩,可是不到十岁就夭折了。夭折的男孩在她的想象里长大成人,还按着她的审美,长成了一位两百多斤的彪形大汉,现在可能在家里等着她一起守夜吧。


    陆必行低头看了看蛋糕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亮灯的行政楼,他想:“我不该知道那些故事。”


    十个航行日外,自卫队的机甲群聚在一起,这帮虾兵蟹将们白天睡够了,对好了时间,凑在一起吹牛打屁,等着没有钟声的新年。


    放假捏着他心爱的兔子骨灰,拆开一个压缩营养餐,咬了一口,高兴地说:“我这个是金枪鱼味的,过年吃鱼最吉利了。”


    “听谁说的,哪来的传统,你瞎编的吧?”


    “古代地球时代的传统,”著名妈宝放假“嗡嗡”地说,“这是我妈告诉的。”


    通讯频道里响起一阵哄笑,各种污言秽语井喷似的往外冒,放假气急败坏地跟他们争辩。


    周六没吱声,平躺在机甲的操作台上,闭着眼,用精神网往外看,四周布满了同伴们的机甲打出的光束,而精神网仍在源源不断地接收着来自宇宙的能量和波,在能量监测图上画着让人半懂不懂的线。


    不知什么时候,通讯频道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周六回过神来,听见有人叫他。


    “啊?”他问,“你们刚才说什么?”


    “真要解散自卫队吗?”一个自卫队员问,“其实我觉得咱们也不比谁差,就算福柯他们人多,黄鼠狼——我们总比黄鼠狼他们强吧?他们都腆着脸不解散,我们凭什么先解散?”


    “我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开着机甲上天,还能巡逻演习,”另一个自卫队员说,“这么解散了,以前不是白忙活了吗?”


    “今天没有体能训练,我一天没动,身上还怪锈得慌的。”


    “周六哥,解散了自卫队,我们以后怎么办?”


    周六沉默片刻,随后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背对通讯频道,瓮声瓮气地说:“该怎么办怎么办,不甘心的可以加入别的战队,省得你们觉得自己以前是白忙。”


    放假脱口说:“可是我们就想跟着你啊!”


    周六心口一滞,眼泪差点没下来,用力憋住了,瞪大眼睛盯着机甲上的能量监测图,想让眼泪自然风干,死死地咬着牙不吭声。


    可是那些人还不肯闭嘴,放假一句话起了头,自卫队员们七嘴八舌地在他身后开了腔。


    “本来就是想跟着你才加入自卫队的,要不是你,别人谁能让我每天六点起来又跑又跳?”


    “我看不惯黄鼠狼,福柯那边人太多了,混进去也是浑水摸鱼,没劲。”


    “周六哥,这事还有商量吗?”


    “小六,要我说……”


    周六觉得眼眶恐怕是要决堤,连眼前的能量监测图都晃动了起来,他忍无可忍地一低头,用力抹了一把眼睛——随后他看清了,能量监测图确实在动!


    复杂的线路像水波一样来回荡漾,最外圈的线波动幅度极大,几乎扩散到了监测图外,屏幕上自动跳出了成排的公式,刷屏似的,一个字也看不懂。周六脑子里的理智与情感还没分开,懵了片刻,他心想:“这玩意是什么意思来着?”


    他猛地跳起来,翻出个人终端,找到陆必行给他们做的简易说明书,凑近监测图对照,随即,他悚然一惊,在“说明书”上找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图像,底下的标注似是“不明机甲(武装)正在靠近”。


    “先别扯淡了!”周六冲愁云惨淡的通讯频道吼了一声,飞快打开了反追踪系统的监控功能,在遥远的最外围,他看见了几艘影影绰绰、狰狞的机甲剪影,“给基地发信,有不明机甲靠近……十……不,更多!检查你们的防御和武器装备!快点!”


    基地里,林静恒早有准备地等在屋里,给陆必行开了门。


    陆必行有些局促地冲他抬了一下手算作打招呼,一眼瞥见手里的餐盒蛋糕,好似找到了理由似的:“今天是跨年夜,我来找你……呃,分享一块蛋糕。”


    说到这,他又想起了什么,目光往林静恒屋里一瞥:“那个……”


    “湛卢不在这,放心吧。”林静恒侧身示意他进屋,“我把他留在重三里了。”


    陆必行——曾经对湛卢垂涎三尺的超级AI粉丝——大大地松了口气,感觉自己最近简直有点反科技倾向。


    林静恒的书桌上铺着一张立体的星际航线图,从桌面一直延伸到屋顶,他一摆手收起来,示意陆必行坐,又倒了杯咖啡给他,开门见山:“看见日历了吧,你现在来找我,是想好要说什么了吗?”


    陆必行噎了片刻,绷紧的肩膀塌了下来:“……没有,我刚从周六那回来,还没吃饭呢,你等我一会。”


    林静恒本想招待他一下,结果拉开旁边的冰柜一看,整一柜子的营养餐,罗得比砌墙的砖还整齐,还不如餐盒蛋糕有诚意,只好作罢。


    “你别光看着我吃,”陆必行多拿了一把勺子,桌子底下的脚尖轻轻碰了他一下,“尝尝。”


    林静恒没动。


    陆必行于是叹了口气,挖了一小块,递到他嘴边:“给个面子嘛。”


    林静恒先是皱着眉偏头躲开,僵持了两秒,又没办法地出了口长气,服毒似的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


    陆必行的目光从勺子上滑过,落在了林静恒的嘴唇上,继而又强行移开,盯住了桌角的时钟上——此时距离零点,还有两小时零十分钟。


    “还有时间,我先说几句别的吧,”他突然开了口,“这几天一直想找你……咳!”


    陆必行用力清了清嗓子,整个人坐得笔杆条直,仿佛正在进行一场严肃的面试:“上次去找你……就是把你关进医疗舱的那次,我在你睡着的时候,对自己进行了一次全身扫描。”


    林静恒:“……”


    这个别开生面的开头让他不知道怎么接话。


    陆必行摸了摸鼻子,自己也意识到这话说得好像绝症患者跟亲友告别,硬着头皮又把嗓子清了清:“……发现当时荷尔蒙异常。”


    他飞快地看了林静恒一眼,目光上下摇摆了几次,终于鼓足勇气似的停在了那双灰色的虹膜上,陆必行有点语无伦次地说:“我没有……没有太多的经验,但是根据理论,这个结论应该是……”


    就在这时,他手腕上的个人终端突然探照灯似的亮起了红光。


    被打断的陆必行差点让话噎死,刚要强行把个人终端盖上,就看见了血红的警报——来自机甲联络站的远程定点传讯。


    下一刻,机甲站的联络站突然惊醒似的,所有的灯光全亮,警报声从埋在整个基地地下的音响里传出来,无数熄灭的灯火亮起,寂静的基地喧哗声四起,陆必行猛地看向林静恒。


    “我还没有对外传讯,”林静恒站起来拉开窗帘,“退一步说,即使传了,也需要白银九响应才会建立远程通讯通道,应该是撞上了像源异人一样奉命在八星系边缘搜索的小战队——去联络站。”


    陆必行不等他说完,转身就跑。


    “新年快乐”的蛋糕被遗落在桌上,已经挖走了一角,只剩下“新年快”三个字。


    远航巡逻在十个航行日以外,远远超过基地的内网范围,周六他们是利用一路上的跃迁点,定点联系基地的联络站。


    “周六,什么情况?”


    周六的声音十分紧绷,断断续续地传来:“你那个反追踪系统方才看到有一支机甲战队在靠近,看不清……可能是海盗……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什么?放假你说什么?哦,对!他们好像正在释放一种探测信号……我查一下,这种信号是……”


    “瓦尔伦射线,”林静恒接上他的话音,“又叫扫雷探针,凯莱亲王卫队惯用的。”


    周六明显地抽了一口气。


    “没关系,”陆必行飞快地说,“反追踪系统的能量虹吸问题上次已经解决了,瓦尔伦射线定位不到你们,基地外网没开,他们靠近应该只是巧合……”


    “唔,巧合。他们什么也检测不到,有可能回航,也有可能继续深入。”林静恒不轻不重地打断他,“源异人的部队全军覆没,凯莱亲王一定很恐慌,有理由相信八星系边缘埋伏着一支致命的武装。阿瑞斯冯损失了一个源异人,之后一定会更加小心,为了规避风险,我猜他派出的探测小组不会超过十五架小机甲,不用紧张,你再确认一次。”


    十五架小机甲在他嘴里好似十五只苍蝇,可是并不能安慰周六——因为自卫队也就只有三十架机甲,而对方是杀人如麻的星际海盗,他们是被杀都来不及抗议的星际瘪三团。


    周六:“他……他他们还在靠近,我、我们怎么办?”


    “愿意的话,你们可以继续躲着。”林静恒说,“但是我建议你们现在就切断通讯。”


    周六:“啊?什、什么?”


    “如果对方继续深入,可能会误打误撞地越过反追踪系统,”陆必行说,“你们穿过跃迁点的远程信号会被定位。”


    “或者在那之前就干掉他们。”林静恒冷冷地说完,不由分说地下令,“湛卢,向白银九发出定位信号。”


    机甲站里的重三“嗡”一声轻响,整个机身一片银光,强大的能量波动顺着无数跃迁点水波一般荡漾而出,一触即发似的平静湖水中仿佛掉进了一颗鱼雷。


    周六看见原本小心翼翼四下探索的海盗战队猛地停住了,突然改变队形,戒备森严起来,露出机身上凯莱亲王卫队那噩梦似的旗,他简直要崩溃:“林、林林将军,谁干掉谁?啊啊啊!他娘的,他们用导弹开路!”


    “恭喜,命运让你不用再选择,”林静恒转过身来,在陆必行肩头按了一下,从兜里抽了一副雪白的手套,一边走一边套在了手上,“这是一队探路的海盗‘牺牲’,让你那两支只会缩头的战队集合……那群废物不会紧急跃迁,所以得定点跃迁是吧?那样赶过去大概三小时,也差不多够了——集合需要多久?”


    陆必行深吸一口气:“可能要二十分钟。”


    “好吧,”林上将被这个数字震撼了一下,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二十分钟,让你的老年郊外观光团戴好假牙、清理干净膀胱,集合跟我走。”


    第三卷 狂澜之巅


    第59章


    什么叫做兵荒马乱, 什么叫鸡飞狗跳——看看这时候的基地就知道了。


    陆必行的“二十分钟”明显是高估了他们。


    机甲站里一片“吱哇乱叫”, 快要把人造太阳提前惊醒了,灯火通明中, 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人, 穿成什么鬼样的都有, 各路围观群众扯着嗓子乱问一通,声势之浩大, 活像雨后河坑里的蛤蟆群, 谣言们像掠过水波的微风一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简直是成群结队。


    有人尖叫, 有人大喊, 有人不知被触碰了什么伤心事,嚎啕大哭,有小孩躲在机甲站外,搂着冰冷的铁门, 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抚养人匆匆而去。原本聚在一起庆祝新年的老人们嘴角还粘着奶油, 听天由命地挤成一团, 望着基地绝望的夜空。


    而伟大的基地武装,他们没有悬念地掉了链子。


    匆忙间,黄金勇士的集合队伍和铁面骑撞在了一起,两队人马都这个时候了,还要争个你上我下,谁也不肯让谁先过, 福柯的人骂黄鼠狼他们是“化粪池里的杂质”,黄鼠狼的人骂福柯他们是“苍蝇追着屁飞”,双方你来我往、妙语连珠。


    还有一些动作慢的老弱残兵,被拥挤的人群堵住,找不到自己的组织,因为无法参加骂战,急得到处乱窜。


    一小撮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趁乱先一步蹿上站台,开着机甲离开了轨道。


    十五架海盗机甲,就这样把基地的跨年夜搅和成了一部恐怖片。


    如果是在白银要塞上,林上将能把他们集体枪毙了。


    怀特正在声嘶力竭地维持秩序,被人一把薅住了后脖颈子。身量没长成的少年“嗷”一嗓子,四肢乱划,脚不沾地地被人拎到了重三脚下,发现他的几个同学已经都在这了。


    “都上去,”林静恒把怀特往地上一撒,抬手指了指重三的舱门,“你们老师呢?怎么一转眼就没影了,联系他,让他别乱跑,到我这来。”


    薄荷赶紧联系陆必行的个人终端,却被对方拒接了。


    下一刻,广场上的多媒体屏幕陡然亮了起来,陆必行的声音贯穿了整个基地的喧哗。


    仓促间,大概不够炖一锅鸡汤的时间,这次陆必行罕见地没有废话。


    “如果我是你们,”陆必行打开了机甲站最大的探照灯,灯光直冲云霄,照向天空中几架正在往远处飞的机甲,“我会趁他们还没飞远,把准备潜逃的人打下来。”


    正在争吵不休的福柯和黄鼠狼同时一抬头,机甲站里鸦雀无声了片刻——不管在哪,总会有一些特别深谋远虑的“本事人”,有些人参加基地武装是为了争权夺势,有些人是为了证明自己,有些人单纯是想保护家人,还有些人,是打算在危机到来的时候,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地溜。


    趁乱偷机甲逃跑的,铁甲骑和黄金勇士各占一半,谁也不用笑话谁。


    黄鼠狼脸都绿了,也顾不上吵架了,跟福柯两人各自怒气冲冲地对视一眼,飞快地带人各走一边,各自上了机甲。


    紧接着,地面机甲的精神网一个接一个地铺开,直冲着刚离开轨道的几架小机甲涌了过去,生生把跑的慢的人从精神网链接上撞了下来。


    但跑得最快的却已经脱离了小机甲的精神网范围,福柯二话不说,直接上了轨道,加速开到最大,她带着几个人,狂风似的卷了出去,自己的机甲尚未完全脱离引力,她一枚导弹已经打了出去——果然不愧是基地资历最老的自卫队员,这一枚导弹打得十分有水平,跑太急的几位忘了开防护罩,被炸成了一串烟花,顷刻间将基地晃得宛如白昼。


    十个航行日外,外敌来袭,基地里这第一炮,却是拿来清理门户的。


    地面的人群先是死寂一片,随即不知是谁率先小声说:“死……死了吗?”


    “死了”这两个字涟漪似的在人群中扩散,陆必行再次开了口:“如果你们现在不知道听谁的,就请先听我的——还没有登上机甲的跟我走,在站台上就位,前线情况看这里。”


    他说着,多媒体的屏幕上亮出了周六传回来的图景,从图像上看,只有八九架机甲能看见轮廓,剩下的都是模模糊糊的剪影,但能看出人不多。


    “我在这里只说一次,截至目前,凯莱亲王还没有重兵压境,这只是一支探测小分队,总共十五架机甲,是我们远程巡逻队的一半。基地有反追踪系统裹着,也没那么容易被定位。”


    陆必行说完,走上机甲站。


    此时,机甲站台相对安静了不少,他的身影在机甲站暴躁的灯光下非常显眼,影子被拖得极长,覆盖在机甲站的机甲群上,几乎有些骇人。


    陆必行朝着机甲站外围摆摆手:“无关人员散开,别挡路。”


    以前他带人修多媒体音响、修能源系统的时候,基地的众人都习惯了听他发号施令,此时反射似的退开了。


    陆必行转身走上一架机甲,声音依旧从贯穿基地的多媒体里传出来:“今天本来是我最后一次给周六送补给,因为他打算解散自卫队。也就是说,现在海盗虽然只是一支探测小队,但他们面前也只有一帮快要解散的巡逻人员。所以你们还在磨蹭什么,等基地坐标暴露?还是等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他话音没落,机甲直接上了加速轨道,仍在机甲站上迷失犹豫的人好像终于找到了头羊,一个接一个地紧接着排队上了机甲,众多小机甲们鱼贯而出。


    林静恒冲学生们打了个手势,不紧不慢地领着他们上了重三,上了加速轨道:“湛卢,标记陆必行那架机甲,随时看好他。”


    “是,”湛卢说,“独眼鹰先生应该也是这么想的,他在距离您十六个标准机身的位置。”


    方才被陆必行那么一搅合,原本泾渭分明的两支战队被迫走在了一起,分界线看起来模糊多了。


    林静恒把五官六感舒展在精神网里,不远不近地缀着这歪瓜裂枣的战队,无视了周围的学生们,沉默地数着自己的心跳。


    几分钟后,他的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平缓,最后,在一片嘈杂中,他方才一直剧烈波动的心绪勉强平缓下来,林静恒在不动声色中暗自松了口气,心里居然隐约庆幸这群海盗们到来的时机了。


    林静恒留灯等陆必行,实在是不得已,三个月之约到期,陆必行在这个基地越陷越深,林静恒必须浇一盆凉水让他清醒清醒。


    不料陆先生很不走寻常路,进来不争不辩,先不由分说地塞了他一嘴奶油,又跑题跑到了天际。


    林静恒当然知道他被打断的那句话是要说什么,却恨不能假装自己不知道。


    幸亏前方有个正在四处放火的凯莱亲王,不然今天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这么片刻的功夫,远程通讯的信号已经穿过无数跃迁点,扩散到了域外。


    林静恒短暂地收拾了满腔愁绪,扫了一眼,对湛卢说:“远程怎么样?”


    湛卢:“信号良好。”


    “好,替我接通那个自卫队的队长。”


    “取得周六队长的通讯端权限,正在请求通讯——”


    周六连着颓废了好几天,感觉皮囊都被掏空了,此时,突如其来的敌袭打碎了他的醉生梦死,肾上腺素井喷似的冲进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周身的汗毛都快要飞出毛孔了,周六眼皮也不敢眨地注视着一动不动的海盗舰队,抹去冷汗,感觉到一股尿意:“再……再确定一下,你们虚拟炮是不是关了,都给我仔细看看,武库打开了没有?”


    放假哆哆嗦嗦地捏着他的小兔子骨灰:“老大,你都问第三遍了。”


    “周六,我紧张。”


    “我也紧……操,这谁他妈打岔?”一个通讯请求猝不及防地插队进来,周六吓了一哆嗦,下意识地接通后,他才想起不对劲——他们现在不在基地内网里,按理说,此时只能和周围的队友沟通。


    可是队友们都在通讯频道里,这又是谁?


    周六激灵一下,来不及细想,立刻要切断通讯。


    这时,林将军那张万年结着冰霜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上:“我是林静恒。”


    周六看清他的一瞬间,情绪差点崩溃,还以为援军到了:“林将军,您可算来了,我……”


    “我还在基地,”林静恒不紧不慢地打断他,“到你那里,大约还需要三个小时。”


    周六膝盖一软。


    林静恒:“所以这十五架海盗机甲是你的。”


    “我……我……”周六脑子里一片空白,语无伦次地说,“我们不可能,再说……他们也许还有援军,我做不到,你知道我们的水平……”


    林静恒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但你可以赌一赌。”他凉凉地说,“万一三个小时后我们还能找到你的全尸,说不定会给你举行个太空葬礼。”


    周六绝望地看着他,透过通讯屏幕,突然发现了林静恒和往日不同——林静恒平时的形象十分“放荡不羁”,周六带人晨练时,经常看见他早晨踩双拖鞋、刚洗完头发,一边走一边滴水地往机甲站主控室里溜达。而他虽然不爱搭理人,但为人很“正”,“刻薄严肃,一本正经”的“正”,像个教导主任,别人虽然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却也不至于恐惧他。


    可是这天晚上却全反过来了。


    林静恒的衬衫合身得严丝合缝,扣子系到了领口,又一路没入腰带扣,一丝褶皱也没有,短靴一尘不染地箍着裤腿,戴了手套,除了脸,一丝皮肤也不露。可是当他看进林静恒那双眼睛的时候,却从中感觉到了某种疯狂而骇人的意味。他像个浅滩里刚刚苏醒的水怪,懒洋洋地露出成排的獠牙。


    “站直了,”林静恒说,“我想知道你们自卫队对自己的定位是什么?”


    周六哆嗦着扶着墙站稳,面红耳赤地“喵”了一声:“尖、尖刀。”


    林静恒一点头,评价道:“不错,非常敢想,不过我必须纠正,以诸位的水平,即使在偏远星系里当保安,大概也只配干一干后勤维修工作。”


    从尖刀降格成螺丝刀的周六一脸菜色。


    “但是螺丝刀也能杀人。”林静恒顿了顿,“记住我下面的话,我只说一遍——不要跟正规军起任何正面冲突,这个教训我在演习里给了你无数次,可你就是熟视无睹。你们这支战队,人机匹配度的平均值只有59%,在战场上,平均值达不到80%,意味着你们就是任人宰割的韭菜,绝不能担任主力攻击战队。外面这一队海盗是探测小队,可能数值会低一点,但不会低过75%。好在你们双方都是小机甲,注意安全距离,不要让精神网重叠。”


    周六狠狠地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把,生生把哆嗦个不停的腿肚子掐消停了。


    林静恒不点头也不摇头,继续说:“反追踪系统是你们的底牌,远程游击、设伏是你们唯一的机会,知道原始人怎么猎杀大型野生动物吗?”


    周六咽了口唾沫:“诱饵和陷阱。”


    林静恒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可以,不过记住,你们现在的猎物不是狮子老虎,是鬣狗和毒蛇,要耐心一点,诱饵必须能以假乱真,最好能骗过你们自己,否则反而会落到对方的陷阱里,懂了吗——第一个诱饵,我已经替你们放好了。”


    周六:“什……”


    “老大,他们动了!”


    “我现在正在和你进行远程通讯,远程通讯会产生很强的能量反应,甚至穿透跃迁点的加密,对方应该已经感应到了,好了,现在切断通讯吧。”林静恒给周六发送了一条密钥,“需要的时候用这条密钥可以紧急联入远程通讯,对谁有什么要说的遗言,我可以代为转达,三个小时后见。”


    海盗们显然已经定位到了一个隐藏在反追踪系统里的跃迁点,缓缓往那边逼近,周六脑子一片空白,两秒后,他冲着通讯频道里大吼一声:“别他娘的傻站着,撤出006号跃迁点十公里以上,导弹准备发射!”


    薄荷不声不响地旁听完了整场远程通讯,这时,她突然开口说:“林将军,我看到过你在主控室里,用计算机模拟的战役。”


    林静恒回头看了她一眼,薄荷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差点泄干净。


    林静恒有点意外似的一挑眉:“唔?你居然看懂了?”


    “当时没有,我查了很多资料,还问了陆老师。”薄荷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声音有些发颤,“海盗探测兵是伸出的触手,不怕断,他们身上都带着全方位的记录仪,一旦发生武力冲突,记录仪就会记录下交火的全过程,实时传回海盗战队,让他们精确地评估出敌人的战斗力,如果探测小队全军覆没,他们就会根据评估数值,放出第二轮测试用的‘牺牲’。这些人是海盗战队里的底层,或者想往上爬,或者有把柄在海盗手里,只能拼命,因为战斗力近似,就算他们输了,对方也一定是惨胜,一定是最松懈、最脆弱的时候,他们会等来真正的海盗团。”


    林静恒低头看着远程通讯网,巨大的通讯网络铺在重三的地上,域外某处,一个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小光点有规律地闪烁着。


    他毫无诚意地表扬了一句:“你还挺用功的。”


    薄荷深吸一口气,纤细的脖颈上露出了战栗的脖筋:“如果你想救他们,应该让陆校长想办法屏蔽对方的信号,然后紧急跃迁过去,用最快的速度解决他们。基地的人做不到,林将军你可以。可是你任凭他们磨蹭……所以……能以假乱真,骗过自己的诱饵,其实就是周六他们,对吗?”


    林静恒冰冷的视线钉在女孩身上,其他三个学生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把薄荷围在中间,像是一群小鸡仔,无助地抱成小团。


    说来也奇怪,陆必行在的时候,学生们怕他归怕他,却从不觉得他会伤害他们,好像隔着玻璃罩看一头懒洋洋的狮子。


    可是此时,陆校长的机甲和他们相隔两个战队,几个学生回过神来,发现那玻璃罩凭空消失了,而睡醒的狮子正站在几步以外。


    第60章


    林静恒倒是没生气, 他觉得很有趣。


    他还记得小半年前, 这几个小崽子们还都像愚昧无知的小动物一样,满脑子让人哭笑不得的想法, 无法无天地在贫瘠的土地上随便地长,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 或许会开一朵仓促惨白的花,又或是会在惨白里枯萎湮灭。


    没想到, 现在居然也学会了动起眼睛和脑子, 甚至人五人六地跑到他面前叫起板来。


    单就这点教育成果来看,陆校长那野路子的流氓学校可比乌兰学院强多了。


    “所以呢?”林静恒有点逗她的意思, 故意反问, “你们老师难道没告诉过你, 他们之所以能多活三个月,就是因为还有作为诱饵的一点价值?”


    “可是……”薄荷还想说话,怀特偷偷拽了她一把,挤眉弄眼地冲她连连摇头, 女孩咬着嘴唇踟蹰片刻, 终于还是甩开他的手, 从几个学生中走出来,她说,“谁也没有权利定义另一个人的价值……别拉我,让我说完!”


    “别拉她,”林静恒双臂抱在胸前,“胆量还是要有的。”


    “旧星历基因革命之后, 联盟全面禁止了非必要医疗手段的基因改造和人体改造项目,从那以后,人的基因成百上千年来没有变化,在造物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这段话可能是从哪本书里摘录出来的,不大口语,有些拗口,薄荷照本宣科得磕磕绊绊,“没有人能决定别人的生死。”


    林静恒听完一点头:“对,公民的生命和自由神圣不可侵犯,政治非常正确,觉悟赶上湛卢了。”


    湛卢的声音在重三里四面八方地响起来:“谢谢您的赞扬。”


    林静恒垂下眼睫,似笑非笑地冲她一摊手:“不过小姑娘,虽然‘神圣’不可侵犯,但导弹可以侵犯,量子炮可以侵犯,巴掌大的激光枪、纽扣大的生物芯片、几毫克的剧毒生物碱——都可以,是不是这个道理?”


    薄荷:“……”


    “应不应该,和会不会、能不能,是两个概念。凡事要从‘应该’的角度看,阿瑞斯冯早就该遭天谴了,还用得着我亲自收拾么?”林静恒朝湛卢招招手,墙上的冰柜弹出来,几瓶五颜六色的低酒精苏打水一字排开,“喜欢喝什么自己拿,玩去吧。”


    学生们没有任何办法,打动不了林静恒,他们连通风报讯都做不到——从这里联系周六,只能使用远程通讯,远程通讯的核心处理器是湛卢,姑且不说他们拿不到权限,就算有,周六他们可是正在和海盗捉迷藏,稍不留神就会泄露坐标,谁又敢冒险给自卫队发信息?


    周六的太阳穴针扎似的疼。


    他们方才出师不利,本意是想埋伏在跃迁点外,等海盗们一跃迁,立刻来一波远程导弹,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可是知道策略归知道策略,实际操作归实际操作。


    跃迁点附近会有很强的能量波动,因此打过去的量子炮也好、导弹也好,都会产生一定的偏差,但具体偏多少、往哪偏,则要看跃迁点本身的属性和过往机甲的吨位,是要靠经验和手感来调整的……自卫队打牌的经验和手感或许还有点,打导弹就差太远了。


    周六刚嚎了一嗓子“准备”,太过紧张的自卫队员们已经人出现了幻听,手一哆嗦,四五枚导弹同时抢跑,迎宾礼花似的擦着跃迁点飞了,边都不靠。


    这回可坏了菜,打草惊了大蟒蛇,还暴露了自己的坐标。


    这支海盗小队虽然只是探测队,但反应出乎意料的迅捷,立刻分散开,组织起凶猛的追击。


    海盗在域外摸爬滚打惯了,别说被人家追上或者挨一炮,就算双方的精神网擦个边,都能在一瞬间让自卫队全体掉线。


    周六朝通讯频道大吼一声:“跑!”


    林静恒平时开着重三收拾他们,就好比秋风扫落叶——自卫队是落叶。


    自卫队员们养成了习惯,每次听见周六这声“跑”,都是一通丧家野狗似的狂奔。


    林静恒没事不会把他们拉出来杀着玩,海盗可就说不定了!


    与此同时,海盗的探测小队也很吃惊——因为按照常理,大家看起来势均力敌,又都开着机甲,就算其中一方能源告罄,被迫撤退,一般也是一边跑一边轮流断后攻击,有时碰上点子硬的正规军,还会仗着自己精神力高,硬碰上来掠夺精神网权限。


    星际海盗身经百战,没见过这样屁滚尿流的撤退姿态,很长了一番见识。


    此地重重叠叠的不明能量场好似迷宫,敌军又是这么……不同寻常。


    海盗探测小队一瞬间想多了,愣是没敢第一时间追上去,让自卫队成功跃迁,逃出了他们的探测范围。反追踪系统非常精密,很快天衣无缝地盖住了周六他们的踪迹,双方再次僵持起来。


    反追踪系统是有层次的,双方刚开始是摸着瞎你来我往,随即,海盗探测小队高超的解码技术露了端倪,不到一个小时,几乎在不断试探中破解了外圈的航道加密。


    周六带着他们用实际行动践行了“以假乱真”的最高境界——就是本色出演。


    一开始,海盗探测队非常谨慎,可是真实水平在那摆着,让人追得抱头鼠窜了几次后,海盗小队发现了这支武装的真实水平,他们追上来的时间越来越快,并且很快从谨慎防守转成攻击,在太空中化成了一张大嘴,想要咬住落单的幼兽。


    自卫队只能不断龟缩,周六方才为了掩护一个差点自己掉线的队友,被海盗的量子炮打了个正着,机甲防护罩破损了90%以上,眼下基本是裸奔状态。他从补给箱里拎出了一瓶低温保存的饮用水,喝了一口,剩下的全浇在了自己的头上,遇冷的血管急剧收缩,他用力甩了甩头:“这么跑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得反击。”


    “怎么反击?”


    “按林将军说的,布置陷阱打伏,”周六想了想,“听我说,按照正常的思维,他们不知掉反追踪系统的权限是加密的,现在追了我们这么长时间,大概也烦了,一定很想从我们这夺走一架机甲,取得反追踪系统的权限,我的防护罩出了问题,我来当这个掉线的诱饵,你们……”


    他话没说完,通讯频道里已经炸开了锅:“那不行,真出事了怎么办?”


    “你晕过去了谁指挥我们?”


    “被人攻击精神网,闹不好会死的。”


    周六连叫了三次“停”,没打断手下人滔滔不绝的辩论会,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有点明白林静恒为什么那么蛮不讲理了。


    有道是“鸡多不下蛋,人多瞎捣乱”,指挥官太讲理,非得被意见活埋不可。


    周六深吸一口气,抬高了调门:“都他妈听我说,没完了吗?”


    通讯频道里短暂地消停了。


    “那是探测兵,专门干这个的,懂吗?”周六冷冷地说,“时间长了,没有破解不开的系统,现在能借着对方不熟悉地形躲躲藏藏,过一会呢,啊?难道要临阵脱逃吗?临阵脱逃我没意见,问题是往哪跑?离开基地,就凭我们这些人,根本活不过一个月,你们甘心吗?甘心吗!”


    他想起那噩梦一样的三个月,天不亮就起来训练,一路磕磕绊绊领着自卫队咬牙坚持,自以为已经拼尽全力,到头来却发现仍是不堪一击,一时间,不由得悲从中来。


    周六越说声音越大,最后几乎吼劈了嗓子。


    人有时候好像就是这样,一直“喵喵”地小声说话,声气就一起软下去了,倘若有什么能让他放开喉咙——哪怕是跟人吵一架,也能重新点燃倦怠的精气神。


    “反追踪系统是一个迷宫,”周六放缓了语气,调出了反追踪系统的线路图,“看,现在距离对方最近的0014跃迁点附近有一个折射点,我们有反追踪系统权限,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他们身后。我来当诱饵,对方一定会想方设法剥夺我的精神网,然后会翻阅反追踪系统的信息,这时候他们会疏于防备,你们绕到他们身后,集中火力——只有一次机会,一定要集中火力!能打掉几架是几架,打完不要逗留,立刻走,我说明白了吗?”


    一个自卫队员问:“你呢?你防护罩都破了。”


    “只要在对方抢夺我精神网的时候找准时机主动退出来,就可以不用受伤……这个我成功过好几次了,要不然每天被林将军从精神网往下撸,非得神经衰弱不可。”周六说,“林将军说,探测队的人机匹配度一般在75%左右,我相信他说的,而我最高值也到过75%,到时候万一你们又掉链子,我还有机会重新夺回精神网趁乱溜走,换别人行吗——放假,你人机匹配度多少?”


    放假灰头土脸地回答:“现、现在啊?60%。”


    “最高呢?”


    放假发出美声一般的胸腔共鸣,哼唧道:“……61%。”


    这些低水平选手大多有着稳定的“优点”,连超常发挥的可能性都没有。


    周六喷了口气:“那你还扯鸡巴淡,到底谁是老大!”


    那时自卫队刚刚组建,周六还满身鸡血奔腾,心里有很多想法和很多宏伟蓝图,曾经找陆必行请教过,怎么让更多的人跟着自己。


    陆必行考虑了片刻,回答他:“德高、望重、威逼、利诱,这四样里,随便挑一个做到了,都有人愿意跟着你,如果你没资历没专长、狠不下心又没钱,那就只能靠妖言惑众和灌鸡汤了,先把人忽悠来,然后记着,别人是上了你的当才来帮你的,不是来跟你玩‘皇帝大臣过家家’的,有什么事自己先上,别像臭大姐一样躲在后面。”


    周六抚过通讯仪器,长长地把胸腔里一口浊气吐干净,他说:“走。”


    “发现目标。”海盗检测队互相传递着消息。


    “追!”


    一场夺路而逃开始了。


    这一次,自卫队好像没能及时找到跃迁点,在大片的空地里一哄而散,海盗监测队只有十五架机甲,自然不会主动分开,迅速筛选了目标,锁定了周六:“那架机甲防护罩损伤严重,怀疑对方的动力系统也有损伤,行驶速度低于方才平均值,有一定侧弯。”


    周六故意关了几个推动器,只用单边的推动器来回翻转着跑,“瘸着腿”开到了最大速度。


    不到五分钟,单边的动力系统已经过热,机舱内噪音越来越大,机甲无数次弹出检修要求,周六余光扫过反追踪系统,发现自卫队笨拙的队员们正在向约定好的方向跑,这次二货们居然没晕头,方向对了!


    双方的距离不断缩短,海盗战队突然一分为二,同时,一枚导弹瞄准了周六。


    真正经历过匮乏和生死之战的驾驶员都知道,机甲上每一枚导弹都是稀缺的,必须要用在刀刃上,因此往往只要开炮,就很致命。


    周六的瘸腿机甲眼看要被打成一堆碎片,他大叫一声,用尽了全力改道,震颤从精神网传到了他的耳膜,导弹与他擦肩而过,巨大的惯性下,周六方向打得太过,让机甲在空中转了一个夸张的偏角,这一耽搁,两队海盗左右包抄上来。


    周六看了一眼自己的人机匹配度,此时有75%,正是他的最佳状态。


    刚一靠近,海盗们的精神网就碾了过来,人机端口立刻遭到入侵。


    周六自以为已经习惯了掉线,此时才知道,原来战场上掉线又和演习不同,演习时,他往往是眼前突然一黑,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进了重三的精神网范围就被林将军刷下去了,感觉像走夜路的时候被人打了一闷棍。


    但是此时,海盗们的精神力大概比他强不到哪去,他们掠夺精神网的时候是群体攻击,而且有组织,连续不断!


    周六疲于奔命似的挡了一波又一波,好像无数个人拿着榔头在他头上来回敲打,生生把他的匹配度从75%,敲到了55%。


    周六快要把牙龈要出血来,反追踪系统上,他看见队友们正在靠近约定的位置,可是还不够。


    他的人机匹配度不断下降,54%、53%……在精神网不断遭到攻击的同时,他还要艰难地保持着机甲的平衡,躲避对方追击,蓦地,机甲整个往一边歪了过去,他的精神力已经不足以完全控制机甲了,而人机匹配度跳到了危险的51%上。


    周六大叫一声,自主断开了精神网,与此同时,精神网权限被对方接管,二十九架自卫队小机甲凭空出现在海盗小队身后。


    参差不齐的导弹水波似的奔涌而来,掀向了海盗小队,他们像是被水波掀开的小船,周六堪堪夺回了精神网权限,没急着撤退,先打开武库导弹,导弹在短距离内呼啸而去,正中一架海盗机甲机身,它离线风筝似的被甩了出去,紧接着炸了个灰飞烟灭。


    “中了!”周六眼白充血,咆哮起来,“中了!”


    然而手潮的自卫队并没能抓住这一次机会,把整个海盗小队一网打尽,接近一多半的导弹是无效攻击,剩下的五架海盗机甲竟还有战斗力,而他们竟没有像想象中一样落荒而逃,而是立刻开始了反击。


    通讯频道被大量的核爆炸搅扰得“呲啦”作响,所有人的声音都变得断断续续,原计划远程包抄的自卫队跑过了头,与幸存的海盗迎头撞上,一时间,导弹和量子炮四处乱飞,打到最后,谁也看不清谁,什么战略和战术都灰飞烟灭,就剩下近战肉搏。


    以前从未开过炮的自卫队员,就这样一瞬间被拖进了血与火的深渊,在杀人和被杀中习惯了机甲武库。


    一枚导弹迎头撞过来,周六已经来不及躲,下意识地开启防护罩……已经破损的防护罩没反应!


    机甲精神网里,可以看见导弹的形状,周六睁大了眼睛,心想:“完了。”


    和机甲一起粉身碎骨是什么体验,超出了周六的想象,他的大脑里一片茫然的空白。


    这时,一架小机甲凭空冲了出来,当当正正地挡住了那枚冲向他的导弹,周六瞳孔猛地一缩,防护罩发出刺眼的光,继而和机身的一部分一起融化,机甲尾部的武库凹陷了进去,一点刺眼的光像地平线上的朝阳,先是一点,随后骤然刺破苍穹——那小机甲的武器库自爆了。


    在强光中化为乌有。


    机身巨震,开炮的海盗同样被爆炸冲击得摇摇欲坠,周六甚至没看清是哪位兄弟,他瞠目欲裂,不管不顾地朝着海盗追了上去,连发三枚导弹:“我杀了你们!”


    茫茫宇宙,渺小的人类舍生忘死,激烈的爱憎几乎能一口吞下他们的肉体和灵魂……也不过是黑暗中几簇小小的火光而已。


    凯莱亲王——阿瑞斯冯像看电影一样,冷眼旁观着这场战斗。


    这个“疯子”的代名词并不是每时每刻都上蹿下跳,他那被大片特殊金属代替的脸表达不出多复杂的表情,看上去总是带着几分木然,声音沙哑,语速甚至有点缓慢:“这里为什么会有能量乱流,分析清楚了吗?”


    “殿下,怀疑这是个事先设伏的区域,有非常强大的反追踪功能。”


    “非常强大?”阿瑞斯冯双手十指穿插在一起,扭曲畸形的人类手指夹在粗细均匀的金属手指之间,异常诡异,“非常强大的反追踪系统,没有屏蔽功能吗?为什么我们还能看现场直播?”


    旁边的手下弯着腰不敢起来。


    “多么熟悉的风格,多么熟悉的陷阱。”阿瑞斯冯站起来,轻轻地扳着手下的肩,让他直起腰来,“我们可能找到谋杀源异人的凶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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