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林上将下令, 白银十卫也不敢说“不”, 居然被一台快没电的机甲核堵了回来,他一时几乎有点震惊, 噎了片刻, 林静恒说:“你是又非法下载了什么不三不四的数据, 中病毒……”
“病毒”两个字还没说清楚,强大的舒缓剂就席卷过他的身体。
“舒缓剂”的名字十分小清新, 但和治疗青春痘的舒缓面膜没有关系, 它的渗透速度极快,一旦进入人体, 会在几分钟之内扩散至全身。那感觉就像每根神经都被拉出来电击了一回, 林静恒的声音瞬间哑在了喉咙里, 呼吸中断,脖颈绷得仿佛要断开,手指陡然收紧,裸露手臂上的经脉好像要破皮而出。
然而与此同时, 因为疲惫而降到了80%左右的匹配度瞬间上升到了人机匹配的极值。
舒缓剂的强刺激大约持续了一分钟, 此后引起了全身多处肌肉痉挛。
林静恒在剧烈的喘息中, 十分熟练地动手把别在一起的筋骨捋顺,暗无天日的地下航道在他眼里一览无余,那些偶尔飞过的漂浮物都仿佛集体降了速。方才螃蟹爬行似的机甲轻轻一震,调整了一个微妙的角度,近乎优美地用单边的动力系统在航道上加了速。
湛卢一动不动地等在一边:“先生,根据人工智能守则, 当人工智能评估后认定主人的生命安全正在受到威胁,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违抗命令,我现在拒绝执行闭嘴命令,因为我必须提醒您,您在白银要塞时,就有非常严重的舒缓剂滥用行为,过去五年,我认为您的症状有所缓解,但是刚才……”
林静恒捋顺了抽筋的小腿,略微活动了一下脚踝,整整衣领站起来,接了杯生理盐水打断他:“我怎么不知道舒缓剂也被划入毒品范畴了?”
“舒缓剂是在极端条件下,强行提升人机匹配度的药剂,”机械手湛卢将四指并拢,摆出来了一个指天发誓的手势,好像要强调自己很严肃似的,“没有人会在匹配度80%的时候使用舒缓剂。”
林静恒有点刻薄地一笑:“那倒是,有些废物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80%。”
湛卢继续用发誓的手势说:“我们在讨论您的问题,您为什么要针对无关人士发表歧视性看法?”
“这个数值偏离我的平均值10%以上,这在实战中难道不算极端情况?有什么问题?”
“这只能说明您极端疲惫,精神力在透支。”湛卢严肃地说,“在航线确定时,机甲自动驾驶功能就是为了让驾驶员能断开精神网,得以休息,而您在机甲内从不断开精神网,即便机甲上不止一人可以充当驾驶员,按照机甲操作规范,您这是违规操作……先生,等一下,您这也是违规操作。”
林静恒为了不听他唠叨,挂上了入耳式的耳机,放了一首骚气十足的乡间小调,同时果断拆开了和北京机甲精神网叠在一起的湛卢精神网,在现实和精神网两个维度完全屏蔽了湛卢,一边加速回航,一边耳根清净地编制测绘地图去了。
此时,距离高能粒子流抵达基地,还有不到二十四小时,二百八十四位一言难尽的“机甲驾驶员”已经来到了机甲站,集合完毕,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和机甲对应的编号,抓耳挠腮、形态各异,活像动物世界拍摄现场。
四个学生正在按着编号下发升空方案——方案是一段音频,用的是放假那浑厚如海螺的声音。分别讲了每一台具体机甲的启动方式、升空顺序、停留位置、防护罩打开时间、防护罩如何与邻近机甲对接……以及在太空如何正确使用尿不湿。
这是周六带着他的偷师小分队,与四个学生一起,在听完陆必行的讲解后,通宵一宿,紧急赶出来的,录完了两百多条音频,播音员放假已经失声了。
陆必行对人类智力仍然抱有最后的希望,还在立体屏幕上放出机甲防护罩的构建原理,徒劳地想让驾驶员们明白自己即将要干什么,然而他磨破了舌头,只收获了一堆茫然的眼神。
陆必行一口气灌了半瓶矿泉水,摆摆手:“算了,直接上吧——爸,剩下十六台无人机甲,咱俩对半分一下可以吗?一张精神网带八台无人机甲,会不会太勉强?”
独眼鹰看他就来气,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八台无人机甲?”周六小声问,“这怎么做到?你不是说你是个教书的吗……我看你别是什么秘密部队的特种兵吧?”
“当然不是,熟能生巧而已,弹钢琴还要兼顾十根手指呢。”陆必行说,“你知道秘密部队的特种兵是什么样的吗?”
周六诚恳地摇摇头。
陆必行笑了一下,没往下说——秘密部队的特种兵,他人在遥远的行政楼里,用一个机甲核,在几秒之内撬了三十六架停靠的机甲,一炮炸飞了整个基地的防护网。
这时,独眼鹰已经开着他机甲上了轨道,人群发出一声惊叹——只见他身后,八架无人机甲乖顺地跟了上来,每一架之间都是等距,在加速轨道上飞掠而过时,像个嚣张的赶尸人带着他的僵尸军团,震耳欲聋的噪音响起,冷却塔外的热电装置发出了瑰丽的光,九架机甲同时升空,利落得仿佛它们本来就是一体。
周六不顾强光,手搭凉棚,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机甲消失的方向,就在陆必行以为他要和别人一起发出赞叹的时候,周六蓦地扭过头,柔和的娃娃脸竟然绷出了刚硬的弧度,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有一天,我也能这样。”
说完,他猛地一挥手:“自卫队!所有正式队员,跟我上!”
自卫队的正式队员还算有些样子,起码敢把机甲开到两个航行日以外的地方发射导弹。拿到指令之后,一个接一个,井然有序地上了轨道。
二十分钟后,有点模样的已经都上了天,然而飞出大气层的机甲总共五十四架,才不过六分之一,剩下的这些歪瓜裂枣才是硬骨头。
陆必行目光扫过人群,放慢语速:“上了机甲,诸位可以打开随身音频……连精神网的时候可以听别人说话的站我左手边,不能听的站我右手边……好,左手边的战友们先麻烦你们举起手里的编号和指导音频,依次出发……怎么了?”
“陆老师,请问怎么才能不跟前后左右的机甲撞上?万一前面机甲跑太慢,我不小心追尾,怎么在加速轨道上刹车?”
面对这种非常有安全驾驶意识的问题,陆必行挤出一个微笑。
五分钟后,怀特从胖姐那要来了一个铝合金的平底锅,连上扩音器,倒提锅铲,重重地往锅底一敲,扩音器把音效传到了整个基地的音响里,所有人都被这惊天动地一声锣惊得探出头来。
“上一个人走了以后,你就预备,听见锣声,你就启动。”陆必行耐心十足地说,“跟跳火圈一样简单,上吧。”
很快,能在音频指导下自学上天的也各就各位了,地面上还剩下八十多架钉子户。
陆必行向轮流敲锣……锅的学生们拍拍手:“静姝跟着我,其他人先上机甲准备,半小时让你们习惯精神网,然后启动——记得在湛卢上的感觉吗?怀特,你最近增肌效果明显,状态不错,别紧张;维塔斯上去别慌,偶尔学着相信自己的直觉;薄荷……”
“我知道,外面人很多,连上精神网我看得见。”薄荷把长发绑成了一个马尾,把帽檐往下一压,“放心吧陆总。”
“好,人总得学会自己走路,就位。”陆必行点点头,冲他们一挥手,随后舔了一下说话说得干裂的嘴唇,目光扫过眼前一干老弱病残,“既然剩下的各位不能在精神网上听音频,那我对你们的要求可能要高一些了,也给你们半小时,把操作流程背下来,然后排好队,每个人到我面前背,背完合格的走。”
老弱病残们面面相觑。
陆必行提起锅铲,回手往平底锅上一敲。这“咣当”一声好像个另类的上课铃,众人各自抱起自己的那份操作流程,“嗡嗡”地背起书来。
黄静姝脸上没什么表情,低头踢了一下地面的小石子,在一片念经似的背景音里,她说:“陆总,你是想多拖一架无人机甲吧,让我上去装个样子,省得以后在同学面前太没面子。”
“我才不管你,八台无人机甲够我受的了,”陆必行说,“留下你是想跟你说几句话,这一阵子我看了几本联盟关于‘空脑症’研究的学术报告,想和你交流一下。”
黄静姝短促地笑了一下:“您这个当着和尚说秃驴是什么毛病?”
陆必行没理她:“空脑症的表现为人机接触不良。关于它的成因、机理,现在不清楚,也有专家认为,空脑症其实并不是一种病,是人们把所有‘人机接触不良’的症状都混为一谈了。”
黄静姝兴趣缺缺:“哦。”
陆必行:“如果按着这个广义的标准来看,我也可以说是个空脑症。”
黄静姝无言以对片刻:“……陆总,你为了灌鸡汤也是拼了。”
“鸡汤怎么了?你等基地物资紧张吃不着肉的时候,到时候做梦都想喝鸡汤,看谁给你熬。”陆必行说,“当然,我不算天生的,我小时候因为一些原因,生过一场大病,差点活不下来,我父亲用了一些非常规的医疗手段,其中一项后遗症就是,我一度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你可以理解成是神经接触不良,大脑的信号无法有效地传递到相应器官。”
黄静姝以其有限的常识,不大想象得出来,只好问:“类似瘫痪啊?”
“差不多吧,”陆必行语焉不详地一点头,“十多岁才好一点,所以你可以想象,自己身上的器官都接触不良,别说人机接触了。整个第八星系的机甲都从我家老头手上过,平时这玩意都停在门口当门神,老陆那个老不正经的东西没事出去吃喝嫖赌,懒得叫车,开个机甲就跑了,那时我觉得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不正常,只有我一个人被精神网排斥。”
黄静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等在旁边的八架无人机甲:“陆总,我看起来是不是很好骗?”
陆必行想了想:“第一次接触机甲精神网,普通人的感觉是被海量信息淹没,然后是头晕恶心,但接触不良的人恶心症状轻很多,他们更多的感受是耳鸣眼花,因为信息接收有障碍,所以你只觉得是有什么东西戳穿了你的耳膜,在你胸口捶了一下,但是看不清是什么。”
黄静姝猛地抬起头。
陆必行冲她一摊手:“我当时就想,这太不公平了,我一定要改造出一辆我能驾驭的机甲来,所以我拆卸了我爸无数存货,直接经济损失大概够建十个星海学院……当然,老师不鼓励你也这么做,因为老师现在穷得叮当响,没那么多钱给你烧。”
黄静姝:“你成功了吗?你……你造出空脑症也能开的机甲了吗?”
陆必行偏头看了她一眼,少女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当然没有。”陆必行说,“真那么容易,联盟早就造出来了——他们连湛卢都造得出来,还等我吗?听讲的时候动动脑子!”
黄静姝:“……”
“不过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自以为自己找到了正确的方向,还创立了一套理论——当然,现在看来,基本也都是无稽之谈,我把这套理论交给我爸,让他去帮我实现,并且告诉他,做出了这样的机甲,下一任第八星系的首富就是他。我爸看完以后没说什么,过了一段时间,果然拉来一台机甲给我,告诉我成功了。我现在都记得当时兴奋的感觉,就好像……”
陆必行停顿了一下,本想打个比方,心里却无端想起林静恒,确认那个人对自己有意思的时候,还有机甲北京回复给联络站的那个“收到”……
陆必行连忙干咳一声,把杂念清出了嗓子:“……反正就是特别兴奋,我进去一看,精神网的噪音果然小了很多,我想这才是我的机甲,于是一点一点地接触它、控制它,三天以后,成功地开着它到凯莱星的大气层外飞了一圈。当时我就想,我自由了,我战胜了人类生理缺陷,我以后会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机甲设计师……直到我带着这种膨胀的热情自修完了高级机甲设计理论。”
黄静姝瞪大了眼睛。
“我发现我自以为原创的理论,早在两百年前就被人证伪了,但那时我已经可以把机甲当代步工具了。我把那台‘特制’机甲拆开,发现这玩意是老陆从他存货里随便拿的,只是找人在精神网里装了个噪音过滤器。老陆后来承认当时他就是为了哄我玩,没想到我居然信了,也没想到我居然把它开出去了。”陆必行说着,从兜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芯片,塞给黄静姝,“给,噪音过滤器,我这两天做着玩的,装在人机对接设备里,你现在应该会安吧?拿去试试。”
陆必行说完,看了一眼时间,拎起锅铲往平底锅上一敲:“时间到!”
星海幼儿园“小升初”面试开始了。
所有人排成一排,背着手在陆老师面前摇头晃脑地背书,时而还有作弊的互相揭发,场面一度十分混乱,轨道上,怀特第一个把机甲加速了出去,银色的小机甲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雪亮的白光,稳稳当当地朝既定坐标飞了出去。
接着是薄荷、斗鸡……一个接一个的机甲险象环生地上了天,他们磕磕绊绊地展开防护罩,惊险地对接其他机甲,停在大气层外,继而成了这人工保护层的一部分,能源塔的光时而扫过,防护罩表面的能量被激活,发出荧白的可见光,银色绸缎似的包裹着小小的基地。
黄静姝登上机甲,深吸一口气,安上了噪音过滤器,即使干扰声小了很多,精神网依旧对她十分排斥,不知是客观事实,还是有心理因素。女孩闭上眼睛,所有那些起早贪黑,哭着咽下去的机械学、机甲操作理论都从她大脑里蜂拥而过。
“它只是个工具,”她想,“我能控制,我在湛卢上,还成功入侵过其他人的精神网。”
机甲站里,陆必行冲最后一位“背书驾驶员”点了头,示意他可以上机甲了,口干舌燥地去讨水喝。
背书驾驶员一边走上机甲,一边仍在念念有词地背着目标坐标,机甲门自动关闭,精神网藤蔓似的缠上了他的意识,这驾驶员其实是个自卫队的正式队员,会开机甲,但是因为被林静恒在太空扯开了精神网链接,之后落下了浓重的心理阴影,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克服了恐惧,不料重新碰到精神网的瞬间,痛苦的记忆就击溃了他。
那机甲突然发出一声轰鸣,在轨道上就失了控,尚未和轨道对接好,已经“呜”一声飞了出去,眼看要从轨道上甩出去,直冲着散热塔的热电站飞去!
第42章
陆必行听见声音不对时, 才刚跳下机甲站台, 回头一看,已经来不及了。
他距离最近的一架机甲八百多米, 身边却没有一个随时能掀翻基地的人形机甲核, 搜遍全身上下, 只有一个弯柄的锅铲!
而黄静姝正在机甲站台上,她才刚磕磕绊绊地试着挂上了精神网, 匹配度堪堪达到53%, 人机链接摇摇欲坠,像一阵风就能刮掉的蛛丝。她咬着牙, 沉下心, 非常努力地适应着机甲视角, 不料才刚成功转入机甲视角,就迎面看到了这一幕,吓得她差点和精神网断开。
从陆必行他们敲锅开始,基地里无所事事的闲人们都聚在机甲站外, 探头围观, 一起目睹了这场突发事故, 尖叫和惊呼声四下响起,有个心理障碍严重的前自卫队员一把抓住栏杆:“机甲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开的,我说过了!为什么不信!”
陆必行顾不上管他,扭头往最近的一架机甲跑去,同时调出基地权限,试图用外力强行关闭加速轨道。
可即便停了加速, 机甲巨大的惯性仍不是那点微弱的摩擦力能制动的,加速轨道轰鸣变轨,尽可能地伸直上扬,凶险地避开冷却塔和悬浮电站,接触的地方爆出狰狞的火花。
八百米,在不借助任何工具的情况下,男子飞毛腿的世界纪录也要接近一分半,而一分半已经足够一架机甲撞出基地薄薄的人工大气层。
陆必行远程打开联络站,冲着失控的驾驶员吼:“控制住你的精神网!”
可是驾驶员在强刺激下已经失去了意识,吐出的白沫快把他噎得窒息了,人机匹配度迅速下降到50%以下,精神网链接陡然断开。
关闭的加速轨道无法散热,已经明显过热,整个机甲站的警报声都在响。
而最糟的是,与此同时,靠内网和联络站彼此相连的其他机甲也看到了地面的场景,恐慌很快从地面传上了天,一部分机甲驾驶员心理素质本来就不过关,不少机甲的人机匹配度也开始跟着波动。
眨眼功夫,已经有三四个人和自己的精神网断开了,方才成型的防护网眼看就要千疮百孔,而恐惧还在扩散——
独眼鹰骂了一句“烂泥扶不上墙”,将意识沉入精神网中,咬牙试图填补空缺,他本来就背着八架无人驾驶的机甲,随着负担不断加重,很快隐隐出现了精神力过载的征兆——小机甲的精神网不像湛卢,没有那么宽广的覆盖面积,即便把他逼得精神力过载,他也只能管住附近小范围里的问题,再远处他鞭长莫及。
这时,通讯内网里突然传来周六的声音。
周六:“交给我!”
独眼鹰觉得自己牙龈里都冒出了血迹,一张嘴一口血腥味:“你行不行?”
周六:“不行还能怎么办!”
放假操着他几乎发不出声音的海螺嗓吼出一句:“妈!”
独眼鹰绝倒:“你这是哪门子的幸运咒?”
机甲防御罩在构建的时候,陆必行是考虑过突发事件的,他最先统计了比较有经验的驾驶员人数,之后按照机甲精神网的覆盖范围,把这些人分开布局,就是为了万一有人突然掉线,他们能替周围的人担住——独眼鹰听了一耳朵,认为他是扯淡,因为这些所谓“比较有经验的”,也就是他们刚来基地时遇见的那群巡逻队水平,自己不掉线已经谢天谢地了,还指望他们去担别人的?
谁知道防护罩还没构建好,就出现了这么多问题,还真就得这么办!
地面上,加速轨道已经被拉到了极致,陆必行余光瞥见了黄静姝停在轨道外的机甲:“小黄!”
他的声音直接顺着联络器,撞进了黄静姝耳边,女孩激灵一下。
陆必行:“你学过这个!”
对,当时在湛卢的精神网上,林曾经亲自带着他们感受过,如何延伸、铺展精神网,如何在精神网交叠的地方侵入对方的机甲。
但……怎么可能呢?
半个小时前,她还以为自己要当一个人形的吉祥物,被陆必行拖上天。
现在他却让她独自拖住一架失控的机甲?
有的时候,一秒钟可能有无限长,在一瞬间,黄静姝的思绪绕着八大星系转足了三圈,流连于无数传说中的奇迹之地,试图从中找到“人可以创造奇迹”的证据。可是浩瀚无边的星际联盟、无法超越的伊甸园、四通八达的星际航道、穷尽她想象也难以描摹的美景……它们对她——一个流落到八星系的空脑症小太妹来说,都太遥远、太不真实了,没有办法给她任何力量。
失控机甲的一侧已经脱离了轨道,黄静姝的目光追随者它,视野收窄到只有一小条,好像世界上除了她和这台失控的机甲,其他所有东西都消失了。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反复朝自己不听使唤的机甲下着徒劳的命令,一个绝望的念头破土而出,她想:“我做不到。”
然而就在那失控机甲开始侧翻的瞬间,一直排斥她的精神网终于犹疑又迟缓地动了一下,好像误打误撞地碰了什么开关似的,精神网突然铺了出去。
应该说是运气。
又或许,世界上每一个命运的转折,都伴随着冥冥中这一点运气。
如烟如海的时空中,从光到宇宙、再到折叠的量子与人世凡尘的悲欢,无不伴随着冰冷的概率,那些骰子在命运里不住旋转,又不住奔向下一个不可知的方向。
黄静姝抽了口气,她在铺展出去的精神网上,突然捕捉到了失控机甲的对接口,她就像当年毫不犹豫地掏酒瓶砸蜘蛛的头一样,果断而拼尽全力地冲了上去,整个人像是被一分为二,精神网带给她的压力陡然上升了两倍,但与此同时,她成功地入侵了对方的精神网!
她就像是被洪水冲走、途中抓到了山壁上一把荆棘藤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已经无暇去考虑疼不疼、怕不怕的问题了,她只能拼了命地抓住她能抓住的。
“停下。”她想。
失控的机甲带着她失控的意识继续往下倾斜,不理睬女孩微弱的声音。
“停下!给我停下!”
这时,周围围观的基地居民突然有人跟着出了声:“停下!”
他们这样喊着,第一声有些杂乱,第二声却已经成了规模,人们的声音江流入海似的加入进来:“停下!”
失控机甲已经歪了45度以上,眼看就要翻过去,然而奇怪的是,方才惊慌失措的人群好像找到了统一的声音,竟然没有人再尖叫,没有人再乱跑,他们异口同声:“停下!”
千钧一发间,陆必行终于摸到了机甲,而与此同时,失控机甲的反向制动功能启动成功,歪斜的一侧喷出滚滚烟尘,把它缓缓地推了起来!
陆必行放出的精神网随即覆盖了上来,黄静姝和失控机甲的人机匹配度危险地停在50%处,陆必行顺着罅隙而入,为了不把女孩脆弱的意识挤出去伤到她,他的操作精细幽微到了极致,刚好也使自己的匹配度停在50%,然后用这种微妙的平衡,拖住了失控的机甲,让它最终停在了加速轨道边缘。
他这才非常轻柔地在内网里对黄静姝说:“丫头,慢慢撤出去,慢一点,别紧张,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分的学生。”
黄静姝本能地跟着他的指令,缓缓将自己铺开的精神网收回,直到这时,她才发现,方才惊心动魄的瞬间,她急剧上升的血压撑破了毛细血管,鼻血已经流到了嘴里。
人群中爆发出夹杂着哭腔的欢呼。
而与此同时,天上区区几十架自卫队正式队员,竟然好像整个防护罩的钢筋,生生地扛住了周围掉链子的战友。
好像真的有个死鬼老妈的在天之灵保佑。
二十分钟后,陆必行重新调整了加速轨道,把受损机甲和受伤人员抬出去送到医务室,让黄静姝先行,随后,他带着另外九架无人驾驶的机甲上了轨道,依次在坐标上排好。
三百架机甲收尾对接的一瞬间,就仿佛形成了一个闭路的环。所有的端口都好像接在了一起,精神网竟然互通了!
原本每个人肩头都仿佛扛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走得举步维艰,此时,这些石头连成了一块石板,均匀地落在所有人身上,每个人都从难以为继的精神网中解脱了!
周六半晌才回过神来,出声问:“这就是你昨天晚上装的……这是什么?”
陆必行的声音没有通过内网,没有通过地面联络中心,而是透过精神网,直接在他耳边响起:“这叫‘铁索’,利用端口共鸣实现的,跟机甲远程控制的原理差不多,不过实战中很少会用到,一般多见于仪仗队表演。”
“为什么?”怀特很有探索精神地问,“如果实战中所有人也这样连在一起,那不是很方便抵抗对方的入侵?”
陆必行笑了起来:“每个人都省力,但每个人对精神网的控制力度也在减小,你们自己开自己的还要撞在一起,这么多人开这么多机甲,不是要乱套?说起来,我校是不是也太重理轻文了,怎么,都没有听说过‘火烧连营’的故事吗?”
斗鸡问:“火烧什么?”
陆必行叹了口气:“火烧连营没听过,前些年凯莱亲王卫队在第三星系外围袭击仪仗队的故事总听说过吧……老陆你先别激动,我这就事论事呢,我没提他!”
众人哄笑。
不知谁在精神网里吼了一嗓子:“陆老师,你们学校还招人吗?”
“陆老师,超龄的学生要吗?我虽然一百零二岁了,但内心还很青春。”
“陆老师,入学考试科目能自己选吗,我联盟文字还认不全呢,你让我考体育吧。”
“陆老师……”
防护罩灿烂的白光鱼鳞似的扫过大气层外,当基地的人们抬头望去时,能看见原本的蓝天与日光被额外的防护罩折射,形成了一道又一道流动的彩虹,风筝似的从天边掠过,或是又去而复返。
机甲站的几个监控镜头尽忠职守,把画面都传给了回航途中的林静恒,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笔,默默地注视着基地,看着他们险象环生地组织起机甲防护罩,一直到那简陋的防护罩成型,地面的人们过节似的又蹦又跳。
湛卢捕捉到他耳机里两段音乐的间隙,见缝插针地说了句话,他问:“先生,您笑了吗?”
“你看错了。”林静恒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瞥了一眼机甲北京所在的坐标,就在这时,他余光扫过了坐标旁边的能量波动图。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小图,实时监控着周围环境中的引力、宇宙射线等,绘制出一个复杂的图,供计算机分析。
林静恒活到这把年纪,人生中的大部分岁月都在战斗机甲上,他一眼扫见能量波动图的形状,突然有种说不清的直觉:“湛卢,覆盖北京的精神网,然后把你的扫描范围开到最大。”
“是,”湛卢说,片刻后汇报,“扫描半径内并无异状。”
林静恒:“利用最近的六个跃迁点,扩大扫描半径。”
湛卢提示:“先生,远程扫描很费电,我们的能源不……”
林静恒:“扫。”
湛卢应声穿过跃迁点,有限的视线立刻扩展到无尽的时空,与此同时,机甲北京感觉到自己的能源储备凭空蒸发了好大一块,不满地发出警报。
下一刻,一簇剪影陡然被湛卢锁定,林静恒的目光陡然一凝——那是一支幽灵一般的机甲战队,一架重甲为核心,周围至少有几百架战斗机甲,快且无声地掠过湛卢有些模糊的视野,训练有素,凯莱亲王卫队的海盗旗印在每一架机甲的腹部。
“先生,”湛卢迅速评估了对方的战斗力,“他们已经构成一支中等规模的机械战队,荷枪实弹,像是在试图搜索漏网的地下航道。”
一支中等规模的机械战队,如果是在联盟,需由少将以上级别的人统领。
能在几分钟之内摧毁北京β星。
“白鹭星位置偏远,常常是各路地下航道的对接点。他们炸了白鹭,应该就是想彻底清扫地下航道。”林静恒低声说,“对方航行方向在靠近基地的地下航道。”
林静恒此时正在基地的地下航道上,而他在这个位置,已经可以连上基地内网,这意味着,海盗们再往前走一点,内网会进入他们的探测区间。
那些还在无知无觉地庆祝机甲上天的蠢货们,会暴露在海盗眼皮底下。
不能再让他们往前走了。
林静恒蓦地起身,伸手一抹,半成的军用测绘图铺陈在他面前,他的手指迅速掠过其中几个跃迁点,无数模拟航线的数据跳了出来,他在十秒中之内就完成了路径筛选,转头吩咐湛卢:“准备跃迁。”
“先生,”湛卢静静地说,“最后一个备用能源还剩下不到60%的电量,动力系统破损过半,防御系统几乎失灵,这一次任务是测绘任务,为了减轻负重,机甲的武器库里只配了三枚导弹和六发粒子炮——三枚导弹您已经用了一枚——您想用一堆破铜烂铁单挑整支海盗战队吗?我希望您考虑其他方案。”
林静恒转头看向监控画面。
不过就是一簇高能粒子流,在他看来,比第八太阳的太阳风暴强点有限,活生生地让这些人弄出了众志成城抵御天灾人祸的惊心动魄。
他们没有户籍、没有身份,是小偷、走私贩,即使在垃圾成堆的第八星系,也边缘得不值一提。
也许对于这些废物来说,凑出三百架机甲上天,已经是他们毕生难以想象的伟大成就了。
监控镜头下,几个小孩追逐着跑到行政楼前,叽喳乱叫地放了一把自制的烟花,浑然不觉基地老大臭大姐就在隔壁的地下监牢里蹲着,没心没肺地打闹着经过。
林静恒鼻子里喷出口气,好似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嘲讽。
然后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准、备、跃、迁。”
第43章
“凯莱亲王阿瑞斯冯的父亲死于亲兵哗变, 兄长死于手下背叛, 而他本人在逃亡路上,意外感染了彩虹病毒, 据说当年域外的医疗环境难以救治, 导致他全身大面积坏死, 不得不用人造器官代替。”
“而根据反乌会的规定,使用、制造与人体如出一辙的替代器官, 是藐视自然的重罪, 所以他们只为他提供合金制品,致使他形象怪异, 三度残疾。”
“多年来, 反乌会也一再使用阿瑞斯冯的形象进行反乌宣传, 丑化他,把他当成反对滥用技术的负面案例。阿瑞斯冯的性情偏激,早年经历让他极端封闭、喜怒无常,不信任任何人, 和反乌会的关系也只是互相利用。”
林静恒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这个人设听着真是亲切, 像本人的海盗版本。”
“我还根据他袭击凯莱星、北京星的资料, 大致分析了他手上的武装力量……”
“这不重要,”林静恒打断他,“我需要知道当年从第八星系到域外,身边跟着的旧部还剩下谁。”
湛卢:“根据我能收集到的信息,他身边只有三个当年一直跟着他逃亡域外的旧部。分别是……”
“不用挨个介绍,搜索你数据库里所有的地下黑市资料, 最好是影像视频,新闻、偷拍,什么都好,与这三个人做交叉对比,直接给我对比结果。”
湛卢沉默了大约五分钟:“先生,这三人中其中一个名叫源异人,男,两百二十岁,有虐待狂倾向,是凯莱亲王的忠实信徒,我在数据库中搜索到了两段他的影像,出没于地下黑市,根据唇语分析,周围的人称呼他为‘黑鳞’,或者类似的发音。第二段视频拍到了他从地下黑市上购买的商品。”
“什么东西?”
“一条美人蛇。”湛卢平平板板地回答,“非常不人道。”
“哦,看来他果然是对凯莱亲王十分‘忠诚’。”林静恒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
阿瑞斯冯和美人蛇,如出一辙的人造畸形产物,会让人产生不快的联想,以这位凯莱亲王的性格,如果知道自己的心腹居然私下去碰这种东西,一定会把这个人大卸八块。
那么这个源异人为什么还要冒着生命危险,到黑市上收购这种人造怪物?
“美人蛇”往往带有色情、狎昵意味,而虐待狂的心里往往有个压抑的渴望。
这真是非常耐人寻味。
湛卢天真无邪地问:“抱歉先生,您在暗示什么?我没有接收到。”
林静恒没理他:“所以源异人对地下黑市和地下航道非常熟悉。”
“恐怕是,”湛卢回答,“包括常见的地下航道位置、构建规则、跃迁点分布……”
林静恒接上他的话:“也包括地下航道的人员构成,他知道什么人才会在地下航道上讨生活,和他们打过交道。”
湛卢:“是的,先生。他了解他们,但即便知道这些人毫无威胁,仍要赶尽杀绝。”
“明白,”林静恒说,“堵住老鼠洞,不让蛇进来——看来今天只好装一回老鼠了,我需要一些快速肌肉溶解剂。【注】”
快速肌肉溶解剂在半小时之内,就破坏了林静恒几乎完美的肌肉层,多年来严苛的生活与不间断的训练,他的体脂率非常低,肌肉层被削薄以后,整个人几乎形销骨立起来。
“消耗掉所有粒子炮,导弹保留一颗,”林静恒把明显松垮下来的衬衫扣子系好,“炸掉物资库……对了,还有剩下的舒缓剂,都倒了,保留包装盒,扔在待处理垃圾里。”
机甲北京像个拆装玩具一样,一丝不苟地执行他所有的命令。
“湛卢,屏蔽我的个人终端。”
机械手扫过他的手腕,个人终端黯淡下去,除非有比联盟第一机甲的机甲核更智能的解码工具,否则它看起来就是损坏状态。
“你备份一下测绘图,然后把这一份销毁,机甲北京的定位系统、所有参考的星际航道图也都销毁,按着我画的这条线,你仿造一份星际航道图,越模糊越好,把机甲内状态调试为‘最低生存模式’。湛卢,做完以后,收缩你的精神网,然后将北京的备用能源全部储备到你那。”
机甲北京上大半的仪器一样接一样地沉寂下去,到最后,连重力系统都停运,整个机舱内进入了失重状态。
“现在你准备休眠,”林静恒对湛卢说,“直到我通过精神网呼唤你的时候……哦对,差点忘了,你休眠之前再给我一针综合阻断抗体,那群穷酸海盗太喜欢弄恶心的生化制品了。”
“是,先生,”湛卢问,“我该以什么形态休眠?”
林静恒目光一扫机舱,指了指酒柜。
两个小时后,海盗们探测到一架机甲,太空漫步似的飘进了他们的警戒范围。那机甲看起来十分狼狈,本应完美对称的机身缺了一角,不知是没电了还是怎样,动力系统完全无所作为,连滚带爬地匀速滑行,防御系统更逗,约等于没有。
这么个玩意,着实不值当浪费一发炮弹,发现这架机甲的海盗立刻派先锋队试图入侵对方的精神网,不料容易得吓人——机甲精神网的人机对接端口是空的,这架精神网完好的小机甲是无人驾驶状态!
海盗先锋队很快汇报了上级,层层命令下达后,第一个尝试控制对方精神网的海盗先锋队员小心翼翼地把这架来历不明的机甲捕捞了回来,又震惊地发现,原来这不是无人机,里面还有个“昏迷不醒”的驾驶员。
他不知已经在宇宙中漂了多久,食物和饮水大概早已经耗尽,他嘴唇干裂,面色憔悴,非常瘦弱,完全是一根一把能折断的麻杆。
机甲里一共发现了八个空的舒缓剂注射器,驾驶员大概是耗尽了库存,精疲力竭地脱开了精神网,连营养藏都没来得及打开,如果没有人捞他,几个小时后氧气耗尽,说不定他就会变成一具宇宙木乃伊了。
而这架快要弹尽粮绝的机甲上,有一副非常似是而非的航道图,上面标识的路线,是迄今为止没有任何记录的新航道。
先锋队不敢耽误,迅速上报后,把人送到了指挥官源异人那里。
凯莱亲王手下第一大将源异人,已经有些中年人模样了,方脸,发际线很高,高到了几乎“绝顶”的地步,宽肩膀,天生有一张上扬的嘴角,是个颇时髦的“微笑唇”。乍一看,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长得甚至还有点慈眉善目,可是一旦被他那双眼睛盯住了,不到片刻,就会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的笑容就像是古代传说中伪善的邪神,贪婪地凝视着凡人和他们供奉的牺牲。
“就是他?”源异人先是漫不经心地瞥了昏迷的驾驶员一眼,“身份呢?”
“应该是地下航道上的走私贩,机甲上有一副模糊的地下航道图,是走私贩子们惯用的。”手下的星盗回答,“他是非法脱离精神网才昏迷的,大人,我想几毫克的舒缓剂就能唤醒他。”
“唔,打吧。”源异人先是不怎么在意地一点头,走动间,忽然,一道光漏了下来,照亮了昏迷的年轻男人的脸,“等等,慢着。”
海盗头子凑近了,伸出两根手指端起了男人的脸,眯着眼端详片刻:“你们觉不觉得他有点像一个人?”
手下们面面相觑。
源异人也没打算听他们回话,兀自自言自语地说:“长得真像白银要塞的那位。”
“大人,您是说林静恒吗?”旁边一个矮胖的手下低声问,说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好像有点不易察觉地紧张,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这个人……”
源异人笑了起来,伸手从昏迷的人脸上摸了下去,捋过削瘦的脖颈和单薄的胸膛:“林静恒怎么会有这么弱不禁风?再说,一个早死成渣的人有什么可怕的?”
“把他身上所有带有辐射的东西、金属制品,都给我摘下来,包括那腰带,检查确认有没有皮下植入,没有的话叫醒他,我找他聊聊,有的话就把他的头割下来。”源异人说着站起来,舔了一下自己刚摸过那人的手指,“他会是我最好看的收藏品。”
几个海盗上前,三下五除二地扫描过昏迷的男人全身,在他身上只找到了一把型号非常老旧的激光枪,除此以外,就只有皮带扣和鞋带眼有少许的金属反应,他身上比脸上还干净,手腕上的个人终端怎么扫都死气沉沉的没反应,已经损坏了。
这人看着除了特别穷酸、特别可怜,脸长得有点像林静恒之外,没什么异常。
“准备十毫克的舒缓剂……”
“等等,”源异人再次插话,他站在阴影里,慢条斯理地搓着自己的下巴,“舒缓剂之前,先给他一点见面礼。”
“是,”矮胖的海盗训练有素,“把彩虹病毒拿过来。”
致命的病毒推进男人的身体,昏迷的人不舒服地轻轻挣动起来,他被人按住了手脚,纤细的脖颈绷直了,像是垂死挣扎的鸟类。
源异人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他皱出了刻痕的眉心与虚弱的挣扎,眼睛越来越亮,兴奋得几乎坐立难安起来。
彩虹病毒潜伏二十四小时之后,就在这具漂亮的身体里生根发芽,首先会让他全身无力,发作三小时后,他将只剩下眨眼的力气,然后原本的四肢、器官会逐渐衰竭,免疫系统会崩溃,这时候切掉坏死的部分,安上美丽的移植器官,排异反应会降到最低。他的身体会成为最适合嫁接的植物,能随意修剪成任何模样。
在彩虹病毒的刺激下,“昏迷”的男人没等他们拿出舒缓剂,就睁开了眼。
“水……”他迷迷糊糊地吐出了一个字,散乱的目光对不准焦,手指无力地勾住了一个海盗的衣角,又滑了下去,“给我水……”
源异人点了下头,一杯清水送到男人嘴边。
那男人大概是渴极了,险些把自己淹死在杯子里,也不知从哪爆发的力气,竟然自己端走了杯子……虽然洒了大半在身上。
他含糊地道了声谢:“能再给我一杯吗?”
“可怜。”源异人摇摇头,“再给他一杯水,拿营养针过来。”
这疑似走私贩子的倒霉蛋昏迷不醒,精神损伤大概只占一半原因,另一半是饿的,毕竟机甲上什么物资都没有。两杯水加一管营养针下去,他彻底清醒了过来,可能是才注意到一屋子的海盗,他有些拘谨地露出一点讨好的笑容,眼珠转得飞快,看起来有一点流于表面的奸猾,以及惴惴不安。
源异人慈眉善目地在他对面坐定,用注视新宠物的目光看着他,和风细雨地问:“怎么称呼?”
“海蛇。【注】”
“古怪的名字,是外号吗?”
“不,抚养我的人发现我的时候,正在看动物世界的直播,正好播到海蛇。”
这是个典型的八星系地下人的名字,源异人没在意:“你是做什……”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见眼前的年轻人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脸,打断了他的问话:“我可能是在哪见过您……请问您是‘黑鳞’先生吗?”
源异人脸色陡然一变。
自称“海蛇”的年轻人却仿佛看不懂人脸色似的,欣喜地说:“我在黑市上见过您一次,您拍了那个,生态舱还是我帮您……唔……”
源异人一把捂住他的嘴,粘腻冰冷的目光像某种冷血动物,然后他冲周围的手下摆摆手,示意他们都滚蛋,小小的一个隔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海蛇不明所以,面露惊惧,源异人倏地一笑,松手放开他,又恢复了慈眉善目,好像刚才可怕的表情只是个短暂的错觉。
“偷偷去地下黑市买宠物这种事,说出去显得不大稳重,特别是在你的下属面前。能理解吧?”源异人看了海蛇一眼,他迷恋这张脸,可实在不满意这双眼,虽然眼神完全不一样,但那种特殊的灰色,还是让他想起了当年的心腹大患林静恒,看着实在叫人不舒服。
源异人打定主意,等彩虹病毒一发作,他就把这双眼睛挖出来,换成深棕或者黑色的。
一见面就险些被叫破自己藏得很深的秘密,此时,源异人的注意力已经彻底被转移,不等海蛇正式作出自我介绍,就先一步认定了他是个地下黑市的小混混。
“你为什么会开着一架弹尽粮绝的机甲漂到这?”
海蛇先是有些迷茫:“我……我的导航损坏了,我又饿又累、筋疲力尽,最后的印象就是匹配度一直在下降,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是哪?”
源异人注视着他的表情:“已经快到域外了,你本打算去哪?”
海蛇听完愣了半天,继而他双手抱住头,骂出一串污言秽语,带着八星系地下世界特有的粗鄙口音,这回他不挖眼睛也不像林静恒了,完全就是个下水道的泥腿子。
源异人耐着性子从他这“骂街百科去全书”似的话音里拼凑出了一点事情经过:“臭大姐?那个失踪的地下航道管理员?你以前是他的人?你说他干了什么?储备军火,还建了自己的基地?”
“那个狗娘养的贱人还有自己的物资储备库,至少两个,坐标只有他自己知道。”海蛇咬牙切齿地说,“每个人都怕惹事,都反对他储备军火,他根本不听,他手上有武装、有物资,把我们都控制住了。每天只给我们一点配给,把我们当干活的牲口使……”
“干什么活?”
“修建基地,什么新的能源系统、防御系统之类……我不懂,他只吩咐我们干活,我们都吃不饱,机器人也不够用……”海蛇颠三倒四地说,整个人发着抖,“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我想宰了他,可是我的兄弟背叛了我,把我们出卖给了臭大姐……他们……他们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逃出基地……”
“嘘——”源异人像个温暖的长者,轻轻地拍着年轻人的肩,“镇定,镇定,现在没事了,说说看,他们在什么地方,或许我可以帮你?”
海蛇听了这话,整个人忽然一激灵,他好像意识到了自己在和臭名昭著的星际海盗说话,浓密的睫毛飞快地颤动了几下,他僵硬地试图控制自己的表情,挤出个笑容:“其实我也……”
对了,虽然他憎恨臭大姐,但基地里恐怕还有他曾经朝夕相处过的朋友。
“还挺有情义。”源异人心想。
他通情达理地打断海蛇,温和地说:“不过什么都不用急,我看你需要休息,可以先在这安心养一段时间。我明天再来看你。”
二十四小时后,就看看情义能不能斗得过病毒了。
源异人温文尔雅地替他带上门,走了。
海蛇――林静恒静静坐了片刻,掀起袖子,看了看手臂上的针孔。
他低下头,苍白的脸上闪过杀意。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快速肌肉溶解剂,相当于未来时空高效版的肉毒杆菌,不过一般在机甲上是与舒缓剂配套的,用于缓解舒缓剂可能会引起的肌肉痉挛,划重点——并不是林将军常备瘦脸针。
注2:海蛇:特洛伊木马入侵时,神父拉奥孔识破了木马,警告过特洛伊老乡,结果被漂洋过海的巨蛇绕颈而死。“海蛇”的意思是指:谁识破了我,我就弄死谁╮(╯▽╰)╭
第44章
距离高能粒子流抵达基地, 预计还有半小时。
大起大落的兴奋过后, 很多人已经相当疲惫了,陆必行在空中现场教学, 手把手地教会了他们如何在一个相对平稳的环境中, 设置机甲的自动导航和自动定位。教学现场基本是又一场马戏开幕, 但好在有惊无险,没有上天的过程那么吓人。
之后大家简单商议了一下, 留了少壮派们轮班保持清醒, 看守防护罩,让老弱病残们都去休息了, 七嘴八舌的精神网里顿时安静了许多。
陆必行舒了口气, 看了看表, 偷偷用远程权限连上了基地的机甲联络站。
他们没来之前,这时而停电的基地内网很不稳定,大概也就只能覆盖两个航行日的距离。而陆必行作为一个宅,在给老太太们修电影屏幕的同时, 当然也没忘了网络问题。
经过他修整后, 现在基地的内网信号稳定了许多, 覆盖范围也更广,联络站注册过的机甲,能在六个航行日距离外,接收到模模糊糊的信号,四到五个航行日距离,内网信号就很稳定了。
林在回复“收到”的时候, 应该已经回航至内网覆盖的区间了,此时已经过了一天,就算他慢悠悠地任凭机甲匀速运动,也该进入可定位范围了。
可以定位……
陆必行眼睁睁地盯着自己的爪子摸向了定位系统,不受控制的,他心想:“这有什么意义吗?”
完全没有,因为定位器覆盖五个航行日,巴掌大的一块屏幕,不管多伟大的机甲、也不管机甲里坐了个多伟大的人,在图上看,就一个小黑点。
假如机甲正常在航道上行驶,驾驶员没有进行突然加速或跃迁等非常耗能的操作,那小黑点还会半天不动地方。
即便他此时穷极无聊,还可以欣赏一下基地万家灯火的美景,为什么要盯着一个半天不动的小黑点看?
陆必行不大明白自己这个逻辑,可离奇的是,他还是这么干了。
“哎喂,”就在他像个跟踪狂一样干这件无聊事的时候,个人终端上有人来电,陆必行随手接起来,周六的投影就浮在了他手边,周六问他,“陆老师,薄荷是孤儿吧?”
这不难猜,有父母的女孩不会叫“薄荷”这么一个没开头没落款的名字。
陆必行盯着定位屏幕,一个眼神也没给他:“是不是孤儿也没你什么事。”
“你看看你这嘴脸,”周六把脚丫子翘到了桌面上,“跟你爸一模一样。”
“根据联盟未成年人保护法,对于二十周岁以下的未成年人,在无法联系到法定监护人的情况下,所属学校师长、社区行政人员可以作为临时监护人——我现在就是她的临时监护人,我说话算数。至于老陆,”陆必行一摆手,“我只是给他面子。”
周六:“……陆兄,在古时候,十七岁已经能当孩子他妈了!”
陆必行微笑着回答:“确实,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在那个年代,三十六岁已经能寿终正寝了。”
周六:“……”
“人类太贪恋年富力强的感觉,旧星历的基因革命把青年时代拉长到了两百年,相对而言,二十年的儿童时代短得像一瞬,与一生相比,只是一眨眼。”陆必行说,“太珍贵了,像花期只有五分钟的花,像一把随便就漏出去的沙子,一秒的遗憾都是终身的遗憾,当然值得好好保护,你啊,再等三年吧。”
周六往后一仰,刚学会开机甲的人,在机甲里总是很拘谨,往往是第一次通过精神网控制第二台机甲的时候,才能找到感觉。此时,自以为找到了感觉的周六开始在天上恢复了坐没坐相的流氓样。
定位屏幕在茫茫宇宙中搜索着机甲北京,两个人谁也没吭声,相对沉默了一会。
周六忽然说:“我前女友六岁。”
陆必行差点被口水呛住:“……你是不是应该去找个大夫看看?”
“啧,想什么呢?我跟她一起的时候也才八岁,”周六翻了个白眼,“她爸跟我爸是一起做生意的,我俩老在一起玩,那时候我们一大帮孩子一起长大,所有男的都喜欢她,还有几个死丫头也跟着添乱,每天为了谁当她老公打成一团。她偷偷跟我说,其实她最喜欢我,但是对别人不好解释,为了有个说法,我得把所有人都打服了才行。”
不服就打一架,闹了半天这处事风格还有出处。
陆必行先是摇摇头,随后又想起什么:“等等,你不是说你是被人捡来养大的吗?哪又冒出个大家族?”
“是啊,”周六仰望着星空,“要不怎么说我前女友六岁呢——她就活到六岁。”
陆必行一愣。
“那段时间我爸他们神神秘秘的,据说是做成了一笔大生意……我太小,不知道是什么大生意,只记得那年他们赚得格外多,所有人都格外高兴,新年的时候,我爸晚上喝酒喝多了,我听见他对另一个叔叔说‘以后有钱了,就不要做这种断子绝孙的买卖了’。”周六的声音低了下去,“然后那天晚上,有一伙人闯进我家,杀了所有的人。我妈把我和她塞进两个连在一起的生态舱里,录了音,设定了路径,扔到了大气层外,托付给臭大姐。路上,我们俩惴惴不安,就像是漂流瓶里的两只虫子,然后那些人的导弹跟我们擦了个边,她的生态舱被击碎了一半。”
陆必行吃了一惊,扭过头看着周六。
周六的娃娃脸上是少见的沉郁与冰冷,仿佛是大气层外没有阳光普照,让他现了原形。
“你懂的,陆老师,”周六说,“要是干脆被炸成碎片,那还就算了,一眨眼的事,但是偏偏是被打碎了一半,我还没进入休眠,透过小窗,我看见她吓得大哭、挣扎,营养液一点一点流失,气压一点一点变化,碎了一半的生态舱像个被活活剖开肚子的母兽,眼睁睁地看着肚子里的小崽慢慢流出去,慢慢窒息,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我最后悔的,就是她让我为了她去跟别的孩子打架,我不敢,因为我从小发育比别人慢,他们都比我高、别我壮,所以我跟她说,让她等几年,等我再长大一点……”
“这是我这辈子学到的第一个道理,陆老师,有些事是不能等的。”
他这话总结了不祥的过去,又好像是某个不祥的预言,话音刚落,陆必行手上的定位器就跳出了一个对话框。
无效搜索。
陆必行还没从周六的话里回过神来,心里好像被一只手拧紧了。
再搜,依然是无效搜索。
这代表……要么机甲北京的通讯设备损坏,要么它莫名其妙地改道,离开了内网覆盖范围!
这时,最早的一波的带电粒子流已经抵达,迎面撞在三百架机甲拼凑的防护罩上,高能带电粒子与防护罩彼此碰撞、衰减,少量穿透过去,引起基地磁场的轻微扰动,继而在大气层上方出现了类似极光的光带,仙人袍袖似的舒展至天边,瑰丽得好似玄幻影片的特效现场。
所有人都醒来了,接着,越发密集的高能粒子流潮水似的倾盆而落,翻覆在机甲防护罩上,防护罩看着薄如蝉翼,却又好似铜墙铁壁,一时间,每个在大气层外的机甲驾驶员心里都有了同样的荣耀感——我在保护基地,我在保护我的家。
不知是谁,开始在精神网里唱一首古老的流浪之歌,非常古老,好似所有人都听过,渐渐的,他们的声音都跟着加入进来,隆隆作响,淡化了歌词与曲调,仿佛一道从未想过、自发而成的宣誓。
而促成这一切的陆必行的手却在轻轻地发着抖。
他三次试图定位机甲北京,全部显示无效搜索,忍无可忍地联系了林的个人终端——而内网方才告诉他,“查无此人。”
林静恒在他临时的客房里闭目养神了片刻。
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意外,他本以为自己会在严刑逼供的时候遇到,不料这群星际海盗比他预计的还要疯狂——他们居然拿彩虹病毒当唤醒针。
正常的彩虹病毒会先潜伏二十四小时,然后发作,但他事先注射过阻断抗体,彩虹病毒会和阻断抗体提前相遇,由于这种病毒的特殊性,最多三小时后,他就会开始高烧,直到病毒被抗体消灭干净。
容易穿帮不说,关键他们不严刑逼供,他怎么才能合理泄露那编造的“地下航道”,把他们引走呢?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地敲了他的门。
林静恒一睁眼,一个少年推门进来,少年长相秀气,但不知为什么,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他抱了一床干净的被褥,之后又把一盒小药瓶放在他面前,对他拘谨地一笑。
林静恒余光瞥见,那是一盒止疼药。
少年可能是个哑巴,不说话,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又指了指止疼药,比比划划地冲他艰难表达——精神力过载会引起头疼,让他先拿这东西凑合凑合。
林静恒用一种符合自己现在身份的肢体语言朝他道了谢。
少年看了看他,东西送到了,却没有走,一双杏核似的圆眼里饱含忧惧,林静恒只好跟他大眼瞪小眼,片刻,少年对他做了个口型:“快跑。”
林静恒:“……”
那少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药瓶,转身走了。
林静恒拿着药瓶在光下观察片刻,拧开一看,在瓶底发现了一个微型屏幕,只有纽扣大,屏幕有两面,一面录像,轻轻反过来就可以看视频记录。
林静恒迟疑片刻,抽出了止疼片说明,借着看说明书的掩盖,他在小屏幕上拨动了一下。
画面极小,小得像透过墙上的一个孔偷窥——只见视频里先是一段又长又暗的走廊,随即微光透进来,进入了一个地下室,里面罗着数不清的营养舱,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美人蛇、美人鱼,浑身披满兽毛的女人,蜷缩在巨大的尾巴里睡觉的少年……
镜头一转,落到一个无菌玻璃隔出来的手术台上,源异人注视着手术台,怀里抱着个半个身体都是金属假肢的小男孩,手术台上的人大睁着双眼,无神地望向镜头,像一头任人宰割的畜类,溃烂的手脚已经被割裂下来,静谧的医疗器械正往他断臂的地方接兽爪。
林静恒心里十分鄙视地想:“这什么审美?”
鄙视完,他还没忘了“惊慌失措”地一哆嗦,把整瓶止疼片撒在地上——虽然不知道那男孩是自己犯傻,还是对方故意安排的,不过都无所谓,真是刚想睡觉就有人给送枕头。
源异人透过精神网,把前因后果看了个一清二楚,他托着下巴思量片刻,招招手叫来了一个手下:“我养的那个小翠鸟又不听话了,你去给他点教训——修改原定轨道,我们来看看臭大姐这个狡猾又自不量力的东西到底藏在哪个阴沟里……然后玩个游戏。”
林静恒——现在是重情重义、又有点小狡猾的混混海蛇,困兽似的在客房里转了十分钟,遍寻四下找不到趁手的工具,于是他把床柱上的金属装饰薅了下来,仗着自己瘦,往衣服里一塞,悄悄地溜了出去。
重甲太大了,里面能容纳成千上万人,走一圈都要用很久,即便驾驶员的精神网能覆盖到任何一个角落,但海蛇觉得对方不会在意自己这么个小人物,他深吸一口气,看见不远处有个巡逻的海盗独自一人往卫生间走去,于是悄悄尾随上去,卫生间里传来一声细微的闷响,片刻后,一个帽檐格外低、走路格外拘谨的巡逻员从里面走了出来——没办法,他身上这身制服太不合身,两条裤腿九分裤似的吊在他身上,空荡荡的,还露出一对时髦的脚踝。
海蛇凭直觉,认为这种走“嘻哈”风格的时髦海盗在这里恐怕不大受欢迎,因此一路小心翼翼地避开其他人,突然,急促的脚步声朝他冲过来,海蛇连忙刹住脚步,下一刻,他看见前面拐角处冲出来一个人——正是方才给他送药的少年。
那少年眼圈通红,满脸恐惧,身后追着两个海盗壮汉,眼看要抓住他,少年的双脚却突然离了地,他整个人轻得像一张纸,纵身一跃,从栏杆上翻了下去。
直到这时,海蛇才注意到,他走路的姿势之所以奇怪,是因为这少年的胸部形状异常,有一个好像鸟类的凸起,双臂伸展,手臂比普通人长了许多,衬衫袖子方才在拉扯中破开,露出扁平如翅膀的手臂,挂在手臂上的破衣服如羽毛,让他诡异地在空中滑翔起来。
就在这时,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笼过来,兜头把那鸟似的少年笼罩在其中,那网上竟然有电流,接触少年的瞬间就爆出了火花,他痛苦地挣扎起来,张开嘴,却只能发出鸟鸣似的尖叫。
林静恒心说:“这苦肉计,跟真的似的。”
然而他脚步迟疑了一下——因为按理说,已经跟臭大姐翻脸、却依然不肯泄露地下航道坐标的海蛇,不大可能见死不救。
其中一个海盗把奄奄一息的鸟少年放了下来,粗鲁地踢了他几脚,抓起他的头发,将他整个人拖在地上拽走,带电的网在另一个海盗手里,他落后于同伴几步,正打算把电网挂回原位。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突然从旁边冒出来,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准备挂电网的海盗回头一看,瞥见巡逻员的制服,嘀咕了一句:“知道了,马上收拾。”
下一刻,他陡然意识到了什么,还不等他扭过头去看清楚,脖子突然被一根手臂勒住了,随即一阵剧痛,当即没了知觉。
林静恒作为一个杀人放火的熟练工,悄无声息地接住了倒地的海盗,接管了他手上的激光枪和悬在天上的电网——幸亏核心肌群被破坏,他有点手脚无力,不然一不小心把这倒霉蛋的脑袋拧下来,恐怕是要穿帮。
海盗拖着鸟少年正往回走,突然,背后的汗毛和细碎的发梢无端竖了起来,他刚一回头,带电的大网已经俯冲了下来,海盗一声惊呼噎在了嗓子里,被大网扑了个正着,当场给电成了一个踩不着鼓点的霹雳舞者。
林静恒轻巧地从他身侧滑过,同时,激光枪里喷出一道细细的激光,精准地割了鸟少年被揪住的头发,一把抱起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去。
那少年轻得不像人类,纵然林静恒已经变成了一个临时的麻杆,依然能不怎么费力地一只手拎起他,除了那颗人头,他好像连骨头都鸟类化了。
但……怎么可能?
这种嫁接的怪物不都半步不能离开营养舱吗?
林静恒心里一闪而过地想起了陆必行那诡异的骨龄和不匹配的基因,拎着鸟少年的手指陡然一紧。
整个重甲里开始响起警报声,林静恒——海蛇用力晃了晃手里的鸟少年:“这艘重甲上有没有备用机甲?发射平台在哪?”
重甲在战队里有时也作为“母舰”,上面会有发射平台,根据运力不同,携带一定数量的备用机甲。
鸟少年艰难地从他手里挣脱出来,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抬手指了个方向。
源异人“哈”了一声:“意外收获,这吃里扒外的小东西,知道的还不少——不要全力追捕,稍微放点水,让他跑……唔,也别放太多,显得太假就不好了,让他们吃点苦头,注意别打坏脸。”
两大戏精,在双方都没有对过剧本的情况下,就这么默契地表演了一出逼真的生死角逐。
第45章
子弹和激光枪聒噪地步步紧逼, “轰”一声, 一道门板应声而下,激光枪把海蛇的后腰擦出一片焦黑。
海蛇一手拎着鸟少年, 单手抓住紧急通道栏杆, 纵身一跃, 直接跳了下去,可是还没完, 又一队追兵迎面而来。为首的高高举起枪, 直指他胸口,海蛇猛地把随身带着的金属床柱扔了出去, 同时带着鸟少年狼狈地就地一滚。
橡胶味、金属味、硝烟味、血腥味……充斥在他鼻尖, 尚未恢复的身体仿佛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就在这时, 鸟少年突然挣扎着从他手里飞出去,猛地撞向一侧的墙壁。
那墙上原本挂着一副油画,画了一个颇有古典美的少妇,少妇朱唇轻启, 正在微笑, 鸟少年这玩了命的一撞, 画上少妇从下嘴唇到胸口全都凹陷进去,墙上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密道!
美貌少妇平白无故没了下嘴唇,表情显得尤为震惊,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画上站起来破口大骂。
鸟少年探出头里,冲海蛇尖叫一声,听品种像画眉鸟。
海蛇一愣, 随即想也不想地跟着钻了进去。
一直监视他们的源异人却是脸色骤变。
追捕两人的海盗谁也不知道这重甲上还有秘密通道,面面相觑了一会,正要拔腿开始追,忽然听见源异人冰冷的声音。
“够了。”他们老大冷冰冰地说,“昏头了吗?人都要被你们打死了,靠谁领路?滚!”
鸟少年一路拉着林静恒,跌跌撞撞地顺着密道一路狂奔,很快到了底,眼前黑暗的长廊非常熟悉,林静恒一低头,从衬衫上撕下一块布,草草地在伤口上绑了几圈,防止伤口被外衣反复摩擦,随后意识到,这里就是那视频里记录的秘密实验室。
惨白的灯光下,成排的营养舱里住着非人非怪的生物,有些仍醒着,透过透明的玻璃,麻木地望着两个不速之客,像是没有灵魂。林静恒东张西望了几眼,鸟少年立刻伸长胳膊踮起脚,试图用变形的手遮住他的眼睛,同时拼命拽着他的衣服往前走。
林静恒颇为玩味地看了他一眼。
源异人渴望展示他变态的一面,这是一定的,每个变态都会对自己的恶行自鸣得意,如果不能展示给别人看,那恶行的快感至少会丧失一半。
但顾忌凯莱亲王,源异人不敢公开展示自己的秘密宠物,否则不会在林静恒点出他在黑市买美人蛇的时候就大惊失色。不过这个几乎鸟化的少年不一样,除了不能说话和骨骼形状奇怪以外,他实在太像个人了,可以完全不依赖任何医疗器械生存,不会引起任何关于“移植人”的联想,即便看见他的特异之处,大概也只会觉得他是个受了什么辐射的畸形儿。
所以,这个鸟少年才会被牵出来“散养”。
林静恒不是生化专家,湛卢不在身边,也没法查资料,他不知道这鸟少年身上天衣无缝似的移植技术是怎么做到的。
但他知道,在众人面前公开暴露源异人的密道,这事肯定不是源异人授意的。
所以他是谁的人?有什么目的吗?
鸟少年轻车熟路地带着林静恒穿过毫无人性的实验室,拐了不知多少弯,打开一道细窄而隐蔽的小门,里面管道丛生,应该是实验室排气管道,鸟少年纵身一跃,再次展示了他接近“飞翔”的本领,轻飘飘地在空中滑翔了三米多高,敏捷地攀上了一根管道,活像吊了隐形的威亚。
他自己飞上去,才想起身后还跟着个没长翅膀的人,连忙回头张望,却见那人眨眼功夫就徒手顺着管道爬了上来。
越往上爬,环境就越黑,两人谁也没有光源,走到中途,就开始要摸瞎行进。鸟少年有些担心,他自己倒是轻车熟路,怕身后的人跟不上,“啾”地叫了一声。
“海蛇”在他身后说:“接着走,我听得见你的声音,追踪得到。”
也许是黑暗造就了恐惧,也许是林上将台词功力不过关,鸟少年在什么也看不见的情况下,听了这个声音,莫名觉得一股凉意顺着后脊爬了上来,突然对身后的男人生出了说不出的恐惧。
他连忙努力定了定神,窸窸窣窣地继续往上爬去,而身后一直无声无息,几次三番,鸟少年都怀疑那个人跟丢了,忍不住出声询问,“海蛇”却每次都会在距离他三四米的地方给出回答。
就像一条在黑暗中如影随形的蛇。
鸟少年心里冒出这么个念头,轻轻打了个寒战,他手心布满了汗,险些从管道上滑下去,直到看见前面亮起一点微光,连忙借着光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海蛇”那张依然苍白清秀的脸,并没有变成别的什么怪物,他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鸟少年指了自己头顶,微光的来源是一条缝隙,可能是一条地缝,上面有几个集装箱遮挡着,那缝隙非常窄,成年男人很难通过。林静恒目测了一下,别说他现在是皮包骨状态,就算把皮也剥了,光剩一副骨,也得被卡在那。
鸟少年:“啾。”
“够呛,”林静恒摇摇头,“这条缝是你弄的?你做了多久,想逃出去吗?”
鸟少年叽叽喳喳地做出了回答,讲得鸟语花香的,林静恒一个字也没听明白:“算了,你先上去,把那几个箱子推开试试。”
鸟少年沉默了一会,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里闪过难以描述的难过,因为从这鸡同鸭讲似的对话里,他察觉到了自己的非人。
他不再废话,缩起双肩,瘦小的身体从窄缝里钻了出去,回手开始推箱子。
就在这时,林静恒突然感觉到了头顶地面的震动,他猛地抽出了激光枪,用枪管一拨鸟少年的腿:“闪开。”
鸟少年被他一枪管打得一踉跄,随即,激光枪与他擦身而过,一枪毙了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追过来的海盗。然而这还没完,林静恒在完全看不见的情况下连开了六枪,一枪一个,没有一个走空。
鸟少年连滚带爬地贴在地上,生生用头顶开了那几个碍事的集装箱,伸手要去拉林静恒。还没碰到男人的手腕,地缝里的激光枪再次开火,鸟少年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冒着热气和臭气的血雨从他头顶倾盆而下,浇了他满头满脸,随即,一具海盗的尸体轰然倒在他身边。
鸟少年吓得僵死在那,林静恒却在他愣神的时候强行从方才放箱子的地方把自己挤了出来,肩头的衬衫都磨破了,碍事的长锁骨差点折断在里面。
他刚爬上来,就一把拎起吓傻的鸟少年,与此同时,扇形的枪子横扫过来,方才那几枪好像激怒了海盗,暴虐的枪林弹雨险些将他们两人懒腰截断。
林静恒目光一扫,发现这里就是重甲携带备用机甲的地方。六架凯莱亲王的中型机甲停在轨道旁边,闪着幽幽的绿光,每一台机甲下面都有海盗守着,而且人数越聚越多,看起来哪个方向都是死路一条。
一根冰冷的手指碰了碰林静恒的手背,他一低头,只见那鸟少年伸手指了指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架机甲。林静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并没看出那机甲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刚疑惑地一皱眉,就在这时,鸟少年突然用力一蹬地,就要腾空飞起——他打算舍己为人,自己引开海盗的枪口,给林静恒制造一个抢机甲的机会。
林静恒反应极快,鸟少年双脚尚未离地,就被他一把薅住后脖颈,林静恒直接把这还不到五十斤的鸟人惯在了地上,心想:“缺心眼吗?”
源异人当然不会让他死路一条,早给他预备好了可以远程控制的机甲,林静恒抓住鸟少年的瞬间已经感觉到了那熟悉的磁场。
下一刻,一台机甲突然动了,周围看守机甲的海盗们吓了一条,来不及抬头,已经被粒子炮炸飞出去,猛烈的硝烟骤起,机甲冲他们狂奔而来,与此同时,远处的海盗们开始密集地朝他们开火,鸟少年睁大了眼睛,下一刻,他觉得自己脚不沾地地被人扔了出去,眼看要撞在机甲紧闭的舱门上时,舱门突然向两边划开,张牙舞爪的精神网扑面而来,又与他擦肩而过,江流入海一般缠上了他身后的人。
鸟少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对接了精神网的一瞬间,某种极其强悍、几乎富有侵略性的东西从那青年身上涌起,然而转瞬又消失,机甲给出了人机匹配结果——65%,对接成功——机甲防护罩随即启动,咆哮着从轨道上冲了出去,不经轨道加速,直接用自身动力起飞!
海盗们被机甲加速时掀起的厉风卷飞了一片,下一刻,机甲挣脱了重甲母舰,滑行至海盗舰队中间,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启动紧急跃迁!
消失了。
紧急跃迁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好像在鸟少年颅内砸了一下,耳膜和鼻子同时出了血,并保持着这七窍流血的姿势晕了过去。
林静恒目光十分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抓起他的前襟,打算把他放进护理舱。
然而他很快发现,这架机甲上没有护理舱——不单没有护理舱,所有医疗设备、药品和物资都被卸载了,甚至没有饮用水。
源异人给他安了远程控制端口,逼迫他在众多海盗们围追堵截下选择这架机甲出逃,然后二十几个小时后,彩虹病毒发作,他会在无边恐惧中,发现自己连一点自救的空间都没有。
重甲上,机甲库大门打开,源异人缓缓踱步进来,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手下这帮废物点心。
一个海盗三步并两步地跑上来:“大人,他们跑了。”
“错了。”源异人拍了拍那人的头,“是我们的向导带着窃听器先走一步。”
他说着,打开个人终端,一副巨大的星际航道图弹出来,图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亮点——信号从鸟少年小小的心脏处发出,时刻标记着他们的位置,同时把他们发出的一切声音、一切对话都尽忠职守地传回来。
“唔,原来那里有个未知的非法跃迁点,”源异人志得意满地微笑起来,“给我标记下来。”
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海盗们没有注意到,他们捕获的小机甲上有个空荡荡的酒柜,酒柜上飘着几个透明的玻璃瓶培养皿,里面养着枝叶舒展的荧光草——酒瓶下面有个托,是个别致的机械手形状。
鸟少年一脸血地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一架陌生的机甲上。他很难受,浑身的骨头仿佛被拆过一次似的,怯生生地对着“海蛇”叫了一声。
“海蛇”背对着他,好像在查看星际航道图:“抱歉,这机甲上没有医疗设备,你自己擦擦脸吧。”
鸟少年乖顺地把自己处理干净,随后拿了条干净毛巾走到他面前,指了指“海蛇”身上大大小小的擦伤和血迹。在他看来,“海蛇”的脸色非常不好,比在重甲上还要苍白,冷汗一层一层地出,衬衫已经湿透了,露出嶙峋的肩胛骨。
鸟少年试探着伸手在他胳膊上贴了一下,被惊人的热度吓着了,语无伦次地叽喳乱叫起来。
成年人的体温其实很少会升高到40°以上,该死的彩虹病毒让林静恒觉得呼吸都是滚烫的——不过好在,他在忍耐力这方面一直是属骆驼的,只要不致命,问题都不大。
“没事,”他斟词酌句地说,“暂时摆脱他们了,只是没有物资,要想办法……不用找了,这架机甲上没有饮用水。”
鸟少年看着他湿透的衬衫,面露焦急。
林静恒缓缓地坐下,尽可能放缓了呼吸,保持体力:“我在想……我们先绕一圈,确定彻底摆脱他们以后,就立刻返回基地。”
他脸上露出足能以假乱真的挣扎神色,沉默了好一会,才说:“自己斗归自己斗,不管怎么说,我不能看着臭大姐他们死在别人手上,得通知他们快点转移。”
鸟少年轻轻地“啾”了一声。
“海蛇”抬起头,高烧下,那双总显得冷森森的灰眼睛因为水汽而温柔了不少,他问:“你到底有什么特异功能,你会飞是吧?”
少年手足无措地站在那,片刻,他卷起自己的衣袖,露出手臂。那手臂比正常人手臂长,骨骼扁平,介于人手和鸟翅之间,肩胛上甚至真的有一簇细弱的羽毛。而当他放松下来,不再试图硬装出人的姿势时,凸出的胸骨和弯曲的脊柱就一览无余,他站在那,像个错安了人头的怪鸟。
林静恒问:“天生的吗?”
鸟少年静静地摇摇头。
“那就是改造的,”林静恒轻声问,“不会……不会是移植吧?”
鸟少年自惭形秽似的缩起头,像是要避开他的目光。
“真是移植?”林静恒难以置信地问,“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这种技术,你不需要营养箱吗?”
鸟少年不吭声了,局促地拧着自己的衣角。
林静恒问:“你是被那些海盗弄成这样的吗?”
摇头——果然,源异人那个屠宰场似的实验室里出不了这么高端的移植人。
林静恒又问:“那就是被他们从黑市上买来的,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鸟少年依然是摇头,伸手在很矮的地方比划了一下,示意他自己很小时就这样了,记不清。
林静恒略微一眯眼,眨掉睫毛上沾的冷汗,突然问:“你认识臭大姐,对吧?”
鸟少年一僵,受惊似的看了他一眼,好像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然而这个表情,对林静恒来说已经足够了——
首先,这个鸟少年是源异人从黑市上买走的,而在被买走之前,他很可能通过某种渠道认识了臭大姐,并且这些年一直通过某种方法,和臭大姐有联系。
难怪臭大姐会提前知道海盗入侵的消息。
难怪这个鸟少年一听说他是臭大姐基地的人,就奋不顾身地出面救他。
“好吧,”林静恒站起来的时候晃了晃,抓了一把沙发扶手才站稳,“算我欠那小子一次,我带你去见他。”
这番对话一字不漏地被源异人接收到了,一个海盗上前,指着地图上小亮点前进的方向对他说:“大人,这个方向和从他那机甲上搜到的航道图方向基本一致。”
源异人:“追!”
可怕的机甲群整体掉头,朝着林静恒刻意指引的方向追了过去,与基地的内网区间擦肩而过。
高能粒子流潮水似的奔涌而来,又离开基地,飞向更遥远的域外。
对更大的危机一无所知的基地,太平圆满地度过了这次小小的危机。
从天上下来的驾驶员们得到了英雄一样的欢迎,多媒体的大屏幕上放着劲歌,往常冷冷清清的机甲站台挤满了人,通宵彻夜庆祝,胖姐搬出了好几箱啤酒供他们免费取用,周六被他那帮打服的小弟们捧到了天上,他居高临下地一扫,才发现陆必行不见了。
“等等,等一下。”周六四肢并用地从热情的人群中挣脱出来,拉住旁边合不上嘴的斗鸡,大声冲他耳朵喊,“陆老师呢?”
斗鸡:“联络站!”
周六:“我他妈就知道!”
他磕磕绊绊地挤出人群,往联络站走去。
陆必行脸上没有一点欣喜神色,个人终端连上了联络站,手指如飞似的下着一道又一道的指令,屏幕上的地图反复翻转,正在追溯机甲北京曾经到过的地方。很快,一个大致的航线图出来了——执行探测任务的北京非常专业地探访了内网范围内的航道周遭环境,继而消失,去了更远的地方,回复留言那天才堪堪进入信号范围,然后用很慢的速度顺着航道回航,继而……
突然消失在了可探测范围内。
“一次紧急跃迁。”陆必行自言自语似的沉声说,“他走了这么多天,能源一定不会太充足,否则接到‘速归’的留言,回程不会走得这么慢,而紧急跃迁是相当耗能的——为什么?”
周六插嘴道:“我哪知道?”
陆必行原地想了想,突然站起来,转身就走:“我要去找他,你等我走了再跟我爸说。”
“他不是那个……那个什么将军吗?一个人把自卫队揍得屁滚尿流的,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周六伸长脖子问,“赶去告白吗?”
陆必行:“放屁,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人无所不能,就好像也不可能有人一无是处一样……还有,别胡说八道,他是我朋友。”
周六一摊手:“哦,朋友,行吧——那要是你‘朋友’一感动,跟你告白怎么办?”
陆必行脚步一顿:“我会慎重考虑。”
周六有几辈子没听说过这么严肃的感情观了,一时震惊道:“你……什么玩意?”
“告诉他我会慎重考虑,”陆必行头也不回地重新走进机甲站,“他是个让人必须慎重对待的人。”
第46章
林静恒舔了一下嘴唇。
嘴唇上裂了口子, 血腥味和细微的疼痛让他精力集中了一点, 如果说抗体造成的高烧和精神力过载问题还都不大,那么脱水就有点麻烦了。
他薅出了机甲内部的紧急维修工具, 检查了动力系统——正常。
源异人还要让他带路, 当然不可能给他一台跑不动的机甲。
林静恒麻利地卸下了十六个散热片中的一个。
机甲上每一个散热片的长宽都是两米, 约三毫米厚,右上角装有智能调控芯片, 剖开就能看见里面流动着一种非常特殊的低温散热芯, 每个散热芯大概一巴掌大小,能持续维持超低温数月, 过期后, 则会被散热片里的智能芯片归拢到一边, 定期排出。
散热芯肯定是不能直接接触皮肤的,倒是过期后没来得及排出的散热芯比较友好,一般在零下十度左右。
林静恒拆下了几个已经过期、但还没来得及排出去的散热芯,直接贴在身上, 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个人形冰袋, 强行降温。
鸟少年蹲在一边看着, 眼神里流露出一点忧郁,怀疑自己好不容易捞出来的这位怕是命不久矣。
“没关系,”林静恒说,“这个速度,不到一天就能回到航道上,航道上有补给点。”
而一天过后, 源异人觉得他身上的彩虹病毒发作,一定会现身。
林静恒:“你叫什么?”
鸟少年想了想,难以启齿似的摇摇头——也对,源异人对他大约是有称呼的,但想必不是什么尊重的称呼……至于他自己的名字,估计也早就想不起来了。
林静恒又问:“认字吗?”
鸟少年依然是摇头,然后无声地张嘴说了句什么。
显然,人话他是会说的,可是变异的舌头和嗓子让他发不出正常声音,只能比一比口型。联系上下文,林静恒能看懂他单个词,但成了长句,问题就有点大了。两人面面相觑片刻,没法沟通,鸟少年沮丧地蜷缩成一团,扁平的胳膊环住自己的膝盖,像没有安全感的鸟把自己裹在翅膀里,低下了头。
林静恒半真半假地试探了一句:“你既然认识臭大姐,难道不知道我是谁吗?”
鸟少年摇了摇头,艰难地冲他伸出两根手指,随后努力地重复一个词的口型,重复到第三遍的时候,林静恒用他烧得发疼的眼睛看懂了,他说的是“救命”。
“他救过你两次?”
摇头。
“他救过你的命,但是你只见过他两次。”
这回,鸟少年点点头。
两人驴唇不对马嘴、连猜带蒙地艰难沟通了片刻,林静恒大致理解了一个不知道对不对、也不知真假的故事——据说在很多年前,出于某种原因,臭大姐曾经救过这个鸟少年一次,而前不久,臭大姐因为生意的缘故,在域外碰见了喜欢逛黑市的源异人,跟在源异人身边的鸟少年认出了他,给了臭大姐某种程度的提示,告诉他海盗即将入侵的消息。
林静恒假装恍然大悟,其实没信。
他觉得这个故事听起来有点像仿古体的地摊小说,通篇蹩脚的“侠义”“报恩”,主题通常是描述古代人怎样义薄云天,现代人的良心如何江河日下。
且不说这个报恩的故事套路得很,单就源异人容许鸟少年接触林静恒,并把他俩一起放出来这事,就绝不可能是一个巧合。
林静恒装作精力不济,退出精神网,打开了自动驾驶,闭目养神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鸟少年觉得他睡着了,才小心翼翼地凑近,观察片刻,伸手悬在他额头和鼻息上试探了一会,又不知从哪翻出一条毯子,十分举棋不定,不知道该不该给靠散热芯降温的人盖上。
最后,鸟少年把毯子卷成细细的一条,搭在男人小腹上,然后用干净的毛巾细细地擦着“海蛇”脸上的细汗,在他悬空的后颈处卷了毛巾垫好,像是做惯了照顾人的事。
做完这些事,鸟少年透过机甲舱壁上的观景窗,往茫茫宇宙里望去,面上依然是担忧,依然是郁郁寡欢。
机甲在自动驾驶中接近了索多星外的小行星带,而二十几个小时已经飞快地过去了。
无论是引力强大的索多星,还是乱七八糟的小行星带,都属于危险路段。靠近这种地方,机甲自然响起警报,鸟少年被警报声弄得六神无主,只好试着去推“海蛇”,海蛇半晌才睁开眼,几乎对不准焦,脚一沾地,整个人就软在了地上,身上好像更烫了。
鸟少年吓得尖叫了一声,努力想扶起他,“海蛇”却站不起来,每一块硬邦邦的骨头都变成了空心酥皮的,手脚却沉重得仿佛灌了铅。
鸟少年围着他急得团团转,叫出了七嘴八舌的效果,林静恒被他吵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青筋差点跳出来,为了海蛇的形象,他艰难地管住了自己那张暴躁的嘴,搜肠刮肚出一点虚弱的温柔:“嘘——乖,别叫,准备跃迁,一次就到了。”
然而此时,人机匹配度已经下降到了52%,机甲发出冰冷的警告:“警告,精神网匹配度低于60%,跃迁可能会引起人机分离,请驾驶员谨慎操作——”
鸟少年紧张地说:“啾啾啾啾!”
林静恒:“……”
难怪当年白银要塞有个少爷兵非要养金刚鹦鹉,差点跟左邻右舍的战友闹到军事法庭。
他一咬牙:“匹配跃迁点,确认准备跃迁。”
机甲回答:“非法坐标,是否确认?”
海盗重甲上的源异人伸长了脖子——索多的小行星带,陆信当年就是从这附近进来的,这地方对于凯莱亲王卫队的旧部来说太敏感了。
难道这里还有隐藏的地下航道?
下一刻,随着“海蛇”一声嘶哑的“确认”,源异人监控定位器上的小光点外围突然散出能量圈,他们进入了跃迁点,随即,定位器疯狂地搜索信号,重新标记,五分钟以后,一个新的坐标落到了源异人的屏幕上。
那是一个从未标记过的跃迁点。
旁边的手下们面面相觑,片刻,一个海盗上前,悄声说:“这看起来像联盟的跃迁点,编号代码叫……‘惊喜’。”
源异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陆、信。”
窃听器里,由于跃迁导致的信号故障让里面的声音中断了片刻,很快,鸟少年清晰的尖叫声重新传来,而另一个人的声音却听不见了。
听起来像是彩虹病毒完全发作出来,比预期还要快,大概是长期星际漂流的营养不良影响了他的免疫力。
源异人轻轻一挥手:“准备跃迁。”
“海蛇”完成了最后一次跃迁,果然跟精神网脱开了,失去了意识,无人驾驶的精神网杂乱无章地浮在机身内,而他们正深处危险的小行星带中间,鸟少年急疯了,用力推他,但无济于事,而同时,机甲突然发出报警声,鸟少年蓦地抬头——不需要精神网,他用肉眼也能看见黑压压的海盗舰队正从跃迁点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无人驾驶的机甲很快被海盗远程控制,同时,机舱里的通讯屏幕亮了,源异人那张混杂着慈祥和诡异的脸几乎占满了屏幕,毒蛇似的目光从屏幕里射出来,垂涎三尺地盯着昏迷的人,鸟少年站起来,试图用自己的小身板挡住“海蛇”。
“惊喜,真的很惊喜。原来这就是当年联盟狗入侵第八星系的通道遗址。居然被斯潘塞那只臭虫找到了,幸好这次命运站在了我们这边。”源异人看着鸟少年,“小翠鸟,这次你做得很好。”
鸟少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你喜欢他吗?没关系,他以后就归你管了,”源异人说,“现在,把你的战利品带回来,我们去往臭虫的老巢里喷点杀虫剂……哟哟哟,年轻人,放轻松,别那么激动。”
“海蛇”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完整地听见了他们两人的对话,一把扣住了鸟少年的脖子。
二十几个小时的高热、缺水已经让他濒临脱水,来势汹汹的彩虹病毒更是抽走了他身上最后一点力气,他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完全是靠最后一口气撑着。
鸟少年的喉咙里发出可怜巴巴的“叽叽”声,仿佛在试图解释什么,海蛇——林静恒终于有机会喷出他憋了一天的词:“闭嘴。”
“别再负隅顽抗了,”源异人说,“你的机甲在我们手里,你的航道图也在我们手里,你现在又亲手替我们打开了这扇门……怎么样,彩虹病毒的滋味好受吗?”
“海蛇”整个人晃了一下:“什么?”
源异人笑了一声,下一刻,被海盗入侵了精神网的机甲身不由己地往海盗舰队里滑去。“海蛇”徒劳地试图夺回精神网的控制权,可是反抗越来越微弱,他连站也快站不稳了。
此时,所有的海盗机甲全部完成跃迁,从跃迁点“惊喜”里走了出来,源异人不再和囊中之物废话,迅速校对了航线图,自信满满地率先往“未知”的地下航道上走去。
小行星带里的安全航道非常窄,海盗的机械战队伸展不开,只能从原来的“众星捧月”变成一道狭长的纵队。
这一次,负责捕捞机甲的先遣队断后,之前捕捞过机甲“北京”的中型机甲轻车熟路,朝着“海蛇”他们再次伸出了捕捞网……执行捕捞任务的海盗没看见,在他们存放废铜烂铁的仓库里,那架几乎报废的小机甲北京上,一个“花瓶托”悄无声息地落地,变成人形。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鸟少年觉得卡在脖子上的滚烫的手突然停止了颤抖,那人在他耳边低低地笑了一声。
下一刻,刚刚张开捕捞网的中型机甲上,突然有一张极其强大的精神网铺了出来,几乎是顷刻间就覆盖了断后的海盗先锋队。
六架中型战斗机甲同一时间被夺走了精神网,暴虐的反噬让驾驶员几乎没有反应余地,或站或坐地失去了意识,而机甲上的其他人丝毫没有察觉。
接着,六架中型机甲全部同一时间上了导弹。直到“导弹发射”命令发出,机甲上的海盗们才意识到不对,但已经来不及了。
林静恒所在的小机甲撞上了捕捞网,捕捞他的中型机甲在抓住他的一瞬间立刻执行跃迁,与此同时,鸟少年身上的追踪器被湛卢完全屏蔽,他们在源异人眼前凭空消失了!
三十发已经发出的导弹同一时间撞向跃迁点“惊喜”,储备着巨大能量的跃迁点被导弹引燃,引发了难以想象的爆炸,整个小行星带都被搅动了起来,短距离内甚至引起了时空塌陷,收缩成一线的海盗舰队顷刻被横扫了一多半,几十艘机甲根本来不及撑起防护罩,已经在爆炸中灰飞烟灭!
陆必行赶到了机甲北京消失的的地方。
林在这里逗留过一会,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异状,但不管他发现了什么,都绝不在内网范围内,否则基地的联络中心也会有反应,他一定是让湛卢利用附近的跃迁点进行了远程扫描。
利用宇宙中的跃迁点进行远程扫描的原理,跟远程通讯原理差不多,陆必行很熟,唯一的问题是,他没有湛卢。
“当代科学家用人工智能扫描,当代原始人只好用穷举法挨个排除,科技啊,真是让人又爱又恨。”陆必行感慨了一句,任劳任怨地以林失踪的位置为中心,亲自去了周围每个跃迁点都排查了一遍,反复时空跳跃让他有点想吐,他忍不住抱怨起来,“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就不能递条消息吗?讨厌的孤僻鬼。”
可是茫茫宇宙,陆必行手里只有一台可怜巴巴的小机甲,扫描范围大约只有一把伞大,即便收拾远程扫描,也只能扫描到跃迁点附近不远的地方,他翻了十来个跃迁点,徒劳无功,就在陆必行愁得不行时,机甲突然捕捉到了一道诡异的能量波。
陆必行一激灵——这种能量波动,至少是小行星爆炸,或者……有人引爆了跃迁点。
这是谁?疯了吗?
林静恒手指轻轻一动,鸟少年就在被他捏晕了过去:“湛卢,替我‘消毒’。”
话音落下,被控制的中型机甲内部,所有逃生舱和逃门应声关闭,剧毒气体在半分钟之内杀死了整个机甲上所有的碳基生物。
林静恒拎着失去知觉的鸟少年走进横尸遍地的海盗机甲上,湛卢的声音响起:“先生,您的情况很不好,持续性脱水……”
“静脉注射葡萄糖和电解水就好,”林静恒把一条胳膊伸进医疗舱,嘴角一翘,“还没完呢。”
一场屠杀开始了。
第47章
机甲在两个跃迁点之间传送, 是走正常通道, 有跃迁点支撑,机甲本身耗能较低, 只要驾驶员别因为跃迁掉线, 一般也不会给机甲上的人造成太大伤害。
“紧急跃迁”就不大友好了, 那是从某个不在跃迁点辐射范围的地方,以机甲自身的高耗能、高损伤为代价, 强行连通某个已知坐标的跃迁点, 把机甲生拉硬拽过去,极其野蛮、极其没有人性——通常只有疯子才这么干。
林静恒炸掉“惊喜”, 除了把跃迁点当成地雷外, 也是为了把海盗困在这个小行星带里。
他赶在导弹之前, 堪堪穿过“惊喜”,来到小行星带更深处的另一个跃迁点——这就是他九死一生在小行星带里摸索出来的暗道,可惜测绘图还没画完,今天要报销在这里了。
“湛卢, ”林静恒指了指昏迷的鸟少年, “取出他身上的定位器和窃听器。”
“无法取出。”湛卢扫描过后, 回答,“这位先生的心脏是‘活体打印’出来的人造器官,器官本身就是那个定位器,本架机甲的医疗设备中并没有备用心脏可供选择,一旦取出,他会在很短时间内死亡。”
“这不叫‘无法取出’, ”林静恒说,“只是取出来他会死而已。”
“好吧,先生,”湛卢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说法,“是否杀死他,取出定位器?”
林静恒一顿,跳过了这个问题,答非所问地下命令说:“你想办法屏蔽部分信号,让对方接到定位信号时有一定误差,断断续续,我希望他们认为我正在努力屏蔽定位器,只是效果不佳——学得像一点。”
“恕我直言,先生,”湛卢说,“我希望您以后不要对别的人工智能也提出这么无理取闹的要求,他们可能会死机。”
林静恒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湛卢的军姿站得非常笔挺:“只是个建议。”
科技进步了,但人的反应速度不比许多万年前快到哪去,重甲机尾遭到重创时,源异人根本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只借着机甲的精神网回头看见漫天烟花,通讯器里短时间内乱作一团——然而只是短时间。
域外并不是一个热爱和平的地方,“星际海盗”的名字听起来不像科班出身,但却是足够训练有素。
通讯频道里一乱,所有人立刻默契地安静了一秒,随后极有效率地开始按顺序报数。
“一号机失踪,二到十六号均已坠毁……呲啦……这里是十七号机代为汇报,本机机身损毁严重,防御系统失灵,武器系统自爆风险高,动力系统失灵。”
“十八到二十四号坠毁,二十五号机代为汇报,跃迁点已被炸毁,重复一遍,跃迁点已被炸毁。失踪一号机在爆炸前穿过了跃迁点,现已逃逸。”
“大人,战队阵亡机甲七十六架,另有五十三架完全丧失战斗能力,剩余六十架机甲均有不同程度损伤,我们折损已过半,请您指示,是否撤离。”
源异人猛地抽了口气,扭头望向空无一物的定位器,继而暴怒:“撤离个屁,竟敢暗算我,我要扒了他的皮!整队!集合!把所有人的精神网连在一起,扩大搜索范围,搜查最近的跃迁点磁场!”
凯莱亲王卫队对于星际跃迁的研究,一直是走在联盟前头的,当年袭击仪仗队的时候就露出了端倪,可惜后来那一小撮星际海盗被林静恒收拾了,联盟军委继续高枕无忧,并没有奋起直追。
因此,源异人断然不肯相信,自己手里六十架中型机甲,外加一架重甲,会逮不住对方。
“大人,三个航行日外发现微弱的跃迁场信息。”
源异人从暴怒中冷静下来:“可能是陷阱,远程扫描。”
“没有结果,不能确定对方去向。”
源异人双眉一挑:“试着激发翠鸟身上的定位器,他可能想办法给屏蔽了。”
林静恒在“一号机”上,慢条斯理地吞着一块没滋没味的压缩营养餐,看着脚下的鸟少年整个人突然抽动了一下,好像遭到了电击的心脏病人:“源异人正在试着激发定位器,这个人很有意思,不管你给他什么,他都不会信任你,但是如果你稍微退一步,半遮半掩地引他自己来追踪,只要他自认自己付出了努力,不管得到了一个多么荒谬的结论,他也会深信不疑。这种没有逻辑的自信是谁给他的?”
湛卢有理有据地回答:“著名宇宙歌姬叶芙根尼娅小姐,她的成名曲就叫《相信你自己》。”
机甲里应景地放起了聒噪的音乐。
林静恒:“……”
曾经被热情告白过的将军洗耳恭听片刻,感觉血压都被那吵闹的鼓点打高了,并认为叶芙根尼娅小姐的唱腔像头发疯的野驴。
“关上。”林静恒忍无可忍地说,“别让源异人白费工夫,适当给他泄露一点信息。”
他话音落下,一个微弱的、断断续续的信号出现在了源异人的定位器上,旋即,又好似幽灵一样消失了。
源异人狠狠地一磨牙:“损坏的机甲原地待命,集中能源给能打的,我们准备紧急跃迁!第一,对方精神阈值可能很高,保持精神网连在一起的状态,防止他再次入侵。第二,全体准备导弹发射,跃迁成功立刻动手,不要给他反应的时间,防护罩开到最高!抓住他了!”
林静恒把压缩营养餐的包装袋往湛卢手里一塞:“准备对冲导弹,全速后退,迎接一轮狂轰滥炸吧。”
按照常理,深陷不熟悉的小行星带,在突然遭到暗算、己方战斗力损伤过半的情况下,源异人绝不该贸然追击。
而按照常理,星际海盗已经远离了基地所在航道,损失惨重,林静恒隐蔽基地坐标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也绝不该继续诱敌深入,试图以一己之力将还有六十多架机甲的海盗战队赶尽杀绝。
联盟军委也好,乌兰学院也好,都从未教过这样的打法。
然而凯莱亲王卫队也好,林静恒也好,他们都太傲慢了,像见到血就会长出獠牙的妖怪,每个细胞都为硝烟而兴奋战栗。
三十年站在对抗星际海盗前线的林静恒,像个深渊下的看守,这个曾经肩章排满星星的正统乌兰学院毕业生,行事风格却更像个剑走偏锋的星际海盗。
下一刻,海盗舰队集体穿过跃迁点,巨大的能量波动尚未完全扩散开,六十架机甲上所有的导弹发射器全开,上百颗导弹同一时间发射,导弹构成了一个球面,飞向四面八方,几乎没有死角。
人类最致命的武器海啸似的在小行星带里掀起巨浪,跃迁点附近的平稳运行的星子全部被推开,混乱地彼此相撞,又在一道又一道白光中粉身碎骨。
林静恒把一号机速度提到了最高,连发三颗导弹,在不远处与来袭的导弹相撞,对冲的能量在真空中划出了一道无声的圆弧,高能粒子、碎片、星子的尸体暴风雨似的扫过一号机的机身,一瞬间,机身内的仿重力系统无法平衡,活人和尸体一起被甩了出去。
林静恒一脚踹开一具砸在他身上的海盗尸体,命令一号机停止后退,继而利用这一点罅隙逆流而上,几乎是擦着两枚导弹冲进了海盗机甲群。
星际海盗们的导弹是在紧急跃迁前就设定好的,此时,海盗们还没从紧急跃迁的剧烈不适中回过神来,又被自己导弹爆炸的余波和强光震得睁不开眼,谁也没想到对方竟然这时杀一个回马枪。
湛卢:“先生,防护罩破损程度正在不断上升,80%……85%……90%……”
林静恒充耳不闻,向海盗群连发三枚导弹,第一枚导弹打碎了一架机甲的防护罩,第二枚直接击中了同一架机甲的武器库,武器库旋即自爆,与此同时,第三枚导弹撞开那自爆机甲的残骸——
源异人所有精神网连在一起的完美防御顿时出现了一个破口,林静恒直接飞进了空缺地带,瞬间夺过前后两架机甲的精神网。
湛卢:“先生,防护罩完全失效,重启失败!”
源异人瞬间察觉到异状,重甲的粒子炮口对准了他,几乎不经预热就开了火。
两架被入侵的海盗机甲顿时成了林静恒的盾牌,堵住了粒子炮口,源异人险些炸膛,重甲的防护罩被自己炸坏了好大一块。
众多海盗机甲的精神网连在一起,一时彼此掣肘、行动不便,被殃及了池鱼。
源异人吼道:“散开!”
林静恒笑了起来:“别耍小聪明了。”
原本连在一起的精神网,在散开的时候,人机对接口一瞬间出现了无数破绽,林静恒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一时间,无数机甲群魔乱舞似的混战起来——简直不知道谁和谁是一伙的。
炮火连天里是湛卢冷静的提示:“先生,您心率过高,体温已经超过40°,精神力严重过载,有遭受攻击的风险——”
海盗战队是标准战队,不像臭大姐那个野鸡自卫队,驾驶员一掉线机甲就成无人机——在凯莱亲王卫队中,每一架中型机甲都有三到五个备用驾驶员,一旦精神网权限被夺走,立刻会有两个以上的备用驾驶员同时上线,夺回权限。
一架机甲的反击林静恒或许压得住,但几十架机甲同时反噬,就算是神仙也撑不住。
林静恒冲湛卢一招手,一把拎起鸟少年的领子,转身跳上了停靠在一角的机甲北京。
北京在湛卢潜伏期间,已经悄无声息地充满了电。
林静恒启动北京,同时,在海盗们集体发动精神网争夺战的瞬间,他就自行退出了所有精神网。
一号机甲底座悄无声息地打开,将北京机甲释放出来,与此同时,空出来的一号机精神网被源异人夺走了权限,源异人眼皮也不眨地直接启动了自爆程序。
还不如导弹大的小机甲北京在剧烈的爆炸掩护下悄然靠近了重甲,贴在了粒子炮口附近——那里的防护罩方才损伤过,正好露出了重甲的备用机甲收发台。
然后,北京像个潜行的病毒,悄无声息地把自己注入了源异人的重甲内部。
源异人望着灰飞烟灭的一号机大笑起来,丝毫不顾自己六十几架机甲在方才的战斗中几乎再次折损过半。
林静恒短暂地喘了口气,觉得自己呼吸滚烫得几乎要点着了肺,眼前一黑,胡乱在半空中抓了一把,湛卢一把捞起他:“先生!”
与此同时,鸟少年在小机甲北京上醒了过来。
林静恒:“有没有退烧……”
“先生,阻断抗体正在清扫彩虹病毒,一些不适是机体的自然反应,您的问题是精神力过载。”
他的声音忽远忽近,林静恒一时没听清。
“源异人上百架机甲的中型机械战队,目前只剩下二十六架,其中一部分甚至难以支撑一次紧急跃迁,重甲武库炸毁了一半的防护罩,可以说对方目前已经没有战斗力了。”湛卢说,“您需要休息。”
林静恒听清了最后一句,然后他说:“不。”
湛卢:“……哦,第一百二十四个。”
“我要杀了他。”林静恒几不可闻地说,“他……他毁掉了陆信留下的惊喜。”
湛卢沉默了片刻:“先生,‘惊喜’跃迁点是您自己炸的。”
“是啊,”林静恒缓过一口气来,推开湛卢自己站稳,“那又怎么样,总得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他就是这么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事后再把所有牺牲都算到对方头上的混蛋。
林静恒大概是烧糊涂了,思绪有一瞬间不受控制,漫步到了不着边际之处,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独眼鹰当年不肯把他交给我……挺明智的。”
“湛卢,如果你的精神网全开,北京上的能量能支撑多久。”
“先生,三分钟左右。”
三分钟……重甲不可能像一号机那样,让他关门放毒,重甲太大,内部结构也太错综复杂,三分钟,启动重甲自爆程序都未必够用。
林静恒沉吟片刻。
已经清醒过来的鸟少年惊惧地看着他的侧脸,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停泊的机甲舱门,趁人不注意,猛地跳起来撞碎了紧急安全阀,一瞬间手动打开了舱门,飞了出去。
湛卢:“先生……”
林静恒面不改色地关好舱门:“没关系,再给源异人一个惊喜。”
陆必行紧赶慢赶地来到了小行星带外,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死亡沙漠”,在机甲近乎咆哮的警告声中,他自言自语地说:“他是不是参加过‘星际自杀队’之类的神秘组织?”
机甲的智能并不足以欣赏他的幽默,被“死亡沙漠”吓得嗷嗷叫。
陆必行的脑回路短路片刻:“万一将来我要是回绝他,他不会病娇发作对我做什么吧?”
机甲越发恐慌了。
陆必行激灵一下,喉咙轻轻地动了动,汗毛集体竖了起来,手心却出了一层薄汗。
整个状态说起来,差不多就是——有点可怕,但是细想起来,还挺带感。
然后他不由分说地开着个纸飞机似的小机甲,闯进了死亡沙漠。
第48章
书上说, 索多的小行星带是个稳定的行星带, 陆必行方才险象环生地躲过了一个迎面撞过来的星子,又差点被来源不明的粒子流撞个正着:“随意变道是要被拘留的!”
他走钢丝似的避开两颗相撞的星子, 灰头土脸地从碎石中呼啸而过:“我回去一定要投诉《死亡沙漠生态实录》的作者, 为什么没有标明‘本故事纯属虚构’!”
小机甲一多半的能量都用在了防护罩上, 陆必行一丝神也不敢走,速度低得仿佛在宇宙中爬行。而尽管这样, 这仍是他操作过的最难的电子游戏, 要命的是,他还只有一次机会。为了提神, 陆必行在机甲里播放了一支最闹腾的电子舞曲, 音效非常炫酷, 足够烦死十个林静恒。
然而随着他深入小行星带,陆必行虽然把机甲开成了移动的KTV,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有跃迁点?
炸毁跃迁点这种事, 就他认识的人里, 没有第二位敢这么干了, 可如果真的是林,机甲北京根本没有那个规模的武器库存量,他用什么炸的?脑电波吗?”
乱窜的能量波动越来越密集,陆必行意识到自己已经接近被炸毁的跃迁点了。
他非常小心地绕过一颗直径上百公里的大星子,用防护罩硬扛住了暴风雨似的星子碎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
大星子顺着轨道呼啸而去,他的视野豁然开朗。
陆必行心口重重地一跳。
那是一片惨烈的坟场, 数不清的机甲残骸飘荡在真空中,时而被狂风似的星子卷过,尘埃一般四起,再自行摸索出新的旋转轨道,在索多的引力影响下,缓慢而死气沉沉地漫步着。
透过精神网,陆必行甚至能看见一两具完整的人类尸体漂浮在真空中,像是凝固的蜡像——源异人下令紧急跃迁的时候,要求无战斗力的机甲卸下剩余能源,让给有效战斗力,这道命令并不是让不参与跃迁的人原地待命、等待战友凯旋,而是无情地抛弃了他们。
要知道机甲维系防护罩、变换轨道、躲闪不明飞行物、发射武器等等,全部需要很强的动力,也就是能量。
没电的机甲只是脆弱的太空漂浮物。
跃迁点被炸毁,剧烈的能量波动让小行星带动荡不安,而这里可是死亡沙漠。
一个毫无防御和躲闪能力的“太空漂浮物”,被遗弃在死亡沙漠中间,等于死路一条。
运气好的,很快就和机甲一起粉碎在星子撞击下,一了百了,运气不好的,则会眼睁睁地看着同伴们一个一个地被死亡沙漠吞噬,而自己被困在一个不能躲也不能动的机甲里,惶惶然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就像是被活埋。
受不了这种恐惧的人往往会崩溃,最后的结果就是自己跳出机舱寻一个痛快——也就是陆必行邂逅的那几具全尸。
而陆必行抵达的时候,这地方已经没有活物了。
陆必行脑子里“嗡”一声,好像有一根绷紧的弦骤然断了,一路上自己跟自己聊了几百万字的喉咙突然失声,好半晌,他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扫……替我扫描……”
机甲上的扫描任务发送一半,后面跟着一串闪烁的省略号,等待着他的下文。
“扫描……机甲北京的通讯端口……或者残骸……”
机甲并没有智能核,尽管精神网与主人相连,除了冰冷的人机匹配度,并不能感觉到任何剧烈起伏的情绪,一丝不苟地执行了扫描任务。
陆必行机械地坐在原地,有东西朝他撞过来,他就下意识地躲开,心里一个完整的念头都没有,心跳好像被什么东西拖得极缓。
不知过了多久,机甲突然“嘀”一声轻响,陆必行激灵一下。
“无法匹配。”
陆必行一口卡在喉咙里的气呼出来,方才几乎要暂停的心跳脱缰野马似的狂飙,几乎要破胸而出,冷汗顺着他的后脊流了下去,非常痒——无法匹配的意思是,机甲北京……林,不管是死是活,至少不在这片坟场中。
陆必行闭上眼睛,迅速定了定神,开始着手分析“坟场”里的残骸。
通过标识判断,这些残骸应该是来自凯莱亲王卫队,而依照机甲残骸的数量来看,至少曾有上百架、甚至更多的中型以上战斗机甲曾聚集在这里,这是一支荷枪实弹的海盗战队。
战队中,一部分机甲机身破碎,只剩残骸,死于极强的能量冲击,应该是被爆炸的跃迁点波及,而剩余一部分损坏的机甲则相对完整,多数毁于物理撞击,它们的共同点是……
全部卸载了能源系统。
所有信息凑在一起,已经足够陆必行拼凑出一个大概的前因后果——林静恒为什么突然跃迁离开地下航道,为什么跑到这里,又是用了谁的导弹引爆的跃迁点。
陆必行一拳砸在机甲舱门上,简直想说脏话,可惜实在不太会说,只好紧紧地咬住牙关。
一群海盗追捕一个人,用导弹能埋了他,不需要太多的能量,所以拆卸能源,必定有别的用途,什么事需要这么多能量?
陆必行能想到的,只有紧急跃迁。
也就是说,林静恒用某种方法引爆了跃迁点,而在此之前,他惊险地完成了一次跃迁,躲开了跃迁点爆炸的波及,之后,幸存的星际海盗必然是定位到了他的跃迁点,追踪过去了。
这附近没有记录在案的跃迁点坐标,林静恒选择的跃迁点很可能是他自己发现的,而海盗们之所以能追过去,代表那个跃迁点距离很近,至少可以被扫描到。
陆必行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扫描附近跃迁点。”
机甲沉默片刻,依旧回答:“无法匹配。”
陆必行:“该死!”
他忘了,林用的是湛卢的精神网,覆盖面积比小机甲大太多……追捕他的海盗很可能也有重甲!
陆必行全身的血仿佛都在逆行,手指冰冷得几乎不灵活了。
周六那句“有些事是不能等的”不合时宜地回响在他耳边,剧烈抖动的心脏抢占了肺部空间,他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一个念头突然无中生有而起,顷刻打碎了他所有的逻辑进程。
他想:“来不及了怎么办?”
那么当时在基地,他往自己身上植入非法芯片时,林脸色煞白,差点动手打他的那一次,恐怕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陆必行的同理心非常强,遇到一些事,他经常会自然而然地设身处地,转到别人的视角。然而此时,他却不敢沿着这个思路去细想林静恒的心情和处境。
那个人所有的感情都不曾宣之于口,沉默、克制、内敛,只有气急败坏的时候才流露出一点端倪,没来得及消化,他就独自一人离开了基地。途中察觉到危险,他悄无声息地一力担下,独自面对一支穷凶极恶的海盗战队,把他们引入死亡沙漠。
基地正在因为度过了高能粒子流的洗礼而彻夜狂欢,而他一个人在这里,甚至连一点内网的信号也接收不到……
这些念头像循环往复的病毒,反复在他意识里游荡,人机匹配度剧烈震颤,机甲向他发出了警报。
感情丰富的陆校长光凭想象,心都快疼碎了,然而他脑子里那出“新星历四大悲剧” 之一的男主角本人,此时却正准备磨牙吮血。
跃迁点另一头,源异人正准备回航。
成功引爆一号机,短暂的兴奋过后,源异人身边的气压重新低了下去——这一趟着实损失惨重,一点地下航道的端倪都没摸到,而他手上整整一个机甲战队,尽数折损,对方竟然只有一个人,他甚至没来得及弄清那人的身份。
回去怎么跟凯莱亲王交代?
凯莱亲王阿瑞斯冯偏激多疑、喜怒无常,变态如源异人,想起他也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但凡手里筹码稍微多一点,源异人简直都想自立门户。他焦躁地站了起来,困兽似的在原地来回踱步。
就在他阴晴不定地思前想后时,突然,重甲上的秘密通道被人触动了。
人在重甲上,即便连着重甲的精神网,意识也很难覆盖到所有的地方,就像一个人无法时刻关注自己的每一根汗毛在往哪边倒一样。
源异人吃了一惊,眯起眼调动起精神网,集中精力往他的秘密通道看去,随后,他后脊骤然一僵,赫然看见那本应跟一号机一起灰飞烟灭的小翠鸟正冲向他的秘密实验室!
一股难以形容的战栗顷刻顺着源异人的后背爬了上去,那一瞬间,他几乎感觉到了恐惧。
小翠鸟是不可能从一号机上直接飞过来的,除非他是幽灵。源异人用力揉了揉眼,透过精神网,他亲眼看见那小畜生全须全尾地穿过狭长的走廊,往更黑暗的地方跑去。再一抬头,定位器毫无反应!
这是个圈套!
一号机爆炸……不,甚至引他们跃迁至此,都是个圈套!
源异人一把拍下机甲内部一级警戒命令,不祥的尖鸣在重甲内回响:“检查备用机甲收发站,快!”
“大人,收发站附近受损,无法检测。”
源异人暴怒:“受损为什么不早来报!混账,混账!被人混进来了都不知道,都给我集合起来,搜!人工搜!”
重甲上的海盗们迅速集结完毕,兵分三路下了机甲收发室。
人是不敢直面机甲的,他们全副武装,开着装甲车来到了寂静无人的备用机甲收发站,旁边是成群的机甲,巨大的凶器们列阵于轨道两侧,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们,压抑极了,落针可闻。
海盗们停下来,谨慎地搜索着机甲群里的异类……
突然,警报声响起,为首的海盗狠狠地一颤:“小心,退后!”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一个非常隐蔽的角落里,一台毫不显眼的小机甲冲着海盗群举起了导弹发射器——它上面还有最后一枚导弹。
机甲上装的导弹是星际级别的武器,落到地上能炸毁一个城市,与之相比,所有的装甲都是渣。
海盗们吓疯了:“退!快退!”
“离开这里!”
“不行!收发室的门关上了!”
“他拿我们当诱饵,源异人我操你全家——”
“救命!”
源异人并未露面,而是通过机甲精神网全程监控,比他派出去的倒霉手下更先一步察觉到了机甲北京所在,眼见北京举起了导弹发射器,确认那个人在小机甲上,源异人才不管诱饵死活,利索地关闭了通往机甲收发室的所有通道,上锁后,将备用机甲收发室整体从重甲上卸载了。
下一刻,机甲北京上的导弹发射,整个机甲收发室都被打穿了,上面所有的人无一幸免于难,而与此同时,收发室从重甲上彻底脱离,重甲回头给了它两颗导弹,无数停靠在其间的机甲灰飞烟灭,炸成了一朵灿烂的烟花。
源异人双目充血:“见鬼去吧!”
解决了心腹大患,源异人带着血色的目光转向那吃里扒外的小翠鸟,小翠鸟已经闯进了秘密实验室,焦急地拍打着每一个营养舱,他还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那个可怕的灰眼睛男人想毁掉这架机甲。
营养舱里大部分都是半人半兽的怪物,它们大多已经没有了起码的人性,一脸心如死灰,麻木地靠着营养舱苟延残喘,小翠鸟一路拍打过去,停在了角落里——那是一个最大、最干净的营养舱,里面有一个女孩,金发碧眼,漂亮得像古画上的天使,她的身体保存完整,浑身赤裸,后背上嫁接着一副巨大的双翼,生着雪白的羽毛。
即使强行长了翅膀,人类的骨骼也根本不可能飞,制作她的人大概只是出于扭曲的审美,沉重的双翅压得女孩脊柱畸形,根本连站都不能久站,勉强靠在营养舱一角,用翅膀遮体,露出的纤细四肢上满是被蹂躏过的痕迹,然而透过透明的玻璃门,她还是冲着鸟少年挤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
鸟少年焦急地叽喳乱叫了一会,爬上营养舱,蛮力砸开了门锁,想要把女孩拖出来。然而他虽然没有羽毛,却长了鸟骨,只有不到正常人一半的重量,那女孩却是标准的人体,还要加一副重量快赶上她本人的翅膀,直接把鸟少年压趴下了!
女孩声音很微弱,却还能说人话:“出了什么事?”
鸟少年:“啾!”
“我听不懂,”女孩伸手去推他,“有危险吗?有危险你快逃,不要管我,你背不动我的!”
鸟少年浑身的骨头都在颤抖,一瞬间脸涨成了紫红色,筋骨和经脉仿佛要刺破皮肤,他大喊一声,竟然摇摇欲坠地背着女孩站了起来,一步一挪地往外走去,走出不过十几米,又踉跄着倒下,然后重新艰难地爬起来。
女孩冲着他的耳朵说:“你会被他们抓住的!”
可是鸟少年全身的血管都快要爆开,耳朵里充斥着动脉剧烈震颤的声音,几乎没听清她的话。
就在他快要接近出口的时候,实验室里突然亮起红灯,所有的门全部上锁。
鸟少年失色,跪在地上,爬着往回转,想去找他曾经带林静恒走过的秘密通道。
冰冷的脚步声突然传来,鸟少年好似被冻住了一样,僵在了原地。
营养舱闪烁的荧光中,源异人脸色阴沉不定地走了过来,硬底的军靴踩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声音,他手里提着一把激光枪。
“非常感人,”源异人轻轻地用脚尖抬起鸟少年的下巴,“粗糙的实验室里也有长出温情的土壤,还有什么比这更像诗歌的吗?”
鸟少年和长着翅膀的女孩面如死灰。
源异人看着鸟少年,摇摇头:“他们把你献给我,告诉我你是当年‘女娲计划’里硕果仅存的杰作,那一批所有样本都被人毁了,技术失传至今,你那么珍贵……我也一直拿你当宝,我甚至允许你在机甲上走动。”
“可是每一次考验来临,你都让我失望,真是养不熟啊。” 他用枪口磕了磕鸟少年的额头,随后一把抓起了女孩的脖子,“再名贵的宠物也不能咬主人,懂吗?”
源异人的手指陡然收紧,女孩拼命挣扎起来,鸟少年被源异人一脚踩在地上,乌龟似的滑动着四肢,绝望地看着女孩的挣扎越来越微弱,嘴里发出啼血似的尖叫。
源异人纵声大笑,就在这时,他整个人突然一僵,一道激光干净利索地打穿了他的大脑。
骤然摔在地上的女孩剧烈地咳嗽起来,鸟少年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去,只见一道被撬开的暗门外,林静恒漠然地收起激光枪。
“不知道什么叫机甲远程驾驶,傻逼。”林静恒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拎起源异人的尸体,十分不尊重地上下搜了一遍,从他胸口处挖出了这架重甲的机甲核,“接管精神网。”
海盗们无知无觉中,重甲的权限换了人,林静恒随即下了第一个命令,跟在重甲身边的小机甲们还没来得及检修完自己的损伤,尖锐的警报声突然一起响了起来,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已经被重甲上发射的导弹群扫了出去,海盗们恐怕至死也想不通,为什么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会被自己的顶头上司痛下杀手。
“终于干净了。”
至此,凯莱亲王手下第一大将,源异人的机甲战队全军覆没,连个渣也没剩,重甲的精神网给强弩之末的林静恒带来了极大的负担,他实在是走不动了,干脆在实验室门口席地而坐,整个人身体一松懈,意识立刻开始模糊。
就在这时,湛卢突然发出警报:“先生,检测到……”
林静恒耳鸣太严重,实在没听清他后边那句说了什么。
一个隐藏在重甲精神网里的病毒程序突然被激活——那是源异人最后的幽灵。
尸体的脑干部位植入的芯片被激活了。
地上的尸体突然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头上还顶着贯穿的枪伤,整个人像一具僵尸,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只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戮,端起激光枪四下狂喷。
长着翅膀的女孩首当其冲,整个人仿佛一朵炸开的血花,横飞了出去。
鸟少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与此同时,重甲启动了自爆程序!
湛卢立刻化身防护罩挡在了林静恒面前,林静恒抽动了一下,勉强爬起来,冲那鸟少年伸出一只手。
鸟少年却只是看了他一眼,猛地扑了上去,与林静恒伸出的手擦肩而过,他扑到了源异人枪口上,用心脏抵住了激光枪口,活体打印的心脏炸开,在整个实验室里掀起一层腥风。
小范围的爆破让凶器一样的尸体分崩离析,半个芯片飞了出去。
鸟少年残破的头颅落在林静恒脚下,眼睛仍睁着,仿佛在看着他,又仿佛在看向遥远的星空。
林上将,那双眼睛像是在说——你很强,但生命是有尊严的。
“先生,机甲自爆程序启动,我的防护罩撑不了几分钟!”
林静恒的手悬在半空,却仿佛仍然没有回过神来。
湛卢的防护罩越来越微弱,他当机立断,用最后的能量化成了一个生态舱——和当年陆必行捡到的那个如出一辙,不由分说地将林静恒整个人包裹了进去。
陆必行被机甲的警报声惊动,猛地一抬头。
对了,精神网!
他像个饥不择食的秃鹫,逡巡过整个机甲坟场,所有尚有微弱人机反应的机甲端口全被他接了进来,“缝缝补补”,勉强将小机甲上的精神网覆盖范围放大了十几倍。
他心急如焚,在一次又一次“无法匹配”的结果中仍不肯放弃,变换着角度反复重复搜索操作。
第九十六次操作时,借着断断续续的信号,陆必行终于找到了一丝端倪。
他立刻启动了紧急跃迁!
然而刚刚完成跃迁,迎接他的却是一场惊天动地的自爆,陆必行将机甲速度拉到了极致,防护罩发出尖鸣,他低骂了一句,正要撤离。
就在这时,一个眼熟的生态舱进入了视野。
陆必行瞳孔骤缩,想也不想地逆着硝烟冲了上去,强行捕捞。
第49章
生态舱只有一人来长, 是个小东西, 陆必行开的小机甲档次也不高,在自爆的重甲、凶险的行星带与飞掠而过的机甲残骸中, 这两个“小东西”在夹缝里的捕捞行动, 就分外惊心动魄了——像是滔天的森林大火里, 一只短腿的松鼠奋力起跳,去抓树上掉下来的松果。
高速飞出去的生态舱一下把小机甲拽得失了控, 接触的瞬间, 捕捞网就撕裂了,而这样的高速下, 固体的捕捞手完全不能用。陆必行不敢硬拉, 只好立刻加速, 同时,他在机甲的不断震颤中,灵巧地偏转了一个角度,释放了第二个捕捞网, 还没来得及固定稳, 机甲一角就撞上了一块残骸。
陆必行“嘶”了一声, 来不及去查看机身损坏情况,手速飞快地利用机甲自己的广播,在短距离内构建了一个简单的内网,试着联络生态舱:“林,听得见吗?要么减肥要么减速,我快抓不住你了!”
林静恒没有回答, 但下一秒,陆必行却听见了湛卢的声音。
湛卢彬彬有礼地说:“陆校长晚上好,见到您很高兴。”
听见人工智能平静如常的声音,陆必行快要吊死的心总算从房梁上落了地,此时,他的机甲正在上演惊心动魄的夺命狂奔,驾驶员本人却差点把一口气却松到了底:“湛卢啊,我今天晚上一点也不好,肝都让你家主人给吓破了。”
“同意您的看法,今天真是糟透了。”湛卢在绵延不断的爆炸与火光中,保持着均匀的语速,“这架生态舱是我利用变形功能仿造的,并不是真正的生态舱,无法提供持续不断的营养和治疗。”
陆必行:“没问题,我这都有……”
就听见湛卢接着说:“而我作为没有机身的机甲核,在宇宙环境中,为主人提供等同于机甲防护罩的保护,所携带的电量只能持续三分钟。现在进入最后一分钟倒数计时——59、58……”
陆必行一口气差点把肺噎炸了:“湛、卢!”
一克要花六百万,还是第一星系币,就造出了这种坑货!
这腐朽的联盟军委啊,到底养活了多少贪腐成风的蛀虫!
然而此时实在不是一个和人工智能讨论政治的好时机。
陆必行把机甲的加速度推到了极致,防御系统冲着他的耳朵死命尖叫——因为在这个速度下,哪怕撞上一个小石子,也会轻易洞穿机甲的防护罩,让他机毁人亡。
自杀式的加速下,陆必行用了三十秒就追上了生态舱,继而他突然转向,在机甲与生态舱错身而过的瞬间,陆必行扭转了机甲内仿重力器的方向。
一瞬间,机舱内所有非固定物品——包括驾驶员本人,一起被突如其来的重力变化甩了出去。
同时,向外扩张的引力场好像一个吸尘器,将生态舱吸了过来。
湛卢的倒计时还剩下二十五秒。
陆必行迅速打开接收装置,捕捞网磨擦在舱门上的声音让人牙酸。
而同时,被这小小的引力场吸过来的,除了生态舱,还有狂蜂浪蝶一般的小星子群和机甲残骸。一个不怀好意的机甲舱门突然穿入捕捞网中间,猛地将捕捞网缠住了,在生态舱之前撞向接收门。
陆必行被迫给了它一记粒子炮,然而生态舱却也被弹开了。
倒计时还剩十五秒。
陆必行猛地将引力场推回原位,自己顺着舱门滑落在地,尾巴骨差点摔劈了,同时,机甲灵巧地偏离了原来的轨道,一个惊险的加速从一打撞过来的星子中擦过,抛出了最后一张备用捕捞网,精确地缠住了生态舱。
还有十秒。
陆必行猛地把动力器推到紧急制动方向,机甲像神经病一样来了个急刹,生态舱惯性地滚进了敞开的接收门。
接收门随即关闭,迅速启动气压调节机制——气压调节到人类能生存的环境,所需时间正好是十秒!
十秒,小机甲身披朝霞似的飞出了重甲自爆范围。
陆必行跳起来狂奔。
接收门一声轻响,气压调节完毕,从里面打开了,开门的瞬间,湛卢的仿生态舱的防护罩就分崩离析,这回,湛卢连打招呼的电都耗净了,无声无息地变回机械手,垂在一边。
陆必行扶着门框看清了旁边的人,膝盖一软,差点直接跪下,踉跄了半步,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按在林静恒的颈动脉上:“林……林!”
林静恒的头顺着他的手指无力地垂在一边。
“给我点反应,”陆必行嗓子有些劈,“求你给我点反应!”
足有十来秒,陆必行才稳定住哆嗦的手,摸到了一点微弱的震颤,他刚想站起来,腿一软又坐了回去。
机甲上的医疗舱连滚带爬地被他召唤来,陆必行咬咬牙,一把抱起林静恒,把他塞了进去,那人的重量轻得超出了他的想象,嶙峋的骨骼抵着他的手,他觉得自己像徒手抓起了一把烧得滚烫的木炭。
医疗舱尽忠职守地扫过伤者全身,立刻给出了报告。
条条款款简直让人目不暇接,活像宇宙歌姬演唱会时的开麦弹幕。
其中“彩虹病毒”、“重度脱水”、“精神力严重过载”、“贯穿枪伤”等字眼触目惊心,远远超出了非医护人员能处理的范围,陆必行手足无措片刻,只好全权交给医疗舱的自动程序。
方才生死时速都没怎么受损的小机甲,在逃出重甲自爆范围后,反而因为驾驶员分神,连撞了好几个行星带里的小星子,把本来就不怎么结实的防护罩撞得四面漏风,机舱内连连地震。
陆必行一边追到了无菌医疗室,一边勉强分出精力来,拖着遍体鳞伤的小机甲,在死亡沙漠里兜圈子。
无菌医疗室的门在他面前自动门合上,把他关在了外面,只有一扇巴掌大的小窗供他张望,不过片刻,就被呼出的蒸汽模糊了。
陆必行低下头,额头抵在玻璃窗上。
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恒温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好像剧烈燃烧后充满了拥挤的蒸气,理智几乎被吞噬干净了。
联盟第一机甲核蜷缩着机械手指,垂着头,既没有美感,也看不出有多厉害,像基地那帮小叫花子们举着到处跑的劣质玩具,上面还沾着斑斑血迹。
陆必行瞥了他一眼,心想:“我不来,你怎么办呢?”
湛卢只能保护你三分钟,三分钟以后,你会带着遍体鳞伤,彻底暴露在太空环境之下,也许会立刻死于宇宙射线,也许会在十几秒后进入窒息,毛细血管与一部分细胞会破裂,自爆的重甲辐射会蒸干你身上的水分,你会永远沉睡在死亡沙漠、无数彗星坟场中间,成为一颗绝望的星子。
而彗星仍会复活,你呢?
你不是说白银九就在域外吗?
你不是把每一步都计划得周周详详,准备用臭大姐那个垃圾基地当诱饵,把凯莱亲王一网打尽吗?
你不应该重新召唤白银十卫,像救世主一样降临于水深火热中的联盟,踩着无数的硝烟和骨血,再成就一段英雄的传奇吗?
林静恒无声无息地任凭医疗器械来回摆弄,陆必行忍不住抹了抹玻璃,确认着什么似的,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医疗舱屏幕上的生命体征:“你不吹牛能死吗?”
林静恒全身都在疼——被芯片控制的源异人一枪打穿了他的下腹,而湛卢仓促之下化身的生态舱并没有真正生态舱的减震和平衡功能,弹出重甲的瞬间他就失去了意识,而高烧与持续紧绷的心弦却又不让他彻底休息,幻觉和乱梦连番而上。
他仿佛回到少年时,回到了陆家。
林静恒其实没怎么在陆家常住过——小时候他跟在陆信身边,在部队里混大,十四岁后去了乌兰学院,又是常年住校,只有寒暑假会到陆将军家里小住几天,礼貌性地和陆夫人打个招呼。
他其实不大喜欢住在陆信家里,因为陆家非常大,陆信将军的副官、秘书,乃至于整个工作团队都会时常来往,也有固定房间,陆夫人偶尔还会带学生回来,一来就来一帮,跟非法春游组织似的,这些闲杂人等出来进去,对于恨不能自己是聋子的少年林静恒来说,环境太嘈杂了。
他隐约知道自己只是在做梦,可那梦里的陆家却又真实得如鲠在喉,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干净、修长,只有一层漂亮的剥茧,是少年人的手,还未曾搅动过冰冷的风霜。
不远处传来人声,他习惯性地皱起眉,转身躲进背阴的树下。树上有人向他扔了一颗松果,林静恒头也不抬地抄手接住:“做什么?”
陆将军挽着袖子,正带领着一帮园艺机器人修整树梢,园艺机器人都有正经八百的程序设定,电脑里装着整个花园的规划图,本可以一丝不苟地确保每一根枝叶都在完美位置,陆信那个二把刀却偏要跑来指手画脚,画蛇添足。
“顶上的树枝不修……别跟我扯标准高度,我就是标准。”陆信喷完机器人,一条胳膊吊在粗树枝上,他转过头,做了个单臂的引体向上,把自己吊了上去,下巴搭在粗粝的树干上,笑眯眯地问他,“你喜欢小孩吗?”
林静恒面无表情地回答:“不。”
“哎,怎么这么独?”陆信说,“我跟你说,一个家,要是想有家样,必须要养点什么,小孩、小动物,养几个在家里跑来跑去,热热闹闹地陪你玩不好吗?”
十五岁的林静恒认为整个世界都很愚蠢,并不想玩,皮笑肉不笑地一挑嘴角,从兜里摸出一对抗噪耳机,手动屏蔽了陆信,坐在树下看他的《经典战例分析》。
下一刻,他的耳机被人一把拉了出来,陆信大猩猩似的跳到地上,一把揽过少年尚未展开的肩膀,贼眉鼠眼地压低了声音:“你师母以前也不想要小孩,我都不敢提这事,幸亏有你啊!”
林静恒不咸不淡地说:“哦,我给你解闷了。”
“幸亏你这身王八蛋脾气。”陆信美滋滋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你刚来的时候,安安静静、漂漂亮亮的一个小东西,你师母一看见就很喜欢,谁知道你是个养不熟的小狼崽子,这么多年,跟她一直也不亲……”
陆夫人是个温和但内敛的人,待人接物周到,但并不热情,两个不热情的人碰到一起,当然不可能有什么火花,林静恒总觉得自己是陆信自作主张带回家的麻烦,怕碍人眼,所以尽量不去她跟前晃。
此时突然听了这话,少年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愣了片刻,他愕然地想:“她原来不讨厌我吗?”
这微弱的念头几乎让他坐立不安起来,像个受到了过分关注的小兽,战战兢兢地炸了毛。
心比第一星系还大的陆信丝毫没有察觉到,兴奋起来,还顺手揉乱了林静恒的头发:“……昨天我跟她说,这个崽子养不熟,不如干脆自己生一个,从小带,你猜怎么样?她居然没说什么!没说什么就是默认啊宝贝,你就要有小弟弟小妹妹了。”
林静恒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把自己饱受摧残的头发从兴奋过度的大猩猩手里解救了出来。
“哟,吃醋了?”陆信冲他笑出一口白牙,“放心,有了小的,老爸也最疼你。”
林静恒板着脸站起来:“走开。”
“吃醋可就太不爷们儿了!”陆信冲着他发红的耳根喊,“我跟你说,有个小鬼叫你大哥哥很爽的,脚前脚后,跟屁虫一样,你随便瞎掰句什么,他都偷偷拿回去奉为圭臬,怎么骗都信……就跟你小时候一样!哈哈哈……”
那笑声渐渐被他甩在身后,弥漫开,变得浅淡。
它穿透时光,穿透记忆,林静恒蓦然回首,鲜花灿烂的陆家已经消失在遥远的星辰深处,在他的意识底下分崩离析。
大脑针扎似的疼了起来,随即是难以描述的眩晕,林静恒无意识地挣动,碰到旁边似乎有什么硬质的东西,便狠狠地将头撞了上去,试图缓解精神力过载的后遗症。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他撞到了一只温热的手,那人用掌心垫了一下,随即小心翼翼地拨开他被冷汗浸湿的头发,固定住他的头:“嘘……忍一忍,安心睡一觉就好,我在我在……给他一针镇定剂。”
林静恒张了张嘴,想说他对镇定、安眠之类的药物都有耐药性,不管用,注射器已经扎了进来。
恍惚间,他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似乎是陆必行。
林静恒迷迷糊糊地想:“这梦怎么还是连续的?”
那人温暖的手一直逡巡在他头顶和太阳穴附近,不轻不重地按着他的穴位,模糊不清的话在他耳边响起,一个字也没听清。
林静恒的眼皮越来越沉,终于无声地合上了。
陆必行半坐在医疗舱旁边,牢牢地固定住他,直到感觉到他呼吸均匀了,才松了口气,累出一身汗,林静恒的体温总算降下来了。
他身上的血迹已经清理干净,营养液正源源不断地打进静脉,几乎能看见皮下血管的律动,陆必行抹掉他额角的冷汗,盯着他看了一会,片刻后回过神来,又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干咳了一声,陆必行正人君子似的问:“你到底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
林静恒当然不会回答。
陆必行于是又鬼鬼祟祟地转过头,伸出一根手指在他太阳穴上戳了一下:“喂。”
林静恒的头轻轻一偏,侧脸越发削瘦,两颊不见血色,苍白的嘴唇上还有细小的裂口,眉心似乎微微拧着,竟有一点罕见的脆弱感。
陆必行的心重重地跳了几下,已经险险离开小行星带的机甲原地蹿了个“S”形,他毛手毛脚地把林静恒的脸拨回来,小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林静恒的唇角,陆必行顿时像只踩了电门的猫,慌乱之下恨不能原地起跳,撤退十万八千里,他嗓子里好像卡了根鸡毛,怎么清都清不干净,眼珠乱转片刻,对昏迷不醒的人欲盖弥彰地解释说:“我我……我可没占你便宜,我不是故意的。”
医疗舱上面的小屏幕监测着病人的脑电波,尽忠职守地显示,病人正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嘲讽地映照着青年科学家陆先生的个人表演。
青年科学家陆先生同手同脚地在旁边转了几圈,无法用个人经验解决上蹿下跳的心,他茫然且困惑,只好科学严谨地诉诸理论——这个天才转头对空余的医疗舱说:“扫描一下我现在的激素水平。”
医疗舱伸出细长的探针,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充满荷尔蒙的血管,苯乙胺浓度高于正常值的结论第一个跳出来,仪器铁面无私地询问:“是否服用过相关药物?”
陆必行僵直地站在原地:“……不,我没嗑药。”【注】
随即,多巴胺、催产素、去甲肾上腺素……一个接一个的数值跳出来,科学告诉他,他的内分泌系统揭竿而起,正在因为机甲里的另一位先生释放着大量的荷尔蒙。
陆必行一抬手盖住了眼睛。
三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被仪器识别,顿时好似身份过了明路,理直气壮起来,越发来势汹汹,险些把他淹没在其中,陆必行几乎不敢再看林静恒,从医疗室里夺门而出。
林静恒是在十二个小时之后醒过来的,轻轻一动,他就发现自己和湛卢的精神网已经断开,自己正躺在一个医疗舱里,身上的大小伤口已经处理完毕,裸露的皮肤上没有什么粘腻的感觉,还有人在他身上搭了一条薄毯。
他记得自己是从自爆的重甲上弹出来的——那种情况下,谁能把他捞起来?
漏网的海盗吗?
林静恒活动了一下手脚,直接拔了营养针,不动声色地感受了一下这小机甲的精神网,驾驶员的精神状态似乎不太稳定,精神力忽强忽弱,抢夺控制权很容易,但……也许是陷阱。
林静恒没有贸然行动,随手抓起旁边叠放整齐的衣服,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个遍,却准衣服上没“加料”,这才捡起来披在身上,谨慎地推开医疗室紧闭的门。
然后他看见了那位“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的驾驶员。
小机甲只有那么大一点,精神网覆盖下,哪个角落发出一点动静,陆必行都感觉得到,林静恒醒来的一瞬间他就知道了,短短几分钟,他手心已经出了一层冷汗,还欲盖弥彰地装作十分“惊喜”,故作轻松地打招呼:“可算醒了,感觉怎么样?湛卢没电了,这台机甲上的备用能源不够他用,恐怕得回基地才能解除休眠了。”
林静恒先是懵,怀疑自己是睡过头产生了什么幻觉,喃喃地问:“你怎么会在这?”
“北京突然从定位器上失踪,我出来找你,正赶上你炸跃迁点。”陆必行说到这,脸色一板,“林,我觉得我必须跟你谈谈,你怎么能……”
林静恒打断他,一根筋开始隐隐在额角跳动:“你说你扫描到了跃迁点爆炸的能量波动,然后还找过来了?”
陆必行:“我看见……”
林静恒一把火气烧到了头盖骨:“你进了死亡沙漠,还至少在死亡沙漠里跃迁过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注:苯乙胺除了是爱情激素之一外,还是抗抑郁药物、致幻药物以及摇头丸的成分,不能瞎吃哈,都被河蟹了~
另外昨天看见一个人从宇宙飞船里跳出去会怎样的评论,找不到在哪了,就在这里回复一下,我们人类不是完全封闭的气球,一般来说不会炸哒~只要不屏住呼吸弄炸了肺,在比较太平的真空里可以活十几秒哒
第50章
“谁让你来的?”林静恒虽然强压着音量, 怒火却已经溢于言表, “你不在基地训狗,没事定位我干什么?”
这个问题颇为一针见血, 陆必行一时间无言以对。
“你没听说过什么叫‘死亡沙漠’吗?你知道在死亡沙漠里紧急跃迁是什么行为吗?你看见那么多残骸, 猜不出前面可能会有星盗?你就开着这么一个……”林静恒重重地伸手一拍机甲舱壁, 无端被嫌弃的小机甲发出打嗝似的响动,显得十分委屈。
林静恒又想起这货往自己身上塞芯片的事, 一时间, 新仇旧恨,气得心率都快不齐了:“你简直不知死活!”
陆必行:“……”
他还没张嘴, 台词已经被抢得差不多了, 只好沉默着点点头, 用没什么事干的舌头舔了舔牙尖。
林静恒有心想揍他一顿,然而陆必行老大不小的一个人,已经过了挨揍的年纪,只好强行按捺。
一个月不到, 林将军活活憋回了两顿臭揍, 个中滋味快赶上古代传说里的“内力反噬”了。他冷冷地说:“精神网给我, 闪开!”
陆必行温文尔雅地冲他一笑,终于找到机会开了口:“不,有本事你来硬抢。”
话音刚落,医疗室门口突然伸出几只机械手,七手八脚地固定住了林静恒的四肢——太空极端环境中,什么心理生理情况都可能发生, 医疗室有专门的束缚装置,最高可承受五十吨以上的拉扯,全凭驾驶员操作,足以绑住好几只发疯的大猩猩。
林静恒:“……”
这是要造反吗!
“嗯哼,”陆必行不慌不忙地溜达过来,动嘴指挥束缚装置把肝火太盛的病号塞进医疗舱放平,一手撑在林静恒耳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我听说非自愿断开精神网的伤害是很大的,休克算轻的,反抗太激烈,甚至可能造成驾驶员脑死亡,这我还没尝试过,真的假的?将军,要么你给我上一课?”
林静恒:“陆、必、行!”
“唔,”陆必行在他身边坐下,跟智能的医疗室要了一杯清水润喉,做了连讲三堂大公开课的口水储备,然后开了腔,“将军,我发现你这个人不太讲理,这不好,虽然别人都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但我个人认为这是封建糟粕。你看,我这机甲上也没剩什么能量了,咱们慢点走,距离基地还有几个航行日,利用这段时间,咱们来好好讲讲道理。”
林将军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这样气急败坏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放开,真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吗?”
对于这一点,陆校长的理解距离事实真相有些偏差,但结果相去不远,听了对方凶狠的威胁,他非但毫不在意,还十分恃宠而骄地一摊手:“好怕怕,你想把我怎么样?来吧!”
林静恒:“……”
什么小鬼是“脚前脚后的小跟屁虫”,胡说八道,陆信果然是个满嘴跑机甲的完蛋货,鬼话没一句能信,生了个什么破玩意!
陆必行拉开架势:“这件事,我们可以从现象说回本质,再从本质回归现象——”
林静恒:“滚!”
“那不行,我得说完再滚,”陆必行心理素质相当稳定,慢条斯理地跟他倒小茬,“林,我问你,你在地下航道上发现星际海盗时,北京还在内网范围内,你为什么不发条信息回基地?”
林静恒当然不可能像个好学生一样有问必答,从鼻子里喷了口气。
“因为不信任我们——我,还有基地里的所有人,你觉得告诉我们也没用,反正这些人对上星际海盗,基本没有战斗力,自己都能把自己吓死,所以你自己一个人去解决,对不对?你考虑过自己为什么要为一些不信任的、没有战斗力的废物冒险吗?”
“宰一个源异人也算冒险?我看他不顺眼,顺手除掉而已,以后这种话少拿到外面说,让人笑话。” 林静恒冷笑一声,接着,他深吸一口气,拿出自己攒了大半辈子的涵养,“你现在放开我,我不跟你计较。”
陆必行凉凉地说:“谢谢了帅哥,不过你还是躺着继续计较吧。”
林静恒:“……”
“所以你是‘顺手’高烧脱水,‘顺手’差点在真空里变成一具浮尸,”陆必行说,“哦,对,用肌肉溶解针把自己弄成一具骷髅也很顺手,你原计划里是不是还想顺手升个天?而你达成了这么多个人成就,居然还有勇气冲我发火,把我想质问你的话率先说了一遍——林静恒先生,你这种恶人先告状的精神,已经超越了教科书级别,直接进入了人间奇迹级,你知道吗?”
林静恒闭上眼,聋了,同时,他开始想象把旁边那个喋喋不休的小崽子吊起来打,以消解源源不断的心头内火。
虽然林上将非暴力不合作,但陆必行是对牛弹琴的专业选手,经历过各种不听人说话的熊孩子,对付这种人十分驾轻就熟,不管林静恒回应不回应,他都自顾自地保持着均匀的语速,长篇大论,讲到重点的地方就颠来倒去地重复三遍。
最后活生生地把林静恒说睡着了。
陆必行终于闭了嘴,观察片刻,松开医疗室的束缚爪,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下林静恒的手腕和脚踝。
还好,没有磨损,林静恒没有挣动过,这个人从来不尝试没有意义的事。
陆必行弯下腰,手肘戳在膝盖上,合在一起的双手抵着额头,克制的抽了口凉气。
“气得我都超常发挥了。”他想。
不过也幸亏某人蛮不讲理,不然这种时候,陆必行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
有生以来,陆必行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对抗命运和世界上,别人情窦初开,他却在忍痛蹒跚学步,别人开始沉溺红尘,他却做梦都在渴望挣脱大气层。
他的时间太珍贵,一直在狂奔,从未停下来留意过路边的风景。
这么多年,林静恒是第一个打破他平静心绪的人。
陆必行低头看了看他,又想起那衬衣下削瘦而遍体鳞伤的躯体,上了头的热血褪下去,一股含着畏惧的百感交集却升了起来,他想:“我该怎么对待你?”
好一会,陆必行就像个充满好奇与畏惧的冒险家,屏住呼吸,用抚摸食人花的谨慎,轻轻握住了林静恒垂在一边的手。
那只手非常凉——可能是气的——也非常硬,即使手指是放松的,铁石似的骨节也昭示了这双手的力度,指甲修得整齐而干净,掌心却布满了粗粝的茧和大大小小的伤疤。
陆必行轻轻地摩挲过这只手,缓缓将憋住的那口气吐出来,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了一会,他清晰地感觉,到从皮肤接触的地方开始,某种神秘的能量在搅动自己的血管,一路沸腾到胸口。
陆必行激灵一下,摸了片刻,实在局促难安,忍不住又给自己灌了一杯凉水。
他在周围团团转了好一会,才勉强平静下来,调出个人终端上的航行笔记,用实验报告的格式描述了自己对这“神秘领域”的首次探索,末了,又在最后加了几句不那么严谨的主观感受——
“生理上,我是端坐在那,神智却好像已经头重脚轻地从头顶飞了出去,绕着整个机甲舱飞了一圈。余韵始终在刺激我的内分泌系统,胸口不断膨胀,好像吸多了‘笑气’,连呼吸都想笑。”
“人和人之间的接触都是这么微妙、这么耐人寻味吗?可惜成年人的社交礼仪之一就是要把握好彼此的舒适距离,如非特殊关系,无缘无故地品味某个人的手听起来像个变态,我找不到对照组。”
“爱情,到底还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然而他悬而未决的“爱情”脾气不怎么样,第二天一醒过来,就熟练地搞起了冷战。
林静恒身体素质过硬,四十八小时后,无论是彩虹病毒还是肌肉溶解剂,都已经代谢干净了,而两宿少见的安眠更是完美地消化了精神力过载的后遗症。他再去宰两个源异人不在话下。
陆必行也不好再把他绑在医疗室里,不过显然,对付林静恒,他还有别的办法。
要知道机甲——特别是小机甲上,驾驶员的权限高于一切。
林静恒走出医疗室开始,周围就开始缭绕起陆校长亲自录制的《星际旅行安全须知》。
他坐下,座椅靠背上自动升起小播放器,靠墙站起来,一个小播放器又从头顶爬过来,干脆在机舱内到处走,机甲里的公放广播放开喉咙,复述起陆校长足以充当标准播音教材的声音。
最后,林静恒走投无路,拿起抗噪耳机,刚塞进耳朵里,就崩溃地听见某人在里面愉快地和他打招呼:“早上好,林,抱歉接管了机甲上除湛卢以外的一切电子设备,包括你的个人终端——为伟大的科学技术欢呼吧,现在,本人为你播放最新修订版的《星际旅行安全须知》,第一章……”
林静恒:“……”
他还贱出花样来了!
陆必行怕挨打,躲在机甲二楼的餐厅里,暗搓搓地透过精神网观察林静恒。
就在这时,航线图显示他们已经正式回归地下航道,进入了基地的内网范围,陆必行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联络器就险些被海量的信息阻塞——独眼鹰一宿宿醉,早晨起来发现儿子竟然跑了,疑似私奔,顿时给气成了河豚,累计发表了十几万字的怒骂。
陆必行手忙脚乱地关了联络器,再一抬头,却发现林静恒不见了。
他连忙用精神网扫过机舱、医疗室、卧室……甚至龌龊地看了一眼卫生间,都没找到人。他心里一跳,差点以为林被他烦得开舱门跳出去了,赶紧从藏身之处跑出去找人。
不料刚一开门,陆必行的肩头就被人一把抓住了。
他头天揣测了半天的那只手让他亲自体会了一下什么叫“力度”,陆必行被他从后面一扣一拧,双手背在身后,整个人拍在了门上。
陆必行立刻背叛了知识分子的气节:“投降投降,有话好好说,人类文明进入新星历纪元,辉煌如斯啊,不是让你凡事诉诸暴力的……呃……”
林静恒:“闭嘴。”
陆必行依言闭了嘴,却依然艰难地贴着门扭过头,给了他一个春光灿烂的笑容。
“再听见你说一句话,”林静恒狠狠地把他往门上一按,沉沉地在他耳边说,“我就让它变成遗言。”
“变成遗言我也要说,”陆必行敛去笑容,不躲不闪地看进他的眼睛,“林,我从接到凯莱亲王轰炸白鹭星的消息开始,就开始担心你,以至于我没法在基地里等,高能粒子流一过,就一定要出来找你。在跃迁点残骸附近,我看见了上百架机甲的残骸……还有尸体,我让机甲扫描北京的通讯端和残骸,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
林静恒一愣。
陆必行轻轻地吐出口气:“我觉得我一辈子都没做过这样的噩梦。”
林静恒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可能是因为连着精神网,我这两天睡着以后总不安稳,总会被反复惊醒。昨天梦见那时捕捞网断了,我没能拉住你,我知道湛卢的电量只剩几秒,可是怎么加速也追不上你。”陆必行转过身,略微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冲他摊开手,这是一个坦荡过分的手势,仿佛把胸襟剖出来展示给人看。
林静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陆必行罕见地沉默了几秒,而后才续上自己的话:“说这些,不是为了指责你,只是想告诉你我的感受,我心里很难过。”
林静恒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很快回过神来,又迅速地掩盖掉了,接着,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脚步越来越快,活像被一群生平未见的大敌追杀。
陆必行保持着捧心的姿势,同样错愕地目送着林静恒的背影,心想:“这就败退了,我大招都还没发呢。”
青年科学家陆先生很快攒齐了第二篇实验报告:“我突然发现他是一个非常被动的人,从来不肯正视自己的感受,当然也更不会表达,但是比想象中的更好相处,只要你知道他的软肋,能分辨出他哪句威胁是假的。”
青年科学家陆先生经过实验与合理推测,发现自己就是林将军那条软肋,林将军天大的脾气都成了纸老虎,因此他有计划、循序渐进地肆无忌惮了起来,连挨打都不怕了——事实证明,林静恒也确实不敢动他一根手指,陆必行暗搓搓地统计了一下,最暴力的肢体接触力度小于一百牛,对于成年男子来说,基本属于不痛不痒的打闹范畴。
到最后,林静恒简直怕了他。
湛卢那个废物一直休眠,小小的机甲舱里,陆必行无处不在,随时随地能冒出来,撵得他躲都没地方躲,生不如死,头一次盼着回到臭大姐那个破烂基地,听说透过精神网已经能看见基地的时候,林静恒甚至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快看!”陆必行猛地从后面扑过来,一把抱住林静恒的肩膀,要推着他往瞭望窗外看。
林静恒正在进行恢复性训练——肌肉溶解剂代谢干净了,被溶解的核心肌群还得自己慢慢重塑——正一身黏糊糊的汗,越发讨厌这种不见外的肢体接触,嫌弃地往旁边一躲。
陆必行却不由分说地粘上来,一低头在他颈间嗅了嗅:“还好啊,没出多少汗,味道挺清爽的,你干嘛又把训练室的温度调这么低?”
林静恒汗毛都炸起来了,一把甩开他:“你什么毛病?”
陆必行无辜地回视着他,一脸友好的天真无邪:“对着凉风口剧烈运动本来就不好,唉,今天不跟你计较——快看外面。”
只见人肉眼可见处,一排小机甲正在基地外围漫步,他们保持着队列,来回变换速度,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方阵。
陆必行兴致勃勃地连通了内网,周六的脸立刻出现在了通讯屏幕上。
“你回……”周六先是兴奋,看见不远处的林静恒,又忍不住正色了有一些,大声宣布,“我们正在练兵,那天参加防护罩构建的所有驾驶员已经全部编入自卫队正式成员,每天报名的人还很多,基地库存机甲几乎不够用,我们正在排队训练!”
林静恒轻轻地挑了一下眉。
周六:“我们能保卫自己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