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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priest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21章


    湛卢的系统非常复杂, 哪怕备份在家里的这部分没有他作为机甲核的大部分功能, 也远远超出了陆必行对“人工智能”的认知和常识——这不奇怪,湛卢在北京星上跟着林静恒的时候, 除了陆必行, 其他人都看不出来他根本不是人。


    据说湛卢光是身上的可变形材料, 每克就价值六百万第一星际币,这种造价, 除了联盟中央, 没人造得起,又要有多么高精尖的技术, 才能配得上他那身“皮囊”呢?


    陆必行以前想象过, 但现在, 他发现自己还是太乐观了。


    湛卢就像是一道解不开的题,陆必行查遍了所有他能接触得到的材料,但越是钻研,越是觉得无望, 他觉得自己好像一脚踩进了一个无边的大沼泽里, 举步维艰。整整三个月, 全无进展。


    这不是陆必行第一次经历失败,他也曾经异想天开,打算设计出一种适合空脑症的机甲。也是在无数次尝试后,终于以失败告终。然而那只是他年少轻狂时万千梦想中的一个,像远古地球时代的少年仰望漫漫天河,纵然也带来过痛苦, 那痛苦却终究是炽热美丽的。


    可是现在,如果他无法修复湛卢,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陆必行把自己关在家里的第一百天,早晨,刺眼的阳光把他从沙发上唤醒,他撑了自己一把,变形沙发这次却没能成功领会主人的意图,又死缠烂打地把他包裹在了里面,陆必行叹了口气,推开糊在下巴上的软布,坐起来,盯着沙发一角醒盹。


    忽然,他散乱的目光渐渐聚焦,发现自己手指下面,有一根掉进了沙发缝里的头发。


    陆必行猛地坐直了,变形沙发也连忙跟着他绷紧了皮。接着,他近乎虔诚地俯下去,小心翼翼地捏住那根发丝,一只手往外拉,另一只手在下面接着。


    那根头发不长,圆柱形的发根,很直,是某种特殊的褐色,在暗处看时,接近于纯黑。


    是这个房子另一位主人留下的。


    陆必行就捧着那根头发,发了三个小时的呆,直到客厅里的家用医疗舱对他提出了警告,他才如梦方醒地回过神来,用镊子把头发夹起来,放在了实验用的玻璃片里密封好,过了一会,又仿佛觉得不甘心,找了一台打印机,用树脂打印了一颗圆珠,把那根头发包在了里面,乍一看,像一颗剔透的发晶,贴身放好。


    然后他一边起来去刷牙,一边顺手翻阅自己头天晚上写的笔记。


    隔了一宿,他感觉昨天的自己完全是在胡言乱语,于是果断将个人终端里的笔记删干净,掬了一捧凉水泼在脸上。


    这是他第一百次删自己的笔记。


    陆必行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镜子,忽然觉得镜子里的人有点陌生——胡茬遍布,衣衫不整,胸口有一块刚沾的水渍,皱巴巴的,不知道几天没换过,脸颊凹陷,许久来不及打理的头发几乎快要垂到肩上,自来卷显得越发凌乱,还在没精打采地滴着水。


    陆必行是惯于讲究形象的,见了自己这副熊样,他本能地呆了片刻,可是实在提不起兴致收拾,于是眼不见心不烦地在墙上拍了几下,把镜子翻转了过去。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他的门。


    电子管家死机了,智能家居就只剩下原始自带的功能,大门用冷冷的机械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着说:“来访人:薄荷,登记身份为:您的学生,是否接待。”


    陆必行叹了口气:“不。”


    他实在不想见她,倒不是对小女孩有什么意见,任何人与世隔绝的宅上一百天,都会变得不想见人。


    大门安静了,然而片刻后,他的个人终端不安静了——个人终端上亮起了“监护人义务”提示。


    薄荷还有十四个月才满二十周岁,虽然在特殊时期,她早和大人没有任何区别了,但法律上仍属于未成年,联盟未成年保护法规定,未成年人的法定监护人不能无缘无故断绝与被监护人的联系。


    陆必行双手撑在水池上,一低头,啼笑皆非地“嗤”了一声:“……联盟未成年人保护法。”


    他打开个人终端,直接进入系统,把联盟相关法令全部删除,那玩意终于安静了。


    可是陆必行闭上眼,在原地沉默了半分钟,还是去给女孩开了门。


    等在门口的不止是薄荷,四个学生全都到齐了,薄荷才开口叫了一声“陆老师”,已经话不成音,站在门口哭了起来。


    陆必行的目光从学生中间穿过,落在他的小花园里,看见园艺机器人和跳舞机器人都已经修好了,重新充电上了油,外壳也清理得干干净净,小花园疯长到挡光的杂草都不见了——难怪一大清早他就被阳光晃醒——院里被人栽满了花,郁郁葱葱的一大片,热闹得过了头,显得审美有点艳俗。


    “别哭。”陆必行努力了三次,可实在是逼着自己也笑不出来,他因此有点愧疚,只好将他们让进来,“你们整理的花圃吗?谢谢了。”


    “老师,”怀特说,“我们来帮你,行吗?我们来帮你一起修复湛卢的系统。”


    陆必行心想,就你们那点一知半解的水平,也就能帮忙修机器人和端茶倒水了,还能干什么?


    但他还没来得及婉拒,斗鸡就眼圈通红地自己先把话说了:“可是我什么都不会……陆老师,你让我帮你倒咖啡吧。”


    陆必行:“……”


    这四个小少年,是北京星唯一的幸存者,跟着他一路流浪、一路拼命地长大,此时围着他委屈成一团,像四只战战兢兢的小流浪动物,陆必行哭笑不得,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不像林静恒一样,每天凌晨雷打不动地起床例行训练,但又有另一种克己,即使万念俱灰,他也依然是老师、是监护人,宁可委屈自己,也总不想伤了孩子们的心,只好点头答应:“行吧,以后端咖啡就交给你了。”


    不料这心软之下的一点头,算是把千里河堤撕开了一条口子——头几天,四个学生每天定时定点地跑来找他,陆必行不方便在学生们面前邋邋遢遢,于是强打精神,好歹把自己收拾出了一个人样。


    这些小流氓们老实得都不像他们了,安安静静地进出,来了也不多话,先指挥着家用小机器人把家务打理好,偶尔还带一点小装饰,到处给他添些没用的东西。学生们看不懂高深的技术论文,就真的勤勤恳恳地干起端茶倒水的事,不懂也不随便乱问,有问题就自己去隔壁的小房间小声讨论,然后在傍晚离开前,再小心翼翼地把一天的讨论成果说给陆必行参考。


    当然,这四位臭皮匠,顶不了半个诸葛亮,学生们提出来的东西都很幼稚,非但没有帮助,还要让陆必行每天抽出半个小时的时间,给他们纠正常识性错误……倒是无形中让他多说了好多话。


    而后渐渐的,工程部的人也开始腆着脸跟着未成年们往他家里混。


    刚开始是一两个人,来就来了,到最后人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陆必行家里的咖啡都被喝完了,他才发现整个工程部的核心研发人员几乎全来报道了。


    陆必行站在楼梯间上的小吧台后面,莫名其妙地举着装咖啡豆的空纸袋,拍开屁颠屁颠围着他转的咖啡机,又低头看着在他家客厅里聚众蹭饭的工程师们。


    他家没那么多桌椅,让几个年纪大的老工程师占了,其他人要么席地而坐,要么拎着电子笔在旁边站着,围着他那死机的电子管家开会。


    “哎,”陆必行敲了敲金属的楼梯扶手,楼下安静片刻,工程师们集体抬头看着他,“我说各位,没记错的话,我好像是请了长假,不是把工程部的办公地址改到我家了吧?物资紧缺,大家都吃配给,少爷家也没那么多余粮,半年的咖啡储备都让你们祸害完了,大家赶紧散了吧。”


    “没关系陆老师,我们跟总长申请了,特批给你几袋咖啡豆。”一个老工程师站出来说,“总长交代,湛卢的数据库如果不能修复,我们在技术发展方面至少多走百年的弯路,您不能把我们排除在外啊。”


    陆必行抓了抓头发,这托词纯粹是他想请假,用来忽悠总长的——湛卢的数据库里储备的大多是联盟的技术,陆必行以前其实大致看过,尖端归尖端,但很多东西花哨大于实用,再说,战前联盟的财力和生产力是第八星系能比的吗?联盟能实现的东西,不代表现在的八星系也能实现,技术不能实现,不过就是一纸趣味小论文。论价值,其实还不如霍普留下的农场模型有用——不然林静恒早就拿出来共享了。


    陆必行搪塞说:“再前沿的技术,能否应用,也得看有没有生产力做基础,第八星系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恢复生产和秩序,总长大概理解错了,湛卢……湛卢应该属于一个长期战略,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跟着我耽误工夫……”


    “陆老师,”另一个年轻的工程师打断他,直白地跳过官腔,说,“你不用解释,其实我们知道,那都是你请假的借口,你觉得修复湛卢数据库是你的私事,不愿意拿自己的私事给大家干——可是不管别人怎么样,我从穷乡僻壤的红霞星出来,从一个人造生态系统维护工人变成工程部的工程师,是因为我愿意跟着你,而你也选择了我。”


    “上班没时间,我们可以下班再来。”


    “陆老师,是你跟我们说,工程部是一个团队的。”


    “陆老师,咱们部门的宗旨不就是‘永远挑战更难的’吗?”


    “更难的在这里,我们来了。”


    陆必行拎着空空如也的咖啡豆纸袋,张嘴又闭上,看着这些人,三寸不烂之舌好像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都来了。”


    第八星系纵然穷乡僻壤,也能生长出很多像陆必行一样野路子的民间工程师,他们本来积年累月地蒙尘在那些灰头土脸的行星上,仓促被人挖出来,裹挟进乱世,懵懵懂懂。


    至此,终于渐渐露出了应有的锋芒。


    你没有放弃过的人,也不会放弃你。


    “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家”不大,家居设计就是三四个人的空间,偶尔招待亲朋好友聚个餐没问题,但把整个工程部都装进来就很捉襟见肘了。


    地下室都被他们这伙人占满了,第八星系的非主流工程师们每天大猴子一样,以各种姿态趴在地下室的体能训练器上——跑步机上坐了三个,失重平衡训练仪被搞成了一个小会议室,四五个人挤在里面还不肯老实,七嘴八舌地争论吵急了眼,一点也没有文化人的风度,充满八星系特色的污言秽语满天飞,一个工程师被挤了出去,一怒之下把训练仪启动了,那几个朝他出言不逊的同事顿时好似进了滚筒洗衣机,集体脑震荡,进了医疗舱。


    闻讯赶来的陆必行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在门口贴了张“家规”,第一条就是醒目加粗的“动口不动手”,并赶紧把“危险物品”都暂时转移到阁楼。


    阁楼本来是个阳光房,为了保护一些特殊仪器,陆必行把玻璃顶和窗户都遮住了,小机器人们尽忠职守地干完了活,吱吱呀呀地贴着墙角站好。


    陆必行转身环视光线晦暗的周遭――这些东西都是林的,无声地立在阴影里,像是那人温柔沉静地凝视着他。


    那一瞬间,陆必行心里一动,严防死守的记忆封印松动了,他忽然无法控制自己去想林静恒、去想那些许久不见、被他刻意忽略的人,不管理智怎么歇斯底里的制止他——不能想,不能怀念,他还有那么多事要做,整个工程部都在他楼下,他不能现在失控。


    他就像个毒瘾发作的人,焦躁地在阁楼上来回转了几圈,徒劳地努力想把心里大开的闸门推回去,哆哆嗦嗦地给自己点了根烟,吸得狼吞虎咽,可依然无济于事,于是把烧着的烟头拧在了自己胳膊上,皮肉烧焦的味道立刻冒出来。


    他像个溺水的人,大口地喘息,企图借由疼痛拿回他的控制力。


    情绪稍有平定,他就逃也似的锁上了阁楼,仓促地钻进一个小房间,粗糙地处理了伤口,拉下衣袖,像没事人一样投入到海量的数据里。


    第八星系最核心的科研力量,就是在这样的逼迫下拔地而起的。


    转眼,一个多沃托年匆匆而过,这是水深火热的一年。从总长到民众,全都节衣缩食到了极致,星系内冲突爆发了十几次,爱德华总长默认了陆必行代理时“恢复死刑”的做法,将制造假营养针的一干走私犯公开处刑。


    老总长一反常态的铁血起来,修改宪法,强势推行一系列政令,好像急着为后人肃清什么。


    在启明星绕着第八太阳公转一周,再次回到十四个月前,引爆跃迁点那一天的位置时,爱德华总长正式公开宣布,将这一天定为独立日,从此,第八星系废除新星历,以独立日作为一年中的第一天,启明星的公转轨迹作为年历标准,一年的长度更改为436天。


    陆必行和他不走寻常路的工程师团队们终于取得了阶段性的进展——


    436天后,备份在陆必行家里的湛卢第一次重启成功。


    那熟悉的声音在客厅与地下室响起:“您好,我是人工智能湛卢,很抱歉,由于系统故障,我现在不能为您服务,即将进入自我修复程序,预计耗时约八百小时,请耐心等待,并保证能量供给——”


    地下室里横七竖八的工程师们集体嚎叫起来,有人大声吹口哨,有人拍着墙大笑,有人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干脆躺倒在地,陆必行抓紧了胸口——贴着心口的衬衣内袋里,那枚凝着头发的小小标本珠仿佛着了火,灼灼地烧着他的皮肤,冰凉的心血沸腾了起来。


    林现在在什么地方?


    八星系跃迁点炸光之前,有没有只言片语的留言给他……哪怕只是一句没什么用的叮嘱?


    陆必行觉得光是这样一想,他就被抽干了灵魂似的,整个人都想顺着引力坍塌到启明星地心。


    重启的湛卢静静地运行着自己的程序,陆必行把他那八百小时的倒计时打在大门口,这样,工程师们每天经过他家去上班,都能看一眼进程。


    他昏天黑地地睡了三天三夜,每一根骨头都睡酥了,起来以后仔细地刮了胡子,让家用机器人剪短了垂到了肩胛骨上的头发,换上平整的衬衣与外套,去了指挥中心找总长和图兰,销假报道。


    临走时,他叫住图兰:“图兰将军,我父亲在什么地方?”


    图兰看着他的眼睛,看他用了四百多天,将眼睛里弥漫的噩梦和血痂一点一点地磨去,露出剔透的光泽,仿佛和以前一样,又仿佛全然不同了。她亲自领着陆必行来到了基地旁边的公墓:“我们找到了他机甲的残骸。”


    陆必行低头看着那墓碑上的雕像,见旁边的墓志铭上刻着:“没关系,小子,反正你是我从垃圾箱里捡的。”


    图兰逃也似的快步走开,无论他是痛哭还是坚强,她都不敢窥视。


    一场漫长的噩梦好像这样惊醒了……


    好像。


    陆必行回归指挥部,总长的担子卸下了很多,湛卢的自我修复倒计时不断减少,一切都像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耗时八百六十七小时,比预计时间稍长了一些,湛卢完成了自我修复。


    工程部所有人……图兰,甚至刚从医疗舱里出来的总长都来到了“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家,等着奇迹降临。


    “您好,陆校长,”湛卢的声音在拥挤的房子里响起,“虽然没有实体,但是能再次见到您,我觉得十分欣慰,您憔悴了不少。”


    陆必行的眼睛突然红了,说不出话来。


    图兰问出了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湛卢,林将军怎么样了?你的主体跟着他吗?”


    湛卢沉默了三秒:“卫队长,我们在回归地下航道的途中,意外遭到星际海盗伏击,他们引爆了跃迁点,整个七八联军全军覆没,将军的指挥舰被炸毁……”


    图兰腿一软。


    “我的主体已经在爆炸中焚毁了。”


    他们翻过高山,翻过地狱,一步一步地爬出来,向着山的那边、路的尽头……


    却发现终点一无所有。


    霍普曾经说:“人们起源于信仰。”


    陆必行当时跟他抖机灵,随口接了一句:“人们也毁于信仰。”


    一语成谶。


    第122章


    一架星舰开到了七八星系交界的地方。


    很多年前, 这里还是很热闹的, 那些跨星系的走私犯们来来往往,有时在小小的补给站里停下, 顺势就能开个小交易场, 有时候被心血来潮的七星系执法人员追得四处乱窜, 甚至会扰乱航道的正常秩序,弄得很多商队经过这里, 都不得不雇一些不那么合法的私人武装。


    当然, 现在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连接两个星系间的跃迁点已经消失了,第八星系彻底离开了人们的视野, 一些年之内, 那边都再不会有机甲或者星舰能穿过来了。


    而七星系的星空一片静悄悄, 航道两侧随处可见化作宇宙垃圾的残骸,没人清理,航道间别说是机甲和星舰,就连漂浮在两侧的补给站, 都是一片没有人烟的荒凉。


    霍普——哈瑞斯, 短短不到两年, 须发白了一多半,倒是给他平添了几分仙气。


    他正透过星际望远镜,望着这死域一样的地方。


    “据说第七星系在那一战里,失去了百分之六十的人口,死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逃到第八星系去了, 只剩下几个边缘小星球上还有人,安克鲁死后,软塌塌的七星系政府没有脊梁,现在萧条得跟域外一样。”穿长袍的年轻人给霍普端了一杯热茶,“大先知,我们还是准备回航吧,再往前走也没有意义了,八星系把跃迁点清理干净了,现在那里除了残骸,什么都没剩下,这些残骸也是安全隐患。”


    哈瑞斯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去,他穿了一件不知道什么材质的外袍,面料柔软极了,质地近乎于液体,闪着特殊的光,灯光一扫,就像掠过一排碎钻,华美得不可思议,而裹在其中的男人却是一脸冷淡又厌倦的神色……与当年那个和草根技术员们一起折腾农场、跟陆必行在天南海北瞎聊的神棍“霍普”,完全是判若两人。


    但是手下很吃这套,那个端茶倒水的年轻人不敢直视哈瑞斯,后背一直弓着,可能就算是让他跪下顶礼膜拜,他也能干得出来。


    当年哈瑞斯带着几个人,决定离开第八星系的时候,心里惦记的是还欠他那年轻的朋友几瓶自酿酒,出走时,他尽管有所保留,还是选择相信了伍尔夫,因为他觉得自己除了信仰之外一无所有,任何人在他身上都无利可图,是个可以“夜不闭户”的穷光蛋。


    要防备,也应该伍尔夫防备他才对。


    当反乌会的曙光在白塔中湮灭的时候,当他们失去了一切、在域外苦苦挣扎的时候,是这位伍尔夫元帅从天而降,救世主一样地帮他们活下来的。伍尔夫多年来,先是为联盟鞠躬尽瘁,随即与联盟离心,但无论怎样,他都未曾追逐过名利,未曾贪图过什么。他是联盟中央里罕见的光棍,连子孙后代都没有,活得像个时刻准备殉道的孤家寡人。


    哈瑞斯觉得,如果谁还能理解白塔之殇,那就只有伍尔夫元帅了。


    但现在他知道了,像这样什么都不贪图的人,不一定是圣人,也可能是个疯子。


    四百多天以前的那场大战轰动了整个联盟,第八星系被隔离,第七星系几乎毁于一旦,两星系联军为了抵抗海盗全军覆没,这听起来像是一曲英雄悲歌,点燃了其他星系的血性——尤以第一星系为最,民间的反抗越来越激烈,战争带来的崩溃期过去,没有自杀的人们发现自己终于还是得活,于是渐渐学会了挥别摇篮,与痛苦共处。


    第一星系的文明人反抗起来很有一星系特色,他们一开始并没有选择诉诸暴力,而是秩序井然地上了街,或静坐或游行,客气地要求光荣军团这个“非法政府”滚出第一星系,据说最宽的街道都被抗议的人群挤满了,然而没有喧哗,没有踩踏,示威人群占领街道十数个小时之久,而被光荣军团的军警强行驱散时,地上居然没有垃圾。


    他们把一开始占领沃托、对着碑林撒尿的光荣军团衬托得像垃圾了。


    光荣军团逐渐坐不住了,有一天,大总统忍无可忍,破口大骂时不下心被部下误解了命令,当晚,军警朝游行民众开了火。


    整洁的长街被血,血迹一下戳破了光荣军团的本质,再也没有人相信他们那套“光荣帝国”的狗屁了。


    各地纷纷声援,联盟理所当然地扛起“大义”,召唤各地中央军,“与联盟一起,救民众于水火”。


    而第七星系那场大战里毁的不仅仅是两个星系,由于林静恒这块骨头异乎寻常的难啃,尽管有伍尔夫元帅遥控帮忙、料事如神,反乌会还是在其中损失惨重,组织内部矛盾被严重激化,随着“狂躁派”里的几个重要人物先后被暗杀,反乌会明确地分裂成两派,事先开始接触组织上层,分化游说的哈瑞斯,则被伍尔夫一手推向前台。


    哈瑞斯是个坚决的反战分子,非必要绝不动刀兵,反乌会在元气大伤后,被重新上台的“和平派”一手按下,从各个阵地中撤出,韬光养晦。


    重新结盟的联盟和中央军则腾出手来,集中力量收拾搅屎棍子自由军团和光荣团。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和平的曙光似乎已经指日可待,联盟正准备在灰烬里重生。


    反乌会在伍尔夫的控制下,卖鸦片的自由军团被迫暂避风忙、偃旗息鼓,搞笑的“光荣帝国”则在步步后退,现在正准备狗急跳墙,以整个第一星系做人质,双方还在僵持。


    但哈瑞斯知道,僵持不会持续太久,大总统内忧外患,斗不过伍尔夫。


    谁能斗得过伍尔夫呢?


    没有人知道,那场伟大而悲壮、扭转了整个联盟战局的战役,从一开始,就只是针对林静恒量身定制的暗杀。


    反乌会畏惧他,因为白银十卫是他们的噩梦,他们一茬一茬地来给林静恒送人头,又被人家一茬一茬地收割,伍尔夫一开始不表态,甚至还有点不想动林静恒的意思。


    直到禁果的秘密被意外捅出来,林静恒成了那个非死不可的人。


    一开始,连反乌会的海盗都以为伍尔夫老糊涂了,攻打第七星系能困住林静恒?这听着好像都不沾边。林静恒防安克鲁像防贼一样,压根不肯踏入第七星系一步,打安克鲁,除了让他在旁边嗑瓜子看热闹之外,还能有什么用?


    可是反乌会从来都是林静恒的手下败将,都快倾家荡产了也杀不动一个林静恒,实在没办法,也只好病急乱投医,听了伍尔夫的。


    他们万万没想到,这样居然真的可行。


    哈瑞斯也是后来才知道,白银十卫没有及时赶到第八星系,是因为被路上的战火绊住了。


    伍尔夫看着林静恒出生,看着他长大,一手把他扶上了白银要塞总负责人的位置,看了他五十年,把他每一寸灵魂都看得透透的,恐怕那位联盟上将本人都没有那么了解自己。


    这算什么呢?


    星舰缓缓自转,哈瑞斯抿了一口热茶,唇舌被烫得一片麻木,心里依然是冰冷的。


    林静恒非死不可,因为他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从他在混战之际,竟不立刻收拢筹码,而允许白银十卫以受蹂躏的联盟为先时,他的结局就是命中注定的。


    而他哈瑞斯的结局也是注定的。他必须要受伍尔夫的摆布、必须要替他当这个傀儡,因为白塔在上,不管未来人类往哪个方向发展,他不能看着新星历纪元以流血结束……哪怕他知道伍尔夫的真面目,也知道平静建立在谎言和罪恶上。


    哈瑞思让人把几桶自酿酒放进小生态舱里,从星舰舱门里推出去,让它们飘进了茫茫宇宙,继而最后看了一眼第八星系的方向,不知道陆必行怎么样了。


    大概不会太好,他想,那些心里相信着什么,总想做点什么的人,就是这样的下场。


    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原则和信念这种东西,像脆弱的花,美则美矣,却只有在温柔舒适的环境里才能存活。


    而当他们进入丛林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些曾经以为高尚无比、宝贵无比的东西都是桎梏,都是绳索,如果不能及时放下,那么不管是力大无穷的巨人,还是七窍玲珑的智者,都会被绑在那里,任人宰割。


    陆必行那句玩笑话说得对,人类就是毁于信仰。


    话说回来,人类社会中所有的一切规则、道德与制度,不也都是人们自行捏造的吗?【注】


    那么信仰也是一样,来自虚无缥缈,终于会随着时过境迁,化为灰烬。


    遥远的星系之外,陆必行刚刚拿到总长的体检报告书。


    他透过医疗舱上透明的小玻璃看了总长一眼,总长正睡着,更瘦了,脱了相,正在被自己的身体杀死。


    陆必行问:“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回答:“经验上看,大概会在三到五个月之间,但后期病人会很痛苦,所以一般来说不会真的熬到自然死亡的那天,大部分人会选择安乐死。”


    陆必行又问:“静养呢?”


    医生苦笑着摇摇头:“您知道,波普反应严格来说与生活习惯没有关系。”


    他看见年轻的代理总长听完,默默地发了会呆,随即冲他点了个头,把病例存在个人终端里,走了。


    除了病例,总长一起交给他的,还有一份正式的任命书。


    爱德华总长宣布退休,把这个星海里的孤岛托付到了他手上。


    陆必行独自顺着人行道,往中央广场走去。


    银河城很多人都认识他,陆必行向来人缘好,路上碰到不少人都和他打招呼,好几辆车停下来,讯问他是否需要送,他一一谢绝,一路走到了中央广场上。


    暮色四合,晚间活动的人们已经散场了,只有个卖凉茶的小机器人还在来回兜售,店主则在一边睡着了。广场上原本有两个时钟,一个是沃托时间,一个是启明星时间——由于行星自转差异,启明星一天与沃托一天的长度并不相同,生活在自然行星上的人们往往习惯于两套计时系统——好在,现在不用了,沃托时间已经被取了下来,他们再也不用和遥远的联盟中央保持同步了。


    陆必行停下来,仰头看着陆信那高大的石像,这里的人们爱他,石像刻得十分精致,连发丝纹理都分毫毕现,此时,石像额前一撮迎风而起状的头发正好挂住了一个气球,十分有童趣。


    丢了气球的熊孩子眼巴巴地看着,撇起嘴,眼泪开始打晃,陆信作为第八星系的精神偶像,石像前有卫兵守着,是十分神圣的,没人敢对它不敬,大人只好强行把孩子领走,丢了气球的小孩忍不住一嗓子嚎了出来。


    “哎,等等,别哭。”陆必行抬手拍了拍卫兵的肩膀,在卫兵的目瞪口呆中,挽起袖子爬上了石像,和那石头对视了一眼,他把石像头上的气球摘下来还给了小孩。


    卫兵吓坏了:“陆……陆……”


    陆必行一摊手:“你觉得陆信将军会介意吗?”


    卫兵无言以对,下午,爱德华总长政府公开发了任命,陆必行从明天开始,就是新一任的总长,既然总长说了不介意,那……那就算不介意吧。


    陆必行就顺着石像的石阶走下去,走到最后一层,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在晚风中点着了一根烟,卖饮料的小店主一觉睡醒,惊讶地看见他,连忙远远地冲他鞠躬,陆必行朝对方点头致意,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在想什么。


    陆必行以前并不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觉得人人都有悲喜、又不丢人,没什么不能向别人展示的,可是一夜之间,他心里好像起了万丈的城府,把一切都藏起来了。


    没有人知道,他在接到总长突如其来的任命时,刚刚破译了湛卢数据库里“禁果”系统的加密,禁果当然早就停止运行了,只剩下一点数据记录,陆必行对照着联盟中央高层官员名单浏览了禁果,觉得如果他是白塔负责人,搞不好也得叛变。


    禁果最早的名单里几乎包含了管委会全体,还有那些明显与管委会关系良好,属于管委会一派的议员们。立法的人,都想千方百计地凌驾于法律,布下监控的人,都想自己逃脱监控。


    后半部分名单的成分则更为复杂,从白塔第一任负责人哈登博士开始,禁果名单里开始掺入了反对力量——联盟元帅伍尔夫的名字最为显赫,看这份名单,在背后勾结域外海盗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可是他找了又找,一直翻到禁果上的最后一个名字林静恒,却没找到陆信——没有这个传闻中保存了禁果十几年的男人。


    禁果运行在湛卢上,林静恒都不知道这个“屏蔽器”真正的作用,只能是陆信亲自加密的,他不可能没有看到过这份名单。


    陆必行转头看向陆信的石像,隔着很多年,石像和一无所有的男人静默地对视,石像底座上刻着自由宣言,十分刺眼。


    “你走的时候,还相信这玩意吗?”陆必行漠然地想,石像并不能回答,石像也没有想法,它只是每个人心里的自我投射,“我不信了,我将来会铲平了它,没有对死者不敬的意思,别见怪啊陆将军。”


    但是现在还不行,他还需要这段垃圾维持社会秩序,脆弱多难的第八星系还需要这么一段精神鸦片。


    陆必行捻灭烟头,扔进垃圾箱里,转头对卫兵点头微笑:“辛苦了。”


    卫兵肃然立正敬礼:“自由宣言万岁。”


    陆必行在银河城的机甲车站台上了一辆机甲车,回了家。他家里重新修整了一次,在湛卢的管理下井井有条,连院里的花圃也重新排列过,显得品味高雅多了,地下室改造成了完整的实验室,他再也没有上过那个上锁的阁楼。


    “陆校长,晚上好。”房子说,“我看见了您个人终端上的病例单,真是个噩耗,希望您心情还好。”


    “陆校长”这三个字,以后大概除了湛卢,不会再有人叫了,也不会再有人记得那个异想天开的星海学院了。


    “唔,还好。”陆必行漫不经心地说,“生老病死么。”


    湛卢说:“工作文件已经替您规整完毕,是否查阅呢?”


    “明天再说,”陆必行换好鞋,走向地下室,“昨天的实验结果出来了吗?”


    湛卢:“分析报告已经完成,恕我直言,陆校长,科学家应该在适当管束自己危险的好奇心。”


    陆必行笑了一下,不和他争辩,径自走进实验室。


    湛卢啰啰嗦嗦地说:“如果威胁到主人的生命健康,我将……”


    “拒绝主人的命令?”陆必行语气很温柔地说,“你试过吗?”


    湛卢沉默了一会:“我无法拒绝您的命令,您在我恢复系统过程中,把我的自主保护功能禁用了,我强烈推荐您打开。”


    “谢谢,不了,”陆必行说,“我现在需要一段安静的时间阅读分析报告。”


    湛卢识别出这是一道命令,乖乖地闭了嘴。


    陆必行带上耳机,隔绝掉一切环境噪音,打开了分析报告——手边的培养基里有一枚生物芯片。


    禁果的数据库里,除了名单,还有一部分生物芯片实验报告,不全,但对于有湛卢在手的陆必行来说,已经足够了。


    那是一枚当年从自由军团手里缴获的“鸦片”芯片,陆必行拆解后,对它进行了数次修改,现在,分析报告给出的结论是,芯片已经基本安全,具备了临床实验条件。


    陆必行在实验报告后面做了个标记,将那枚芯片装进注射器,注入了自己的上臂。


    同一时间,两个星系之外一个秘密小行星上,一台安静了将近两年的生态舱突然有了微弱的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  注:人类跃居食物链顶端的原因是因为合作,可以合作的原因是因为人类的语言,有“虚构”功能。人类的贸易网络就是建立在国家、货币这些虚拟概念上的——这个观点来自于《人类简史》


    第123章


    小行星的地面面积可能还没有一个气派点的人造空间站大, 看起来非常袖珍, 上面最显眼的建筑是一座研究所,外观十分朴素, 看起来就像哪个穷乡僻壤的天文学家孤独的观测站, 不过实验楼、住宅、配套等一干设备倒是一应俱全。


    当晚值班的研究员本来正在集体打瞌睡, 其中一位手肘一倒,把自己晃醒, 他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 茫然地扫过生态舱前的屏幕,猛地一顿, 又用力揉了揉眼, 随后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去:“我的天……博士!博士!”


    片刻后,整个实验室沸腾了,所有昏昏欲睡的研究员全好似打了鸡血,一群人从外面涌了进来, 有扒着仪器记录数据的, 还有一帮医生, 在旁边飞快地交换意见,开了场短且激烈的讨论会。


    门口的卫兵队被惊动,小跑到实验室外站成一排,里面的医生看见,立刻对他们喊:“闲杂人等不要靠近,尤其‘二代’以上, 你们没带屏蔽器,会对生态舱的精神网造成干扰的!”


    领头的军官会意,一摆手,卫兵队在门口站成两排,背对实验室站起岗来。


    这些人的军装款式与联盟军很像,却是一种奇特的天蓝色,看着不怎么像正经军装,肩章上的图案也是联盟军的“自由之剑”,可是仔细看,那剑和联盟军肩章上的方向是反过来的,透着一股诡异感——


    这是流窜在八大星系间、最丧心病狂、最不可捉摸的一支武装力量,自由军团。


    自由军团这支卫兵队领头人隔着实验室透明的隔离门,注视着里面忙碌的白大褂们,这时,楼道尽头,一个轮椅缓缓地滚过来,上面坐着一个老人——白塔的第一任负责人,哈登博士。


    卫兵队军官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轮椅,毕恭毕敬地打招呼:“博士。”


    白塔这位死而复生的神秘老人,看起来比两年前又老了许多,岁月在他身上几乎有些残酷了,那弓起的后背将他的脖颈往前压,让他像个脖子伸得老长的乌龟。哈登博士催着自动轮椅上前,摸索着对墙面上的对讲机说:“他突然有反应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这次运气不好,博士,公转靠近恒星最近点时正好当头撞上粒子风暴,受到了强烈干扰,由于当时预警损坏,设备正在维护,防护罩撑起比预期慢了0.01秒,我猜是因为这个,刺激了生态舱的自主防护功能,导致了精神网波动。目前我们还无法判断他这是主动反应,还是被波动的精神网带的,也难说是不是好事,请您稍安勿躁。”


    卫兵队的军官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真的还活着?不可能吧?这也……太强悍了。”


    生态舱里那人被捡回来的时候,只有一口气,胸椎粉碎,脊柱骨折,内脏严重受损,但很幸运,这一身的伤几乎全是物理性伤害,以当今的医疗条件,数天就能治愈。


    致命的是他的大脑。


    最早,医疗舱和医生都给出了相同的判断——由于精神网反噬,生态舱里面的人已经脑死亡。


    后来这位胆敢直言不讳的医生和医疗舱一起,被自由军团那位喜怒无常的主人就地“销毁”了,其他人再也不敢说实话,只好一身冷汗地顶着死亡压力,装模作样地围着他检查,试图检查出一点人还活着的证据。


    不料这一检查,他们居然真的捕捉到了一种奇特的现象。


    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情况——那破破烂烂的生态舱上有微弱的精神网残留,虽然几乎已经完全崩溃,但其中人机对接口仍是连着的。


    失去意识或者死亡的人,是不可能连着精神网的,如果是人机对接口是连着的,那么这个人一定还活着,甚至可以说,他有可能是有意识的。


    可是那精神网已经“死”了,他偏偏又没有活人应有的反应,谁也说不准他是死是活。


    他们治好了他的身体,用医疗手段维系他的各项身体机能,如果不出意外,他可以一直维系这个“睡美人”状态,直到几百年后身体自然衰老,波普崩溃。


    但如何唤醒这颗不知死活的大脑呢?


    自由军团最精锐的医生和研究员们通过讨论,提出了一套治疗方案,认为可以通过刺激他连着的精神网,试图激发他大脑反应。但这是有风险的,因为在这种未知状态下,那人就像薛定谔的猫,卡在生死之间。谁也不知道,一个微弱的刺激下去打破现在的平衡,他是会醒过来,还是直接断开精神网死过去。


    而他们那位仿佛有史前医闹血统的主人林静姝,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拒绝了治疗方案,只要求他们保留身体机能,她有时候会来探望,屏蔽所有人,跟他独处五分钟。


    她留下了一整支最尖端的医疗研究团队给他,干的却都是最基础的医疗舱和保姆的工作,似乎并不是很想让他醒过来,好像对她来说,只要他看起来像是活着,而她相信他还活着,这就够了。


    “就像亚瑟王拔出了石中剑,这是命运啊。”哈登叹了口气,缓缓地靠上椅背,抬头看了看旁边的卫兵队军官,“请问你是……”


    “您好博士,我是一名‘四代’,本来奉命在第七星系推广芯片,当年——七星系那场大战爆发前不久,我曾接到临时命令,前往第八星系,给林静恒将军运送一批机甲物资,送抵后,我又接到主人命令,暂停原本事务,隐藏在七八星系之间,原地待命,随时向主人汇报林静恒将军的动态。”


    哈登“啊”了一声——经过两年的发展,现如今自由军团治下层级分明,每个人的身份和社会地位,都取决于他脖子里那枚芯片的级别,“一代”最低,目前发展的最高等级是“五代”,高级别的芯片携带者能通过芯片,不容抗拒地指挥低级别携带者,甚至一个念头就能让低级别者就地自杀,逼迫每个人都忠心耿耿,同时挖空了心思往上爬。


    “四代”是很显赫的级别,显然,对于这位军官来说,“四代”的身份比他的名字和职务还荣耀。


    而“四代”在自由军团里,通常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也不该是这么一个小小行星上的保安队长,因此他能爬到这个位置,一定是立过大功。


    哈登博士点点头:“原来他是你救回来的。”


    “唔……不,博士,”军官犹豫片刻,在鸦片芯片的作用下,到底说了实话,他一低头,“我确实是因为他,这两年才有幸随着芯片升级,一路晋升到了‘四代’,但其实我不敢说他是我救的。”


    “那时我奉命徘徊在战场附近观察林将军的动静,但是他们打得太激烈,场面太失控了,我们根本不敢靠近,当时本以为他们要撤回随时要封闭的第八星系,我还在犹豫,这样回去复命能不能交代得过去,战局就天翻地覆了……我吓坏了,以为自己没有完成任务,万一林将军在我眼皮底下出事,我回去一定会被处决……等那些反乌会的残兵撤走,我才又不甘心,循着剧烈爆炸的能量反应找过去……”


    哈登博士说:“我听说了,反乌会在他们穿过跃迁点的时候,把联军和跃迁点一起引爆了。”


    “是,根据我们事后推断,当时林将军所在指挥舰应该是一马当先的,也就是说,爆炸发生的那一刻,他已经穿过跃迁点了,相比后面那些直接被闷在跃迁点里的,他这身先士卒的习惯给了他一线生机,而他的机甲上有一枚超级机甲核——也就是‘湛卢’,超级变形材料在爆炸中化作紧急生态舱,替他挡了一下,他才没有立刻化为尘埃。”


    哈登博士说:“但再厉害的机甲核也是人造产物,人造产物不可能扛得住跃迁点爆炸的能量级。”


    “对,所以这枚珍贵的机甲核随即彻底报废,里面的人应该会立刻暴露在宇宙射线之下,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军官说,“但是您敢相信吗,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是有意识的,而且没有等死——我方才和您解释过,爆炸发生时,他所在位置距离反乌会是最近,在那枚机甲核精神网消失前的那片刻,他把超级机甲核广阔的精神网铺到了极致,扫了埋伏的反乌会一个边,入侵了一台小型机甲。”


    哈登博士:“……这不可能。”


    重甲里是设有机甲收发台的,中小型机甲都能停靠进去,类似能停靠战斗机的地面航母,必要的时候,一台重甲本身可以变成一支小战队。


    但机甲设计师考虑实战,为了安全起见,这些小机甲停靠在重甲中的时候,是受重甲精神网管辖的,也就是说,除非有人入侵了重甲的精神网,释放了小机甲,这些无人驾驶的小机甲的精神网才会独立,才有被入侵控制的可能性。


    而一台重甲上,至少有一个加强连的备用驾驶员,即使是林静恒带着完好的湛卢,有横扫千军之能,最多也只能是让这些重甲的人机对接口不稳,震荡一会,仅靠他一己之力,长时间入侵重甲精神网是不可能的。


    何况他当时那种惨样,能连着机甲核的精神网没断,已经是奇迹了。


    “就算他求生意志强到逆天,反乌会的重甲精神网被入侵,他们自己感觉不到吗?”哈登博士问,“生态舱是很小,在碎片满天飞的混乱中不容易被注意到,但他入侵对方精神网,不是暴露自己的位置吗?一个破破烂烂马上要自己崩溃的生态舱,不用做什么,朝他喷一口尾气就足以要他的命了。”


    “我们后来修复了一部分记录仪,”军官说,“发现他不是随机选的入侵对象——跃迁点引爆,整个联军被卷进去,无数机甲里无数武器库自爆,扩大了能量级,反乌会的计算其实很精准,但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把敌军的武器库和火力真实情况估算得一分不差,所以他们的侧翼被爆炸余波扫了个边,导致几架重甲的防护罩和精神网有不同程度的破损,他选择的那一架重甲的机甲收发台起火脱离机身。他在千钧一发间入侵了机甲收发台上一台小机甲,利用小机甲,向他所在生态舱打了个临时防护罩,但是反乌会很快察觉到这部分脱落的机甲收发站,将其引爆了,随即他的机甲核精神网崩溃,在这种情况下,一次精神网强行崩断,脑死亡都是大概率事件,何况他经历了两次。”


    卫兵队的军官叹了口气:“我们找到他的时候,那个临时的防护罩也快被粒子流消磨干净了,这个人太可怕,但凡反乌会临场反应慢一点,或是他的机甲核能再多维持几秒,说不定他都自救成功了,可惜……”


    林静姝只要世界上还有这么个人,并不管他是不是真正的“活着”,这些被发配到这里的医学精英们也只好勤勤恳恳地保护他的身体,他们精心修复了生态舱,甚至用一个外接的精神网,给原本“死无全尸”的精神网缝缝补补,让它看起来能以假乱真,假装生态舱里的植物人沉睡在其中,随时能唤醒。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里面的人不可能还活着。


    “博士,只是恒星风暴造成的扰动吧?”军官问。


    哈登博士沉吟不语,就在这时,地面传来隐约的震颤——应该是有外星机甲降落。


    十五分钟以后,林静姝甩开了她的护卫队,拎着高跟鞋狂奔而至,脸上没来得及施任何粉黛,显得有些狼狈,嘴唇却因为剧烈运动泛起嫣红。


    卫兵队所有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连同方才的“四代”军官在内,全都屏息凝神地站直了,目不斜视地假装自己只是摆设。


    哈登博士抬起头看着她,她一缕长发黏到了下巴上,海藻似的,剧烈的喘息让她有些站不稳,林静姝表情一片空白地和老人对视片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有那么一瞬间,哈登博士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个小女孩,很小很小,不会超过十岁,会拼命地追逐着自己远去的亲人、会摔倒、会嚎啕大哭的小女孩。


    然而仅仅是片刻,她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护卫队那帮废物们终于追了上来。


    林静姝的目光平静了下去,她缓缓把乱糟糟的长发捋好,掖回耳后,穿好鞋,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冷淡地冲四代军官点了下头,接过哈登博士的轮椅,轻声问:“您怎么也在这?”


    “偶尔经过,”哈登博士说,“你们都是劳拉的孩子,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我来看看他。”


    “十分感谢您的挂念,”林静姝低头一笑,眼角不弯,随即她抬起头,“怎么,我听说这次是因为预警设备故障引起的?”


    四代军官连忙回答:“是,预警设备故障,又恰好赶上恒星风暴……”


    “恰好。”林静姝打断他,“不可能是恰好吧?我不相信世界上有‘恰好’两个字。”


    军官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林静姝:“彻查,不然……”


    她话没说完,实验室里面一个医生突然走出来,林静姝的瞳孔极轻微地收缩了一下。


    “主人,我们有理由判断,这不是因为精神网被粒子流扰动的异常波动,而是精神网被刺激后,病人确实做出了反应。”


    林静姝的双眉轻轻地动了一下。


    “也就是说,病人醒过来的概率大大提高了,关于下一步的治疗方案,我们希望征询您的意见。”


    林静姝想也不想地回答:“我需要你们维持现状。”


    哈登:“静姝!”


    林静姝轻轻一掩唇角,按住哈登博士的肩,状似有理有据地说:“博士,一切都是有风险的,我只有这么一个哥哥,我不敢让他冒这种风险。安安静静地住在这里有什么不好?有人照顾他,我们俩还能轮流来看他。”


    “你只有这么一个哥哥,不想让他冒险……”哈登博士低声说,“静姝,是谁间接捅出了禁果在林静恒手里的事?是谁浑水摸鱼,把白银十卫拦在半路?是……”


    “博士,”林静姝冷冷地打断他,“我给了他机甲,我也给了他武装,我给他搅混了水,八大星系,他什么地方不能去?是他自己疯了,是他自己非要把自己困在第八星系!”


    第124章


    无论是医疗研究员还是自由军团的卫兵队, 在林静姝面前全体噤若寒蝉, 一声也不敢吭。


    哈登博士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她:“静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林静姝的眼睛里起了血色, 很快又隐去, 她的语气软下来:“没什么, 哈登爷爷,对不起, 只是气话。活死人也比死人强, 对不对?我们并不知道……”


    “不,你知道, ”哈登博士难得态度强硬了起来, 他用力将自己的后背从轮椅上撑起, 哑声说,“你知道,你和劳拉一样聪明,你会分不清什么叫‘活着’什么叫‘死了’吗?除了会喘气的尸体比白骨好看一点, 埋在生态舱和埋在坟墓里还有什么区别?你是怕, 你怕他醒过来, 你怕面对他,你还怕面对你自己,你根本就是想……”


    他的轮椅“咔”一声轻响,林静姝打开了防滑,把哈登博士固定在了原位。


    轮椅轻轻一震,哈登博士连忙扶住扶手。


    “在这里, 我说了算,博士。”林静姝嘴角轻轻提起,尖成了一个锋利的锐角,接着,她直起身来,深深地往实验室的隔离门里看了一眼,一字一顿地说,“我说了,维、持、现、状——行了,等他情况稳定一些,立刻来告诉我,哈登博士年纪大了,你们早点送他回去休息,不要让他一直坐在这。”


    “静姝,那是你的一厢情愿,”哈登博士这天好像打定主意跟她过不去,“他呢?如果他自己不肯维持现状,你打算怎么办?亲手杀了他吗?”


    林静姝脚步一顿。


    哈登博士说:“这个世界不可能围着某个人的意愿转,没有人是神,没有人能掌控一切,静姝,你到现在这个地步,还不明白吗?”


    林静姝不理他,细细的高跟鞋一下一下地点着地,走远了。


    她自以为林静恒只是因为一时手头紧,才被困在第八星系,只是树大招风,才被那些蛆虫针对,所以只要整潭水都混了,他理所当然就能趁机脱困。


    她自以为自己挑了一个绝好的时机,直接击碎了联盟和各地中央军之间脆弱的脐带,让整个联盟分崩离析,无所依靠的民众得知伊甸园恢复无望,只能投入鸦片的怀抱。


    可是一切都事与愿违。


    林静恒,堂堂一个联盟上将,手里攥着白银十卫这把得天独厚的好牌,只要他想,八大星系,域内域外,没有他打不下来的阵地,没有他杀不了的人,林静姝想不通他到底被下了什么降头,竟然能把一把好牌打成这幅德行。


    而两年前,就在自由军团本可以快速扩张、无所顾忌的时候,她最大的阻碍竟不是联盟和中央军,也不是其他海盗,而是该死的白银十卫!


    通过她的基地,重新召唤的白银十卫!


    为什么?


    林静恒猜出自由军团背后的人是她了吗?林静姝压根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


    如果他没有猜到,这一切都只是阴差阳错,那岂不是说明命运在与她为敌吗?命运的阴影已经纠缠了她五十多年,逼着她走了自己能走的所有偏锋,如果还挣脱不了所谓“命运”,那么她活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林静恒猜到了……


    林静姝越走越快,好像身后追着一只噩梦里才会出现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随时要把她吞下去。


    但是很多事就像一个左摇右晃的天平,总是朝着人们不希望的方向倒过去,“墨菲定律”不仅适用于那些弱小虚伪、对生活怀有不正当期冀的人,也适用于强大的谋杀者和阴谋家。


    就像一开始他们不能让林静恒立刻活蹦乱跳起来一样,此时,他们也做不到“维持现状”。


    那个意外的信号扰动干扰了精神网,好像惊蛰的雨声,将沉睡的一切都复苏过来,势不可挡。


    林静恒身体虽然还没有醒过来,但脑电波的活动越来越频繁。


    刚开始,十天半月才能捕捉到他一点细微的反应,随后变成隔两三天就会有一点动静,再后来,他的脑电波开始像潮水一样连续了起来。


    “博士您看,”医生对哈登博士说,“今天早上,他的脑电波尤其活跃,我们扫描了他的大脑和精神网,发现当时他和精神网有微弱的人机互动——像是他在透过精神网往外‘看’。”


    哈登博士沉声说:“他的意识活动在恢复。”


    “应该是已经恢复了。”医生说,“今天我们成功地和他交流过一次,我们在精神网上机器端口接上了一个简单的打字器。”


    哈登博士倏地抬头。


    “只是一些简单的字眼或者词,太长的句子他坚持不下来。我们问他身体感觉怎么样,是否有任何不适,大约四十分钟以后,他回答‘没有’。”


    “没有?没有不适?”


    “那倒不是,以他现在的情况,应该是身体还没有感觉,”医生随即压低了声音,“博士,您相信我,没有主人的指示,我们不敢给他额外的刺激,也绝不敢给他使用多余的药物和生物芯片,生态舱的全部配置与以前一模一样。”


    哈登博士:“唔……怎么?”


    “我不想说这种话,”医生说,“但如果主人执意想要达到‘维持现状’的效果,从我的专业角度来看,只能对他使用一些抑制性药物,抑制他的神经活动。”


    哈登博士作为白塔第一任主人,是伊甸园和人机交互专家,一听就明白,医生所说的“抑制神经活动的药物”,显然不是普通的安眠药。


    如果说之前,林静恒的情况尚且算是“不知死活”的话,那么额外的药物会彻底扼杀这个灵魂。


    “博士,我们怎么办?”


    哈登沉默了一会:“你去问林静姝,问问她是不是决定要把她亲哥哥做成一具标本。”


    林静姝很忙,随着反乌会的蛰伏、联盟与中央军携手,自由军团的大部分活动转向地下,韬光养晦,等待下一个把联盟捅穿的机会——这不难,林静姝相信,因为眼下的团结和正义是建立在谎言上的,联盟已经用一个谎言欺骗了世界近三百年,故技重施,也只不过是秋后蚂蚱的最后挣扎而已。何况数据说明一切,尽管自由军团转入地下,鸦片使用者的数量仍在以一个很稳的增长率上升。


    而她再忙,仍然坚持每三天到小行星上去有一次。


    医生很委婉地向她说明了林静恒的现状与哈登博士的质问,林静姝听完半天没吭声。


    医生于是又说:“如果您决定使用抑制性药物,方案和配药都完成了,就在旁边的医疗舱里存着,随时可以做。”


    林静姝走到实验室门口,脚步一顿,打断他:“你们都出去,别来打扰我。”


    医生训练有素地闭了嘴,把实验室里的人都叫走了,连同门口卫兵,一起清场到五十米之外。


    生态舱环境与外界完全隔绝,将里面的人照顾得很好,透过透明的罩子,甚至能看出他脸上有几分血色,神色安宁,好像只是在午睡……有点陌生了,林静姝想。她印象里的林静恒总是冷冷的,眉头有一些不舒展,目光带着尖锐感。


    原来这张脸也有平和得近乎温柔的表情吗?


    “他们跟我说,你正试着使用精神网,那你现在能听见我说话吗?”


    生态舱里的人没反应,扫描仪和连接着精神网的小屏幕也没反应,林静姝背着手观察了片刻,觉得自己可能是赶上他“休息”的时间了。


    她缓缓在旁边坐下,手指搭在旁边的医疗舱上,细细的描摹过一个按钮——只要按下去,医疗舱就能伸出注射器,自动将抑制性药物注入到生态舱里,他会回归沉睡。


    “活着很累的,你不觉得吗?”林静姝将手肘撑在膝盖上,不堪重负似的托着自己的脸,轻轻地说,林静恒当然不能回答,她就歪着头,垂下目光看着他,“他们说,你十四岁进乌兰军校,一入学就是那一届内定的优秀毕业生,毕业以后一直是联盟的暴风眼,这些年一定很不堪重负吧?”


    “你肯定没看过小说,我看过不少,他们不喜欢我太努力,我只好如他们的意,尽可能沉浸在无趣的消遣里——你知道吗,恐怖故事和冒险故事的设定是很像的,两种故事的主角都会遇见可怕的反派,对方都想千方百计地杀了他们,但你知道它们有什么区别吗?”


    林静姝顿了顿,自言自语地说:“比如一个人,他有亲人朋友,有工作,有生活,心里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愿望……然后他有一天,他下班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门是打开的,门后面躲着一个等着咬断他脖子的杀人犯,你看到这里,会心惊胆战,联想很多,想他的家人是不是都已经死了,想他该怎么才能逃得掉,就算能逃掉,以后会不会被追杀?他的工作怎么办?现在的生活会不会因此毁于一旦,他一辈子会不会就这样完了?这就是恐怖故事。可是同一个场景,同一个杀人犯,如果把主角换成另一个变态杀人狂呢?你看到这,不但不觉得害怕,反而会很兴奋,只想看主角怎么精彩反杀对手,这是冒险故事,静恒,你喜欢哪种?”


    林静恒沉默不语。


    林静姝冲他笑了一下:“你知道比较这两种故事,我得出一个什么样的结论吗?你在乎的东西越多,就会越恐惧,越容易被逼到绝境,被一步一步逼到绝境的人,会崩溃,会疯狂,甚至能活活把自己吓死——除非你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放弃那些拖你后腿的渴望,放下了,你就无所畏惧了。”


    “你知道当年管委会为什么选择我吗?”


    “因为劳拉出走的那天,潜入了培育所,提前十几天,强行把我和你从培育箱里提了出来。所以你一直以哥哥自居,搞不好是没道理的,可能你只是出生的时候比我重一些,看起来比较大而已……管委会那边接到举报,逼迫父亲出兵追捕她。她和伙伴分头带走了我们两个,伙伴被秘密逮捕,连带着你一起落到他们手里,我则一直被她带上机甲……直到她自爆前,把我放进生态舱抛出去。”


    “因为这个,他们就一直怀疑我身上有什么。”


    “他们以‘早产儿健康检查’为由,把我们带走,发现我的精神阈值高于均值七倍标准差以上,你相信我是个天才吗?巧了,管委会也不信。所以父亲林蔚死后,他们挖空心思也要把我领走。可是你猜怎么样?我这个‘天才’,其实是劳拉用一针半永久形舒缓剂的制造的,直到我成年,效果逐渐消褪,他们才知道被骗了,她早就把禁果给了陆信,为了吸引管委会的视线,不惜以自己的孩子当诱饵。如果不是林蔚死后,陆信自己跳出来和他们抢人作对,禁果在他那的事可能一直也不会暴露。”


    “半永久舒缓剂早在联盟成立之初就被禁用了,因为有很大概率会对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我还没体会,也许没到年纪吧,说不定老了会痴呆?”


    “这本来应该是我们两个一起承担的命运,你临阵脱逃了,我有时候想起来,觉得很嫉妒,也很恨你,我们都是一样的,凭什么?但有时候又很庆幸,因为你是另一个我……但是静恒,你现在……还真的是另一个我吗?”


    “几十年,我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他们致力于把我训练成一条听话的狗,我用过的非法禁药大概比你这个一直跟海盗打交道的人见过的还多。”


    “还有那些神通广大的白塔余孽,逃脱了伊甸园监控的哈登博士,一个圣人,曾经被自己的手下出卖,隐姓埋名逃亡多年,连老朋友和最心爱的学生也不肯再相信,可能唯有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女孩能让他放心吧?”林静姝意味深长地往实验室监控器里看了一眼,殷红的嘴唇上露出一点尖刻的笑意,“他担心这个小女孩在管委会不择手段的洗脑下变成一个傻子,于是不遗余力地暗度陈仓,不断地和她接触,不断地往相反的方向拉扯她的灵魂,美其名曰救她,保存她的‘自由天性’。”


    “自由天性——多么奢侈,她想都不敢想,她觉得只要一点‘便宜的’人身自由就很好了,可是为什么没有呢,亲爱的哈登博士?因为你需要一条亲生的毒蛇,咬进管委会的根系里,是不是?那就不要抱怨了,养大毒蛇的人,被毒蛇咬上一口,难道不正常吗?”


    也许是错觉,但监控镜头缓缓地偏转了一个角度,仿佛不忍心看她。


    这时,架在生态舱上面的扫描仪突然有了一点动静,生态舱里的人产生了微弱的脑部活动。


    林静姝倏地抬头,盯着仪器上的曲线看了片刻,她隔着透明罩子,伸手抚摸过林静恒的脸,脸上还带着冰冷的笑容:“留下来陪我吧,我只剩下你了。”


    她说完,转向医疗舱:“启动抑制性药物注射进程。”


    医疗舱发出没有感情的警报:“抑制性药物,将对病人的神经系统造成无法预知的伤害,是否确认?”


    林静姝:“……”


    医疗舱再次冲着空荡荡的实验室发问:“是否确认?”


    这时,连着精神网的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单字:“……谁?”


    控制精神网的人非常吃力,简单的一个字竟有拼写错误。


    林静姝狠狠地一震。


    扫描仪上显示他正不断试图扩展精神网,通过精神网往外“看”,扫描仪上显示,无形的精神网弥漫过来,渐渐地笼罩过她站着的位置,林静姝细细地颤抖起来,竟有夺路而逃的冲动。


    屏幕上沉寂片刻,随即又出现一行字:“你是谁?”


    这一次,他自动修正了方才的拼写错误,林静姝却没注意到,眼前一片模糊,怎么都擦不干净:“你不认识我了吗?”


    医疗舱第三次发问:“是否确认?”


    连着精神网的小屏幕,迟缓地出现一个字:“……你?”


    林静姝猛地抓住了身后医疗舱抬起的机械手:“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不。”


    “不”字随即消散,又一行有拼写错误的字迹出现:“不要哭。”


    这三个字击溃了她,林静姝突然转身,从实验室里逃了出去,她仿佛已经不堪忍受,一秒都无法在这个小行星上待下去,直接乘机甲离开了,并在三个小时之后,下令销毁小行星上的机甲收发站与一切太空交通工具,用太空监狱专用的电磁屏蔽网屏蔽掉它所有对外信号,把这小小的行星变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牢笼。


    牢笼里只有一个囚徒,与一个星球的“狱卒”在一起被困在这。


    一百天以后,“囚徒”第一次成功主动退出了精神网 ,睁开了他自己的眼睛。


    他躺得太久,已经不习惯自己的身体了,只有眼珠能动,灰色的眼睛显得十分清澈,一副忘却悲欢、无所牵挂的模样。


    被留下的哈登博士推着轮椅独自走进来,摆摆手,让所有人都出去,屏蔽了实验室里的监控。


    林静恒看着他,目光没有一点波澜,似乎根本没认出这位著名的联盟叛逆,还有一点好奇。


    两人一躺一坐,沉默地对视良久。


    “大脑受损时,无法完全控制精神网,很难维持正常的意识活动,是一个人最诚实的时候。”哈登博士说。


    林静恒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所以当他执意要说谎的时候,就会产生一些不受控制的错误,例如拼写。”哈登博士说。


    清澈无辜的灰眼睛冷了下来。


    第125章


    林静恒不知什么时候连上了生态舱的精神网, 那生态舱发出一声不安的震动, “嗡”的一声,不知是不是巧合, 实验室角落里一个玻璃瓶因短暂的共振碎了, 里面装的液体一直顺着地板流到了哈登博士脚下。


    哈登博士没动, 老人用一种十分悲哀的神色注视着他。


    当人老了,眼角和嘴角一并冲向地心引力的方向, 总是看起来十分悲伤, 像是岁月为了哀悼自己强行刻上去的。


    “联盟到今天这个地步,无论是战乱, 还是静姝, 我都难辞其咎。”


    “我是白塔第一任负责人, ”哈登博士轻轻地说,“我教过很多杰出的学生,包括你的母亲。”


    “伊甸园的初衷是好的,为了人类福祉, 如果它能好好地运行下去, 我们将无限接近于自古追求的永恒幸福。可是他们想得太好了, 当一种人造产物太强大,强大到即使普通人联合在一起,也没有有效的抵抗机制的时候,不论它初衷是怎样的,任其发展下去,只会有两种结局——要么全人类成为机械文明的奴隶, 要么一小部分人通过它掌握了大多数人的命运,把大多数人变成奴隶。”


    “当我意识到伊甸园已经跑偏的时候,也是我最早想要给联盟寻找一个出路。这个想法,你应该是认同的。”


    林静恒反正只有眼珠能动,认同不认同也都是一个表情。


    “我想让白塔这个伊甸园核心来扮演反制伊甸园的重要角色,并为此做了大量的工作,可是我忘了,人是有私心和立场的。所以我引以为傲的学生中,有人暗中向管委会出卖了我。”


    这倒是不难理解,处于社会底层的人,做梦都想为公平正义而战,看那些衣着光鲜者就都不像好人;中层的人,想要往底层身上踏上一万只脚,再给他们盖上贪婪懒惰的大红章,以加固自己地位,证明自己所有一切都是应当应分,同时又困兽似的想继续往上爬;顶层的人,则将这一帮不安于现状、没事找事的货色都视作暴徒和刁民。


    白塔是伊甸园核心,和管委会关系密切,无论是在里面当身份清贵的研究员,还是通过管委会走上从政之路,都无疑是未来的权贵,哈登博士年少轻狂的时候动了别人的蛋糕,活该他获罪死遁。


    “因为我早年的不谨慎,造成了两个后果,一个是管委会反弹得厉害,利用伊甸园为自己牟取利益越发肆无忌惮;另一个……则是一些真心追随我的学生对联盟中央彻底失望,将希望寄托于域外,与反乌会的疯子们一拍即合,养大了一头怪兽。我不知道该相信谁,特别是我的历史在劳拉身上重演。所以一念之差,我任由静姝留在了管委会,我也……没有能力现身,带着那孩子一起走,一起变成管委会的靶子。”


    哈登博士说着,低下头,目光顺着地上的液体看去——洒出来的液体从他脚下开始,正好蔓延到生态舱一角、能量阀门附近。


    “RT7溶液,具有强导电性,”哈登博士喃喃地说,“我一生优柔寡断,做错了很多事,你想杀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林静恒目光微微一动。


    哈登博士疲惫地说:“我的专业就是脑神经与人机交互,你第一次有意识反应,到能控制精神网与外界交流,只用了两个月,但是从控制精神网到‘醒过来’,却花了足足一百多天,这不是正常的节奏,我猜你是在收集周围信息,对吧?我相信,就算你现在一动不能动,你还是有很多种方式杀我。”


    林静恒被他揭穿,也看不出有什么反应,眼神很平静,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哈登突然有点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想要他的命了,这位实在是个有一口气在,就能搅合出一个翻天覆地的人。


    “我会替你保密,”哈登博士说,“静姝封锁了这个星球,我们都被地心引力困在这,大家现在同病相怜,能和平共处一阵子吗?”


    林静恒眼角弯了一下,不知道听进去几分。


    “我已经这把年纪了,我不怕死。我怕她走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哈登博士把轮椅从致命的导电溶液上挪开了,这一次,林静恒没有别的威胁动作,目送着他缓缓转身,往外走去。


    “……虽然她已经不可挽回了。”


    一直到确定哈登博士离开了,林静恒强打的精神几乎立刻就涣散了,他勉强从精神网上断下来,随即有些神志不清起来。


    生态舱上的时间流逝让他心惊胆战,然而他并不敢想太多,走到这一步、能重新睁开眼,对他来说,就仿如已经踏遍了千山万水,那随时可能消散的运气像一根丝线,在悬崖峭壁之间吊着他,吊得摇摇欲坠,逼着他醒过来的每一秒都屏息凝神,片刻不敢松懈。


    第八星系有图兰守着,第九卫队长关键时刻绝不会优柔寡断,想来已经把两头的跃迁点都炸干净了,那么他……他怎么样了?


    启明星正值清晨,刚下过一场雨,碧空如洗,远方泛着浅浅的霞光。


    陆必行站在医院门口的小雕像旁,侧头听一个医生在和他叽叽咕咕地咬耳朵:“……已经无法自主进食了,幸亏有营养针。我看昨天医疗舱记录不太好,只有浅眠,睡了不到二十分钟,应该是疼痛造成的失眠,但止痛药不能再添了。”


    陆必行问:“他不肯签字?”


    医生摇摇头。


    陆必行沉默。


    《安乐法》里规定,除非病人完全丧失自主意识,并在清醒的时候曾明确表达过希望安乐死的意愿,直系血亲才能代为申请,老总长清醒得很,又是老光棍有一条,只能自己选自己的路。


    说话间,一个机器人推着轮椅出来,不知怎么被通道卡住了,几个医生连忙上前帮忙——由于总长已经病入膏肓,他所乘坐的轮椅不是普通的代步工具,是附带医疗舱功能的,宽度足有一米二,非常厚实,有半辆小车那么重。


    “慢点慢点,当心别碰到止痛阀。”


    “还是不行,人都闪开,去叫几个机器人过来帮忙。”


    陆必行叹了口气,把外套脱下来挂在医院门口的雕像上:“我来吧,帮我往那边推一把。”


    他说着,一手扣住轮椅一侧,往上一拉,居然徒手把半个轮椅抬了起来。


    “我……天,陆总长,你最近锻炼得不错啊。”


    陆必行敷衍地笑了一下,没说什么,轻拿轻放地将轮椅从卡住的地方移了出来。


    这时,昏昏欲睡的老总长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吃力地睁开眼,看着他。


    “好了,”陆必行从机器人手里接过轮椅,“都散了吧,放心,一会我派人把他送回来。”


    陆必行被正式任命为第八星系行政总长后,爱德华老总长就开始常住医院了,不过尽管老总长一天不如一天,心里依然装着第八星系,每天早晨,他都要在大家开始上班的时候,到政府大楼和基地指挥中心分别转上一圈,看一眼少一眼似的。


    陆必行只好每天绕路到医院接他一趟,带着他在两个地方各自绕上一圈,再交给医护人员,送他回医院。


    老总长精力不济,靠在轮椅上,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陆必行也不吵他,一手搭在轮椅扶手上,让轮椅自动循着轨迹缓缓地驶向启明星基地,短靴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眉目像是被整个第八星系压平的,透着一股波澜不惊。


    基地的卫兵们集体朝他们敬礼,不远处,一批新兵正在进行初级机甲地面演练,老总长拍了拍陆必行的手背,示意他停一下。他眯着眼望过去,见虚拟训练场上打得热火朝天,炮火乱飞,如果是实战,大概他驻足的这片刻光景,就能荡平半个第八星系了。


    刚跟着图兰晨练完的几个学生正好碰上他们,连忙迎上来,七手八脚地帮老总长盖毯子扶轮椅。


    这时,老总长突然吃力地开口说话:“训练场上的数据有几分真实度?”


    陆必行淡淡地回答:“所有参数是百分之百还原的,初级机甲能把新兵训练时间缩短一倍。”


    “我看了你新签署的十年计划,”爱德华总长沉默了一会,“必行啊……”


    “嗯?”


    “军备、军工产业,重工业,倾斜得太多了,你想把第八星系变成什么样……一个全民皆兵的超级要塞吗?”


    陆必行当着学生们的面,很巧妙地避重就轻:“机械文明下,一个社会刚稳定的时候,重工业和军工业最适合作为经济的基石,能安置大量受教育水平比较低的人口,这个时期,科学文教也一般是围着这些进行,直到进入一个相对平稳和富足的时期,这是历史规律,有什么不对吗?另外,我们不可能永远待在第八星系里,对外跃迁点迟早重新打通,我已经在重新规划地图,你不主动出去,敌人就会主动进来,我们需要很多的积累,很精锐的部队,只有保证安全,才能保证未来的一切发展。”


    爱德华总长不依不饶地问:“什么样的未来?”


    “当然是和平美好的未来,”陆必行的目光扫过旁边的几个青少年,滴水不漏地说,“宇宙每一秒都在扩张,域外还有更广阔的世界、更不可思议的新元素,自从大航海时代之后,整个社会太耽于眼前的娱乐和舒适,忘记人类应有的好奇心了,我希望我们能脱离一个假的乌托邦,重新开启新的大航海纪元——这也是我当年想建立星海学院的初衷。”


    怀特听得眼睛一亮,在旁边插嘴说:“陆总,您在好几个卫星城上都建了军校和机甲设计学院,什么时候才能重建星海学院啊?我能再念一百年呢。”


    薄荷嫌他话太多,给了他一脚。


    陆必行白了他一眼,故意板起脸说:“我星海学院是随便建的吗?那是要有六百万一个的穹庐顶的,钱呢?你说得倒轻松,赶紧去想办法赚钱,给我当赞助校董。”


    怀特吐了吐舌头。


    “等过一阵吧,”陆必行笑了笑,“现在百废待兴,什么都是捉襟见肘,没有条件建一个安静搞学问的场所,我们只能先将有限的资源倾注在基础教学上,星海学院迟早会有……”


    怀特欢呼了一声,踮起脚跟斗鸡拍了回手:“我们要六百万一克的礼堂苍穹顶,还要在苍穹顶上刻下校训。”


    “快滚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陆必行朝他们摆摆手,“太吵了你们几个,老总长精神不好,别在他耳边嚷嚷。”


    几个学生一哄而散,他们现在都各自有职责,有人在工程部实习,有人在给图兰做随军机甲师,怀特已经开始在军工厂参与机甲设计了,但依然习惯早晚凑在一起,互相交流自己最近在干什么,有什么新想法。


    经历将他们牢牢地绑在一起,似乎已经成了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他们走出老远,陆必行和老总长还能听见斗鸡那个大嗓门说:“我们哪来的校训?”


    “我们有校训,什么脑子!”黄静姝说,“‘从今往后谨记,比金钱更珍贵的是知识,比知识更珍贵的是无休止的好奇心,而比好奇心更珍贵的,是我们头上的星空’。”


    陆必行忽地一呆。


    你得意或者失意,都取决于时代的大潮把你冲到哪里,在你漫长的一生里,可能会经历无数次飞黄腾达和一无所有……


    诸位来日身在风口浪尖上,不要得意忘形,想一想学院里的学海无涯,沉入水下暗流时,不要与泥沙俱下,想一想学院为你灵魂筑下的基石。


    多么大言不惭。


    多么恍如隔世。


    陆必行回过神来,敛去表情,把毯子往老总长身上拉了拉:“走吧,我们去办公楼那边转一圈,你该回医院了。”


    爱德华总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那年轻人的手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男人里的中等尺寸,不薄,也不算特别厚实,手指修长,手心很温暖,老总长低声说:“我这把轮椅净重接近一吨,你徒手能掀起来,我还听说,你每天睡眠时间不足三个小时,但是看不出一点疲惫。”


    陆必行随口敷衍:“我年轻嘛……”


    爱德华总长打断他:“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陆必行顿了顿,但可能是因为老总长是他目前为止唯一一位还能说得上话的长辈,且反正已经病入膏肓,也管不了他了,陆必行并没有隐瞒:“一点小实验,还有很多不确定的东西,现在不方便拿出来分享,如果能成功,说不定我能打造一支精神力极高的超级战队。”


    老总长尖锐地问:“那种半人不鬼的超级战队?”


    “当然不,”陆必行坦然地说,“如果AI能代替人类,现代战争早就变成机器人之战了,白银要塞的AI战队也不至于那么容易就被攻破,失败的经验在前头呢。”


    “你知道我和你说的不是哪种兵好用的问题。”总长态度强硬起来,“你知不知道这东西的危险性?如果……”


    “如果我死了,我的义务也到此为止。”陆必行平静地说,“但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绝不能再陷入任人宰割的境地。”


    我会自己撕开这个孤岛通往外界的路,打碎他们粉饰的太平,让那些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


    老总长:“你听听你自己的话,不觉得矛盾吗?你打算用这种想法去打开一个时代?一个大航海时代?”


    “不矛盾,”陆必行目光一垂,“什么新时代?那都是哄孩子玩的。”


    老总长半晌没吭声,忽然一阵风吹来,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像是把心肺都要翻出来。


    陆必行叹了口气,转动轮椅,替他挡住强风。


    老总长颤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必行啊,以后我要是也走了,你走错路,也没人能拉住你了。”


    陆必行的手背绷紧了,轮椅扶手不堪重负似的“嘎嘣”一声。


    “总长,”他轻声问,“您为什么不签安乐单,因为不放心我?”


    “安乐死结束痛苦,给人尊严和安宁,”老总长的声音像个破风箱,“我放弃尊严和安宁,留到最后一秒,跟这个星系一起挣扎到最后一秒。我……”


    他破了音,浑身抽搐起来,陆必行:“我给您一针止痛安眠药,送您回去睡一觉好吗?”


    总长鸡爪似的手紧紧抓住了他:“我……我……在八星系政府……七次辞职,第八次又回来……再最艰难的时候接任……接任行政总长……”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爱德华……”


    “我……我是个没本事的人……直到……直到等到你们……才看到一点希望……必行,你能不能也给自己七次化为灰烬,再……再死灰复燃的机会?你坚持哄孩子的话……才是……才是……”


    四十五天以后,老总长第八次化为灰烬,终于走到了终点。


    对于陆必行来说,一场长达十年,漫漫无期的反复磋磨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时间:第八星系视角用第八星系时间,一年四百多天的那种,其他星系视角依然用沃托时间,么么哒


    第126章


    这是元年之后, 启明星的第十一个雨季。


    第八星系大概永远也不会像沃托一样, 唯恐自己的皮鞋上沾一点泥,非得精准地控制阴晴雨雪不可——他们没那个钱, 也没有那个精致的生活态度, 除了对气候有特殊要求的农业基地外, 大部分自然星球上仍是晴雨随天,常常能看见忘了留意天气预报的傻帽在大雨中抱头鼠窜。


    房子使用了特殊的防潮材料, 能把湿度保持在一个比较舒适的范围, 可是透过窗外看见外面阴沉沉的天,还是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陆必行在他自己的书房, 桌面上摊满了个人终端里飞出来的文件和窗口, 乱七八糟的, 几乎看不清黑胡桃木的底色。


    陆必行的目光没有离开文件,伸长了胳膊,把保温杯往旁边一推,桌角上一只机械手伸出来, 给他倒了一杯刚煮好的奶茶。


    “陆校长, 您已经坐在那超过三个小时了, ”机械手发出湛卢的声音,“为了健康着想,应该站起来活动活动。”


    这只机械手比原来那只小一圈,只有简单的变形功能,并不能变成能以假乱真的人形。


    理论上说,他们通过解析湛卢数据库里自带的资料, 现在技术上差不多可以复原机甲核湛卢,只是出于成本考虑一直没动——工程部给出的预算实在太高,复原一个湛卢机甲,差不多够给图兰装配一支超时空重甲战队了。


    再说绝代的神兵利器,没有绝代的高手,和菜刀也没什么区别,因此暂时搁置了。


    “不是我不想,”陆必行头也不抬地回答,“是……我说,你能先把这位从我脚上弄走吗?”


    他桌子底下有一条一米来长的黄金蟒,正亲昵地缠着他一条腿,布满鳞片的大脑袋很惬意地搭在他的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吐着蛇信,一点也没发现别人嫌弃它。


    “哦,原来跑到这来了。”机械手飞快地从桌面上溜下去,稳准狠地一把抓起蟒蛇,把它腾空拎起,举起来拎回缸里,“该给‘爆米花’换个大一点的家了。”


    “爆米花”这个名字成功地陆必行露出了一点消化不良的表情。


    除了蛇,他书桌的一角还趴着只变色龙,正试图将自己和桌子融为一体,一脸还以为自己生活在远古地球上的痴呆表情。


    一楼客厅里竖着个巨大的鱼缸,接近三米高,活像个小型的水族馆,养了一整缸的水生生物,里面精心摆了鱼缸景观,定期更新,水波随着鱼群来往轻轻荡漾,将湿漉漉的雨季天衬托得越发水汽弥漫。


    “行行好吧,湛卢,你要是个人,星际奇葩室友榜单里肯定有你的一席之地,咱们就不能养只没有鳞片的哺乳动物吗?”陆必行活动着被蟒蛇压麻的腿,环顾周遭,感觉自己被低等脊椎动物包围了,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阴气。


    湛卢回答:“养宠物有助于身心健康,我十分赞同您领养一只自己喜欢的小动物。”


    言外之意——我养我喜欢的,你养你喜欢的,咱俩互不干涉,但是你自己领来的自己喂。


    “我哪天非得把你重置了不可。”陆必行举着热茶杯,伸手在变色龙面前晃了晃,“压住我杯垫了,麻烦您老移个驾。”


    古老的活化石用慢动作把头一歪,充耳不闻。


    陆必行跨物种沟通失败,只好忍着不适,用手指尖把这位仁兄四脚腾空的拎起,将它请到了地上,解救了饱受压迫的陶瓷杯垫。


    在杯垫旁边,胡桃桌面上有七道刻痕,排列得不甚整齐,有些深得像是要把桌子一分为二,有些则不是一刀刻成的,布满了杂乱无章的“小枝叶”,深深浅浅的刻痕组合在一起,像某种意味不明的古怪图腾。


    陆必行的目光无意中从那些刻痕上掠过,轻轻地一顿——


    已经十年了啊,他想。


    十年前,老总长葬礼那天,也是个淅淅沥沥个不停的雨季。


    陆必行主持完整场仪式,独自回到“林将军与工程师001”的家,感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上,轻,而且不真实,头晕目眩,就快要从这个星球上掉到黑洞洞的宇宙里了。


    他很想大醉一场,可是当时,第八星系一切生活物资都是配给的,新任的总长家里也没有储备这种非必需品,还不如在臭大姐基地里捡垃圾的时候过得自由。陆必行翻遍了全家,最后只找到很久以前的一罐啤酒。见到那罐啤酒的瞬间,他眼前突然出现幻觉,依稀看见多年前的那天傍晚,林静恒披着睡衣拉开冰箱,把它拿出来看了一眼,又嫌弃地扔回去,一脸忍耐地去喝他杯子里泡过三水的凉茶。


    陆必行试图伸手去抓那幻影,那人却陡然消失在他指尖,这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崩溃来得像天外的陨石群。


    他大吼着让家用医疗舱去给他配致幻剂、禁药……什么都好,只要能撂倒他,给他一场神志不清的醉生梦死,被电子管家湛卢警告了三次,于是单方面地和那人工智能大吵了一架。三次警告过后,湛卢再也无法违抗他的命令,就算主人要就地自杀,他也只能递上准备好的激光枪。


    然而这个伟大的人造产物在被迫服从命令的同时,还自作了一个主张——


    他从自己的数据库里翻出了一段视频,打在惨白的墙上。


    十四岁的林静恒在参加乌兰军校的开学典礼,礼堂中播着联盟成立至今光辉璀璨的英雄史,恢弘而热血,少年坐在角落里,注意力时而被吸引,还要假装自己很酷,每每回过神来,就赶紧装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左顾右盼,无意中发现飞在他旁边的小偷拍镜头,顿时露出了恼羞成怒的表情,一巴掌拍下来,把屏幕按黑了。


    陆必行呆呆地看着少年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忘了歇斯底里的致幻剂,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也忘了眼前身后、暗无天日的岁月。


    那天晚上,他把这段不到五分钟的视频反反复复看了上百遍,然后在第二天清晨破晓时,他在书桌上刻下了第一刀,并恢复了湛卢被他禁用的自主功能——


    爱德华总长说,自己不在了,就再也没有人能拉得住他,这话陆必行其实听进去了。


    那个彻夜未眠的清晨,他突然想,林静恒那么一个孤高傲慢、说一不二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年任由湛卢在他耳边唠唠叨叨,从未想过要禁用他的自主功能呢?湛卢这货甚至还联合别人坑过主人。


    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独自拿着利剑走夜路的人,必须要带上一根镣铐,哪怕只能锁住他一根小拇指,也能让他在无所顾忌、忘乎所以的时候,轻轻地拉上一把。


    他答应过爱德华总长,要化为灰烬七次,再死灰复燃七次。


    从那次开始,陆必行每到自己无法忍受的时候,就会在桌角上刻上一刀,像是和死者的契约,也像是在给自己倒计时。


    也许是“倒计时”这种东西,会让人产生“这些都有尽头”的错觉,他刻在桌角的痕迹,真像是能安抚他的灵魂一样。


    ……当然,湛卢自主权限太高,也有一点不方便,比如诡异的审美和满屋子的冷血动物。


    独立纪元第三年,年底,第八星系因为漫长的萧条,深厚的地下文化不可避免地重新冒头,牵头的人都是早年“自由联盟军”里有一定地方势力的人,最早,是这些人让第八星系紧紧地凝聚在一起,因此陆必行刚开始碍于情面,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很快,蔓延的黑市与官方的矛盾越来越深,黑市成员之间的明争暗斗也愈演愈烈,那些曾经在陆信石像下狂饮放歌的人们引爆了一场内战。


    内战整整打了三年半,在这期间,陆必行把湛卢里记载的所有关于林静恒的点点滴滴,全都挖了出来,仿佛陪着他从少年时重新活了一次。而书桌上的刻痕也从一道变成了五道。


    这五道或深或浅的刻痕就像是“替死鬼”,拿着刻刀的那只手,到底没有铲平陆信石像下的自由宣言。


    随后是独立纪元第七年中旬——


    薄荷成年以后,秉承着星海学院的精神,决定把有限的人生扩展到无限的世界,自愿加入了“星际远征队”,跟一帮疯疯癫癫的妄想症患者去探索未知的、没有跃迁点的域外。薄荷长大了,渐渐明白了长辈们口不对心的教导,当年陆必行本来不肯批准“星际远征队”项目,他心里的星辰大海凝固成了冰冷的导弹和机甲,是薄荷偷偷在他邮箱里发了一份星海学院穹庐顶下的开学演讲,才让这个冷门的政府项目成功落地。


    远征队的成果是,找到了几颗矿产资源丰富的不知名小行星,磕磕绊绊地开辟了一条航道……以及在未知区域发现了一个自然虫洞活跃区。


    区域内,漩涡一样的虫洞不断出现,不断消失,远征队秉承着开拓者不怕死的精神,留好遗言,钻进了一个虫洞,十个月没有再露面,大家都以为他们为好奇心牺牲了,十个月后,破破烂烂的远征队奇迹般地随着一个新“漩涡”的出现回来了,带来了一个震惊第八星系的消息——这个自然虫洞活跃区折叠了遥远时空,钻进“漩涡”里,会抵达另一片星域,那里很危险,地理环境比八星系内的“死亡沙漠”还要复杂,进去以后简直是九死一生,但他们在那片星域里找到了机甲残骸,那里曾经有过人类活动!


    陆必行不顾他整个内阁的反对,一意孤行地要亲自进入那危险的虫洞区,撂下第八星系,循着远征队留下的路标,他发现这里竟然是第一星系禁区“玫瑰之心”深处。这是陆必行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第八星系,万万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这疯子鬼迷了心窍一样,在玫瑰之心里东摸西找了数月之久,甚至妄想穿过玫瑰之心抵达第一星系,期冀能摸索到有关于那个人的只言片语。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虽然没能在危机重重的玫瑰之心里摸出一条航道,但捕捞到了一架联盟机甲残骸——修复了数据后,发现这架机甲是联盟围攻光荣团时损毁飘过来的,数据库里有这些年所有大事,信息量足以让闭目塞听的八星系推断出战局。


    当然,也有这一切的开端,七八星系联军全军覆没的始末。


    陆必行终于亲眼看见了,当时从军用记录仪上流出来的画面。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第八星系,第一件事就是让图兰驻军看紧了那片自然虫洞区,然后一头扎进实验室,失心疯似的将那根封存在珠子里的头发取出来,从毛囊里提炼了DNA——他想,那个人没有了,有复制品也能聊做安慰。


    湛卢劝阻多次未果,启动自主功能,直接炸毁了培育箱。陆必行把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实验室三天,在他的胡桃木桌上留下了第六道刻痕,然后亲手将那份DNA档案销毁封存。


    再后来,是独立年第九年,年初。


    陆必行把自己当成实验品,反复将那枚芯片植入、取出、修改、再植入。舍弃了芯片的交互功能,使它不再有干扰电子设备的功能,同时也保证了芯片的安全性,让它不会被外人控制。九年独自摸索,芯片的稳定性和安全性似乎都达到了应用要求,动物实验反应良好,注射了生物芯片的小鼠身体各项机能明显增强,没有异常行为倾向。


    就在他以为自己成功了,让湛卢准备在工程部专家的小圈子里发布成果简报时,实验鼠突然开始成批地死于波普崩溃,好像那芯片让它们透支了生命一样。


    只有一组对照组的老鼠寿命长于其他组,多活到了一个多月——这个对照组的老鼠感染过一个变种的彩虹病毒,是他利用职权偷偷培育的病毒株样本复制品。


    陆必行花了九年,终于证明了,反乌会并不是以变态为乐,而是这条“人造超人”的路绕不开彩虹病毒。


    想要打破人类天生地长的桎梏,就是要先将其自然属性彻底毁灭。


    陆必行本身做为一个特例,尚能以“怪胎”的身份融入人群,而如果这种特例能批量“生产”,是否会形成一个新的物种?这人造的物种未来会走向什么地方?他们是不是会像古代传说里的“吸血鬼”一样,脱胎于人类,再与人类对立?千万年之后,一方毁灭另外一方,那么究竟算是人类进化了,还是人类灭绝了?


    一边是他九年来孜孜以求的,一边是一个诱人又骇人的潘多拉魔盒。


    这一次,陆总长没有惊动心惊胆战的内阁,也没有惊动工程部,更没有让图兰亲自上门撬锁,他白天照常办公上班,晚上按时回家休息,没有对外界透露一点他正站在一个命运的拐点上,牵着魔鬼的手。


    一个月以后,无声的惊涛骇浪化作了他桌上的第七道刻痕,复制的彩虹病毒株、九年多的全套数据与资料付之一炬。


    坐了三个多小时的陆必行端着茶杯站起来,一边在书房里散步,一边听湛卢帮他梳理工作日程:“财政部报来了新一季度的报表,赤字连续两个季度缩减,我个人觉得十分乐观。”


    陆必行一点头:“唔,这倒是好消息。”


    “工程部门请求增加拨款,北京β星上的新型反导系统实验基地已经取得突破性进展。”


    陆必行叹了口气:“刚以为手头要松一点了,又来要钱……”


    湛卢:“薄荷小姐发来邮件,准备为远征队申请第二次虫洞探索计划,她们已经做了完全的准备。”


    陆必行抬起头——


    第127章


    夜空澄澈如洗。


    小行星周围没有大型引力场, 又远离其他天体, 因此用肉眼看不见很大的星星,当人工能源塔的假太阳转到另一边去的时候, 天空中就会像洒满了碎钻, 天晴的时候, 如同触手可及一般。


    这里的温度永远是舒适的24摄氏度,夜风永远轻柔, 永远接收不到来自外星的只言片语, 永远沉默。


    这里是一座太空监狱。


    古时候,人们把最森严的监狱建在荒岛上, 四面环海, 防止囚徒越狱, 星际时代,人们则把最森严的监狱建在远离航道的小行星与空间站上,周围包裹上厚厚的屏蔽网,隔绝内外的一切信号。


    蹲在孤岛上的监狱里, 如果身体和运气都特别好, 跳进大海越狱, 尚有一线生机,可是太空监狱里的人要怎么脱离引力、飞进茫茫宇宙呢?


    林静恒本以为这是个送分题,按一般的做法,只要把“狱卒”干掉就可以了。


    这是他老本行,从他能勉强控制身体、扶着墙站起来走一会那天就开始策划了。鸦片芯片很厉害,能让人力大无穷, 精确控制电子设备,还能给人制造幻觉,后两者是技术问题,他的临时同盟哈登博士可以负责解决——至于力大无穷,对林静恒来说不算障碍,他是想杀人越狱,没打算在掰手腕大赛里胜出。


    但是很快,他发现行不通,因为林静姝做事完全不留余地。


    这小行星上一切都能自给自足,有十分完整的生态循环系统,住上几千年都行。整个行星上使用的都是低效能源,即使林将军法力无边,能用脑电波组装一台机甲,它也飞不上天。


    那些“狱卒们”居然也和他一样,全没有可以沟通外界的手段,甚至比他这囚徒还更惨一点,他们每天还得干活,维持这太空监狱干净宜居的环境。


    林静恒一开始不相信,因为这种现象不合逻辑,也不合人性。把一群各怀鬼胎的人,放进一个密闭空间里,这些人是不可能像蚂蚁一样按部就班地好好活的,他们一般会像传说中养蛊罐里的毒虫,互相干出什么事都不奇怪。而林静恒醒过来之后,至少有十几个月的时间,在重新磨合自己的身体、艰难地复健,这些因为他而困在这里的“狱卒”们怎么可能会不想要他的命?


    可奇怪的事情是,这些狱卒们真的就像兢兢业业的蚂蚁,卫兵队每天尽忠职守地巡逻执勤,医疗队周到至极地照顾他——反正比第八星系那个能让病人自己滚出医疗舱的破医院强多了。


    直到这时,林静恒才发现这座太空监狱的可怕之处。


    这里,除了他和哈登博士,每个人身上都有植入芯片,芯片好像入侵了这些人大脑的“源代码”,像改写程序一样改写了他们,即使他们日常交流起来非常正常、性格各异,有一些人专业水平颇高、甚至堪称博学幽默……但他们脑子里没有“离开这里”的意识。


    每次说到相关话题的时候,对话就会变得鸡同鸭讲,对方很不自然地无法理解这个概念。


    林静姝临走的时候,不仅毁掉了这星球上一切可以脱离引力的设备,还把人的脑子也洗干净了。


    在这个星球上,会做出“仰望星空”这个动作的,只有他和哈登博士两个人。


    林静恒走上楼顶,猎猎的风吹起他的衬衣下摆。


    他第两千零一次试图破解屏蔽网失败,发出的信号石沉大海。


    不过他情绪还算稳定——任何一个人经历了两千多次失败,情绪都会很稳定。林静恒给自己点了根烟,眯着眼,有一口没一口地泡在白烟里。烟叶是星球上自己长的,卫兵队摘回来,晒干后卷在纸卷里,也能凑合,就是味道有些呛,烟卷看起来非常淳朴,林静恒觉得自己过得越发像个史前的野人。


    “想象不出来吧,”他身后有个人忽然说,“我们的地球祖先生活在一颗比这大不了多少的行星上,世世代代都被引力困在地面上,每天晚上,都有无数人抬起头,看着压在头顶的银河,但他们就和那些芯片人一样,从来不觉得地球是个‘太空监狱’,只会对着那些星星编故事算命,从来不想怎么逃到外面去。”


    林静恒一偏头,哈登博士的轮椅就平稳地滚了过来,他更老了,老成了一团看不清轮廓的肉,林静恒总怕他一口气没上来就直接过去了。


    “所以说,什么是自由?”哈登博士继续说,“你把一只朝生暮死的虫子养在几平米的小屋里,它没来得及把边界爬完一遍就死了,一生都在路上,你说它自由吗?你呢,现在拥有一整颗星球,下面那些人,你让他们种烟草,他们不敢种小麦,可是你依然觉得自己是被囚禁的,你和虫子,到底谁比较可悲?”


    林静恒顿了顿,心平气和地回答:“‘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我啜饮过生活的芳醇,付出了什么,告诉你吧,不多不少,整整一生。’(注)”哈登博士低低地接上他的话音,“你祖父很喜欢的一首古诗。”


    林静恒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想:又他妈来了。


    哈登博士太老了,虽然大部分时间脑子还算够用,但也偶尔糊涂,隔三差五就要把他年轻时的峥嵘往事拉出来嘚啵一遍,并且总能扯到他祖父林格尔,同一个故事听了一百遍,林静恒已经懒得假装认真听了。


    他就地坐下,往楼下弹了弹烟灰,继续琢磨怎么突破屏蔽网,拿哈登博士的絮叨当背景说唱音乐。


    “上一个纪元,八大星系遍布硝烟,有的人占一个行星和周围几个卫星就自称一个政权,每天都在打,乱,非常残酷,老百姓们都像你和我一样,被囚禁在地面上,一生也不得自由,我们这些人最开始聚集在一个小小的空间站里,就是……后来的天使城要塞。那时候林大哥是骨干之一,我和伍尔夫年纪都小,是他的小跟班。”


    “我记得林大哥说过,他想要世界上的每一个人,生来有一样的尊严,都能终身探索自己的边界,将生命的广度上无限拓展,每个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可以自由表达,也可以自由来去于宇宙中的任意一个地方。”


    早年自由宣言的奠基人,想打碎人们脚下的囚笼,实现天赋人权与自由,不过这个目标太过虚无缥缈了,还是后来伊甸园管委会干的事实在——用伊甸园把大家都洗脑成小屋里的虫子,让他们自以为有人权和自由,愚蠢快乐地活下去。


    林静恒听了一遍自由宣言的中心思想,没什么感觉,他不是一个很容易被触动的人。他想:一般来说,太空监狱的屏蔽网常见的原理也就两三种,现在他们把每种思路都试了无数种破解方式,快要黔驴技穷了……难道是他在第八星系蹉跎的几年,监狱屏蔽网技术突发猛进了?


    但凡有台超级电脑能让他解析一下也行,关键他们现在过着原始人的日子,所有的思路都只能是瞎猫碰死耗子的猜想,每一次实验都靠撞大运。这十几年里,他有可能无数次接近成功,可是因为一切都是摸瞎进行,即便离成功就差一厘米,他们自己也不得而知,说不定之后就功亏一篑地转换了思路。


    这么一想,就算林静恒自觉心里已经给磨成了古井,也不由得有点焦躁。


    难不成要等意外的天外来客发现这颗小行星吗?


    哈登博士仍在絮叨:“……林格尔是我们的大哥,照顾过很多战争孤儿,包括我和伍尔夫。你知道,早年一直有传闻,伍尔夫对他的依恋太浓烈,超出了一般朋友。”


    林静恒正皱着眉把烟头往地上捻,突然听见这么一句,思绪顿时断了篇:“……”


    什么玩意?


    “据说伍尔夫有一次喝醉酒,反复叫过林大哥的名字。”哈登脸上露出了一个有点狡猾的笑容,“不过都是捕风捉影,没证实过,伍尔夫少年老成,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林格尔和妻子感情很好,有谣言传出来以后,两个人就自觉避嫌,不怎么一起出现了。林大哥他们夫妻两个都没看到联盟诞生,你父亲是很多年后,用冷冻细胞培育出生的,他一出生,伍尔夫就拿到了抚养权,一直把他视若己出。他一辈子孤身一人,教出了一个陆信,带大了一个林蔚,陆信收复第八星系荣升上将时,伍尔夫还不到两百岁,已经有了想放权给下一代人的意思,我去见过他一次,我说他太乐观了,联盟已经走偏了,再这样下去,军委会变成笼子里的虎,他会后悔的,他不相信我……直到伊甸园图穷匕见,联盟积重难返,他一生寄予厚望的两个人相继死于联盟,伊甸园有毒的根已经扎进了八个星系的骨头里,必须要有外力来打碎这个局面。”


    林静恒:“这是他勾结星际海盗进来杀人的理由吗?”


    “彻底打破旧的,才有新的希望,我们已经把路走到了死胡同,必须要将一切归零,重头再来。”哈登说,“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慢慢地斗争、改革,只能孤注一掷——静恒,跟你说这些,我是想问你,如果你出去以后,发现外面的世界已经有了新的格局,你会为了复仇打破这一切吗?”


    林静恒自动忽略了其他,一把抓住他话里的重点:“什么意思,关于怎么打破屏障,您有新的思路了吗?”


    “十四年前,这颗小行星公转到恒星附近,粒子流扰动把你从沉睡的精神网里惊醒,”哈登博士说,“说明这个行星的屏蔽网和抗干扰能力不足以抵御恒星粒子风暴,如果我没算错,还有一个月,我们会公转回同一个位置,那是屏蔽网最不稳定的时候,或许有机会。”


    启明星,银河城基地指挥中心,图兰收到陆必行的传讯,十分意外。


    陆必行很少直接找她本人,有公务要么直接下文件,要么叫一大帮人组织会议。


    这些年,八星系平定内乱、囤积军备,走向全民皆兵之路,军政两方合作无间,杀伐决断都有默契。但陆必行和图兰的私交却渐行渐远,当年电梯里的麻醉药淹死了这段友谊,再也回不去了。两个人偶尔碰面,也是一个叫“总长”,一个叫“图兰将军”,公事公办地点点头,也就擦肩而过了。


    图兰立刻接通到他个人终端:“什么事总长?”


    “薄荷他们做了虫洞区的专题研究,远征队准备再次出发,去验证理论,我需要你派一支武装护卫队随行。”陆必行说,“我们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上一次捕捞到了机甲残骸,万一这次他们走得再远一点,也许会遇到其他星际武装,要做好万全准备。”


    图兰痛快地应下,但心里有点奇怪——这点事,陆必行签一道命令直接下到指挥中心就行了,没必要特意来找她说:“好的,总长,还有什么指示?”


    陆必行迟疑了片刻:“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当年林在玫瑰之心‘遇刺’脱身,到战争突然爆发之前,和你们一直有联系吗?他会到第八星系来,是事先计划好的吗?”


    “唔……严格来说,不算一直有联系,我们那时候还在白银要塞,发信号会被拦截的,我们得先从白银要塞脱身,到他指定地点才重新建立的远程联系。他会到第八星系去,确实是事先计划好的,第八星系不受伊甸园管制嘛。”图兰说到这,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但是他的动作真比我想象得快多了,湛卢就是湛卢啊——怎么?”


    陆必行轻轻地一挑眉——他捡到林静恒的时候,湛卢的能源消耗得一干二净,是待机状态,林静恒的生态舱在北京β星外飘了不知有多久,而且由于他手欠误操作,林静恒被迫在生态舱多躺了三个多月……这样还能算是“动作快”?


    陆必行有些怀疑林静恒当年不是按计划路线飘回来的,而是穿过了玫瑰之心的虫洞区。


    图兰说:“具体计划湛卢里都有记录吧,我带着白银九一直在等命令,不如他知道得详细。”


    陆必行心不在焉地冲她一点头,切断了通讯——这一段里湛卢没有,关于林静恒那个生态舱的一切记录,湛卢上都没有,湛卢自己给出的解释是,因为他当时是断电待机状态。


    但……待机待得这么彻底吗?


    总觉得这个傻AI是被人为删了文件。


    陆必行一开始想到这个问题,是担心还有别人知道玫瑰之心的虫洞区,会给第八星系造成安全隐患,所以才去湛卢里查找当年的记录,没想到意外发现湛卢里一些记录有被删除痕迹。


    非常零散,而且其中一部分似乎还和独眼鹰有关系。


    最明显的一处,陆必行清楚地记得,当时在臭大姐基地,林静恒一个人掀翻了源异人的一整支战队,被他捞回来,回来之后不久,好像就在跟独眼鹰独处的时候吵了一架——他当时通过监控看见了,还特意转了镜头引起这两位的注意。


    可是没有记录。


    谁删的?为什么?


    陆必行溜达到公墓,在独眼鹰墓前站了一会:“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独眼鹰沉默不语。


    联盟新星历293年5月底,第八星系独立纪元十一年,星际远征队第二次穿过虫洞区,进入人类禁区,玫瑰之心。


    第六星系外围的一颗小行星在十四年后再次公转到距离恒星最近的位置。


    同一年,挟持第一星系,与联盟对峙十数年之久的光荣团大总统被手下刺杀,光荣团正式投降。


    历史无数条庞杂的线汇聚在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by艾米莉·狄金森(美国)


    第128章


    “天然虫洞不是人造的跃迁点, 非常不稳定, 目前人们关于它的研究还不透彻,你们的报告我看了, 理论框架的逻辑大体没问题, 但实验不等于理论, 任何一个你们在数学公式里忽略不计的变量都有可能在实验里要命。”


    “按照设想,你们也许能固定住这条通道, 也有可能会造成相反的效果, 导致空间坍塌,也许会死, 也许会陷入到未知的生命状态, 还不如死, 都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远征队即将进入虫洞区,陆必行临行时的叮嘱言犹在耳。


    星际远征队连同护送他们的卫队,在任何一个地方亮相,都可谓是声势浩大, 可是投入这片未知之地, 却仿佛一群小小蚂蚁, 卷着瑟瑟发抖的树叶当船,一头扎进漩涡丛生的大海里。


    “设备能量反应温度偏高——”


    “明白,”薄荷应了一声,“启动预先冷却装置。”


    “冷却管进度……6%……45%……99%……准备完毕。”


    “诸位,心理感受和上次不太一样啊。”远征队长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响起,“上次什么准备都没有, 我们是一头扎进去的,也没觉得怎样,反倒是这回,别看多做了几年理论研究,又升级设备,好像是有完全准备,但是肝还是有点颤啊。”


    另一个队员说:“正常,无知者无畏。”


    “进入虫洞区一百二十秒预警,启动倒计时,”队长顿了顿,“遗书都准备好了吗?”


    “道个别就算了,遗产都没有,遗书写什么?原创挽联吗?”


    “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连道别都省了。”


    薄荷是个话不多的姑娘,没加入讨论,最后一次检查了撑开通道设备——她的遗书备份在远征队的实验室里,如果出现意外,十个月以后,电脑会自动把它传给陆必行和她三个同学,这是她仅剩的亲人。


    遗书的内容很简单,就一句话:“我回不去了,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在她心里存了很多年,日夜相伴,随着她走过整个青春期,一直到长大成人。


    他们四个人经历了很多事,黄静姝矢志不渝地投入到了好像一万年也见不到曙光的反导研究,斗鸡去参了军,怀特则进了工程部,只有薄荷选择了“星际远征队”这么一个冷门又危险的职业。她想走到更远、更深的宇宙里看看,以期盛大的星光能驱散凡人卑弱的挣扎。


    出事那天,周六其实是联系过工程部的,这么多年,她总是在想,如果她能对他有耐心一点,观察得再仔细一点,说不定能看出他不对劲。


    也许……如果那个人不是周六,她当时可能真的会多问一句。可是被追求的少女有长辈保驾护航,对贱模贱样跟着她跑的追求者总是习惯性骄矜,喜欢丢给他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喜欢看他抓耳挠腮。


    如果她能成熟一点,学会不把私人感情带入到公事中,及时发现不对,及时警告周六,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临走之前,陆总甚至特意把她叫到一边,告诉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见她执迷不悟,又嘱咐了她一堆安全注意事项。


    没有人苛责她,可是她总是没有办法面对自己。


    这时,同事发出一声惊呼,薄荷回过神来,一抬头,看见他们所处的空间开始扭曲,好像在穿过一个变形的放大镜,很快,周围一切都开始变成了慢动作,机甲里本来应该响起能量剧烈变化警报,可是隐约能看见警报灯亮了,却听不见声音,通讯频道全线断开,仿重力场失灵,薄荷发现自己飘了起来,身后事先连在舱门上的安全带绷紧,将她固定在一定区域内,她睁大了眼睛,听见自己放得极慢的心跳——


    上一次闯虫洞的时候,由于准备不足,他们基本是一进去就晕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面对的就是差点变成破铜烂铁的机甲,幸亏当时都穿了宇航服,不然宇宙射线和气压就能让他们有去无回。


    这一次的情况和缓很多,起码薄荷的意识是清醒的。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觉得机甲也似乎已经分崩离析了,抬起头,她看见一个生态舱飞快地与她擦肩而过,往她们来路方向而去,薄荷一瞥之下,下意识地记下了生态舱上的型号和数字。


    紧接着,空间无限拉伸,在远处缩成一个非常细小的点,她的视野能穿透过去,望向无限远的方向,那里似乎飘着无数凸透镜,每一面“镜子”上都有一些似曾相识的画面闪过——被狂轰滥炸的北京β星、自由军团在八星系第一个可怕的基地……还有她自己年少时的脸。


    少女隔着十多年,目光对上了如今的青年探险家,轻描淡写地扫过,随即又转过头去,对通讯屏幕上的周六爱答不理地说了句什么。


    “阻止他!”薄荷拼命地朝那个少女喊,“告诉他图兰将军马上要炸跃迁点,不要碰任何东西,不要接任何通讯,他会后悔的!会害死很多人的!”


    然而虫洞里的时空乱流并不能撼动因果论,她通过扭曲的时间看见了过去的自己,两个擦肩而过的时空却并不能产生交集。


    “别挂断!求求你!”


    交错的时空终于无情地离她远去,那一面“凸面镜”越走越远,最后化成了一个针尖大的小点。


    事实就是事实,时间与空间会弯曲,可是人的一生终归是单行线。


    已经发生的事,没有什么能改变。


    “轰”一下,刺眼的光爆发出来,薄荷的双脚陡然落在了机甲上,她被安全带狠狠地拽回原位。


    薄荷愣了好一会,意识到他们活着穿过了虫洞区,她觉得视野不太对,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哭的人不止她一个,每个有幸保持意识的人都是呆呆的。


    有那么一瞬间,薄荷突然发现,原来每个活着的人都苦,都有背负,都会在与旧时光擦肩而过时痛哭流涕——即使他们承载着全人类的好奇心,走着一条热血而充满大航海精神的人生路,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活力四射。


    但身在虫洞活跃区里,并没有太长的时间给他们收拾情绪,通讯频道里先是杂音一片,随后听见队长哑着嗓子组织抢修,透过精神网望去,他们这支远征队还缩水了不少。


    “怎么回事?”薄荷摘下宇航服的头盔,飞快地抹了一把脸,“怎么就剩我们这一点人了?”


    “时空乱流,”同事回答,“应该是被卷到其他的地方了,但愿不远——内部通讯能修复吗,能不能想办法重新和他们取得联系?”


    “够呛,这里没有跃迁点,无法构建远程通讯……哔……信号一直有干扰……”


    “队长,”薄荷说,“我们方才穿过的虫洞通道没有立刻消失,场的波动依然稳定,是不是我们实验成功了?那我们现在能否试着传信号给启明星基地?”


    队长还没来得及回答。


    “等一下等一下,我的机甲好像在预警,”旁边一架机甲的驾驶员突然打断众人的七嘴八舌,“你们看,那是什么?”


    远征队小心翼翼地制动,发现在他们不远处飘着一个巨大的星舰残骸,周围是无数小机甲碎片,静静地旋转着,像一片太空坟场。


    薄荷飞快地用军用记录仪锁定了残骸,搜索有用信息,片刻后,一个图像几经放大,残骸上的一行字跳进她眼里:“静……渊……号?”


    启明星的指挥中心也十分紧张,因为远征队的信号消失了一个礼拜之后,突然收到断断续续的留言,可是完全听不清,里面说话的一会是男声,一会是女声,还有一段干脆就无法解码。


    工程部炸开了锅。


    “让湛卢来,”陆必行半夜收到消息,匆匆赶到,一眼扫过乱码,“应该是几条信息混杂在一起了,可能是时空扭曲造成的,也可能是远征队在穿过虫洞时被分开了。”


    “收到。”只有机械手形态的湛卢直接占用了指挥中心一圈超级电脑,很快给出了结论,“根据信息解码规律,应该是三条信息,基本内容近似,都是汇报自己安全穿过虫洞,但是和一些同伴分开了,乱码中的第三条信息似乎还有一些内容,正在解码,稍候……”


    不稳定的信号发出一声尖鸣,继而断开了,湛卢沉默了片刻:“解码完毕——薄荷小姐汇报,在落地点附近发现了星舰静渊号残骸遗址。”


    “静渊号”是当年林静恒从白银要塞回沃托时乘坐的星舰,经过玫瑰之心附近时被炸毁。


    而非武装星舰即便被迫绕行禁区,也不会十分深入。


    湛卢冷静的声音在指挥中心响起:“如果能排除不明引力影响,这可能意味着,薄荷小姐他们所在的位置很接近第一星系。”


    第六星系,太空监狱越来越逼近目的点,环绕在小行星附近自动的人造能源塔早已经进入休眠状态。


    “你知道,关注公转的可能不止是我们,还有静姝,对吧?”哈登博士说。


    林静恒拿着这太空监狱的设计图,一边看一边标记,头也不抬地说:“我怕她不来。”


    十四年间,林静姝不敢靠近他半步,一方面大概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另一方面,林静恒作为一个能在跃迁点爆炸那种情况里活下来的人,干出什么让人想不到的事都不稀奇,万一他“恢复记忆”,给他一点借力点,他就能顺着爬上来,关他的地方必须完全隔绝,必须无懈可击。


    “她要是不来,我把信号发给谁?盼着它随机传到哪位爱心路人家的天线里,让人帮我报警吗?”林静恒冷笑一声,“我这个人向来没什么运气。”


    哈登博士欲言又止。


    林静恒把设计图缩小回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只要您老的定时程序好用就行。”


    太空监狱的核心生态系统,在距离实验基地五百多公里外的山区,维护人员每隔十天,通过特殊的轨道车往返于两地之间进行日常检修。


    轨道车静静地停靠在站台里,站台旁边的一个检修门被轻轻揭开一条缝,林静恒往外看了一眼,轻轻地捏了一下屏蔽器——哈登博士耗时五年的作品,伪装成一条项链挂在他脖子上,审美成谜,好在功能强大。它能在直径二十米范围内,干扰监控和鸦片芯片五秒钟,鸦片芯片能将人的五感和体能提高很多倍,“三代”以上甚至能感知到红外线,林静恒需要一个能隐藏自己的工具,五秒对他来说足够了。


    监控短暂地瞎了眼,林静恒立刻从检修门里钻出来,利索地撬开后车门进去,他前脚刚进入,一伙维护工人也上了轨道车,说说笑笑,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样子,经过车尾的卫生间,往轨道车里走去。


    这时,其中一个人冲同伴挥挥手,掉头回来往卫生间里走去。


    卫生间门后,林静恒屏息而立,手腕上个人终端的五秒倒计时提示归零,屏蔽失效——


    那维护工人推开门的一瞬间就听见了不属于自己的心跳声,他一愣,奇怪地四下寻觅,随后听清了,心跳声来自身后!


    维护工人头还没扭回去,后颈就被贴了一个冰凉的东西,他张大嘴想叫,却发不出声音,身体不受控制,特殊的波穿过他的皮肤抵达芯片,与生物芯片发生共振,干扰了微电流,他就像个被剥了皮的青蛙一样,四肢微微抽动着,无声无息地被拖到墙角。


    林静恒从他腰间抽出激光枪,抵在他后颈上,连扣了三次扳机,巧妙地避开芯片,把这个被芯片加持后坚硬的脖子烧穿了,继而又在维修工身上翻出一把纳米刀,抵着尸体的脖子打了进去,那皮肤上很快出现了一道四四方方的烧焦痕迹,血肉模糊的生物芯片掉了出来。坚硬的尸体陡然软了下去,被林静恒一手拎进卫生间隔间里关好门。


    他用个人终端扫了一下那枚生物芯片——二级,应该是这群维修工人中的小头目。


    林静恒偏头看了尸体一眼,将生物芯片放进特殊的消毒器里,接着扒下了尸体身上的衣服换上,维修工正好有个帽子,低头把帽檐拉下来,可以挡住脸。


    芯片处理完毕,被推入了一个注射器,注射器里有一种透明的液体,像胶一样,很快裹在了芯片周围,林静恒拿着注射器在手心中掂了掂,下一刻,毫不犹豫地注射进了自己身体。


    “鸦片芯片有强成瘾性,特别对于那些人机匹配度很高的人来说,除非你是空脑症,否则绝不要轻易尝试。”哈登博士曾经警告过他,“如果遇到紧急情况,我给你一管阻断剂——这是实验用品,能干扰芯片对你的影响,相当于在短时间内,人为把你变成一个‘空脑症’,但是以你的代谢水平,最多九十分钟后就会把阻断剂吸收代谢干净,在那之前,一定要记得把它取出来。”


    轨道车行程大约四十分钟,剩下不到一个小时,足够了。


    林静恒转身锁上卫生间的门,走回车厢,找了个角落坐下,将帽子拉下来盖住脸。


    即使有阻断剂,他也能感觉到几乎无法控制的力量,五感被大大加强,周围人的心跳声几乎有些吵,林静恒一瞬间有种错觉,觉得注入芯片的那一刻,他简直就像是一个不良于行的瘫痪病人突然痊愈。


    另一个维修工向他走来,林静恒听着对方靠近的声音,没抬头,心想:“滚开!”


    二代鸦片芯片对一代芯片的压制,让对方感觉到他的排斥之后,话都没敢说一句,怯怯地走开了,林静恒周围形成了一个真空带。


    林静恒打开手心,虚虚地一捏,然而个人终端上却显示这轻轻一捏的握力已经达到了四百公斤以上。


    异常的力量感和控制感像一剂精神毒品,本该让人振奋迷醉,然而也许是阻断剂起了作用,林静恒心里突然涌起轻微的焦躁和不安。


    他想起陆必行曾经两次给自己注射过类似的芯片……那时,他感受到的是这个?


    陆必行注射过的生物芯片被销毁了,但是后来自由军团几次三番企图潜入第八星系,也带来了一些新的生物芯片,他一时想不起来那些芯片是不是都销毁干净了。


    林静恒的手心紧了紧,心想:但愿那个老波斯猫还能管点用。


    负责设备维护的人员,在这星球上地位很低,大多是一代“鸦片”,林静恒的潜入十分顺利,很快摸到了这个星球核心生态系统——气候、温度和引力。


    林静恒把几个黑色的小包裹安放在引力控制中央处理器的不同位置,最后看了一眼个人终端,小行星仍在不断靠近行星,粒子风暴警告来了,他嘴角提了一下,和来时一样悄然离开。


    三十分钟之后,小行星上的粒子风暴强度达到峰值,固若金汤的屏蔽罩受到干扰,与此同时,核心生态系统中心突然发出一连串惊天动地的爆炸,引力控制陡然失效,地面引力立刻减少为原本的十分之一,星球上的人们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以各种姿态在半空中滑行,而最致命的是,这种引力水平无法维持人工大气!


    小行星的生态系统即将崩溃,警告声环绕,生态系统发出歇斯底里的求救信号,正好穿过受损的屏蔽罩,被恒星风暴加持,裹挟着冲向星外宇宙。


    星球或者基地生态系统崩溃时发出的特殊求救信号,会被最近星系捕捉,倘使他们还有类似政府的组织,一定会派人来查看。


    而与此同时,距离小行星十六个航行日,一架始终跟在这颗小行星身边的机甲同样被这石破天惊似的求救信号惊动。


    “立刻报告主人,行星‘宝盒’生态系统严重故障,人工大气层有脱落风险——”


    第129章


    哈登博士被塞进了一个生态舱里, 所有人都必须就近领取宇航服, 引力遭到破坏后,大气层开始逸散, 致命的缺氧和压强变化会接踵而至, 可是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太空监狱”里, 不可能会准备那么多宇航服,有一部分人一定会死。


    宇航服和生态舱最先满足高级别的芯片携带者, 唯一一位“四代”和“三代”们首先占据了实验楼里的生态舱——生态舱能让人在宇宙环境中漂流数年不死, 甚至能抵挡一定强度的粒子流和攻击——而“二代”们,则有权优先领取宇航服, 宇航服能提供约四十八小时的保护, 万一遇上救援, 他们或许也有机会活下来。


    剩下的“一代”们,一部分被勒令四处去寻找神秘失踪的林静恒,另一部分被派去组织于事无补的紧急抢修。假如他们中的某一位能完成任务,证明自己是“有用”的人, 而宇航服被“二代”们瓜分完毕后恰好还有剩余, 他们也许能获得一个“活下来”的席位。


    一代们极度恐惧, 跌跌撞撞地在变化的引力环境里艰难地移动自己,他们一边奔跑,一边崩溃地嚎啕大哭,可是求生本能也不能反抗生物芯片的等级压制,不管他们心里怎么害怕、怎么怨恨,都只能按照命令做事。


    哈登博士躺在生态舱里, 听见行星内通讯被粒子流干扰得乱响,隐约的人声不断在其中响起。


    “还没有消息……林将军……呲啦……监控没能……”


    生态舱发出机械声:“警报,外界环境正在发生剧烈变化,压强持续降低——”


    “查最后一个拍到他的……呲啦……再找不到就来不及了!”


    哈登博士深吸了一口珍贵的氧气,闭上眼。


    他想林静恒这个人,恐怕是天生带着利刃,天生锋锐无双,被外界无数次打磨,他始终用有刃的那一侧面对一切,因为习以为常,所以并不觉得那些外界施加给他的是伤害,这种打磨和反抗几乎成了他生命的旋律。


    磨一次,他就更锋利一层。


    如果有一天断了,那一定会是一场盛大的悲剧。


    突然,地面震颤起来,生态舱里的通讯信号一瞬间全断,紧接着,奇怪的杂音传来,一个无需密钥的通讯频道笼罩了地面。


    在十六个航行日外,一直远远监控着这座太空监狱的机甲在和林静姝汇报后,来不及等待同伴,跃迁后直接来到小行星外,迎着逸散的大气层迫降,这回,通讯频道里传出来的声音清楚多了:“卫兵队负责人,请立刻确保目标安全,准备登上救援机甲!”


    “报告,哈登博士已经进入生态舱,林将军不知所踪!”


    救援机甲里传来驾驶员冷冷的声音:“气压已经临近临界值了,如果不能确认林将军安全,恕我无法推进下一步救援工作。”


    “报告,一代芯片携带者开始死亡——”


    暴露在危险环境中,被迫“抢修”“找人”的一代芯片携带者们已经没有了哭的力气,有的人吃力地迈开腿,突然跪倒在地,随后轻飘飘地从地上滑出了数米,抽搐几下,不动了。


    随着大气层逸散加剧,一代们的芯片标识一个个地黯淡下去,在无法反抗的绝望中死去,不知道肺泡炸裂的一瞬间,他们有没有后悔过贪图这乱世中稀有的享受与力量,接受了自由军团的枷锁。


    那些保护过人们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掉过头来,撕碎人们的喉咙。


    “这些废物……让所有二代不要集合,一起去找人!”


    救援机甲里的人说:“把哈登博士给我,我会立刻把相关情况上报给主人。”


    两个穿着宇航服、大概是医护人员的人闯进来,将哈登博士的生态舱对接到一个临时轨道上,其中一位隔着生态舱敲了两下:“博士放心,我们会照顾您的。”


    接着,哈登博士觉得自己的生态舱轻轻地动了一下,随后开始自动顺着轨道往外滑,速度越来越快,实验室后门为他的打开,两个医护人员在生态舱外,一左一右地抓着生态舱,护送他,轨道不断地在地上自我生长,一直连上救援机甲的捕捞网。


    救援机甲上的人焦急地问:“哈登博士,林将军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哈登博士真不知道,眼看外面乱成这样,心里也十分没底。


    他花了十四年,终于没有能得到林静恒的信任,他甚至怀疑林静恒身上压根就没发育出“信任”这项功能,林静恒表面上一直与他密谋出逃,对他和颜悦色,甚至颇为照顾,其实就会跟他要东西,多余的信息和计划一丝都不肯泄露。


    哈登:“我……”


    就在这时,一支机甲队突然靠近小行星,紧接着,一道通讯顶着粒子流的干扰接入,来人十分公事公办地说:“我们是第六星系自治巡逻队,方才接到紧急警报,请问小行星上是否出现人工引力报警情况?由于我们发现该小行星未经注册,如果是,请行星上的人出示合法居民身份,我们将……”


    糟了——自由军团的救援机甲心里一紧。


    由于有恒星风暴的干扰,他没能有效地拦截信号,本来心存侥幸,不料居然真被人捕捉到了,这座秘密的“太空监狱”暴露在外人眼皮底下,林静姝如果知道了,非得把他凌迟了不可!


    林静姝给过他两条至高无上的命令:第一,无论如何要保证林静恒的安全;第二,无论如何不能让林静恒和外界有接触。


    如果这两件事注定无法兼得,那么必要的时候,以后者为先——


    也就是说,就算林静恒死在这颗小行星上,也不能让他被任何人发现。


    这架自由军团海盗的救援机甲瞥见了自己的通讯频道,上面显示了一排正在逼近的小亮点——那是他的援军!


    救援机甲一咬牙,一枚导弹直接打了出去,贯穿了前来查看情况的巡逻队,巡逻队领头机甲的机身被撞了个正着,悬在大气层外的机甲顷刻在小行星引力下坠落,在还没完全消散干净的大气层里磨出了剧烈的火花,像一颗拖着尾巴的流星,直接撞到了地面。砸断了轨道车的轨道。


    刚刚返程停稳的轨道车无人照料,顺着断裂的方向掉了下去。


    “这小行星是个海盗窝点!”


    “向六星系驻军求援!”


    “能量警报,有一支海盗舰队正向我们逼……”


    一枚导弹小行星大气层外穿过来,直接炸向巡逻队。巡逻队自然不甘示弱,一边求援六星系当地驻军,一边发起反击。


    小行星引力崩溃发出的信号引来的两拨人马就这么就地打了起来。


    哈登博士的生态舱猛地震颤了一下,生态舱一头撞在了机甲捕捞网上,救援机甲此时已经顾不上地面等着他救的人,捕捞网一卷,拖着刚刚捕捞到的生态舱直接上天加入战斗。


    捕捞网卷着生态舱和那两个不知死活的医护人员,差点被甩进激烈的炮火里,就像穿越森林大火的几只小蚂蚁,在缝隙中疯狂地逃窜,想寻找一条生路。


    “轰”一声,生态舱剧震,哈登博士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感觉生态舱好像已经被炸成了碎片,太刺激了,他短暂地晕了过去,怀疑自己已经死了。


    然而下一刻,生态舱盖却被人打开了,哈登博士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被卷进了救援机甲,生态舱尾部被炸开了,营养液开始泄露,好在时间很短,他竟没有死。


    方才护送生态舱的两个医护人员也被一股脑地卷了上来,其中一个蜷在旁边一动不动,应该是已经晕过去了,另一位推开生态舱盖的身上全是血迹——生态舱尾部炸开的碎片贯穿了他的宇航服和小腹。


    哈登博士吃了一惊:“你……”


    那一身是血的人隔着宇航服冲他打了个镇定的手势,哈登博士心里突然涌起奇怪的感觉,试图张望他被氧气面罩挡住的脸。


    下一刻,旁边的机械门打开,机甲上一队自由军团的海盗冲进来查看他们死了没有。后面紧跟着一排医疗舱,哈登博士被他们七手八脚地从生态舱里拔了出来,转头去看那一身是血的人,却只看见了剧烈的白光炸开。


    所有人都险些在那白光中失明,有人大叫:“我们被导弹击中了!”


    “快走!”


    “等等,机甲没有预警……”


    白光很快散开,险些被灼伤视网膜的海盗们原地爬起来,艰难地恢复着视力,面面相觑——直到一分钟以后,他们才发现,方才那个一身是血的“医护人员”原地失踪了!


    离他最近的海盗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下一刻,他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戴着个人终端的那只手,从手腕开始,被齐根切了下去,不知所踪!


    哈登博士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用眼睛。


    那个神秘的“医护人员”——林静恒,指尖夹着一个小小的解码装置,迅速破解了那只手上血淋淋的个人终端加密,利用那个倒霉海盗的身份信息,畅通无阻地穿过了机甲,直接闯进机甲的核心控制区,迎面撞上一个海盗守卫。


    守卫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的一身血,上前来拦:“等等,你……喂!”


    他话没说完,那一身是血的人就好像体力不支似的,踉跄着倒在他身上,守卫下意识地接住,听见那血人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话。


    “你说什么?”守卫一侧头,将耳朵贴了过去,然而下一刻,他后颈处被一个冰冷的东西贴住,特殊的生物芯片干扰波直接洞穿了他的皮肤,守卫二话没有,“噗通”一下抽搐着跪下了。


    林静恒利索地将人拖到一边,故技重施,三下五除二地扒下了自己布满血迹的宇航服,换上守卫的外衣,冷汗顺着他的鬓角鼻梁不停地往下淌,然而清晰的疼痛与血的味道却反而让他兴奋。


    他像是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笼中的凶兽,一朝打碎牢笼,粉身碎骨也要出来。


    林静恒撕了块衣服,看也不看地堵住不住流血的伤口,将外套一拢,把帽檐拉下来,短暂地掩住了血腥味,再一次打开脖子上挂的屏蔽器。


    五秒屏蔽周围芯片人的感官。


    核心控制区里,驾驶员和备用驾驶员们全神贯注,与第六星系的巡逻队打得不可开交。


    五——


    林静恒若无其事地行走在他们中间,脚步快而稳地混进了机甲核心控制区,甚至冲一个擦肩而过的海盗点了个头。


    四——


    他目光扫过全场,时隔十四年,感觉到了机甲精神网那让人战栗的控制力。


    三——


    林静恒靠近精神网,压低声音,朝一个疑惑地看向他的海盗说:“紧急。”


    二——


    “什……”那海盗大约是个备用驾驶员,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一——


    林静恒低低笑了一声,手指尖弹出了一枚硬币大小的东西,正是哈登博士给他配备的秘密武器,芯片干扰波发射器。


    零!


    对于芯片人来说浓重的血腥味在机甲核心控制区里炸开,所有人都看了过来,芯片干扰波发射器和机甲精神网产生了奇特的反应,驾驶员、备用驾驶员在同一时间感觉到了细微的麻痹,就这么一瞬间,林静恒强势接入精神网的人机对接口。


    被干扰波干扰的机甲驾驶员大概想象不到,自己这种有芯片加持的“超级战士”竟然会被瞬间夺走精神网,一时间连有效反击都没来得及组织,直接失去了意识。


    林静恒第一时间关闭了机甲内仿重力平衡器,将机甲猛提速,除了他自己,把毫无准备的海盗都甩了出去。紧接着,他利用机甲自身的设备将干扰波放到最大,整架机甲上,芯片人们触电似的抽搐起来。


    哈登博士眼睁睁地看着的海盗们像一群半身不遂患者,四肢并用地企图往外跑,再没有人顾得上他这个老东西了,他们刚刚跑过方才那道机械门,机械门就陡然落下来关上了,接着,机甲广播里传来林静恒的声音:“博士你好,如果你没有受伤,请在生态舱或者医疗舱里先休息片刻,我们准备紧急跃迁。”


    哈登博士急道:“静恒,你怎么混进来的?你是不是给自己打了……”


    他话音没落,一架医疗舱就自己滑过来,强行把老头抓起来,塞了进去。


    这架机甲在空中激战正酣的时候,突然屏蔽了周围“战友”的通讯,神不知鬼不觉地脱离了战圈,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启动紧急跃迁,第六星系的巡逻队与自由军团的海盗战队打成了一团,竟谁也没来得及阻止!


    不知过了多久,在跃迁点中不断颠簸的机甲才平静下来,哈登博士用尽全力推开医疗舱盖,方才关闭的机械门已经重新打开了,他手忙脚乱地控制着医疗舱滑进去,见满地的尸体——整个机甲中的海盗被各种突然落下锁住的门分别封住,享受了一场毒气盛宴。


    林静恒靠在一把高脚凳上,敞着上衣,一只医疗舱在他身边制造了一个小范围的无菌膜,机械手正在处理他小腹上狰狞的伤口。


    林静恒随手抹了一把额角的冷汗,冲哈登博士一笑:“自由万岁啊,博士。”


    哈登博士说不出话来。


    事实证明,林静姝的策略没有错,只要给他一条缝,他就能荡平整个太空监狱。


    “你说白银十卫还记得十六年前我联系他们用的密钥吗?”林静恒翻看着机甲上核心电脑的数据库,“唔……这些年,他们跟自由军团打得还真挺热闹,多亏了这帮海盗给我提供他们的大致坐标。”


    哈登博士:“你要……”


    “重新召唤白银十卫。”


    林静恒将远程命令发出,刹那间,宇宙深处荡漾的跃迁网传出了一个能让石破天也惊的声音,铺展到每一个角落——前往第一星系的玫瑰之心。


    “你说他们怕不怕?”


    哈登博士看着他,嘴唇不住地哆嗦着:“你……阻断剂只有九十分钟的时间,你……”


    林静恒一挑眉:“嗯?芯片啊,不要紧,你应该有芯片升级的技术吧,博士,给我升到最高级,以后遇到自由军团的人,揍起来一定很方便。”


    哈登博士脸色陡然变了,他不是瘸,只是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腿脚无力,才一直用轮椅代步,此时情急之下,竟然挣扎着从医疗舱里爬了出来:“林静恒!你知不知道生物芯片是什么概念,你怎么敢……”


    林静恒抬起头,打断他:“博士,是你没说实话吧?”


    哈登博士愣愣地看着他。


    第130章


    “我意外缴获过一份录音留言, 是劳拉最后传给反乌会的, ”林静恒将小机甲调成了自动驾驶——自由军团的机甲中有完备的星际航道图,长期游走在黑暗边缘的海盗们知道哪些地方能避人耳目, “她说你当年的罪名是‘反人类, 勾结域外海盗, 人体实验’,因为你, 伊甸园从自愿加入变成了强制注册, 从此在人类社会中消除了‘失踪’的概念,博士, 你这些罪名, 全部都是伊甸园管委会污蔑的吗?”


    哈登博士在听见“录音留言”时, 脸上的表情就凝固了。


    “你对我说,是你的学生和域外反乌会的疯子们一拍即合,你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但是我得到的消息可不是这样, ”林静恒又说, “反乌会老巢里还有一份机密文件, 记录了一部分组织资金来源,哈登博士,我可在上面见过你的名字,总不会说,在这件事上,反乌会和伊甸园管委会一起构陷了你吧?”


    哈登博士哑声说:“你早就拿到过反乌会的内部资料, 所以……你第一次在小行星上睁开眼的那一次,就知道我对你有所保留。”


    林静恒冲他笑了一下,眼角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血迹。


    十四年来,他一丝都没泄露出来,只是单纯摆出一副因为受伤太多而对外界充满戒备的样子,跟哈登博士相互利用,大部分时候不好相处、性格十分可恶,但偶尔也流露出些许温情,让人有种错觉,好像绝境里的相依为命,正在一点一点磨去他冰冷的外壳。


    原来又是装的。


    哈登博士恍然大悟,当时林静姝仓皇封锁太空监狱,逃离小行星,他独自去见刚醒过来的林静恒,林静恒当时因为他的一句试探就变了脸色,并立刻炸了旁边的导电液体,现在看来,原来也是故意的。


    他在有意给哈登博士加深“自己是只困兽”的印象,无形中消磨掉了哈登的戒心。


    现在,整艘机架上只剩下他们两个活物,林静恒掌控着精神网,终于有恃无恐,于是他缓缓地垂下目光,好整以暇地对着哈登博士图穷匕见:“对——所以,博士,你现在该告诉我了吧,为什么你死遁后,不再和反乌会联系,反而要另起炉灶呢?”


    哈登博士低声说:“如果我的回答你不满意,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别紧张,博士,”林静恒用那种他们俩都久违的“沃托式”语气,十分轻松地说,“历经反乌会和自由军团两大组织,掌握着鸦片芯片的核心技术,我相信您是十分珍贵的,太珍贵了,所以要‘妥善保管’。”


    “林上将。”哈登博士长叹了口气,感觉自己这个白塔出身的学究,再也不敢叫他“静恒”了,作为高精尖的科研人员,总是容易觉得自己聪明,别人都愚昧,觉得别人当局者迷,自己看得比谁都透彻……却忘了这些“武夫”才是曾经活跃在沃托政治风暴中心的人,林静恒是这样,伍尔夫也是这样——就连陆信也未必天真到哪去,只是那个人坚守的东西太多,时而顾此失彼而已。


    “你先让医疗舱把芯片取出来,”哈登博士萎缩成了很苍老、很疲惫的一团,沉声说,“鸦片芯片非常危险,会在一定程度上不可逆转的改变你的生理结构,你真想当个生物芯片的瘾君子吗?”


    林静恒无动于衷地撑着头看着他:“我以为博士您最早研究生物芯片,目的不是为了让人上瘾,而是‘人类进化’。”


    哈登博士悚然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在第八星系混了很久,了解过所谓‘女娲计划’的历史,近距离接触过变种彩虹病毒,身边也有靠谱的专家,”林静恒说,“怎么,不对吗?”


    哈登博士紧紧地闭上了嘴。


    “据说彩虹病毒能让细胞退化,能激活基因潜力,因此如果能通过某种方式,利用彩虹病毒的一些特性,把人体改造成一个可以‘进化’的基底,再通过生物芯片引导,人类未来将会有无穷大的潜力,有无数种进化的方向,”林静恒腰间的伤口缝合完毕,他挥开医疗舱的机械手,不让它往自己身上抹黏糊糊的去疤药,扣上扣子,带着几分玩味地说,“第八星系的‘女娲计划’成功地合成出了一个鸟人,我见过他,哈登博士,以你白塔第一任负责人的造诣,总不会还不如第八星系和域外的半吊子们吧?”


    哈登博士干巴巴地说:“那只是……只是个理论,彩虹病毒完全改造人体不可实现,我们没有培育出理想的进化基底,生物芯片更是……”


    “理论基础。”林静恒打断他,目光像毒蛇一样扼住了他的喉咙,“不会吧?博士,太谦虚了,只是理论基础,那这些年你东躲西藏什么?”


    一股恐惧的凉意顺着哈登博士的后脊往上爬,林静恒那双他看惯了的、偶尔会因为一点人气而显得格外鲜活的灰眼睛,比黑洞还要可怕,哈登博士意识到,他也想要“女娲计划”的核心技术。


    双胞胎的兄妹,谁也不比谁省油,比起林静姝那个有点疯狂气质的恐怖分子,林静恒这个曾经的联盟上将心机更可怕。


    “博士,在我手上,你是相当安全的,你的秘密不会泄露出一点,静姝能给你的科研条件,我也能给你,我还认识一大批空脑症患者,他们都会很愿意当你的实验品,”林静恒轻柔地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还有我,我的精神力长时间稳定在人类极限值处,联盟近百年,没有人能在这方面与我匹敌,我可以帮你探索人类力量的边界——永远追求更强的力量,不是我们应该做的吗?”


    哈登博士勃然变色:“你在说什么!你被鸦片影响了吗?!”


    林静恒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女娲的核心技术我不会给任何人!反乌会,林静姝,还有你!你可以立刻杀了我!”


    林静恒似笑非笑地按住他的肩膀:“别激动,嘘——博士,我们这没人怕死,我知道。”


    哈登博士被他一只手活活按进医疗舱,他有最伟大的大脑,可脆弱的肉体却没有一点反抗之力,他这一生都在不断逃脱,又不断陷入新的陷阱。


    “我逃离白塔的时候,销毁了所有的实验材料,和反乌会断了联系……是因为我发现他们企图利用我,垄断‘女娲’技术,由他们决定谁进化成超人,谁做服务超人的‘底层’。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为什么‘进化’必须是自然的事,人为干涉‘进化’会造成灾难,我拒绝了他们……把自己陷入众矢之的,到最后,我甚至无法分辨出到底是哪方面的人出卖了我,到底伊甸园管委会的走狗,还是我那些和反乌会走得很近的学生?我不知道!我没有地方托付静姝,只能让她在管委会长大,我想他们和海盗相比,毕竟有所顾忌!”


    他越说情绪越就就激动,仿佛隔着巨大的泥潭,痛苦地朝着过去的自己发出质问:“可她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为什么会落到这种下场?”


    他那老朋友伍尔夫,是联盟铁杆,他一直杞人忧天,担心伍尔夫忠诚太过,会被伊甸园管委会迫害,当年主动在禁果上添上了这个名字,结果给这个世界种下了血流成河的祸根。


    林静姝为了试探他、逼迫他,无数次逼他看她那走偏的“鸦片”实验,看她一点一点营造出来一个病态的地下王国。


    他在巨大的绝望里,遇上了传说中为了七八星系平民而险些粉身碎骨的林上将,以为林静恒会和其他人不一样,可这竟然又是一个处心积虑的谎言。


    事实证明,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只是在追求自己的权力与力量而已。


    “你告诉我,我到底应该怎么做?这是当年我触碰了‘禁区’的惩罚吗,我是不是应该一辈子稀里糊涂地给管委会打工,维护好伊甸园,醉生梦死地在沃托活下去?你……”


    哈登博士的话音陡然断了,睁大了眼睛,他看见林静恒从兜里摸出一块带血的生物芯片,扔在旁边的小托盘上。


    “你……你已经……”


    “睡一会吧,您也累了。”林静恒收起脸上冰冷而贪婪的神色,松开了禁锢着哈登博士的手,给了医疗舱一个简单的指令,一针镇定剂打入了哈登博士的血管。


    哈登博士愣愣地:“你……”


    他隐约在林静恒脸上看见了一点悲悯神色,然而不等他看真切,立竿见影的镇定剂就将他的眼皮合上,拖入了沉沉的睡眠。


    林静恒等他呼吸平稳了,调出了医疗舱方才对哈登博士血压、心率和激素情况的全部记录,交给机甲上的电脑,分析他每句话的真实度,然后把芯片随手扔进了废品处理管道。


    哈登博士通过了他的初步试探——林静恒将医疗舱送回机甲上的医疗室,又召唤机器人,把机甲里的尸体清理干净,找出了一点藏酒——他确实需要把哈登博士带回第八星系,因为陆必行那具彩虹病毒改造的身体总是他一块心病,他总担心独眼鹰他们那群半吊子给他留下什么后遗症。


    机甲穿梭在漫长的旅途中,四下突然安静,林静恒独自一人,终于从枪炮与勾心斗角中歇下来,被压抑的思念就野草一样地疯长起来,仿佛顷刻间就要顶破他的胸口。


    他答应过那个人,不管离开多久,就算爬也要爬回去。


    当年联军遭伏,他机缘巧合之下与那边的人失联十几年,图兰在他的默许下给了那人一捧麻醉剂……


    陆必行一觉醒来,会怎么想?


    会不会以为他死了?


    会不会恨他?


    会不会……忘记他?


    最后的念头一冒出来,林静恒心里轻轻地“咯噔”了一下,舌尖下压的苦酒一不留神滑进了嗓子,胃部灼烧的感觉让他回过神来,大概是因为失血,他忽然有一点轻微的晕眩。


    林静恒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这时,他发出的远程通讯突然有了第一个回音——“你是谁?!”


    林静恒一把抓起泛滥的心绪,将它们一股脑地塞回胸口封好,转脸又是无坚不摧的利刃,他把空酒杯倒扣在一边,回道:“你以为我是谁,蠢货。”


    正在秘密追捕一支自由军团海盗的托马斯杨眼圈突然红了,朝着自己的通讯频道大吼:“蠢货!他居然又说我是蠢货!我到底哪蠢了?让我们为自由宣言而战,他自己十六年没有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哪怕一条留言也好啊!我他妈差点把队伍解散了!什么狗屁将军,什么狗屁老大?!”


    白银三的通讯频道里沉默一片,鸦雀无声地听他发泄。


    泊松杨叹了口气。


    托马斯杨哑着嗓子吼道:“白银三收到!前往玫瑰之心,随时待命!”


    “白银一收到。”


    “白银十正在前往玫瑰之心。”


    “白银六集合完毕,随时为您待命,将军,二十二年不见,久违了。”


    “白银四折损过高,整个第四卫,目前只剩三人两架机甲,十六年来,我们从未放弃战斗,很高兴再次听见您的声音,我的将军。”


    ……


    “干扰和杂音消失了,已确定其他同伴坐标,咱们的护卫队正在往这边赶,预计半小时内能与我们汇合。”薄荷抬起头,“检测到跃迁点能量反应,请求重新定位――我们是不是已经离开玫瑰之心深处了。”


    他们跟遥远八星系的联系仍是时断时续,一句话差不多得重复好几十遍那边才能收到,好在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探索,整个工程部都很有耐心。


    “收到通讯请求——”


    “护卫队吗?”薄荷嘀咕了一声,“我不是刚把定位给他们了……等等,队长,这好像是?”


    她话音没落,远征队里其他人也注意到了,一架十分袖珍的小星舰正在朝他们靠近——袖珍是因为能掉的地方基本都被炸飞了,星舰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上面有很厉害的技术员,竟然保存下了一个完整的机舱,那机舱像个大号的漂流瓶,也没有动力,横冲直撞地飞过来,是个随时要炸的样子。


    “外星系的人?”远征队长有些激动,这代表时隔十几年,他们再次进入了其他人类活动区域,“接,跟他们打个招呼。”


    薄荷通过了通讯请求,七嘴八舌的求救和哭喊立刻扎进了她的耳朵,男女老少什么动静都有,有几个孩子的声音格外尖利刺耳,让习惯了宇宙寂静环境的薄荷懵了一下:“什么情况?”


    这时,有个虚弱但冷静的男声穿过那些鬼哭狼嚎,口齿清晰地说:“不知名的舰队你们好,我们来自第一星系边缘行星‘塞尔维亚’,这艘星舰上全部是非武装人员,包括六位两百五十岁以上老人与四名儿童,我们没有武器,星舰动力系统已经损坏脱落,无法抗拒来自玫瑰之心的引力,对面的朋友,无论您属于哪方武装,能否本着人道主义为我们提供援助,再重复一遍,我们没有武器……”


    第八星系,启明星,银河城基地指挥中心。


    “总长,刚刚收集到来自虫洞区那边的信息,远征队偶遇一支从第一星系塞尔维亚星逃出来的难民。”


    陆必行一抬头。


    “据说海盗光荣团投降,第一星系本来已经停战,将于十六小时后正式放下武装,撤出第一星系,向联盟递交降书,宣布停战。”


    陆必行脸上看不出喜怒,意味深长地说:“和平了啊,那挺好的,我们才刚找到出路,联盟就停战了,这是什么运气?”


    “恐怕不是,”湛卢说,“根据薄荷小姐他们收集到的信息,就在刚刚,不明海盗武装突袭塞尔维亚星,绑架了整个星球的人,现在正高调向全宇宙直播。”


    “那可真热闹了,”陆必行说,“一个星球的人这么容易被绑架,没有驻军吗?”


    第一星系——


    十几年间,联盟和各地中央军戮力同心,携手对抗海盗,星际网络已经修复,此时,所有人的个人终端上都能看见新闻推送。


    “塞尔维亚星一部分驻军叛乱,疑似已经被生物芯片控制,近年来,芯片毒品已经成为社会第一毒瘤,难以检测、难以戒断、难以防范,毒贩们组织纪律严密,无孔不入。塞尔维亚星常住人口较少,为旅游行星,现居居民仅七千万,目前不幸正公转到玫瑰之心附近的危险区,除通往玫瑰之心方向,其他航道入口已被星际海盗封堵,星球上居民正不顾危险逃往禁区玫瑰之心,海盗要求直接与联盟元帅伍尔夫对话,并指责伍尔夫元帅‘背信弃义’,联盟方面方才发表公开讲话,驳斥居心不良的星际海盗……”


    王艾伦快步走到伍尔夫身边,朝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没关系,”伍尔夫面不改色,“只要霍普不站出来说什么,他们就是污蔑,受降仪式照常,航道戒严,包围塞尔维亚星,自由军团那帮毒贩子丧心病狂了,他们要是真敢对平民动手,就让他们打,也只是增加我们的正义性而已。”


    第八星系,断断续续的又一段信号发回来,来自陆必行给远征队配的护卫队。


    “总长,惊慌的民众开始往玫瑰之心撤离,护卫队请示您……”


    “观望,非武装星舰不用管,”陆必行说,“海盗和联盟在外面随便掐,但我希望他们最好不要靠近玫瑰之心,否则还要招待他们。”


    “明白,”湛卢善解人意地说,“让图兰将军增兵……”


    他话没说完,图兰突然闯了进来。


    她整个人发着抖,手指随着呼吸剧烈地喘息着。


    湛卢:“图兰将军,检测到您的心率……”


    “密、密钥!”图兰上气不接下气地打断他,几乎扑到陆必行的办公桌上,双手撑住桌面,“我派去的护卫队在玫瑰之心附近跃迁点搜索到了……”


    陆必行把一杯水往她面前一推:“慢慢说,什么密钥?”


    “通、通讯密钥,十一年……十六年前……”图兰语无伦次,两套历法年份也说不清了,情急之下,她居然以下犯上,一把抓住了总长的领子,“将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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