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邵定仪仍旧骑上了她的电动车,梁銮还是坐在后头,天色又点儿阴,看着要下雨了,风也来了,树叶、草、还有水都飘荡起来。
梁銮的头发又长长了点儿,邵定仪的也是,他回忆起邵定仪被他剪掉的那又粗又黑的发,脸撇到了一边,有些后悔地说:“我不该剪你的头发。”
邵定仪并没有如同梁銮想象中宽宏大量对他的所做作为表示谅解,反而是说道:“你的确不该剪我的头发,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做错,你当时只是迁怒我。”
梁銮被她的话惊到了,死死盯着她的后脑勺,责问道:“你难道不应该接受我的道歉吗?”
邵定仪的声音裹在风里面,笑着说道:“那我也太好欺负了吧,如果你道歉我就要原谅,或者是别人道歉我就要原谅,那我可能已经吃过很多亏了。”
梁銮没有应声,他不得不承认邵定仪的话是正确的,邵定仪的确没有必要因为他的一句道歉就原谅他,不得不说,他现在心情有些低落,可是邵定仪又说:“但是你现在让我觉得你不是个特别坏的人。”
梁銮半喜半忧地问:“意思是我还是个坏人?”
邵定仪说道:“当然不是,你是个仗义的人。”
梁銮的心情从山巅悬坠平安落地了,至少他知道他自己在邵定仪那里也不是很差劲。
邵定仪主动问梁銮道:“你想好买点儿什么了吗?”
梁銮想了一下,说:“纸钱是不是买的越多越好,还有金元宝,听说还有各种纸扎的东西,房子车子之类的,到时候统统给我妈烧下去。”
“你烧这么多啊?”邵定仪惊讶于梁銮的大手笔。
“我以前没烧过,每年扫墓都是我爸和我,买点花和酒,烧纸钱这事儿,我还真的没有干过。”梁銮解释说:“希望我妈不要怪我,我不是故意的,主要是以前我真的不知道这个习俗。”
邵定仪认同道:“那你妈妈应该能够理解你。”
梁銮灵光一闪,着急地说:“我这么多年没有给我妈烧过纸钱,我妈不会在下面过得特别穷吧?这可怎么办!”
他当即掏出来手机给梁朔打电话,梁朔刚开完会,气都没有喘匀,就又接到了梁銮劈头盖脸的怒问:“你这么多年有没有给我妈烧过纸?”
梁朔不知道他怎么心血来潮问这件事情,但是还是耐着性子回答:“当然有,我每年都烧很多好吗?你妈在下面不说是首富,我也得让她跟生前的生活水平差不多。”
梁銮满意了,隔着电话遥遥称赞:“想不到你还很负责。”
梁朔松了松领带,气好容易喘匀了又被梁銮这句看似夸赞实则根本不了解他良苦用心的话给弄得不舒服了:“你什么意思?难道我很不负责任吗?”
梁銮在他即将和梁朔争吵起来挂了电话,说道:“爱你老爸,等我回家再见。”
干白丧事店的营业范围的确很广泛,从棺材懂啊纸钱,从纸扎的汽车到别墅,店里面挂着五彩的彩灯,铺在墙面上,一闪一闪的,有的灯快要寿终正寝,明灭的时长频率不一,因为天气阴沉的原因,屋内的光线不是很好,梁銮有一种到了异世界的感觉。
手工的纪念盒摆了一整张柜子,甚至还有照片拼贴墙,上面是一些过世的老人的照片,店里一时显得格外拥挤。
老板正在一旁和人商量棺材时候时候送货上门,梁銮左看看右看看,对什么都是好奇的神色:“比我想的潮流多了。”
邵定仪因为他的用词轻笑了一下,说:“既然你都说潮流了,那应该挺赶潮流的。”
邵定仪很快挑好了自己要的东西,满满装了一个塑料袋,梁銮还在挑挑拣拣,看见什么都想要,指着一个纸扎的别墅问:“这个能多做几个吗?”
老板送走了上一个顾客,带着生意上门的笑,说道:“当然可以,要几个都有。”
邵定仪戳戳梁銮的胳膊,问他:“你要那么多别墅干嘛?”
“让我妈在下面住啊,说不定还可以低价买高价卖,毕竟现在房地产市场还是很景气的。”梁銮自己都有点佩服自己的理财能力了。
邵定仪不忍心直看他了,觉得实在是脑子不太好使,于是说道:“你多给你妈烧点纸钱不就行了吗?”
梁銮说道:“不止是纸钱,还有金元宝,金子也很值钱。”
邵定仪说不出来任何讽刺的话,她甚至觉得梁銮实在是称得上孝顺,只能象征性地拦着他,道:“那你记得适度消费。”
最终梁銮定了许多纸扎的各种东西,衣食住行全部囊括了,老板这儿竟然还有奢牌最新一季的衣服能做,梁銮觉得这个简直甚好,大手笔地给谷辛定了一个季度的,老板高兴地把梁銮给送走,并且承诺送货上门。
回去的时候终归是免不了下雨了,两个人都没带伞,邵定仪想起来上一次梁銮因为淋雨而感冒的事情了,随便找了个廊檐把车给停下来了,梁銮问道:“干什么?”
邵定仪说:“躲雨啊。”
“我觉得淋着雨挺爽的。”梁銮实话实说,雨丝并不是很大,牛毛一样,轻轻柔柔地扑在脸上,还可以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凉气都灌在肺里面了。
邵定仪怀疑地看着他,说道:“你上一次淋了一点雨就发烧了啊,这一次再发烧怎么办?”
梁銮有话直说:“你关心我?”
邵定仪已经先梁銮一步到廊檐下了,廊檐上还没有积聚起来雨柱,梁銮还呆楞着不知道干什么呢,动也不动。
邵定从廊檐下跨出去,雨打在两个人的脸上,邵定仪伸手把梁銮拉到廊檐下。两个人面对面的站着,邵定仪的脸都要贴到梁銮的肩膀上,两个人好像在共享着体温,邵定仪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移动了一下,剩梁銮一个人面壁,邵定仪把视线放远,去看外面的雨丝,雨丝连绵不绝。
梁銮也调转了方向,和她肩膀贴着肩膀,邵定仪忘记避开,梁銮有意没有避开。
邵定仪忽然想起来还没有回答梁銮的问题,于是说道:“算是关心你吧,毕竟发烧了挺难受的。”
说完这句话两人都没再讲话,任外面的雨飘下,随着风倾斜,倾斜到两人的心脏处。
雨停得很快,夏季的雨总是一阵一阵的,没有一点儿预兆的来临又离开。
邵定仪和梁銮又骑着车回家,路上遇到了一大片芒草,芒草在雨后湿漉漉的,随着风摇,绿叶粉花,秸秆太过细瘦,花絮便在风里边摇摇欲坠,好似下一秒就会被风给折断,可是并不会。
梁銮用腿做刹车,把腿放下来说:“我想去那儿看看。”
那对邵定仪来说是太过于熟悉的地方和躲藏的地点,换言之,对邵定仪而言这个地方没有什么新意,但是梁銮显然对于这个地方是好奇的,这里太过于原始,没有加过修饰,芒草是杂乱的,没有界定边际的,没有修剪过长度和形状的。
邵定仪把车子开到了芒草地边上,一片片的芒草,隔绝了人的视线,看不到远处,梁銮走到了芒草地里面,他拨开芒草,邵定仪跟着梁銮一起走。
梁銮忽地停住了脚步,对邵定仪做了个手势,要求邵定仪从他身后走到他身边,邵定仪看到了一群的红蜻蜓,四处翩跹,透明的翅膀越过芒草,越过刚刚下完雨的地面,在濛濛的湿气中飞舞,没有节奏,只是飞舞,颜色太艳丽了,粉色的芒草都显得暗淡。
邵定仪和梁銮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红蜻蜓,邵定仪承认,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事情,她对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情司空见惯,唯有此刻,唯有当下,是唯一的一刻。
邵定仪看了梁銮一眼,却发现梁銮也在看她,梁銮对她说:“蜻蜓在你肩膀上。”
他的话音落下,有蜻蜓落在他的左胸处。
邵定仪于是也对梁銮说:“也有蜻蜓落在你们身上。”
蜻蜓落在两个人身上,毫无预兆地。
芒草被风掀动,蜻蜓在风中舞动,邵定仪觉得心脏在鼓动,声音被隔绝开来了,她忽地意识到,在这片芒草地里,或许只有她和他一同看过这群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此的红蜻蜓,芒草的种子扎根在邵定仪的胸口处,由蜻蜓衔来,芒草在生长,邵定仪努力地忽略这种陌生的感觉,她将这一切归因于这一刻的不同寻常,普通的芒草和不普通的红蜻蜓构成的不同寻常。
她没再看梁銮了,伸手掀起风,带走了肩膀上的红蜻蜓,又折断了一根芒草掐在手里面,对梁銮说:“回去吧,太晚了。”
邵定仪的梦里出现了一群的红蜻蜓,她从梦中醒来,捂着要在心脏中发芽的芒草种子。
她没办法解释为什么那天下午的芒草丛里会躲藏着那么多的红蜻蜓,好似它们只为他们到来的那一刻存在,邵定仪没有对梁銮讲,她又去了那里,她在芒草里寻觅,在芒草里等待,但是寻不见,也等不来一只红蜻蜓。
红蜻蜓来了又去,来得无预兆,走得也无预兆,好似一场幻梦,出现在那个很寻常的下午。
中元节当天白事店老板送货上门,载了一整个卡车的物件,谷庆敏在看到纸扎的白马之后终于忍不住对梁銮发出怒吼:“你要这东西干嘛?”
梁銮无辜地说:“我妈以前就喜欢骑马啊。”
谷庆敏不敢想象这辆车在途中有多少人注目,并且有多少人知道这些东西是送到这儿的,梁銮的孝心她完全能够理解,但是她不能理解梁銮到底为什么要买这么多,她说道:“你妈小时候都没骑过马,我怎么不知道你妈还喜欢骑马?到地底下了还要搞这种东西,开车不行啊?”
梁銮有理有据:“不能让我妈过苦日子。”
邵定仪没过多久就听到了邵叮叮带来的消息,但是也只是笑笑,说道:“我觉得挺好的。”
如果她也有足够的金钱支撑的话,邵定仪想她会和梁銮做出一样的选择,她爸妈活着的时候没有享受到的,死了之后为什么不能享受,不然如此这般,也太不公平和悲伤了。
虽然知道那只是不切实际的念想,可是她需要这些念想支撑她不去悲伤。
谷辛的墓并没有建在这儿,梁朔一定要给谷辛买一个巨大无比的单人墓,并且给自己预留好了位置,谷庆敏不愿意也没办法要谷辛落叶归根,于是梁銮想了半天要去哪儿烧纸,最后对谷庆敏说:“我能去跟邵定仪一块儿吗?”
谷辛敏没打击他,只是隐晦地提醒:“你不觉得很你问的话很奇怪吗?”
梁銮接收到了谷辛敏隐晦的提醒,说道:“的确有点儿怪。”
这时候反而显得谷庆敏的提醒有点多余了,她又退了一步,说道:“你在她们隔壁的空地上烧纸就行。”
“那你呢?”梁銮问谷庆敏:“你不去跟我一块儿吗?”
谷庆敏说道:“我习惯了每年在院子里面烧纸,你妈小时候最熟悉的就是这个院子和定仪她们家地块,她小时候和定仪爸妈一块偷瓜挖红薯,坏事儿没少干。”
谷庆敏嘴角带着笑,回忆着她早逝的女儿。
邵定仪领着邵叮叮到的时候梁銮已经在烧纸了,这天的天气和往年的中元节没有什么区别,仍旧是阴沉沉的,黑云低垂着,像是要垂到地上,挤压得天与地之间的空隙是那么的狭小。
烟气在升腾又落下,之后散开,好像天与地靠着烟气在连接,连接的是活人的思念、追忆与已逝之人的疼惜。
邵定仪默默在心中说出每年都要重复的话语:我很好,叮叮很好,奶奶也很好,不要挂念我们,在那边不要再疼痛。
麦秸做的纸钱被燃烧殆尽,还带着谷物的气味,气味就氤氲在这两块坟墓上,两个土堆,相互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