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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看着不坏

作者:姜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梁銮都想追上去问邵定仪为什么提前离开了。


    邵定仪回到摊位上的时候白桂枝正和隔壁摊位的阿婆讲话,看见邵定仪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赶紧给她掏出来手绢让她擦擦汗,问她:“跑这么慌干什么啊?你看出了多少汗。”


    邵定仪接过来给自己脸上的汗揩干净,说:“不是怕你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吗?”


    白桂枝被她逗乐了说:“我自己一个人多大的生意啊,还忙不过来。”


    “那是定仪孝顺你,舍不得你自己一个人在这儿。”隔壁摊上的阿婆打趣祖孙两人。


    邵叮叮也要加入这个话题,说:“卢奶奶,难道我就不孝顺吗?”


    “当然孝顺,你和你姐姐都孝顺。”邵叮叮的话使得她更乐了。


    白桂枝给邵定仪捋顺了她跑乱的头发,把水杯递给她,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呢?”


    邵定仪喝完了水又自然而然地递给邵叮叮,然后整理了一下摊位上摆着的菜,说:“我能有什么事儿瞒着你啊。”


    白桂枝按住她的手,攥在自己的手里面,白桂枝的手粗糙又嶙峋,像是老去的枯木,树皮上带有黑黑褐色的斑点,摸上去是像是磨砂纸一样,可是这双手养大了邵定仪和邵叮叮,邵定仪握着这双手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可以天不怕地也不怕,可是又是无比害怕,她好似哪里都不愿意去,走出这座大山是最愿意达成也不愿意达成的期望。


    “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呀,不要自己一直藏在心里面,藏得多了,心就会堵住,就像水从水龙头里面流不出来了一样。”白桂枝还是不追问。


    她知道邵定仪心事多,看着坚强,实际上最是艰辛。


    邵定仪又是说出白桂枝听惯了的那句话:“我知道的呀,我有事回会告诉你的,这不是没事儿嘛。”


    恰逢来人问菜的价格,邵定仪把批发来的塑料袋提前抓在手上,一样一样地耐心回答着,又顺着她挑了看着成色好的,在电子秤上称好。


    白桂枝自然不能再接着往下追问什么了。


    下午三点不到就收摊了,天热,带来的菜也快不新鲜了,好在已经卖的差不多了,也已经到了该散场的时间点,邵定仪和邵叮叮一样一样的把菜给装进麻袋里面,用绳子扎好口放到了三轮车上。


    邵定骑着电动车带着邵叮叮,白桂枝骑惯了三轮车,虽然眼睛不是很好使,但是腿脚没有什么不灵便的,邵定仪带着邵叮叮慢悠悠地跟在她后头,从集市上走了出来,回村。


    邵叮叮抓着邵定仪的衣角,问道:“姐,我们要怎么谢谢他呢?”


    邵定仪明知故问道:“他是谁?”


    “就是谷奶奶的外孙啊。”邵叮叮声音放大了,说出来之后自己才发觉,怕白桂枝察觉到什么,说:“奶奶没有听见吧。”


    邵定仪笑着逗她说道:“你要是再大点声音,奶奶就能听见了。”


    “那我们要怎么谢谢他呢?”邵叮叮若有所思地说:“我本来还以为他是个大坏人呢,但是他看起来也不是很坏。”


    “你怎么就觉得他是坏人了?”邵定仪问邵叮叮。


    邵叮叮说:“他看着不像是好人,那不就是坏人嘛,而且他把你头发都给剪了。”


    邵定仪说道:“你怎么知道他把我头发给剪了。”


    “不是你说的嘛,村里来了个神经病的嘛?”邵叮叮反问她。


    邵定仪才想起自己当时被气急了说的话,她也没觉得内疚,毕竟自己当时也没说错,到了转角处,车子该拐弯了,邵定仪提前放慢了速度,别家墙头处垂下的牵牛花叶子掠过她的头顶,叶片扬起来又落下去,弹了两三下又静止住,一片一片的顺着牵牛藤排好队,她对邵叮叮说,好像也是对自己说道:“实际上人也不是非黑即白的吧。”


    邵叮叮点点头,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回家的时候又路过谷庆敏家门口了,邵叮叮又说:“姐,要不要给他送点菜,我们今天还剩下来点儿呢。”


    邵定仪没有否决邵叮叮的提议,说道:“那我叫住奶奶,给她说一声。”


    邵定仪叫了白桂枝两声白桂枝才听清,她的身体机能正在日益衰退,这是无法逆转的事实,三个人谁都能感受得到,却谁都什么都不说。


    白桂枝当然不会拒绝,从车上下来,仔仔细细地翻找着菜,准备给谷庆敏挑出来好的,实际上也没有什么挑头,他们带出来的菜都挺新鲜的,卖的时候就把长了虫眼的还有烂叶子的提前给挑出来了,西红柿和黄瓜也尽可能挑鲜嫩的。邵定仪没说不让白桂枝去挑,无论如何都是她的心意。


    白桂枝装了好几袋子装好,然后领着邵定仪和邵叮叮进了院子,院子里面有个葡萄藤,葡萄长出来了,还青着,谷庆敏当时专门找人搭了架子,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遮阳篷,梁銮正坐在藤蔓下面,不知道从哪儿翻找出来的画板,放在他对面,他本人用一顶帽子盖在脸上,仰着脖颈,藤蔓下面是一道一道的光影,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似的。


    邵定仪没有打扰他,把菜放到了他面前的桌子上,动作很轻,白桂枝问她:“不打个招呼吗?”


    邵定仪摇头,指指睡着的梁銮,轻声说道:“等有空了再来吧。”


    葡萄藤下面挂着一串年久的风铃,风一过丁零当啷,梁銮从梦中醒来,掀了盖在脸上的帽子,他恍惚间听见邵定仪在说话,醒过来却了无痕迹,桌子上却多了几袋新鲜的蔬菜,透明的塑料袋子,带着褶皱和抓痕,和这静谧的一瞬是极其不符合。


    梁銮想,邵定仪是真的来了,不是他在做梦。


    邵定仪还没到家门口就远远看见了个她不是特别愿意看见的人,邵叮叮也明显紧张起来了,说道:“姐,是二婶。”


    邵定仪拍拍她的手,就像白桂枝拍她的手一样,说:“别怕,没事儿。”


    邵定仪把车子交给邵叮叮扶着,上前去搀着白桂枝,提前给她打预防针说道:“奶奶,您先进屋。”


    白桂枝的脸色已经完全冷了下来,胸口起伏着,喘息着,还在安慰邵定仪说道:“我没事儿。”


    黄洁抱着胳膊,语气不是很好,道:“你们这又是去哪儿了,一个人都不在家。”


    邵定仪拿出钥匙开了远门,说道:“去赶场了,二婶儿。”


    “能挣几个钱?”黄洁不屑地说:“在家歇着不行吗?”


    邵定仪没搭腔,黄洁说的也不算事嘲讽的话,的确挣不了几个钱,一天下来一百块钱可能都赚不到,可是白桂枝前几年的确是靠着这样的办法拉扯着她和邵叮叮,不干活就是没饭吃。


    “二婶,有什么事儿吗?”邵定仪开了门,却没打算让黄洁进门。


    黄洁这才说道:“过两天是中元节,你是不是得给你爸妈烧纸?”


    邵定仪点点头,等着她的下文。


    黄洁说道:“你烧纸的时候记得注意点儿好吗?到时候记得收拾干净,咱们两家的地邻着地边,你要是收拾干净,等到时候风一吹全刮我们地里面了,多不干净啊。”


    邵定仪抬眼看黄洁,说道:“二婶,你说话也注意点儿,好吗?”


    她鹦鹉学舌似的学着黄洁的话,对着她说出来客气话对邵定仪而言着实不易。


    黄洁不客气地笑,说道:“我说话还不够注意吗?你也不想想,你爸前脚在工地上摔死,你妈后脚又被电死了,我能容许你爸妈的坟挨着我家的地块建已经很不容易了,这还是看在你是我亲侄女的份上,看在你爸妈是你二叔亲大哥亲大嫂的份上,你也得为我们考虑考虑吧,到时候纸烧完了,灰烬一飘到我们地里面了,多晦气啊。”


    邵定仪走到她跟前,她的个子比黄洁要高出来不少,她垂着头看黄洁,说:“二婶,不是你允许我爸妈的坟挨着你们家的地块,是我爸妈的坟应该在那儿。”


    她指着她自己眉尾的那一块儿疤痕,淡淡的,像是天生断眉,实际上是后天长出的痕迹,手有些微微抖动,说道;“我是被您推了一把,推到了旁边的草堆里面,眼睛差点戳瞎,您为了不赔偿,才同意的,不是吗?这不是我们说好的条件吗?现在怎么反而显得像是您这么大度呢?”


    邵定仪话只说到这儿,就停下来了,邵叮叮眼眶都有点红了,叫道:“姐。”


    她不想让邵叮叮也跟着伤心,搂着邵叮叮的头在怀里,邵叮叮看着黄洁,眼眶红着,褐色的瞳孔里满是水波和怒意。


    黄洁的嗓子很尖锐,像是利器划到了铁块,刺啦一声就响了起来,她明显被邵定仪的态度刺激到了,说道:“你怎么说话呢,你怎么说话呢?”


    “我就是这么说话,怎么着吧。”邵定仪不管不顾起来什么都不怕,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吵架这种事情她没经历过多少但是的确看过不少,这个时候谁的气势弱谁就输了:“您当时为什么推我,因为当时给我爸妈建坟的时候,您不愿意不是吗?我求您,您不答应,一直不答应,还记得吗?之后就把我推到了,我还记得呢。”


    她回忆起来这件事反而很平淡,好似不是发生在她身上一般。


    邵定仪继续说说:“还要我说其他事情吗?当时奶奶让我找二叔借几个鸡蛋,你拦着二叔不让给,还记得吗二婶?二叔偷偷塞给我,被您给发现了,您给了我一巴掌,说我是犟种。”


    邵定仪尽可能客观地回忆那天,她不想虚化也不想恶意篡改那天,好似那天是天塌下来的一天。


    她以为记忆已经被剥夺了,实际上没有,记忆就在那儿,在她的脑海里面,时间根本没有剥夺。


    那是邵定仪长这么大挨的第一个巴掌,她爸妈还活着时候,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种待遇,在她爸妈死之后,得到了。


    黄洁嘴里面骂的是什么,哦,想起来了,骂的是她没爸妈,命硬,把她爸妈克死了,嘴还这么馋,非要吃鸡蛋。


    当时为什么邵定仪一定要要到那几个鸡蛋呢?想起来了,当时邵叮叮发烧,烧退了之后说想吃鸡蛋羹,所以白桂枝才让邵定仪去她家要几个鸡蛋。


    那是白桂枝的亲儿子,也是她的亲儿媳,白桂枝没想着他们不会给。


    邵定仪没有告诉白桂枝的事情是,那个夏天她一直耳鸣。


    被打到耳鸣的那个夏天邵定仪的耳边一直有类似于蝉鸣的声响,可是比蝉鸣低弱很多,太过于闷重,又太过于靠近她的身体,声波延长变短反反复复,等到蝉已经消失在那个夏天的时候,她才发觉,蝉鸣竟然一直存在。


    她有一天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眉头皱起,浓重的黑发是散下来的黑色的树叶,眉头蹙起又缓缓松开,她睁开眼睛,仿佛接受了这个现实,眼中竟然没有泪,只有接受了一切的坦然和心中质问命运的那句,怎么会这样呢?


    随后她捂着耳朵,眨眨眼,把耳鸣当作胜利的勋章,这是她自己的心理战胜武力的勋章,镜子中的她是那么倔强,好像二婶儿说的犟种。


    圆眼睛里,怎么就那么平静呢?


    那是平静还是心如死灰呢?眼睛有过燃烧的火焰吗?火焰灭了留下的就是灰烬吗?


    初雪那天,蝉鸣停了。


    她的耳鸣,没有花一分钱,折磨了一个夏天和秋天,痊愈了。这个结果昭示着她能和那个夏天对抗,自此没再怕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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