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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五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贺晏臻在陪床椅上坐了一夜, 第二天五点,他将米辂喊醒,告诉他自己要离开。


    “有两份合同你记得签一下, 我让人给你送过来。签完后给我传真。”贺晏臻已经去洗手间洗过脸, 前额的发梢湿着,看起来清爽帅气。


    米辂迷糊着睁眼, 感觉到一阵淡淡的烟草气息拂过。


    贺晏臻独处的时候抽烟很凶, 衣服上总是沾染着烟味,但并不难闻。


    米辂下意识抬手, 想将这缕清淡硬朗的气息抓住,却只来得及攥着贺晏臻的衣角。


    “才五点, ”米辂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双手紧攥住那截衣角不放,小声问:“你要去哪儿啊?”


    米辂眼巴巴地看着贺晏臻。


    贺晏臻抬手, 将衣服往回抽了下:“我有事,去外地一趟。”


    “这么着急?”米辂道,“能不能晚点走,我让我妈送点早饭过来,你不能不好好吃饭。”


    “不用。”贺晏臻没有回头,抬手看了眼手表,转身往外走去,“合同签好了给我传真, 你明天办出院后能休息半天。记得不要去烦你爸,他现在跟你妈关系紧张,看见你难免迁怒, 反而不利于关系缓和。”


    “好的, ”米辂直点头, “我这段时间不会去找他的,反正我也不知道怎么讨他欢心。”


    贺晏臻不置可否,只继续道:“后天的剪彩仪式不要忘了。另外,不管你表舅还是其他人来借钱,公司的流动资金不要动。”


    “嗯,我知道轻重的。”米辂弯起眼睛,然而笑完,心底只剩一片酸楚。


    贺晏臻对他太吝啬,以至于这样公事公办的交代,都能让他寻到一点温柔,并为此欢欣感动。


    隔壁床的家属被吵醒,骂骂咧咧了两句,又没好气地翻身睡过去。


    贺晏臻冲米辂点一点头,提着电脑包推门走开。


    米辂却在同时跳下床,他来不及穿鞋,急匆匆一路跟出去。莹白的脚丫子踩在地面上,凉意让他打了个激灵。


    楼道里静悄悄的,他一路赤脚跟着走到住院部楼梯口,看贺晏臻跟值班的护士解释。不多会儿,小护士拿了钥匙将门打开,贺晏臻大步离去,始终没有回头。


    孙雪柔直到医生查完房,才提着保温桶姗姗来迟。


    她进门先找贺晏臻的身影,里外看了半天,发现人不在这,又去推米辂,让米辂跟她出去说话。


    米辂恹恹地靠在床上玩手机,见状不情不愿地跟她走到走廊里,


    孙雪柔道:“远山投资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你爸把钱撤出去后,公司账上就没现钱了。你表舅今年才跟上大家做投资,合同也签了,钱也投进去了,现在后续资金要是跟不上,开工的项目一停,前面的钱都得打水漂。米辂,你那边现钱多,给你表舅应急正好。他也发话了,等他那边盘活了,利润至少分你一半。”


    米辂“哦”了一声,却道:“公司的钱不能动。”


    孙雪柔顿时急眼:“怎么就不能动了?你那公司又不需要股东同意。完全你自己做主,怎么就不能动?”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公司就是注册来给我爸用的,那钱也不属于我的。你真要用也得去问过我爸。”米辂摇头:“反正那钱我不会动,你让表舅想别的办法吧。”


    “你脑子是不是锈住了?你爸现在都要跟我离婚了,你还跟他一条心?护着他的钱?”孙雪柔气急,伸手点着米辂的脑门,“你也不想想你爸为什么让你开公司?啊,他把业务转移过去,还不是为了防着咱娘俩?你以为他会为你打算吗?他有了那个小的后眼里哪里还有你!”


    “我是他儿子!”米辂怒道,“他抛弃你是一回事,但肯定不会不管我。”


    “你是他儿子,何意不是吗?”孙雪柔气道,“你怎么知道你的下场就一定比何意好?你比何意强的地方是你有妈,你妈才不会害你!才会处处为你打算!”


    她说到这声调越来越高,最后气哭出来:“我就你这一个儿子,我还能害你吗?你表舅投的钱里有一半是我的,这钱真要是打水漂了,你让我怎么活?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项目一定会挣钱,王越和罗以诚他们谁不是大把的资金投进去,现在眼看关键时刻,你让他们把咱的份吃了,能甘心吗?”


    米辂愣住,又犹豫起来。


    表舅参与的项目还是贺晏臻给牵的线,收益前景的确不错。


    可他又想起贺晏臻的叮嘱,以及米忠军之前说的话。


    “我不是不想帮,公司的钱真不能动。”米辂烦躁地皱眉,“要是我自己的钱肯定就给你了。”


    孙雪柔仍是抹泪,米辂站了会儿,终于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我那套房子可以先抵押着,拿钱去应急。”


    孙雪柔怔住:“这……这样能行?”


    “你不是说盘活了很快就会收回来吗。行了,你去找人给办吧,我明天就出院了……”米辂回房,走出一步,又转回身,“妈。”


    孙雪柔应了一声,心里却在犹豫着抵押房产是不是不太好。


    “你有空就去跟我爸服个软吧,上次是你闹得太难看,让他没了面子。”米辂道,“你别光为自己出气。也为别人考虑考虑,好好的一个家,都是被你闹成这样的。”


    父亲和母亲,在孩子眼里也是不一样的,有钱有势的份量更重。孙雪柔好半天才回过神,原本心底的犹豫一下被气散了。


    她也不再进病房,喊了护工过来叮嘱两句,自己去办事去了-


    贺晏臻抵达南省已经是中午。


    他向张君问过他们下榻的酒店,先自己去开了一间房,从头到脚好好洗过澡,又打电话让人送来两身衣服,整装完毕,才给何意打电话。


    何意忙了一整天,接通电话时已经傍晚。于是俩人约着一起吃晚饭。


    贺晏臻下午做过功课,知道这附近有家评价很好的餐厅。


    何意却说:“就在酒店吃吧。二楼的川菜餐厅随便找个位置。”说完又觉不妥,今天要谈的事情不易让旁人知道,于是又改口,“要么去粤菜馆?那边有包厢,说话方便一些。”


    “都行。”贺晏臻道,“或者叫酒店送餐到房间里吃。我这边有个小客厅”


    何意一愣,随即想到贺晏臻应该开的是套房。


    他之前跟贺晏臻出去时,这人便是定的套房。那几天他们荒|淫无度,饿了就叫酒店送餐,俩人在小餐厅用饭。


    何意接连几天都没有出客房门,他那时只觉得甜蜜,仿佛自己也有了幸福华服披身。


    现在那身华服早已脱下,他也不想重温旧日场景,为那个隐藏的小我再次羞愧。


    何意仍是将吃饭地点定在了粤菜馆。


    贺晏臻提前去时,何意已经开好了包间,正跟服务员点餐。他头发显然才洗过,但身上只穿着T恤和短裤,显然是随意赴约,并未花心思装扮。


    贺晏臻微微一怔,落座时不动声色地解掉领带,将扣子解开两颗,随后除去袖扣,将衬衫袖子随意撸起,露出小臂。


    服务员余光察觉,朝他投来新奇的一瞥。


    贺晏臻耳根发热,脸上却一派自然,抬手给何意斟茶倒水。


    何意点完菜品,等服务员走后,对着贺晏臻陡然转变的形象,也是稍一愣神。


    不得不说,此时慵懒随意的风格更能增添贺晏臻的性|魅力,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沉沦。


    何意一直觉得羡慕贺晏臻身上有种亦正亦邪的气质,至于哪种特质占据上风,全看这人穿什么衣服,露出什么表情。


    不像是自己,平淡直白如水,连矫饰都显得多余。


    形象这样,心智也是如此。


    想到这,何意清了下嗓子。既然自己的心思绕不过这些人,索性不去班门弄斧,有事直接说便是。


    “我今天约你,还是为了昨天晚上提到的事情。这个患儿的情况特殊,如果不解决药的问题,他就没有手术机会。医生说这孩子因为咽喉是打开的,从出生后就不会喝奶,好几次差点呛死,但他偏偏一次次地扛了过来。现在的手术时机对他来说很难得,无论如何,我都想为他争取一下。”


    贺晏臻昨晚听了个大概,但并不太了解,于是问:“我能帮什么忙?”


    何意看了他一眼。


    “那特效药,现在只有两家医院有储备。但因为这药没有经过批准,属于非法进口药物,所以没办法通过正常途径获得。”何意说到这微微停顿两秒,终究是有些难以启齿,“我记得你舅舅……你看,能不能请他帮忙联系下?”


    贺晏臻愣住。


    何意望着他,发现贺晏臻的面部肌肉有细微收紧,他眼角轻收,嘴角绷直,露出一个严肃的表情来。


    贺晏臻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何意,他没有开口,何意已经觉得无地自容。


    “对不起,”何意却不想放弃,他硬着头皮,道,“这件事没有人从中牵线,对方医院就不可能冒险。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怎么能解决,但都在旁观,都怕惹麻烦。可是王一……”


    他鼻头发堵,忽就想到哪个冷漠的老专家的话。


    在那些人眼里,福利院的患儿们不过是用来作秀的道具,是可以随意被丢弃被淘汰的次等人种。


    何意眼眶发胀,平息了一下,继续道,“特效药和空运的费用我会出。你就请你舅舅带个话,到时候把药交给我。我会以个人名义把药给患儿,这样一旦有什么麻烦,责任都在我自己这,我会咬死线索,不牵扯北城医院和你舅舅一分一毫。”


    他说到这,屏息抬头,等着贺晏臻的反应。


    贺晏臻仍是没说话,只是眉头拧着,神色写满了抗拒。


    何意也沉默下来,他望着贺晏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服务员过来敲开包厢们,菜品一一上齐。


    何意来之前,对这件事并没有抱多大希望。他猜着对方有八成的可能性会拒绝,但他预想的拒绝是来自梁舅舅,而非贺晏臻。


    他以为,贺晏臻至少是愿意为他开口询问的。


    可是长时间的沉默打破了他的幻想。


    贺晏臻曾经因为米辂挨打,让他舅舅惩治王越一家。现在到了自己这,却不肯开口问问能不能救人。


    何意忽然一笑,他想故作轻松,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他又等着贺晏臻快点拒绝,对方大方拒绝,他也可以顺着台阶下。可是继续等了会儿,包厢里仍是沉默,尴尬被一分一秒逐渐放大。


    何意终究等不下去了。


    “我知道了,抱歉,这事儿是我唐突了。”何意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脸色涨红又难堪,“学弟,我明天有手术,不能喝酒,这里以茶代酒,向你赔罪。”


    贺晏臻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他现在不方便联系他舅舅,因为他的表哥掺和进了他的事情里,等于是在借梁家的名声。


    他舅舅对这种事情极为反感,假如因此这次开口,让几位长辈警惕起来……他的事情恐怕要功亏一篑了。


    这种事情无法解释,贺晏臻沉思着对策,回神时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


    他心里暗骂一句,忙按住茶杯:“你这是干什么??”


    何意双眸凛凛含着水光,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干什么?”何意道,“我也想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简直是自不量力,自取其辱对不对?”


    “何意……”贺晏臻皱眉,解释道,“我知道你很心急,但这事应该会有其他的解决办法。我刚刚是在想有没有替代方案。我舅舅那边,正因为身份敏感,更不能搞特殊……”


    “当然。”何意拨开他的手,道,“清正廉洁嘛,除了可以为米辂出气故意卡别人审批,别的事情都做不得。”


    贺晏臻:“……”


    贺晏臻脸色变了变。


    何意已经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对他露出杯底:“这事儿是我想得不周到。这种事情有后患,更何况会连累亲戚,的确做不得。这第一杯,向你表达歉意。但作为朋友,给你提个醒,希望你下次拒绝的时候能干脆点,考虑五分钟也就算了,你一直不说话,是诚心让人难堪?”


    他说话的功夫已经给自己倒了第二杯。


    贺晏臻张了张口,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平心静气道:“米辂的事情有误会。那件事不是我舅办的,有人借他的名义而已。只不过那件事牵扯的方面比较多……”


    “王越打了米辂,王家的公司立刻倒霉。等王越被教训了,那边审批立马通过。”何意摇头直笑,“要是今天等着被救的人是米辂,是不是特效药要排着队的往这送?当然了,肯定不会是这个干的,也跟那个无关……”


    “你什么时候听说的?”贺晏臻问。


    “你参加军训的时候。我给王越补课,每天的课余活动就是听贺米两家的儿子青梅竹马的故事。”何意道,“都是你没跟我说过的。”


    “那件事跟我舅舅无关,而且我也一直不知情。”贺晏臻百口莫辩,“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我会跟你一起想办法解决,你可不可以相信我?”


    “信你?”何意举杯,不由笑了起来,“贺晏臻,学弟,第二杯敬你,谢谢你作为God给我的法律建议,我受益无穷!”


    贺晏臻脑子里嗡的一声,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低头去拿手机。


    然而登陆Q的手机是在另一个号码上,他因为被何意拉黑,不久前办了新号码跟何意联系,手机也加了个新的。


    平时两个手机都装在身边,但今天赴约,他只带了一个在身上


    何意已经将第二杯饮尽。往日的余情和不甘,随着今天腾起的怒火一块发泄出来,那些不满和疑问,的确不适合一个人憋着。


    何意再斟第三杯时,右手微微颤动,他放下水壶,过了会儿,心情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何意突然想,当初的决然离开是恋曲高|潮时的戛然而止。他以为恋曲浓烈,余音便会绕梁不觉。


    但是,这一年的多的震颤后,琴弦渐止,风亦平静,余音终究要平复下来。


    “第三杯,是敬你往日的陪伴。”何意有些愣神,说话也慢了一些,许多感慨都堆在了嘴边,最后却只变成了一句话,“贺晏臻,我们不合适。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是错的。”


    贺晏臻怎么都没想到,他兴冲冲来赴约,最后面对的是这样的场景。


    “我们之间有很多误会。”贺晏臻低声道,“学长,你现在在气头上,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但我还是想把事情解释清楚,等你冷静的时候,你再考虑一下。


    王家审批的事情跟米辂没有关系,那件事是别人做的,我舅舅事后才知道。所以他现在对于走后门和人情关系更警惕,这件事找他,只要是不和规定的,他肯定铁面无情,甚至会严查。至于God……是,我隐瞒了你,但刚开始我是因为你把举报的事情告诉了甄凯楠,却又瞒着我。我想帮你,但又想等你主动跟我说……”


    一切似乎从一个不经意的念头开始的,那时候的他没有安全感,因为他几次暗示何意问问亲近的人什么意见。


    何意给他的答复都是,问过了,他说如何如何。


    那个他是甄凯楠,而不是他贺晏臻。


    贺晏臻又想帮忙,但又觉得挫败,他在何意眼里似乎提供不了什么帮助和建议,只是个需要被哄着的小学弟。


    等到后来,何意坦白时,他却因为隐瞒太久,而且看过lamp的那些日志,又不想让何意知道自己窥探到了什么。


    桌上的菜肴已经冷下来,俩人都无心吃饭。


    何意忽然后悔,自己实在不礼貌,至少应该酒过三巡再开始聊。


    然而事已至此,何意自嘲一笑,随后摇摇头,:“你内心是反对我举报的吧?”


    贺晏臻顿了顿:“是。”


    “那后来我坦白的时候,你为什么说支持我?”


    “你已经拿定主意了,身边缺少人支持,我不想让你觉得孤单。”


    何意:“……”他们的过去好像处处都是漏洞,可好像又处处说得通。


    “学长,”贺晏臻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只问何意,“……你能相信我吗?”


    何意静静地看着他。


    过往的片段似乎开始变得模糊,许多在意的细节也快成了无关紧要的备注。一时似乎似乎很重要,一时又让人觉得无所谓了。


    何意一动不动地看着贺晏臻,眼里闪过迷惑,随后又恢复一片澄净。


    “你什么时候来的南省?”他突然问。


    贺晏臻的眉峰一跳。


    何意刚要抬手,就听他说:“今天。”


    “我今天中午才到的。”贺晏臻说,“我想见你。”


    包厢重新陷入沉默。


    何意抽回手,想了想,点点头,“我相信你。”


    贺晏臻微觉惊讶,却又觉得哪里不太一样。


    何意已经站了起来,冲他点点头:“我还有事,这次就不陪你吃饭了。如果有机会的话,下次再向你赔罪。”


    他说完拿起自己的房卡,走到包厢门口时候又停下,“方便的话,还得麻烦你解一下黑名单。”


    何意离开好一会儿后,贺晏臻才将视线移到手机上。


    他滑开手机,何意的号码页面,底端的蓝色小字果然写着“取消阻止此来电号码”。


    这行小字并不起眼,只比平时多了“取消”两个字。


    贺晏臻很少留意这些,如果不是何意提醒,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现。


    怪不得何意昨天用张君的号码给他打电话。


    贺晏臻又看app上的通话详单,昨晚果然有一次几秒的通话,正是他出门处理邮件的时候。


    那封邮件内容比较敏感,他当时正在米辂病房里,一时心虚怕人看出端倪,端着笔电到了楼道处理。


    谁知道一时疏忽,几分钟的功夫,他在那边挖了坑。米辂也在病房里给他埋了雷。


    贺晏臻把黑名单取消,将手机丢在一旁。


    又过了会儿,他想到了什么,重新拿起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


    隔日,何意便开始跟着老师和师兄上手术台。


    手术安排在人民医院里,期间又有记者取材拍照做宣传。


    何意还惦记着求药的事情,心里却也明白,这事儿怕是不能再抱什么希望了。


    他此刻只恨自己成长太慢,还不是独当一面的医生,还没有强大的人脉和渠道。


    心急之余,又忍不住想,不知道王一如果有意识的话,他自己会怎么选呢?在没有药的前提下,他是选九死一生的手术,还是以现在的状况苟延残喘?


    何意又代入自己,他发现自己是想痛痛快快选前者的。


    但回头看他的经历,他又确确实实走的后者的路,苟延残喘,赖活至今。好在他终究长大了,他会有自己的用处。


    因人民医院的麻醉医生和护士安排紧张,马教授的手术又是一天一台,有时一天两台。


    何意在马教授的指导下详细做着临床记录和分析,如果不出意外,他会一直跟踪记录这些患儿术后的各项指标和腭裂隙内骨头再生情况,作为新论文的课题。


    同时他又加了各地的手术群,到贴吧发帖询问,甚至给自己认识的人留言,询问有谁能找到药。


    张君看他几乎一刻不得闲,不由慨叹:“小师弟,你才是医者仁心。”


    王一的事情别人几乎都放弃了,就连丁医生也只是向可能有办法的医生询问,偏偏何意这么执着。


    何意从电脑前抬起头,反应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这只是举手之劳。”


    “你不怕惹麻烦吗?”张君低声道,“你是在努力找药。其实如果是我,把药放在这,到底用不用我都两说。这事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要是被人抓住把柄,你就等于前途尽毁了。”


    他说到这神色严肃起来,“你别不当回事,之前就有因为这药闹纠纷的。你得想想最坏的后果。”


    “我知道。”何意却道,“最坏的后果是前途毁了,当不了医生。可这点事情跟一条人命相比算什么?别说这事,以后就是有其他情况,也是救人为先。”


    “你是理想主义者。”张君道。


    “不是,我只是对自己没有要求。”何意一边记录着数据,一边说,“以前没有父母帮扶,现在熬出来了,也就不用担心父母的期许了。其实我怎么生活都一样,反正没有功成名就的压力,只要屿_]汐+獨%家活着有意义就行。”


    “你是真的在成长了。”张君迟愣许久,眼眶微红道,“何意,我为你感到高兴。”


    何意不解师兄的激动。


    张君使劲拍着他的背,脑海里却是那句——一个人如果学会孤独的面对自己最深的痛苦,克服逃避的欲望,以及有人能与他共苦的幻觉,那他还需要学习的东西就所剩无几了。


    何意或许还会脆弱,但他至少找回自己了。


    张君迟疑,当晚,他也找人发出了求药信息。


    手术第四天的时候,好消息终于到来。


    何意那天刚下手术台,看到张君发来的信息时吃惊地愣住,随后大叫出声。


    信息内容很简单,只有五个字。


    “我们有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何意对贺的偏激反应,一是救人心切,他已经想好策略由自己承担所有风险,不会连累梁舅舅;二是在他眼里,梁舅舅是个徇私的人,曾为了米辂出头,逼得王董打王越;三就是恼羞成怒了,贺口里说着他更重要,但实际米辂享受的特权待遇,到他这里就不可以。


    他刚知道被贺欺骗隐瞒了三年,现在看贺什么都是可恶的。这番指责有失公允,属于他狭隘视角下的情绪发泄,但并非毫无根据地没事找事,达不到自私自利的地步。


    “一个人如果学会——而不是纸上谈兵而已——孤独地去面对自己最深的痛苦,克服那想要逃避的欲望,以及有人能与他“共苦”的幻觉,那他还需要学习的东西就所剩无几了。


    ——加缪


    第92章


    药品提供者来自另一省份, 对方不愿透露姓名,只解释她们家族属于易感人群。她因年初做隆鼻手术,所以提前从国外买好了特效药, 现在剩下一部分, 还有一个月过期。


    现在她愿意赠药,不要费用, 但也不想露面, 怕惹麻烦。


    何意这阵子在求药群里,知道大家因S市医院的事情变得草木皆兵, 谁都害怕引火上身,因此痛快应下。他将自己的联系方式发给对方, 约定好地点,亲自往那边跑了一趟,将药带回。


    马教授也立刻排出时间, 安排了患儿入院检查。


    手术最后一天,医院调配出了一台全新的呼吸机,并安排麻醉科副主任和医院护士长亲自护航。众人制定紧急预案,为王一预防性注射了部分丹曲林,并备好了治疗用量。


    完全准备下,这台手术终于开始。


    这是何意当助手以来最紧张的一次手术,仿佛死亡的镰刀就架在了无影灯上,随时准备落下。


    半小时后, 王一的体温果然急剧升高,马教授立刻停止手术,团队启动应急预案。


    何意冷静地做着配合, 眼睛时不时盯向仪器, 直到上面的数字回落到38, 又继续下降,他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回神时,额头上已经满是微汗。


    手术顺利结束。


    当晚,活动方组织晚宴为专家们庆功。何意作为团队里的助手,跟众医生相比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因此自己找了个角落自斟自酌。


    方文礼出现时,何意正跟那位心脏外科的吴教授碰杯。后者特意过来向他表示恭喜,何意格外钦佩对方,于是大方敬酒,并问了几个学术问题。


    旁边的快门声干扰了俩人的聊天,何意回头看到熟人,心里轻轻一跳。


    方文礼已经笑着走了过来,却是对吴教授道:“吴教授,我是小方,跟您预约的八点的专访。”


    何意稍松一口气,对俩人笑着点了点头,自觉避开。


    他看出方文礼是有备而来,衣着整洁,神态端正,举手投足都很是讲究,跟见自己时傲慢不逊的小记者判若两人。


    那边的吴教授是作为医疗界青年代表接受采访,方文礼跟同事一共用了十多分钟。采访结束后,同事先行离开,方文礼收拾东西,走到了何意那边。


    俩人点点头算是招呼。


    方文礼自己倒了点酒,咂摸了一下:“看来你混得不错。”


    “谢谢,你也是。”何意笑了笑,耐心等着他的下文。


    方文礼摇头一笑,果然问他,“你的信送出去了?”


    何意没作声。


    “没用的。”方文礼笑道,“我就说了,没用。米忠军现在好着呢,你知道这次专刊的人物有谁吗?”


    他说完拿出手机,眯着眼打开相册,一直往下翻,又点开给何意。上面赫然是他跟米忠军的合照。


    方文礼戴着工作证,米忠军穿着正装,俩人身后是米忠军办公室的锦旗和一幅题字。


    何意饶是有点心理准备,此时也懵了。


    “为什么会采访他?”


    米忠军早已经辞职,如今只是私人医院院长,怎么都不应该出现在方文礼供职的刊物上。


    方文礼将手机收起,笑道:“人家会乘东风,跟潮流。现在的风向是就是把医疗推向资本市场,盘活整个医疗产业,米忠军是第一批顺利改制的,现在又跟基金会合作,专门做康复医疗搞差异化发展,现在这个口子就需要这样率先垂范的人,不找他找谁?”


    他说完又看何意一眼,摇头直叹,“其实我给他的评价还挺高的,这个人是有些搞钱的手段,但跟那些尸位素餐的人比,他也是真有能力办事。你以为他靠拍马屁就能到现在的位置?你要是早点听我的,舆论造势一波,他也就趴下了。现在这样……难喽!那句话叫什么,瞻前顾后,妇人之仁,难成大器。”


    何意平白无故被他埋汰一通,回过神来,不由失笑。


    “你笑什么?”方文礼问。


    何意摇头:“没什么,你是在为上次的事情感到不满?还是要跟我说你的阵营已经倒戈了?不对,你从来都不是我这边的。”


    “我没有阵营,谁都不站。”方文礼道,“就是看着认识一场的缘分上,提醒你一下。你别小瞧了这个生父,你的一举一动他可清楚着呢。”


    何意心里微微一动:“什么意思?”


    方文礼却只笑笑,转身走了。


    翌日,众专家们打道回府。


    何意随着团队回到北城,他觉得方文礼是意有所指,但又不确定。再一想,对未知的危险再恐惧也没用,还不如先做好眼下的事情。


    张君忙着毕业的各项手续和活动,何意则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补数据改论文上。


    这边风平浪静,几位同门师兄姐的态度却又复杂起来。


    马教授几次好事都优先考虑何意,现在何意论文顺利,课题一个接一个,将来肯定会成为教授的新得意弟子,并分得更多资源。


    之前张君虽然如此,但张君家世优越,早就处处领先他们太多,众人望尘莫及,并不觉得如何。


    现在何意年纪小资历浅,家庭背景个人来历无一特殊,众人便有了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愤怒。


    当初马教授不想要何意时曾牢骚过两句,有学生听进耳朵里,知道这事有师母说情。于是何意托关系走后门,挤占别人课题的说法越来越多。


    何意能感觉到这些人的不满情绪,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实验和实习,无暇他顾,等回过神想要处理时,事情又已经过去。


    又过两周,时间进入六月份。张君终于博士毕业了。


    他跟女友约定在英国见面,何意去送行。


    张君在安检口停下:“你好好改论文,有事就找我。平时吃饭要准时,运动捡起来,以后上手术台体格不好可不行。”


    何意直点头,看他啰里啰嗦,不由直笑:“那么多师兄师姐做榜样,我照学就行,你放心。”


    张君听这话,反倒轻轻皱眉,欲言又止。


    “他们之间的议论我多少知道一些。”张君很是犹豫,但衡量数秒后,他决定坦白:“不过有件事跟你讲一下比较好。老师当初破例收你,的确跟师母有关。”


    何意愣住,又觉得不可思议。


    张君又笑:“具体的内情我也不清楚,你要是想知道可以去问问,不过注意方式方法。此外,老师喜欢你是因为你的能力和品性,跟这些无关。”


    他担心何意被蒙在鼓里,日后跟别人争执时吃亏,与其他从别人嘴里听到真相,不如自己先告诉他,以免他到时候想多了。


    何意静了一会儿,明白了张君的用意。


    “我会去问问的。”何意用力拥抱张君,扬起笑脸,“你跟嫂子保重身体,祝你们旅途愉快。等安顿好后跟我说一声。”


    安检口的队伍越来越才,何意看着张君往里走,眼眶一酸,终究双目泛泪。


    他知道他们终有一别。张君对他来说亦友亦师,短短半年里,他给自己的鼓励和指导比马教授都多。


    何意一直等看不见张君的身影,才转身,在长椅上坐了很久。


    他发觉自己有些讨厌机场,他一次次地在这里送人,一开始是贺晏臻,再后来是林筱,张君……这些人对他来说都这么重要,仿佛是支撑他世界的一部分,可他真到离别时,又只能看着他们的背影。


    周末,马教授有资料落在学校。


    天气预报说有暴雨,一大早便有云彩气势汹汹开始造势。何意这次主动表示替老师跑腿,让教授在家等着,他给送过去。


    到马教授的小区时,雨还未下,何意从楼下的花店里买了一捧搭配别致的芍药花。


    送到老师家,鲜亮的嫩粉和明黄色调让整个房间都活泼起来。


    教授果然大感意外,笑着喊夫人来接。


    何意笑了笑,指着玄关处的黄铜花瓶解释:“上次看这花瓶古朴别致,就觉得空着可惜。只是不知道我这花买得对不对。”


    话说得客气,心里却清楚小区的花店店主跟夫人熟悉,完全是按她的喜好搭配的。


    果然,教授夫人抚掌大喜,留何意吃饭。


    何意腼腆着答应,他自知厨艺不行打不来下手,于是又主动去超市买了油盐米面,替教授干了点力气活。


    教授夫人更觉喜欢,一个劲儿的对马教授道:“你这个学生真不错,人长得灵气,干活也利索。”


    吃饭时,三人分餐。


    何意不着痕迹地夸着这位教授夫人的品味,在对方高兴时,他腼腆笑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能跟着老师,多亏了师娘帮忙。按说应该早点来拜谢师娘的。”


    教授夫人见他一脸坦然,不由笑道:“梁老师跟你说了?你要谢也是谢谢她,去年她可跑了不少遍,亲妈也就这样了……当然了,你们马教授也是真心珍惜你这个好学生,他前前后后费了不少功夫才把你要过来。”


    何意没想到会再次听到梁老师的名字,脑子里嗡嗡直响,想要确认,又生生忍住。


    他连忙低头假装喝汤,含糊地“嗯”了一声。


    教授夫人自顾自吃饭,随口又问:“你跟梁老师家的小贺怎么样了?”


    何意哑然片刻,勉强道:“现在是朋友。”


    “那就好。”教授夫人道,“年轻人谈恋爱,谈成了是福气,谈不成也别闹僵,大家做做朋友多好,都是缘分。”


    淡淡两语,不再谈论其他。


    何意说不出话,他想起上次跟贺晏臻的见面,他将怨愤积聚发泄,怒骂了一场痛快。


    这样做固然是因他被欺骗数年,内心积怨太深,但也有一点阴暗的想法,是他觉得,贺晏臻的伤害和欺瞒填平了他对贺家的亏欠。


    他以前就像从贺家屡次借款的欠债人,因亏欠太多所以低人一等,需时时心怀感恩,忍着脾气和委屈。哪怕分手以后也只能以平静的语气诉说委屈。否则便是不知好歹,不懂感恩。


    那次酣畅淋漓地发泄后,何意心里格外舒畅,他甚至觉得这样才对,就这样发脾气才过瘾,这才是吵架。


    他终于从歉疚中脱身,尝到了自由的痛快。


    可是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你做梦呢,你欠着没还的债多着呢。


    何意反复想着去年被马教授收下时的欣喜,现在,他唯觉滑稽,甚至有不讲道理的愤怒。


    饭毕,何意从教授家告辞。教授夫人看他脸色不好,关心地问:“你是不是生病了?回去吃点药。”


    何意点头,心里却想,心病哪里能有药呢。


    他拜别老师,走到小区门口时,听到半空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天色骤暗,仿佛一袭黑幕兜头将人罩住。


    路上的车辆纷纷亮起灯,雨幕中车灯微弱如豆,众人小心翼翼地穿行。


    何意撑着伞,沿着马路慢吞吞走着,想着自己的事情。


    他已经跟梁老师一年多没联系,起初是怕贺晏臻纠缠,后来时日一长,就变成了不知道如何面对,现在贸然又去感谢,怎么想都会尴尬。


    如果张君还在北城,他还能寻求下对方的建议,但现在这位师兄好不容易跟女友结束异地,他实在不好再去打扰。


    更何况,他越来越觉得,人总独自要面对一些意外,有时逃避和迂回会无形中扩大意外的影响力,不如主动出击,直接面对。


    何意心里给自己定了期限,就这两天尽快买礼物上门道谢。他主要是为表达谢意,至于梁老师是否稀罕这次感谢,那些皆不重要。


    六月因是学期末,各处的老师工作都会多一些。


    何意将期限定在周三之前。然而周一这天异常忙碌,周二时又有考试,等到周三终于抽出了半下午的时间,他给梁老师发了短信。希望能去拜访她。


    信息发出,何意才想起贺晏臻可能会在家。待要再补充可以在外面见面,梁老师的回复已经发了过来。


    “欢迎你来,我五点半下班,六点在家见面吧。”


    何意的信息只编辑半条,看到回复,只得作罢。


    当晚,他带着谢礼登门。


    贺晏臻并不在家。


    何意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没回来,但看到家里只有梁老师和做饭阿姨时,他长长松了口气。


    他把带来的水果交给阿姨,又将礼物奉上,并冲梁老师微微鞠躬。


    梁老师连忙挡住他,惊讶道:“你这是干什么?”


    何意面露羞愧:“我刚听老师说的,去年因为您帮忙,他才破例给了我名额。”


    “马教授说的?还是你们师娘?”梁老师却“啧”了一声,“我跟她说了,这事儿别让你知道,看她这大嘴巴!”


    她说完挥手让阿姨摆饭,又对何意道:“你快去洗手,准备准备开饭了。”


    门铃声响,何意心里像是被人攥了一把,他抬头朝门口看过去。


    来的却是快递小哥,送来两样到付件。


    梁老师边付钱边嘀咕:“这熊孩子,买东西非要到付运费,就不知道挑个包邮的。”


    何意找到机会,忙装作随意的样子,问:“不用等等再开饭吗?”


    “不用。就咱仨吃,不用等谁。”梁老师道,“你能喝点吧?来,咱开瓶冰酒尝尝。”


    晚饭整治得十分丰盛,何意陪梁老师小饮了几杯,又再次郑重表达了自己的感激。


    梁老师这次却没再客气,反而笑了笑,叹了口气道:“你们年轻人做事就是太冲动。去年你跟晏臻分手后,他到处找你找不着,跟疯了似的不务正业到处找人,后来又出国打算挨个去交流学校打听你。我跟他爸没办法,给他请了心理医生。”


    何意夹菜的筷子登时顿住。


    他抬头,只觉那句话像是从天边撞进了耳朵里:“心理医生?”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文里求药的事情,全国每年都会有几例。医生和医院用这个的确冒着很大风险。但其实为了救人,更多的医生和医院都是选择找药借药。只不过风向紧的时只能偷偷用,费用也是医院自己承担,不敢吱声。


    当然更多情况是借不到药,或者患者坚持不到药来就没了。


    何意的行为因其他人对比显得有些圣母(他也的确是圣母人设),但以前这样的圣母医生很常见,现在也还有,至于以后聪明人越来越多,这样的只会越来越少了。


    ps:国产仿制的注射用丹曲林20年底获批研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第93章


    梁老师看他一眼, 又淡淡道:“幸好我跟韩教授认识,那段时间她正巧有空,这才把人请到。”


    梁老师对何意并非全无怨言, 哪怕她猜着着这俩人分手, 很可能是自家儿子的问题,她也对何意的分手方式无法苟同。


    究其根本, 是她无法接受贺晏臻受伤。


    去年她为了何意去找马教授说清, 自然是有惜才和同情的成分,认为何意没父母帮衬, 若是一时冲动影响了前程,将来没人给他兜底。但更重要的原因是, 她不想贺晏臻将来为此感到愧疚甚至担责。


    她解决了何意草率离开留下的烂摊子,那在这场分手风波里,贺晏臻便是纯粹的受害者。


    所以教授夫人当时慨叹, 可怜天下父母心。


    当然梁老师并不打算让何意知道,也不需要何意为此感恩。但当何意知情并提起去年的这段事情时,她也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的怨意外散,让何意知道自己当时是不满的。


    何意对别人的脸色一向敏感,听到梁老师的几句话,早已完全感受到了对方的情绪。


    这让他感到尴尬,但是在听到韩教授三个字时,那种感觉又被更强烈的震惊所代替。


    “韩教授是……是韩……”


    何意愣了几秒后艰难发问, 发现自己很难说出那俩字。


    “韩彤。”梁老师说,“国内很有名的心理咨询师,但这两年已经不接咨询了。”


    “……”何意如遭当头一棒, 脑子里嗡嗡直响。


    梁老师一口气说了个痛快, 此时见何意脸色惨白迟疑了会儿, 犹豫是不是自己的话太让何意太难堪了。


    “你不要多想。”梁老师又道,“我只是跟你说下你走后的情况。你们两个对我来说都是孩子,是分是和不重要,我就怕你们影响前程。贺晏臻错过机会我生气,你错过好的导师我也着急。不过话说回来,马教授那边还是你自己争气,要不然我说什么好话也帮不上的。反正事情都过去了,你就好好跟着老师。不用把这事放在心上,教师节能记得我,发个短信就够了。”


    何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梁老师家出来的。


    自从听到韩老师的名字后,他的脑子便一直是懵的,浑浑噩噩,也不知道最后怎么做的告别。


    他现在满脑子就只有韩老师,将他从情绪旋涡里拉出来,部分性替代父母角色教给他如何自处,如何跟别人相处的韩老师。


    所以做志愿者是假吗?


    韩老师是贺晏臻请来的?


    是了,贺晏臻会扮做GOD给自己做咨询三年,未尝不会这么做。


    何意脑子里乱成一团,他又极力劝说自己不是这样。这事明明是师兄张君牵的线,而且按照六人定律,他跟韩老师之间的关系带或许就是六个人,是张君而不是贺晏臻。


    但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被另一道声音强势地压制了下去——就在不久前,张君郑重跟他说过:“我知道你……完全信任我。但其实我也对你有隐瞒。”


    那些怪异的细节终于被串了起来,何意大口喘了一口气,胸口还是难受。


    天色愈黑,无风无雨的晚上,空气想水泥令人憋闷。


    听说今晚应该下雨,可现在连丝雨气都闻不见。何意又往前走了两步,到小区门口时终究坚持不住,扶着路边的花坛坐了下来。手下是冰凉的瓷砖,何意摸着上面的纹路,忽觉喉咙间栖着一口痰。他摸了摸身上,没有带纸,只从口袋找出一张小票。


    那是他给梁老师买谢礼的收据,何意这会儿回想,才觉得几乎有些耻辱,欠着别人天大的情分,伤害别人的孩子,前几天甚至口出狂言也学人怒骂。


    他回头看楼上的那扇橘色窗户……那点收留的善意终究被他自己毁坏了。


    是他没有资格。


    喉头剧痒,何意终究没忍住,一口咳了出来。


    收据条上一滩猩红。何意怔住,抬手擦了擦嘴角,发现的确是血。


    何意盯着手指上的血迹失神,脑子里一个激灵,突然想到了韩老师反复跟他说的一句话“不要沉溺在自己的负面情绪里,你再想想,事情可能有别的原因。”


    他反复想着这句话,仿佛它能对抗刚刚汹涌而至的懊恼和厌恶。但是思索半天,却认识没有头绪。


    不远处有别人走动的脚步声。


    何意匆匆折起收据,四处寻找垃圾桶。抬头时,目光又凝住。


    花坛另一端站着两个人,似乎才下车,正在车旁说话。路灯明亮,何意被月季和绿篱阴影遮住,安静地观望的那俩人。


    贺晏臻并没有停留太久,说了两句话便要往里走。米辂也不像以前那样不依不饶歇斯底里,他穿着做工考究的白衬衫,腰身妥帖,笑意从容


    ,转身朝车子走去。


    何意坐在角落里,目光不敢放肆,但米辂转身以及离去时的背影,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跟米辂并非完全不一样,俩人同父异母,最大的区别在脸上——米辂五官艳丽,比他好看。而他们其他地方或多或少都有些相似,身形、骨架又或者某些角度的脸型,会让人容易混淆。


    而刚刚的那几秒,何意几乎以为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他心里一动,目光追向贺晏臻。


    果然,贺晏臻转身的动作顿住,他终于驻足。


    米辂开车离开。


    何意收回视线,往另一侧缩了缩,打算等着贺晏臻走开后再离开。


    兜里的手机突然嗡嗡作响。何意连忙摸索着挂断,然而这么一瞬的功夫,身后的人已经朝这边走了过来。


    “学长?”贺晏臻语气惊讶,“你怎么在这?”


    何意回头,故作轻松地打招呼:“我今天来看了下梁老师。你这是……才回来?”


    他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贺晏臻若有所思往小区门口看了一眼,却只点了点头:“我刚从外地回来,正好有事找你。”


    他晃了晃握着的手机,何意低头,这才注意到刚刚的来电人就是贺晏臻。


    “……你找我有事?”


    “是有点事。”贺晏臻问,“你上个月手术的小男孩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姓王。”


    “王一。”何意直觉不是好事,下意识以为那孩子出事了,忙站起来,“他怎么了?”


    “他没事。是他姑姑突然找到了北城,要告你们非法用药,拿孤儿做实验,损坏小孩身体。”


    何意一口气没喘上来,脚步被钉在原地:“什么?她凭什么?”


    但随即,他自己也明白了。王一的确父母双亡,又无直系亲属,被送到了福利院。现在手术结束,姑姑站出来表示愿意抚养……也没什么问题。


    “再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贺晏臻道:“他姑姑想要起诉,但又不想花律师费,所以去找了法律援助。正巧那边是我师兄律所的新人在做,回来后气不过提了一嘴。这才传到师兄耳朵里。”


    “王一就诊时是孤儿身份,而且这次手术是慈善活动的免费救助。”何意问,“这一点会有影响吗?”


    贺晏臻摇头:“没有,免费不等于免责。哪怕是出于善意的医疗救助行为,但因为仍属于诊疗活动,所以还是要按照《侵权责任法》来定。”


    何意:“什么时候的事情?”


    “今天上午。师兄说这人文化程度不高,但关键点抓得很准,一系列主张都有依据。像是有人指点过的。她自己透露这几天要在北城好好玩玩,顺道找媒体曝光你们,你看她说的孤儿被做实验,非法用药……这些都是容易引爆舆论的焦点。”


    贺晏臻说到这迟疑了一下,“这件事情要么是有人预谋陷害,要么是故意借题发挥,后者的话,得看她会不会要赔偿。学长,马教授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何意愣一会儿神,勉强摇了摇头。


    “老师不会的。”他说完一顿,又道,“这件事跟老师也没关系,我当时怕惹麻烦,所以相关手续都是我和丁医生签的字。这件事找不到别人头上。他就是找麻烦,也是冲我来的。”


    贺晏臻看他几秒:“你想过会有这种局面?”


    “S市刚出了这种事,不得不防。但没想到孤儿也会有麻烦。”何意几乎怒气反笑,他冷静下来,又点点头:“如果她告我,我愿意承担法律责任。她要是找媒体,我也会站出来承认和他对峙。无论怎样,这事至少不会牵扯到别人。谢谢你告诉我。”


    他说到这又想起俩人上次的不欢而散,安静几秒,低声道歉,“对不起,上次是我考虑不周。这么看来,多亏你没答应帮忙。要不然连累到你家人,我……我得去以死谢罪。”


    贺晏臻低头看他。


    何意深吸一口气,想要绕着离开,迈步时眼前却横过来一条胳膊。


    贺晏臻将人拦住,随后捏住何意的下巴凑近了,眼神停顿了两秒:“你嘴上怎么有血?”


    何意往后仰头,抬起胳膊去挡开。贺晏臻却先他一步松手,随后抓住何意个肩膀往外走了两步。


    何意躲闪不及,连忙将收据条藏兜里,嘴上道:“我牙龈出血了。”


    “去医院看看。”贺晏臻皱着眉,语气严肃道,“你这几天干什么了?脸色怎么难看成这样?”


    “没事。”


    “有事就晚了。”贺晏臻不容分说,强势地按住他,“你在这等着,我把车开过来。”


    何意眼神晦暗,他知道贺晏臻的执拗,所以干脆闭嘴,就等着贺晏臻去开车的时候自己立刻跑开。


    然而等了会儿,身边的人却没动。


    何意疑惑,抬头看他:“……你不去开车?”


    “不了。”贺晏臻扯了扯嘴角,表情看起来有点无奈,“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在想什么。等车来了,你就走了。”


    何意:“……”


    **


    何意终究没去医院。


    贺晏臻打定主意要看着他,不管他说什么都丝毫不肯让步,俩人在小区门口争执了十多分钟。何意最后无奈,只得跟着打出租车离开。他坚持回家,死活不去医院,于是贺晏臻见好就收,但俩人下车后,他却仍是把何意送进家里。


    何意已经无力应付,他今天接收的讯息太多,关于梁老师的、韩教授的、贺晏臻的、以及那个王一的……消化这些已经花费太多力气。


    更何况贺晏臻驻足目送米辂的一刻,让他意识到贺晏臻最初喜欢的那个自己,是淡然自若进退有度的。


    如今自己吸引他的光华不在,早已经变得刻薄自我,贺晏臻进来又能怎么样?


    他自顾自开门,进屋,去洗手间漱口洗脸。


    照镜子时,他明白了贺晏臻坚持的原因——镜子里照出来的是一张苍白无力的脸,嘴唇的颜色淡到看不出,眼仁却漆黑,有不正常的光亮。


    他自嘲地笑笑,将衣服里的收据条扔到一旁的纸篓里。


    回到客厅,贺晏臻已经径自进了厨房,见他出来,指了指茶几上的书本。


    “明天是不是有考试?你先复习功课,杯子里是冲好的蜂蜜水。我现在给你煮点面,五分钟就好。”


    “贺晏臻,”何意叹了口气,“你这样不别扭吗?我们上次刚吵过架。”


    贺晏臻停下动作:“你说在南省吗?那明明是你单方面输出,我进行了必要的自辩而已。那不叫吵架。”


    何意:“……”


    “你随便吧。”何意心灰意懒,连应付都觉得费劲,干脆关上卧室门睡觉去了。


    这一觉昏昏沉沉,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微亮。


    何意的肚子被饿的咕咕直叫,他清醒过来,又想到什么,跳下床打开了卧室的门锁。


    晨光半透进客厅,那里空无一人。


    何意又光着脚往阳台走,最后推开厨房门。


    厨房里被人收拾得一尘不染,灶上的火已经灭了,上面炖着一个砂锅,锅体还有余温。


    何意掀开锅盖,他记得睡前贺晏臻说要下面条,等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锅猪血粥,香味扑鼻。


    贺晏臻把香菜和姜丝切得很细,白米粥的香甜味道扑鼻而来。何意目光一转,看到了冰箱下面的一袋新米。


    林筱走后,何意就没进过厨房。但他们家只买散装米吃,这一袋显然是昨晚新买的。


    冰箱上还用双面胶贴着一张纸条——“看你睡得香,没忍心打扰。锅里的粥一定要喝,可以补血。学习如果太辛苦就适当休息,你已经很优秀了,给别人也留点余地。”


    平实稳重,完全不像出自贺晏臻之手。


    晨光渐渐耀眼,阳台上水珠熠熠生辉,看来昨夜下过雨。


    何意垂下眼,额头抵在冰箱上,静静地将字条又看了一遍。


    他想象着不久前在厨房忙碌的贺晏臻,和高三寒假于老屋中给他做饭的贺晏臻。想着昨晚收拾客厅卫生的,和那年暑假给他打扫宿舍的贺晏臻。最后,他又想着那个拖着行李箱于冬日去找自己的,跟昨夜立在树下驻足远望的贺晏臻……


    何意已经能够肯定,自己的心理是有问题的,至少曾经有过很大的问题。


    他不知道贺晏臻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自己恋爱时倾注的浓烈感情和期待是不是跟心理状况有关?自己决然分手时,是不是也给贺晏臻带来过伤害?


    贺晏臻竟然被逼着去看了心理医生。


    韩老师……何意决定直接找韩老师谈谈。


    上午的考试结束得很早,何意给韩老师打了电话,约了中午见面。


    快到约定时间时,他打车前往,路上倒是接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电话。


    对方报出自己的名字,何意反映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之前惨遭米忠军报复的那位神经外科的医生。


    当年,这位医生已经小有名气,就因得罪了米忠军,后者让罗以诚的叔叔找人制造了一场医闹。医生那天在大厅寻常走着,被人持刀砍成重伤二级。最后行凶者却因有精神疾病且处于发病期间,被免于刑事责任。


    这件事曾引起过一阵社会舆论,然而那时候网络并没有特别发达,又有媒体从中报道说医生私生活有问题,跟患者有私人恩怨,真真假假,最后这件事果真不了了之。


    “我手里有证据,是当初部分账本的影印资料,现在有几个公司不在了,不知道还好不好使,你试试吧。”这位曾经的医生道,“我已经用附件已经发到你邮箱里了。”


    “谢谢!”何意放轻声音,认真道,“谢谢你信任我。”


    他想说句什么问候的话,却又怕自己唐突。


    谁知电话那边的人却笑了笑。


    “何意,你比米忠军强百倍。”


    何意意外:“你知道我?”


    “丁医生是我同学。”那人道,“我虽然不做医生了,但我医学院的同学都在这一行。你是个好医生,心肠跟米忠军完全不一样。很抱歉,你之前联系我的时候,我一直怀疑你。”


    何意忙道:“不,是我的身份太尴尬。”


    “歹竹出好笋,秦桧的曾孙还是抗金英雄呢。”对方笑笑,又道,“祝你顺利。”


    车子抵达目的地,何意下车,挂掉电话后先迫不及待地登上了邮箱,果然,里面安静躺着一封邮件。他将里附件下载,备份,最后小心翼翼的将文件解压缩,于手机上快速地浏览了一番。


    这本影印的数据对他这种没接触过财会的人有些难懂。


    何意只匆匆扫了一眼,倒也不着急。


    上次交信时,部门的工作人员说过三个月会有回复。何意决定先等回复,这期间正好研究手里的账本。


    他从浏览界面退出,又等了等,边走边给丁医生打电话,提醒王一姑姑的问题。


    丁医生显然对此毫不知情,听何意讲完,她不禁爆了粗口。


    何意却道:“我只是跟你说一声,或许会牵连到你,但你不用太担心……”


    “怎么会是你牵连我?”丁医生懊恼道,“这件事是我主张的。”


    “他们是在找我的麻烦。”何意心中有了猜测,只是尚待证实,“我之前得罪了人。这次可能跟他有关,要不然王一姑姑不用跑到北城来。”


    丁医生:“……”


    说话间已经到了韩老师的地方。何意挂断手机,直奔会客室。助理给他打开了门。


    韩老师正在煮咖啡,杯子上缘冒着丝丝热气,香气跟微笑同时见迎向何意。


    何意这次来只想问个清楚。


    他心中疑问太多,千丝万缕难找头绪。出发前,他想过自己要面对的各种情况,但此刻他真正坐在这里时,感受到的却只有熟悉的温暖和治愈。


    这里让他轻松。


    何意不忍心打破这种温柔,他安静地等着韩老师忙完,才调整了自己的姿势。


    “韩教授,我有个问题想知道答案。”何意上身前倾,双手交握,臂肘撑在膝盖上,姿态有几分紧张。“……我想问,我参加的研究大学生心理状态的课题是真的吗?您帮助我,是不是因为贺晏臻?”


    “这两个问题,我先回答第一个。”韩老师温和地笑了笑,将桌上的电脑转过来,使其面对何意,“是真的。何意,你是这两个课题的被试志愿者。”


    电脑上是学校论坛里的两个帖子,上面写着XXX心理学研究被试志愿者招募。


    主楼里有详细要求,对招募对象的成绩要求,招募人数、实验内容、日期、时长等。而实验内容都比较长,大致意思来看,一是关于大学生心理健康的的实证干预研究,另一个则是高低两种自尊的情绪启动和攻击性差异。


    帖子最下面写着联系人和联系方式,有人回帖询问报酬情况,但没人解答。


    这点跟当初张君跟他说的原因一致。


    何意大松一口气,随即觉得赧然:“不好意思,老师,我……我想多了。”


    他在看过招募贴后才想起,刚来的时候,他除了做了自量表,也用过眼动仪之类的仪器,那样看来的确是在参加实验。


    何意越想越不好意思,又懊恼自己太敏感,好猜忌,总是注意到不好的一面。


    韩老师却道:“你有疑问很正常。当然有一点似乎没有说清楚,这两个课题是我两个学生的,由于需要的志愿者人数多,且被试者之前不能有过实验经历,所以他们不好找人,一部分数据俩人是共享的。至于我们最近两次的联系,倒是的确跟课题无关了,我是出于个人意愿想跟你保持联系,纠正你的注意偏好。”


    “那我的心理状况……”何意问,“这个,可以说吗?”


    韩老师点点头:“当然可以,我先告诉你结论?”


    何意郑重点头。


    “你刚来时做的一系列自量表显示,你有轻度抑郁倾向,和轻度焦虑,以及你罗森伯格自尊量表的分数很低,是典型的低自尊个体。”


    韩老师把几份带有结论的打印纸推给何意,声音徐徐,“这次的实验数据也能看出来,低自尊测试者对负面情绪有显著的注意偏向,你们会快速锁定环境中的消极信息,将更多精力分配在□□和反馈上,并倾向于将模糊信息加工为负面信息。”


    何意对他人情绪的敏锐感知,更多时候是一种对消极情绪的注意警觉——他关注的都是讨厌、排斥、愤怒的负面情绪。而对愉悦积极的情绪感知反而会慢一些。而他也更在意被人的否定和批评,如果事情尚无定论,他也倾向于往坏处想。


    这样的注意偏向和行为模式显然跟他的经历有关,在他人格形成的青少年阶段,社会给他的评价和反馈始终是消极。他遭受来自至亲的伤害,一个人规划以后。可是一个自闭的学生能有什么远见?何意能想到的美好未来,不过是考个好大学,逃离米忠军。


    他憋着一口气挺过了高三的抑郁阶段,从小城镇里考了出来。但离开高中校园,对何意来说并非开启美好生活,而是进入了hard模式


    ——从大学开始,学习成绩就不再是唯一。而他如此贫穷,物质上如此,精神上也是。


    他缺乏兴趣和特长,不懂得艺术欣赏,没有丰富的生活阅历,对世界缺乏了解,别人享受社交考虑前途准备出国时,他只能忙于赚生活费。


    韩老师这段时间除了给他做心理疏导,更多的是注意力的偏向训练。她让何意开始意识到自我,重新建立自己的同一性。


    幸好,现在看来有所收获。


    何意面对消极和威胁性消息时,已经学会了自我调节和应对。


    “如果是我来经历这些,我做的肯定远不如你好,早就自暴自弃了。即便是有人帮我,我也做不到你这样。何意,你其实有个强大的内心,只不过它像个高爆发低续航的技能,被触发时爆发一波保护你,但大多数时候,显然,它不太管用。你还是得自己努力,纠正你的想法。”


    何意被韩老师的比喻逗笑,再听韩老师的叮嘱,又觉出了一点点分别的意思。


    “我的确很容易注意到负面信息。”何意说到这轻轻顿住,他将那叠资料推开,犹豫了一下,问韩老师,“贺晏臻去年也来过吗?”


    韩老师点点头。


    何意:“他是什么情况?”


    “抱歉,这是咨询者的隐私。”韩老师说,“你可以直接问他自己。”


    何意摇摇头,低声道:“我问不出口。”


    如果他的分手的确给贺晏臻带来了严重伤害,他该以什么态度面对他?他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拿贺晏臻怎么办了。


    韩老师叹了口气,问:“再来杯咖啡?”


    “谢谢,”何意在咖啡的香气中慢慢放松,声音放轻,“我之前不知道自己心理有问题,我以为那是正常的想法。其实我这样的不适合谈恋爱,是吗?”


    他屡次被社会排斥和拒绝,已经习惯于将注意力停留在拒绝信息上。他也很难得对接纳产生信心,无论是谁的认可和喜爱,在他心底都认为是不堪一击的。


    恋爱更是如此,细微的失败就会让他的信心瓦解,他对分手的担忧演变成期待,最后由他来完成了自我实现。


    如果他始终悲观,恋爱便成了祸害别人。


    “你现在已经学会了自我调节。谈恋爱没问题的,当然,如果是张君这样成熟稳定的更好。”韩老师看他失落,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你还会继续来吗?”


    何意想了一会儿,最后摇头:“不了。”


    他知道了自己的问题,也知道了改变的方法并在慢慢变好。


    虽然没有韩老师的帮助,他的进步会慢一些,但后者的咨询费昂贵,何意不能心安理得地占用别人的时间。


    更何况能认识这些人已经足够幸运了,彭海、甄凯楠、史宁,再之后的林筱李默张君和韩老师……每个人都会时不时回头看他,拉他一把。


    他本是在别人大道坦途的间隙里寻求出路的独行者,但现在因有这些人的帮助和拉扯,他的小路也在越走越宽。


    梁老师和贺晏臻,对他来说则是另一种存在。


    何意在韩老师的咨询室坐了很久。韩老师将几部好看的影片推荐给他,又送给何意自己写的一本书。


    她其实不日就要离开北城,与何意的分别不过是早一刻晚一刻的区别。


    何意接过书本,看到扉页有韩老师写给他的一行字。


    “以后还可以保持手机联系。”韩老师笑着朝外看了一眼,不由失笑,“说曹操曹操到了,来找你的还是找我的?”


    何意回头,看到有人从外面走进来,心脏怦怦轻跳。


    第94章


    命运和岁月都偏爱某些幸运儿, 贺晏臻少年时意气风发,桀骜不驯,成年后优越的五官没变, 气质却变得坚毅阳刚。助理给他开门, 贺晏臻扭头跟助理说话,又将手里的礼品袋递交过去。


    何意从会客室出来, 径直走过去。


    贺晏臻抬头, 定定地看着他,随后微微一笑:“学长。”


    何意“嗯”了一声, 指了指:“我在外面等你。”


    他有话要跟贺晏臻说,至少, 为去年不告而别的方式说声道歉。


    贺晏臻点点头,等何意出去,他转身大步进入了会客室。


    韩老师看他一眼, 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贺晏臻长话短说,先问:“怎么样?”


    “挺好的。”韩老师没有细讲,只道,“像你这样走一步看三步,不停留余地的人……不多。”


    帖子是真的,联系方式也能打得通,只不过电话那头永远没人接。实验是真的,眼动仪和点测实验也都做了, 但最后的数据只为何意自己。


    贺晏臻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两手准备。


    韩老师答应他的请求后曾觉得后悔,认为自己简直是在陪孩子胡闹。可是看着何意一步步变好,她也不得不承认, 如果不是这种形式先行干预, 靠何意自己发觉再寻求治疗, 很难。


    大部分人都撑不到求助的这一步就被拖垮了。即便意识到自己有问题并寻求医生帮助的,也要面临另一个麻烦,费用。


    心理咨询师的水平良莠不齐,但收费最少都要几百一小时。如果不做心理疏导,直接去医院看病拿药,面对的将是高昂的药费和药物的副作用——韩老师承认药物介入的必要性,但她自己是对医院单纯药物治疗的方式持保留意见,所以她选择从医院辞职。


    更何况,何意还不到吃药的程度,他缺少的正是这种循序渐进的引导。


    她正好这段时间有空,全当在教一个孩子如何成长。按理说,时间再长点会更好。


    “谢谢你,韩阿姨。”贺晏臻仍有担忧,往外望了一眼,“我没想到我妈会把我来看病的事情说出来。”


    韩老师笑了笑:“你妈在怪他。”


    贺晏臻无言以对。


    “如果你现在在做的事情让你妈妈知道,她就不止是埋怨了,她会怨恨何意,恨他一辈子。”韩老师说,“晏臻,你要是坚持一条道走到黑,就要做好失去他的准备。”


    贺晏臻的脸上闪过一瞬的惊愕:“韩阿姨,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韩老师摇摇头:“你只要听进去就可以了。”


    何意在外面等了一刻钟,将那点腹稿颠来倒去的修改。


    前面突然传来轻轻的鸣笛声,何意抬头,见贺晏臻的那辆黑色轿车滑到眼前,降下了车窗。


    何意深吸一口气,弯下腰,隔着车窗对贺晏臻道:“我没什么事,就几句话。”


    贺晏臻却从里面打开了车门道,“进来说吧。”


    何意犹豫,后面却又有车开过来。他看了一眼,怕挡了别人的路,只得硬着头皮上车。


    贺晏臻将车开走,汇入前方车流。


    何意坐在副驾驶上,盯着眼前一个小小的小黄人玩偶发愣,越看越觉眼熟,却想不起哪里见过。


    等红灯的间隙,贺晏臻回头看他,又往他嘴唇上仔细看了一眼:“早上的粥喝了吗?”


    “嗯。”何意见他盯着自己的嘴巴,不自在地别开眼睛看着窗外,“喝了。你什么时候走的?”


    “不到一点。”


    何意吃惊地回头,他昨天到家的时候最晚也就九点多。贺晏臻在客厅里待了那么久?


    可是这个话题又不宜多聊,他上车是想问韩医生的事情的。


    “本来是煮的面条,等了会儿你好像睡着了,我又重新做的粥。”贺晏臻道,“你昨天在我家没吃饱吧?”


    话题自然过渡,何意顿了顿,含糊道:“还行,昨天聊天比较多。”


    贺晏臻没再说话,反而做出倾听的样子。


    何意便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梁老师说,你去年看过心理医生,找的是韩老师。”


    他说到这不由悄悄抬眼,去看贺晏臻的表情。


    贺晏臻一派坦然:“是的,看过几次。”


    何意:“……”几次,那说明的确是有些问题了。何意心里有些难受。


    “我看到你那封信的时候,是比赛结束的当天。”贺晏臻的语气十分平淡,只是眉间还有一点淡淡的情绪,“那天我在回来的飞机上,把你那封信看了十几遍。”刚开始每每看到一半他就读不下去,虽然飞机没落地,但贺晏臻已经知道完了,也晚了。他好几次在中途时压着情绪放下,眼前模糊一片,他握拳咬住,抑制自己。


    回国后的举动是溺水之人最后乱抓的稻草,他疯狂、偏执,内心却只有绝望。


    “那段时间我只想见到你,跟你当面谈谈。我以为我们之间没有问题……如果是我哪里错了,我也可以改。”贺晏臻道,“我问不出你的地址,又不知道你要离开多久,所以打算挨个学校找过去。因为这个,激怒了我妈。”


    何意想到了昨天梁老师的那番话,贺晏臻是她的眼珠子,彼时的梁老师一定恨极了自己。


    车子开进小区,停到了何意的楼下。


    何意在副驾上坐了会儿。


    “抱歉,”何意低声道,“我没想到会这样。”


    其实也不尽然,他知道贺晏臻会难以接受,只是没料到能到这种地步。


    贺晏臻摇头:“你已经解释过了,也为此道过歉。”


    在花园酒店的那个夜晚,何意对他说了很多话,全是道歉和自我批评。何意也想到了那个晚上,摇摇头:“不一样,那时候的我心里仍是有怨气。那么说是想堵住不让你开口。”他嗓音低下去,有些许难堪:“我不知道自己心理状况有问题。其实……我也不想你难过。”


    俩人皆是沉默。


    何意等了会儿,推门下车。他心烦意乱地去开楼道门。


    身后的人却随即追了上来。


    何意回头,贺晏臻已经走到了近前,他眼底翻滚着情绪,往何意身后的楼道看了眼。


    “怎么了?”何意看着地面。


    下巴被人抬起,何意慌张了一下,想要后退。


    电火石光间,嘴角一凉,贺晏臻已经印下了浅浅的一吻。


    正午的阳光让人头晕目眩,何意来不及反应,贺晏臻已经松开他,大步走远了。


    这个吻一石激起千层浪,让何意久久不能平复,他瞪着贺晏臻离开的方向,彻底傻眼。


    过了会儿,手机却有响起,来电人是刚刚的罪魁祸首。


    何意脸上灼烧一片,拇指在挂断键上犹犹豫豫,最终没有按下去。


    他无声地接通。


    “学长,”贺晏臻在那边突兀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没说过对不起吗?”


    何意愣了下。


    “从你回来到现在,我们见过很多次,也发生过争吵,但我从来没说过对不起。”贺晏臻继续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何意并没有注意这些细节,他摇了摇头。随后意识到贺晏臻看不见,只得小声开口:“不知道。”


    阳光刺眼,前方堵车严重。


    贺晏臻放开方向盘,往座椅上靠了靠,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想说出那三个字,让我错以为自己可以获得宽恕。”他舌尖舔过后牙槽,随后沿着齿尖往前,最后轻轻一咬,“学长,我们之间,我的错更多,问题也更严重。你不用感到愧疚,更不用道歉。”


    何意:“……”


    “更何况我始终欠你一句话。”贺晏臻声音放轻,一字一句道,“学长,你可以依靠我,也可以伤害我。我一直喜欢你,从没有变过。”


    语气中是落寞的凝重,像是迟来的骑士发出宣言。


    何意不由被他勾住情绪,却又无话可说。


    贺晏臻也没指望何意会立刻做出回应。


    车流终于缓慢移动,他听到忙音后,也收了线,将手机丢在一旁。


    有人却不肯让他消停,不过两分钟的视角,手机就又响。


    贺晏臻看了眼来电人,神色严肃了几分,用耳机接通。


    “小贺,”师兄在那边道,“那人又来了,你确定要见她?”


    “可以。”贺晏臻思索了一下,说了个地址,“带她去这里见我。”


    “这女的有人指点,恐怕不好谈。”


    “没关系,”贺晏臻说,“我先试试看。”


    他瞅了个空,在前方掉头。这边车流少,贺晏臻一路加速,直奔了目的地。


    银行经理昨天已经接到了他的电话,见他果真提了箱子过来,仍是不太乐意,又极力劝说:“贺先生怎么取这么多现金?其实可以考虑网银转账的。现在年中发工资的时候,我们银行每天的现金也不多。”


    贺晏臻简单解释两句,看了眼时间,又听手机响。


    这次是米辂来电。


    贺晏臻迟疑了两秒,按下接通,“怎么了?”


    “没什么,昨天给你发信息你一直没回。”米辂道,“你周末有空吗?”


    “有事?”贺晏臻道:“周末不是上班时间。”


    “我想去看看我爸。你能不能陪我一块去。”米辂声音放软,小声说,“你也知道,我现在好怕他……”


    他说完见贺晏臻没有不耐烦,自言自语地讲了家里最近的争端,孙雪柔和表哥的资金还是有缺口,也不知道为什么整容医院这个那个的问题这么多。又埋怨罗以诚和王越他们最近说话不太中听,嫌弃他投资少还是怎地,最后又说他爸明明身体都好了,还要去疗养院。


    最后他自己嘀咕完,又轻声撒娇:“周末陪我去,好不好?”


    “再说吧。”贺晏臻耐心听完,顺手挂断。


    对面的钞票已经点好了,他将钱放进行李箱,又给师兄打电话,“快到了吗?”


    “已经到了。警觉性挺高的,小李快要安抚不住了。”


    “让小李稳住,我马上就到。”贺晏臻一手拉着行李箱,推开银行门,转身进入旁边的一家酒店。


    王一的姑姑正觉的今天的事情有些蹊跷,做法律援助的小李律师说她的案子复杂,可以让自己的师兄帮她。


    王姑姑先问怎么收钱,李律师道:“不收钱,真要钱你哪给得起,那三瓜俩枣的,我师兄也看不上。”


    她这才放心。


    于是小李律师带她到了这家酒店的大堂等着,这酒店连外面的瓷砖都锃光瓦亮,王姑姑心里啧啧作响,眼热地跟着李律师进到大堂,还喝了两杯解暑茶。但是时候一长,她就觉得不太对了,这酒店看着就值钱,李律师的师傅帮助自己有什么好处?


    她存了心眼,拉着李律师聊天,冷不丁又问了两个问题。


    李律师心不在焉地等人,一不留神,话里便又了漏洞——他本来说他师兄很年轻,家里有钱。聊天的时候却又成了师兄今年四十多了。


    王姑姑觉得蹊跷,立刻就坐不住了。


    李律师心里暗恼,忙硬拉她。他越这样,她更觉有问题,立刻站起来大喊大叫:“你干什么!你想干啥?”


    大堂里立刻有人朝这边看。王姑姑心里得意了两分,朝保安那边扭头招呼,一抬头,就见旋转门那进来一个人。那人个头很高,眉眼俊朗,长相很像电影明星。


    她来之前就听说北城经常有明星出没,这会儿一愣,不由先伸长了脖子往那边看。


    谁知道那英俊的小生看了她一眼,随后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贺晏臻走近了,见休息区的俩人这样,多少猜到了一点。


    他冲王姑姑略一点头,指了下她身后的沙发:“坐。”


    王姑姑被他的气场震慑,又忍不住总看他的脸,下意识便坐下了。


    小李接触到贺晏臻的眼神,乖觉走开。


    王姑姑见这俩人打着眼色行事,又警惕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


    “没什么,我时间宝贵,我们长话短说。”贺晏臻道,“这次来诬告何意,你能收多少钱?”


    王姑姑脸色顿时就变了:“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啊!”


    贺晏臻却勾唇一笑:“王女士,实不相瞒,我跟这件案子的双方当事人都认识,要我给你讲讲来龙去脉吗?”


    他模样实在漂亮,笑起来又有几分邪气,妇人看的愣住,又觉得有凉意从脚底上爬起来。


    她虽然没什么文化和见识,但有自己的精明,对危险的直觉并不弱。


    贺晏臻整理了一下袖口,语气平淡道:“这次让你告人的,跟被告的何意是亲戚关系。他们之间有财产纠纷,所以对方希望你能告他非法销售和使用假药,从中牟利。同时让媒体宣扬,A大的医学生借慈善活动拿孤儿当实验品,使用国家不允许的药物,是不是?你这个官司很好打,因为事实清晰,何意虽然没有销售和牟利,但跟假药脱不了关系。不过我是律师,我可以先告诉你,你打完官司能获得什么。”


    王姑姑动了动嘴巴,谨慎地没吱声。


    贺晏臻道:“这个官司,你顶多把他给送进去,至于赔偿,我可以让你一分都拿不到。”


    “不可能!”王姑姑下意识反驳,随后又意识到自己可能被激将法,于是又闭上嘴,只气愤地看着贺晏臻。


    “是不是有人告诉你,打完能拿几万块赔偿?啧……”贺晏臻淡淡一笑:“王一的这次手术是慈善救助,医生和医院没有收取任何费用,手术也非常成功,你主张的他身体受损需要医疗机构来鉴定,慈善基金会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会努力自证清明,所以鉴定结果肯定是没问题。更何况官司不是打一次就能行的,你先去立案,之后等着开庭、判决,之后还有上诉、二审、终身……没有三年的功夫你别想打完。等忙到最后,结果很可能是何意被判了,你也拿不到钱。”


    “我们也不是为了钱的。”王姑姑嘴硬道,“我们就是讨个说法。为什么用国家不允许的药?”


    贺晏臻冷冷看着他。


    “你不是来帮忙的,你跟那个姓何的是一伙的。”她这会明白过来,又四处寻找小李律师的影子,“那个小李够坏,怪不得不让我跟记者见面,说要先见你,你们……你们在法院有人?”


    她找到是法律援助,这么大的北城,谁想到就正巧遇到认识何意的了?


    贺晏臻点头,故意吓她:“我之前知道点消息,所以找了熟人,安排人在那等着你。”


    王姑姑愣住,顿时气血上涌,心想怪不得那人指示她花钱找个好律师。原来这免费的有猫腻!


    她见状不好,捏着手里的包转身就要走。


    贺晏臻却先她一步,将行李箱推过去,挡住了去路。


    “我来不是跟你讲道理的,你挺好了。”他将拉链拉开一点,手指撑开行李箱的缝隙,露出里面的钱币,“对方花钱整人,我们花钱保人。你只要答应回你的城市,老老实实不找何意麻烦,这些钱,都是你的。”


    王姑姑被晃了一下,她瞪大眼:“这是多少钱?”


    贺晏臻没回答,只双腿交叠,从兜里随手抽了根烟出来,“他们给你多少?能有十万?”


    王姑姑又盯了一眼,原地踟蹰,不敢答话。


    她打量贺晏臻的行头,虽然辨认不出那些牌子,但能看出这些衣服都值钱。他翘着腿,裤子都没有褶皱的。


    “我给你算一笔账,你自己选。”贺晏臻道,“你告他,要花三年的事情,肯定能送他进监狱,但你不一定能得钱。说难听点,找你的人就是为了搞他名声,等何意名声臭了,那伙人会不会兑现承诺给你报酬都不一定呢。即便给了你钱,他们也不舍得多给。你呢,几万块被打发了不说,手里还得落个残疾的侄子。”


    “王一的手术只做了一期,他这种严重的唇裂和腭裂,加上修复至少还要再做五次手术。你现在打了官司,之后就再没人给他做手术了。你要把他再送回福利院?这次得罪了福利院,你觉得那边会怎样?其他亲戚朋友,邻里邻居,怎么看你?你名声也臭了。”


    他说完脚尖点了点行李箱,“但你要是现在改主意,不告何意了,那我现在就能给你钱。旁边就是银行,你要是动作麻利点儿,四点半之前赶紧去旁边存上,卡里多了钱,身上也少了事。等回到老家,王一你想管就管,以后年年拿他的孤儿费。不想管就放福利院当不认识,这次的钱是我们花钱消灾,买我家人的前程,毕竟年纪轻轻的,进了监狱就毁了,所以最后神不知鬼不觉,你觉得哪个好?”


    “多少钱?”王姑姑的目光看向行李箱。


    贺晏臻道:“我可以给你八十万。里面还有部分钱是我要用的。”


    王姑姑双眼放光,一听里面的钱不止这些,眼珠子又转了转:“再加点。”


    “不可能!”贺晏臻斩钉截铁道,“你别太贪心,我开车撞死个人,拿这钱赔偿都够了。”


    他语气森然,双眼冷冷地瞧着对方。王姑姑脸色变了变:“你威胁人?”


    她有些害怕,虚张声势道:“你要是这样,我先找媒体曝光,记者都联系好了。”


    “再给你加二十万。”贺晏臻咬牙,压低声道,“但是,你必须签字画押,摁上手印。你要是敢反悔,让我听到关于何意的什么谣言……你就等着!”


    王姑姑看他脸色,见他冷冰冰地似乎着实动了怒,不敢再抻了。


    “这里面有那那么多钱?”


    “现在大庭广众的,开箱不安全。”贺晏臻道,“我现在上去开个房,把你的钱数出来,你分批拿着去存上。等存完了,麻溜儿地回到南省!”


    “我知道我知道。”王姑姑连连点头,等确认金额谈妥,她不由心如擂鼓。


    上去开房虽然不太安全,但也得分跟谁,眼前的小生俊秀硬朗,她一个老娘们儿怎么也不吃亏。


    贺晏臻从前台开了间城景房,示意她跟上。王姑姑进入客房后便被眼前的辽阔视野所震撼,她啧啧作响,撇着嘴到处看看摸摸。


    贺晏臻拿出酒店的信纸和油笔,又打开手机,对王姑姑示意。


    “我给你钱,得留个证据,一会儿手机放在这,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合同。双方都不用抵赖。”他说完把手机放一旁,打开行李箱,里面齐刷刷的粉色钞票,还扎着银行的捆带。


    那一刻,王姑姑简直说不出的兴奋,她快步走前两步,几乎要发抖。


    贺晏臻给他纸笔,俩人各自写承诺书。一方承认给钱买平安,另一方保证拿钱闭嘴。


    这边俩人各自忙碌,最后签完字,贺晏臻又找印泥。


    王姑姑心里打着鼓,从行李箱里往外数钱,一捆又一捆,正觉得过瘾,就听外面有人敲门。


    在门口的贺晏臻顺手打开,王姑姑回头一看,顿时愣了。


    几个穿着制服的民警进来,其中一人拿着记录仪,另一人喝问:“干什么呢!”


    贺晏臻捏了捏鼻梁,沉默半晌,道:“警察同志,我被这人敲诈勒索了。”


    “你胡说!”床边数钱的人顿时急眼,暴怒道,“是你们来找我的!你们先犯了法!警察同志,我要举报他们!”


    贺晏臻把手机拿到手里,又将两份合同递给了警察。


    “走。”办事的民警摇摇头,对俩人道,“跟我们去走一趟吧!”


    贺晏臻也坐了次警车,同一家酒店,他上车后,也坐到了何意当时的同一侧。


    “我抽根烟,介意吗?”他问旁边同车的人员。


    驾驶座上的人已经在吞云吐雾了。


    “不介意。随便。”那人道。


    贺晏臻点燃,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他任由烟气浸润着自己,又眯着眼望向远处。


    韩老师上午的叮嘱还在耳边。


    “有些事情哪怕结果是好的,但如果过程不恰当,大家也很难接受。晏臻,你成绩优异,家世清白,心智也比同龄人成熟。你应该明白的,你其实不必如此。”


    贺晏臻不知道韩老师到底知道些什么,她表现得像是看透了自己。


    贺晏臻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做这些可能没道理 。”他当时想了想,淡淡道,“可能只是……本能吧。”


    ——


    何意过完考试周,平平稳稳地迎来了暑假。


    当然作为马教授的学生,他的暑假时间跟上学差不多,何意也没有玩乐需求,于是仍给教授做马前卒,打打下手或者跟着去门诊锻炼。


    王一的事情让他困扰了几天,他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发难,担忧几次后,又想到韩老师的提醒,于是又赶紧从消极情绪和幻想中抽离出来。


    韩老师的离开对他来说又是一次难过的离别。


    贺晏臻也在这年毕业,何意在他们办毕业典礼时悄悄去了本校区观礼。


    然而那天他去得晚了些,到达时候,操场上的学生们已经在穿着学士服拍照留念,人来人往,所有的人都穿的一个样。


    何意戴着鸭舌帽,站在隐蔽的角落里静静地搜寻,直到眼睛被阳光刺得发疼也没看到贺晏臻的身影。于是他又安静地离开。


    等到晚上,接到甄凯楠的电话,何意才想到今天甄凯楠也毕业了。


    甄凯楠要去找史宁,因为这几天要安排的散伙饭太多,所以优先喊出了何意和彭海。


    405的三个人在学校门外的烧烤店里占据一席,最后喝的满地酒瓶,痛哭流涕。


    何意醉得不轻,也被两个舍友带得鬼哭狼嚎。


    他们都知道,暑假就是毕业季,以后大家各奔前程,无论好坏都会相继离开


    何意只能无奈地接受。


    学校里喧嚣一阵,又归于平静。暑假期间校区里安静地吓人,何意享受这样的幽静,只是偶尔,又会感到孤单。


    这种孤单不再是浓重到要侵蚀人的黑暗,而是某次晨跑时,希望身边有人说话的遗憾,又或者归家时,希望窗户已经亮灯,或者晚饭时旁边有人看电视的期望。


    哪怕吵架也好。


    但是林筱在新地方发展的很好,估计短期没有回来的打算。甄凯楠也已经去找史宁了。彭海跟女朋友出游,同门的师兄姐们……跟他的关系还没有缓和。


    于是何意在走出实验楼,又或者坐公交车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出神时,总是会不期然地想到贺晏臻。


    就像一口入口苦涩的浓茶,时隔许久之后,他淡淡品味,忽就觉出了一阵甘甜。


    细究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俩人分了手,翻了脸,又阴差阳错地勉强相处直到口出恶言。


    他几乎把不体面的事情都做完了,最后却因一点点旧事,俩人有了一个不清不楚的吻。


    那个蜻蜓点水的触碰,像是一下融化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所有隔阂。


    何意每次想起来,又觉得那个轻触比之前的任何一个吻都让人脸色发烫。午夜梦回时,他会想到贺晏臻的好。


    但他仍旧控制着自己,无论有什么样的冲动,他都会先转移注意力,不让自己陷入时间的迷局里,将被放大的某些细节当真。


    他用读书来打发时间。


    这个夏天格外多雨。


    何意七月份再次提交论文后,便干脆将大部分的闲暇时间用在了市图书馆。


    他开始看心理方面的书籍,以及了解艺术鉴赏,偶尔看看画展。


    又一次跟马教授出差手术后,何意听到了那位师兄的当面咒骂,对方似乎喝了酒,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他爹妈。


    何意轻轻挑眉,当场予以反击。


    他这几年简直像是逆生长,侧脸秀美,眉眼清俊,平时说话又少,看着像是个高中生。然而那天,他骂出的字眼却让几位同门大跌眼镜。


    何意心想,看来初中骂街的本事没忘。


    “师兄,下次说话注意点。”何意见对方脸色铁青,却哆嗦着嘴角反驳不及,不由笑了笑,“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我脾气再好,忍让度也是有限的。”


    他回到家,翻了翻日历。


    七月半了。


    教授还在等着他的回复,何意终于拿定主意,给教授打电话。


    “你想好了?”马教授在那边问,语气欢悦。


    何意笑了下,目光扫过这小小的两居室,“嗯”了一声:“想好了。这两天我把报名表填好,早点开始办手续。”


    作者有话要说:


    攒着一块发了(不是今天一天写的哈ORZ


    第95章


    何意这两年虽小有积蓄, 但并不足以负担交流的费用,况且这次机会来之之不易,若是到了那边还兼职打工便有些本末倒置了。因此, 填完申请材料后, 何意主动向老师询问了奖学金的事情。


    马教授见他问得仔细,不由冷哼:“早干什么去了?我跟你说的时候正好可以申请留学基金委资助, 现在都几月份了, 人家审批名单都出来了,你哪里来得及?”


    何意讪笑:“之前实在是不好意思争取, 师兄们对我都不错,我要是抢名额感觉很对不起他, 怕被人骂忘恩负义。”


    马教授问:“现在怎么就好意思了?”


    何意如实道:“没办法,反正不管我怎么想,他们已经给我定罪了。与其白白担了骂名, 不如该干嘛干嘛,至少对得起自己。”


    他这番的确是实话,那场手术是他跟师兄交恶的开始,但那次是师兄自己退缩的,何意完全是被迁怒。


    至于交流项目,对方如果肯纡尊降贵地来问他,他也完全可以退出。何意这段时间始终更倾向于放弃,他认为自己能理解别人的难处, 做到体谅他人,前提是对方至少尊重他。


    但显然,别人只想到了孤立和逼迫他。


    何意道:“我会尽量为自己争取机会, 国家资助已经错过了, 没办法。现在就看学校或学院还有没有可以申请的项目。麻烦老师帮我留意一下, 我自己也会积极寻找。”


    马教授看他态度认真,也不像之前那样瞻前顾后,这才摇摇头:“别费劲了,已经给你申好了,过几天就出结果。”


    何意一脸震惊,指着自己:“给我申好了?”


    教授点点头:“我跟你说完后,就替你申请了学校基金委的名额。咱学校的资助标准比国家的还稍微高点,你这一年的费用基本都能涵盖。上个月材料审核已经通过了,不出意外,这月底就能给你通知。”


    何意愣住,又觉得难以置信:“您怎么知道我会争取的?”


    马教授却一摇头:“我不知道。”


    何意:“……”


    “这次机会太难得,这位导师从来不搭理国际生的。我跟他私交不错,也是去年才得他松了口,所以选人宁缺毋滥。要不然推荐过去,让人家瞧不起,你们也学不到多少东西。”马教授叹了口气,“但其他人临床意识太差,你师兄知识和能力都合格,但缺乏职业荣誉感,小心思太多。就你看着还不错,这次你能去就去,你不去就算了,其他的谁也不合适。”


    申请奖学金需要有留学学校的正式邀请函,马教授在选定何意时就跟国外导师进行了联系,对方很快发来邀请函。


    其他材料因是学校内申请,也无需何意手写,因此马教授直接把何意去年联系导师时的自荐邮件抄送了一份。


    何意成绩好,表现一直不错,老师对他的评价都很高,材料审核和专家评审毫无悬念。


    如果不出意外,这个月名单就下来了。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何意这才意识到,或许师兄早就知道自己拿到了邀请函。


    现在何意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却也无法向人解释,总不能跑去跟师兄说不管有没有我,你的结果都一样的?


    更何况,马教授对这些师门恩怨显然心知肚明。


    他不跟学生们讲清楚,自然有他的考虑,或许是想通过竞争让何意更加珍惜机会,或许是不愿让学生知道自己内心的真实看法,又或者二者兼有。


    如今事情已成定局,这些琐碎细节看似重要,其实也不重要。


    何意起初是震惊,等细细琢磨过来之后,心里便只剩下了感激——他挨了骂,但也得了实惠。


    马教授显然还在替他思索:“奖学金名额会保留到今年年底,年底前出去就行。不过你既然现在拿定了主意,我建议你秋季出去比较好。你的论文改得怎么样了?”


    “数据已经补齐,这两天再检查一遍就可以了。”何意回答完,又忍不住笑起来,对老师开玩笑道:“怪不得张师兄说我福气大。没想到还真是懒人有懒福,连参加交流的事情都是老师出力,我只管出人。”


    马教授看他嬉皮笑脸起来,又好气又好笑,点了点他:“少贫嘴,明天就给你安排活干!”


    跟其他导师相比,马教授并不怎么使唤学生干杂务,最多是让他们帮忙提拿重物或是开车。


    这次他因在临省有个为期三天的学术会议,举办地点在山上一处度假村,地处偏僻,开车过去两个多小时,此外还有一段山路。马教授年纪太大,自驾多少有些吃力,因此抓了何意当司机。


    何意乐得如此,又因教授在这次会议上有关于唇腭裂修复的专题演讲,因此出发时,他将自己的笔记本带上,方便在教授休息时,见缝插针地跟老师交流自己的科研思路。


    翌日清晨,师徒俩早早出发。


    天公并不作美,车子开上高速时,天上已有乌云蔽日,空气也沉闷下来。不多时,豆大的雨点密集落下,直砸车窗,前方视野模糊一片。


    何意开车经验不算丰富,遇到恶劣天气难免紧张,于是一路小心翼翼,手心渐渐冒了汗。


    教授看他如此,不由笑着宽慰:“别紧张,你开车挺稳的。”


    何意看了眼表盘,将速度压下来,暗暗苦笑。


    “我没怎么在这种天气开过车,经验不足。开快了紧张,慢了又不安全。”


    话音才落,就听后面有呜呜声响。旁边车道接连几辆机车风驰电掣般飞掠而去。何意并不认识机车车型,但刚刚惊鸿一瞥中注意到的黑色车身,却早在几年前就给他留下过深刻印象。


    一旁又有跑车直追而上,发动机的声音犹如野兽低吼,由近及远,数秒后也一块消失不见。


    不过匆匆一瞥,旁观者回神后却无不震撼。


    何意不由想起数年前贺晏臻也有这样的一幕,张扬野性的危险气息对他同样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何意错过了那样的贺晏臻,他只能想象,并嫉妒着彼时坐在后座的人。


    也只能嫉妒,毕竟如果是高中的他与贺晏臻相遇,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交集。


    这段大学恋情对他而言,如同卢生就枕,黄粱一梦。


    会议的两天仍是阴雨不断。何意拿到了一个工作人员的入场证,有时能混进去听一听,做做笔记。有的小会议他进不去,便在客房里整理自己的课题报告,研究文献,以及为出国的事情做准备。


    他先考虑的是那处租房。


    林筱已经留在了H市,何意知道林筱不退租主要是为了自己。如果他顺利出国,那边便没了续租的必要性。当初俩人搬进去时,房子里东西不多,所以这几个月他们陆续添置了不少东西,何意边想着边在纸上罗列清点,准备跟林筱商量哪些给她寄过去,哪些作为二手处理掉。


    除此之外,便是临行前跟几个人告别。


    何意手头修改的论文昨天检查后已经投出,现在手边事情不多,等奖学金确定有着落后,他便可以请几位朋友吃饭。甄凯楠还没回来,等开学后请他和彭海小聚一次正好。林筱在外市,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一面。张君是只能发信息联系了。


    至于其他人……何意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梁老师和贺晏臻,这俩人对他来说都极其重要,可他一时还拿不出面对他们的勇气,只能延后再说。


    最后,便是他尚未解决的两桩麻烦了。


    一是王一姑姑的起诉。假如对方这段时间发难,何意的这次出国多半会泡汤。情况再坏一点,他甚至会面临诉讼,影响学业。


    对比,何意已经做好了最坏准备,假如事情真这样发生,他就当自己命运如此。现在所作的一切,无非是跟对方抢时间,看自己能不能先出去,只要能走,事情便会有更多转机。


    另一件便是米忠军的举报后续。当初那位工作人员说三个月后会有回复。下个月便是三月之期。


    何意这几天已经将那位医生提供的文档整理了一番,做成了新的材料。如今就等收到回复后再作为补充材料提交上去。只是他虽然做好了准备,却对回复结果不敢抱有期望。


    方文礼提醒他时,显然暗示米忠军已经知道了他的动向。


    何意猜测着,这次王姑姑的事情或许就跟米忠军有关,他们父子俩现在彻底反目成仇,米忠军不会轻易放过他,何意当然也不会示弱。哪怕这次栽了跟头,只要米忠军弄不死他,他都会再爬起来。


    反正他年轻,不怕。


    山间云雾缭绕,何意忽就想起米忠军害怕的那句批语。


    ——长子是化骨龙,比劫重重,天生克父,如果不能趁早扼制,父母轻则有刑狱之灾,重有伤身殒命之险。


    现在看来,这句批语竟有成真的趋势。只是因果循环,谁也不好说。


    会议举办到第三天时,天色终于放晴,然而大家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欣赏山间景色,就纷纷收到了气象局突然发布的暴雨红色预警。


    原来市区已经连续几天强降雨,今明两天将有雷暴大风和冰雹天气。


    度假村收到暂停营业通知,举办方怕出事,也紧急取消了当天的活动,通知大家尽快下山。


    前后不过半小时的功夫,山间突然刮起狂风,天色骤暗。


    参加会议的医生专家大部分是乘飞机或地铁抵达后,打车上山的。现在会议取消,大家着急离开,周围却没有多少出租车可供调用。


    度假村的接驳车只能将住客送到景区门口,然而景区距离山脚还有两公里的路程,年轻人还好办些,实在不行步行下山,但对上年纪的人来说就有些麻烦了。


    举办方的工作人员忙着打电话协调,然而调度中心的号码早已经打爆,再给单位去电要车,那边却因市区暴雨过不来。


    二十多分钟过去,这边的安排仍是毫无进展。


    天上已经开始飘起雨丝,有人选择续住一天,等等看天气如何,但更多的人着急离开。众人挤挤攘攘,要求酒店送大家到山脚下。酒店方却不想多管,生怕担责。


    马教授原本上了车,临走时见几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满面愁容,心下不忍,于是改了主意,让何意先将几位年纪大的专家送下山。


    这样一来,另几个自驾的医生也一同加入,最后几辆私家车来来回回,终于分批将人转移到了山脚下。


    忙完已是中午,马教授看天色不好,也不敢吃午饭。师徒俩匆匆上路,等绕行上到高速时,远处果然电闪雷鸣地开始发作起来。


    挡风玻璃被尘砂打得噼啪响,大雨未至,气势却已十分骇人。


    教授忧心忡忡地坐在后排,幸好随身的包里有面包,他分给何意一袋,叹了口气:“今天辛苦了些,你稍微吃点东西,这一路恐怕不好走。”


    何意嗯了一声,也不敢耽搁,把面包三两口塞下去,一路疾驰。


    车行半道时,倾盆大雨忽然而至。车身上溅起白沫,雨刷拼命摇摆,仍是挡不住雨水直流。能见度降到很低,何意绷着神经保持着车距,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傍晚时抵达北城。


    但让人揪心的是,北城的情况也不乐观。多处路口已经无法通行,何意听着交通广播小心绕行封闭路段,走到马庄路时,变故陡生。


    这边距离市区还有一段距离,何意没从这边走过,看前车顺利通行便也跟了上去。然而就在停车等路灯时,不远处突然涌过来一阵浪头,好似车子误入了河中。


    路面积水越涨越高,数息间便淹到了车门。旁边地势更低的辅路上,有辆面包车被水流冲着打着转跑远。他们的车子隐约也有被冲走的架势。


    何意的大脑空白了一瞬,回神时,他回头跟马教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去降车窗。


    雨水顷刻间扑到脸上,又有水从车底渗进来。


    “教授,快走!”何意扯开安全带,去推车门。


    马教授脸色煞白,从后面开门,然而他饿了一天,这会儿又急又怕,低血糖又发作,只抓住了把手,推开的力气却不多。


    何意见状,不等教授说话,立刻转身爬向后座。车子突然被水流冲歪。偌大的家伙像小艇一样被水推着晃起。


    何意浑身已经湿透,他顾不得满脸的雨水,动作迅速地爬到后面伸脚一揣,车门大开,他将教授扶下车,动作间手机却掉落到座位中间。


    马教授艰难扶住车门,焦急地拽他:“何意!快!快出来!”


    水流有点急,何意回头看了眼亮起屏幕的手机,狠狠心干脆也跳下了车。


    几乎两三秒的功夫,车子便被水流冲着撞上了绿化带。


    马教授哎呀一声,紧紧抓住了何意的胳膊。何意也觉后怕,此时却顾不得许多,跟教授在水中互相搀扶站立,勉强辨认着方向。他们不敢随便走动,试探许久后,才找到一处高地。


    何意的电脑和手机都在车里,幸好马教授的手机还在。何意挡着雨,教授用衣服包裹着手机尽量使其干燥,开始打求助电话。


    然而报警、消防、急救……几乎所有电话都无法接通。


    积水过膝,周围空无一人,混浊的水面上时不时飘过一点垃圾。马教授怕手机进水关机,心急之下发了一条语音给爱人,道自己跟何意被困在马庄路上,路面水深已经过了膝盖,俩人不敢乱走,在这等待救援。最后附上自己的定位。


    他发完后,犹豫了一秒,问何意有没有要联系的人。


    何意愣了愣,随后摆摆手。


    马教授低声道:“现在受灾的人恐怕不少,我们两个人在这里,不一定什么时候能等到救援。”


    “是要做最坏的打算吗?”何意摇摇头,随即转移了换题,“这里积水怎么这么深?也太不正常了。”


    马教授叹气:“不知道是不是河水倒灌。这边挺奇怪,上次暴雨就出过事。”


    大雨劈头盖脸地往下砸,马教授将手机小心收起来。俩人都不再说话,只耐心地等着救援人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马教授起初还能站直,后来腰腿都开始疼,他便只能俯身下去,双手撑着膝盖。


    何意让教授尽量靠在自己的身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突然亮起一束灯光。


    何意大喊了两声,那束灯光微一停顿后,径直朝他们走来。


    等稍近一些,何意不由愣住。那身影太熟悉了,他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贺晏臻看到人后,干脆三步并做两步,淌着水跑了过去。


    何意怔怔地望着他:“你怎么来了?”


    “小贺?”马教授也吃了一惊。


    “教授,师母知道我来找你了。你放心。”贺晏臻一手扶住马教授,另只手将手电筒递给何意。


    何意连忙去接,手背却被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掌覆住,使劲握了握。


    贺晏臻抓了下何意的手,安抚地轻轻摩挲一下,随后松开,转身将马教授背了起来,带着来人往外走。


    “前面挖地铁的工地坍塌,旁边的河水全灌了过来,这边一整片都淹了,消防队正在抢救被困的人员。你们幸好没有往里走。”贺晏臻背着教授,淌着水往外走,“马庄路已经封了,我们得走出去,车子在路边。”


    何意打着灯,闻言愣了下:“你是走进来的?”


    贺晏臻侧过脸看他一眼,嗯了一声。


    何意明白过来,却觉得后背发凉,工地坍塌,河水倒灌,路灯保护性断电,整个路段一片漆黑……贺晏臻又不是专业救援人员,一个人出来找人?万一出事怎么办?


    他越想越怕,几乎要急眼,此时却又不是说话的时候。


    贺晏臻又看他一眼,这次却道:“何意……”


    何意打着手电筒跟上:“嗯?”


    “抓着我。”贺晏臻背着人,于是用胳膊肘朝他抬了抬,示意他揽着。


    大雨瓢泼,人声风声雷声统统被雨水吞噬大半,偏偏贺晏臻的两句话清晰地入了耳。


    “抓紧了。”贺晏臻眉目生动,声音低柔,“找到你不容易。”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内容情绪酝酿有点难,会尽快补上


    第96章


    手电筒的灯光被黑夜吞噬掉大半, 脚下泥汤横流,令人难辨方向。


    何意没有去抓贺晏臻的胳膊,而是快走了两步到前面去, 右手朝后搭着贺晏臻的肩膀, 身体越前先行蹚水,摸索道路。


    泥汤里果真有不少冲刷下来的杂物, 何意磕碰到几次, 只一声不吭地护着贺晏臻避开。幸好路面越走越高,等走出马庄路时, 他看到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


    暴雨罩住车身,令它看起来模糊又狼狈。何意往那边看了一眼, 突然觉得熟悉,又看一眼。刹那间,眼前的场景跟记忆中的影像重重叠合。


    他突然想起了除夕夜里, 那辆停在他们宿舍楼下覆满细雪的车子。


    心里怦怦直跳,何意不禁怔住,扭头去看贺晏臻。雨水却又崩进眼睛,使得视线模糊一片。


    贺晏臻将教授扶进后座,回头见何意呆站着,微一愣神,先将人塞进去:“你在后面陪着老师,冰箱里有吃的, 先补充□□力。回程估计会慢些。”


    他说完大步绕去另一侧,开门上车。


    何意思绪纷乱,沉默地任由他安排。


    回程路况比他们预想得要好。北城的交警几乎全部出动, 路上随处可见路障和警示标语。马教授早已精疲力竭, 何意一路照看他, 然而目光偶尔掠过贺晏臻时,他的内心仍是不可避免地微微悸动。


    除夕那天,张君邀他出门,他下楼时只朝马路对面的轿车投去匆匆一瞥,再没有留意其他。更没有想过里面的会是贺晏臻。


    显然,贺晏臻也没打算让自己知道。那天他没有电话,没有信息,甚至连声群发祝福都没发给自己。他只是一直停车在自己的宿舍楼下,望着亮起的窗户,跟自己共度除夕。


    何意怕自己是在自我感动,可他又无法不感动。


    他怕自己是被时间的滤镜模糊了因果对错,让自己只能记起对方的好,等到再次被打击的时候才能意识到他终究是个一无所有的何意。韩老师努力让他从自责卑微的境地里走出来,他不能作死再回去。


    可是他仍是会压抑不住地时时想起贺晏臻,刚刚马教授问他有没有要联系的人时,他大脑里有一瞬间的闪念。如果今天真的遭遇不测,那他最大的遗憾应该是放弃了这通电话。


    他很想告诉贺晏臻,自己早已经原谅了他,且依然爱着他。


    教授的住处很快便到。老人家早已精疲力竭,贺晏臻跟何意一左一右将教授送到家,再回到车上。


    雨势渐小,路上空无一人。


    何意不好再坐在后排,绕到了副驾驶上,看着贺晏臻把车拐进主路。


    道路两侧有广告牌被吹落下来,商场外圈的装置东倒西歪,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何意一路沉默地看着窗外,一直到了楼下,他转过脸,看向贺晏臻。


    心里有个模糊的决定,荒唐又疯狂。


    何意还在犹豫,贺晏臻已经轻咳了一声,认真地瞧了过来:“学长,我有话想跟你说。”


    雨水打湿的发梢被他一把捋去后面,露出额头,何意避开他的眼神,目光落在他的肩膀上,此时方意识到俩人的衣服早就湿透了,都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等会儿再说。”何意指了指,“先上去把湿衣服换下来吧,不然会感冒。”


    贺晏臻点点头,先随他回家。


    客厅里堆着几个打包的箱子,都是何意整理出来的书籍资料和部分生活用品。他珍惜旧物,这次出去没有地方安置它们,因此打算送给别人。


    昨天他忙着准备电脑和出国用的资料,将东西收拾出来后便先堆在了客厅。然而一场大雨,电脑和手机都被冲走了。


    何意暗暗叹了一口气,先去卧室找出一身宽松的衣服,连浴巾一起递给贺晏臻:“你去冲洗下换上吧。”


    贺晏臻接过来,目光却停留在客厅的箱子上:“你要搬走吗?”


    何意“嗯”了一声,“我申请了老师的一个交流项目,这俩月就走。”


    贺晏臻不觉一愣,随即拿着衣服走进浴室:“你没跟我说过。”


    “……”何意不知道怎么解释,下意识地跟着走了两步,停在浴室门口:“我之前没拿定主意,这次申请上也是意外。”


    里面没人应声,但能听到衣服被拧出了水,哗啦一下落在地上。


    何意听出他有情绪,一时又觉得有些好笑:“你不也申请项目了吗?我是过了几个月才知道。”


    “没记错的话,我是主动告诉你的。”贺晏臻在里面闷声道,“那之前我没机会说。”


    何意轻笑:“我也是。”


    贺晏臻:“……”


    里面迟迟没有花洒打开的声音,何意靠在门口,觉得这样说话更自在,便趁着间隙问:“你要跟我说什么?”


    贺晏臻没出声,过了会儿,他才道:“等会面谈比较好。”


    何意不以为忤,点点头:“正好我也有话问你,不如我先来?”


    许多话面对面聊说不出口,因为要留意彼此的表情,怕别人窥得内心,又怕彼此尴尬。


    何意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他听到贺晏臻打开了花洒,随后水流被调小了很多。


    “好。”


    何意松了口气,想了想,先问:“除夕那天,你去找过我?”


    贺晏臻沉默几秒,答:“是。”


    “那天我没注意到车里是你。”


    “我知道。”贺晏臻说,“我很高兴张师兄能去陪你。”顿了顿,又补充,“他的车也比我的好。”


    这话有点冒酸气,何意愣了愣,脸上发烫,又觉得心脏噗噗乱跳。


    “不止是车,他的人也让我自惭形秽。我处处都不如他。”贺晏臻却又继续,声音暗哑,带出一声叹息,“我不知道该庆幸他是个直的,还是该难过。”


    庆幸张君是个直男,要不然何意早就跟人双宿双飞了。难过张君是直男,是觉得何意值得更好的人呵护,张君成熟儒雅,体贴周到,既是何意的理想型,也一定不会让何意受到伤害。


    何意听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心里密密地泛起一片潮气。他低下头,额头轻轻靠在墙上。


    “有一件旧事……”何意迟疑,末了狠下心,“我一直想知道答案。“你在国护队的那个圣诞节,是跟米辂在一起的……你为什么瞒着我?”


    浴室里水声停止。


    何意屏息,忐忑地等着贺晏臻的回答。


    那是他心底的一根刺,他不敢触碰,只能让它长在肉里。时间一长,表面风平浪静,实际稍微一动,便知道骨肉里化了脓。


    浴室门被人拉开,贺晏臻围着浴巾,一手抹了把脸:“那天他找我表白。我怕你多想。”


    何意蹙眉:“你们一起喝了酒?”


    “喝酒?”贺晏臻神色意外,侧过脸回想了一下,“我跟他说话也就五分钟,没有喝酒。”


    何意怔了怔。


    “有人告诉你我跟他喝酒了?”


    “是。”何意看着他,“梁老师说的。”


    贺晏臻:“??”


    “那天米辂给你的同班同学送了圣诞果,之后你跟他一起出去。我晚上等你电话没等到,后来打你手机……”想到那个夜晚,自己一遍遍固执地播出电话,何意的心绪仍是难宁,他转开脸,声音控制不住地微颤:“……一直打到一点多,电话是你妈接的。她说你喝醉了,是米辂送回去的。”


    “何意……”贺晏臻迟疑着抓住了他的手腕。


    何意摇摇头,一股掩埋许久的恸切割开疮口,冲击着他的情绪。


    何意极力抑制,低声解释:“我一直对这件事避而不谈,除了害怕看到事实的另一个真相外,也有部分原因是我感到心虚,我以弱者的身份从你家得到了太多,无法区分怎么做是合理诉求,怎么做是忘恩负义……梁老师那段话……”


    他哽住,又觉懊恼,只得平息片刻,“……那段话……那段话让我觉得,我配不上你。我永远走不出两家长辈的影子……”


    手腕蓦然被人攥紧,何意被贺晏臻用力带进了浴室。


    他一惊,想要后退。却被人按住肩膀。


    “我还没穿衣服。”贺晏臻低声解释,又看向别处,似乎犹豫着怎么回答。


    何意低头,看到浴巾被他围了一圈塞在腰间,的确有要掉不掉的架势,只得放弃抵抗。


    贺晏臻对于何意说的话完全不知情,他本能地要反驳,但看到何意的反应后意识到什么,因此努力拼凑那天的记忆。


    “圣诞那天,我的确只跟他待了几分钟。你说的事情我完全没有印象。”他抓紧何意的手腕,想了想,又道,“我拒绝他后,晚上去了高中老师家里。那天是老师正好有喜事,拉着我喝了一瓶茅台,再之后……我就没印象了。”


    他的话听起来没问题,却又叫人忍不住犹豫。


    何意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我发誓,”贺晏臻盯着他,目光直接,“我对每一个字都发誓。”


    何意:“……”


    “我要是想跟他发生什么,机会多得是,在你之前可以,在你之后也可以。脚踩两只船的事情这么没品,我不可能去做。”贺晏臻低声说,“那阵子我因为国护队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忽略了你,对不起。”


    “不用。”何意转开脸。“你挺好的。”


    如果事实真是这样,那他自己也要承担责任,用放大的自卑考察这段关系。但凡当时多问一句,也不至于让这件事发酵这么久。


    不过发生什么……


    “你们没什么发生吗?”何意狠狠心,鼓足勇气道,“贺晏臻,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


    “我只听实话。如果这是你的秘密,那我用自己的一个秘密来交换。”何意神色郑重,盯着贺晏臻的眼睛,“我只问你一次,你要是骗我,这辈子我都会恨你。”


    “好。”


    何意深吸一口气,抽出手,转身进了卧室。出来时,贺晏臻已擦过头发,换上了T恤和短裤,在卧室门口等着他。


    何意将那叠照片递过去,松手前,他问:“你跟米辂,到底是什么关系?”


    “同学。”贺晏臻想了想,补充,“曾经做过朋友,现在顶多是表面上的朋友。再没有了。”


    何意没作声,他松开手,看着贺晏臻拿出了里面的照片。


    那些男友视角的照片,一张一张被主人公翻看。


    贺晏臻微微蹙眉,神色却没有太大变化。


    他知道米辂喜欢摆弄手机玩抓拍。他有时会拒绝,有时也懒得说。要获得别人信任,自己就不能处处防备。但是抓拍能出这样的效果,显然出乎一般人的预料。


    “他很爱你。”何意看他手上的动作,轻声说,“我做不到他这样。”


    镜头就是拍摄者的眼睛,连贺晏臻也无法否认,每一张抓拍里都满是喜欢的感情。


    他没作声,将看过的照片随意地搁在门口的小桌上,等到最后一张时,才面露惊讶。


    “这不可能是我。”


    何意看了眼,正是米辂跟贺晏臻额头相抵的那张。


    其他的照片都是单人,唯独这张是两人照,且动作暧昧,关系一望可知。


    何意道:“这是去年冬天的。” 他说完一顿,委婉表示,“那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


    言外之意,即便是真的,贺晏臻也不是脚踏两只船,完全可以被理解。


    贺晏臻却忽然一乐。


    何意偏过头瞅他,后者指给他看:“这件衣服,前年就被我妈捐掉了。我的羽绒服最多穿俩月就会被她捐出去。”


    何意有些意外,再一回想,贺晏臻的衣服的确很多。梁老师喜欢买某几个大牌的新品,换季时如果不去商场,也会会让柜姐把新品送到家里。


    那些过季的衣服,有的会留着再穿一穿,但更多的都被处理掉了。


    不过照片太真实了,看着毫无PS的痕迹。贺晏臻又拿起来,皱眉思索,照片上的人的确是他,但他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单人照。再看照片上俩人的衣服,倒正是那年圣诞节穿的。


    莫非是米辂趁他喝醉后摆拍的?他心里存疑,决定回头去查证一下。


    “我回头去问问。”贺晏臻将这张也丢去一边,坚决否认,“反正是假的,我跟他的关系没好到这种地步。”


    他说完,又认真瞧着何意:“我的说完了。你的呢?”


    何意正打量着他,评估这几句话的可信度,冷不丁被他看见,有些不自在地嘀咕:“我还没想好信不信呢。”


    贺晏臻失笑,手肘撑在门框上低头看他。


    何意脸上发热,“最后一次机会,你就是真做了,我也不会说什么。”


    “何意。”贺晏臻的语气有几分认真,“我不会对除了你之外的人做这种事。”


    何意被这句突如其来的承诺打懵。


    那个荒唐的念头冲破理智,得到鼓励一般在脑海里叫嚣。


    “以后呢?”他望进贺晏臻的眼睛,“以后……你总会又新的男朋友,你……”


    “我不会。”贺晏臻打断他,隐隐有些生气,“你很希望我交新男友?”


    何意抿嘴,不再作声。


    “还是你很想?”贺晏臻低下头,贴着他的耳朵问,“你很着急交新男友吗?”


    俩人的身体贴得太近,何意稍稍躲开,不自然地往后退了一步:“我……”


    话音未落,贺晏臻已扣住他的腰,另只手牢牢扶他的后脑勺,稍一俯身,毫不犹豫地吻了上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何意所有的准备都被排山倒海来的渴望压倒。呼吸被抽空,大脑也随即停止转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短暂的犹豫,等回神时,胳膊已经环在了贺晏臻的脖子上。


    他忘情地回应。


    外界像是按下了静音间,唯有呼吸声和心跳声强烈又急切。


    “对不起,”贺晏臻喘息不稳,几乎咬牙切齿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看你找去找别人。”


    他收紧胳膊,力道几乎要把何意的腰勒断,体温也烫人。


    何意脸颊发热,晕头晕脑地开口:“你受刺激了?”明明之前都很克制。


    谁知道贺晏臻点点头,又抱紧了一些:“今天找不到你的时候,我很怕。”


    北城下了一天的雨,下午开始更是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贺晏臻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会儿突然想见见何意。于是他给何意打电话,那边没有人接,他心里愈发不安,直奔何意家里,敲门没人应,又转而去学校找人,同时联系彭海和甄凯楠。


    然而那俩一个在国外,一个在旅游,没人知道何意去向。贺晏臻又问林筱,得知林筱上次跟何意联系是在两周前。


    等到何意的宿舍楼下时,天色已黑,大雨如注,何意的宿舍里黑着灯,显然没人。


    贺晏臻坐在车里,冷静分析着何意可能的去向。


    他发觉自己偏执发作,却完全无法抑制,于是又找马教授……马教授电话关机,他一时无法,跟梁老师要教授家的地址。


    狂风暴雨的天气,外面已经有人遇难,梁老师催促了很多遍,要贺晏臻回家或者直接去酒店,这种天气不要出门。可现在,她一听便知道贺晏臻在做什么。梁老师怒急,骂他疯子。


    贺晏臻却只固执地恳求她。最后他拿到地址,正遇到出门报警的教授夫人,再之后事情就顺利了很多。但在这几个小时里,他的大脑里数次冒出过最坏的情况——他再也联系不上何意。


    贺晏臻完全无法接受。


    他意识到,即便他一直在学着放手,可真看到何意离开,他还是会发疯。


    “你出国的话,能不能跟我保持联系?”贺晏臻低声说,“至少让我知道你的消息。”


    何意顿住,“嗯”了一声。


    “以后谈恋爱,或者遇到其他重大事情了,也给我发个通知。”贺晏臻又说,“我现在还做不到,但如果你真交了男朋友,我总会适应的,做你的普通朋友。”


    何意深呼吸。


    “我不想这样。”他平复了呼吸,在贺晏臻的背上拍了拍,小声道,“我不想跟你做普通朋友。”


    怀里的身体顿时僵住。


    何意咽了口水,事到临头,每一步选择都叫他犹豫。


    这样可以吗?可这的确是他内心的渴望。


    “我要交换的秘密,”何意咬牙,小声又缓慢地说,“它很简单,就是……我,我想跟你复合,可以吗?”


    贺晏臻的身体蓦然绷紧。


    “我申请的项目也在美国,所以……” 如果复合的话,他们也不用异地了。


    何意把自己的想法说完,便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悄悄抬头。


    贺晏臻在他眼皮上轻轻亲了一下,下一秒,他疯了一般,将人拦腰抱起,推到了床上。


    才穿好的衣服三两下便被丢去一旁,何意恼怒对方的沉默,直到俩人到至亲密的状态时,他才听到了贺晏臻开口。


    只不过等来的不是回答,而是询问,贺晏臻一遍又一遍地跟他确认,温柔的,暴烈的,颤抖的……


    外面风雨已停,浪潮却涌进室内,将人淹没。


    ……


    隔天醒来,何意发起了烧。


    贺晏臻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但他底子壮些,又人逢喜事精神爽,于是早早去买了感冒药,又在厨房做了顿早餐。


    何意是饿醒的,他前一天没怎么吃饭,白天开车,晚上跟贺晏臻回家,俩人又跟遇到世界末日一样疯狂地占有对方,干得全是体力活。后半夜没饿醒完全是累晕过去了,这会儿精神头稍稍好了些,浑身简直跟散架一样。


    他慢吞吞地爬起来,看到床头换下的床单又脸上发烫,手里捏着衣服,心里却飘忽忽地觉得不真实。


    贺晏臻把饭菜盛好,一进卧室便见何意在发怔。


    “醒了?”贺晏臻弯腰,将何意汗湿的头发拨了拨,见对方虽然脸上一派淡定,但耳根发红,眼神也闪躲,不由低笑,“怪不得说小别胜新婚。老婆你还害羞了?”


    “别这么喊,太恶心了。”何意扫他一眼,恼羞成怒,低头套衣服,“我是在后悔,简直是引狼入室。”


    “还是一只饿狼。”


    贺晏臻忍不住地笑,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吃完饭要吃点药了。”


    不过一天的时间,电视新闻,网络报道,铺天盖地地都是昨天的伤亡情况。北城经历的是几十年未遇的特大暴雨灾害,在这次灾害中遇难的人数已经到了三十多个,何意跟马教授经过的马庄路段是灾情严重的地方之一。


    他们幸亏没有乱走,因为就在他们的车子被冲走的几十米外,道路出现了坍塌。


    何意看着新闻图片,不免有些后怕。但随即是更为现实的麻烦:“我的手机和电脑都被冲走了。”


    手机上有十分重要的聊天记录,电脑上的内容更多,有他整理的新课题报告、研究文献,这两天的会议记录以及那位医生提供的米忠军的证据整理稿。


    因事发突然,这些都没来得及在网络上备份。


    何意只能重新再做。


    俩人吃过饭,贺晏臻开车带何意去买电脑和手机,路上,他跟何意提到了王一的姑姑。


    “她这人到处敲诈勒索,被人告了。”贺晏臻道,“你安心忙自己的事情就行,不用再管她了。”


    何意惊讶:“这么巧。”


    “嗯,我师兄一直留意着她呢,这就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贺晏臻说完笑笑,又忍不住伸手去拉何意的手,“来,握手庆祝。”


    路上仍是一片狼藉,环卫工人忙着收拾四处散落的树枝和垃圾。


    何意脸热,看他固执地跟自己十指交握,撇开脸看着外面:“这样开车不安全。”


    “我开慢点。”贺晏臻稍稍减速,又轻咳一声,笑,“以后开车速度快慢,你说了算,我保证做个听话的司机。”


    何意听出他的另一层意思,瞪了他一眼:“老不正经。”


    “说真的,以后副驾驶是你的专座,外号命令台。”贺晏臻低声笑笑,又晃了晃手,“我才二十出头,哪里老了?”


    何意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他忽然想到一个段子,正好予以反击,只是话一说,自己先乐了:“你岁数不大,但某个部件磨损度有点高。”


    “……”贺晏臻果然哑住,过了会儿,他狠狠攥了攥手,“你行。”


    复合的后劲儿有点大,感觉甚至比俩人刚恋爱的时候都要浓。贺晏臻走路也要牵手,何意跟他对视,不超过两秒就会双双脸红心跳,最后再莫名其妙地笑着移开视线。


    手机电脑买起来快,只是补身|份|证和手机卡有些麻烦。贺晏臻陪着他跑了几处,最后何意去补卡时,他接到了一通电话。


    柜台前的何意正笑着跟业务员解释,阴雨天气里,他的脸庞白亮,微笑时眼角弯起,是恰到好处的温柔清俊,令人移不开视线。


    贺晏臻含笑看了一眼,拿起手机走到营业厅外面,等接通电话时,他脸上的笑早已无踪无影,眉目深邃冷然起来。


    来电人是米忠军。这位才出院不久的长辈开门见山,在那边问:“小贺,听说姓王的被你搞到拘留所去了,你是怎么个意思?”


    “王女士吗?”贺晏臻一顿,语气认真,“她勒索的数额特别巨大,我想争取争取,十年起步吧。”


    米忠军一愣,怒极反笑:“小贺,你是故意跟我作对?”


    他说完顿住,又语含威胁:“这件事你最好别插手,叔叔待你不薄,你这样做可伤了两家的脸面。到时候别自己惹一身骚,还要连累你爸爸。”


    贺晏臻眉头蹙起,过了几秒,他道:“米叔叔,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米忠军冷笑:“小贺,你还是太年轻。叔叔就跟你说一句,跟何意有关的事情,你最好少管,要不你管得了这一件,也管不了别的。”


    “是吗?”贺晏臻说,“那我也有句话想告诉你。”


    他往身后的大厅扫了一眼,语气平常,对着电话道:“王女士的事情我可以不管。”


    米忠军“哦”了一声。


    “但你就没查过,那药到底是哪来的吗?”贺晏臻说,“前阵子,全国都因S市医院的事情变得风声鹤唳,你觉得没事谁会给自己惹麻烦?”


    “你什么意思?”米忠军声音冷然。


    何意办好了手续,从座位上站起,回头寻找贺晏臻。贺晏臻在外面抬手示意,冲何意露出温柔的笑意,同时答道:“您但凡多花点功夫去查查,就会知道这药品是来自一家整容医院,米叔叔,米辂可跟这家医院关系匪浅啊,真要追究起来,你觉得贩卖假药获利严重,还是何意这个中间人严重?”


    第97章


    挂掉电话, 何意正好走到跟前。


    贺晏臻伸手过去,却见何意停在两步之外,笑着看他。下一秒, 手机响起, 上面显示“何意”来电。


    “呐,你是新卡的第一个联系人。”何意这才笑着跳过来, 当着贺晏臻的面输入姓名。


    贺晏臻稍稍低头, 恍惚间有一种错觉,仿佛那只白兔子从藏身的地方钻出来, 蹦蹦跳跳奔向自己。哪怕他此前受到过严重的伤害。


    他喉头发紧,内心软得一塌糊涂, 于是伸臂揽住何意,在他的头发上亲了亲。


    回程时,贺晏臻仍是拉着何意的手聊天。


    他问何意的出国日期。


    “应该是九十月份吧。”何意道, “反正是12个月的期限,年底前出去就行。”


    他想到贺晏臻的日程,笑着问:“你是不是下个月就走?”


    按计划是这样。但想到米忠军刚刚的威胁,贺晏臻又觉得不安。


    “我想跟学校沟通一下,咱俩一块走。”他想了想,“我们的课程时间稍短一些,我要是先走,到时候先回, 异地的时间就太长了。”


    “一个多月而已。”


    “而已?”贺晏臻想了想淡淡道,“一天都不行。”


    何意:“……”


    这次复合后,贺晏臻表现得仍是粘人。好似前段时间的稳重是假象, 他仍是那个占有欲强的师弟。


    但在很多不经意的瞬间, 何意又总会看到贺晏臻脸上闪过一种过于深邃坚韧的神情。像是一头年轻的孤狼, 时时警惕戒备着什么。


    何意偶尔会留意,当更多的时候,他的精力都被课题所占据着。之前电脑里的东西,资料还可以慢慢补齐,但实验数据却十分麻烦,何意少不了要重新联系实验室。忙碌之余,再一点点整理米忠军的那份证据。


    他跟林筱打过招呼,暂时收留了贺晏臻同居,又因贺晏臻也有事情要忙,因此俩人白天各自忙碌,晚上回家后再一起做饭聊天,看书看剧。


    周末时,马教授邀请何意到家里吃饭。


    贺晏臻开车把何意送过去,顺道回了一趟自己家。


    暴雨那天惹梁老师生气后,贺晏臻一直没回家,只发了保平安的短信。梁老师没回,贺晏臻便也没多说,怕她知道自己跟何意在一起后,更加迁怒于何意。


    到家时,阿姨正在做饭。


    梁老师在客厅看电视,见他回来微微愣了下,随后面无表情地转开了脸。


    贺晏臻若无其事地哼着歌,手里拆出刚买的肩颈按摩仪,放在梁老师的背后。梁老师气哼哼地换到另一边坐,他便也拿着机器追过去,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如此两三次,梁老师终于没崩住,虽然心里还生着气,却又不舍得黑脸了。


    她问贺晏臻这几天在哪,干什么去了。贺晏臻便把最近忙碌的几件事挑出来说说,顺道提了下自己跟学校申请九月份再入学的事情。


    梁老师惊讶:“好好的为什么推迟?”


    “我不是给米辂帮忙,经手了几份他的合同吗,最近我不去了,办交接有点费时间。”贺晏臻道。


    梁老师不满:“谁让你没事找事的?”


    “米辂对我不错。你还记得那年圣诞节吧,我在老师家喝醉了,不也是他把我送回来的吗?”贺晏臻笑笑,又假作回忆,“那天我回来几点了?我都喝断片了。”


    “十一点吧,不记得了。”


    贺晏臻虽然有过准备,但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吃惊。


    “米辂这孩子,倒是一直对你挺好的。暴雨那天,他打了好几个电话给我,问你有没有到家。”梁老师说到这叹了口气,没再继续。


    贺晏臻听出她口中的情绪,顿了顿,只得解释:“何意那天跟教授开会,临走之前帮忙疏散老专家们,这才耽误了回程,正赶上马庄路出事。他的手机和电脑都在车里被冲走了,所以我没联系上他。我过去找他,他也不知道。”


    梁老师听他话里话外忙着给何意开脱,脸色又冷了一些。


    贺晏臻却想着,不如一块把话说开,让梁老师放下对何意的成见。


    或许连何意自己都没意识到,现在梁老师对他的影响几乎要赶超米忠军。他太在意梁老师的看法,甚至会放大后者的要求和情绪。


    贺晏臻无法纠正,只能转向自己的母亲,希望她体谅何意,对何意不要有任何负面情绪。


    梁老师没想到会从儿子口中听到这种请求。


    “晏臻……”梁老师沉下脸,一字一句地问,“你自己觉得,你这要求像话吗?”


    贺晏臻想说什么,又被她打断。


    “何意对我来说只是个陌生的学生,我同情过他,也帮过他。他的惨不是我造成的吧?我有做过任何过分的事情吗?你以什么立场和身份,来要求我以后还要捧着他,看他的脸色,不能带有我自己的情绪?”


    梁老师越说越火,气到发抖:“你问问你姥爷,问问你爸爸,你妈我看过谁的脸色?我不高兴了照样跟领导拍桌子指着他鼻子骂的!你来跟我提这个要求?我把你养大,是为了哄你的人开心?别说你俩还没在一块,你就是真娶了媳妇忘了娘,也没有回头要求娘腆着脸赔笑的!”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贺晏臻愕然,他没想到梁老师反应这么大,只的低声解释,“何意的经历比较特殊,他这人特别敏感,又很尊重很在意你。你拿他当普通的学生,可对他来说,你却不仅是位好心的老师。你已经成了他心里的一种象征,一个……包含了母亲、家庭、爱护关怀的符号。”


    他说到这顿了顿,“你的一个表情,对他来说都是一种需要重视的指示。”


    “所以这是我的的问题?我要控制我的表情?”梁老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贺晏臻叫苦不迭,他一直以为梁老师很喜欢何意,会跟他一样愿意呵护何意的。


    何意那么渴望家庭,梁老师的接纳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可梁老师的表情分明很抗拒。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出的这种结论。但晏臻,如果这是真的,你们要找的应该是心理医生,而不是我。做人不能这么自私,为了让他高兴你就来要求我。”


    “妈……”贺晏臻无奈,只得问,“就当是为了我呢?”


    “那我会建议你换一个人。”梁老师脸颊绷紧,看着他道,“换成任何一个不需要时时照顾他情绪的人。”


    贺晏臻:“……”


    这次谈话不欢而散,贺晏臻没吃晚饭便从家里离开了。他带走了自己的几样证件和衣服。


    等到了出租房,何意还没回来。


    贺晏臻忽然很想抽烟。


    他在何意面前从来不抽,一来二手烟对何意的身体不好,二来,他在何意面前仍是会下意识地扮成多年前的那个小师弟。仿佛这两年什么都没变过。


    可终究不是这样的,何意或许没怎么变,但他早就变了。


    在替米忠军办事的时候,在跟那家人虚与委蛇,于合同中暗埋陷阱的时候,他像是一个游离在黑白边界线的游兵,时常会生出恶念。


    他那时候靠抽烟来发泄,后来何意回国,贺晏臻的情况才好了些。对他来说,何意是比烟草还要好用的提神醒脑的药物。


    只是今天,他忽然觉得有点疲惫。


    贺晏臻从衣服口袋里摸到烟盒,又去卧室拿打火机。


    何意的笔记本放在床头柜上,正好发出一声电量告罄的警告声。去教授家前,何意正敲打着一份文档。贺晏臻故意闹他,把何意连人带电脑抱到了床上,电源线却被丢在了客厅。


    他看了眼,抄起笔记本,打算拿去外面充电。然而就在屏幕唤醒的时,他不经意低头,猛地愣住。


    几个熟悉的名字跳进了他的视线里。


    最显眼的是罗以诚的叔叔,而紧跟罗某之后的,是另一个——胡峰秀。


    户外一峰秀,阶前众壑深。


    梁老师曾如此解释过大舅妈的名字,因而贺晏臻印象深刻。


    可现在,这个名字却出现在了何意的电脑上。他怔愣片刻,再看那篇文档名,随后手指滑开,点开旁边的文件夹——果然,那是跟米忠军有关的一份财务记录文件。


    这显然是何意整理出来的举|报材料。


    贺晏臻深吸一口气,他手指发凉,先检索几个文件里有无“梁”字,然而心里却明白,即便这里面没有梁,也说明不了什么。


    舅妈的名字也有可能只是巧合,但同时也还有一种可能——他舅舅跟米忠军之间,的确有过什么往来。


    去年冬天,贺晏臻曾借口回家看姥爷,问过舅舅跟米忠军关系如何。


    彼时他正跟米忠军往来密切,又在米忠军的公司实习,如此询问并不突兀。梁舅舅却直言说他跟米忠军并不熟悉。贺晏臻问王越的事情,得到的答复也是不知情。


    贺晏臻的的确确是信了的,一直相信。


    可现在,看着手头的记录,他却只觉如坠冰窟。


    一旦开始怀疑,更多被忽略掉的细节和线索便会自动跳入视线。


    他之前只专注于米忠军最近几年往来密切的几家公司,现在,他把视线再放到七八年前,查舅舅这几年的工作调动,再看米忠军几次升迁……


    最后,他想到了米忠军去年对他说的话。


    这位老狐狸让他看两份合同,里面自然有不合规的地方。贺晏臻假装要避嫌,米忠军却道:“我不拿你当外人。咱两家的关系在这。要不然我也不会找你了。”


    那时候,贺晏臻以为他说的两家是米贺两家,哪想到……对方暗示的可能是米家和梁家。


    ——


    何意被教授留到很晚,回家时,客厅黑着,只有阳台的一盏小灯幽幽照亮方寸天地。贺晏臻坐在阳台的一个小沙发上,正仰望着星空。


    何意走过去,没等说话,就被贺晏臻拉到了怀里。


    俩人安静地接吻。


    夏夜月光如水,蝉鸣阵阵,何意晚上喝了酒,此时仍是微醺状态,一吻结束后仍有些发怔。


    贺晏臻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又抬手摸了摸何意的脸:“怎么回来这么晚?”


    微风徐徐,何意舒服地闭上眼,道:“老师跟我聊天呢,聊手术,聊医院,聊制度,大谈特谈,大部分都是不能对外说的。师母拦都拦不住。”


    他说到这轻轻笑了下,“其实我觉得,经过前几天的事情后,老师完全拿我当自己人了,有那么点生死之交的意思。”


    贺晏臻道:“患难见真情。”


    “嗯,见了你。”何意笑着应声,又抬起脸,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我这算因祸得福吧,要不是这次意外,我应该不会复合。”


    “哪怕明知道我爱你,你也喜欢我?”贺晏臻斜睨他,又轻轻抓了下他的手,“真狠心。”


    何意迷蒙着,少听了一个字,下意识反驳:“你才狠呢,这几天简直不是人。”


    他控诉贺晏臻在某方面有些索求无度。


    贺晏臻却道:“饿了我这么久,现在连口饱饭都不给,你才不是人。”


    俩人笑着胡闹,又来了感觉。


    贺晏臻却不动,只把人揉在怀里温柔地亲吻。何意晕陶陶,既觉得沉醉,又有点羞恼,忍不住跟他较真。


    就在俩人渐渐认真时,贺晏臻一把将人抱起,大步走到了卧室。


    何意被他放在床上,一抬头,碰到了旁边的电脑。


    他转过脸,随后想到了什么。


    贺晏臻也看到了电脑,他似乎愣了一瞬,随后俯身:“何意,我们就这样下去好不好?”


    何意感觉这句话另有深意,他露出疑惑的表情,琢磨着贺晏臻话里的含义。


    贺晏臻没有拐弯抹角,不等何意猜想,他径直说:“我看到你电脑里的文件了。那份举报米忠军的材料。”


    何意心想果然如此,他挑眉,等着下文。


    贺晏臻深深地望着他,眼神里竟然有几分痛苦:“那个文档……你能不能压下来,先不要寄出去?”


    何意完全没料到这个,一时间愣住,下意识就想问为什么。


    这是他努力这么久,唯一的一点直接证据。而这点证据的获得并不容易,如果不是他这些年一直跟另俩医生联系,并交了第一份材料,如果不是他给王一求药,感动了丁医生……这份材料不可能被人发过来。


    况且,他还没收到成果,已经知道了米忠军要报复。王姑姑的事情或许只是开头。


    凭什么让他放弃?


    然而贺晏臻目光里的痛苦和挣扎太浓烈了。


    何意沉默了几秒,最后问:“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我想跟你顺利出国,就这样平平安安的在一起,简简单单的生活。”贺晏臻说,“我想要你远离他们。”


    “你在担心?”


    “不,”贺晏臻摇头,“我是在害怕。何意,我们还太年轻。这件事不知道会牵扯到什么人……”


    他不知道怎么说。


    晚上他给另一个人打电话询问时,才知道米忠军当初能来北城,就是梁舅舅牵的线。


    只不过彼时的米忠军对梁舅舅来说是随手提拔的一个小喽啰。之后几年,他们有没有更深入的联系还需另查。但目前看来,他们曾经关系匪浅。


    何意如果知道真相,知道是他舅舅让米忠军一家飞黄腾达,也是他舅舅为米忠军办的事……何意会如何?


    放弃,如鲠在喉。


    坚持,就要大义灭亲,灭的还是贺晏臻和梁老师的亲。


    贺晏臻忽然觉得疲惫,他看着何意,等待着后者的询问。


    何意也一直安静看着他,过了会儿,他却突然笑了下,轻声道:“好。”


    贺晏臻愣住。


    “我答应你放弃。”何意的神色认真而平静,语气也如夏夜微风,充满温柔:“我也想跟你这样简简单单生活下去。”


    第98章


    这几年里, 史宁和甄凯楠不止一次地劝说过何意。


    他们不是不赞同他举报,而是怕何意陷入跟米忠军作对的偏执中,被这样的牢笼给困住。


    何意心里有时清楚有时糊涂。他在生活平顺, 又没见到米家人时, 会暂时地忘记这件事情,如朋友们期望的那样将精力都用在大学生活上。但当米忠军有关的人和事出现在他面前, 他又会耿耿于怀, 变成那个在黑暗角落里苟且偷生的卑微的自我。


    韩老师让他建立自己稳定的内核时,告诉他只有他内心的自我强大了, 那些笼罩在他心头的恶影才会被驱赶出去。


    何意此时能答应,其中部分原因便是他已经能理智地面对这件事——对于一个公民来讲, 交上举报信就够了。


    提供更多证据固然有利于调查,但他止步于此,剩下的交给工作人员也没错。


    另一部分原因, 便是他对跟贺晏臻的未来充满期待。


    如果自己被搅在那滩烂泥里,贺晏臻肯定也会受到影响。


    这一刻,对爱的珍惜和渴望远远胜过了缠绕他数年的仇恨。他希望俩人的生活是充满阳光的,并愿为之努力。


    八月份,贺晏臻的推迟入学申请得到答复,他可以九月份去。何意的奖学金也顺利通过。


    期间马教授让何意到家里吃了两次饭,一次是告诉何意那辆车子的情况,找到那辆车子时, 里面的财物都已经没有了。马教授知道何意有不少东西在车上,想要给他一部分补偿,被何意拒绝了。


    第二次便是教授联系了在国外的老友, 免费给何意提供了一个住处。


    那公寓离着贺晏臻的学校很近, 俩人可以同住。何意本想拒绝, 但听马教授说这样也是为了感谢贺晏臻那天相救,于是又犹豫下来,回家跟贺晏臻商量。


    贺晏臻对此自然赞同,虽然他爸在那边有房产,姑姑也在那边生活,但现在他刚跟家里人闹僵,因此既不想让梁老师知道自己跟何意复合,更不想活在家人的监视下。


    俩人商量好,一块答应下来,又提前定好了出发的机票。


    新学期开心这天,何意又收到了好消息——他的那篇论文顺利发表了。


    如此一来,他已有两篇论文在身,虽比不上张君和其他本科期间就专注科研的学霸,但跟大多数人相比,这进度也不算落后。等他交流深造,日后博士阶段自然会有更多成绩。


    朋友们纷纷发来祝贺信息。出发日期也越来越近。


    唯独贺晏臻心里始终感到不安。


    他暗自排查身边的隐患,却又看不出哪里异常。王姑姑前几天刚被逮捕,现在羁押在看守所。


    米忠军知道那药物来源后也没继续折腾,要知道整容医院不仅有米辂在,还有罗以诚和王越的参与。米忠军犯不着为了收拾何意,得罪别人。


    米辂上个月跟孙雪柔去大溪地玩耍,贺晏臻不想多生是非,干脆也没联系他。反正他原本也只是米辂的私人法律顾问,既没有签订合同,也不需要办交接手续,只要把文件放回公司就行。


    至于梁老师那边,贺晏臻虽然不指望她能对何意和颜悦色,但她如果真见到何意,她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为难他。


    一切看着正常,于是贺晏臻盼着日子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九月份终于到来。


    谁想第一天,坏消息突然降临。


    网络上突然冒出一个匿名爆料,指A大学生何某学术不端,拿着老师的研究成果发论文,且有以前的校园贴证明其大学期间假装穷困生卖惨,实际穿用都是奢侈品。走关系挤进科室,没有多少经验就上手术台当助手,拿着病人当小白鼠,甚至违规用假药,但全因男友家长是本校老师,所以被压了下来。


    爆料者是投稿模式,多个营销号皆以中立吃瓜立场发布,他们看到时网上已经掀起不小的舆论。


    贺晏臻联系几个流量大的博主删除,却有人删除之后继续微博暗示自己被捂嘴,不敢说。于是不明真相的网友群情激奋,开始人肉何某……


    何意的手机号和住址被爆了出去,然而他办理各项手续留的联系方式都是用的这个号码,一时间又不能换号,也不敢将所有来电屏蔽,只得忍下这些骚扰。


    就在A大受舆情影响,表示会彻查此事时,何意也注册了小号,发表了一篇长微博为自己辩解。


    他的解释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然而同时,也有人持续向投稿号证实爆料是真的。对方晒出了自己打码后的学生证件,并指责何意一直在搞特殊,两相对比下,何意仍是处于弱势。而为何意发声的校友们也受到了攻击。


    贺晏臻没想到几年前的事情会重演,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米忠军太清楚怎么毁掉何意了。


    他怒极,没想到米忠军又来电话。


    “小贺,你看这就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何意这样的坏学生走不远的。你受他蒙骗,现在回头还不晚。至于你干过的那些事,叔叔不怪你。”


    “我?”贺晏臻冷笑,“我可还没做什么呢。”


    “你还想做什么?就你知道的那点事,拿去找我麻烦恐怕都没人理你。但你舅不一样,他今年正好职务调整吧,你知不知道他这个位置,只要有这种举报,不管真假一律暂停?你找我麻烦,就有人找你舅麻烦。你舅舅等了几年终于要高升,到头来要栽你手上?”


    他说到这叹了口气,又假装语重心长,“我们两家认识这么多年,关系和情分都在这。你年纪轻,被他一哄就上当了,也情有可原。你完全可以问问你家长,在我们过来人眼里,那是个什么孩子。”


    房间里的冷气简直扎人,贺晏臻的拳头攥紧又松快,半晌冷笑:“我懂了。”


    米忠军讶异:“要真懂了才好。你看何意回来前,你不一直好好的……”


    “米叔叔,我有一点不明白。”贺晏臻打断他,“你刚刚要我顾念亲情,不要连累我舅。可你却对何意赶尽杀绝?”


    米忠军:“这事可不怪我,是他自己没事找事惹上门的。你当他交举报信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找来了麻烦,现在要后悔?晚了。”


    贺晏臻:“你不会放过他?”


    米忠军笑了起来:“不会。”


    这通电话既是劝说,也是威胁。


    米忠军有大把的时间和金钱,有积累数年的人脉关系。但何意什么都没有,朋友和老师能帮的忙终究有限。他最亲密的也就是贺晏臻了。


    贺晏臻的家人却未必愿意为了外人卷入这样的风波。


    树欲静而风不止。


    贺晏臻没想到他才让何意远离这些,那些欺辱便迫不及待地找上了门。这对他来说有点措手不及,他的准备还不够充分,但是显然,没有人能给他时间。


    贺晏臻点了根烟,面沉如水地看着手机。上面是通讯录的名字列表,拇指轻轻划过的名字,赫然是“米辂”。


    ——


    何意在新的周一接受了学校的调查。跟网络舆论相比,现实里的大家要温和礼貌得多。


    何意心里明白这件事多半是米忠军的报复,而跟他有过节的同门师兄们则是一块跟着落井下石,借此泄愤。


    朋友和老师都来发来慰问,何意表现的很克制,好像并不怎么在意这些。实际上,他的内心已经嫉妒愤怒。


    该解释的已经解释过了,能放的证据也放过了。那些早在内心给他定罪的人并不会相信,他们会从其他角度挨个地方质疑。何意要解答,就会陷入自证清白的怪圈。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不能因围观者轻飘飘的一句质疑就将自己所有的隐私都曝光出来,任由他们评判规训。


    他没有错,他还要继续自己的学业,要为自己的以后负责。


    脑子里一遍遍的这样告诉自己,但是看到那些辱骂信息,建立好的心理防线又会一点点崩塌。手机上总有莫名的呼叫和信息传来。何意不想影响贺晏臻,因此借着忙实验在学校宿舍住了两天。他希望自己能快点适应下来,回家后继续开开心心,跟贺晏臻做离开前最后的准备。


    梁老师给他打电话时,何意刚从实验室出来。


    他本能地感到紧张,却不敢耽搁,立刻接通。


    梁老师的话几乎立刻蹦进了何意的耳朵里。


    “何意,贺晏臻现在在哪儿?你让他马上给回个电话。”梁老师有些着急,在那边说,“米辂自杀了。”


    夏日炎炎,何意站在大太阳底下,身上骤然发冷:“什么?”


    他认为一定是自己听错了,再次确认,“梁老师,你刚刚说什么?”


    梁老师语气更急:“让贺晏臻给我回电话。米辂因为他自杀了!”


    何意怔住,不敢多问,连声答应。


    电话挂断,他也不敢再回宿舍,赶紧往家里跑。


    脑子里乱成一团,想着米辂为什么会为了贺晏臻闹自杀?最近一个多月他们又没有联系。心里七上八下的,边跑边给贺晏臻打手机。


    一遍没人接,何意又拨出第二遍。


    就在他跑到楼下时候,贺晏臻正好从楼道里出来,接到了他的电话。


    俩人视线一对,忙又挂断。


    何意着急道:“梁老师打电话说让你联系她。米……”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觉得米辂的名字很难从嘴里说出来,他如此讨厌甚至嫉恨这个人。


    一股莫名的恐惧和委屈涌到鼻端,何意定定神,继续道,“米辂自杀了。”


    贺晏臻穿着黑色T恤和五分裤,许是刚刚在补觉,他的头发翘起一些,眼仁漆黑,神色微怔。


    何意抬头给他压了压头发,又轻轻摸了摸贺晏臻的肩膀。


    “你回家看看吧,梁老师说他是为了你,我没敢多问。”


    “我刚听说了。”贺晏臻点点头,冷峻的眉眼中罕见地流露出一点愧疚:“我也没想到……你先回家,我去去就回。”


    他说完拍了拍何意,大步离开。


    何意在家等了一天,贺晏臻没有回来,也没有给他打电话。他想问问什么情况,却又怕自己的电话不合时宜,惹梁老师反感,只得又忍下去。


    又过一天,仍是如此。


    第三天,朋友圈里一片祥和。


    何意的手机仍是不断收到骚扰,他最初的担忧渐渐演变成恼怒,心里忍不住想,米辂是死是活怎么也没人说?贺晏臻到底在忙什么?


    中午,他终于等不及,给贺晏臻打了一次电话。然而这次仍是没有人接。


    何意心里愈发不安,他犹豫许久,又向给梁老师询问。


    梁老师对他的来电似乎很惊讶,直问有什么事。


    何意不想假作自己关心米辂,便直奔主题:“梁老师,晏臻这两天没回来,也没给我回电话,我就问问他现在忙得怎么样,方便的话能不能给我回个信息。”


    何意说完怔住,他惊觉这通电话跟当年圣诞夜里的那通如此相似,简直像是噩梦重演。


    梁老师那边沉默了一下,这次却只语气温和地问:“何意,你知道这次事情的严重性吧?米辂因为跟晏臻的感情纠葛闹自杀,吞了一瓶安眠药,前天才抢救过来。”


    何意道:“我只知道他闹自杀的事情,对具体情况不了解。本来想等着问问贺晏臻呢。”


    “晏臻差点背上一条人命,他惹的麻烦,当然是让他处理去了。”梁老师说,“他这几天在医院,米辂什么时候出院他什么时候回来。”


    何意愣了一下,只得道:“好。”


    然而他已经三天没跟贺晏臻联系了,何意觉得自己或许不应该提这个要求,但他真的忍不住,“那……能让贺晏臻给我回下信息吗?”


    梁老师问:“是很紧要的事情?”


    何意咬牙:“是。”


    “有多紧要?”


    何意:“……”


    梁老师:“你应该清楚,你对晏臻的影响有多大。现在他的任务是照顾病人,稳定米辂的情绪。如果你那边的事情没有一条人命重,那可不可以稍微的等两天呢?”


    何意听完反应了一会儿,脸上热辣辣的,他知道事情果然重演了。梁老师温和的语气和过渡客气的态度,并不影响她表达自己的看法。


    她的看法当然有道理。那是作为母亲的考量和顾虑。


    但是,何意作为男朋友也有自己的诉求。


    何意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有点太紧张,紧张到几乎兴奋,四肢发颤。


    “梁老师,你说的有道理。”何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压慢语速,“但是米辂做出偏激的事情,责任不在贺晏臻。哪怕米辂真出事了,这条人命也不应该算在贺晏臻的头上。我是贺晏臻的男朋友,我们俩的沟通联系是正常需求,总不能因为怕刺激米辂我俩就断联系。将来米辂要是看见我俩在一起就自杀,那我们是不是还得分手?”


    梁老师没有出声。


    何意又暗想自己是不是有点咄咄逼人,不等他想明白,那边已经挂断了。


    隔天上午,贺晏臻终于来了电话。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轻声跟何意解释:“我手机不再身边,这两天借护士的手机给你发了信息,你是不是没看到?”


    何意吃了一惊,再翻手机,果然看到有几条正常短信夹杂在一众辱骂短信里,因都是陌生号码,所以被他一块忽略了。


    何意“嗯”了一声,心生懊恼:“我昨天给你妈打电话了,可能我说话有些冲……”


    “没事。”贺晏臻安慰他,“你要不是语气冲,我还拿不到手机呢 。”


    “他情况怎么样?”


    “没事。”贺晏臻捏了捏眉心,叹气,“回头再聊,我这两天就回去了。”


    那天贺晏臻回家后,梁老师和贺爸爸二话不说把他押去了医院,勒令他在医院照顾米辂,诚心悔改。


    反倒是米忠军和孙雪柔表现得宽容温和,只称是自家孩子不懂事。


    贺晏臻觉得奇怪,问父母干什么让自己在这,梁老师却只咬紧了牙不说话,铁青着脸瞪他。贺爸爸也一反常态,用极力压制的愤怒语气低声斥责道:“你自己干过什么你不知道?你要是还算个人,就给我在这里待着好好反思!”


    他们收走了贺晏臻的手机,第一次严厉地表示,如果贺晏臻不肯对这事负起责任,不知悔改,那他们以后就不认这个儿子,他们教不出这么狠毒的孩子。


    贺晏臻拿不准情况,静观其变,等米辂苏醒后,他才明白过来。


    米辂自杀自然是因为感情,却不是因为求而不得,而是贺晏臻一年以来的欺骗和利用。


    那是第二天晚上,米辂醒来后一直恹恹的,只在晚上对孙雪柔说想让贺晏臻陪他。


    他住的单人病房,晚上医生查完房后,房间里再无其他人。


    贺晏臻默不作声地在窗前站着。他没有手机,刚刚借了护士的手机给何意发了短信,心里却仍放心不下。那些恶意的信息太多了,普通人都难以承受,更何况何意之前是个经常自我否定的人。他怕何意再陷入那样的状态,心里挂念,不由愣了会神。


    回头时,就见米辂坐在病床上,正抬头看他。


    贺晏臻冷不丁跟他对视,微微一怔——米辂的眼神饱含着扭曲的痛苦和愤怒,直白□□,叫人心惊。


    贺晏臻愣住,随后转过身,提起一旁的椅子往床边一方,带着几分随意地坐了上去。


    米辂今天醒过来对他的态度一直是冷淡的,现在支开别人,显然是有话要说。


    他等着米辂开口。米辂却只盯着他,过了不知多久,米辂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他伸手擦泪,却又好似擦不干,气息也因此不平起来,但终究是开了口:“贺晏臻,公司的事情是你故意的吧?”


    贺晏臻皱眉,先没说话。


    米辂死死盯着他,“那几家整容医院是你好心给我们牵线,还是故意给我挖坑?我妈和我表舅的钱都被套住了,我的房子也要被拍卖了,这就是你的目的,是吗?”


    “你说的这两件事,我略有耳闻。”贺晏臻摇头,“但是我当初只是给你们牵线搭桥,既没有参与你们的事情,也不曾给过你们什么决策建议。你跟孙阿姨投资不当,又或者资金安排有问题,这哪里跟我有关系?”


    “你没给过我建议?我的每一步决策哪个不是问得你!”米辂怒急,眼泪愈发汹涌,“到现在了,你都不肯说实话是吗?我昨天吞药前,都对我爸妈都说我得不到你才自杀!我连寻死都忍不住为你考虑!”


    他说到这眼泪更凶,又抬手狠狠一把擦去,“我就是想死个明白,你把真相告诉我,给我个痛快,行吗?”


    贺晏臻转过脸,迟疑地蹙眉。


    米辂却干脆从床上翻身下来,他把手机丢过来:“手机给你行了吧?我他妈不会录你的音。”


    又擦了脸上了泪,脱掉上衣,丢到床上,“我身上也没有录音笔!”


    又弯腰把病号裤子也脱下来,赤条条站在一边,抱着胳膊问:“你还不放心吗?现在行了吗!我他妈身上什么也没有!这样能不能让我死个明白?”


    “我没要求你证明什么,你要说话就穿上衣服好好说。”贺晏臻皱眉,转开了脸。


    米辂只站在那里抽泣,贺晏臻想了想,干脆站起身,走到床边按下了呼叫键。


    护士推门的前一秒,米辂自己回到了床上,拉过来被子盖着。


    护士进来询问了一圈,米辂随便扯了个借口糊弄了过去。等人走后,他的情绪终于平复一些。


    “我刚刚……”他欲言又止,闷着鼻音问,“我刚刚是不是很可笑?贺晏臻,我其实一直想问你,我喜欢你有错吗?”


    “喜欢谁是你自己的问题,不需要别人评价对错。”贺晏臻叹了口气,“但你也清楚,我不喜欢你。”


    “可我们曾经关系那么好!”


    “很多反目成仇的朋友甚至家人,没有道理要求曾经好过的人要一直好下去。”贺晏臻道,“你想说什么不如直白点。关于刚刚的问题,我先回答你。米辂,决策者要为自己的决定承担责任,这期间别人的建议可能只是敷衍,也可能是经验不足。你不能在出事后把责任推到人家身上。”


    米辂起初以为他要坦白,没想到越听越愣,他瞪大眼,几乎要气疯:“都到现在了,你还是不肯说实话?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傻到现在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贺晏臻抬眼,视线落在他的脸上,忽然一笑:“你不傻。”


    米辂怔了怔。


    贺晏臻低头,拿着他刚刚丢过来的手机把玩,“你要傻的话,就不会发两个版本的短信了。给你父母的说你是为情所困,给我爸妈发的呢?是我自己想办法打开看,还是你亲口说。”


    米辂脸色一变,当场便愣住了。刚刚扔手机的确只是做做样子,但他的委屈和愤怒是真实的,他以为贺晏臻至少会有片刻的愧疚。


    可这人竟然顺水推舟把他的手机拿走了!虽然上面设置了密码,但米辂心里却不踏实起来。再一想,他发给梁老师的短信内容也无法保密,贺晏臻回头问梁老师早晚也会知道,不如索性承认了。


    “是,我是发的不一样。”米辂道,“我当时就想着,死也不能白死吧,总得有人知道我的冤屈。我不想我爸妈恨你,就只能告诉梁老师。”


    “内容呢?”


    “我告诉梁老师,你这一年虽然给我做法律顾问,但对我从来没有好脸色。只有在用到我的时候才会对我好一点。我爱你,所以那么信任你,你说什么是什么。可你呢,你认识我爸的小三,却让我跟小三的公司签合同。你让我加入整容医院,合同里到处都是陷阱。你让我把资金全压出去,抵押房子给我妈应急。你还从我的医院里弄假药,就为了给何意帮忙。”


    米辂说到这几乎喘不上气来,他回国后被一连串的变故打懵,被孙雪柔责骂被人追债,别人都当他是流年不利,干什么亏什么。可唯有他自己清楚,这些都是贺晏臻的授意。


    他花费了好几天的时间屡清关系,然后他发现,当他不再被自己愚蠢的爱意蒙蔽时,贺晏臻的行为目的如此明确。


    他就是为了害他!假药的事情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当米辂发现这事竟然跟何意有关时,他内心的确有过寻死的念头的。


    米辂咬住嘴唇,缓了缓,继续道,“我告诉她我现在面临的情况,我的股权可能会被罗家回购,我的房子会被拍卖,何意用假药出了问题,我还要为这事承担责任。钱,房子,名声……我会一无所有,仅仅是因为我信你。贺晏臻,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对我公平吗?我只是喜欢你,相信你,你不爱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来害我,拿我给你的宝贝何意祭天!”


    他好不容易把这番话喊出来,最后一句已经声嘶力竭,泪如雨下。


    米辂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这么多泪,他从小很少受委屈,现在好似都要还回来似的。但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贺晏臻的回答。


    “我没办法做到不爱你就算了,毕竟你只是喜欢我,就会四处散播我跟你有一腿的言论,会毁掉我送何意的礼物,会给何意寄照片,让他误会我跟你的关系。不过话说这份上,我的确不介意就把话说清楚一些。”贺晏臻说,“第一,公司的合同和你的投资决定,都是你自己做的。我给出的建议只是基于我自己的想法,事情办得这么糟,你怎么不觉得是执行的问题。或许你找别人询问,按其他意见来做事,还不如现在呢。”


    米辂没想到他竟然会这样说,被气了个倒仰:“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理解的意思。”贺晏臻道,“米辂,那些是你应该承担的责任。千万级的资金能玩这么烂,多找找自己的问题。”


    米辂气急:“你……”


    “第二,你要谈的公平。公平这事总要一杆两端吧。假设你臆想的事情存在。秤的这边是我是为了何意做这些,称的另一端呢?是你妈气死何意妈妈?是你抢占了何意的家庭和资源,并几次三番想要羞辱他?还是你爹设计利用假药事件毁何意前程?又或者现在策划的网暴?何意的钱、房子、名声被你们夺去的时候,你怎么不谈公平,反而洋洋得意拿着何意的房子钱做慈善?”


    米辂噎住,不知道说什么。


    贺晏臻面带讥讽:“你看,双标未免太严重。总不能因为你享受了太多好处,所有人都偏心你向着你,遇到一个看不惯你收拾你的,你就大喊不公。”


    “所有人都站我我这边,”米辂恨恨道,“但你偏就站在何意那边,是吗?你要跟所有人作对?”


    “可以这样理解。”贺晏臻点头,随后淡淡道:“用你的话说,我不介意拿所有人祭天。”


    气氛骤然凝滞住,病房里落针可闻。


    米辂的脸上此时只剩下了震惊。他像是第一天认识贺晏臻一般,死死地盯过去:“你疯了。你……你为了他什么都不顾了是吗?”


    有护士过来催促关灯。


    俩人都愣了下,贺晏臻随后走过去,将病房的大灯按灭。


    “不。”黑暗里,贺晏臻的声音淡漠,“是我本来就这样。我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在意他人感受。跟我想达到的目的相比,你们的态度或遭遇,对我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是被爱着长大的,他的生活顺遂如意,他有极高的自尊感,无需从任何人的口中得到肯定和夸赞。别人的喜欢对他来说不值一提,别人的憎恨对他来说也不入眼。他才不在意别人的想法。


    米辂一直清楚并为此着迷,但他以为那是冷酷,是骄傲。直到今天,米辂才明白贺晏臻的本质是冷漠。这人不会感动,也不会怜悯,他只看他想看的,只在意他在意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这人是如此的,强势又自私。


    “早点休息吧。你也不用这么激动,你爸手里还有钱,他可以给你兜底。”贺晏臻的语气里丝毫听不出一点心虚和愧疚,甚至最后,他简短得做出安慰,“我们以后也不会有交集了。你不用担心别的了。”


    第三天,米辂一整天都精神恍惚。原本这天要出院的,看他状态这样,医生又推迟了一天给他办出院。


    病房的护士换了班,贺晏臻不知道何意昨天有没有回信,于是又跟这个护士借了手机,给何意发信息报平安,又解释自己被父母看押,马上就能回去了。


    米辂在贺晏臻借手机时,看着他的笑脸发愣。他以前会渴望那样的笑,渴望那张冷峻的脸看向自己,眼睛中有自己的倒影。但现在,他一下死心了。


    就像做了一场十年的噩梦,他只觉得害怕以及……愤怒。


    人在愤怒时,不找个地方发泄会很难受。米辂本能地躲避贺晏臻,心想着以后远离这个人,同时又习惯性地想到了何意。


    他跟何意之间,的确是不公平的。


    但在他看来,不公平的点是何意因是米忠军原配的孩子,就天生拥有道德上的高点。


    凭什么?


    他就是看不惯何意,膈应这个人,想要让这个人从自己的周围滚开。既然贺晏臻能为了何意陷害自己,那就别怪自己做事恶毒。


    出院这天,贺晏臻被贺爸爸带回了家。


    梁老师在家严阵以待,夫妻俩准备好好跟贺晏臻谈谈。


    他们实在无法接受米辂短信里的那个儿子,为了陷害别人处心积虑,不择手段。他们不想相信,却又不得不信,因为唯有这样才能解释贺晏臻这一年来的异常举动。


    “晏臻,”贺爸爸几天间憔悴了不少,在车上时,他欲言又止,最后叹息道,“我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跟你妈妈一直以你为傲,我们对你的教育也一直是先做人,再做事。你……”


    他几乎要失望到哽住。


    贺晏臻原本要否认,回头看父亲这样,终究心软了一些,低声喊:“爸……”


    贺爸爸摆摆手,不再说话。一直等到了楼下,他才提醒:“一会儿你别跟你妈妈对着来,做过什么,为什么这样做,实话实说,她要是打你你也受着,这次你做的事情太让我们伤心了。再者,她现在正在气头上,昨天晚上何意给他打电话了。”


    贺晏臻“嗯”了一声,看了眼手机,跟着父亲上楼。


    何意从学校回家,路过超市时,忽然想到好久没吃贺晏臻做的饭了。


    贺晏臻厨艺不错,简单的小菜也做得格外美味。俩人出去后不一定方便天天做饭,便是能做,那边的调料肯定也不全。


    这样想着,他便拐弯进去,买了几样蔬菜和肉卷,打算放冰箱里,等贺晏臻回来后涮火锅。


    小区的树木葱郁,天际夕阳灿然,给建筑物描着一层金边。


    何意提着东西回家,远远得便瞧见了米辂。


    米辂穿着清爽,在他们楼道门口来回徘徊,显然是在等他。何意心里诧异,米辂竟然已经出院了,贺晏臻怎么还没回来。同时又犹豫,他对米辂仍有残余的惧怕,并且每次跟米辂打交道,自己都处于下风。何意往一边闪了闪,心想惹不起躲不起,于是又提着袋子躲进了小超市的门厅里。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何意眼瞅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去,金光渐渐落成霞粉,这才又往外走了走。


    楼道前的人影果然不在了。


    何意松了口气,给贺晏臻发了条信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边拎着袋子回家。


    然而就在快到楼前时,一道白影突然闪到眼前,拦住了去路。何意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还是米辂。


    米辂的眉眼愈发漂亮了,看向何意的目光挑剔又嫌弃,嘴角却敲着:“你躲什么呢?刚刚看见我就跑?”


    何意皱眉,后退了一步。转身从另一边走。


    米辂不依不饶地伸开胳膊挡着他。


    何意皱眉,这下再没了好话:“米辂,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搭理你。不管你说什么,我只有一个字,滚!”


    “滚?”米辂却哈哈笑道,“滚什么,跟贺晏臻滚床单吗?”


    何意提着购物袋的手登时攥紧,他不愿跟这人纠缠,转身,就听米辂问,“你就不好奇,这几天贺晏臻天天陪我干什么?我们上床的时候你也想叫我滚吗?”


    何意一愣,脑子里嗡的一声。他不信,然而心里还是发慌,一边告诉自己米辂在瞎扯,一边拔腿就走。


    米辂大声道:“何意,你果然是个懦夫!你跟你妈一样只会假装不知道。根本不敢面对!可不可怜啊!”


    一道寒战从头顶劈下,那些屈辱和愤怒止住了何意的脚步。


    他回头,冷冷地盯着米辂,“你再说一遍?”


    米辂啧了一声,他抬手,打开手机里的一段视频,几乎怼到了何意的脸上——一段码住了脸的视频,高大帅气的男人坐在床边,不远处,一个体型清瘦的人一件一件地脱衣服。镜头正对脱衣服的人,虽然糊住了脸,但看能出脸上的颜色,是一片红晕。


    视频被人配了色|气浓重的喘|息声音,氛围里充满情||欲。


    何意几乎一眼就认出了这里面的人,坐着,背对着镜头的是他,是……贺晏臻。


    “啊,这个带码了,等下,我给你找找我俩□□的,要不给你看看我给他口的?”米辂将手机收回,在视频里翻动着,“你不知道吧,贺晏臻这一年一直跟我在一块,不过他享受刺激,只拿我当炮|友。你应该知道他这人有些癖好……”


    他没有遮挡手机,于是何意看到了屏幕上都是赤|条条的人,或一站一跪,或两相交叠,个个都是录下来视频。


    “这是我偷偷录的,他怕让你知道。”米辂轻笑一笑,随即道,“但我看你这样怪可怜的,被瞒着一次两次就算了,现在还认不清,拿自己当回事呢?”


    “那你为什么会闹自杀?”何意只觉有种凉意直顶着天灵盖,他脑子里嗡嗡想,本能地问。


    米辂一怔,道,“因为我回来后,约了他两次他不出去,说你管的紧。其实我也没自杀,就吃了点安眠药,这不他还是乖乖去陪我了吗?”


    何意:“……”


    “何意,你看,你妈不行,你也不行。”米辂洋洋得意,啧道,“希望你出息点,别跟你妈一样被气死了。贺晏臻的活儿可挺不错的。”


    “是吗。”何意点点头。


    他将东西放在一边,甚至细心地将购物袋的提手系上扣。


    随后,他搓了搓自己发凉的指尖,慢慢找到一点血液流动的感觉。


    米辂挑眉,看着何意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他心里正觉得得意,就见何意看过来,那眼神犀利恼怒又充满恨意,不等米辂反应过来,何意已经挥拳出去,径直砸在了米辂的脸上。


    米辂被这股力气冲到地下,他反应过来,开始大喊,挥拳反抗。何意却一声不吭,整个人扑在他身上,膝盖顶着他的肚子,一拳接一拳地砸下去。米辂反击地抓和捶他浑然不觉,眼前是一片空白,已经完全不知道下手轻重。


    有邻居过来劝架,两个大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何意拉起来。


    贺晏臻赶到时,米辂已经躺在了地上,满脸是血。


    他愣住,随后冲过去,一把抓住何意沾满血的右手,又急又怒:“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手还要不要了?”


    周围有人拍照,贺晏臻也忍不住担心,他过去看了看,又喊了下米辂,发现米辂还有意识。


    “米辂的颌骨……是不是断了?”贺晏臻发现米辂的下巴好像歪了。


    “活该。”何意恨极,又觉畅快,几乎想要笑出来。


    这么多年,他憋屈够了。每次米辂提他妈妈,骂他妈妈的时候,何意都恨不得杀了他。


    他又回头看了眼贺晏臻。


    让他自己意外的是,对于贺晏臻的部分,他内心的震惊大过愤怒。退一万步将,如果贺晏臻真的做了这些事,他不会将怒火发在米辂头上。


    110和120同时赶到,何意被带走问话,贺晏臻想跟上,却又怕米辂出事——如果米辂真出了大问题,何意的麻烦就大了。


    他狠狠心,看了何意一眼,一块跟着上了救护车。至少抢救时自己可以垫付药费。


    车门关上时,贺晏臻看到何意朝这边看了一眼。


    那一眼如此平静,平静到让他害怕。


    第99章


    米辂的伤势着实不轻。


    到医院的时候, 同行的民警当贺晏臻是米辂的朋友,直言说:“上个月就有个颌骨骨折的,轻伤二级, 你们可以直接告了。”


    贺晏臻脑子里嗡了一声, 当即心凉了半截。


    轻伤二级,已经是故事伤害罪了。一旦刑事立案, 何意就有了案底。


    贺晏臻想也知道是米辂故意过去挑事, 可何意怎么回事?他下手不知道轻重吗?


    他心里着急,但还是忍不住问民警:“这次是我朋友过去找的麻烦, 对方还手重了些。那边还是个学生,我们能不能协商好了, 先不立案。”


    他说完又想起关键的一点,立刻解释,“报警电话是路人打的, 我朋友是私人恩怨,没想报案。”


    “你是伤者的朋友?”民警意外地看着他,“怎么感觉话里话外都在给打人的说情呢。”


    贺晏臻压下心中不安,露出个尴尬的笑:“不瞒您说,这俩人是亲兄弟。”


    民警:“……”


    对方半信半疑,贺晏臻心里却清楚,一旦让米忠军和孙雪柔知道了,这事儿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去。他们只会借题发挥。


    孙雪柔接到了通知还没到, 贺晏臻想了一圈,只得求助于自己的爸妈。


    他把电话打给贺爸爸。


    然而贺爸爸却在沉默之后,对他道:“晏臻, 我知道你中午没说实话。”


    贺晏臻没作声。


    贺爸爸深深叹息:“你如果继续伪装, 这件事, 谁也帮不上何意。我不会向你妈揭发你,但你也别想从任何长辈这里得到帮助。”


    贺晏臻在中午时,一进门便直接承认了自己让米辂的做出了那些决定。


    但他随后又半真半假,说其中少不了米忠军的授意。米忠军早对孙雪柔有了戒心,让自己去实习就是要利用自己做事情,因为米辂对自己不会心生戒备。


    他将米忠军转移财产和在国外又得一子的事情和盘托出,又找出师兄为自己做证明。梁老师虽然没有立刻表态,但贺晏臻知道,她会相信的。


    比起自己儿子处心积虑接近别人陷害他人,父母都会更愿意相信儿子是被蒙骗的,至少,主观上他不是为了害人。


    至于假药的事情,贺晏臻则直言,那是救人的好事。


    事情发生时,他也没有想到有一天米忠军会借题发挥,指使人去告何意。


    “我看不懂米叔叔,他现在让我觉得害怕。所以我才跟他们家断了联系。算起来,我都两个月没跟米家来往了,现在米辂遇到问题突然怪我,我才是百口莫辩。”


    贺晏臻为自己开脱完,又面露同情,假装为米辂说话,“不过我也能理解他的做法,米辂才二十出头,手里拿着上千万块钱做投资,突然出事肯定就毛了脚。他从小被宠着,现在怕自己被责骂,只能把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


    “你就完全无辜?”梁老师的确不知道怎么判断了。


    作为母亲,她本能地相信贺晏臻是善良的,她从小养大的孩子,从来没干过坏事。但是脑海里却又始终有个警钟提醒她,要么贺晏臻善良无辜,要么他就是在颠倒黑白。


    如果是后者,那就太可怕……太可怕了。


    她沉着脸盯着贺晏臻的脸,希望从他的表情里分辨出一丝一毫的依据。可贺晏臻冷峻的脸上毫无波动。


    “我以为,比起外人,你会相信自己的亲生儿子。”彼时,贺晏臻不答反问,“妈,你觉得我是那样的坏人吗?”


    梁老师当然不觉得。


    但……


    “晏臻,我之前就警告过你。”贺爸爸低声道,“你下午的表演很精彩,我没说话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妈伤心。但不代表你已经把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中。”


    贺爸爸语气冷静,想着怎么再逼贺晏臻一把,先让他承认。


    这孩子已经走了歪路,他作为父亲,现在惧怕不已。


    没想到的是,电话那头几乎没有任何迟疑。


    “我承认。”贺晏臻径直道,“米辂的事情是我做的,我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让他一无所有。”


    贺爸爸狠狠愣住。


    真听这话从儿子口中说出来,他受到的冲击仍是不小,“为什么?”


    贺晏臻顿了顿才回答,语气很淡:“为了我被打碎的八音盒。””


    贺爸爸沉默了很久,他深吸一口气,却又无话可说。这次,他知道贺晏臻说实话了。


    几年前的夜里,那个怀里抱着八音盒碎片出门,冷漠望着窗外的贺晏臻,现在终于不再伪装,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你会犯罪。”贺爸爸痛心道,“你学了几年的法律,却会去犯罪!”


    “爸,不会的。”贺晏臻说,“我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违法的。”


    “……”


    “上次聊天,你说现在有些人法律意识淡薄,需要增强,我表示反对,你还记得吗?”


    贺晏臻却又说,“当时我没跟你细聊,其实道理很简单,普及法律的观点,所代表的倾向性是人性本恶。当大家认为这样的倾向是正确时,可善可恶的部分也会趋利避害,舍去善的可能性,彼此防备,争讼成风。退一步讲,以不违法为办事标准的人,才是真的可怕。”


    惩罚性的法律必须要有,但它应该是大多数人用不到的,平时忘记的一种存在。而不是人人熟知的行为准则。


    “社会风气想要好,靠的是教化,是鼓励人心向善。”贺晏臻推心置腹跟父亲聊完,最后道,“而我天生缺乏同理心,何意是我从善的方向。”


    最后那句没有什么威胁的意思,更像是贺晏臻心底的一句感慨,或是,一种表白。


    贺爸爸默然不语,他想到了贺晏臻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他考A大是为了跟何意谈恋爱,读法律是因为那是何意想学的专业,他进国护队是为了让梁老师找人帮何意疏通关系,他跟米家纠缠是为了给何意报仇。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好事和坏事,似乎指向了一个方向——何意。


    可是这样,何人能如意?


    或许这孩子自己都不知道,他快要走火入魔了。


    “我可以帮他。我想办法,让米家出面表示不立案,不给何意留下案底。我也可以替你出面,让米忠军放过何意,以后不要为难这个孩子。”贺爸爸道,“但我有一个要求,只有一个。”


    贺晏臻问都没问,径直道:“我答应你。”


    贺爸爸点头,“你很聪明。”他说完深吸一口气,对贺晏臻道,“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我希望你跟何意分手。至少,先分开几年。”


    ——


    何意在去派出所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刑事拘留,留下案底。


    如果这样,这次交流很可能要泡汤了。教授昨天还说要他这两天去吃饭,因为按照原计划,何意下周就要走了。


    现在,一切无望。


    何意内心出奇地平静,他想了想,自己能接受这样的后果。虽然不值,但是如果让他继续忍着米辂,他会憋出内伤。


    米辂只要骂他妈妈,以后他见一次打一次。虽然他自己也受了伤,右手已经肿了起来,米辂反击时抓了他的脖子,现在颈侧也火辣辣地疼。但跟米辂相比,这点儿伤根本没什么。


    至于贺晏臻……


    何意想到贺晏臻跳上救护车的身影,又想起米辂的视频和那些话,半晌后摇了摇头。


    他不信。


    至少,他要给贺晏臻解释的机会。


    他安静地在派出所的留置室等着,没想到天黑时,有人推门,冲他摆了摆手:“你没事了,走吧!”


    何意感到意外,愣了愣。


    那人却又语气严厉地叮嘱他:“这次多亏你们家长来的及时,就不给你立案了。但就是亲弟弟也不能这样打,知道吗?这都够公诉的标准了!好好的大学生,真留了案底够你后悔一辈子!”


    对方这话,赫然是知道了自己跟米辂的关系。


    可米忠军竟然会放过自己?


    何意心里存疑,却不敢多问,忙连连应下来,从派出所离开。


    回到小区,地上的购物袋还在,但看样被车轮压过了。


    夜风吹得塑料袋哗哗作响,何意蹲下查看,发现里面的羊肉卷已经瘪到不成形,蔬菜被踩烂了一小半,他不舍得全都扔掉,挑挑拣拣,突然间一股浓烈的委屈情绪滔天而至。


    他抑制不住,扔掉了手里的袋子,蹲在那里大哭出声。


    他想起了自己脑海里无数次出现过的念头。韩老师问他有没有过自杀想法时,他都否认了。他那时的确认为自己没有过这样的情绪,但现在,他突然想起来了。


    高中寒假,他独自在宿舍发起高烧时,曾在心里恨过自己的父母。


    他对米忠军的恨意是一直明显又强烈的,但那晚,他同样恨着自己的母亲。


    他恨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生出来,为什么让自己这样孤单,这样无助。他渴望着被人爱,但是没有,从来没有人在意他。


    他不想继续了,他坚持不下去了。如果投胎,他希望自己来生是一只猫猫狗狗,绝不要当人。


    可他又本能地求生,迷糊着找药,昏昏沉沉抗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被自己臆想出来的,起初不知道,因为对方陪伴了他很长时间。但渐渐的,大家对那样优秀同学的视而不见,每次考试名录上都不存在的新姓名,都让他慢慢意识到了真相。


    他嗜睡、他自暴自弃、他以厌恶的情绪审视自己、他把米辂看成自己头顶上的魔咒……他数次冒出过放弃的念头。


    这一切,好像都随着今天的这顿暴揍消失了。


    这一天终于到了,他感到了身上的枷锁碎开。可这一天,到来的也太晚了……


    何意痛痛快快哭过一场,最后抽噎不止,坐在小区的长凳上平复了半个小时。


    购物袋里的东西,他只留下了火锅底料,其他的丢通通进了垃圾桶,就像那些诅咒和惧怕。


    此时此刻,他觉得累急,又说不出的轻松。


    他决定等等贺晏臻。


    贺晏臻对他的好不会作假,而在那个雨夜,对方冒着危险找自己后,何意认为他应该给贺晏臻这份信任。


    何意回家,洗了把脸,又换掉了身上的脏衣服。


    他把客厅收拾了一番,坐在沙发上等贺晏臻回来。


    时针咔哒咔哒往前走,脑子里的想法太多,他自己分析着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情况,大概率的,小概率的,想来想去,毫无困意。


    可贺晏臻一夜未回。


    太阳照常升起。


    第二天一早,学校的负责人便给他打了电话,说学校已经公布了调查结果。


    原来发博的人有几个悄悄删了贴。这事儿虽然辟谣的传播力度远远不够,但已经有人相信了何意的清白,作为老师,他们希望何意不要受到太多影响。


    一切似乎都是虚惊一场,何意谢过老师,又看到手机上航空公司发来的出发提醒。


    何意大松一口气,他昨晚等了一夜,终究有些熬不住,决定去补个觉。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没有做梦,也没被楼上楼下的噪音惊醒。


    但或许是睡了太久,何意醒来时有种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恍惚感。他看着房顶发呆,意识缓缓回流进身体。


    起床时,只见外面霞光漫天,夸张的晚霞铺进了客厅,将墙壁都染成了橘色。


    而一夜未归的人此时就坐在沙发上。


    “贺晏臻?”有一瞬间,何意忽然觉得当下美好到不真实,晚霞与爱人,像是一个美妙的音符组合。


    他跳下床,随即又记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那个脱衣服的视频。


    何意光着脚,几乎小跑着到了客厅,坐在了沙发对面。


    他刚刚睡醒,神色还有些茫然,反应也有点呆,眼睛清澈无辜。


    一个被人按在淤泥里几乎窒息的人,偏偏这么乖,从长相到性格都是。


    贺晏臻看着何意,想要露出一个微笑,最后却发现任何表情的纹路都是抽紧的痛苦。


    最后,他闭上了眼:“学长,我有话跟你说。”


    何意一直看着贺晏臻,他发现自己准备了一宿,终究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现在贺晏臻先开口,何意才觉气氛松了来。


    他在疑惑中先轻声道:“我也是。昨天米辂给我看了一段视频。”


    “什么内容?”贺晏臻问。


    “你们在一起,你坐着,看他脱衣服。”何意道,“他说要找更刺激的给我看,我已经在他屏幕上看到了很多……他说他这一年一直跟你有关系,你们是炮友。这次闹自杀也只是因为他出国玩的这段时间里,你又跟我在一起了。他还说了你的癖好……”


    何意咽了口水,一鼓作气道,“我想听你的解释。”


    贺晏臻愣住,随即脸色微变——米辂自证清白没有在身上藏录音笔,却在暗处安了摄像头?


    他回想那短短的一分钟,事情发生的太快。如果只看那几秒钟,的确很难解释清楚。


    何意见贺晏臻的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心里猛地怔了怔。


    他忍不住追问:“那个视频是假的,对吗?”


    “视频是真的。”贺晏臻却道,“但我跟他没发生过关系,他脱衣服是为证明自己身上没有藏录音笔。”


    何意:“……”


    “学长,不管怎么样,在我们交往的期间,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贺晏臻盯着何意的眼睛,按住他的手,认真道,“我不想你将来回忆起来,会否定这段感情。”


    贺晏臻的手心干燥温热,力气大得惊人。


    何意眨眨眼,待要再问,突然愣住。


    他从刚刚那句话里,听出了一点话外音。


    “将来……”何意觉得自己的分析有点神经质了,那个猜测简直令人匪夷所思,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你的意思是……”


    贺晏臻咽了口水,竟然答:“是。”


    何意眨眨眼,又眨了眨眼。


    他不敢出声,怕自己把这场噩梦惊醒。


    怎么可能的?贺晏臻怎么会提分手?这只可能是在做梦。


    以后再也不要白天睡觉了。何意咬住嘴唇,心想,快醒来,快醒来。


    “何意,”对面的人偏偏残忍地出声。贺晏臻跟他久久对视后,终究说出了那两个字,“我们可能……要先分开一段时间。”


    “……”


    “米忠军和米辂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了,我妈跟他们交涉过了。你以后专心忙你的学业,远离那家人吧。”


    “……”


    “你……”贺晏臻满肚子话要叮嘱,但是看着眼前如雕塑般愣在原地的何意,他忽然又说不下去了。


    他咽了口水,随后低下头,右手盖住眼睛。


    “你别这样。”何意突然出声了,他像是一个灵魂缓缓归位的布娃娃,一点一点笨拙地抽回自己的手,又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贺晏臻点点头,掌根在眼睛上狠狠擦过。他面色决然,声音却很轻:“因为家长反对,我需要时间,在他们面前证明自己。”


    他在昨天答应了贺爸爸,同时也拿定了主意——何意再也不能跟米家掺和到一块了。


    而他的计划刚刚开始,大戏拉开,他必须撑完全场。


    爱一个人,就是要杀死其他所有人。


    包括他自己。


    贺晏臻惊觉自己的偏执和爱意纠缠的如此之深,但他甘愿如此,为了他的小兔子。


    对于他的筹谋,何意不必知道,也不能知道,至少现在不能。因为在何意看来,他已经欠他们家太多了,那份恩情不能再重了。


    太阳渐渐西落。


    何意许久之后,点了点头:“好的。”


    他们认识对视,目光纠缠,却都无法说出更多。


    “这次是我求复合,你说分手。也算扯平了。”何意站起身,轻声道,“呐,谢谢你,那就……这样吧。”


    作者有话要说:


    爱一个人,就是要杀死其他所有人——加缪


    第100章


    天气仿佛一夜之间冷了下来。


    微雨再至, 落在阳台上沙沙作响。何意收拾着纸箱,抬头时瞥见窗外杏黄色的一点,这才惊觉九月份已经是秋天了


    酷暑和冷秋仿佛只是一夜之隔, 窗外风景依旧郁郁葱葱, 却又多出一丝凉意。


    何意摇摇头,收回视线, 将客厅的几个纸箱写好标记, 安静地等着快递上门。


    他还有两天就要离开北城。


    收拾房屋的事情原本已经做过一次,但因跟贺晏臻复合, 他又改了主意,想着留下房子方便俩人回国后同居。没想到折腾一圈, 最后还是如此。


    好在这次有了经验,一切都快速很多。快递员过来称重,将所有东西运走时不过中午。


    何意算了下时间, 下午提着礼物去了教授家里,开始向师长朋友们道别。


    马教授早已等在了家里,师母却不在。


    何意客气地询问,才知道师母约着梁老师一起做美容去了。


    马教授现在跟何意无话不谈,以前说起收徒风波,他还会粉饰一二。


    现在他将何意当自己人,于是将当初的事情一五一十道来:“去年梁老师可跑了不少趟,陪你师母喝茶做美容。后来你师母还念叨, 说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明天就是教师节,何意正犹豫要不要去看望梁老师。


    他心里清楚,从大一那次相遇开始, 梁老师就一直在帮助他。起初是借家教之由给他钱, 管他饭, 解决他的窘况。那次他尚且能用贺晏臻的成绩作为报答。


    但之后,梁老师收留他在家里住下,给他庆祝生日,为了他在S市医院的事情找人帮忙,最后又为了他能跟着马教授几次三番求人。这些,却完全是他报答不起的了。


    况且最后,她还制止了米忠军对自己的报复。


    “我明天想去见见她。”何意对老师道,“但是又……又怕尴尬。”


    他跟梁老师的最后一次联系,是以贺晏臻男友的身份顶嘴,使得后者沉默挂断。


    马教授诧异:“你这是……跟梁老师有矛盾?”


    何意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得点了点头。


    马教授笑了笑,问他:“何意,你知道人要感恩是什么意思吗?”


    何意愣住,以为老师要批评自己,脸上一热。


    马教授却道:“感恩,重在一个感字,感动,感念。别人帮了你,你不一定非要报答,也不一定报答得了。但只要把这份感动记在心里,在他做错事的时候感念他的好,担待着点,这就是感恩了。”


    教授说道这顿住,拍了拍何意的肩膀,“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如果梁老师做了什么让你不舒服的事情,你且宽容一些。”


    何意没想到马教授会以为是梁老师的问题,愕然片刻,哭笑不得地解释:“不,老师,是我做得不好。”


    马教授看着他笑:“那就更没问题了,你才二十来岁。”


    二十来岁的何意在马教授眼里,是可以犯错的年纪。


    他希望何意能跟梁老师化解误会,积累人脉,又怕梁老师不给何意面子,因此做主当个中间人,明天约梁老师在学校门口的咖啡厅一起见见。


    有教授从中说和,何意心里踏实下来。他感激地应下,回家前,又去了趟商场,直奔一处柜台将之前看好的香水买了下来。


    何意一直记得自己跟梁老师的第一次碰面,梁老师为他解围,后来擦肩而过时,那阵轻柔的木质香令寒酸的他自惭形秽,无地可容。何意从那时开始注意形象,频繁地洗着几件旧衣让自己整洁。


    何意之前见到这款香水时,第一反应就是想买下来送给梁老师,他有股冲动想要告诉梁老师她对自己的影响。然而人走到柜台前,又冷静下来,觉得送这个给长辈不合适,只得作罢。


    然而现在,何意却觉得这个时机,唯有这份礼物再合适不过。


    翌日,气温骤降了十多度。


    何意早早到了约定的地方等着,出门时他只穿了一件衬衫,站在咖啡厅门口时,衬衫被烈烈秋风吹得鼓起。


    他却不觉得冷,因为心理紧张,猜不到梁老师如何反应。


    何意知道自己跟梁老师之间的主要矛盾是贺晏臻。


    他内心渴望回报和接近梁老师,却却又对男友的母亲具有天然的惧怕。


    同样,梁老师对于贫弱的他心生同情,愿意伸手帮扶,但并不希望看到自家儿子跟贫弱学生纠缠在一块,甚至被后者伤害。


    尤其是经历过去年的分手风波后,这个具有很强控制欲和保护欲的母亲,面对何意的表现已称得上十分克制。现在何意跟贺晏臻和平分手,也终能只将梁老师看做恩人。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


    何意拿着包好的礼物在咖啡店门口等着,内心愈发忐忑,又忍不住从咖啡店的玻璃墙上看自己身上有无不妥。


    那道黄色人影拐过街角朝这边走时,何意先是一惊,随后顾不得思索许多,忙快步迎了过去。


    “梁老师!”何意在几步远外便微微弯腰,笑着跟对方打招呼。


    然而梁老师并没有回他。


    她穿着第一次见何意时的那件米色羊毛裙,神情也如初见时一般严肃,只抬眼盯着何意,目光里是陌生的审视。


    何意感到疑惑,也停下了脚步。他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却又猜不到缘由,只能茫然地等着对方先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梁老师终于缓缓出声。


    “何意,”她连语气都变得陌生起来,“我真的没料到,你会是这种人。”


    “梁老师……”何意反应不及,“你这是……”


    “我看了你的举报材料了。”梁老师定定地看着他,眼里的失望一览无余,“米辂说你是农夫怀里的蛇,是居心叵测的中山狼。我为此驳斥过他,却没想到最后被你打了脸。”


    何意愣住,那份举报材料,他还没整理好就被贺晏臻阻止了。就连他打印的一份纸质草稿,也被贺晏臻锁了起来。


    为什么会在梁老师那,又跟米辂扯上关系?


    “那份材料……是你做的,对吗?”梁老师低声确认。


    何意不知道从何解释,他咽了口水,安静地承认:“是我。”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大一暑假。”何意平声道,“我人微言轻,证据不足,斗不过这帮有钱有势的人,但不代表这样做是不对的。梁老师,在这件事上……我问心无愧。”


    “哈,好一个问心无愧!你问心无愧?!”梁老师梁老师微怔,回神后自嘲地大笑几声。


    路过的学生纷纷朝这边看,她浑然不觉,止住笑时眼里已经满是泪花,再看向何意时,她满目都是失望和懊悔,“何意啊何意,你很厉害。”


    她走前两步,几乎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晏臻反反复复求我,让我对你好点,可是何意,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如果这几年的相处换来你的这种对待,那我对当初的选择感到后悔。我后悔认识你,带你回家,引狼入室!”


    何意的全身都僵住。


    手里的礼物变得烫手起来,他抿着嘴,怔怔地望着梁老师,半晌后低下了头。


    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何意伸手去关掉,抬手时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抖着,看着竟又几分滑稽。


    然而惶然过后,神智又渐渐清楚——在米忠军的事情上,他没有错。他只是低估了那两家的关系,错在承了梁老师的情,认识了贺晏臻。


    一切回到原点。


    梁老师说的对,早知如此,何必相识。他跟他们不是一类人。


    何意咬了下舌尖,一把按灭手机,同时后退了两步,面色决然地朝梁老师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梁老师,我让您失望了。”


    他说完,将手里的小礼盒放在地上,站直,又鞠一躬,随后深吸一口气,转身走了。


    马教授准时赶到了咖啡店,却一个人也没见到。


    他拿出手机,这才发现几分钟前,手机上有何意的未接来电。


    梁老师也给他发了一条信息:“我已跟何意见过面,感谢教授好意。只不过以后,我跟他再无见面的必要。”


    马教授大吃一惊,忙给爱徒打电话。


    何意很快接起,喊了一句“老师”,却又停下了。


    教授听到那边隐忍的哽咽,忽然觉得不是滋味。他不忍心问下去,半晌后叹了口气,站在街头低声安慰:“没事的,何意,咱不强求。”


    说完顿了顿,又道,“明天老师给你送行,你今天就好好休息,你既然都要走了,就轻装上阵。”


    ——


    何意离开北城时,送行的人比他预想的多,


    林筱从外省连夜赶了回来,彭海请了假,带着女朋友一块送上礼物。马教授则塞给他一封红包,里面是面额不同的美元。


    何意拜别恩师,又跟朋友们一一拥抱,他始终面带微笑,随后在安检口,冲大家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当年春节,何意给马教授打电话拜年,并汇报了自己的近况——导师偏爱,课题顺利,进度超前。


    教授颇感欣慰,问他现在有没有什么难处,有就告诉自己。


    何意迟疑了一下,腼腆地提出要求:“我想资助几个学生,但不清楚流程和费用,能不能麻烦您帮我打听一下。”


    马教授道:“当然可以,你要资助什么样的?”


    “高三生,贫困,自闭……但仍在努力的。”


    他并非做慈善,只是想回头,拉一把曾经的自己。


    而同一时间,贺晏臻也在跟梁老师通电话,气氛却跟这边截然不同。


    贺晏臻临走前,向梁老师表示自己跟何意提了分手,这次是他伤害了何意,因此希望梁老师能时时关心下对方。这次通话,他问起这个,梁老师便直言:“我只当不认识这个人。”


    她将自己对何意的不满说了出来。


    “你提前撵我走,就是为了搜我房间?”贺晏臻沉默片刻,随后道,“但你想错了,那张材料是我的。”


    梁老师愣住:“什么?!”


    那天,她在贺晏臻的房间里撬出了一张薄纸,上面列举着梁舅舅、米忠军和罗家的几笔往来款项,以及大嫂的哥哥跟罗家一起成立的公司。


    因这里面米忠军被圈在正中,她便理所当然的以为是何意的。


    “何意怎么会知道我舅妈和她哥的名字?”贺晏臻道,“他从头到尾只想揭发米忠军而已,只不过材料被我拦下了。”


    “那你想干什么?”梁老师倒吸一口气。


    “我什么都没干,只是随便捋捋关系。”贺晏臻道,“不过为官不仁,人人得而诛之。我锁起来的纸都能被你翻出来,那我存在网上的东西,或许也会被正义之士看到……你要不就先有点心理准备?”


    梁老师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如遭五雷轰顶。


    第二年四月份,梁舅舅在一次会议中被带走。


    梁老爷子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在家里气得大喊“教子无方,丢尽颜面”,几声之后怒急攻心,倒地不起,最后进了医院。


    贺爸爸陪着梁老师去探望,夫妻俩从头到尾没有吭声。


    老爷子自觉时日无多,殷殷嘱咐他们几句好好做人,又将家里的那只大白兔子托付给他们。


    贺爸爸去疗养院接回兔子,到家时,却遭到梁老师的激烈反对。她死死盯着那只毫无反抗之力的兔子,眼神里充满了懊悔和愤恨,不肯碰它一下,也死活不让它进门。


    后来,贺爸爸才知道这兔子跟何意的渊源。


    他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贺晏臻为什么会那么痛快的跟何意分手——壁虎断尾求生。


    在何意还没意识到这些时,贺晏臻将自己、梁家和米忠军绑在了一块,痛快地从他身上脱落,逼何意脱离险境。


    可是这些,除了贺晏臻自己,再不会有人知道。


    六月份,贺晏臻回国。


    他才下飞机,迎头便被梁老师扇了巴掌。梁老师满脸是泪,押着他去梁老爷子的墓前,从始至终没跟他说一句话。


    贺晏臻也一声不吭,他到姥爷的墓前直挺挺地跪下,从早上一直跪到墓园关门。


    同月,因A大与何意所去的学校签订了联合培养的协议,何意表现突出,于是干脆作为联合培养的博士继续留学一年。


    甄凯楠和史宁一块去看何意,三人一起开车旅行,到海边冲浪,放肆地享受假期。


    假期结束的前一天,一份关于米忠军的材料被寄送到了相关部门。


    与一年前的那份相比,这次的材料有厚厚一沓,证据充分,几层影子公司的利益关系罗列清楚,显然举报人极为熟悉米忠军的业务往来。


    工作人员暗暗佩服这份材料的详尽,他特意去看实名页,记住了上面的名字,贺晏臻。


    而此时的何意,正在大洋彼岸被同学邀请参加生日趴,参加聚会的皆是来自名校的帅哥美女。有位金发碧眼的小帅哥受尽大家关注,却在聚会即将结束时向何意示爱。


    何意愕然抬头,看到了对方俊挺的鼻子和浓密卷翘的睫毛。


    帅哥深情地念着情诗表白。何意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脑子里却走神,心想,他学识、谈吐、修养、外表都极好,可惜……瞳孔的颜色不对。


    何意暗自叹息,回到公寓时,记忆里的那道身影仍是挥之不去,心底升起一阵寂寥。


    何意怅然半晌,又转为恼怒——恼怒自己的不争气。


    他愈发努力的攻读学业,又因实验条件好,发表论文之余也时不时帮师弟师妹们看文章改数据。


    又一年,进修结束,何意早已攒够毕业需要的大小论文和课题数,他回国前跟教授商量:“我不想回北城,可以不去学校吗?”


    他这两年虽然在国外,但平时没少帮教授干活,甚至连师兄师姐的事情都帮了不少。


    马教授又格外偏疼他,要不是学校还没有提前毕业的先例,何意此时想直接毕业,教授也会帮他申请。


    “可以不来,答辩的时候过来一下就行了。”马教授叹了口气,不禁问:“你以后都不回北城了?我想建议你留校的。”


    当然,最好继续读下博士后,这样以后更稳。不过即便不读,马教授也愿意出力为他安排。


    何意笑了笑,坚定道:“谢谢老师,我不回去了。”


    那些人,那些事,那座城市,他再也不想接触了。


    他知道马教授这种为学生尽心尽力操持的导师很难得。但名利、前途、社会地位对他来说本来就不是重要的东西。


    他从始至终的愿望都很卑小,只想过平稳安定,无风无雨的小日子。


    何意这年回国,避开北城,径直去了林筱所在的H市。


    林筱为他接风洗尘,何意将行李暂时寄放在这边,随后自己收拾行囊,加入了一个驴友团。


    他在江南坐船,去古城老街看粉黛深巷。又跟人去新疆,从雪山、草原一直到戈壁滩。每到一个地方,何意就在地图上打个标。于是城市一个接一个地被点亮。


    林筱时不时会问他的行程,又关心他有没有遇到不开心的事情。


    “有啊,”何意性格爽朗许多,对她道,“前天刚在山路上被抢了,还差点挨了打。”


    “哪里这么无法无天?”


    “深山老林。”何意道,“偏僻到没有名字。”


    “安全第一啊。不要再去这种地方了。”林筱担忧道,“还有吗?”


    “在海鲜市场被人骗了,买到了死螃蟹。”


    “你又不会做饭,下次还是下馆子好了。”林筱不厚道地哈哈大笑,“还有呢?”


    “……”


    还有在城市街头,有人从旁边路口经过,他一时认错,追了两条街。等对方回头时发现不是那人,又心生懊恼——被人分手,脑子不长记性,腿也不争气。


    回到宾馆,吃一桶泡面,突然觉得行万里路没了意思。


    还有在安徽的某个山村里,驴友说有家小店的饭菜可口。他欣然往之,与驴友把酒言欢时,店家端上一道家常小炒。


    那味道如此熟悉,仿佛是某个寒假奔来的少年急火热油匆匆炒就。何意吃了一口,喉头发紧,竟再也张不开口。


    嘴巴也是不争气的。


    还有许许多多,无法启齿,又不足为道的小事。


    何意怅然片刻,在电话那头微笑着回答:“没有,再也没有了。”


    他走走停停,用去十个多月,答辩前,终于彻底过瘾收心。于是直奔了S市医院。


    其实这一年里,早有单位和高校朝他抛来橄榄枝,给出的条件都十分优厚。何意却一直记得那位对他青眼有加的副院长。


    对方早已升任院长,得知何意真要来喜不自胜。先给出丰厚的安家费和年薪,又先问何意有什么要求。


    何意笑道:“我想效仿吴教授,以后定期为偏远贫困地区的患者免费手术。”


    吴教授便是当年小儿先心的年轻专家,如今已经是业内大牛。


    院长笑道:“这是好事,其他的要求呢?”


    何意摇摇头。


    这一年,何意答辩完成后,请马教授吃了谢师宴,随后一天都没有多留,携带全部家当直奔S市。


    医院给他解决了户口,安排了住房,发放了安家费,对于何意来讲,等于他在这边有家了。


    他要求不高,打算先有家,稳定后再找个人。


    也是同一年,米忠军因犯贪污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6个月,处罚金50万元,追缴全部违法所得。


    米忠军当庭表示服判。


    他在梁舅舅出事前就为自己准备了后路,他这些年积累的人脉,该打点的都已打点到位,事发后又积极退赃,第一时间检举梁舅舅,为自己争取了自首和立功和悔罪的机会。至于律师,更是早早砸下重金,找的有门路的。


    他知道后者还会有其他操作,正要暗怀得意的离开时,却看到了旁听席上的贺晏臻。


    贺晏臻神色淡漠,见他望过来,冲他微一颔首。


    米忠军愣住,当即觉得不妙。这次他的感觉倒是没错。因为很快,检察院便以量刑畸轻为由提出抗诉。


    于是中级人民法院又将案件发回重审。


    米忠军不知道这是跟贺晏臻有没有关系。但他心里清楚一点,贺晏臻不会放过自己。


    他会一直咬着自己一轮一轮地斗下去。


    何意,就因为何意……米忠军只后悔当初怎么没摔死那个兔崽子,如今终成后患,给自己引来这头恶狼。


    恶狼一年多没进家门,直到这年春节,他才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梁老师深深叹息,对他道:“你回来吧,我们谈谈。”


    作者有话要说:


    ps:看到有人争论是否应该举报亲人


    法律鼓励大义灭亲,同时中外司法中也都有容隐权,即“亲亲相隐不为罪”——近亲之间隐瞒某些法律罪行不构成犯罪,或被告有权拒绝做出不利于自己亲人的陈述(中外不同法系描述不一样,非确切表达)


    这样是为了防止司法专横,丧失人性人伦。所以不同立场的看法都有道理。


    大热天的,莫要为这个上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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