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根破麻绳有什么用?!”
真正的昭家主母玉迟雪拍案而起,叱令左右道:“拿陨铁锁链来!”
家丁跑得飞快,全然不顾家主昭明还在点头哈腰地劝夫人息怒:“犯不着犯不着,早早还是个小姑娘,何必连兵器都请出来,没必要。”
“哈!”玉迟雪柳眉倒竖,怒极反笑,伸手一指正院中全数矗立起来的玉石柱子,“谁家小姑娘随随便便就把你老昭家祖传的无极阵都打出来了?再不捆住她,祖宅给你拆光便罢,到外面乱伤人怎么办?!”
“对对对,夫人说的有理。”昭明挺直腰板使唤手下,“还不快去把街上人都清一清,通知左邻右舍锁好大门避一避!”说完还不忘补一句:
“就说我们家关野兽的笼子松了,千万别坏了小姐的名声!”
“还名声,”玉迟雪冷笑道,“她连亲事都敢冒充长辈自己去退,哪里还在乎那个?”
昭明嚅嚅嗫嗫:“所以啊,以后不还得找下家。”
“你!”
陨铁锁链数百斤重,一时半会搬不过来,玉迟雪盯着院子里的动向,接着骂道:“这就是你只学了粗浅功夫的好侄女?你给我老实交代,背地里是不是教她了?!”
“天地良心啊夫人。”昭明也在观望,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我那点微末武术,哪有必要教她,都是她自己在学院里跟着武术教头瞎练的,左右不过是些简单寻常的拳脚功夫。”
玉迟雪驳斥道,“她从前是没什么招式,全靠天生的五感和一身蛮力胡来,可现在呢?你自己看!”
她指向破损近乎半数的玉石桩,恰逢昭早早又一个运劲打碎半个,同时几点殷红溅落。
“我没有见过这种招式,但她出招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可见没少练。”玉迟雪目光炯炯,冷静地分析着,“可她的手却正相反,你看,好几处已然震裂,不像是经常锻炼,否则必然起茧。”
昭明也看见了,明显心疼居多,“一会我就派人去学院查,看她那个教头是什么来路。”
“陨铁锁链到了!”
只见七八个家丁抬着一口沉重的木箱向二人赶来,玉迟雪嫌慢,主动迎上去,几百斤重的木箱,她一左一右拿住两边提环,双手一拽便拎起来,快步向阵沿走去。
“夫人,坤位左二,离位上三,巽位第六啊!”昭明放声提醒完,不禁小声嘀咕道:“这架势,她俩竟不是母女,也是怪哉。”又抬手招呼管事:“少爷怎么还没回来?”
管事如实禀报:“舅爷传信今年的曲水坝比往年更难开一些,所以耽搁了时日。不过少爷清早就应该能到,已经派人在船坞候着了。”
昭明颔首道:
“再多派两个人去接,告诉他家中有急事,速回。”
那边玉迟雪已将陨铁锁链全数投入石柱上正确的机关进口,齿轮咔咔转动连声所响,可一会又动静全无。
难道年久失修?正打算敲两下看能不能恢复,一道迅捷如电的身影猛冲向玉迟雪面门,她骇然抬手格挡,好在机关适时启动,三条铁索从不同方位同时如灵蛇般窜出,游走间将阵中人牢牢捆住,玉迟雪定神看去,她的好侄女被缚在地,狂性大发地挣扎着,泪盈于睫。
玉迟雪见状不免诧异,这孩子打小心眼大,又倔犟得很,上一次见她哭,还是十五年前。
彼时昭明的兄长携妻女返回甄城,行至山间,却突遇土石流从天而降,唯余幼女昭早早幸存于世。
他们将人领回来,孩子沿途半点不闹腾,只是一直默默地流泪,就这样哭了一天一夜,哭到昏沉沉睡去,再醒来,便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昭家西厢房。
“你的意思是,她可能记起来什么?”
“我听她昏迷之前不住地念着‘活下去、不要死’,或许是想起了父母亲吧?”
“等她醒了,我来问问。”
“那又何必?往事已矣,她自己若不说,我们也不要多问,徒惹伤心。”
“可万一有什么线索……”
“能有什么线索,这孩子当年才五岁,就算有,也不是这么小的孩童能注意到的。”
“说的也是,当初肖府的人叫咱们去领她……”
“嘘!她醒了。”
昭早早从模糊而漫长的梦境中悠悠转醒,胸口仍像是被压着沉重的巨石,余悸难平。她隐约听到屏风后面叔父叔母在说些什么,两人见她苏醒便不再交谈,而是问了她几句状况,这才喊人进来开锁。
这么大粗链子还上锁,怪不得胸口挺沉的。
昭早早默然无语,活动着全身酸痛的关节,也不知道是谁把她的手缠得跟个粽子似的,这下更衣洗漱都只能任由侍女伺候摆弄。
大厅里老大夫静候多时。
昭家少爷昭睿也回来了,于是阖家上下全围着老大夫看他望闻问切,并各抒己见。
老大夫抚着灰白的胡须烦不胜烦:“不是疯病,不是癔症,没有中邪。”
“老夫观之不过是梦魇受惊过甚,心气激荡而已,无妨,喝几副凝神静气的药稍加调理便好。”说着忙不迭随管家去偏厅写方子。
剩昭家人彼此大眼瞪小眼,最后一齐将审判的目光投向昭早早。
“府衙的人应该快到了。”昭早早心里还是难受,但为防待会身体也难受,决定先发制人。“折腾这许久,嘉奖令也该……完了,我忘记去衙门通报了。”
“什么衙门?”
“什么嘉奖令?”
“快快快,”昭早早急道,“快让人通知衙役去城外向东三十里官道抓人,赶紧的,那伙盗墓贼还被我捆着呢!”
待她三言两语交待完前因后果,管家自带人去了,而她堂弟昭睿总结道:“所以你是跟匪徒打架伤到脑子了?可刚才李大夫说你没外伤啊。”
“也许是受惊了吧,”昭父心疼道,“你都梦到些什么?好像被魇住了一样。”
“记不得了。”昭早早摇头,“但我现在没事了,叔父。”
她倒也不是刻意要撒谎,只是有些内容她不便说,有些也确实记不清晰。她脑子里一时充斥了太多片段,若不是发泄到精疲力尽,恐怕也无法这么快清醒。
“那说正经事,”玉迟雪清了清嗓子,质问昭早早道:“你偷拿信物,私自去将军府退婚又是怎么回事?瞎胡闹!肖平虽说是养子,但自小谦和有礼,品学俱佳,他父亲是肖府旧部,他母亲与你母亲更是表姐妹,两家这才指腹为婚。”
“你到底有何处不满,终身大事竟敢不跟我们商量就自作主张,简直胆大包天!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们这些长辈?”
“我分明跟你们提过数次,是你们不肯答应。”昭早早低声叹息,一提起肖平,她脑海中便又不自禁地浮现出那些梦幻泡影——最后与慕容青血染一处、共赴幽冥的女子,分明是同样淡然而沉静的面容。
连她自己,与前世的五官也相差无几,只是男装女装,气质大不相同。
那些是前世的记忆吗?她甚至隐约记得,笙箫奏凤凰,鼓乐迎佳宾,自己娶过她……
“你刚说什么?”昭明没有听清。
玉迟雪嗤道:“她说这事怪我们此前不肯应允。也不想想她素日里所作所为,堪称威名在外。但凡还能有别的着落,我们又何至于……”
“叔母!”
昭早早倏地站起身打断玉迟雪道,“我多半是中了邪,才做出这种荒唐事。”
“我看也像。”玉迟雪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凤眼微眯,上下打量她一番道,“若不是李老先生说你肯定没中邪,我差点就叫人去云天观请道长了。”
“别听那江湖游医胡说八道,我真的中了。”昭早早斩钉截铁道,“道长不用请,就是……”
她一咬牙,“就是能不能再把信物拿回来,这婚先不退了。”虽然思绪还有点混乱,但她与肖平九成九是宿世的情缘,她先前不知,如今知道了,哪还能安心做那负心薄幸之人。
别说玉迟雪,昭明都像见鬼一样看着她,昭睿也是直摇头。
“地里的萝卜你连根都刨了,还想再种回去?”玉迟雪气得够呛,骂道,“你当堂堂将军府连萝卜也不如吗!这亲事由得你想退就退,想结就结?更别提你还敢叫那臭丫头假扮我,肖府是什么门第,这件事遮掩过去也就罢了,否则别说我们昭家脸面丢尽,云从也会被治冒充家主招摇撞骗之罪!”
一番话句句在理,昭早早低下头,她也明白希望渺茫,只是太不甘心。但凡早一天遇到那伙天杀的劫匪,她何至于此,唉!
转念一想,或许这也是天意?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若真因为前尘旧梦而束缚今生,让肖平娶了他并不喜欢的自己,又对他算得上是什么补偿呢?
玉迟雪还在数落:“而且你可不许空口白牙地瞎说李老先生,人家当年可是赫赫有名的神医,要不是肖老将军有恩于他,他哪里又会在甄城归隐,照看肖府上下。更遑论我把人请来了!”
“肖府上下?”昭早早闻言一震,拔腿便向偏厅跑去。
李老先生写完方子收过诊金,正拾掇医具箱准备走人。
“李神医!”昭早早上前抬起粽子手躬身就给老先生行了一个大礼,“多谢李神医妙手相救!”
“不敢当。”李老先生摆手道,“昭小姐身体康健,本就无大碍。”
“神医,我有一事相求。”昭早早开门见山,想来肖家必不会这么快将她上门退亲的事传得满城皆知,便道:
“不瞒您说,我与将军府肖平公子是指腹为婚的娃娃亲,我知他先天经脉有损,一直想为他寻到金乌玉片,做一件贴身蕴养的内衫。但我不清楚他具体何处受损,还望神医相告。”
“昭小姐,恕不能从命。”李老先生为难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老夫身为医者,绝不可私下透露病人的病情。昭小姐不如亲自去问肖公子。”
“李神医,他伤在背上对吗?”昭早早观之神色,便知所料不错。
“其实我问过他,他也如实相告于我,只是位置太多,我脑子笨,怕记错误事,再去问,又显得我心不诚。”
她全然为情所苦的凄楚模样,指着医具箱中的人体经络图恳求道:
“我可以把我记得的地方一一指出来,求您帮我过目,如果没有错漏,那便最好,如果不对,您也无需告诉我哪错了,您就摇摇头,我自己再去问他可好?”
“这……”
见老先生抚着长须犹豫起来,昭早早趁热打铁,铺开图纸抢白道:“那我这就开始指了,多谢李神医成全!”
她一把扯掉手上的白布条,带伤的手指点出的第一处是,志室。所有属于慕容青的记忆就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看似逼真,每每靠近却又难以触及。只有即是最初、也是终局的那一段,镂魂刻骨,无比清晰。
那时指尖的触觉,似乎还残留在手上——她记得钉入她身体的每一根箭矢,一一在图上点出标记,竟然一共有七根。
“昭小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李老先生露出赞许的微笑,“届时别忘了请老夫喝杯喜酒。”
“一定。”她也笑着,忍下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