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脸后方知他是我前世妻》 第1章 退婚 “今日这门婚事退定了。” 昭早早半分犹豫也无地搁下茶杯,杯沿和盖碗在八仙桌上磕得叮当一响,敲锣打鼓般昭示着说话人的决绝。 主座上将军府王夫人神色自若,并不将她的宣称放在眼里,只淡淡对另一位贵妇人道:“昭家家主可知此事?” “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此事多少有损两家体面,不若大事化小。”昭家主母玉迟雪拿出一方锦盒,面含愧色道:“是我教女无方,实难相配贵府肖公子,今退还信物,万望见谅。” 王夫人慢条斯理品一口茶,道:“何出此言。”她话虽如此问,却已抬眼示意侍女将锦盒接过收好。 昭早早见状一颗心定下七八成,不由松一口气,而玉夫人面色尴尬,嗫嚅未作应答。 王夫人又对昭早早道:“想来昭姑娘才情出众,即是名门贵女,瞧不上肖平一介遗孤也是理所当然。是他高攀了。” 这一记含沙射影骂得难听,玉夫人尚未反应,昭早早矢口否认道:“并非如此。肖公子有幸得将军府收养,怎算遗孤?再者,我不也一样自幼怙恃双失,寄居叔父叔母家中。” 她全不忌讳地与叔母玉迟雪对视一眼,坦坦荡荡道:“论出身,我哪有挑剔他的资格。” 这话说得直白,王夫人极浅地一笑:“哦,那昭姑娘又是为何?” “夫人知道,我与肖公子都在集英书院读书,同窗多年。”毕竟甄城的书院不算多,这家是其中最负盛名的。 “虽说男女分院授课,但这么些年院内庆典、比试会不少,免不了有所交集。而肖公子每每见我,分外冷淡。与我说过的话,屈指可数。”昭早早稍作回忆后,伸出一个巴掌,“最长的一句,只有五个字。” 更糟心的是,那五个字竟是“莫欺人太甚”,甚至还有一声“住手”的轻喝作为前缀,令昭早早稍一回想就气不打一处来,作下结论:“我与他两相不喜,情淡缘浅,勉强也是徒增一对怨偶,不如退婚。” “并非如此。” 一道清冷的声音先递进门来,像是拂过河岸的北风,无端往这富丽堂皇的厅堂卷入一缕冷冽的湿意。 这肖平不知从何处赶来,一身青衣风尘仆仆,面容苍白疲倦,几缕发丝垂落在额前,略略有些落拓。他抬手向两位夫人见礼,或许是天生的五官清冷,看不出多少情绪。 他转头对昭早早解释:“没有不喜……” 昭早早抢白道:“那也没有喜。” 既然人就在眼前,机会难得,她自然要好好与他说明白。“我深知肖公子克己守礼,历年都是书院中的礼法典范,必然重诺,绝不愿轻易毁约。但我不同,我只愿与心上人相守白头,无法勉强自己。此番是我失信在前,万望肖公子见谅。” 肖平沉默不语,只凝眉看向她,昭早早不躲不闪与他对视,这时露怯,反倒是对肖平的不尊重。她看向他分明的眉眼,不得不说,肖平一双眼生得淡然却灵动,沉沉宛若秋水,定定如青山。他看来时分外专注,好似有言语万千都蕴藏在那两口深潭中——昭早早读不懂那些,只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决不能退。 好在他二人并未相持多久,便另有呱噪之人打破僵局。 “好一个厚脸皮,婚约又不是儿戏,还由你挑拣上了?”肖府正经少爷肖炎咋咋呼呼冲进门来,顶着肖平不赞同的目光厉声质问道,“昭小姐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什么斤两,从头到脚哪有一点淑女闺秀的样子?怎地你倒还来上门退婚,平哥没有嫌弃你,简直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 “住口。” 主座上王夫人八风不动,这一生轻斥却是出自肖平之口。肖炎恨恨剜她一眼,到底没有接着往下骂。 昭早早冷哼一声,心知今日怕是不能善了。肖平算是肖炎名义上的大哥,虽则是义兄弟,但这肖炎打小跟狗皮膏药一样黏着肖平,亲昵得很,原本言辞间就多有瞧不上她的意思,这婚退了他未必不高兴,只是由自己来退,打了肖平的脸面,他自然恨得牙痒。左右得罪死了,干脆做得再绝一些,也彻底打消肖平继续婚约的念头。 “你喜欢这福气,你有本事自己收着罢。”忽略玉夫人挤眉弄眼抛过来的眼色,昭早早心一横,拍桌回骂道:“他凭什么嫌弃我?凭他体弱多病,蒲柳之质?” 话已出口,便是覆水难收,昭早早不敢细看肖平脸色,索性快刀斩乱麻只盯着肖炎道:“谁不知肖公子天生羸疾,自幼便是药罐子,身手平平。纵他脑子再好,书院一甲,又有何用?本朝有律,军户世袭,他书读得再好也不能考取功名。如此文不成武不就,我凭什么不能退婚?凭他冷似冰山不爱说话?” 语惊几座不知道,反正玉迟雪先惊了,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昭早早目光牢牢锁死肖炎,半点不敢往别处瞟。虽说是为了彻底了断这桩孽缘,不至耽误彼此终身,但出口伤人,尤其这个人并未做任何对不起自己的事,到底问心有愧。 “你、你、你……!”肖炎怒发冲冠,气结之下话都说不顺溜,手指着她一通狂点,要不是两家长辈都还在场,恐怕得用拳头论理。当然,打起来必定什么婚事也黄了,昭早早正盘算着要不再刺激他两句,就听主座上王夫人冷声道:“既如此,此婚约便作罢,昭夫人和昭小姐请回吧。” 临走前昭早早良心不安地偷摸着回看肖平一眼,岂料对方也在看她,嘴唇微阖,好像念了一声什么。昭早早一向耳力过人,却并未听到任何声响,想来他并未真的出声。光看口型,她猜不出何意,但总归不像骂人,到像是在喊一个名字。 但并不是她的名字。昭早早叹息,她倒是宁愿肖平骂她两句。但一想到两人日后都不必再为一纸婚约所累,还是不觉后悔。 一辆宽大别致的双驾马车稳稳当当驶离将军府,直奔城外。 车厢中“玉迟雪”一身头面未换,脸孔却变了一副,正是昭早早的侍女云从。她尚且惊魂未定,频频抚着胸口顺气,喃喃道:“那将军夫人太可怕了,她盯着我的时候,我差点以为她要将我看穿。” “怕什么,你的易容术可是深得我叔母真传。”昭早早也没心思调笑她胆小,脑中把事情的经过又从头捋了一遍,复盘道:“咱们人是好好从大门走出来的,信物他们也收回了,按理这婚约已确实作废,双方也并未结仇吧?” “于将军府肯定无碍,我看那夫人巴不得你来退亲。”云从笃定道,“但肖二少爷恨不得扒了咱们的皮。” 昭早早白眼一翻:“谁管那傻老二。肖平呢?” 云从莫名道:“我怎么知道。” “我说完那番话之后,他是什么表情?” “没注意,”云从摇头,“我留神应对着将军夫人呢,哪有心思看他。” “……”昭早早口唇微张,一时哑然。 云从见状惊疑不定,怕道:“不会事到如今,你后悔了吧?” “怎么可能!”昭早早没好气道:“我后悔早饭没吃两笼包子,也不会后悔退婚。就是单纯感慨一下不行吗?” 她果然托着腮回忆起来:“其实刚进书院那会儿年纪小,大伙不分男女都在一块读书,我觉得肖平这人还怪有趣的,老是板着个嫩生生的小脸装老成。他越是一本正经,我越爱逗他,往他衣服上扔苍耳子什么的,他也不生气。” “等大了些,男女隔着墙分院授课,我还翻墙过去找他玩呢!”忆起童年趣事,昭早早嘻嘻一笑,只是慢慢的,嘴角又撇了下去。 “后来你也知道,书院被姓朱的、姓李的搞得乌烟瘴气。可不管我做什么,不管我为什么出手,他都认为是我先胡闹、是我恃强凌弱。敢情我还得谢谢他,凡事都这么高看我一眼。” 越想越是心气不顺,倒把愧疚感冲淡几分。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其实还是有些不舍,昭早早长叹一口气道:“总而言之,他除了是非不分,老想让我跟他一起当圣贤外,的确是个怀瑾握瑜的正人君子。我无端上门退亲,已令他颜面扫地,怕他挽留,又出言不逊,终归是我对不住他。 ” “所以,我是不是有些过分?”昭早早问,“你说我要不要赔他笔钱?” “非常过分,”云从斩钉截铁给出肯定答复,“但你没钱啊小姐。听说肖公子是天生筋脉有损,才习不了肖家刚强一路的武功,你搁那使劲戳人脊梁骨……早知现在不忍心,方才又何必图一时嘴快。” “算了,覆水难收。”昭早早摇摇头,甩开杂念,“好不容易才偷到那方信物,总不能让咱俩千辛万苦整的这一出白费吧!” “主要是你整的,”云从狡黠地眨眼,“我是被你威逼利诱。” “啊对对对,”昭早早爽利地掏出一个大荷包递过去,“这个给你,拿好。” “什么东西?”云从一边好奇发问一边打开束口,“身契和盘缠你不是早都交给我了吗?这又是……” “瓜子蜜饯,路上吃。”说着昭早早自己还抓了一把,“路挺远的,怕你出了城没地买,嘴巴闲不过。” “多谢小姐。”云从眼眶微湿,由衷道,“你的恩情我永世不忘。” “哎呀,乱说什么戏词。”昭早早被她说得怪不好意思的,直挠头道,“这事纸包不住火,叔父叔母肯定很快就会知道,弄不好我还得偷溜出来投奔你呢。” “行啊,”云从点头如捣蒜一口答应,“记得跑路的时候多带点银子,小姐。” 想到今日一别,云从从此自由,昭早早畅快大笑道:“下次见面喊我名字。” 她直将云从送出城外三十里,主要是怕临时雇来的车夫不熟悉山路。待与云从告别,卸下一匹马准备独自返城时,昭早早隐约听到附近传来窸窸窣窣的奇怪动静。 不似树上盘蛇,也不似鼠窜草动,倒像是一种铁锹翻土的声音。这荒郊野外的怎会有人掘地,她知自己耳力极好,绝不可能听错,便好奇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去,果然在一处隐蔽的土丘边上,看到一个大洞。 大洞还正往外冒人呢,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好家伙,十来个灰头土脸拿刀带铲的大汉从地底下钻出来,其中一个贼眉鼠眼地率先发现了她,举刀一指,也不说话。 其他人自发将她围拢成一个圈。 “这年头还有人敢摸金?”昭早早大为惊奇,“我劝你们回头是岸,当今朝廷严刑峻法,像你们这样盗掘坟墓,是要被拉去填通天十二陵的。” “小娘子胆子不小,还敢管老子们的闲事。”为首的大汉发出一阵□□,举着大刀威胁道:“识相的自己下来,省得爷费功夫拉你。” “等等,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自己下来。”昭早早控着缰绳后退,“不然你们把马砍伤了,可卖不上钱。” “嘿!”贼首稀奇一声,啐道:“那你问问看?” 昭早早也不废话,立刻便问: “这底下埋的谁呀?你们怎么空手上来?是墓里没宝贝,还是你们功夫不行?” “去你妈的!”贼匪恼羞成怒,抬手就去抓昭早早的脚。 “啧,怎么还急上了。”昭早早踩着他的手背翻身下马,“仔细别伤着我的马。” 她甫一下地便是窝心一脚,给方才充当她马凳的人踹出去一丈远。 贼匪们立时察觉不对,大刀劈头就向她砍去,昭早早矮身躲过左面一刀,擂出去一拳直捣对方腰腹,将那人一圈腩肉都捣得倒凹进去,不仅自个如肉球被击飞,还撞翻身后两个同伙。 右面的匕首更好办,昭早早身法不改,就矮着身去推那人手肘,顺着他的力道给他偏一偏方向,一刀扎进他旁边弟兄的嘎吱窝。 剩下几个持刀的齐刷刷一阵乱砍,看那大刀阔斧的气势,是半点怜香惜玉也无,任她什么红颜都誓要剁成肉酱。昭早早眉头一拧,不退反进,冲上前撩起裙摆一记扫堂腿掀翻数人在地,为首两个最先被她扫到的人,腿骨发出令人胆寒的脆响。 察觉身后动静不对,昭早早回身三拳撂倒四个偷袭的,一把扯下想悄悄骑走她马匹的贼子,扬手掼在地上,喝道:“什么孬种,还想跑?!” 面前横七竖八躺一地,事急从权,昭早早自不顾忌什么男女有别,解下他们各自的裤腰带一一绑缚手脚。 她边绑边喜上眉梢:还得是老天爷眷顾,瞎猫子碰上死耗子的,竟叫我立功了。这番回城先去衙门禀报,让衙役来抓人,等我回家遭罚的时候,官府的人正好上门来嘉奖我,这样叔父叔母总不至于罚我太狠吧? 想到这里她活也干完了,人乐得差点笑出声,施施然翻身上马,疾驰而去,不防背后还有漏网之鱼“嗖”地放出一支冷箭。 阴沟里翻船这事,得看是多大的阴沟,多大的船。若是等级相差太多,船都驶不进沟里,谈何翻不翻呢? 昭早早凌空二指稳稳夹住射来的箭矢,策马未停!这支野鸡毛锈铁镞的烂木箭,破空声音那么大,她又不是聋子,怎么可能听不见?昭早早侧身回望,当即手腕翻转,臂上发力,猛地将这杆箭原路掷回!竟当场洞穿那埋伏在山坡草丛里的余党。 “驾!” 不知道那人会不会死?昭早早回想自己的反应,似乎多少有点过激,可能是因为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朝她放过箭。 没有人朝她放过箭……吗? 忽然间眼前蓝天绿树一片混沌,道路扭曲变形天地晦暗,无数青黑砖石从她周身凭空显现,堆砌成一条古老而深邃的地宫甬道。 墓顶的长明珠荧光森然,甬道两旁石壁上雕刻着神秘而复杂的图案,而她人早已不在马上——而是提着一柄沉重的雪亮长刀、牵着另一个人在甬道里奔逃。锵锵的金铁之声如影随形,嘈杂的呼喝响彻耳畔: “慕容青就在前面!杀了他们!” “不留活口!” 满口的咸腥打乱了昭早早……不,是慕容青粗重的喘息,使得长刀“哐当”脱手砸落在地,正好痛饮从主人口鼻中狂喷而出的鲜血。 “阿青!”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把慕容青从地上拉了起来,是与之一起逃亡的女子——她周身浴血,一手拉住慕容青,一手持一柄软剑,形容狼狈,但眼神坚毅。 慕容青勉力试图甩开她的手,气声断续道:“听我的话,你先走……” “一起。”对方的口吻不容拒绝,好像还很急促地说了些什么,慕容青耳朵濡湿着往外渗血,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二人踉踉跄跄没有走多远,脚下传来隐约的震动,慕容青瞥见幽暗的甬道深处闪现点点寒芒,未及多想便反身护住了身边人。 冥冥中,时间的流逝仿佛停滞,漫天的箭雨交织成黄泉的罗网,慕容青并不在意,只想看清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最后会是什么表情? 奈何猩红而粘稠的液体争先恐后地漫出眼眶,先一步夺走了自己的视野,慕容青遗憾地收紧双臂,在仅剩的感知中,倏地天旋地转…… 两人交叠的身体相拥着向后仰倒,箭矢的冲击比预料中更大,原来箭锋钻开皮肉、箭脊钉入硬骨的震动是那么地清晰了然。慕容青拥紧怀中因被刺穿而颤抖的脊背,发觉自己指尖的触觉竟也开始变得麻木,连汩汩涌出的热血,都感觉不到温度。 怎么会这样?慕容家多少年来、多少代人的努力功败垂成,都没有这一刻来的令慕容青痛彻心扉。 明明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捉虫始终大欢迎[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退婚 第2章 昭家 “这几根破麻绳有什么用?!” 真正的昭家主母玉迟雪拍案而起,叱令左右道:“拿陨铁锁链来!” 家丁跑得飞快,全然不顾家主昭明还在点头哈腰地劝夫人息怒:“犯不着犯不着,早早还是个小姑娘,何必连兵器都请出来,没必要。” “哈!”玉迟雪柳眉倒竖,怒极反笑,伸手一指正院中全数矗立起来的玉石柱子,“谁家小姑娘随随便便就把你老昭家祖传的无极阵都打出来了?再不捆住她,祖宅给你拆光便罢,到外面乱伤人怎么办?!” “对对对,夫人说的有理。”昭明挺直腰板使唤手下,“还不快去把街上人都清一清,通知左邻右舍锁好大门避一避!”说完还不忘补一句: “就说我们家关野兽的笼子松了,千万别坏了小姐的名声!” “还名声,”玉迟雪冷笑道,“她连亲事都敢冒充长辈自己去退,哪里还在乎那个?” 昭明嚅嚅嗫嗫:“所以啊,以后不还得找下家。” “你!” 陨铁锁链数百斤重,一时半会搬不过来,玉迟雪盯着院子里的动向,接着骂道:“这就是你只学了粗浅功夫的好侄女?你给我老实交代,背地里是不是教她了?!” “天地良心啊夫人。”昭明也在观望,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我那点微末武术,哪有必要教她,都是她自己在学院里跟着武术教头瞎练的,左右不过是些简单寻常的拳脚功夫。” 玉迟雪驳斥道,“她从前是没什么招式,全靠天生的五感和一身蛮力胡来,可现在呢?你自己看!” 她指向破损近乎半数的玉石桩,恰逢昭早早又一个运劲打碎半个,同时几点殷红溅落。 “我没有见过这种招式,但她出招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可见没少练。”玉迟雪目光炯炯,冷静地分析着,“可她的手却正相反,你看,好几处已然震裂,不像是经常锻炼,否则必然起茧。” 昭明也看见了,明显心疼居多,“一会我就派人去学院查,看她那个教头是什么来路。” “陨铁锁链到了!” 只见七八个家丁抬着一口沉重的木箱向二人赶来,玉迟雪嫌慢,主动迎上去,几百斤重的木箱,她一左一右拿住两边提环,双手一拽便拎起来,快步向阵沿走去。 “夫人,坤位左二,离位上三,巽位第六啊!”昭明放声提醒完,不禁小声嘀咕道:“这架势,她俩竟不是母女,也是怪哉。”又抬手招呼管事:“少爷怎么还没回来?” 管事如实禀报:“舅爷传信今年的曲水坝比往年更难开一些,所以耽搁了时日。不过少爷清早就应该能到,已经派人在船坞候着了。” 昭明颔首道: “再多派两个人去接,告诉他家中有急事,速回。” 那边玉迟雪已将陨铁锁链全数投入石柱上正确的机关进口,齿轮咔咔转动连声所响,可一会又动静全无。 难道年久失修?正打算敲两下看能不能恢复,一道迅捷如电的身影猛冲向玉迟雪面门,她骇然抬手格挡,好在机关适时启动,三条铁索从不同方位同时如灵蛇般窜出,游走间将阵中人牢牢捆住,玉迟雪定神看去,她的好侄女被缚在地,狂性大发地挣扎着,泪盈于睫。 玉迟雪见状不免诧异,这孩子打小心眼大,又倔犟得很,上一次见她哭,还是十五年前。 彼时昭明的兄长携妻女返回甄城,行至山间,却突遇土石流从天而降,唯余幼女昭早早幸存于世。 他们将人领回来,孩子沿途半点不闹腾,只是一直默默地流泪,就这样哭了一天一夜,哭到昏沉沉睡去,再醒来,便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昭家西厢房。 “你的意思是,她可能记起来什么?” “我听她昏迷之前不住地念着‘活下去、不要死’,或许是想起了父母亲吧?” “等她醒了,我来问问。” “那又何必?往事已矣,她自己若不说,我们也不要多问,徒惹伤心。” “可万一有什么线索……” “能有什么线索,这孩子当年才五岁,就算有,也不是这么小的孩童能注意到的。” “说的也是,当初肖府的人叫咱们去领她……” “嘘!她醒了。” 昭早早从模糊而漫长的梦境中悠悠转醒,胸口仍像是被压着沉重的巨石,余悸难平。她隐约听到屏风后面叔父叔母在说些什么,两人见她苏醒便不再交谈,而是问了她几句状况,这才喊人进来开锁。 这么大粗链子还上锁,怪不得胸口挺沉的。 昭早早默然无语,活动着全身酸痛的关节,也不知道是谁把她的手缠得跟个粽子似的,这下更衣洗漱都只能任由侍女伺候摆弄。 大厅里老大夫静候多时。 昭家少爷昭睿也回来了,于是阖家上下全围着老大夫看他望闻问切,并各抒己见。 老大夫抚着灰白的胡须烦不胜烦:“不是疯病,不是癔症,没有中邪。” “老夫观之不过是梦魇受惊过甚,心气激荡而已,无妨,喝几副凝神静气的药稍加调理便好。”说着忙不迭随管家去偏厅写方子。 剩昭家人彼此大眼瞪小眼,最后一齐将审判的目光投向昭早早。 “府衙的人应该快到了。”昭早早心里还是难受,但为防待会身体也难受,决定先发制人。“折腾这许久,嘉奖令也该……完了,我忘记去衙门通报了。” “什么衙门?” “什么嘉奖令?” “快快快,”昭早早急道,“快让人通知衙役去城外向东三十里官道抓人,赶紧的,那伙盗墓贼还被我捆着呢!” 待她三言两语交待完前因后果,管家自带人去了,而她堂弟昭睿总结道:“所以你是跟匪徒打架伤到脑子了?可刚才李大夫说你没外伤啊。” “也许是受惊了吧,”昭父心疼道,“你都梦到些什么?好像被魇住了一样。” “记不得了。”昭早早摇头,“但我现在没事了,叔父。” 她倒也不是刻意要撒谎,只是有些内容她不便说,有些也确实记不清晰。她脑子里一时充斥了太多片段,若不是发泄到精疲力尽,恐怕也无法这么快清醒。 “那说正经事,”玉迟雪清了清嗓子,质问昭早早道:“你偷拿信物,私自去将军府退婚又是怎么回事?瞎胡闹!肖平虽说是养子,但自小谦和有礼,品学俱佳,他父亲是肖府旧部,他母亲与你母亲更是表姐妹,两家这才指腹为婚。” “你到底有何处不满,终身大事竟敢不跟我们商量就自作主张,简直胆大包天!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们这些长辈?” “我分明跟你们提过数次,是你们不肯答应。”昭早早低声叹息,一提起肖平,她脑海中便又不自禁地浮现出那些梦幻泡影——最后与慕容青血染一处、共赴幽冥的女子,分明是同样淡然而沉静的面容。 连她自己,与前世的五官也相差无几,只是男装女装,气质大不相同。 那些是前世的记忆吗?她甚至隐约记得,笙箫奏凤凰,鼓乐迎佳宾,自己娶过她…… “你刚说什么?”昭明没有听清。 玉迟雪嗤道:“她说这事怪我们此前不肯应允。也不想想她素日里所作所为,堪称威名在外。但凡还能有别的着落,我们又何至于……” “叔母!” 昭早早倏地站起身打断玉迟雪道,“我多半是中了邪,才做出这种荒唐事。” “我看也像。”玉迟雪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凤眼微眯,上下打量她一番道,“若不是李老先生说你肯定没中邪,我差点就叫人去云天观请道长了。” “别听那江湖游医胡说八道,我真的中了。”昭早早斩钉截铁道,“道长不用请,就是……” 她一咬牙,“就是能不能再把信物拿回来,这婚先不退了。”虽然思绪还有点混乱,但她与肖平九成九是宿世的情缘,她先前不知,如今知道了,哪还能安心做那负心薄幸之人。 别说玉迟雪,昭明都像见鬼一样看着她,昭睿也是直摇头。 “地里的萝卜你连根都刨了,还想再种回去?”玉迟雪气得够呛,骂道,“你当堂堂将军府连萝卜也不如吗!这亲事由得你想退就退,想结就结?更别提你还敢叫那臭丫头假扮我,肖府是什么门第,这件事遮掩过去也就罢了,否则别说我们昭家脸面丢尽,云从也会被治冒充家主招摇撞骗之罪!” 一番话句句在理,昭早早低下头,她也明白希望渺茫,只是太不甘心。但凡早一天遇到那伙天杀的劫匪,她何至于此,唉! 转念一想,或许这也是天意?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若真因为前尘旧梦而束缚今生,让肖平娶了他并不喜欢的自己,又对他算得上是什么补偿呢? 玉迟雪还在数落:“而且你可不许空口白牙地瞎说李老先生,人家当年可是赫赫有名的神医,要不是肖老将军有恩于他,他哪里又会在甄城归隐,照看肖府上下。更遑论我把人请来了!” “肖府上下?”昭早早闻言一震,拔腿便向偏厅跑去。 李老先生写完方子收过诊金,正拾掇医具箱准备走人。 “李神医!”昭早早上前抬起粽子手躬身就给老先生行了一个大礼,“多谢李神医妙手相救!” “不敢当。”李老先生摆手道,“昭小姐身体康健,本就无大碍。” “神医,我有一事相求。”昭早早开门见山,想来肖家必不会这么快将她上门退亲的事传得满城皆知,便道: “不瞒您说,我与将军府肖平公子是指腹为婚的娃娃亲,我知他先天经脉有损,一直想为他寻到金乌玉片,做一件贴身蕴养的内衫。但我不清楚他具体何处受损,还望神医相告。” “昭小姐,恕不能从命。”李老先生为难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老夫身为医者,绝不可私下透露病人的病情。昭小姐不如亲自去问肖公子。” “李神医,他伤在背上对吗?”昭早早观之神色,便知所料不错。 “其实我问过他,他也如实相告于我,只是位置太多,我脑子笨,怕记错误事,再去问,又显得我心不诚。” 她全然为情所苦的凄楚模样,指着医具箱中的人体经络图恳求道: “我可以把我记得的地方一一指出来,求您帮我过目,如果没有错漏,那便最好,如果不对,您也无需告诉我哪错了,您就摇摇头,我自己再去问他可好?” “这……” 见老先生抚着长须犹豫起来,昭早早趁热打铁,铺开图纸抢白道:“那我这就开始指了,多谢李神医成全!” 她一把扯掉手上的白布条,带伤的手指点出的第一处是,志室。所有属于慕容青的记忆就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看似逼真,每每靠近却又难以触及。只有即是最初、也是终局的那一段,镂魂刻骨,无比清晰。 那时指尖的触觉,似乎还残留在手上——她记得钉入她身体的每一根箭矢,一一在图上点出标记,竟然一共有七根。 “昭小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李老先生露出赞许的微笑,“届时别忘了请老夫喝杯喜酒。” “一定。”她也笑着,忍下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意。 第3章 道长 昭早早亲自恭敬地把老神医送出府,顺便对门丁道:“帮我转告叔父叔母,我去趟道观敬香,傍晚回来。” 她向来嫌车驾慢,能骑马就懒得坐车,但她多少年没去过道观,压根不认识路,只得叫人备好马车,再向云天观出发。 沿途经过府衙门口,正看到衙役牵着一串儿囚犯,还有个板车拖着的,看起来剩一口气。昭早早瞟了几眼,不再留意,却是被对街面的飘香包子铺勾起馋虫,让车夫停那买屉肉包子。 “不好意思这一笼刚刚卖完了,您不着急的话等下一笼,半炷香就好。” 包子铺老板一边忙着上屉一边跟车夫解释,昭早早隔着车窗正巧看得清楚,一个面白肌瘦的年轻道长提着一大篮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少说也有二十多个,摇摇摆摆,边走边吃。虽说道士并不忌荤腥,但这位食量未免也太大了些。 左右昭早早也不着急,早去晚去都是去,不差这一会儿。 她想得是挺好,然而等行至道观附近,才发现香火鼎盛,车马如龙,要驾车进去还得多花不少时间,反正她本也不想引人注目,干脆下车自个走,沿路差点踢到不少信众们自带的小香炉。 她随口问个大娘怎么不进去里面烧,大娘瞅着她一脸慈祥:“里面的大鼎早插满了,你要是有需要,我的炉子也可以借你用用,只收你一文钱。” “多谢,多谢。”昭早早打着哈哈躲进去,果然道观里面烟熏雾绕如同白日升仙,一连排大方铜鼎烧得热浪滚滚,其下磕头如捣蒜的善男信女不计其数。如何摩肩擦踵拾级而上才艰难地挤进灵宝正殿暂且不表,昭早早在殿里闲晃了一大圈,到处都是香客,一位道长也无。 功德箱那倒是有几个忙得团团转的小道童。 逮住其中一个问了问,原来道长们都需要提前邀约的,每天来道观求签解梦的人太多,现在排个位序,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小半年,约莫就能见着,如果是大福主实在有什么要紧事,再另行通传。 昭早早瞠目结舌,暗叹自己还是见识太少,又想起叔母说什么把云天观的道士请到家里来驱邪,可见她应该就是那种慷慨的“大福主”,天晓得捐了多少香火钱。不然报叔母的名字?昭早早思量着,到底还是不想暴露身份,反正她也仅是有点小疑惑,随便问问。 “小仙童,你悄悄告诉我,”昭早早弯下腰,笑眯眯往道童手里塞了一粒小碎银,“咱们观里有没有那种既不德高也不望重,年纪轻轻,没几个人找的赋闲道士?” “……” “实在没有你也行,你学道几年了?” “我不行的,我不行的。”小道童头摇得像拨浪鼓,“最近有个云游道士来观里修行,师父安排他一个人在后院做事,你要不介意的话……” “不介意,走。” 小道童于是领着她七拐八弯,还路过了几间偏僻的静室,依稀就是道长会见香客的地方。她全然无意偷听,怪就怪这里墙壁薄,她天生耳力又好,正巧听到有人在算卦—— “请道长为我卜算,此去王都进献,是否能顺利入宫?” 好险没平地摔个跟头,昭早早放缓脚步,若是从前,她只会觉得皇帝老儿命中无子却又好色逞能,一把年纪还要广纳后宫,劳民伤财。而现今再看,这无德暴君得国不正、传嗣无人却还能稳坐帝位近二十载,可见背后诡谲权术无所不用,这或许是他平衡世家的一步棋而已,只是苦了那些无辜少女。 等等,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恭贺朱小姐,是上上签。且看这签文里乘风而上,定然贵不可言……” 朱小姐? 那没事了,这种在学院里骄横跋扈欺凌弱小的小姐最适合去皇宫了,昭早早只当什么也没听见,快步追上小道童。 后院离得不远,她跨门进去就看到有个清癯如竹的道士在架子上晾晒书卷,把泛黄的老纸张一一展开、抚平。 “祁道兄,有位福主想找你。” 小道童凑上前去叽叽咕咕,昭早早稍一凝神就把他的交待听得一清二楚,什么解梦论道三两,占卜问卦五两,求平安符五两,姻缘符得十两?!凭什么姻缘符就贵这么多,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天气甚好,两人就对坐于院落中的藤桌椅,跟经卷一起晒太阳。小道童回去看他的功德箱,临走前还算周到地给他们沏了壶茶。 昭早早先开口寒暄道: “祁道长,我看您面善,不知是不是从前见过?” “应是不曾。”祁道长微微一笑,“贫道第一次来甄城。” “您这样云游四海的高人,一定见多识广。”昭早早恭维一句,便话锋一转道: “我曾听闻洞南有个县城里的屠户,自称是生来就有前世记忆的两世人,把前生的生平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认祖归宗什么的,后来朝廷判定此乃妖邪祸世之兆将他抓捕,他又改口说是酒后胡言,最后还是被填进了通天十二陵。道长,你说当真有两世人吗?” 祁道长听她问完,不紧不慢道:“莫须有。忘川桥上孟婆日日施汤,轮回转世之时,或有遗漏,亦未可知。” 昭早早双手合十,做了一个请神勿怪的手势,“非是我不敬神灵,而是我想不通,若当真有因果轮回,神明巡世,为何世间还有诸多灾祸苦厄。良人枉死,奸佞逍遥时怎不见神灵现身?” 祁道长反问她:“你又怎知神灵没有现身,指引、庇佑惩恶扬善之士?神灵授命于人,一如天子受命于天。” 这要是不拿天子举例还强点,提到那视苍生如草芥的老东西,昭早早更觉奉天承运这种说法扯得要命。但这种大不敬的话又不能宣之于口,她便换一种说法道: “纵观史书,大奸大恶之徒福寿双全、安享晚年的屡不鲜见,这又作何解释?” 祁道长对答如流:“善恶终有报,近报自身,远报子孙。” “太宗皇帝一朝,连年征伐不休,玄甲军统帅邬子阳灭真岚、昌必等十余小国,连其子民也不放过,造杀孽无数,却享寿八十有四。邬家自此通达,时至今日依然是西北世家大族,未见祸及子孙。” 祁道长老神在在:“天道好轮回,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昭早早拧眉道:“再兴盛他个几百年?” 祁道长答:“你只看罪人今生无恙,却不知他死后如何在十八层地狱遭受刑罚,永世不得超生。” “说的极是。”昭早早点头,“我确实不知,所以该如何确定他在受罚?” “要有信念。”祁道长笃定道,“信则有,不信则无。心诚则灵。” “好的道长。”昭早早顺着他的话往下思考,“若我坚信天道轮回不休,鬼神会奖惩世间一切是非善恶,那么这样一来,所有命数就自有天定,我只须安静地等着天命的安排就好。既如此,这世间众人又何须刻苦求知求道,力争上游?倒不如随便混着等老天爷赏饭吃。” 她突然悟到:“这莫非就是清静无为,持守中道?” “……”祁道长沉默片刻,端起茶杯,抿一口才道:“福主颇有慧根,要是想出家修行的话,得去坤道院,云天观不收女道士。” “其实我刚才也正想此节,要是人人都坚信此道,都清静无为、出家修行的话,由谁来供养修者?如果大家各自养活自己,该种地的种地,该养蚕的养蚕,经商的打铁的,不一而足,那跟现世又有什么区别?” “道法自然,本应如此,而人世间将不再有纷扰斗争。” “可没有人成家生子,几十年人世间不就没了?”昭早早凝眉道,“众生普渡,下一世上哪投胎?全都位列仙班,天庭岂不人满为患?” 祁道长低头饮茶不说话,昭早早端量他一会,发现他仍旧没有开口的意思,心道到底还是太年轻,忽悠不上了。 这一通胡扯八绕越讲越偏,差点忘记还有正题没问,昭早早莞尔一笑,缓和僵局道:“道长,其实我是来解梦的。” 对方松一口气,终于抬起头来。 “福主请说。” “这梦是我一个朋友做的,我只是代他来问问。” 此类话术必然太过老套,道士当即道:“无妨,请讲。” “我朋友近来得祖宗托梦,告之她前世尚有欠债未曾偿清,而债主就在眼前。道长,您说我朋友是否理当偿债?” “南柯一梦,岂可当真。” “可道长不也说因果轮回?” 祁道长神色警惕,揣度片刻道:“俗语云人死债销,福主的朋友不作为也无不可。” “我朋友光明磊落,自然是愿意偿还的。只是债主本人对前尘往事一无所知,该如何让他接受?” “那得看你给多少了。”祁道长含混咕哝。 昭早早没听懂,“什么?” “无事。” 昭早早便接着道:“就算我朋友坦诚相告,对方也未必肯信。”她将茶杯撰在手里,不经意摩挲起来,“再者,前事纷纭,我朋友不知她若一厢情愿地硬要去还债,对今生的对方来说,到底是一种补偿,还是打扰?” 四目相对,昭早早从祁道长的表情上回过味来,明白他刚才叨咕什么了,而且从现在的表情来看,大概率要说“钱多是偿还,钱少是打扰”。 万幸这道士多少还有点操守,说的是: “归根结底,福主的朋友何以确信梦境为真?” “直觉。”昭早早不假思索道,“她就是清楚,那是她经历过的事情。这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说完察觉这种说法太过玄乎,难以取信于人,又补充道: “另外祖宗还告诉了她许多未曾流传于世的事情,细节详尽,她甚至因此掌握了一些从未学过的本领。” “那些都可能是此人神思不属、意识混乱时产生的错觉。”祁道长掸掸道袍上不存在的灰,挺直腰板道,“洞南牛家县,那屠户背地里是个半瓢水的土耗子,倒卖明器被人撞破,才胡说那是他自己前世的坟冢,妄图脱罪。” “这么离谱?”昭早早奇道,“道长如何得知?” “贫道那时在附近的道观修行,正好有所见闻。”祁道长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世外高人样,“所谓前世记忆都是假的,这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两世人,不是疯子发癫,就是招摇撞骗。” 昭早早被他噎得一梗,“祁道长方才不是还说要有信念?” “正是因为有信念,所以贫道相信孟婆身为鬼神,绝不可能出纰漏。”说着人往后一靠,带得藤椅微微摇摆起来。 “……” 可算想起来在哪见过他了,昭早早狐疑地问: “道长,听说你一个人在后院做事,早上那一大篮肉包子不会你全吃了吧?” 第4章 通天藤 昭早早紧赶慢赶,总算赶到天黑前回府用膳,毕竟昭睿离家出游有段日子,今晚府里大小会摆个接风宴。 果然是一桌酒席,还没动筷子,叔父叔母先问她道观去得如何,道长怎么说。 “当然是什么事也没有,我好得很,就上柱香图个安心而已。”既然要借牛鼻子的名头,昭早早也不好说什么坏话,随口道:“不过这观里信众也太多了,人山人海的,我差点挤不进去。” “那当然,”昭明道,“自玄羽真人被封为大国师,云天教便是国教了。” 玉迟雪示意开席,“下次我去拜会观主,你可与我同去。” “嗯嗯。”昭早早表面应声,心道鬼还要再去。昭睿很了解她,凑她耳边嘀咕:“你跑那去干嘛,你不是从来不信鬼神的吗?” “别提了,你找机会劝劝叔母少去捐功德。”昭早早窃声说,“那些道士经义不通,大肉包子一口气能吃二十多个。” “这你都知道?” “亲眼所见。” 玉迟雪瞧不惯这俩没规矩的样子,“你们交头接耳说什么呢?” “没什么,”昭早早笑着应声,“我在问他这次外出的趣事见闻。” “是该好好说来听听,我们也想知道。”昭明也笑问道,“昭睿,跟你舅父走这一趟曲水,收获如何?” 昭睿立即兴奋起来: “那可真是太壮观,太刺激了!我第一次亲眼看到用通天藤造的曲水大坝,没想到真是高数十丈,厚也数十丈!” 他夸张地把双臂打开摊直了比划,顺带把话匣子也打开了,滔滔不绝: “原来通天藤不是超粗超大的一整根,而是由无数分支组成。当然它单个分支也很粗大,比我见过最粗的铁木树还粗,就好像无数可以弯扭的铁木树,从两边峡谷的山体破石而出,虬结盘绕成一个整体,横亘于凉山之间。也不知道它们是在曲水河哪段合拢的,反正看起来浑然一体,就像天工开物,把两座山连起来一样!” “坝底自然不可能严丝合缝,漏出的水流就是天然的固定闸口,常年瀑布飞泻,但即便如此,上面的水库依然蓄满了一湖之水,就像是天池,难以想象这通天藤围成的堤坝到底有多么强悍,它们的根系扎得有多深?难怪要靠那么多人供养。” “司天监预测今年有旱情,所以舅舅他们要开的活闸口比往年还得再多两个,难上加难。我们这一路人手携了四十台床弩火龙车进山,真不少了,那车特别大,每一台都得八匹马拉,再加上运强弩、运火药筒的车马,整个山路上连绵不绝都是我们的车队,气势绝对恢宏。可真到了大坝前面,开起闸来,却还是不够看。” 昭睿喝了口水,转换语气道: “我没想到只是在堤坝上炸几个洞,竟那般困难。原本拉车的马都用来绞动的轮轴,每辆车都配有四班军士轮岗,机括日夜不停连发,弦崩断了还得紧急调换,如此连续三天三夜,才开出一排人头大小的洞眼,有水流射出。” “再到要把洞眼扩到合适大小,又是一连七天,别说人累到吐血,马都倒下好几匹。对了,为了防止它们被爆炸声惊到,还得给马耳朵里塞棉花。火药筒是最麻烦的,既要小心水气重致使哑炮,又得提防着溅到小火星直接炸营,虫蛇鼠蚁什么的,相比不值一提,我半夜还给蛇咬一口呢,没毒。” 玉迟雪听到这心疼坏了:“你舅父真是粗心……得好,这趟就是该让你吃吃苦头,长长记性!知道去工部当差不是好玩的了吧?看你还一天到晚嚷嚷着要考读,要学舅父去当水部郎中。”她看向昭明道:“还不如老老实实跟你爹学点家学,一样能造福百姓,有所建树。” 昭明喜气洋洋谦虚道:“夫人过奖。” “……” 昭睿默然不语假装埋头吃菜,斜睨了一眼堂姐,发现她是真的在大块朵颐。 “姐,你怎么光吃饭不说话,你就没什么问题,不好奇吗?” “唔?”昭早早还在咀嚼:“好七蒸馍?” “嘴里没吃完不要讲话。”玉迟雪横她一眼,“以后千万别说你的规矩是我教的。” 昭睿道: “舅父说这种用火药开闸的办法是近二十年才摸索出来的。那自开国以来,慕容世家镇守通天十二陵两百余年,全权掌管六座通天坝,据说蓄洪泄水从不曾贻误,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不造啊。”昭早早一愣,“妹想起来。” 玉迟雪一拍桌子,她赶紧给嘴里东西先咽了。 “关于慕容家族掌控通天坝的办法,一向都没有任何记载。”昭明道:“你舅父怎么说?” “舅父说他也不知道,民间有说法慕容家的人是门神转世,靠近哪儿就能在哪开门,这也太扯了,我一个字都不信。” “噗……” 昭早早不由喷饭,后悔这口就不该吃,完全不敢看玉迟雪脸色。 昭睿则是淡定拿掉脸上沾到的饭粒,“要是能够找到线索就好了,我这次可算长了见识,曲水坝是六坝中规模最小的,尚且如此艰难,何况其它五座。” “后来舅父他们准备撤离的时候,我想上亥陵看看,结果被镇陵军拦下了。” 正有气呢,玉迟雪闻言骂道:“你还想去皇陵看看?那地方死人进得,活人进不得,你有几个脑袋!” 本朝因太祖遗训,十二陵以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为名,而曲水坝作为六座大坝中的最末,左右两侧正是戌陵与亥陵。 昭睿不服气道:“我跟舅父禀报过,舅父派了人保护我的!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所以我才想要去……祭奠祖父。” 饭厅里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连昭早早都住了嘴。 座上夫妇二人对视一眼,叫所有侍从都退下,关好门窗,守在院外。 昭睿这时也才又接着说:“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你们给祖父立的是衣冠冢,他其实死在亥陵。” “唉!”勉力忽视掉夫人埋怨的眼刀,昭明长叹一口气道:“你们俩也长大了,一个比一个有主意。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告诉你们一个大秘密,听好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昭明却又拐了一个弯,问: “早早,记不记得小的时候有一阵子我常带你俩去看杂耍,人流如织,特别热闹,有个卖糖饼的老头总是白送你们吃的,跟你们闲话。” 昭早早回想道:“记得,叔母叮嘱过我要当心那种人是人牙子,所以我都不理他,有一次他要拉昭睿,我还把他打跑了。” 玉迟雪不自在地咳嗽两声,昭明颔首道,“对,那个老头就是你们的祖父,他后来夸你手劲特别大。” “啊?祖父没死?!”昭早早惊了,“那他为什么要……” “嘘,小点声。”昭明压低声音,解释道:“你们的祖父原是工部的将作大匠,主持营造亥陵,奈何最后甬道坍塌,压死了镇陵军主将慕容青,所以他只能诈死避祸。” 昭早早定在当场。她想在记忆里搜寻一些印象,但是太过模糊。虽说是她今生的祖辈,但在二十年前慕容青短暂的生命中,委实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 昭睿先是惊喜,后是好奇,眼睛星星一样亮起来,嘴巴张得老大,昭明赶紧抢先一步截住他满肚子的疑问:“别急,我先回答你前面那个问题,关于慕容氏与通天藤。你想想,是先有皇陵,还是先有水坝?” 昭睿即刻回答:“当然是先有皇陵。这我还是知道的,一个隘口必须在左右山的两座皇陵都建好之后,才能开‘祭坛’催发通天藤,不然无法顺利在江中合拢。” 昭明点头,“那这通天十二陵的本质是什么?” “本质?”昭睿想了想,把问题还回去道:“你不是说回答我?怎么还反过来问我问题。” 昭明给了他一个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还是答道:“是盆栽。” 还好厅内这长桌够大,昭明端起两张没有扶手的大方凳,倒扣在空旷桌面,又从窗边拿来两个黑松盆景,放在凳腿中间。 “看。假设这张桌子是河流,左右两个凳子是两座山,形成峡谷。那么,通天坝就是这个。”昭明把凳腿之间的黑松盆景放倒,让它们枝干彼此相触。 盆土撒得到处都是,玉迟雪眉心一跳,没有吱声。 “这接在一起的枝干就犹如通天坝坝体,但通天藤跟松枝不一样,它的生长方向不固定,要怎么确保它能横直生长,不从山顶钻出来,又或者左右斜插?”昭明拍拍瓷盆,自问自答,“全靠这个盆的禁锢,也就是皇陵,限制了它的生长方向。” 昭明接着道: “必然有什么特殊的、可以克制通天藤的物质混杂在修建皇陵的材料中。如果只是单纯地开凿山体,那么岩石对植株的限制力几乎是没有的。悬崖一侧能被通天藤的生长破开,那其他地方必然也能。” “药物的时效期太短,我推测最有可能是某种类似于朱砂的矿物,参杂白灰用以粉壁涂泥,才能让整座皇陵达到长久约束通天藤的目的。而这个矿藏的本源,一定掌握在慕容家手中。” 听他说完,昭睿沉吟片刻道:“就不会是从其他地方运了更坚硬的石料过来吗?” 昭明否定道:“且不说另外开山凿石耗费人力物力几何,工期都少不得翻上一倍,如何等得起?且质地更坚硬的山岩寥寥无几,根本不够用。” 昭睿想来也是,又问道:“那为什么这个矿藏一定在慕容世家手中?现在慕容氏没了,矿藏又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