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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退婚

作者:溪岩闲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今日这门婚事退定了。”


    昭早早半分犹豫也无地搁下茶杯,杯沿和盖碗在八仙桌上磕得叮当一响,敲锣打鼓般昭示着说话人的决绝。


    主座上将军府王夫人神色自若,并不将她的宣称放在眼里,只淡淡对另一位贵妇人道:“昭家家主可知此事?”


    “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此事多少有损两家体面,不若大事化小。”昭家主母玉迟雪拿出一方锦盒,面含愧色道:“是我教女无方,实难相配贵府肖公子,今退还信物,万望见谅。”


    王夫人慢条斯理品一口茶,道:“何出此言。”她话虽如此问,却已抬眼示意侍女将锦盒接过收好。


    昭早早见状一颗心定下七八成,不由松一口气,而玉夫人面色尴尬,嗫嚅未作应答。


    王夫人又对昭早早道:“想来昭姑娘才情出众,即是名门贵女,瞧不上肖平一介遗孤也是理所当然。是他高攀了。”


    这一记含沙射影骂得难听,玉夫人尚未反应,昭早早矢口否认道:“并非如此。肖公子有幸得将军府收养,怎算遗孤?再者,我不也一样自幼怙恃双失,寄居叔父叔母家中。”


    她全不忌讳地与叔母玉迟雪对视一眼,坦坦荡荡道:“论出身,我哪有挑剔他的资格。”


    这话说得直白,王夫人极浅地一笑:“哦,那昭姑娘又是为何?”


    “夫人知道,我与肖公子都在集英书院读书,同窗多年。”毕竟甄城的书院不算多,这家是其中最负盛名的。


    “虽说男女分院授课,但这么些年院内庆典、比试会不少,免不了有所交集。而肖公子每每见我,分外冷淡。与我说过的话,屈指可数。”昭早早稍作回忆后,伸出一个巴掌,“最长的一句,只有五个字。”


    更糟心的是,那五个字竟是“莫欺人太甚”,甚至还有一声“住手”的轻喝作为前缀,令昭早早稍一回想就气不打一处来,作下结论:“我与他两相不喜,情淡缘浅,勉强也是徒增一对怨偶,不如退婚。”


    “并非如此。”


    一道清冷的声音先递进门来,像是拂过河岸的北风,无端往这富丽堂皇的厅堂卷入一缕冷冽的湿意。


    这肖平不知从何处赶来,一身青衣风尘仆仆,面容苍白疲倦,几缕发丝垂落在额前,略略有些落拓。他抬手向两位夫人见礼,或许是天生的五官清冷,看不出多少情绪。


    他转头对昭早早解释:“没有不喜……”


    昭早早抢白道:“那也没有喜。”


    既然人就在眼前,机会难得,她自然要好好与他说明白。“我深知肖公子克己守礼,历年都是书院中的礼法典范,必然重诺,绝不愿轻易毁约。但我不同,我只愿与心上人相守白头,无法勉强自己。此番是我失信在前,万望肖公子见谅。”


    肖平沉默不语,只凝眉看向她,昭早早不躲不闪与他对视,这时露怯,反倒是对肖平的不尊重。她看向他分明的眉眼,不得不说,肖平一双眼生得淡然却灵动,沉沉宛若秋水,定定如青山。他看来时分外专注,好似有言语万千都蕴藏在那两口深潭中——昭早早读不懂那些,只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决不能退。


    好在他二人并未相持多久,便另有呱噪之人打破僵局。


    “好一个厚脸皮,婚约又不是儿戏,还由你挑拣上了?”肖府正经少爷肖炎咋咋呼呼冲进门来,顶着肖平不赞同的目光厉声质问道,“昭小姐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什么斤两,从头到脚哪有一点淑女闺秀的样子?怎地你倒还来上门退婚,平哥没有嫌弃你,简直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


    “住口。”


    主座上王夫人八风不动,这一生轻斥却是出自肖平之口。肖炎恨恨剜她一眼,到底没有接着往下骂。


    昭早早冷哼一声,心知今日怕是不能善了。肖平算是肖炎名义上的大哥,虽则是义兄弟,但这肖炎打小跟狗皮膏药一样黏着肖平,亲昵得很,原本言辞间就多有瞧不上她的意思,这婚退了他未必不高兴,只是由自己来退,打了肖平的脸面,他自然恨得牙痒。左右得罪死了,干脆做得再绝一些,也彻底打消肖平继续婚约的念头。


    “你喜欢这福气,你有本事自己收着罢。”忽略玉夫人挤眉弄眼抛过来的眼色,昭早早心一横,拍桌回骂道:“他凭什么嫌弃我?凭他体弱多病,蒲柳之质?”


    话已出口,便是覆水难收,昭早早不敢细看肖平脸色,索性快刀斩乱麻只盯着肖炎道:“谁不知肖公子天生羸疾,自幼便是药罐子,身手平平。纵他脑子再好,书院一甲,又有何用?本朝有律,军户世袭,他书读得再好也不能考取功名。如此文不成武不就,我凭什么不能退婚?凭他冷似冰山不爱说话?”


    语惊几座不知道,反正玉迟雪先惊了,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昭早早目光牢牢锁死肖炎,半点不敢往别处瞟。虽说是为了彻底了断这桩孽缘,不至耽误彼此终身,但出口伤人,尤其这个人并未做任何对不起自己的事,到底问心有愧。


    “你、你、你……!”肖炎怒发冲冠,气结之下话都说不顺溜,手指着她一通狂点,要不是两家长辈都还在场,恐怕得用拳头论理。当然,打起来必定什么婚事也黄了,昭早早正盘算着要不再刺激他两句,就听主座上王夫人冷声道:“既如此,此婚约便作罢,昭夫人和昭小姐请回吧。”


    临走前昭早早良心不安地偷摸着回看肖平一眼,岂料对方也在看她,嘴唇微阖,好像念了一声什么。昭早早一向耳力过人,却并未听到任何声响,想来他并未真的出声。光看口型,她猜不出何意,但总归不像骂人,到像是在喊一个名字。


    但并不是她的名字。昭早早叹息,她倒是宁愿肖平骂她两句。但一想到两人日后都不必再为一纸婚约所累,还是不觉后悔。


    一辆宽大别致的双驾马车稳稳当当驶离将军府,直奔城外。


    车厢中“玉迟雪”一身头面未换,脸孔却变了一副,正是昭早早的侍女云从。她尚且惊魂未定,频频抚着胸口顺气,喃喃道:“那将军夫人太可怕了,她盯着我的时候,我差点以为她要将我看穿。”


    “怕什么,你的易容术可是深得我叔母真传。”昭早早也没心思调笑她胆小,脑中把事情的经过又从头捋了一遍,复盘道:“咱们人是好好从大门走出来的,信物他们也收回了,按理这婚约已确实作废,双方也并未结仇吧?”


    “于将军府肯定无碍,我看那夫人巴不得你来退亲。”云从笃定道,“但肖二少爷恨不得扒了咱们的皮。”


    昭早早白眼一翻:“谁管那傻老二。肖平呢?”


    云从莫名道:“我怎么知道。”


    “我说完那番话之后,他是什么表情?”


    “没注意,”云从摇头,“我留神应对着将军夫人呢,哪有心思看他。”


    “……”昭早早口唇微张,一时哑然。


    云从见状惊疑不定,怕道:“不会事到如今,你后悔了吧?”


    “怎么可能!”昭早早没好气道:“我后悔早饭没吃两笼包子,也不会后悔退婚。就是单纯感慨一下不行吗?”


    她果然托着腮回忆起来:“其实刚进书院那会儿年纪小,大伙不分男女都在一块读书,我觉得肖平这人还怪有趣的,老是板着个嫩生生的小脸装老成。他越是一本正经,我越爱逗他,往他衣服上扔苍耳子什么的,他也不生气。”


    “等大了些,男女隔着墙分院授课,我还翻墙过去找他玩呢!”忆起童年趣事,昭早早嘻嘻一笑,只是慢慢的,嘴角又撇了下去。


    “后来你也知道,书院被姓朱的、姓李的搞得乌烟瘴气。可不管我做什么,不管我为什么出手,他都认为是我先胡闹、是我恃强凌弱。敢情我还得谢谢他,凡事都这么高看我一眼。”


    越想越是心气不顺,倒把愧疚感冲淡几分。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其实还是有些不舍,昭早早长叹一口气道:“总而言之,他除了是非不分,老想让我跟他一起当圣贤外,的确是个怀瑾握瑜的正人君子。我无端上门退亲,已令他颜面扫地,怕他挽留,又出言不逊,终归是我对不住他。 ”


    “所以,我是不是有些过分?”昭早早问,“你说我要不要赔他笔钱?”


    “非常过分,”云从斩钉截铁给出肯定答复,“但你没钱啊小姐。听说肖公子是天生筋脉有损,才习不了肖家刚强一路的武功,你搁那使劲戳人脊梁骨……早知现在不忍心,方才又何必图一时嘴快。”


    “算了,覆水难收。”昭早早摇摇头,甩开杂念,“好不容易才偷到那方信物,总不能让咱俩千辛万苦整的这一出白费吧!”


    “主要是你整的,”云从狡黠地眨眼,“我是被你威逼利诱。”


    “啊对对对,”昭早早爽利地掏出一个大荷包递过去,“这个给你,拿好。”


    “什么东西?”云从一边好奇发问一边打开束口,“身契和盘缠你不是早都交给我了吗?这又是……”


    “瓜子蜜饯,路上吃。”说着昭早早自己还抓了一把,“路挺远的,怕你出了城没地买,嘴巴闲不过。”


    “多谢小姐。”云从眼眶微湿,由衷道,“你的恩情我永世不忘。”


    “哎呀,乱说什么戏词。”昭早早被她说得怪不好意思的,直挠头道,“这事纸包不住火,叔父叔母肯定很快就会知道,弄不好我还得偷溜出来投奔你呢。”


    “行啊,”云从点头如捣蒜一口答应,“记得跑路的时候多带点银子,小姐。”


    想到今日一别,云从从此自由,昭早早畅快大笑道:“下次见面喊我名字。”


    她直将云从送出城外三十里,主要是怕临时雇来的车夫不熟悉山路。待与云从告别,卸下一匹马准备独自返城时,昭早早隐约听到附近传来窸窸窣窣的奇怪动静。


    不似树上盘蛇,也不似鼠窜草动,倒像是一种铁锹翻土的声音。这荒郊野外的怎会有人掘地,她知自己耳力极好,绝不可能听错,便好奇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去,果然在一处隐蔽的土丘边上,看到一个大洞。


    大洞还正往外冒人呢,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好家伙,十来个灰头土脸拿刀带铲的大汉从地底下钻出来,其中一个贼眉鼠眼地率先发现了她,举刀一指,也不说话。


    其他人自发将她围拢成一个圈。


    “这年头还有人敢摸金?”昭早早大为惊奇,“我劝你们回头是岸,当今朝廷严刑峻法,像你们这样盗掘坟墓,是要被拉去填通天十二陵的。”


    “小娘子胆子不小,还敢管老子们的闲事。”为首的大汉发出一阵□□,举着大刀威胁道:“识相的自己下来,省得爷费功夫拉你。”


    “等等,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自己下来。”昭早早控着缰绳后退,“不然你们把马砍伤了,可卖不上钱。”


    “嘿!”贼首稀奇一声,啐道:“那你问问看?”


    昭早早也不废话,立刻便问:


    “这底下埋的谁呀?你们怎么空手上来?是墓里没宝贝,还是你们功夫不行?”


    “去你妈的!”贼匪恼羞成怒,抬手就去抓昭早早的脚。


    “啧,怎么还急上了。”昭早早踩着他的手背翻身下马,“仔细别伤着我的马。”


    她甫一下地便是窝心一脚,给方才充当她马凳的人踹出去一丈远。


    贼匪们立时察觉不对,大刀劈头就向她砍去,昭早早矮身躲过左面一刀,擂出去一拳直捣对方腰腹,将那人一圈腩肉都捣得倒凹进去,不仅自个如肉球被击飞,还撞翻身后两个同伙。


    右面的匕首更好办,昭早早身法不改,就矮着身去推那人手肘,顺着他的力道给他偏一偏方向,一刀扎进他旁边弟兄的嘎吱窝。


    剩下几个持刀的齐刷刷一阵乱砍,看那大刀阔斧的气势,是半点怜香惜玉也无,任她什么红颜都誓要剁成肉酱。昭早早眉头一拧,不退反进,冲上前撩起裙摆一记扫堂腿掀翻数人在地,为首两个最先被她扫到的人,腿骨发出令人胆寒的脆响。


    察觉身后动静不对,昭早早回身三拳撂倒四个偷袭的,一把扯下想悄悄骑走她马匹的贼子,扬手掼在地上,喝道:“什么孬种,还想跑?!”


    面前横七竖八躺一地,事急从权,昭早早自不顾忌什么男女有别,解下他们各自的裤腰带一一绑缚手脚。


    她边绑边喜上眉梢:还得是老天爷眷顾,瞎猫子碰上死耗子的,竟叫我立功了。这番回城先去衙门禀报,让衙役来抓人,等我回家遭罚的时候,官府的人正好上门来嘉奖我,这样叔父叔母总不至于罚我太狠吧?


    想到这里她活也干完了,人乐得差点笑出声,施施然翻身上马,疾驰而去,不防背后还有漏网之鱼“嗖”地放出一支冷箭。


    阴沟里翻船这事,得看是多大的阴沟,多大的船。若是等级相差太多,船都驶不进沟里,谈何翻不翻呢?


    昭早早凌空二指稳稳夹住射来的箭矢,策马未停!这支野鸡毛锈铁镞的烂木箭,破空声音那么大,她又不是聋子,怎么可能听不见?昭早早侧身回望,当即手腕翻转,臂上发力,猛地将这杆箭原路掷回!竟当场洞穿那埋伏在山坡草丛里的余党。


    “驾!”


    不知道那人会不会死?昭早早回想自己的反应,似乎多少有点过激,可能是因为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朝她放过箭。


    没有人朝她放过箭……吗?


    忽然间眼前蓝天绿树一片混沌,道路扭曲变形天地晦暗,无数青黑砖石从她周身凭空显现,堆砌成一条古老而深邃的地宫甬道。


    墓顶的长明珠荧光森然,甬道两旁石壁上雕刻着神秘而复杂的图案,而她人早已不在马上——而是提着一柄沉重的雪亮长刀、牵着另一个人在甬道里奔逃。锵锵的金铁之声如影随形,嘈杂的呼喝响彻耳畔:


    “慕容青就在前面!杀了他们!”


    “不留活口!”


    满口的咸腥打乱了昭早早……不,是慕容青粗重的喘息,使得长刀“哐当”脱手砸落在地,正好痛饮从主人口鼻中狂喷而出的鲜血。


    “阿青!”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把慕容青从地上拉了起来,是与之一起逃亡的女子——她周身浴血,一手拉住慕容青,一手持一柄软剑,形容狼狈,但眼神坚毅。


    慕容青勉力试图甩开她的手,气声断续道:“听我的话,你先走……”


    “一起。”对方的口吻不容拒绝,好像还很急促地说了些什么,慕容青耳朵濡湿着往外渗血,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二人踉踉跄跄没有走多远,脚下传来隐约的震动,慕容青瞥见幽暗的甬道深处闪现点点寒芒,未及多想便反身护住了身边人。


    冥冥中,时间的流逝仿佛停滞,漫天的箭雨交织成黄泉的罗网,慕容青并不在意,只想看清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最后会是什么表情?


    奈何猩红而粘稠的液体争先恐后地漫出眼眶,先一步夺走了自己的视野,慕容青遗憾地收紧双臂,在仅剩的感知中,倏地天旋地转……


    两人交叠的身体相拥着向后仰倒,箭矢的冲击比预料中更大,原来箭锋钻开皮肉、箭脊钉入硬骨的震动是那么地清晰了然。慕容青拥紧怀中因被刺穿而颤抖的脊背,发觉自己指尖的触觉竟也开始变得麻木,连汩汩涌出的热血,都感觉不到温度。


    怎么会这样?慕容家多少年来、多少代人的努力功败垂成,都没有这一刻来的令慕容青痛彻心扉。


    明明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捉虫始终大欢迎[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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