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孩童如此轻而易举地拒绝了厉澜夜,话语中甚至没有一丝犹豫。
众人大惊失色,只见钟玄朔小小一个人,个子只到厉澜夜腰部,面对台下黑压压一大片人的注视,眼中却不见任何胆怯之色。
这小子是傻的吗?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知不知道自己拒绝的是什么?
哦对,一定是因为他年纪尚小,小孩子嘛,人傻无知、不明白这其中天大的好处很正常。
有没有人来给他详细展开讲一下啊?!
厉澜夜就是如此作想,可他总不能挑明自己就是有私心,想把这修炼天才留给自己看好的仙门新星吧?这样他一派掌门的脸面何存?
于是他调整好方才因为震惊和尴尬而有些僵硬的神情,放低声音、缓缓地、耐心地道:“小道友啊,你现在还小可能还不清楚,水火灵属呢,天然相克,修炼时很容易走火入魔的,所以你需得同步修习木灵属的仙法。
“但你又是双灵属,自己的功法也不可不练,所以木水和木火的仙法是你最佳的选择,而这其中又属木水更佳,因为水为万物之本源,蕴含无限生——”
然而这番话还未说完,就被钟玄朔径直打断:“我不愿拜她为师。”
众人被这孩子的大胆惊得暗自倒吸一口凉气,不过,见掌门一番谋划被无情击碎,一时间都有些看热闹的姿态。他们的视线在白烬和厉澜夜身上切来换去,惊异的、探究的、看好戏的……都想找出这二人脸上哪怕一丁点的狼狈或恼怒。
白烬的面色平静如无风的水面,仿佛不曾听到这话一般。
围观者见之不禁感叹,到底是掌门所看重之人,不论遇到任何情境,心态都稳得很啊。不过,这人一天到晚都这么一副冰面孔,也真是无趣得很。
然而,白烬其实并非外表看上去那般无波无澜。
前世今生,相同情境,事态发展却全然不同,作为两世的亲历之人,她有万千思绪,最后终是化作一念:如此甚好,今生不必再为我所累。
而厉澜夜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他一愣,神情比方才更为尴尬,干涩道:“……你为何不愿啊?”
钟玄朔道:“我已有属意之师。”
“哎呀……这个……我们灵溯派当然是充分尊重每个弟子的意见的……”厉澜夜仍不愿放弃,他心一横,心想这次真的是老脸都不要了,“但小道友你可要想好了,你是水火双灵属,除了和你同灵属之人,木水双灵属修士的功法才最同你相合,你若执意另选他人,修习之路会难上数倍不止。所以我建议你还是……”
厉澜夜语气卑微,听上去竟有些许央求的意味了。问天台下的众与会者都没想到,掌门竟能为了白烬做到如此地步。
白烬心里涌上一阵酸楚,神情也终于有所松动,她眼睫低垂,不忍再看。
她并不意外钟玄朔的选择,他那么恨她,怎么可能再愿为她弟子?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厉澜夜如此维护她的尊严,这片回护之心,她何以为报?
说到底,也终是因自己的缘故,他才要承受如此难堪。
这世上真心待她之人不多,厉澜夜算一个。
“我绝不拜她为师。”钟玄朔再次道。
这话已经可以说是难听了,但因说话者是个孩子,谁也不会认为他有什么恶意,反而是开始怀疑、责怪掌门和白烬——这两人究竟是做了什么,怎的一个让那孩子避如蛇蝎,一个又卯足了劲要把他硬塞过去?
台下窃窃私语之声越来越大。
见此情景,厉澜夜实在无法继续坚持,只得道:“既如此,那便按一般的收徒流程来决定吧。”
这一般的收徒流程,便是由弟子和有意向在今次收徒的师长各自写下字条,若有两相契合的,便立时拜师,若仍无相合的,则由掌门推荐撮合。
钟玄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叶照临。
叶照临是灵溯派创派祖师叶真之后。叶真飞升后,叶氏一族为专心修炼不受世俗纷扰,放弃继任灵溯派掌门之位。不过叶家每一代都有人在派中任职,这一代便是叶照临。
叶照临出身声名远扬的修仙世家,也是位年少成名的英才。当年他学成后首次出山,一剑便破了邪修布在人间沧澜城的绝星阵,救了一城人性命,一时声名大噪。且他虽出身名门却从不自傲,法力高强也从不自满,待任何人都谦和有礼,在派内,乃至整个修仙界人缘都十分好。
比之从未收过徒且据传不大好相处的白烬,他更是灵溯派弟子心中梦寐以求的师尊。
钟玄朔写完,将纸条交给了厉澜夜。
厉澜夜收集了门派所有师长的字条,在这一过程中,他已经知道了结果。
“钟玄朔,拜入,叶照临门下。”他对着所有人宣布,同时展示了手中的两张纸条:一张写着“叶照临”,一张写着“收”。
台下立时起了一阵议论之声,大抵就是众人在大叹这小弟子运气如何如何好,掌门姿态如何如何丢脸,其私心如何如何明显,叶照临做师尊如何如何好之类云云。
接下来,便是正式拜师了。
厉澜夜走下问天台,同时叶照临走了上来。
众人的目光全部聚集于叶照临和钟玄朔身上。
白烬叫住厉澜夜。
“澜夜。今日……实是辛苦你。”她轻声歉疚道,“我有些不适,先行离开。”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见她脸色确有些过分苍白了,厉澜夜焦急问。
“无大碍,休息会儿便好。”白烬道。
厉澜夜微微点头,白烬悄然退场,离开了入门大典。
她刚走下问天台,台下众人便发现了她的动向。于是她身后又传来细碎的议论。
“……是面子挂不住了吧……”
“哟嚯,气走了……”
“就这么直接走啦?……”
…………
白烬没有回头,她从不因外人的议论而烦扰,但这次连累了厉澜夜,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不过,拜师事一毕,她和钟玄朔应不会再有任何关联。她已用命换取一切重来,那么前世欠他的也算是还清了。
从此,他们就是彻彻底底的陌路之人。
钟玄朔拜师结束后,厉澜夜便宣布:因身体不适,白烬退出入门大典,今年不再收徒。
此话一出,台下观典众人议论声越发大起来。
“我天,这是面子挂不住才走的吧。”
“厉澜夜一贯偏心,这回可真是活该,遇到这么个不吃他这一套的小孩,可算是治住他了。”
“哟嚯,把人给气走了吧。没想到入门大典也有这一出好戏可看。”
“你们懂什么,指派弟子算什么偏心,掌门当众宣布允她不收徒才是明晃晃的偏心!我师父说,因为仙盟把这七个孩子塞给了我们,掌门特别生气,要门内每个没收徒的挂职之人今年必须收徒,但你们看看,白烬可不又是个例外……”
“我就说那白烬是掌门私生女的传闻是真的你们还不信,啧……这下不得不信了吧……”
“真的诶……你们看掌门那样,歉疚得很,这还不是亲爹吗……”
“别管掌门了,我看啊,是不是因为白烬在蜉蝣山做了什么,那孩子才死活不愿意拜她为师的?”
“你别说,真有可能。小孩子可是最诚实的,喜欢谁讨厌谁一眼就看得出来。”
“是啊是啊,那孩子一看就不喜欢白烬,谁知道是不是她做了什么。”
“我先前就听说她不大好相处……”
…………
这些话全都落到钟玄朔耳中,他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神色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
钟玄朔跟着叶照临,来到台下他的五个弟子所在之处。
目前叶照临座下未出师的弟子有五人,四男一女。作为十二执教之一的亲传弟子,他们所在的位置能很轻松地看到问天台上所发生的一切。
在叶照临跟他们简单介绍钟玄朔后,其中一个看上去年纪最小的修士立马拉着他问:“来来来小师弟,我是你五师哥谢尽梧,告诉师哥你为何不愿拜白烬为师?”
还未等他作答,五人中唯一的一个女修就道:“是不是你在蜉蝣山看到她做什么了?……诶诶诶谁掐我胳膊?”
谢尽梧听她提及蜉蝣山,赶紧掐了她一把想让她闭嘴——她不知道小师弟的身世吗?!
“她是不是独断专行还打骂下属?是不是特别凶?”女修却不管不顾继续问道。
“虞照微、谢尽梧,管好你们的嘴。”叶照临皱眉,显然不喜自己的弟子如此背地议论他人。
谢尽梧和虞照微悻悻对视一眼,不敢再说话。
叶照临又嘱咐几句便离开了,但他前脚刚走,后脚谢尽梧和虞照微又凑上来。
钟玄朔心道:当年怎么没发现,白烬在派内的人缘这么差?怎么他们问的全是这种问题?
继而又想,这难道就是旁观者清?前世自己为白烬弟子时从未觉得她有何不好。而今看来,灵溯派人早对她有意见,甚至认为她会“独断专行”和“打骂下属”。
她有没有做样的事他不清楚,但他也没有维护她的必要,于是他道:“只是不喜欢她罢了。”
“哦?”旁边传来戏谑的一笑,是五人中排行第三的晏辰,“小师弟何故不喜欢她?旁的不说,单论样貌,派里可没有女修胜得过她。你们小孩子不都喜欢样貌好的人吗?”
不知为何,这话钟玄朔听着极为不适,只冷冷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什么理由。”
“好了。师父说过勿要妄议他人,你们就是这般做的?”大师哥裴济听不下去,制止道,“晏辰,勿要教坏小师弟。”
说罢,他拉过钟玄朔的手,将他带离了其他几人。
前世,钟玄朔同这几人的交集并不多,倒是对叶照临印象更深一些。今日一见,以一个小师弟的眼光来看,都不大喜欢。
今后就要同他们做同门,看来,日后的师门生活应当会很无趣。
*
白烬离开入门大典,匆匆御剑往居所飞去。
待回到位于梵音峰的居所,大门在身后关闭,她终于再难支撑身形,低头吐出一口血。
重生后的半年来,她每日都感到身体在逐渐衰弱。近日更是胸闷气短,终于在方才入门大典之上,她感到喉咙涌上一股腥甜,这才匆忙离开。
逆转时间的代价太大。她为此付出了仅剩的三条命,或许仍不够,所以连现世的生命也在因此缓慢衰竭。
她擦去嘴角的血,心中不免忧虑——照此衰竭速度,她怕是很快就会终日缠绵病榻,连下床走路都困难。
可她还有未竟之事。
她缓慢走至屋内,在桌边坐下,为自己倒了杯水。她拿起杯盏,看向窗外。
秋日的天空湛蓝高远,不时有鸟儿飞过。
喉咙的腥甜被水带走,胸口的闷痛感渐渐减弱。
想来,她作为这天地间唯一株七叶之花,生于灵气充裕的神域仙境,得神族战神白酩浇灌百年而长成,可谓得天道眷顾之深。
而三百年前神魔大战,白酩尽全力将自幽冥界而出的魔族封于冥渊,自己却神魂俱散、灰飞烟灭。从此她便立誓——
此生唯一愿:倾毕生之力、护世间、护苍生。
前世她便是如此做的:入仙盟担任要职,一步步掌权、掌兵,她要让这松散的仙盟成为铁板一块,要让这凡世有一个强有力的依靠。
但这一世,若她身体的倾颓之势无可挽回,她还能如此吗?
她还能达成她所立之誓吗?
当然!
不论境遇如何,她都决不会放弃。
只要她一日未死,便可多护这世间一天。
这一次,她不要入仙盟,她要下山,她要去往去世间各地,尽自己的一切所能,济世、救人——因为既已知道未来会发生哪些事,她就绝不能袖手旁观。
即便此生她将失去康健之身、失去顶尖修为、失去挚友、失去那些风光与赞誉……
她亦无悔。
除此以外……与钟玄朔的恩怨已两清,而她这一生,若说有什么遗憾的,也只有那一件事了。
白酩尚有一缕神魂在凡间转世,这是他的最后一世,若这一世无法修行圆满,他将神魂俱灭,永无来生。
她历经前世,自然知道,上一世,他没有成功。
救,还是不救?
她不该干涉天道运作,但若不救,她就失去了最后见他一面的机会。
救。
她将茶水一饮而尽,眼中已俱是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