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是不可能变成妻子的》 第1章 重生 “白烬!你还敢来见我!哈哈哈哈……”看清来人后,钟玄朔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她按在自己胸前、试图渡灵的手,凄厉地笑起来。 “修为高超的仙门翘楚、心怀天下的云光仙子?哈哈哈哈……可笑!真是可笑至极! “你杀我妻、夺她心时,可曾有过半丝怜悯?! “今生我救不下她、杀不了你,是我无用!” 他双目血红,其中是极致的恨与绝望,不甘的视线死死钉在她脸上。 “今日,我以神魂起誓,愿以全部交换,哪怕生生世世堕畜生道,也要诅咒你—— “终有一日,你会尝尽世间至痛!你会眼睁睁看着你所在乎的一切灰飞烟灭,你会跪在地上祈求、痛哭,就像我当日那样,生不如死!” 字字诛心、句句泣血。 说完这番话后,钟玄朔便因伤势过重而亡。 白烬跪倒在他身边,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点消失、脸慢慢变僵、身上的血迹渐渐干涸。 她的心也随之一点点死了,连同那句未能说出口的: 对不起……是师父,对不起你。 白烬将他安葬了,在坟茔边坐了一夜。 这一夜里,她想起过去他们师徒相处的种种,想起了钟玄朔曾经的样子——少年天资卓绝、勤奋刻苦,入门三年便是同辈剑道第一,四年夺门派弟子考评榜首,六年即出师、自请下山游历。 他,本该拥有辉煌灿烂的圆满一生。 而今却被埋在冰冷的地下,任蛇虫鼠蚁啃咬。 是她,他的师父,亲手造成了这一切—— 她对于那一日的记忆十分混沌,只记得清醒过来时,首先看见的是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她的左手攥着一颗尚在淌血的心脏。那颗心还在跳动,温热的、鲜活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她的掌心。 而她右手正持本命剑孤光,鲜血沿剑刃淌下来,其上可见细碎的骨肉。 “哐当!叮——”剑落地的声音。她转头看去。 钟玄朔盯着她脚下地上某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悲恸。 她身旁,一个女子倒在地上。她的背脊有一道长长的口子,伤口之深,几乎将她一分为二。溪流般的鲜血不断从那骇人的伤口中流出,在她身边形成了一个血池。 白烬就站在这池中。 那女子是钟玄朔的妻子。 他下山游历两年未归,第一次回来,便是要带游历时相识的妻子来拜见师父。 可没想到,等待着他的是这样的惨剧。 授业恩师竟以如此残忍的手段杀了自己的妻子。 换做是谁,谁又能不恨! 所以,就连白烬也无法原谅自己。 在这漫长如一生的一夜后,她缓缓站起身,拿起本命剑孤光,迎着初升的朝阳,毫不犹豫地、狠绝地往自己的心口刺了进去。 一剑。 两剑。 三剑。 三剑入心。 她要杀自己三次。 无人知道,白烬并非人族。她真身为一株七叶之花,花叶不尽,生命不绝。而今她只剩三叶,代表三次生命。 她从不信天、信命,但在钟玄朔死的这一日,她孤注一掷,向天道祈愿,用她全部的生命,换取他再活一次。 七叶自此一片不存。 意识逐渐涣散,她缓缓闭上眼睛,坠入无尽黑暗之中。 * 不知过去了多久,好像只是一刻钟,又好像是一万年。虚空之中,有一个朦胧的声音轻柔地唤着她:“烬儿……烬儿……” “是谁……”这声音有些熟悉,可她的意识一片混沌,想不起来它出自何人。 “烬儿……醒来了……” 眼前渐渐出现朦胧的光。 光芒逐渐增强,仿佛天光骤然大亮。 她下意识挡住双眼,却惊觉耳边不再是一片安静,有各种鲜活的声音真实地传来。 “白统领,这些孩子该如何处置?” 这声音是……谈墨? “白统领?” 她放下手,眼前一片炙热的火光灼痛了她的眼睛,她下意识偏过头,看向说话的那人。 熟悉的桃花眼,只是五官轮廓比记忆中那个风霜磨砺过的模样要柔和些,眉宇间还带着未褪尽的少年稚气。 真是谈墨。 更年轻的谈墨。 她这是……回到了过去? 是梦……还是…… 她快速地扫了眼周围。 火光……谈墨……白统领……孩子……一切都和记忆中分毫不差,这不是梦! 现在是她刚到灵溯派的第二年春,一切悲剧都还未发生之时。 天道真的回应了她的祈求,令她带着记忆回到了从前…… 可她所求是让钟玄朔再活一次,那钟玄朔呢?他是否也…… “白统领?您怎么了?” 这声询问将白烬的神志猛地拉回。 不能让他看出异样。 她将剧烈起伏的心绪强行压下,同时不动声色地整理好自己的神情。再抬眼时,眸中所有的震惊与慌乱都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她一贯的冷静从容,甚至连声音都被她调至记忆中那清冷而不容置喙的语调:“全部带回盟内,通知悬壶堂做好准备。” “是!”谈墨应道,说罢行礼离开,前去吩咐手下办事。 白烬的目光跟随他的脚步,直到看到方才他口中的那群孩子。 她极力让自己自己扫过去的视线保持平稳,不泄露出一丝一毫的颤动。 因为,这是她和钟玄朔的初次相见。 他就在那群孩子中。 这一年,仙盟集结五大仙门之力,欲铲除横行修仙界多年的邪修门派“幽影宗”,她被任命为盟军统领,全权指挥此一役。 破了护山法阵后,藏身于蜉蝣山的邪修倾巢而出,与盟军激战,双方死伤惨烈。最终盟军攻破邪修老巢,对方主力几乎被消灭,剩余之人做鸟兽散。 战后清扫时,盟军在位于蜉蝣山据点中央的祭坛地下发现了一群被长期囚禁虐待的孩子。从一个未来得及逃走的邪修口中得知,这些孩子都是邪修从各处搜罗来的天生灵体。邪修或买或抢或偷,到处搜集这样的小童。听话的便每日取鲜血,不听话的则直接杀了吃肉。但这些孩子只要到了一定年岁,身上的先天灵气有所消散,便不管听话与否,统统投入祭坛,用做祭祀的燃料。 这便是钟玄朔来到灵溯派之前的经历。 天道令一切重新开始于这里,定有原因。 既然她能带着记忆在重生在这一刻,那么钟玄朔也极有可能如此。 她神色如常地看向那群孩子,一眼便看到了他。 不出预料,钟玄朔也正看向她。 那双属于孩童的黑白分明的眼中,没有长期受虐的痛苦或麻木,亦无被解救的欣喜庆幸,只有熊熊燃烧的欲焚尽一切的烈焰。其中的恨意,甚至比那祭坛中的大火更为旺盛、肆虐,像是要将她吞食撕碎。 ——果然,他也重生在了这一刻。 只这一眼,那些鲜血淋漓的往事就滚滚而来,那字字泣血的诅咒便再次在她耳畔响起,令她心神俱痛。 他已恨她入骨,若发现仇人也一同重生,这一世定将再次被仇恨裹挟、万劫不复,这是她绝不愿看到的。 那么就不要让他发现这一事实,相信以他的能力,定会极力避免悲剧重演。而她,只需将自己隐藏于暗处,确保一切走上正轨。 这对视的一瞬,纵使内心已是惊涛骇浪,但她的面上依旧是冰封般的沉静,看不出半分情绪波动。 她自然移开视线,仿佛从不认识他。 “白统领,是否要搜后山?”有部下来请示她。 “我一人前去。你们留在这里守着孩子。”说着,白烬转过头,朝着蜉蝣山深处而去。 * “一人前去?托大了吧?”她走后不久,那部下忍不住小声对同僚嘀咕。 “年纪这么轻就当上统领,那能不傲气?你看她都不拿正眼瞧人的。”另一人瞥了眼白烬的背影,“等会她一个人应付不来就有好戏看了。” “瞧着呗,刚刚打起来时一群邪修慌不择路逃后山里去了,说不定还没跑掉!” “她要出什么事,你们派的何副统领总算能气顺些了吧。” “那可不。当时他被这横空冒出来的女修压一头,差点要闹到仙盟盟主那去。听说是掌门好说歹说才劝下来的。”那人压低了声音道。 “现在这世道啊,啧啧……都是些什么来路不正的人在上位……” “要我说,这种人就该得点教训。她也就模样还不错些吧,至于怎么爬上这位子的,谁知道呢……”说到这里,两人低低地笑起来。 白烬一字不差地听到了这番对话,但她未加理会——前世自她入仙门,这样的轻视和猜测就从未断过,直到后来她用实力让这些人闭嘴。重来一次,这些闲言碎语连让她侧目的分量也无。 她负手缓缓走入深山。 为了让钟玄朔相信只有他一人重生,前世她是如何做的,现在她便要一模一样再做一遍。 一般人走入人生地不熟的深山老林都是慎之又慎,而她,却是负手踱步,看上去一等一的悠闲。 当然,只是看上去。 她强大的神识早已如蛛网般蔓延开,捕捉到了那些躲在暗处的邪修气息,甚至清晰地感知到了他们压抑的呼吸和蠢蠢欲动的杀意。 待她走进密林深处,四周唯见繁茂的树木时,对方果然按捺不住。 背后一阵急风攻来,白烬并不急着出手,多等了一瞬,在那东西即将碰到她时,才于电光火石之间略一侧身,同时反手一抓,微一用力,便将之牢牢攥在了她手中。 滑腻的手感。 她撇头看去—— 是一条蛇,足有两个成年人的大臂那么粗,浑身布满令人毛骨悚然的花纹。它被白烬一把抓住头,蛇身疯狂扭动,黄绿色的竖瞳死死盯着她。 与此同时,密林里一声暴喝:“上!” 四周突然窜出十几人,一时间各色武器和攻击招数同时朝她袭来。 白烬抡起手中大蛇甩了一圈,挡下这一波攻击,几个冲上来的邪修被撞了出去,另外几个侧身躲闪,堪堪避过。 白烬把大蛇丢出去,对着其中一个已站定欲再次发起攻势的邪修招了招手,冷声道:“来。” 对方果然被激怒,大叫着“啊——”便冲了上来。 他的武器也是剑,但剑风质浊而重,剑法粗劣非常。 白烬右手直接拍出,仅凭借掌风,竟将那来势刚猛的剑硬生生击飞了出去。未等对面反应过来,她又是一掌拍向他胸口,直接将其击晕。 随后她以几乎如残影般的身形解决了剩余的所有人。 “咻——”几根极细的针从密林中射来,同时,不远处响起几声短促的口哨。 她手中灵力倾泻而出,暗器方向掉转,转而朝它们射出来的方向而去,威力甚至更胜先前。 “他娘的——啊!”气急败坏的叫骂声自密林中传出。偷袭的邪修没料到会被自己发出去的暗器刺中。他在暗器上涂了毒,现下自己倒成了中毒之人,转瞬间便毒发昏了过去。 白烬没去管他,因为就在这时,山间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震动——是那哨声将养在后山的妖兽都唤了出来。 敌方的意图很明显——召出所有妖兽,踏平整个据点! 第2章 拜师 百上千只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妖兽全速朝她冲过来,它们的瞳孔都闪着诡异的红光。这些妖兽没有神志,一个命令就能让它们冲锋陷阵,全然不管前方是否有阻碍。 树木被撞倒,灌木杂草尽数被踏平,飞扬的尘土令阳光变得浑浊。 这巨大的动静令在据点处理战后事务的修士纷纷抬起头。他们看到山中的树木成片地倒下,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猜到必有大家伙在靠近,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地握紧了武器。 “白统领,发生了何事?您没事吧?”谈墨是看着白烬往深山方向去的,见此情形,立即用灵力传音询问。 “无事。”灵力带来白烬的回应。 下一瞬,所有人都看见,一个身影自翻涌的尘土和倒地的林木间腾空而起,凌空而立。 玄色衣袍在风中飘动,在午后金色的阳光下闪着暗色的光泽。 是白烬! 她的身前,一道如月华凝练而成的银色流光悄然出现。 她召出了本命剑,孤光。 动手前,她扫了眼身后地上的众人。 在那群因这地动山摇而惊恐的孩子中,她竟能清晰地辨认出钟玄朔,他的视线正死死盯着她。 或许在看她,又或许在看她的剑——他熟悉孤光,他握过它,也被它伤过,更有……爱人,死于它之下。 他的眼中尽是杀意。 而她也从读出了—— 他恨她,只要记忆尚存,这恨就永远不会消失。 今日她尚可以在他面前凌空而起,但来日,或许就是他将自己踩在脚下。 她太了解他了,只要是他认定之事,必将穷尽毕生、不死不休。若真有这一天…… 那么,她便等着他来! 白烬压下万千思绪,收回视线转身面对兽群。她手执孤光,连挥三次,轻松得仿若只是在试这剑顺不顺手。 第一剑划向正下方的地面,剑气化作结界,挡住妖兽群。 第二剑划在结界之前,使地面生生裂开一道宽阔的沟壑。 第三剑朝兽群而去,随着一阵轰鸣,冲锋在最前的妖兽被这剑气击飞,整个兽群立时七零八落。 小半的妖兽已倒在相互踩踏之中,待冲至地裂处,又有小半或掉落巨大裂缝之中、或因无法横跨这沟壑而却步,最终到达结界的,仅剩半数不到。 而这结界将它们统统挡在了外面。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这就是这次行动的统领的实力? 这次行动征召的都是各门派弟子,其中不乏不熟悉白烬,或是瞧不起她看上去极年轻又是个女修,竟能被指任为此次行动的统领之人。 现下这些人都对她的实力心服口服。 他们还不清楚自己的能力么?别说剑气化界抵御兽群、斩裂大地,就是随便拉来几只妖兽,想要在一时半刻之内制住,也绝非易事。 在所有仰望着天空的人里,只有钟玄朔神色一黯,攥紧了拳头。 他已见过她的真实面目,那么不论她再如何强大,他这一世—— 定要杀她! * 蜉蝣山一役结束后,据点发现的孩子被一并带回仙盟。 总共六十三个,大多是被邪修拐或骗来,仙盟要将他们一一送回家。 这并非易事。许多孩子已被折磨得痴傻,有的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其他的虽神志清醒,但被抓来时年纪尚小,记不清先前之事。能完整清楚地讲出自己来自何处、父母姓甚名谁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如此,直到半年后,这群孩子的归宿才终于尘埃落定。 五十六人已回到自己原先的家,剩余七人,四男三女。 钟玄朔便是其一。 仙盟商议决定,七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可自行决定去留,若想留下,可选一仙门,从此开始修炼之途。七人都选择了留下。 不过,说是任其自由选择门派,但实际执行时,哪里真的会听一群孩子的话?因此这七人最终都归了灵溯派。 这当然不是灵溯派主动争取来的,而是被硬塞来的。 因为收留这七个孩子并非什么肥差,反而是一件大大的拖累。他们虽都为天生灵体,但长期经折磨,身上大多留下病根,较常人更为孱弱,更不必说长年累月被关在湿热地牢经受□□折磨所带来的精神创伤。身心皆受损,大概率终身难有什么成就。 各派不是傻子,都不想浪费资源在这些无用之人身上。 为解决此事,仙盟与多个仙门洽谈,可大家都以“今年收徒早已结束”“名额已满”为托词,不愿接收,而从来都是秋季收徒的灵溯派一时寻不出正当理由推辞,只能应下这一事。 * 灵溯派,入门大典。 雪灵峰顶,掌门、三位执法长老、四掌教和十二执事立于问天台上。台下,全体师长和弟子齐聚,气氛庄重而热闹。 新弟子们将会在全派面前进行最后一次灵属测验,根据测验结果、自身和门派意见,当即定好拜入谁之门下。 作为灵溯派十二执事之一,白烬静立台侧,墨白双色衣袍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宛如水墨晕开。 周围同门兴致很高,谈论着修炼、收徒等事。她按着记忆,说的话、做的事都与前世如出一辙,但心境已是全然不同。 前世,掌门厉澜夜告知她需在入门大典上收一弟子,所以她对今日有着隐隐的期待。而今,已知前世结局惨烈,她连苦笑都笑不出来。 许是高处不胜寒,她竟第一次感到了雪灵峰的寒冷。 仪式很快开始,新弟子一个个上台。 钟玄朔的名字被喊到时,白烬的心不由颤了一下。 到他择师了。 这一世,他会……如何选择? 只见钟玄朔缓步上台,将手放到悬于问天台中央的巨型水晶测灵柱上。 白烬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眼中全然没有属于孩童的迷茫或怯懦,而是幽夜般的阴郁。 如前世一样,受他体内灵力波动的影响,透明澄澈的测灵柱中出现数缕游鱼般的五彩之光。这光芒自柱底盘旋而上,霎时间充满三丈高的测灵柱,整个问天台流光溢彩,最终众人看到,水晶柱中两条交缠的光缕呈红、蓝二色。 “水、火双灵属!这有可能吗……” “水火不是相克吗?怎会在同一人身上?” “测灵柱是不是坏了?” “瞎说什么?这可是上古神石,怎么会坏?” “水火双灵属,虽怪异,但并非不可能。我在古籍中看到,曾有人为金、木双灵属,既然有金木,为何不能有水火?” “不无道理啊……” “看看掌门怎么说吧。” 灵溯派掌门厉澜夜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他走上问天台,绕着测灵柱走了两圈,道:“好根骨哇,天资极高。嗯……水火双灵属……这可不好教啊……” 虽在地牢中关了数年,每日经放血折磨,入口又都是污秽不堪的水和吃食,但钟玄朔的根骨并未因此受损,体内灵气纯净而充盈,实在出乎意料。 厉澜夜微微弯腰,既是对着全派,又是对着钟玄朔道:“小道友,你是水火双灵属,天资出众。不过水火相克,你日后修炼可得十分小心,这对你师父的要求也是很高啊。” 白烬静静瞧着这一幕,心中却似有千斤巨石压着,因为她知道,厉澜夜接下来就会说—— “你看到那边那个姐姐了吗?她叫白烬,是我们灵溯派最强的修士之一,当初就是她带领仙盟军队救了你们。她是木水双灵属,所修功法正好同你相合,你拜她为师,可愿意?” 在厉澜夜如前世一样说出上面这一番话后,全场的目光都汇聚到白烬身上,而白烬的视线则迎上了钟玄朔顺着掌门的手指投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意外、敬畏或欣喜,只有冰冷的、厌恶的审视,以及藏于深处的恨意。 只有白烬读懂了,这是看向仇人的视线。 与此同时,看着这一出掌门“保送”天才弟子给门派翘楚大戏的围观者内心都起了些波澜。 全派都知道,掌门厉澜夜对白烬十分看重。在内,灵溯派的修炼资源全部对她开放,在外,各种露脸的活大多推荐她去做,俨然是在将她当下一任掌门来培养。 当然,白烬自己也并非无能草包,她虽在派内人缘一般,但论修为,却无人说三道四。前次蜉蝣山一役胜利而归,令她修为深厚、法术高超的名号传得更响。 此时此刻,不少弟子在想:这人运气真是好!白烬可是掌门偏心看中之人,将来就算不当掌门也必位列长老之位,当她的首徒,还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后山禁地、藏书阁**、高级外派任务……都是他的。 真是好一番羡慕嫉妒恨。 而不少师长在想:测灵柱结果一出,是个人都看出来这孩子天资高,还不得抢着要?厉澜夜还真是一点不藏着掖着,看到个好东西,就迫不及待地要给心尖尖送去。这下自己怕是没机会了!要是这孩子被自己收了该多好,天资高的孩子教起来可省心多了! 也是好一番痛心疾首。 而正当所有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出好戏必然是天才弟子欣喜若狂、叩首拜师的结局时,一句冰冷的、不近人情的回答击碎了这一切—— “我不愿。” 第3章 下山 这个孩童如此轻而易举地拒绝了厉澜夜,话语中甚至没有一丝犹豫。 众人大惊失色,只见钟玄朔小小一个人,个子只到厉澜夜腰部,面对台下黑压压一大片人的注视,眼中却不见任何胆怯之色。 这小子是傻的吗?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知不知道自己拒绝的是什么? 哦对,一定是因为他年纪尚小,小孩子嘛,人傻无知、不明白这其中天大的好处很正常。 有没有人来给他详细展开讲一下啊?! 厉澜夜就是如此作想,可他总不能挑明自己就是有私心,想把这修炼天才留给自己看好的仙门新星吧?这样他一派掌门的脸面何存? 于是他调整好方才因为震惊和尴尬而有些僵硬的神情,放低声音、缓缓地、耐心地道:“小道友啊,你现在还小可能还不清楚,水火灵属呢,天然相克,修炼时很容易走火入魔的,所以你需得同步修习木灵属的仙法。 “但你又是双灵属,自己的功法也不可不练,所以木水和木火的仙法是你最佳的选择,而这其中又属木水更佳,因为水为万物之本源,蕴含无限生——” 然而这番话还未说完,就被钟玄朔径直打断:“我不愿拜她为师。” 众人被这孩子的大胆惊得暗自倒吸一口凉气,不过,见掌门一番谋划被无情击碎,一时间都有些看热闹的姿态。他们的视线在白烬和厉澜夜身上切来换去,惊异的、探究的、看好戏的……都想找出这二人脸上哪怕一丁点的狼狈或恼怒。 白烬的面色平静如无风的水面,仿佛不曾听到这话一般。 围观者见之不禁感叹,到底是掌门所看重之人,不论遇到任何情境,心态都稳得很啊。不过,这人一天到晚都这么一副冰面孔,也真是无趣得很。 然而,白烬其实并非外表看上去那般无波无澜。 前世今生,相同情境,事态发展却全然不同,作为两世的亲历之人,她有万千思绪,最后终是化作一念:如此甚好,今生不必再为我所累。 而厉澜夜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他一愣,神情比方才更为尴尬,干涩道:“……你为何不愿啊?” 钟玄朔道:“我已有属意之师。” “哎呀……这个……我们灵溯派当然是充分尊重每个弟子的意见的……”厉澜夜仍不愿放弃,他心一横,心想这次真的是老脸都不要了,“但小道友你可要想好了,你是水火双灵属,除了和你同灵属之人,木水双灵属修士的功法才最同你相合,你若执意另选他人,修习之路会难上数倍不止。所以我建议你还是……” 厉澜夜语气卑微,听上去竟有些许央求的意味了。问天台下的众与会者都没想到,掌门竟能为了白烬做到如此地步。 白烬心里涌上一阵酸楚,神情也终于有所松动,她眼睫低垂,不忍再看。 她并不意外钟玄朔的选择,他那么恨她,怎么可能再愿为她弟子?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厉澜夜如此维护她的尊严,这片回护之心,她何以为报? 说到底,也终是因自己的缘故,他才要承受如此难堪。 这世上真心待她之人不多,厉澜夜算一个。 “我绝不拜她为师。”钟玄朔再次道。 这话已经可以说是难听了,但因说话者是个孩子,谁也不会认为他有什么恶意,反而是开始怀疑、责怪掌门和白烬——这两人究竟是做了什么,怎的一个让那孩子避如蛇蝎,一个又卯足了劲要把他硬塞过去? 台下窃窃私语之声越来越大。 见此情景,厉澜夜实在无法继续坚持,只得道:“既如此,那便按一般的收徒流程来决定吧。” 这一般的收徒流程,便是由弟子和有意向在今次收徒的师长各自写下字条,若有两相契合的,便立时拜师,若仍无相合的,则由掌门推荐撮合。 钟玄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叶照临。 叶照临是灵溯派创派祖师叶真之后。叶真飞升后,叶氏一族为专心修炼不受世俗纷扰,放弃继任灵溯派掌门之位。不过叶家每一代都有人在派中任职,这一代便是叶照临。 叶照临出身声名远扬的修仙世家,也是位年少成名的英才。当年他学成后首次出山,一剑便破了邪修布在人间沧澜城的绝星阵,救了一城人性命,一时声名大噪。且他虽出身名门却从不自傲,法力高强也从不自满,待任何人都谦和有礼,在派内,乃至整个修仙界人缘都十分好。 比之从未收过徒且据传不大好相处的白烬,他更是灵溯派弟子心中梦寐以求的师尊。 钟玄朔写完,将纸条交给了厉澜夜。 厉澜夜收集了门派所有师长的字条,在这一过程中,他已经知道了结果。 “钟玄朔,拜入,叶照临门下。”他对着所有人宣布,同时展示了手中的两张纸条:一张写着“叶照临”,一张写着“收”。 台下立时起了一阵议论之声,大抵就是众人在大叹这小弟子运气如何如何好,掌门姿态如何如何丢脸,其私心如何如何明显,叶照临做师尊如何如何好之类云云。 接下来,便是正式拜师了。 厉澜夜走下问天台,同时叶照临走了上来。 众人的目光全部聚集于叶照临和钟玄朔身上。 白烬叫住厉澜夜。 “澜夜。今日……实是辛苦你。”她轻声歉疚道,“我有些不适,先行离开。”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见她脸色确有些过分苍白了,厉澜夜焦急问。 “无大碍,休息会儿便好。”白烬道。 厉澜夜微微点头,白烬悄然退场,离开了入门大典。 她刚走下问天台,台下众人便发现了她的动向。于是她身后又传来细碎的议论。 “……是面子挂不住了吧……” “哟嚯,气走了……” “就这么直接走啦?……” ………… 白烬没有回头,她从不因外人的议论而烦扰,但这次连累了厉澜夜,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不过,拜师事一毕,她和钟玄朔应不会再有任何关联。她已用命换取一切重来,那么前世欠他的也算是还清了。 从此,他们就是彻彻底底的陌路之人。 钟玄朔拜师结束后,厉澜夜便宣布:因身体不适,白烬退出入门大典,今年不再收徒。 此话一出,台下观典众人议论声越发大起来。 “我天,这是面子挂不住才走的吧。” “厉澜夜一贯偏心,这回可真是活该,遇到这么个不吃他这一套的小孩,可算是治住他了。” “哟嚯,把人给气走了吧。没想到入门大典也有这一出好戏可看。” “你们懂什么,指派弟子算什么偏心,掌门当众宣布允她不收徒才是明晃晃的偏心!我师父说,因为仙盟把这七个孩子塞给了我们,掌门特别生气,要门内每个没收徒的挂职之人今年必须收徒,但你们看看,白烬可不又是个例外……” “我就说那白烬是掌门私生女的传闻是真的你们还不信,啧……这下不得不信了吧……” “真的诶……你们看掌门那样,歉疚得很,这还不是亲爹吗……” “别管掌门了,我看啊,是不是因为白烬在蜉蝣山做了什么,那孩子才死活不愿意拜她为师的?” “你别说,真有可能。小孩子可是最诚实的,喜欢谁讨厌谁一眼就看得出来。” “是啊是啊,那孩子一看就不喜欢白烬,谁知道是不是她做了什么。” “我先前就听说她不大好相处……” ………… 这些话全都落到钟玄朔耳中,他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神色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 钟玄朔跟着叶照临,来到台下他的五个弟子所在之处。 目前叶照临座下未出师的弟子有五人,四男一女。作为十二执教之一的亲传弟子,他们所在的位置能很轻松地看到问天台上所发生的一切。 在叶照临跟他们简单介绍钟玄朔后,其中一个看上去年纪最小的修士立马拉着他问:“来来来小师弟,我是你五师哥谢尽梧,告诉师哥你为何不愿拜白烬为师?” 还未等他作答,五人中唯一的一个女修就道:“是不是你在蜉蝣山看到她做什么了?……诶诶诶谁掐我胳膊?” 谢尽梧听她提及蜉蝣山,赶紧掐了她一把想让她闭嘴——她不知道小师弟的身世吗?! “她是不是独断专行还打骂下属?是不是特别凶?”女修却不管不顾继续问道。 “虞照微、谢尽梧,管好你们的嘴。”叶照临皱眉,显然不喜自己的弟子如此背地议论他人。 谢尽梧和虞照微悻悻对视一眼,不敢再说话。 叶照临又嘱咐几句便离开了,但他前脚刚走,后脚谢尽梧和虞照微又凑上来。 钟玄朔心道:当年怎么没发现,白烬在派内的人缘这么差?怎么他们问的全是这种问题? 继而又想,这难道就是旁观者清?前世自己为白烬弟子时从未觉得她有何不好。而今看来,灵溯派人早对她有意见,甚至认为她会“独断专行”和“打骂下属”。 她有没有做样的事他不清楚,但他也没有维护她的必要,于是他道:“只是不喜欢她罢了。” “哦?”旁边传来戏谑的一笑,是五人中排行第三的晏辰,“小师弟何故不喜欢她?旁的不说,单论样貌,派里可没有女修胜得过她。你们小孩子不都喜欢样貌好的人吗?” 不知为何,这话钟玄朔听着极为不适,只冷冷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什么理由。” “好了。师父说过勿要妄议他人,你们就是这般做的?”大师哥裴济听不下去,制止道,“晏辰,勿要教坏小师弟。” 说罢,他拉过钟玄朔的手,将他带离了其他几人。 前世,钟玄朔同这几人的交集并不多,倒是对叶照临印象更深一些。今日一见,以一个小师弟的眼光来看,都不大喜欢。 今后就要同他们做同门,看来,日后的师门生活应当会很无趣。 * 白烬离开入门大典,匆匆御剑往居所飞去。 待回到位于梵音峰的居所,大门在身后关闭,她终于再难支撑身形,低头吐出一口血。 重生后的半年来,她每日都感到身体在逐渐衰弱。近日更是胸闷气短,终于在方才入门大典之上,她感到喉咙涌上一股腥甜,这才匆忙离开。 逆转时间的代价太大。她为此付出了仅剩的三条命,或许仍不够,所以连现世的生命也在因此缓慢衰竭。 她擦去嘴角的血,心中不免忧虑——照此衰竭速度,她怕是很快就会终日缠绵病榻,连下床走路都困难。 可她还有未竟之事。 她缓慢走至屋内,在桌边坐下,为自己倒了杯水。她拿起杯盏,看向窗外。 秋日的天空湛蓝高远,不时有鸟儿飞过。 喉咙的腥甜被水带走,胸口的闷痛感渐渐减弱。 想来,她作为这天地间唯一株七叶之花,生于灵气充裕的神域仙境,得神族战神白酩浇灌百年而长成,可谓得天道眷顾之深。 而三百年前神魔大战,白酩尽全力将自幽冥界而出的魔族封于冥渊,自己却神魂俱散、灰飞烟灭。从此她便立誓—— 此生唯一愿:倾毕生之力、护世间、护苍生。 前世她便是如此做的:入仙盟担任要职,一步步掌权、掌兵,她要让这松散的仙盟成为铁板一块,要让这凡世有一个强有力的依靠。 但这一世,若她身体的倾颓之势无可挽回,她还能如此吗? 她还能达成她所立之誓吗? 当然! 不论境遇如何,她都决不会放弃。 只要她一日未死,便可多护这世间一天。 这一次,她不要入仙盟,她要下山,她要去往去世间各地,尽自己的一切所能,济世、救人——因为既已知道未来会发生哪些事,她就绝不能袖手旁观。 即便此生她将失去康健之身、失去顶尖修为、失去挚友、失去那些风光与赞誉…… 她亦无悔。 除此以外……与钟玄朔的恩怨已两清,而她这一生,若说有什么遗憾的,也只有那一件事了。 白酩尚有一缕神魂在凡间转世,这是他的最后一世,若这一世无法修行圆满,他将神魂俱灭,永无来生。 她历经前世,自然知道,上一世,他没有成功。 救,还是不救? 她不该干涉天道运作,但若不救,她就失去了最后见他一面的机会。 救。 她将茶水一饮而尽,眼中已俱是坚定。 第4章 灯芯 五年后。 钟玄朔十六岁。 前世他习剑,这一世改修法。修炼一途,“术”各有不同,“道”却有相通之处。所以他虽改修法,但因修炼原理互通,前世累积的经验也能发挥大用,令他修炼顺利、进步飞速。 前世他习的是白烬的功法,木水灵属,确实极适合他,不过自和白烬决裂,为示恩断义绝之坚决,他再没有用过。但那些功法在前世便已经深刻入骨,轻易难以忘却,以至于他在修炼时,稍不留意,曾经的功法就要在一招一式之间呼之欲出。对此他毫无办法,只能时时刻刻刻意压制。 而叶照临所授功法,虽也是极好的法术,但于他而言,终是没那么契合。不过他天赋高,又有前世十数年经验打底,这点不契合对他修炼的影响并不大。 这五年间,他拼着一口气要变强,要超越白烬,所以除了学习叶照临和学舍讲师所授课业,他还常年出入门派藏书阁,翻看一切与修炼相关的典籍。除此之外,他每日除了吃饭洗澡睡觉,其余时间全部用于修炼。等后来长大些能辟谷了之后,他又将吃饭的时间全数省去。于是短短五年内,钟玄朔便成了叶照临所有弟子中最出色的那个。 这几年,他一日都不曾忘记前世过往。他曾想过是否要暗中盯紧白烬,或许能提早发现她非人的一面,但他很快就听说了白烬下山、归期未定的消息。 如此一来,钟玄朔便再也无从得知她的动向。 灵溯派规定,未满十六的弟子不可下山。整个灵溯派都被创派祖师叶真留下的护派结界所笼罩,只有年满十六的弟子才可通过。经过五年的等待,钟玄朔终于等到可以下山的这一天。 生日当天子时刚过,他便溜了出去。 不过他当然不是去寻找白烬的踪迹。 这五年内白烬再未在灵溯派出现过,而钟玄朔也在某一日突然清醒:这一世的白烬终究不是那个与他有血仇之人,所以,她的何去何从与自己毫无关系。 或许,他应该暂且放下此事,专注于更重要之事—— 他要去找青焰。 前世,他遇见青焰是在他下山历练的第二年,那时他十八岁。 他们相处一年后终于确定彼此心意,这之后便决定成亲。成亲后数月,他带着青焰去见白烬…… 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如今这一切都还未发生,也永远不可能发生,青焰还在,他要比前世更早找到她,从此与她再不分离。 什么修仙大道、师门、前程、世人眼光……他通通都不在意。 只要能再见到她,怎样都好。 出结界后,他立即御剑飞行,连夜飞驰,一路向东,终于在翌日午后来到了青焰的家乡,位于青冥山脚下的兰息村。 他在村口离地,收了剑,朝里面望去。他没有来错地方——目之所及的一切,几乎都和他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前世,他和青焰并非相遇于此处,而是在二人互通心意后,他提出想去她的家乡看看,青焰才带他来到了这里。 青焰说,她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家在青冥山脚下兰息村,自去岁离村,还没回去过。 她有些想家了。 他说,那我们现在就回去。我陪你一起。 她的眼睛亮起来:好。 他们一起回到兰息村。 青焰的家位于村角落的一个小院,自记事以来她便一个人住在那里。院子许久没打扫,到处都积了一层灰。 两人一起收拾打扫,仿佛一对平凡的夫妻。 当夜,他对青焰说:“嫁给我吧。” 青焰说:“好。” 于是他们向村民借了红烛和酒,在小院里拜了天地,喝了合卺酒。 ………… 他不敢相信,这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如今终于回到这里,竟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见到青焰后,他要说些什么? 她还会喜欢他吗? 她现在应该还只有十四五岁吧,他贸然上前,会不会吓到她? ………… 他缓缓走入村子里。 正是暮春时分,路边树上的桃花、梨花大都已经凋落,大片花瓣落于地上,与田间的泥混在一起,有一种颓败的美感。 或许是前几日刚下过雨,村中的一草一木都仿若水洗过一般清亮,略带潮湿的空气中带着若有若无的香气,走在这村中的小路上,钟玄朔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又活了过来。 几个小孩子在追逐打闹,见他走过,都有些好奇地盯着他看。 他不必问路,因为从村口到青焰家的那条路,他早已在梦中、在每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在心里眼里脑海里走了无数遍。 他走过一排排房子、一块块田地、一个个小土坡……他所走的每一步,他和青焰都曾一同走过,这是通往他们共同的家的路。 再过一个拐角,便可以看见那个熟悉的院落…… 钟玄朔的脚步不由得慢下来。 或许,下一瞬,他就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或许是在院中洗发,或许是在坐在小火炉边看着火,或许是搬了张椅子坐着,望着天空发呆…… 他晕晕乎乎地想,若他喊她一声,那张他在梦中描摹过无数次的容颜,会不会冲他回头一笑? 一如前世那般。 一步,两步。 转角就在眼前了。 只要跨过这一步…… 钟玄朔的心怦怦跳着,咚咚的心跳声好像有人在耳畔击鼓。 他终于跨出最后一步。 当视线越过转角那户人家的院墙后,他的心脏却好像忘记了跳动。 一瞬间,尖锐的耳鸣贯穿了他的意识,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身处梦中,还是现实。 ——原本应该是青焰的家的地方什么都没有。 那里是一块荒地,地上长满了青草。 ……怎么会这样?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他好像已经冲了出去,跪坐在那块荒地上,泥土和青草的汁液沾在他的衣袍上。眼前是大片的绿,天旋地转,他好像在用手翻着那些湿漉漉的青草,扒开底下的泥土。他在找些什么。 在找什么呢? 不论他想找的是什么,这里都没有。 此处、整个村子、甚至整座青冥山,都没有、也从来没有过一个名叫青焰的少女。 * 从青冥山回来后,钟玄朔自去戒律堂领了罚。 无故离山,数日不归,当罚鞭刑六十。 戒律堂文掌教宣判完,他一个字未辩驳,直接脱了上衣,跪坐于堂中。 执刑的修士难得遇到个这样顺从的,惊讶之下有些窃喜。戒律堂日常事务甚多,一天之中不断有弟子来领罚,为尽快了结此事,执刑者捋了捋手中的鞭子,立时开打。 几鞭子下去,却见这人身形岿然不动,额头已疼得直冒冷汗也不吭一声,心下不禁感叹,此人虽年少,倒是个硬骨头。 钟玄朔需要痛苦,只有□□的痛苦能让他精神上的痛苦有些许缓解。他也只有在被这鞭子撕开皮肉的瞬间,才能稍许缓解自己心中的恨。 是的,恨。 对白烬的恨。恨她为人师表,却杀弟子之妻。 对自己的恨。 恨自己为何当时要将青焰留下独自去找白烬? 恨自己为何无能无用,屡次三番刺杀,都未能杀了白烬? 恨自己为何在重生后执着于那虚无的道德观和是非论,而不去杀她? ………… 但不论他如何恨,青焰,他终究是弄丢了。 这中间究竟是出了什么错? 为何青焰不见了? 这世上还有青焰的存在吗? 若还在,这天地浩大,他又该去何处找她? 鞭刑结束后,钟玄朔没有去悬壶堂上药,而是前往千辰峰瀑布下的寒潭。鞭刑的痛还不够,他要这痛千倍百倍,深刻入骨。 他要看看,这寒冷刺骨的潭水,和力重千钧的飞瀑,能否消弭一点他心中的痛。 如若不能,他也只能,以杀止杀。 * 当年烬离开灵溯派,按她身体当时的衰败速度,她预计自己至多撑一年已是极限。 可她心有执念,决意硬生生延出七年来。 为延缓身体的衰败之势,她用法术封住自己全身经脉,如此她无法妄动灵力,与凡人无异。 但还不够,这七年她将辗转各处,费心费力,难免有支撑不住之时,于是她提前向一信任的友人借住其洞府,抗不动之时闭关调养。此番安排之下,应能让她在至少七年内行走于世间。 可或许是对完成此事的执念太深,她还是高估了自己。 为救被邪修围攻的青衫派,她不得已动用了功法。最终青衫派得以保全,她却因引动体内灵脉,衰颓速度较先前快了数倍。 短短一月之内,已有大去之兆。 彼时她已在人间渭城的友人洞府中闭关。坐于灵气充沛的温泉水中,她却仍感到遍体生寒。 友人心急如焚,日日为白烬渡灵,却是无济于事。 眼见青丝逐渐变为白发,白烬明白,她已是无力回天。 逆天而行,必遭反噬。 这就是天道收取的代价。 但当她用最后的力气写下有关未来世间祸事的只言片语,以让友人设法护住人间之时,眼前竟突然出现一道炫目的金光。 与此同时,她的心口涌起一团暖意。 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温暖的感觉了。 这是……什么? 她低头朝那光亮处看去。 发出这样耀眼光芒的,是一颗心。 准确地说,是一枚藏于心中的灯芯。 这颗心虽在跳动,却无形无色,只是灵气形成的虚影。而位于其中心的那枚灯芯正发出极其耀目的光芒,穿透了整颗心。 白烬见过这颗心脏。 上一次见它,是在它被自己攥在手掌中之时。它属于钟玄朔的妻子,青焰。 她吓得忘记呼吸,眼前再度浮现那满身、满地的鲜血。而与此同时,这颗心在迅速发生变化。 它的虚影变得越来越淡,好像冰雪化作水、阴霾消融于强光之下。 直至消失。 现在她的面前只剩下了那枚极亮的灯芯。 第5章 认主 白烬盯着那枚灯芯。 她从不知道,那个叫青焰的女子心中有一枚灯芯。 这灯芯细细的一根,顶端是一团近乎无色的火苗——这正是耀眼光芒的源头。 灯芯燃烧时,有淡淡的海洋气息。 这是,【燃犀照】。 世间有一物名海蛟,生于极北之地的冰洋海沟,其脂绵密,取之用作灯油,可燃千年不灭。 世间还有一种藤名碧落,生长于幽冥界深处,每百年长一寸,其质坚韧无比,能抵挡世间至阴之气。 极北之地的冰洋冰寒刺骨,即使是修士也难以抵御其严寒。幽冥界更位于冥渊之下,那里是魔族老巢,是灵界之人避之不及的地方。这两件奇珍极其难得,以此二物制成的灯芯,世人称之为【燃犀照】,有补灵台填气血之功效,不但能使人从此万邪不侵,且不论怎样亏空的身体,都能补到与常人无异。 换言之,就是续命。 如此看来,青焰是个先天不足之人,是这灯芯为她续着生机。 只是,费了如此大的代价挽救回来的生机,却是毁于她之手。 前尘往事扑面而来,心绪被牵动,白烬的喉咙涌上一丝腥甜。 既如此,便应当将这灯芯收起来,交给友人,让他寻个合适的时机交还给钟玄朔。总归那时自己已死,也无所谓他知道她也带着前世的记忆了。 她挥手欲将之收到乾坤袋中。 衣袖拂过,灯芯的光亮却依旧耀目,燃犀照还好好地在半空中悬浮着。 竟未能成功。 她疑心是否因为自己状态不佳,连这样小的法术都使不出来。于是再挥手,又试一次。 灯芯仍在原处。 白烬有些惊异于自己的无能。 然而下一瞬,这灯芯倏忽一下没入了她的胸口。 一点灼热一闪而过,好像一粒炭火投入心间。 这灯芯起效异常快,她还未弄清发生了何事,便感到浑身的疼痛和无力尽数消退。原本像压了一块巨石的胸口一下变得轻松,呼吸不再困难,华发渐次转为青丝。 白烬毫不犹豫地催动法术,欲将这灯芯取出。 ——此非她之物,她决不能要。 可正如她方才试图将它装入乾坤袋中未果一样,不论她如何催动灵力欲将其引出,这灯芯都好像长在了她体内一样,怎么都拔不出。 无奈之下,她从乾坤袋中召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抽出刀鞘,对准心口。 就在她即将刺出之时,友人推门而入,见此情形,惊呼:“你做什么?!” 一道流光闪过,“当啷”一声,匕首掉在地上。 “别尘,我并非自戕。”白烬解释道,“燃犀照入了我体内,我需将它取出。” 云别尘道:“燃犀照?那个传说中能续命的法宝?我这里哪里来的这玩意?” “此事说来话长。总之此物非我所有,需得尽快取出。”白烬道,“你来帮我。” 本着对友人的信任,云别尘按下心中疑虑,缓缓催动灵力入她心间。 云别尘以“渡天下”为己任,他相信人间有大爱,因而修有情道,不喜剑、阵之类主杀伐之技,而专攻造器、炼丹、画符等技艺,在这些方面造诣颇深。所以他有一双巧手、一颗能痛他人之痛的善心。 让他来取灯芯,再合适不过。 然而,眼见云别尘额头逐渐沁出细密的汗珠,操纵灵力的手指也因用力太久而僵硬,这灯芯就是取不出来。 白烬感到心间酥酥痒痒的,想来是云别尘怕不慎弄疼她而不敢下重手。于是道:“你莫怕我痛,怎么方便怎么取。” 云别尘加重了手上力道。 二人俱静默不语,气氛竟有些紧张。 想来也是荒谬,他二人相交这么多年,危机重重的秘境一同闯过,背水一战的架也一块打过,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一同紧张地做这么一件细微的事。 云别尘指尖的灵力已运转到极致,眉头逐渐蹙起。 他明明已经抓住了那根灯芯,却在每次试图将它拉出来时被它挣脱。 这灯芯仿佛有生命一般。 如此几次后,云别尘终于放弃:“邪门。这东西像是赖上你了。” 白烬拾起地上的匕首,冷静道:“那就换个办法。” 云别尘拦下她的手:“不可!你身体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剖心取物你是不要命了?” “别尘,别阻我。”白烬斩钉截铁道,“此物我断不能留下。” “你要不在我这儿,爱怎么刺就怎么刺我管不着,但是在这里,”云别尘毫不退让,“你要是想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想都别想。” 白烬只道:“你当知我决意之事,绝无转圜。” 云别尘无可奈何:“你信我。就算你把心剖开结果还是一样——这灯芯应已认你为主。” 灵宝有灵,大多能认主,若原主已死,也有可能再认主,但绝无可能再认一个杀死它原主的为主。 “绝无可能。”白烬道,“此物已有主。” “并非是燃犀照认了主。”云别尘道。 “那是什么?” 云别尘缓缓道:“我二人术法虽不说顶尖,但也能在修仙界排得上号,竟都无法将此物取出,你不觉得奇怪? “方才我用灵力捉住它时,分明察觉到有一抵抗之力。凭我的感知,我确定它不是来自这灯芯,而是一股附着于灯芯之上的外力。 “这外力很强,我想若你我强行抵抗它,最终或许连这灯芯都会毁伤。” “有何办法能卸下这外力?” “它强过你我二人,如若不能找到施放它的人,也得找到一个修为更强者。” 这外力的主人究竟为谁?她原本想或许是钟玄朔,但云别尘说此外力强过他二人,但钟玄朔前世修为不及她,想来不是他。 所以只有第二条路可选,找一个修为更强者,请他帮忙取出。 可她没法解释燃犀照的来源,除非对方是极其信任的朋友。但不论如何,再将此事透露给他人也实在是冒险,在经历逆天而行的反噬后,她只想让这逆转时空的秘密在她身上终结。 所以,思来想去,这灯芯于她而言,竟是万般无解了。 白烬道:“你莫不是在框我?” “我摸过的灵宝比你吃过的饭都多。”云别尘不动声色地收走她握在手中的匕首,“所以这灯芯究竟是何来历?你知道这外力是何人所施加的吗?” “此事我自己都弄不明白……” “你不愿说便罢。”云别尘见她面色难看,道,“但你若真想取出它,就不要急于这一时。既然这灯芯能维系你的生机,这段时间你便好好修养,我们一同找治好你的办法,届时再找人取出就是。” 白烬一时并无更好的办法,又想到只要再撑过两年就能完成那件事……后面怎样都无所谓。 她道:“好。” * 两年过去,白烬一半时间在云别尘的洞府疗伤,一半时间继续在人间各处走动,斩妖除邪。 前世她以灵溯派和仙盟的名义去往各地平乱,每一次都声势浩大,因此很快就在世间赚得不少声名。 这一世她下山后却是隐姓埋名,光化用的身份就有十几个,虽比前世更为艰辛和忙碌,却并没有如前世那般声名鹊起。 所以直到现在,修仙界对她的印象就只是蜉蝣山一役大放异彩但之后再无消息的昙花一现之辈。 她在灵溯派并没有亲密的朋友,唯一有交情的,就是掌门厉澜夜。他也是这些年来唯一会给她传讯问候之人。 白烬和厉澜夜之间的关系,并不如外界传的那样离谱。厉澜夜确实是在培养她,不过并非是想让她担任灵溯派下一任掌门。 而是仙盟盟主。 现在的仙盟于十年前方成立。修仙界大部分仙门虽都加入其中,但实际各自对立,尤其是五大仙门,谁也不服谁。仙盟对内没有号召力,对外没有战力,无疑是一盘散沙。 人族原本弱小,修行后才勉强有了点对抗妖魔的底气。神魔大战后妖族群龙无首,魔族被封于冥渊下。仙门安生日子过久了,竟以为他们已经立于世界之巅。 无人居安思危,除了厉澜夜。 他深知若妖魔重回全盛状态,一个强大的、能调动修仙界一切力量的仙盟将会是唯一的指望,可现在仙盟的话语权太弱了。 所以他想亲自培养一个强悍的盟主。 白烬就是他选中的人。 前世,白烬认同他的理念。于是他们一步步朝着那个目标走去,期间遇到了无数困难,但他们都一一一起趟过去了。 而这一世,她无法做到了。 但厉澜夜会成功的,她毫不怀疑这一点。他虽器重她,但也并没有把宝全部押在她身上。他一直有第二人选——出身剑修世家的萧城,年纪比白烬小两岁。 这段时间她从未回过灵溯派,也彻底消失在各大仙门之人的视野内,想必厉澜夜也已转变了培养对象。 这一日,白烬忽然收到厉澜夜传讯:“门内出事,速归。”她回了条灵讯询问具体情形,同时开始收拾随身之物。 但过了许久,她也没收到厉澜夜回讯,这在以往从未出现过。 当年下山去救世一事她只同厉澜夜说过,通讯的法术也只留给了他一人,消息不大可能有假。且厉澜夜通讯从来絮絮叨叨,不会像此次这样简略。很可能是门内形势危急,他无法言说太多。 于是白烬立即召出孤光,御剑飞往灵溯派。 半路上,厉澜夜的回讯终于来了:“门内混入魔族奸细,疑是冥渊下魔族逃出,门内正排查。” 冥渊下的魔族?怎么可能? 冥渊是幽冥界的入口,而幽冥界是魔族领域。神魔大战中,白酩以身为祭将冥渊彻底封印,从此魔族无法再危害灵界。若有魔族逃出,岂不是说明这结界已无用,而魔族即将重临灵界? 这样大的事,不会到现在还悄无声息。 而且,前世门内也从未出过混入魔族奸细之事。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心下疑惑,隐有不安,因为这令她想到了前世发生的一件与她、冥渊都有关的事。 冥渊是一片无垠的海域,其上有无数大小不一的岛屿,周围常有妖兽出没,虽已被封印,但毕竟已过去三百年,封印之中神力有所消散,近年来时常出现裂隙,导致魔息外泄,海中妖兽暴起。 灵界各族有约定,修仙界负责守卫冥渊距岸边六百里距离内的海域,其余位于中心部位的海域则由上界负责。在此基础上,修仙界各仙门之间经多次商议,决定轮流前往冥渊巡逻,若发现裂隙则即刻修补。仙盟成立后,安排轮次之事便由它来负责。 某次,便是灵溯派前去冥渊修补裂隙,因那次发现的裂隙巨大,灵溯派修士出动大半。 那次行动本十分顺利。封印裂隙被补好后,弟子和大多数师长先行撤离,只留下几人做最后的检查。 白烬、墨执、云敛、方其允四人留下。 他们分二人一组进行查探,白烬和墨执一组。就在他二人结束对海域的查探,准备去和另外二人回合时,一只巨大的妖兽突然从海面跳出,血盆大口散发出腥臭之气,咬向她和墨执。 白烬推开墨执挥剑反击,但被这妖兽的巨尾扫到,失去了意识。 她清楚地记得,这是她入门之后,灵溯派唯一一次被召去修补冥渊裂隙。 厉澜夜提到“冥渊”,难道在此之前,灵溯派是同前世一样,被召去修补裂隙了吗? 若是如此,那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可比前世提早太多了。 第6章 重逢 自发现魔族奸细的踪迹,灵溯派就即刻全派戒严,目前已禁了所有御剑飞入山门的空中通路,所有人回山都必须走正门。 再度回到灵溯派,立于那座隐于山间树林中的石门前,白烬这才意识到,这熟悉的景致竟有七年不曾见到了。今日再见,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灵溯派一切如旧,但过去的七年却不再有她的一份,前世她与同门之间共同经历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这是她所熟悉的灵溯派,但她却并非灵溯派所熟知之人。 白烬走上通往主殿的台阶,一步、又一步。 厉澜夜就站在主殿之上,注视着她前进的身影。他的身边站着三位执法长老。 未进正殿,立于门外的两个修士便上前来拦住她,道:“师长请留步,入殿需卸法器。” 白烬一言未发,召出孤光,交予他们。这二人方才走开,不再拦路。 厉澜夜走两步迎上来,面色难看,但勉强挤出一个笑:“回来了?” 白烬行一礼:“掌门,长老。” 执法长老之首的卫天工第一个开口,道:“白烬,今日召你回来,是因为近来门内出了件大事,想必掌门已同你提过。” “掌门确实已告知我,但其中具体情形,我却不清楚。”白烬如实道。 “温迩。”卫天工挥手。 一年轻男修从他身后走出,向众人行一礼后,向白烬讲述了此事的经过。 两日前,有一弟子在起夜时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夜空中赫然挂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森然盯着已陷入熟睡的门派。 这弟子被吓得屁滚尿流,但等他鼓起勇气再次看向夜空时,那里却什么都没有了。 他心有余悸地回到房中,却再也睡不着。 这人虽不是什么刻苦好学之辈,但好在一向老实听话,他一整晚翻来覆去思来想去,认为虽然那血眼极有可能是自己脑子不清醒产生的幻觉,但还是谨慎些为好,于是他第二日就将此事告知了他师父。 没想到他师父听完讲述,竟是如临大敌。 原来该弟子口中所谓血红的眼睛,极像是古籍中所记载的【魔眼】。 魔眼之术是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功,施术者需在某一隐蔽处种下一枚【种子】,用魔功催化,很快它便会开花结果,只不过结出来的果子不是真的果子,而是每到夜晚就会出现在夜空中的一颗血红色眼睛,即为魔眼。 魔眼并非所有人都能看见,它甚至不会散发魔息,因而一旦种下,就很难被发现。只有被魔眼锁定之人,才会看到它悬挂于夜空中的样子,但那时,他已成了魔族的傀儡。 那晚起夜的弟子看到了魔眼,却并未变成傀儡,因为若他为傀儡,便不会将此事告知他人。因此,也有人认为他看到的或许不是魔眼。 不过派内大部分人还是倾向于相信那晚夜空中的血色眼睛就是魔眼,因为那弟子所述与古籍中的记载并无二致。而至于为何他没有变成傀儡,此事还在调查中,尚未有结果。 听罢,白烬未置一言。 修仙界内通用的一本教材记载,魔眼的种子并非普通魔物,它是幽冥界圣树结的果子,摘下后数日内便会失去活性。若那血色眼睛真为魔眼,就说明其种子在进入灵溯派结界的前几日内,它才刚刚被从树上摘下。 想到这里,白烬问:“此事发生前,门派是否去了冥渊修补裂隙?” 温迩道:“正是。事发前五日,我派应仙盟之召前去冥渊修补裂隙,翌日傍晚方回。” 果然如此。 “可发生什么异常之事?” 温迩并未回答,而是看了眼卫天工。见后者给了个肯定的眼神,他才道:“确有异常。萧城执事被海中妖兽重伤,至今昏迷不醒。” 萧城。前世是自己,这次是萧城。 白烬不动声色地继续问:“妖兽出现时,是何情形?” 温迩将当日之事简单讲了一遍。 和前世的发展一致,冥渊裂隙修补完后,灵溯派大部队先行回门派,留下四位师长进行最后的巡查。 白烬不在门内,这次留下来的四人是萧城、墨执、云敛、方其允。后面发生的事也和前世如出一辙,只不过受伤之人由白烬变成了萧城。 现在,萧城正因受重伤而昏迷,暂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幽冥界之物出现在了灵界,只能是通过冥渊。而灵溯派正巧有大批修士刚从冥渊回来,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有人趁机从冥渊裂隙中取得此物,将之带回了门中。所以厉澜夜才会在传讯中说,怀疑灵溯派出了魔族奸细。 当日去过冥渊的每一个都有嫌疑。 而若真是魔眼,那么门内每一个都可能是魔族傀儡。 所以,此时门内的所有人都不可信。 但有一个人绝对没有—— 白烬。 书中记载,魔眼只会在夜间锁定目标。因此,只要白烬白日里在门内查探,夜间出结界,就能保证不被它锁定。 这就是厉澜夜召她回来的原因。 他们希望她尽快找出种子、奸细、以及已经被魔眼选中而成为魔族傀儡的人。 白烬接下了这差事。 为方便调查,她这几日可以自由出入门派任意地方,且可以盘问任何可疑之人。 但与此同时,她也被告知,现在全门派都在戒严,为防魔族傀儡伤人或危害门派,任何人都不能单独行动。她也不行。 弟子们可以结伴同行,但师长不可能总是和其他师长结伴。好在大部分师长都有徒弟,只需令一名弟子跟着即可。而白烬又是那个例外,她没有在门内收过徒。 但偏偏她又是现在唯一能指望得上的人。 于是长老们想出了个办法。 指派一名弟子在这段时间内跟着白烬。 这名弟子需得确定没有傀儡嫌疑。 正巧,前段时间叶照临的三个弟子下山,预计返回时间就在近日。 长老们让白烬暂且在偏殿等候,待选出跟随她的弟子后,方可回自己的居所。 白烬在偏殿等了半日,等到把一整卷的《九寰禁阵图录》都看完的时候,殿门终于被推开。 一青年走进来。 这人面容苍白,缓步走近时神情冷峻,双眸深沉如墨,看不清其中情绪。 是钟玄朔。 * 两个时辰前。 叶照临的三位弟子晏辰、虞照微和钟玄朔正在返回仙门的路上。 五日前他们三人被派去山外执行任务,中途收到师父传讯,说门派出事,让他们执行完任务暂且先勿归山,等待新的指令。于是三人结束任务后,商量着先一同在灵溯派不远处的一个镇上住下来。却没想到,御剑行至半途,又接到师父传讯。 大意是门内出了奸细,众人皆有嫌疑,门派将委任白烬来调查此事,现需要一人在这段时间内跟着她,做相互监督之用。 三人的心思各自都转了起来。 虞照微第一个道:“我可先说好啊,虽然我是唯一的女弟子,去最合适,但我可不想去。这么麻烦又危险的事情我才不干,本来这趟下山就够累了。” 晏辰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兴奋的光:“我去。” 虞照微狐疑道:“你什么时候对她感兴趣了?” 钟玄朔朝晏辰瞥了一眼。 他很清楚,他的这位三师哥的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 此人修炼上颇有些天赋,修为也高,但实则是个毫无道德底线的烂人。平素没什么别的爱好,只热衷于用他那还算俊美的面容欺哄骗女修,却从不投入真心,情感和□□都得到满足之再将之抛弃,先前有多亲热,后面就有多冷血,可谓毫无下限。 除却被他哄骗来的,门中自然也有本就看不上他的女修。若盯上的目标不从,他竟还会硬缠上去,低俗下作手段层出不穷,只为满足一己之私。 前世他对这些事只是略有耳闻,这一世此人就在自己面前晃悠,实在好不厌恶。 如今看他眼中隐隐流露出的不怀好意的笑,不用想便知道他又起了些龌龊心思。 钟玄朔无比鄙夷。 “师弟,你呢?”晏辰问,“你想不想去?” “没兴趣。”钟玄朔道,此生他都不愿再见到白烬,当然不去。 “那待会儿你们就找个地方落脚吧,我直接回门派。”晏辰说。 “师兄,你真要去啊?”虞照微神情有些失望。她可不愿跟钟玄朔一块,这人话少又总是一脸严肃,实在无趣。 “师妹,你还小,什么都不懂。”晏辰笑着道,“还是乖乖和咱们的小师弟在山下等着吧。” 于是三人继续御剑飞行。 这次他们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先前晏辰和虞照微都是慢悠悠的,仿佛外出来游山玩水,现在晏辰一马当先飞在最前,虞照微一路不知说了多少次“师哥慢点”。 身旁云流快速掠过,不知为何,钟玄朔忽的想起前世。 这六年他忙忙碌碌,已很久没有想起从前的事了。 他十一岁被仙盟从蜉蝣山解救出来,在此之前,除了阴暗潮湿的邪修地牢,他想不起其他任何事。他记得,那些邪修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更不必说教他们一个人应该会的东西,大多数被抓的孩子不认字,有的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会说。 前世,钟玄朔懂得的所有知识和道德观,都来自白烬。 她教会他如何引气入体,如何使剑和法术,如何同他人过招、对战,如何防守、自卫……她更教会了他如何善待弱小、匡扶世间正义,如何判别是非对错,甚至如何爱人…… 他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她。 他曾是那样崇敬她,但她却亲手毁了这整整八年的师徒情分。 可正因她曾教给他的一切都是那么正确无误,当他看到晏辰的所作所为之时,才会如此厌恶。 晏辰会做出哪些事来,他大抵知道一二。 在说出那句“没兴趣”的时候,他同时也在对自己说: 那是白烬,杀死青焰之人,她怎样都同你无关,她的死才与你有关。 可这一路上,他都感到烦躁无比。 他知道自己烦躁的原因,但因事关白烬,他只想逃避。可最终发现,他没法逃避。 ——他没法心安理得地对晏辰的行为坐视不管,哪怕他的目标是白烬。 于是他对自己说:“若我前去,或可看看她现在性情如何,也许能看出前世她变成那样的原因。” 最终,他做出了抉择。 “晏辰。”他开口道,“我改主意了,我要去。” 晏辰大惊,他没想到此事竟能有变:“你做什么?我已回了师父。”他作为师哥,本不必担心来自师弟的威胁,可他这师弟实在邪门,短短六年内便从一个瘦弱小孩练成了全派高手,师父等一众师长皆看好他,要是他想争抢什么东西,自己绝不是对手。 “我和你一同回山,”钟玄朔道,“最终选谁,让师父决定便是。” 虽然二人已经做了六年的师兄弟,但晏辰自知,他和这位小师弟实在算不上熟悉。 钟玄朔总是独来独往,他们师兄妹几人开玩笑时,他也从不插嘴。而且,他能从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中看出,他一点也不喜欢自己。要说天才,他们师兄妹几个哪个不是天才?放眼整个修仙界,同辈之中能胜过他们的也没有几个。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钟玄朔就是那个碾压着所有天才的怪物,他不是没有尝试过追赶,但每回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有了一个小突破时,便能从师父口中听到钟玄朔再度破境消息,而他回忆了自己的上次破镜,那似乎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渐渐地他便接受了这一事实,开始沉溺于自己本就喜爱的风花雪月和爱与□□中,什么修炼、什么飞升,全是狗屁,唯有精神和□□的欢愉才是真的。他当然还不至于对这师弟做出什么,毕竟,每回下山带着他,让他当把脏活累活干了,自己不也乐得清闲不是。 于是他没再坚持劝说,只是心不甘情不愿道:“那便如此吧。” 虞照微见状,心里更加不痛快,这下她岂不是要一人留在山外?她心里有气,说话不免刻薄起来:“你们两个有什么好争?白烬是女修,哪里会要男修跟着?我看师父本就是要我去,只不过碍着你们也在,没点明罢了!你们倒真的争起来了? “你们都回山,我也回!我看师父会选谁!” 这下好了,三人索性都不停留,脚下飞剑一个比一个快,直冲灵溯派而去,仿佛谁慢了一步就选不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