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枝条从黑暗中探了出来,只见外面云海茫茫,光华绚烂,宋庆儿正意识恍惚地坐在一根树杈上,面对着西沉的太阳,忽闻一声清丽的鸟啼震开了云雾,向下一看,底下是平静如镜的水面,如同银子一般闪亮。
宋庆儿向前倒去,眼见着就要从树上掉下,一只纤细的手拉住了她。
宋庆儿一回头,看到陆缘站在身后,原先那双灰白的眼睛变成翠绿色,里面闪动着光芒。
宋庆儿凭直觉感受到了陆缘身上散发出某种不一样的气息。
“我找了你好久,”陆缘说,“你在人间轮回几千世,灵根都稀薄到快消失了。”
“我不懂,那里好玩吗?为什么不和我呆在这里?”陆缘的手收紧了,攥得庆儿手腕发疼。
庆儿试图把手收回来,说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陆缘捧着宋庆儿的脑袋,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里,努力地搜寻着什么。
“什么都没有…怎么会没有…你都经历了什么?”
庆儿有些恼了,反问道;“你在找什么?我只是镇上一家贫户的女儿,身上没啥好东西。”
陆缘深呼吸,一挥手天地变色,星辰运行,轮转不休,她拉着庆儿飞到高处,俯瞰整个小世界。
一株巨木顶天立地,上不见顶,下不见根。
“这是我模拟出来的幻境,和我们的世界一模一样。你看,你原先就长在我旁边,我们一起架构了这个世界,日升月落,无悲无忧。都怪一万年前那个人间来的修者,给你灌了一耳朵妖言,你就非要去人间。”
巨木开始震颤,沙沙的树叶声就像在咒骂。
“我派了好多道灵识去找你,但人间的大道实力不逊于我,千方百计地来围剿我分去的灵识,我只有躲在人类的躯壳里,压制力量和记忆才不会被发觉。”陆缘继续说道,庆儿只是晕乎乎地看着她。
“你都被磋磨成这样了,困在他们的**凡胎里,忍受它们的生老病死,不断消散又重组,现在只剩下最后一点灵根存在这里,我差点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陆缘几乎要落下泪来。
陆缘语速又快又急,连珠炮般说道;“这个小妖有点本领,打开了灵识通道,让我能接触到你,回来吧,我们可以永远相依偎,就像从前的亿万年一样,你不用忍饥挨饿、担心受怕,我们共享这片领域,掌管所有的星辰运行,我们是最高的主宰,只要你愿意回来,我可以用所有力量撞开——”
“但我不是…呃,怎么说呢,你的那个祂。”宋庆儿打断了陆缘。
宋庆儿平静地说;“娘说我在冬天出生,那天下了好大的雪。”
“我在青石镇生活了八年,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学会了怎么在春天摘野菜,夏天凫水捕鱼,秋天收稻,冬天砍柴。”
“我从出生就没有离开过镇上,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山上的野苹果树下。”
“这里很好,很美,但我没来过这里,也不属于这里,我不能冒领你的情谊与照顾。”
陆缘沉默了一会,她问道;“哪怕你在那边马上要被送去献祭,你也要回去吗?”
宋庆儿说;“我也不想送命,如果你有这么强大的话,我想请你救救我,为此我可以当牛做马来报答你。”
“那我要你。”陆缘面无表情地说。
“啊……我……”宋庆儿的话还没斟酌完,虚空中便裂开了一道缝,飞快地如蛛网蔓延,所有枝叶都开始高速震颤,底下的水面掀起惊涛骇浪,群星碎裂,在天上炸了个满堂彩。
大道注意到了这方临时创造的小世界,一言不发就碾了上来。
为了不引起更多的注意,陆缘反手将宋庆儿送出了幻境,自己则沉进了意识深处,将气息掩盖得干干净净。
大道巡视了两圈,没发现什么异常,又收回了自己的威能。
……
宋庆儿睁开眼,头疼欲裂。她似乎梦到了陆缘,在梦里跟她好一顿掰扯,但怎么也想不起细节。
她翻身起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身上也换上了崭新的里衣。
宋庆儿望着窗外发呆,天色已然擦黑,一切都笼罩在如梦似幻的气氛里,一阵风扫得树叶哗哗然,几片落叶在空中飞舞盘旋。
宋庆儿突然发现,自己竟能看清树叶的脉络。
她的五感变得无比清晰。
宋庆儿听到大门口传来细碎轻盈的脚步声,无端地,她就分辨出,最前面的是陆缘,其后是小青,最后是小翠。
一行人越来越近,宋庆儿一边穿戴,一边在在心里倒数着,十、九、八、七……
一。她们果然停在了宋庆儿房门口。
宋庆儿听到一声脆响,大概是陆缘从小翠手上的托盘拿起了那个金铃。
陆缘轻轻摇了摇铃,宋庆儿床头的铃铛便同步响起。
宋庆儿已经把自己打理得妥妥帖帖,自己将门打开。
陆缘也换了一身衣装,宽袍广袖,袖边领口都绣上了云纹,头发只是简单地束起,用一根白玉簪别住。她整体十分清爽利落,秀美的小脸微微仰起,颇有点雌雄莫辨的味道。
听到宋庆儿开门,陆缘那双纤长的眼睫毛轻轻颤了颤,仿佛没来由地有点紧张。
陆缘对宋庆儿说道;“我在屋中已备好饭菜,能否请你赏光?嗯…我是说,请你和我一起吃饭,好吗?”
宋庆儿果断应下,她早就觉得腹中空空了。
陆缘在屋中摆了一条长桌,两人的座位紧挨着。
小青小翠一道接一道地往上布菜,看得庆儿目不暇接。
陆缘虽然目盲,但因为修者的灵识和感知力,基本上不影响行动,她亲手给庆儿盛了汤,推到她面前,温声说;“近来天寒,先喝碗汤暖暖胃。”
宋庆儿拿着勺子低头喝汤,余光瞟到陆缘正托着腮,脸侧对着她。
宋庆儿感到有一股柔和的力量轻轻拂过自己的脖颈。
庆儿有点发毛,放下勺子,讪讪笑道;“陆缘,你不吃吗?”
陆缘微微歪头,问道;“你醒来是否感觉与平日不同?”
“我觉得…我好像看得更远,听得更清楚了。”宋庆儿斟酌道。
“只是这样吗?”陆缘流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失望。
小青和小翠不知何时悄悄退下了,四周静悄悄的。
陆缘说道;“不知为何,第一次听到你的消息时,我就非常想见你,昨日见面果真如我所想,触碰到你时,我第一次感到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宋庆儿何时听过这种近乎直白肉麻的话,尴尬到脚趾都蜷缩起来。
陆缘侧身正对着宋庆儿,向庆儿越靠越近,几乎是半个身子压了上来,那种独属于陆缘的香味扑面而来。
庆儿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小脸,手足无措地往后靠。
陆缘握住宋庆儿的手,说道;“尤其是今日…我太想和你在一起了,每时每刻都不分离。”她的脸上飘起一片红晕。
苍天啊!宋庆儿脑海中只剩下一道惊雷。
“你…你是不是做法事疼坏了脑子?”宋庆儿犹疑地问。
她们本就无亲无故,宋庆儿还是陆府为四小姐买来的替身,何来这“难分难舍”之情?宋庆儿只把原因归结为陆缘一时神志不清。
许是陆缘感受到了宋庆儿身上透出的抗拒和尴尬,她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往后退了一点,说道;“你别害怕,我现在很清醒。我已经计划好了,祭祀在六日之后,我们可以在五日之后的夜晚离开,我不会让那妖吃了你的。”
宋庆儿听了这番话,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我真的还能活下来吗?
可是很快,在狂喜与激动过去后,她的头脑又冷静下来,问道;“我跑了,你家会拿我娘亲怎么办呢?”
陆缘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说道;“这有什么关系?”
“我跑了,陆府会找我娘的麻烦的。”庆儿耐心地说。
陆缘问道;“你娘…就这么重要吗?”
宋庆儿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重重地点了点头,又想到陆缘看不见,于是加重了语气,瓮声瓮气地回答;“当然了。我娘是这世界最重要的人。”
陆缘拧起了眉,不太能理解这个答案,但还是顺从了宋庆儿,语气温和地说;“那好,我会把她也接走,安顿好她。”又用好像哄小孩的语气说;“如果你喜欢的话,她可以一直跟着我们,好吗?”
忽略掉陆缘那有些奇怪的语气,宋庆儿是真的心动了。
正当她想再多问几个问题时,院落外一阵喧哗,一行人堵在了门口。
先前带宋庆儿入府的老人在门外大喊;“四小姐!老爷有请!”
陆缘颇为不悦,但她转过脸来又对着宋庆儿露出个笑脸;“庆儿,你先在这吃饭,我且先去看看,等我忙完再回来细说。”
说完便离了桌,领着小翠出去了,示意小青在院落里看护。
陆缘走到门外,问道;“何事?”
老人打着灯,佝偻着腰,低声说道;“苗圃出事了,绝心草一夜之间死绝,老爷已经等在那里了,您快去吧。”
陆缘上了轿子,随着老人出了府,换了马车,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跑了五里路,才到了陆家的苗圃。
一大片梯田错落有致地落在半山腰上,每一片地里都种着密密麻麻的绝心草。
若是往日,绝心草会在夜里散发着幽幽绿光,舒展着自己的三瓣叶子,待到转为代表成熟的紫色后,便由专人精细地修剪下来,送出镇去。
现在这里只剩一片枯黄的草叶。
陆家家主急切地迎上来,想将手搭在陆缘的肩头,陆缘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家主的手落在半空。
“缘儿,这些绝心草还有救吗?”家主问道,第一时间就想弥补损失。
“没救了。灵力都散得干干净净,应是被吸收了。”陆缘平静地回答。
家主仿佛看到来年的金银都如烟飘散,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
他焦急地在地头踱来踱去,看守苗圃的二十多个守卫趴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生怕被迁怒。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没有入侵的痕迹。必须马上查出原因 。”家主自言自语道。
“报告大人,赵大人请您去赵府商议大事。”一名侍从半跪着报告。
陆家主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该不会所有人都发生了同样的祸事吧。”
他挥手遣人将陆缘送回府,带人去了赵府 。
两个时辰后,老人又拜访了陆缘,宣布了陆家主的命令——原定于六日后的献祭仪式,挪到今日晚上实行。
他要带走宋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