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 第1章 宋庆儿 “ 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小孩抬头问一个妇人,透过眼睫上的血幕看着她。 妇人只是无声地流着眼泪,跪坐下来紧紧地抱住这个瘦弱的孩子。 小孩仿佛泄气了一般,轻轻拍着妇人的背,说“娘,别哭啦……不怪你。” 破烂的门被拍得震天响,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 “把那崽子扔出来!浪费老子时间!” 母亲背对着木门,抱紧了小孩,头深深埋下来,泪水浸湿了孩子薄薄的冬衣。 “对不起,庆儿…”小孩听到妇人在耳边哽咽,她抽了抽鼻子,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晃动的木门。 门外的人终于不耐,一脚踢开了木门,一个男人领着几个壮汉冲入了这间柴房,最后跟着一个耄耋老人。 宋庆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挣开了母亲的怀抱,站到了众人的身前。 为首的男人要去拉扯宋庆儿,嘴里嚷着;“连你老子的话也不听,刚刚真是下手轻了!躲?躲有用吗?浪费这些时间让贵人好等!今日这种机会去陆府,是你的造化!” 可小姑娘看也不看男人,只看着站在最后的老人。 “我要的东西你们带了吗?”庆儿高声问道。 “你放心,宋家丫头,都按你的意思办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越众人而出,与小姑娘对视。 他招一招手,身侧的青年拿出两张写满字的契书递给庆儿。 宋庆儿上下扫视内容,片刻后长吁一口气,转过身将这两张薄纸放在女人的手下,从背后抱了女人一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妇人的背影,轻声说,“娘,我走了,照顾好自己。” 女人依旧背对着所有人,一动不动如同木雕。 宋庆儿跟在老人身后走出房门,直到坐上马车,一次也没有回头。 女人的身形突然垮塌了,她像是做梦一样抓过这两张契纸,几秒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门口跑去,举目四顾,只见风雪茫茫。 …… 马车里,老人在给庆儿上药。 庆儿只是越过老人的肩膀,望着晃动的车窗挂帘发呆。 流苏一晃一晃的,和车窗外投入的光影交织在一起。 “反正没几天了,还做这干嘛?”庆儿冷不丁地出声。 老人似是怜悯地看了她一眼,把收尾工作处理好,没有回答,而是说;“你母亲会离开那里的,陆家会供养她一辈子。” 女孩听完,好像知觉慢慢恢复过来了一般。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额角上的棉布,“那就好,那就好……” 老人看着这个蜷缩在角落的孩子,摇了摇头,掀起身侧的窗帘,看到雪中往来车辆载满了物资,忙碌而有序。 青石镇地处天险,土地贫瘠,地势崎岖,然而此地有一种特产药材——“绝心草”。作为长寿丹的原材料之一,此药常年供不应求,药材一车一车地运出去,金银一箱一箱地流进来。 尤其是这八年,产量相较往年翻了个番。老人想到了宋庆儿即将见到的、陆府深院里的那位…… 马车出了镇子,打了一个弯便往山上走去,远远地就能看到山腰云雾缭绕,陆府的亭台楼阁偶露飞檐翼角,这条修好的青石板路上车马不绝,如一道血管连接起陆家与青石镇。 陆家,青石镇的奠基家族之一,将近三百年的基业,多大的气派啊。 风雪渐息,马车缓缓停在了陆府的门口,宋庆儿从没见过这样的大门,连门口两个石狮子都极尽繁复,镶了灵石镀了金。 老头屏退了侍从,独自领着她从侧门进了陆府,不知道是设置了什么结界,外面的风雪一点都没有沾染府内。 宋庆儿跟老头经过好多条曲折的回廊,越走越幽深,直到看见一个小小的院落,浓郁的青绿色逐渐淹没了天空,某种属于植物的味道混合着水雾,沉沉地盘旋在这里。 一对穿着青衣的纤瘦少女从院落里迎了出来 ,盈盈向老人一行礼,其中一个说道;“这一路有劳魏公了,小姐遣奴家来接待贵客,这边请——” 老人向她们拱了拱手,说道;“老夫且告退。”他又借着低头的余光看了宋庆儿一眼,便转身离开。 宋庆儿终究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本已有些精力不济,然而当她跟着这两道袅娜的背影跨进院门的那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感直冲她面门,使她精神一振。 院落仿佛带有某种结界,锁住了里面的能量,宋庆儿如鱼遇水,感到空气如同水流一般冲刷着她的皮肤与经脉,不自觉地就开始大口呼吸,本能地吸收着那些使她感到浑身松快的东西,连身上原本的寒冷都逐渐消退。 少女们领她到了主屋前面,轻轻摇动了门口挂着的金铃铛,声波回荡在这过于清寂的院落里,里面传来一声轻柔的“进”。 她们轻轻推开了这两扇门,随即低着头退到两侧,微微屈身行礼。 温暖的热气混着一种莫名的香气扑到宋庆儿脸上。 屋里空间颇大,略有些昏暗,四角点着青纱灯,火光幽幽地映在坐在屋子正中间的女孩身上。 陆家排行最末的四小姐,宋庆儿此番要“代替”的贵人。 两人一明一暗,一站一坐,一在门内一在门外。 □□小姐闭着眼微微一笑,朝宋庆儿招了招手,说道;“宋庆儿,我叫陆缘,到我身边来,我想……看看你。” 庆儿看着如瓷娃娃般细腻精致的四小姐,心里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就是这个女孩和自己在同时同刻出生,连根骨都一模一样么? 她踏进了门槛,感受到了比之前更浓郁的能量,而且这股能量正源源不断地往端坐着的陆缘身上灌。 庆儿走近了才发现陆缘身下正在运作的阵法,上面散发着最精纯的气息。 陆缘抬手握住了宋庆儿的手,正当庆儿还在纠结自己手上的灰与泥时,陆缘缓缓睁开了眼,庆儿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 宋庆儿有些吃惊地发现,陆缘的双瞳灰白无光,显然不能视物。 陆缘有些抱歉地笑笑;“我看不见,只能用手触碰,请别介怀。” 宋庆儿不太明白陆缘的用意,但还是顺从地蹲下身,让陆缘葱白的小手顺着她的脸庞轻轻摩挲。 “呀,原来你和我长得很不一样。”陆缘小小地惊呼了一下。 宋庆儿心想,同一刻出生又不是同一胎出生,长的不像有什么可奇怪的?再说了,陆缘是陆家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自己只是赌徒家饭都吃不饱的“赔钱丫头”,有什么可比的? 庆儿低头看了看自己长期营养不良、单薄细瘦的身体,又看了看陆缘莹润可爱的面庞,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陆缘的掌心覆着庆儿的眼睛,她感受到庆儿的睫毛一扫一扫,有些痒似的,笑着说;“你的眼睛一定很漂亮,能和我说说外面的事情吗?我是说,你看到的那些事。” 庆儿把陆缘的手拉开,随即大马金刀地往她身旁岔腿一坐,说道;“我也只看过青石镇,不知道你想看什么,那我随便给你说说好了。” “今年的中秋,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又黄,娘亲给我做了月饼,红糖芝麻馅的,掰开来还会流呢,我好久没有吃过糖了,那天真的好香啊。” “家门口的树转黄了,每天没日没夜地掉叶子,一晚上就把门口盖了一地,害我每天一早起来就得扫地,不知道它怎么会有这么多叶子可掉,在一个月前总算是掉光光了。” “今年冬天好冷,不知怎的,总是下雪,去砍柴的时候路很滑,有时候也怕踩到蛇窝,但是今年我运气特别好,第一次上山的时候捡到了一只冻死的兔子,我娘直夸我呢,后面几次还在树下捡到了一些橡子和松子,应该是哪只松鼠掉的粮。 宋庆儿从这种工作繁重的回忆中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悲从中来,捂住了脸,深深地呼吸,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我好想回家啊。” 陆缘听到声音着了慌,赶忙伸着手去摸索一侧的庆儿,一滴泪落在她的手背上,陆缘仿佛烫着了一般,一下收回了手。 “别哭了…”她沉默了一会,又说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也不想让你替我…”剩下的两个字噎在陆缘的喉咙里不上不下。 宋庆儿已经把眼泪擦干了,她抱着腿,闷闷地说;“嗯,我知道。” 陆缘手足无措,突然从身侧摸了一个铃铛出来,她摇了摇金铃,先前退下的两个侍女迅速来到了门口。 陆缘发号施令道;“小青,带庆儿去沐浴,换一身舒服的衣服。小翠,去给庆儿准备房间和餐食。” 侍女领命,小青款款走来携庆儿离开,小翠则从另一侧退下。 当宋庆儿泡在温暖的香汤里时,所有的思绪都暂时离开了脑海,柴火难得,她已经快有三个月没有洗过热水澡了。 小青在一旁拿着猪苓为宋庆儿洗头,第一遍都没出沫,她耐心又细致地给宋庆儿洗了两三回,耐心又细致地将每一根头发都理顺了,让它们服服帖帖地盘在庆儿的头上。 庆儿泡在水里半眯着眼,已然有些昏昏欲睡,小青轻轻唤醒了她,微笑着示意为她擦身。庆儿颇有些不好意思,可小青态度自然,庆儿僵硬了一会也就放下了羞耻。 小青用胰子涂了庆儿一身,她看着女孩瘦弱但已磨出老茧的肩膀,单薄的背,粗糙的手脚,内心叹了一口气。 怎么这个孩子就没有走过好运呢? 庆儿不知道小青在想什么,洗完澡后只觉得全身前所未有的清爽,甚至感觉皮肤都滑嫩了许多,穿上柔软又温暖的衣物后,整个人感觉好像被云包裹。 她揪着袖子想,原来他们过的是这样的日子啊。 小青带着庆儿去了一个精致的房间,小翠早已侍立在一旁。 屋子里已经熏得温暖如春,中间的桌子摆上了一桌清淡又好消化的食物,香味勾人,庆儿摸摸肚子,才发现自己今天几乎都没有吃过东西。 庆儿有些拘谨,不知道该往哪里坐,小翠将庆儿迎入座上,开始侍候她用餐。 庆儿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口菜,放在嘴里的一瞬间,心里只想;“不管了,做鬼也要做个饱死鬼。”于是大快朵颐,风卷残云般洗刷了整个餐桌。 当她抚摸着肚子半仰着坐在椅子上时,一旁的小青和小翠对视了一眼,小翠将桌面都收拾干净,拎着食盒在一侧等待,小青温声道;“奴家且退下了,宋小姐若有吩咐,摇床头的金铃即可。” 庆儿点了点头,便看她们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等她们出去后,庆儿才发现屋里已经点了灯,她望着窗外,冬日黯淡的太阳渐渐西沉,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擦黑,院落里还未点灯,陷在一片迷蒙中。 自己的这间小屋就如同风雨飘摇中的一条小舟。 宋庆儿近乎惶惑地想着,娘亲怎么样了呢?自己是不是马上就要……死了? 第2章 融血 “你们听说过没?山顶上有大妖怪,每十年就要吃四个小孩,要不然绝心草就不长了。”阿红的小脸冻得通红,吸着鼻涕说道。 阿红是宋庆儿的邻居,也是好朋友,时常一起进山捡柴。 阿红一边弯腰捡着干柴,一边说道;“今年就是上供的时候呢,不过听说这几个人都是从大家族的人里挑,跟咱们没啥关系。” “听东边猎户家的二狗子说过。”宋庆儿回答道,她调整了一下背篓,好让自己更舒服一点,又续上一句;“二狗子还说,这些年大家族好像找了啥法子,可以让平民当替身,他大伯母的表妹就被抓去了。” 阿红撇了撇嘴,有点不屑地说道;“二狗子的话你也信呀,他最不靠谱了。” 一队人马忽然从天而降,为首的正是那个老头,老头一伸手将宋庆儿拎了起来,往山顶飞去,说道;“你这丫头好命格,有幸能和陆家四小姐换生,陆家还会补偿你家,去吧。” 说着便在半空中把宋庆儿往山顶一丢,宋庆儿在坠落中手脚乱蹬,大声喊;“照顾好我娘!她身体不好!” 没等落到地上,宋庆儿便睁眼了,出了满背的冷汗,一段清凌凌的铃铛声穿过了耳边犹存的呼啸风声和嘈杂人声。 一线稀薄的天光从琉璃窗里透进来,正好够宋庆儿看清头顶的床架,她一瞬间恍惚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她长出了一口气,原来只是一团乱梦。 那个唤醒她的铃铛依然轻柔地晃着,宋庆儿惊讶地发现,居然是床头的金铃传来的声音,她有些犹疑地拿起金铃,那道声音便猝然停止。 随后门口便传来小青的声音;“宋小姐,可是醒了?” 庆儿略大声地回复道;“醒了。” 小青随即打开了房门,小翠端着一盆温水进来伺候庆儿洗漱。 庆儿何时被人这样精细对待过,连忙说;“我自己来就行了!” 小青和小翠对视一眼,便退在一旁,任由庆儿自己操作。 待庆儿洗漱穿戴完毕,小青就给她布了早饭,等她用完早餐,便引着庆儿往院中走去。 令庆儿颇为意外的是,陆缘已经站在了院子中央,似是已等了她们好一会。 庆儿这才注意到,在这种天气下,陆缘似乎穿得太单薄了,连小青小翠也是这样,只有她自己穿着厚厚的棉衣。 庆儿跑了两步过去,犹疑着问了一句;“你…你们不冷吗?” 陆缘展颜一笑,说;“我和小青小翠都是木系修者,这点风霜于修者无碍。” 庆儿惊讶,她没想到眼前这几个女孩就是传闻中的“修者”。青石镇地处僻壤,许多东西都靠外界运输而来,大家族把持车马出入,虽然坊间偶有修者前来拜访的风闻,但是谁也没有见过这些传说中的人。 陆缘主动来拉庆儿的手,和她一起往外走去。 庆儿好奇地问;“修者真的不用吃饭吗?” “若是修炼到凝丹便无需进食,炼出的金丹可以自行吸收天地灵气,但像我这种较为初级的修者还是需要进食的。”陆缘答道。 “那修到最后,真的能成仙吗?”庆儿眼睛一亮。 “不知,我也未曾见过神仙。”说着,陆缘脸上出现了一丝纠结,又说道;“待会我们要见到的人,据说已到半步神仙之境。” 庆儿又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感到一颗心直往下坠,坠得她四体发寒,等会要见到什么人,又要发生什么事? 陆缘虽然眼盲,脚步却半点不慢,领着庆儿左拐右拐地穿行,随后到了一片平整的空地,宋庆儿落后陆缘半个身位,突然看到她的前半个身子消失在空气里,身上激出了一层鸡皮疙瘩,整个身子都僵直了,蹬着腿拒绝往前进。 陆缘感受到了这般抗力,又往后退了一步,庆儿看到她的脸又奇迹般恢复如初,陆缘有些抱歉地说;“对不住啊庆儿,我忘记告诉你了,这里是隐形阵法,凡人若无人带领则无法进入。刚刚一定吓到你了吧?” 闻言,宋庆儿的汗毛总算下落了一点,她安抚了一下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说道;“我没事了,走吧。” 宋庆儿咬牙闭眼跟着陆缘闷头一冲,周围的空气一滞,她缓缓睁开眼,一栋气势非凡的黑色木楼出现在眼前。 宋庆儿顿时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刚消下去的鸡皮疙瘩重新立了起来。 小青和小翠停在大门两侧,陆缘带着庆儿进了大门,门前房檐下挂着的许多动物头骨的眼眶里燃起两团青色的火焰,也算是另类的“灯火通明”。 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立在正中间,对着宋庆儿森然一笑。 宋庆儿觉得这位半步神仙没有半点仙风道骨,反而有点像…上山时见过的獐子。 仿佛能看穿庆儿想法一般,男人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指着庆儿,又指了指右侧的阵法,咬牙道;“你到这儿去。” 男人转头又和颜悦色地对陆缘说;“四小姐,来这儿。”说着就招了招手。 “好的,章仙师。” 宋庆儿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交流的,陆缘无需仙师的引导,也能一下就顺利站到了另一侧的阵眼上。 章仙师也不多寒暄,指挥着让两人盘腿坐下,便在两人之间踏起了某种步法,宋庆儿专注地盯着他看,男人衣袂翩飞,手势舞得虎虎生风,转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圈,终于伸出两指定在陆缘眉心间,一滴鲜血从陆缘眉心凝了出来,口中念念有词道;“以吾精血,奉为契引。” 他划了一个凌厉的半圆,转向宋庆儿的眉心,庆儿睁着大眼睛看着他逼近的指尖,眉心感受到那滴鲜血的触感。 章仙师念道;“彼身即我,我身即彼。” 他扬起了一张黑幡,在两人之间挥舞,嘴上念着;“魂随幡动,魄依血巡。” 最后,章仙师在空中翻了个漂亮的身,一声大喝;“欺天罔地,万法不甄!” 就在章仙师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宋庆儿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宋庆儿几乎整栋楼都坠入火海,灼热与疼痛感爬上了她每一寸肌肤,她死死地咬住了牙关,一丝血迹从嘴角溢出。 冷汗从额头不断溢出,打湿了宋庆儿的眼睫,她一抬眼,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对面的陆缘脸上也露出了痛苦的神情,浑身颤抖不已,但仍然挺直了脊背。 宋庆儿下意识地也坐直了,冷汗已经打湿了里衣,粘腻冰冷地粘在身上。 章仙师颇为讶异地打量着这两个孩子,这法事他已经做过上百场,个中滋味他再清楚不过,两个受术人可谓是过了一遍油锅。 第一次见到这么一对不声不响咬牙硬撑的犟种,尤其是那个凡人小姑娘。 这么好的两块料子……可惜……他嘬了嘬牙花子,暗自叹息了一声。 耳边有无数人在尖叫、哭喊、咆哮,一幕幕画面如万花筒在眼前炸开,记忆碎成了无数片,又和幻觉混成了一团,演了一出声色俱全的大戏。 时间在宋庆儿这里丢失了概念,她分不清自己在戏台上扮演了什么角色,下一步又应该怎么做,她有一瞬间茫然了一下;“我还活着吗?” 在这个神志恍惚的瞬间,宋庆儿看到了一双灰白的眼睛,然而只一瞬就隐没在了画面的间隙中。 来不及回忆这双眼睛的主人,也想不起相关的事情,几乎是本能地,她的神志追寻这双眼睛而去。 在意识的尽头,她看到了一棵小树。 拥有这双眼睛的女孩孤零零地坐在树下。 在宋庆儿找到她的时候,脑海里幻觉不知不觉地消减了,变成了一片甜蜜的黑暗,只有那棵小树和女孩清晰可见。 宋庆儿走过去,问她;“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女孩抬起头,回答道;“我是陆缘,我也不知道我怎会在这里。”你能陪陪我吗? 不知怎的,宋庆儿看明白了陆缘没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庆儿坐在了陆缘身边,无声地回答。 其实庆儿也很惶恐,但更多的是茫然,她觉得脚下空荡荡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吹来了风。她悄悄地挨陆缘更近了一点。 庆儿想了想,把手搭在陆缘的手上,用力握了握,一种奇异的感觉顺着接触的地方传到了她心里。 …彼身即我,我身即彼… 在哪里听过这句话?宋庆儿怎么都想不起来。 庆儿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开始融化,与陆缘的手融合在一起,一股引力将两人吸到一块,她试图挣脱,陆缘却伸出另一只手环抱住她,喃喃喟叹了一句; “好温暖…” 庆儿感觉自己正被陆缘吞噬,同时也在吞噬陆缘,背后那棵小树悄悄地长出无数细密的根,将两人缠绕起来。 小树抽枝发芽,枝干一圈圈变粗,转眼间就枝繁叶茂,竟从一棵只有几年的小树长到了上千岁的规格。 密密麻麻的树根腾起,向四面八方蔓延开,疯狂侵占着黑暗,像是在大口吞吃着养分。 庆儿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受,就好像自己就是这棵树,随着每一根枝叶向外探求着雨露,每一条根须向内索求黑暗与土壤。 终于,越来越茂盛的枝叶触碰到了边界,一层柔软的,像是蛋膜的结界抵住了柔嫩的枝条,然而这棵树依旧不管不顾地向上生长,那膜被抵得变形,树枝也断了无数节,两者陷入无声的较量,终于,在某个临界点上,边界不堪重负,发出噗嗤的一声,一个口子被戳开了。 章道人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可他还没来得及捕捉,就看到两个孩子同时向前倒下,他隔空一指,用灵力扶住了她们。 他狐疑地打量着她们,查看了一下她们的进度,大为惊异。 仅仅一次就成功混合了气息! 要知道,想要欺骗大妖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这个法事往往要做满七天才算能完成,而她们两个……只一次就炼成了? 这该是何等的匹配程度? 门外的小青和小翠碎步走了进来,向章道人行了礼,便从章道人手下带走了宋庆儿和陆缘。 此时此刻,宋庆儿和陆缘的神识仍在一片未知之境。 第3章 缘木 一根枝条从黑暗中探了出来,只见外面云海茫茫,光华绚烂,宋庆儿正意识恍惚地坐在一根树杈上,面对着西沉的太阳,忽闻一声清丽的鸟啼震开了云雾,向下一看,底下是平静如镜的水面,如同银子一般闪亮。 宋庆儿向前倒去,眼见着就要从树上掉下,一只纤细的手拉住了她。 宋庆儿一回头,看到陆缘站在身后,原先那双灰白的眼睛变成翠绿色,里面闪动着光芒。 宋庆儿凭直觉感受到了陆缘身上散发出某种不一样的气息。 “我找了你好久,”陆缘说,“你在人间轮回几千世,灵根都稀薄到快消失了。” “我不懂,那里好玩吗?为什么不和我呆在这里?”陆缘的手收紧了,攥得庆儿手腕发疼。 庆儿试图把手收回来,说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陆缘捧着宋庆儿的脑袋,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里,努力地搜寻着什么。 “什么都没有…怎么会没有…你都经历了什么?” 庆儿有些恼了,反问道;“你在找什么?我只是镇上一家贫户的女儿,身上没啥好东西。” 陆缘深呼吸,一挥手天地变色,星辰运行,轮转不休,她拉着庆儿飞到高处,俯瞰整个小世界。 一株巨木顶天立地,上不见顶,下不见根。 “这是我模拟出来的幻境,和我们的世界一模一样。你看,你原先就长在我旁边,我们一起架构了这个世界,日升月落,无悲无忧。都怪一万年前那个人间来的修者,给你灌了一耳朵妖言,你就非要去人间。” 巨木开始震颤,沙沙的树叶声就像在咒骂。 “我派了好多道灵识去找你,但人间的大道实力不逊于我,千方百计地来围剿我分去的灵识,我只有躲在人类的躯壳里,压制力量和记忆才不会被发觉。”陆缘继续说道,庆儿只是晕乎乎地看着她。 “你都被磋磨成这样了,困在他们的**凡胎里,忍受它们的生老病死,不断消散又重组,现在只剩下最后一点灵根存在这里,我差点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陆缘几乎要落下泪来。 陆缘语速又快又急,连珠炮般说道;“这个小妖有点本领,打开了灵识通道,让我能接触到你,回来吧,我们可以永远相依偎,就像从前的亿万年一样,你不用忍饥挨饿、担心受怕,我们共享这片领域,掌管所有的星辰运行,我们是最高的主宰,只要你愿意回来,我可以用所有力量撞开——” “但我不是…呃,怎么说呢,你的那个祂。”宋庆儿打断了陆缘。 宋庆儿平静地说;“娘说我在冬天出生,那天下了好大的雪。” “我在青石镇生活了八年,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学会了怎么在春天摘野菜,夏天凫水捕鱼,秋天收稻,冬天砍柴。” “我从出生就没有离开过镇上,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山上的野苹果树下。” “这里很好,很美,但我没来过这里,也不属于这里,我不能冒领你的情谊与照顾。” 陆缘沉默了一会,她问道;“哪怕你在那边马上要被送去献祭,你也要回去吗?” 宋庆儿说;“我也不想送命,如果你有这么强大的话,我想请你救救我,为此我可以当牛做马来报答你。” “那我要你。”陆缘面无表情地说。 “啊……我……”宋庆儿的话还没斟酌完,虚空中便裂开了一道缝,飞快地如蛛网蔓延,所有枝叶都开始高速震颤,底下的水面掀起惊涛骇浪,群星碎裂,在天上炸了个满堂彩。 大道注意到了这方临时创造的小世界,一言不发就碾了上来。 为了不引起更多的注意,陆缘反手将宋庆儿送出了幻境,自己则沉进了意识深处,将气息掩盖得干干净净。 大道巡视了两圈,没发现什么异常,又收回了自己的威能。 …… 宋庆儿睁开眼,头疼欲裂。她似乎梦到了陆缘,在梦里跟她好一顿掰扯,但怎么也想不起细节。 她翻身起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身上也换上了崭新的里衣。 宋庆儿望着窗外发呆,天色已然擦黑,一切都笼罩在如梦似幻的气氛里,一阵风扫得树叶哗哗然,几片落叶在空中飞舞盘旋。 宋庆儿突然发现,自己竟能看清树叶的脉络。 她的五感变得无比清晰。 宋庆儿听到大门口传来细碎轻盈的脚步声,无端地,她就分辨出,最前面的是陆缘,其后是小青,最后是小翠。 一行人越来越近,宋庆儿一边穿戴,一边在在心里倒数着,十、九、八、七…… 一。她们果然停在了宋庆儿房门口。 宋庆儿听到一声脆响,大概是陆缘从小翠手上的托盘拿起了那个金铃。 陆缘轻轻摇了摇铃,宋庆儿床头的铃铛便同步响起。 宋庆儿已经把自己打理得妥妥帖帖,自己将门打开。 陆缘也换了一身衣装,宽袍广袖,袖边领口都绣上了云纹,头发只是简单地束起,用一根白玉簪别住。她整体十分清爽利落,秀美的小脸微微仰起,颇有点雌雄莫辨的味道。 听到宋庆儿开门,陆缘那双纤长的眼睫毛轻轻颤了颤,仿佛没来由地有点紧张。 陆缘对宋庆儿说道;“我在屋中已备好饭菜,能否请你赏光?嗯…我是说,请你和我一起吃饭,好吗?” 宋庆儿果断应下,她早就觉得腹中空空了。 陆缘在屋中摆了一条长桌,两人的座位紧挨着。 小青小翠一道接一道地往上布菜,看得庆儿目不暇接。 陆缘虽然目盲,但因为修者的灵识和感知力,基本上不影响行动,她亲手给庆儿盛了汤,推到她面前,温声说;“近来天寒,先喝碗汤暖暖胃。” 宋庆儿拿着勺子低头喝汤,余光瞟到陆缘正托着腮,脸侧对着她。 宋庆儿感到有一股柔和的力量轻轻拂过自己的脖颈。 庆儿有点发毛,放下勺子,讪讪笑道;“陆缘,你不吃吗?” 陆缘微微歪头,问道;“你醒来是否感觉与平日不同?” “我觉得…我好像看得更远,听得更清楚了。”宋庆儿斟酌道。 “只是这样吗?”陆缘流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失望。 小青和小翠不知何时悄悄退下了,四周静悄悄的。 陆缘说道;“不知为何,第一次听到你的消息时,我就非常想见你,昨日见面果真如我所想,触碰到你时,我第一次感到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宋庆儿何时听过这种近乎直白肉麻的话,尴尬到脚趾都蜷缩起来。 陆缘侧身正对着宋庆儿,向庆儿越靠越近,几乎是半个身子压了上来,那种独属于陆缘的香味扑面而来。 庆儿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小脸,手足无措地往后靠。 陆缘握住宋庆儿的手,说道;“尤其是今日…我太想和你在一起了,每时每刻都不分离。”她的脸上飘起一片红晕。 苍天啊!宋庆儿脑海中只剩下一道惊雷。 “你…你是不是做法事疼坏了脑子?”宋庆儿犹疑地问。 她们本就无亲无故,宋庆儿还是陆府为四小姐买来的替身,何来这“难分难舍”之情?宋庆儿只把原因归结为陆缘一时神志不清。 许是陆缘感受到了宋庆儿身上透出的抗拒和尴尬,她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往后退了一点,说道;“你别害怕,我现在很清醒。我已经计划好了,祭祀在六日之后,我们可以在五日之后的夜晚离开,我不会让那妖吃了你的。” 宋庆儿听了这番话,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我真的还能活下来吗? 可是很快,在狂喜与激动过去后,她的头脑又冷静下来,问道;“我跑了,你家会拿我娘亲怎么办呢?” 陆缘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说道;“这有什么关系?” “我跑了,陆府会找我娘的麻烦的。”庆儿耐心地说。 陆缘问道;“你娘…就这么重要吗?” 宋庆儿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重重地点了点头,又想到陆缘看不见,于是加重了语气,瓮声瓮气地回答;“当然了。我娘是这世界最重要的人。” 陆缘拧起了眉,不太能理解这个答案,但还是顺从了宋庆儿,语气温和地说;“那好,我会把她也接走,安顿好她。”又用好像哄小孩的语气说;“如果你喜欢的话,她可以一直跟着我们,好吗?” 忽略掉陆缘那有些奇怪的语气,宋庆儿是真的心动了。 正当她想再多问几个问题时,院落外一阵喧哗,一行人堵在了门口。 先前带宋庆儿入府的老人在门外大喊;“四小姐!老爷有请!” 陆缘颇为不悦,但她转过脸来又对着宋庆儿露出个笑脸;“庆儿,你先在这吃饭,我且先去看看,等我忙完再回来细说。” 说完便离了桌,领着小翠出去了,示意小青在院落里看护。 陆缘走到门外,问道;“何事?” 老人打着灯,佝偻着腰,低声说道;“苗圃出事了,绝心草一夜之间死绝,老爷已经等在那里了,您快去吧。” 陆缘上了轿子,随着老人出了府,换了马车,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跑了五里路,才到了陆家的苗圃。 一大片梯田错落有致地落在半山腰上,每一片地里都种着密密麻麻的绝心草。 若是往日,绝心草会在夜里散发着幽幽绿光,舒展着自己的三瓣叶子,待到转为代表成熟的紫色后,便由专人精细地修剪下来,送出镇去。 现在这里只剩一片枯黄的草叶。 陆家家主急切地迎上来,想将手搭在陆缘的肩头,陆缘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家主的手落在半空。 “缘儿,这些绝心草还有救吗?”家主问道,第一时间就想弥补损失。 “没救了。灵力都散得干干净净,应是被吸收了。”陆缘平静地回答。 家主仿佛看到来年的金银都如烟飘散,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 他焦急地在地头踱来踱去,看守苗圃的二十多个守卫趴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生怕被迁怒。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没有入侵的痕迹。必须马上查出原因 。”家主自言自语道。 “报告大人,赵大人请您去赵府商议大事。”一名侍从半跪着报告。 陆家主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该不会所有人都发生了同样的祸事吧。” 他挥手遣人将陆缘送回府,带人去了赵府 。 两个时辰后,老人又拜访了陆缘,宣布了陆家主的命令——原定于六日后的献祭仪式,挪到今日晚上实行。 他要带走宋庆儿。 第4章 祭妖 赵家会客厅里,陆家主捋了捋胡须,眼珠一转,觉得目前的损失还算能承担。 多巧啊,章仙师说外面的凡人小姑娘和陆家四小姐极其相合,一日就完成了本该七日做完的融血。 只要陆缘还在,靠着他的灵力,今日蒙受的损失迟早能挣回来。 陆家主又想起了陆缘出生的那一天,伴着陆缘发出的第一声啼哭,家仆来报——绝心草疯长,竟已达到往日两倍的数量! 待到陆缘百日宴,一瞽叟前来贺喜,拱手向陆家主道;“祝贺大人得麒麟子,此子身负天级木灵根,因缘深厚,将来必大有作为,只是此子命格特殊,若不采取措施,恐怕会夭折,今日有缘,某留一妙方,可避天机窥探。” 说罢瞽叟便原地消失,若不是手上拿着那张字条,陆家主真要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陆家主本不以为意,然而没过几个月,陆缘便高烧一场,好一通折腾后总算保住了性命,一双眼睛却烧坏了。 他这才开始害怕,急忙按照瞽叟留下的方子一顿操作,自那之后,陆缘的身体便一日日地好起来,陆家的绝心草产量也逐日见涨。 对——虽然陆缘被山上那老妖选作祭品,但章仙师已用融血之术帮几代人瞒天过海,定能保下陆缘。 今日各家的绝心草枯萎了大半,正值守老妖山洞的赵家守卫来报,说是今年那大妖比往年早醒,大发脾气,要求着血祭。 融血之术的效果在术成的那日最好,之后便会逐渐衰退,往年为了能不出差错,他们都在老妖将醒的前一日才做完法事。 陆家主心中暗喜,现如今,另三家都得祭出他们家被大妖标记的——往往是天赋最好的孩子,而陆缘却已有替身。 天助我也!别家赔了大片的绝心草又搭上了最好的孩子,自家留住了陆缘,很快就能补上绝心草的缺口,借这个机会,陆家能一举成为青石镇当之无愧的龙头家族。 他挥了挥手,就让自己的心腹去将宋庆儿带到山洞。 …… 陆缘拦在了老人面前,态度温和;“魏公,怎么来得这么急?” 老人拱手做了个揖,徐徐道;“回四小姐,山神已醒,仪式需提前,大人遣我来带走宋小姐。” 陆缘道;“还请魏公稍等。” 老人袖手站在寒夜中,守在了院落门口。 陆缘走进屋内,宋庆儿正倚着桌子,迷迷瞪瞪地打着盹。 陆缘出门前一直在和宋庆儿商议出走之事,如今满盘皆废。 她轻轻拍了拍宋庆儿。 “庆儿,听我说,现在情况有变,山神提前苏醒,他们今日就要带你过去。”陆缘尽量用平缓的语气对宋庆儿说道。 庆儿神色茫然,仓皇看了陆缘一眼。 陆缘继续说道;“不要担心,我会带你走,你戴上这个玉佩,上面存着我的神识,我会通过它看护你。” 陆缘从脖子上解下一条红绳,上面挂着一块树形的玉,白绿相间,恰如其分地划为白枝绿叶。 她亲手为宋庆儿戴上了这条坠子。玉上的余温顺着玉传递到了宋庆儿身上。 老人向陆缘又一拱手;“叨扰了。”随即让宋庆儿乘上小轿子,一行人快步离开。 宋庆儿坐在狭小黑暗的轿子里,感觉自己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待宰的牲畜,一件货物,或者别的什么。 轿子一下一下地颠簸着,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宋庆儿在胡思乱想,她有种非常恍惚的感觉。 我现在真的是要被妖怪吃掉了吗?我不是正躺在家里那个小床上吗? 陆缘的脸浮现在脑海里,宋庆儿在纷乱的思绪里又抓住了一丝希望。 轿子停了下来,打断了宋庆儿的思绪。 “宋小姐,请下轿吧。老人对宋庆儿说。 宋庆儿手忙脚乱地拉开木门,猛地往外一窜,踉跄了好几步,险些跌倒。 她抬眼一看,是一个巨大的洞穴,一点光都照不进去,散发着浓重的不祥气息。 山洞外边已经有一队人看守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宋庆儿是第二个到的。 小男孩噙着眼泪,一言不发地坐在角落里。 宋庆儿自己找了个地方呆着去了。 这里静得可怕,周围连一声虫鸣都没有,只有人们偶尔的交谈声、脚步声和衣物摩擦声。 许是因为小男孩和宋庆儿同病相怜,他磨磨蹭蹭地从原先呆着的角落里挪了过来。 “你不是陆家的人吧?你是替身?”小男孩小声说道。 “嗯。”宋庆儿轻轻地从鼻腔里哼了一下。 “我运气好差啊,怎么我就没有呢?”小男孩悲从中来,终于还是包不住那两包泪,让它流了下来。 宋庆儿悄悄地往旁边挪了挪,心里想着;“那替身就该去死吗?”嘴上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宋庆儿面无表情地听着小男孩抽抽搭搭的声音。 她凭着极好的目力看到了另外两路赶来的人马,都是形制相似、如同一个精致木盒的小轿子。 青石镇上的大家族祭品要聚齐了。 宋庆儿看了好一会,才用手肘捣了捣小男孩,小男孩抽抽噎噎,侧过脸看宋庆儿。 宋庆儿附在他的耳旁说;“别哭了,和你一样倒霉的人来了。” 小男孩先是不明所以,随后看到了遥遥而来的两队人马,顿时更加悲愤,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随行的侍卫赶忙拥上来哄这位小少爷,原先凝重的氛围像镜子被打破,宋庆儿默不作声地又挪远了点,和这群人分割开。 另外两队人到了后,从两台轿子上分别下来一男一女。 小女孩眉眼清澈,披着一条绣着繁花的白披风,整个人白得发光,一下来就让周遭都好像明亮了几个度。 她跑到正在耍赖啼哭的小男孩身边,直接就是飞起一脚。 小女孩拧起了眉头,大声说;“哭什么,哭得人烦死了,一天天的就你爱哭!” 男孩捂住被踹的屁股,赶忙收了声,一下停得太急,不由得直打嗝。 女孩目光横扫了一下全场,刚刚下轿的另一个男孩连忙往后退了半步,像是生怕也被来一下。 宋庆儿也往里缩了缩。 一时间,全场落针可闻。 一声如同牛吟的叫声从洞穴穿出,伴着巨大的石头掉落的动静,撕碎了刚刚平静下来的空气。 刚刚还在睥睨全场的女孩脸色也白了白。 等章仙师和四位家主赶到时,看到的就是眼前的画面。 三个人如同鹌鹑一般排排蹲着,宋庆儿则在好几米远处靠着墙。 章仙师今日还带了一把拂尘,穿得仙风道骨,身形如松挺拔,如果不看脸,还真以为是哪个出尘仙人。 他咳了两声,对身后的几个家主说;“请各位领着自家的孩子进去吧。” 另外三家的家主都牵起了孩子的手,多少都有些面露不忍,只有陆家家主红光满面,似乎是不想表现得太不合群,他纡尊降贵地伸出一只手,试图拉上宋庆儿。 宋庆儿躲了躲,自己抬步往山洞走去。 陆家家主见她不愿,也乐得轻松,一甩袖子就跟在宋庆儿身后。 章仙师款款越过众人,走在最前头。 宋庆儿在章仙师擦肩而过的瞬间,嗅到他衣角上沾染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她眯了眯眼,想到了陆缘。 章仙师去了陆缘的院落?他们有过近距离的接触? 不知怎的,宋庆儿心里一突。 一行人一进入山洞,洞壁上的油灯便次第亮了起来,照亮了一条弯曲深长的道路。 一股腥臭的味道弥漫在洞穴里。 走得越深,那股腥臭味就越是明显,还有某种腐烂的甜臭味,让宋庆儿想起了死老鼠。 呼吸声越来越重,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某种庞然大物正躁动不已。 陆家主不由得颤抖起来,甚至牙齿也在轻轻打战。尽管他已经参与过一次仪式,依然感到无比恐惧。他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又用目光渴求地追寻着章仙师,下意识地寻找着庇护。 最终,宋庆儿看到了两只足有马车那么大的眼睛。 细细的竖瞳立在金黄的虹膜中,没有一丝的感情存在于此,只有无尽的食欲和贪婪,在暗处幽幽地折射着火光。 在这双眼睛下,宋庆儿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空气中爆发出一声嚎哭,来源正是之前那个跟宋庆儿搭话的男孩。 “不要,我不要!”男孩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变形的尖叫,泪水和鼻涕一下糊了一脸,猛然一个转身,被地上的碎石绊了一下,他顾不上起身,直接四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往出口跑。 章仙师皱眉,伸出拂尘打了男孩一下。 “聒噪。”他说。 小男孩便直直倒了下去,扑起了一地的灰尘。 章仙师又一甩拂尘,小男孩一下腾空,被摆到大妖面前。 大妖充满垂涎地向前探出了头,从黑暗中挪到了烛火光下。 宋庆儿这才注意到,这只老妖被一个“琉璃罩”扣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见那大妖周围的空气中不时会流过一条条黯淡的符文,将大妖牢牢地圈在里面。 男孩离大妖不过两丈远,看着眼前的画面,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一股臊味飘来,原是他的□□已经湿漉漉。 章仙师又说;“你们三个,去这小子旁边坐着。” 宋庆儿深吸一口气,险些被这里的异味呛着,她咬了咬牙,第一个上前,盘腿坐在了昏迷的男孩一侧。 另外两个孩子对视了一眼,也走了上去,坐在男孩的另一侧。 章仙师挥舞拂尘,大开大合地舞了起来。他咬了一口舌尖,朝着四个孩子喷出一道血雾。 他边舞边画着阵法,嘴里念念有词,念得又快又急。 几个家主袖手在旁边看着,不知怎的,陆家主觉得章仙师这一套流程与上次有些不同,他眉头一跳,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连先前的喜悦都压下去了。 只见章仙师手下的阵法渐渐成型,透出一股隐约的血光。 宋庆儿看到那封锁着大妖的符文渐渐变淡,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它要出来了。 章仙师嘴角噙着笑,那一丝笑意越来越大,马上了……只要再画完三笔…… 这数十年的筹谋就到收网的时候了。 轰隆隆—— 突然间,地动山摇,大妖发出一声长长的鸣叫—— 宋庆儿被颠得东歪西倒,在混乱中,她看到头顶的石壁裂开了一道裂缝,一大块碎石掉了下来,赶忙打了个滚,堪堪避开。 差点就脑袋开花了。 章仙师见状不妙,赶紧掐了几个手势试图稳住周遭。 可是空气只是平静了一瞬,下一秒是更剧烈的震动。 “不,不可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章仙师目眦欲裂。 第5章 下山 地动山摇,天地变色,整个洞穴都陷入动荡,即将塌陷。 几个家主见势不妙,连忙扑向章仙师;“仙师,救救我们!” 没等他们碰着章仙师的衣角,章仙师便用拂尘横扫一圈,把他们都打飞了两三米。 章仙师额头沁出冷汗,接连做了十几个让人眼花缭乱的手势,咬破了指尖,屈身蹲下,试图强行续上之前被打断的阵法。 当他的最后一笔完成时,洞穴终于不堪重负,头顶的岩壁整段整段地塌陷下来。 烛火全被打碎,洞穴陷入一片黑暗。 很诡异的,在视线被岩石隔断前,宋庆儿看到老妖眼中精光一闪,兽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笑意。 宋庆儿全身发寒,但她已无暇思考,只能在漫天石雨中抱头缩在角落,倚靠在先前那块差点砸中她的巨石下面。 不知是不是运气好,在一片坠落的巨响和家主们的嚎叫中,宋庆儿毫发无伤地蜷在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区。 “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妖道,真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了?”一道粗粝浑厚的声音说道。 “哈哈哈哈哈哈这里果真是我的机缘,那瞎子没骗我!”老妖周身的符文彻底消失,解除了最后的禁锢,它大笑道。 动荡的洞穴又被老妖法力维持住,平静了下来。 尽管这里被稳住了,宋庆儿依然能听到远处山体破裂的声音,她不由得猜想,青石镇上或许也罹了难,心里一阵担心又一阵难过。 章仙师面皮一紧,全身一缩,变成一只油光水滑的獐子,从道袍宽大的袖口跑出去,背上只背着一个小小的储物袋。 然而解开禁制的老妖实力远超章仙师想象,老妖只是瞟了獐子一眼,就把它压得跪地不起。 老妖脚边的三个“仙祭”幼童都已晕厥,所幸没有被砸到,而那几个家主就不太幸运了,当场砸死了两个,一个已经重伤濒死,陆家主则被压住了大半个身子,断断续续地呻吟。 老妖看也不看这些人,只用灵力将獐子背上的储物袋解下来,喃喃道;“我闻到了很香的味道。” 老妖划开了储物袋。 灵力紊乱了一瞬,昏迷中的陆缘躺在了地上。 哪怕是经过了之前的加强,宋庆儿的目力也仅仅能在黑暗中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但她的鼻子先一步反应过来,嗅到了那一丝独属于陆缘的香气。 宋庆儿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獐子面如死灰。 “我想起来了,这是我点名要过的祭品。”老妖高兴了,用尾巴拍着地面。 它像是忽然被唤起了食欲,张开了大嘴,一口尖牙闪着凌冽的光。 宋庆儿身体比脑子先一步行动,闪电般从角落里窜了出去,揽住陆缘就打了几个滚。 老妖颇为意外地看了宋庆儿一眼。 “嘿嘿,你是这小獐子做的替身吧 ,自己冒出来了也好,细细一闻,你也有几分香味。”老妖的涎水从嘴角滴了下来。 老妖庞大的身躯压向宋庆儿和陆缘,腥臭味扑鼻而来,宋庆儿抱紧了陆缘,闭上了眼睛。 忽然,宋庆儿感受到陆缘反手揽住了自己的肩。 陆缘睁开了眼,一双翠绿的眼睛在幽暗中散发光芒。 陆缘仅仅伸出一只手,就抵住了老妖的来势。 “对不起,让你害怕了。”陆缘轻声对宋庆儿说。 宋庆儿睁开了眼,泪水让视线变得模糊不已。 陆缘用食指朝着老妖虚虚一点,一道荧绿的光一闪而过。 “砰!”一声巨响炸开。 老妖向外飞去,砸穿了厚厚的石壁。 鳞片和血沫纷飞,像是下了一场雨。 老妖惊惧地看了陆缘一眼,不进反退,顺着自己砸出来的轨迹向外面挖掘,没一会就挖通了洞穴,在它打通洞穴的一瞬间,洞里亮如白昼。 明明是深夜凌晨,怎么会有这样的光? 只见外面的天上飞着各种各样的仙器乘具,也有御剑飞行的修者。 仙器的华光虽然明亮,却都不如那半空中裂开的一道缝隙—— 一个仿佛与天同高的缝隙,里面无数风景变换,一会是烈焰焦土,一会是春和景明,又有汪洋波涛、黄沙千里,更有无数凡间未曾见过的景色与奇珍异兽,叫人目不暇接、心神俱乱。 老妖爬了出去,想也不想就往那道缝隙飞去,忽然,一道天雷打到它的头上。 老妖发出一声巨大的哀嚎,昏死在一旁。 一个白胡子老人坐在莲花台上,遥遥地投来了一瞥,收起了刚刚掐着雷诀的手势,说道;“此等荒僻之处怎会有如此凶兽?” 陆缘忽然咳出一口血,宋庆儿顾不上关注他们,赶忙将陆缘扶起,靠着岩壁。 宋庆儿本能地感觉到,此刻的陆缘与之前相处的那个陆缘有着巨大的区别。 陆缘睁着她那双翠绿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宋庆儿,说道;“我无法维持这个状态太久,你不用管我,等会我将你送出去,等我躲过…” 她咬了咬牙,吞下了两个字眼,又接着说;“…就去找你。” 说完,陆缘便抱着宋庆儿顺着老妖挖出来的通道飞身而出。 那坐着莲花台的白须老人眉毛一挑,露出了颇有兴味的表情。 他飞了下来。 宋庆儿抱着已经晕厥过去的陆缘,一边心急如焚地远望着房屋倒塌的青石镇,一边担心着陆缘的状态。 在宋庆儿焦急之际,老人已经飞到了她们头上。 老人用神识扫了一下这块地,注意到洞里面还有三个小儿。 他一拂袖便将这几个人运了出来,又将目光放到了宋庆儿,不,准确地说是宋庆儿怀里的陆缘身上。 老人满意地捋了捋胡子。 老人一挥手,一道灵气打入陆缘体内,陆缘眼珠子转了转,好像要转醒,但最终依然没掀开眼皮。 老人大奇,对宋庆儿说;“小娃娃,现下秘境突开,各路人马都在往这赶,这几日恐怕有乱,你们要不要跟老夫走?待这边事宜处理完,可随我入宗门。” 老人细看了一番宋庆儿,发觉她与陆缘的根骨竟然极其相似,目前只是半通不通地打开了一部分经脉,若能得到指点,必然也会突飞猛进。 老人心想,这小地方竟有这样的好苗子,这下可给我捡着漏了。他胸有成竹地等着宋庆儿点头。 眼前的老人仙风道骨,一袭道袍飘然,面目慈祥,比章仙师看上去正经出了八百条街。 可是…… 宋庆儿抱紧了陆缘,摇了摇头。 幻境五颜六色的光照得四周热闹非凡,天上飘过去无数有神通的大能,做梦都不曾看见的画面出现在眼前,宋庆儿在这里面并不比一只蝼蚁更有存在感。 然而这只小“蝼蚁”——宋庆儿抬起她那张被灰与泥糊得斑驳不已的脸,对老人说道;“爷爷,对不起,我还有事情要去做,”她顿了顿,又说;“她还没醒,我也不能让您把她带走,我不能替她做决定。” 听了宋庆儿一番话,老人的眸光闪了闪,他说;“小娃娃,你可确定?现在兵荒马乱,来了许多不知根底之人浑水摸鱼,你在这里毫无自保之力,你拒绝了老夫,兴许会将她也害死。” 宋庆儿咬了咬牙,松开了紧抱着陆缘的双臂,将陆缘小心地放在了地上。 宋庆儿向老人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被碎石子磕得见血,她将脑袋深埋着,一字一顿地说道;“请您教我能保命的方法,若宋庆儿…若我日后有机会,必然全力报答您今日的恩情!” 老人哈哈大笑,声音响彻了山头,他不再多言,拂袖往二人身上分别打入了一道灵力。 宋庆儿抬起头时,老人又飞回了天空,消失在那一群奇人异士之中。 宋庆儿望着天空怔了一下,赶忙摇了摇头,背起了陆缘。 就当她转过身,要往青石镇走去时,背后传来了一道纤细的声音;“等等……” 宋庆儿脚步顿了顿,回头一看,只见之前同为祭品的小女孩睁开了眼,正朝着宋庆儿的方向用力伸手。 宋庆儿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小女孩身边。 “听我说,老妖怪已经死了,天上这道裂缝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来了很多神仙,不一定都是好神仙,你们要小心。我现在先去陆府,等我找到人之后我会让他们来接你们。”宋庆儿连珠炮一般说完这些话。 小女孩怔怔地看着她,就当宋庆儿抬腿要走时,她揪住了宋庆儿的裤腿。 女孩睁着一双杏眼,对宋庆儿说道;“我走得动,我想和你们一起下山,可以吗?” 宋庆儿想了想,对她说;“我不能保证安全,而且我会尽量走得很快,你还要一起吗?” 女孩用力点了点头,马上翻身起来,又走到另外两个孩子旁边,一人给扇了四五个大嘴巴。 另外两个男孩幽幽转醒,其中一个哀怨地说;“赵娇娇……死了还要欺负我……” 赵娇娇冷酷地说;“现在立刻起来,我们下山!”说着便上手开始拖拽他们。 在他们拉拉扯扯的当儿中,宋庆儿已经背着陆缘往山下走去。 所幸这路不算隐蔽,几个家族也刚派了人维护,宋庆儿不会走到沟里去,而且能凭着方位在岔路精准选到通往陆家的那条。 三条小尾巴远远地坠着,互相搀扶着努力追赶宋庆儿。 汗水从宋庆儿的额头上流下来,她涨红着脸,等终于看到陆府的匾额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腿脚打颤。 陆府大门紧闭,一丝人声响动也无,好像一座空宅。 宋庆儿背着陆缘,一下又一下叩着大门。 忽然,侧门传来了一道声音;“宋小姐,这边来。” 宋庆儿一转头,看到的人正是之前接她入府和送她上轿的魏老。 小青和小翠一左一右地拥了上来,把陆缘从宋庆儿的背上挪下来。 看到小青小翠,宋庆儿总算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下来。 “我还以为那章仙师把你们……”宋庆儿说。 小青微微一笑,说道;“宋小姐,那獐子还不能敌过我们三人,小姐是为了您才将计就计。” 宋庆儿心中漫起一种温暖的情感。 三个小尾巴灰头土脸的,已经追赶到不远处,魏老严肃地问宋庆儿道;“家主呢?为何另几家的少爷小姐到这里来了?” 宋庆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山洞塌了**成,几位家主可能是死了。他们三个是跟我们一起下山的。” 宋庆儿看到魏老的脸色白了白,她接着说道;“魏爷爷,我现在要回家,请您照顾好陆缘。” 魏老点了点头,说道;“宋家丫头,你的母亲被安排在梅花坊四号,但现在镇上混乱……” 不等魏老说完,宋庆儿转身就跑,身影在道路上渐渐地变小。 第6章 家 宋庆儿在路上奔跑时,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困倦,她一心想回到娘亲的身边,让娘亲抱抱自己。 本来以为被接到陆府那天就是最后一面,没想到这才过去一天一夜,宋庆儿就从噩梦一般的境地里面出来了。 虽然青石镇也遭了变故,但只要宋庆儿和娘亲在一起,一定能将日子过好。宋庆儿乐观地想到。 青石镇上已经乱成一团,许多房屋倒塌,街上挤满了从屋子里逃出来的人,数不清的人穿着单衣站在冷冽的黎明里,冻得直打颤。 有十几个穿着青衣的修者在疏散着人群,圈地施法,又发放着物资,维持着受灾者们基本的温度和安全。 宋庆儿遥遥地看了他们一眼,一头钻进小巷子,在巷子里七拐八拐,跨过横在路面的碎石、爬过倒塌的墙壁,无视摇摇欲坠的屋子,从最近的道路直奔梅花坊。 凭着过往几年沿着街巷兜售野果与柴火的经验,她对青石镇再熟悉不过了。 宋庆儿非常高兴,因为她发现越往梅花坊的方向走,周遭受灾的程度就越低。 宋庆儿胡思乱想着,娘亲现在会不会好好地待在屋里里呢?屋里暖不暖?宋庆儿不在的这会时间娘亲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走之前说的话是不是伤害到她了?不管怎样,娘亲见到我的时候一定会特别高兴吧。 终于,宋庆儿看到了梅花坊四号的院落。 凭着现在极强的耳力,这一路走来,虽然周围门窗紧闭,宋庆儿依然偶尔能听到围墙后面传来的脚步声与窃窃私语。 但是……梅花坊四号毫无声息。 宋庆儿心头猛地一跳。 在将要到达门口时,宋庆儿反而放缓了脚步,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侧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希望能听到一丝一毫的声响。 然而没有。 宋庆儿站在白墙红门下,用力地敲门,敲门声回荡在整个巷子里,一下又一下,敲得宋庆儿的骨节破了皮,也没有人回应。 宋庆儿望着不算很高的围墙,围墙并不算十分平整,虽然抹了白粉依然有些粗糙。宋庆儿手脚并用,从十几米处助跑过来,猛地扒在墙壁上往上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从那次融血仪式后,体能素质便异常地好,宋庆儿一下就爬上了墙头。 她骑在墙头上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吸了一口气,从墙头跳了下去,落在被冻硬的泥地上。 宋庆儿抬腿就要走,可小腿被刚刚的落地震得发麻,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她用手撑起自己,拖着腿往前爬,爬出两米远后,一感到腿部恢复了行动能力就又站起身跑了起来。 宋庆儿按捺着心头不详的预感,大声呼喊着娘亲。 没有回答。 宋庆儿在惶恐中又抓到了一丝希望——娘亲很可能只是出去逃难了,现在正在外面的人群里呢。 她伸手去推大门,惊奇地发现这门竟然没上锁。 宋庆儿穿过昏暗的大堂,转去了主屋,她推开了门—— 宋庆儿看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无法忘怀的画面。 她的娘亲躺在床上,脸和手苍白如纸,嘴角有一大片发黑的血迹,把衣领和被子都浸透了。 宋庆儿的瞳孔放大,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剧烈的耳鸣在耳旁炸开,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她跌跌撞撞地几步迈到床边,握着她母亲的手,可是那双手好冷、好僵硬,宋庆儿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向后退去,所有感官都变得模糊不清,遥远如星。 时间仿佛永远静止在了这一刻。 宋庆儿爬上了床,用婴儿的姿势蜷缩在母亲的臂弯下,这一瞬间,她什么都忘记了,只有眼泪在不声不响地流下,打湿了脸颊和身下的被单。 “娘……”宋庆儿口中一次又一次地呢喃着。 满室寂然。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道脚步声远远传来。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宋庆儿仿若梦醒一般,翻身下床,藏在了床底下。 宋庆儿捂着嘴屏住呼吸,透过床底的缝隙观察外面,她只能看到一双黑鞋和一小段黑袍。 来人散发着诡异的气息,他的声音好像磨砂质感,自言自语说道;“急症攻心…生前的歉疚感还挺重,可惜可惜,肉身根骨太差、患病多年,下品下品。” 说完,他拖着失望的步伐往门口走去。 眼见着来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宋庆儿长舒出一口气,那道不阴不阳的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可别把自己憋坏咯。” 宋庆儿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 宋庆儿彻底从失去母亲的茫然和绝望中清醒过来,她弹射出床底,一脸戒备地看着正从黑暗中钻出来的、那个本该消失的人。 那人脸庞瘦削细长,皮肤白得像抹了粉,嘴唇红得灼人眼球,他的眼珠子也黑得深沉,基本上没有眼白。 男人在地板上四肢并用地爬行,躺起头来咧嘴一笑;“不要害怕,小孩,我不吃人。” 宋庆儿紧紧抿住嘴,盘算着逃跑的可能性。 男人站在床榻旁,他的头诡异地扭了将近一百度,顺带弯着身子压向宋庆儿的母亲,停在了距离她面庞约一尺的高度上,笑嘻嘻道;“这是你娘?” 宋庆儿的表情僵硬了一瞬,这个瞬间即刻被男人捕捉到,他哈哈大笑;“小孩,我能让你娘起死回生,你信不信?” 说罢,他咬破了指尖,在宋庆儿母亲的额头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道符文,宋庆儿看不懂,却隐约感受到了不祥的气息。 宋庆儿的母亲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睁开了混浊的眼睛。 看到娘亲有动作的时候,宋庆儿的心在某一瞬间狠狠抽动了一下,万一…万一呢? 可当她和养育了她八年的母亲对视的时候,宋庆儿意识到,在双空洞冰冷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东西存在。所有希望又如泡沫破灭,转而燃起滔天怒火。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宋庆儿扯开嗓子大喊道;“住手!”说着便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向了那一身黑衣的男人。 宋庆儿毫无章法地一拳锤在了那男人的肚子上,他露出了颇为意外的神情,一伸手就掐住了宋庆儿的脖子。 “小孩,方才还没注意到,这会仔细一看,嘿,你还打通了一半的经脉呢。”男人的两只眼珠分别向两边分开,他的脸抵近宋庆儿,端详了一会她涨得通红的脸。 男人大笑道;“好哇好哇,今日也算是走运!”说着便把宋庆儿往地上一丢。 宋庆儿在地上不住地干咳,嘴里漫着血腥味,她手上仍然不停,试着去抓挠男人,男人也不恼,笑嘻嘻地说;“别吵了,叔叔带你去玩,你娘也一起,走咯!” 说着,宋母便用机械的姿势下了床,给自己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又去衣橱里翻出外衣套上。 宋庆儿噙着眼泪说道;“你放过我娘亲吧!” 男人露出了很稀奇的表情,像是真的很疑惑似的歪了歪头,道;“我在帮你呢,要是你努努力修炼,你母亲就会越来越''活'',懂吗?” 男人转身向外走去,宋母主动来牵宋庆儿的手,宋庆儿抗拒地逃脱,可这双手就像铁铸一般硬,强硬地掐住了宋庆儿的手腕。 宋庆儿被半拖着往外面走去。 大概是青石镇上受灾的地方已救助得差不多,或者因为增派的人手更多,几个青衣修者驾着自己的法器往梅花坊走来。 男人见状,对宋庆儿说道;“没时间了,跟你的家乡告别吧,嘻。” 男人一拂袖,挥出一条小船,先行上去,宋母也拖着宋庆儿飞身而上。 两人一尸走进船厢,男人倚在小茶几上,宋母松开了钳制,任由宋庆儿缩在一个角落。 小船飞速地往裂缝飞去。 那巨大的裂缝越来越近,四周满是天南海北的修者,有的是宗门来安排历练,有的是散修,甚至还有一些不世出的大能。 许多人徘徊在周围,等待着秘境变换成合适自己的情况。 男人看也不看,露出一丝兴奋的笑,驾着小船就往里面闯。 宋庆儿坐在船中都感受到了一丝吸力,那通天的巨大裂隙前流动着强大而混乱的能量,狂躁地左冲右撞,随着里面出现的世界而发生变化。 还没等宋庆儿看清眼前的世界,小船就一头扎入了秘境之中。 宋庆儿感到天旋地转,有一段时间好像有人把她切开又重组了似的,无数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其中有些好像从未发生过,不等宋庆儿捕捉到它们就转瞬消逝了。 宋庆儿昏迷了过去。 陆缘睁开了眼。 她一个猛起身,大声喊;“庆儿,庆儿!你在哪?” 小青接道;“四小姐,庆儿回家了。” 陆缘捂住脑袋,用力甩了甩头,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我为何没有进洞的记忆?”她惶惑地皱起了眉,“快把庆儿带回来,把她的母亲也接上。” 刚说完两句话,她自己又将自己否决了;“不,我要自己去找她。”说着便要起身,可是腿上一个踉跄,小青和小翠赶忙上去扶住她。 陆缘一声不吭,借着力把自己撑起,忍受着经脉和骨骼、肌肉的疼痛,朝外面走去。 小青和小翠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将陆缘半托起,小青斟酌着说道;“小姐,现在外面恐怕不太平,我们还是先等风头过了…” 陆缘恼道;“不太平你们还让庆儿出去!” 小青和小翠侍奉陆缘五年,第一次看到她动怒,连忙请罪;“奴婢罪该万死!奴婢们马上就去找宋小姐!” 陆缘感到头疼欲裂,只想马上确认宋庆儿的安全,二话不说向外面冲去。小青和小翠又惊又怕,二人紧紧跟在陆缘身后。 陆缘在计划和宋庆儿一起走时,早已知道宋母的地址,本想将她先接到小院里,可章仙师来得突然…… 想到这里,她的眉间掠过了一丝阴翳。 万一就在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变故……她打断了自己的想法。 陆府管家魏公远远地看到陆缘急匆匆地走来,做了个揖,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去路。 陆缘冷冷道;“魏公,请让道。” 魏公深揖道;“四小姐必是要去寻宋小姐,请勿担心,自宋小姐走后,老夫深觉不妥,已派了俩小厮跟着宋小姐,再过两柱香大概就能携二人归府了,您且在府里稍等。” 陆缘和缓了面上颜色,也拱手道;“劳烦魏公费心。” 陆缘随着魏公坐到了主屋大堂里,等候着宋庆儿的消息。 不久后,小厮流着满头大汗进了主屋,拜道;“报四小姐、魏公,梅花坊四号空无一人!” 陆缘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