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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三章 雷霆与暗流

作者:蓝猫为啥是灰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勤政殿内,稀薄的晨光透过高窗,在地面金砖上切割出几道斜斜的光柱,浮尘在光中无声翻滚。


    齐王楚承熠已经在地上跪了许久。


    从依礼参拜后,父皇便未叫他起身,只留他这么直挺挺地跪着。御案后那道目光沉甸甸地压在他头顶,无声,却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难熬。膝盖从最初的刺痛渐渐转为麻木,腰背却不敢有丝毫松懈,挺得发僵。冷汗早已浸湿了内衫的背心,黏腻地贴着皮肤,他甚至能感觉到额角一滴汗珠正顺着鬓角缓缓滑落,痒得像是有虫子在爬。他想控制,可越是想压住那股心虚带来的生理反应,冷汗反而冒得越凶。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角落仙鹤香炉吐出的沉水香,丝丝缕缕,试图安抚这凝滞的空气,却徒劳无功。


    过了一会,皇帝朝梁公公挥了挥手,梁公公马上会意,示意所有殿内的太监宫女赶紧退下,梁公公最后走出殿,反手关上了殿门。此时大殿上,就只剩下了父子二人。


    “昨夜,”皇帝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脸上,那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让楚承熠几乎想避开,“太师回府途中遇刺,你可听说了?”


    楚承熠喉咙发紧,干得像是吞了一把沙子。他本能地想扯出一个震惊愤怒的表情,想说“儿臣刚起尚未听闻”,想厉声斥责“何人如此大胆”……可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现所有的伪装都在父皇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冰消瓦解。他太不擅长这个了,那点心思在真正的帝王心术面前,苍白得可笑。


    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楚承熠啊楚承熠,你真是个废物!连这点场面都撑不住吗?!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直紧绷的肩背垮了下去,颓然地闭上眼睛,声音沙哑疲惫,带着认命般的解脱:


    “父皇……不必再问了。是……是儿臣做的。”


    承认的话脱口而出,没有想象中的雷霆震怒,殿内反而陷入一种更深的寂静。仿佛连那袅袅青烟都停滞了一瞬。


    下一刻,皇帝胸口剧烈起伏,压抑的怒火如同决堤的洪水,骤然爆发。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上的紫毫都跳了跳,声音如同惊雷,在空旷的大殿里炸响:


    “楚承熠!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刺杀当朝太师!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朕这个父皇?!”


    楚承熠被这声怒喝震得浑身一颤,俯下身,以额触地:“儿臣有罪!儿臣……儿臣只是……” 他想辩解,想说为了北境,为了遏制豪族,可那些理由在父皇的盛怒和昨夜那差点牵连楚尧的后怕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只是为了你那套‘非此即彼’的蠢办法!”皇帝替他说了下去,声音里充满了痛心与失望,“你以为杀了王衍,江南的问题就解决了?北境的粮草就能从天上掉下来了?蠢!愚不可及!你向来光明磊落,怎么也会行此阴谋之事!”


    楚承熠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任由父亲的斥责如同鞭子般抽在身上。


    皇帝喘着粗气,指着他,忽然问道:“这主意,不是你自己想的吧?就凭你那直来直去的脑子,想不出这么‘周密’的计划!说!是不是你身边那个姓韩的幕僚给你出的主意?!”


    楚承熠猛地抬头,急声道:“不!父皇!此事全是儿臣一人所为!与韩先生无关!是儿臣利令智昏,是儿臣行事鲁莽!请父皇只治儿臣一人的罪!” 他绝不能将韩玠拖下水。


    皇帝看着他这副急于揽下所有罪责的模样,又是气又是无奈,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他拿起御案上一份文书,抖了抖,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嘲弄的疲惫:


    “你们啊,自以为算无遗策,能瞒天过海。结果呢?一个巡防营的队正,区区一个队正!就把你这点心思猜了个**不离十!你呀!你让朕说你什么好!”


    这话像一根无形的针,扎得楚承熠脸颊发烫。他引以为傲的行动,在旁人眼中竟如此漏洞百出?


    “江南豪族,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沧桑,“你想遏制他们,清丈田亩,查实人口,没错!是对的!朕难道不知道他们侵占田亩、隐匿人口、把持科举?朕比谁都清楚!”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严厉:“但做事,要讲究方法!要有策略!要有急有缓!现在是时候吗?北凉陈兵边境,虎视眈眈!朝堂之上,南北对立,各为其主!这个时候,要像承烁那样,拉拢他们,哄着他们!你以为杀了王衍就一了百了?现在北凉随时有可能打过来,你腾的出手整顿江南吗?到时候江南群龙无首,人心惶惶,粮草断绝,北境怎么办?大楚怎么办?!”


    每一个问句,都像重锤敲在楚承熠心上。他之前被愤懑和冲动蒙蔽,此刻才隐隐后怕。


    “儿臣……知错了。”他再次低下头,声音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悔悟。


    “对待这些世家大族,不能一味打压,要分化,要拉拢,要恩威并用!朕教了你多少次了!”


    楚承熠无言以对。


    “你就不想想,他王衍是什么人啊?那是高宗元平十四年就入仕的三朝老臣!这么多年为我大楚,不说有多大功劳,苦劳总有吧?他就那么一心为私吗?你要知道,人人都有私心,你不能指望每个人都一心为国,否则岂不是人人都是圣人?”


    皇帝顿了一会,继续说:“而且朕告诉你,别以为你那些谋士就是全然为你着想。就是你身边那些自诩清流的大臣,也不全然都是为国!谁还没个私心?啊?什么寒门豪门,都是人,谁比谁高贵啊?不过都是一丘之貉!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皇帝看着他终于低下去的头,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他挥了挥手,像是驱散什么令人厌烦的东西:“罢了。此事,到此为止。朕不会再追究。但你给朕记住今日这番话!江南之事,要徐徐图之,要等待时机!水磨工夫,比你那套打打杀杀难得多,但也稳妥得多!回去好好想想,把你那身莽撞劲儿给朕收起来!”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楚承熠重重磕了一个头,声音哽咽。劫后余生的庆幸,与计划失败的挫败,还有对父皇苦心的一丝理解,混杂在一起,让他心绪复杂难言。


    “滚吧。”皇帝转过身,不再看他。


    楚承熠从地上爬起来,脚步有些虚浮地退出了勤政殿。殿外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他抬手挡了一下,只觉得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几乎在齐王被训斥的同时,沈恪和周彪一前一后走出了宫门。


    周彪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刚从什么龙潭虎穴里逃出来。他凑近沈恪半步,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江湖气的熟稔:“沈统领,陛下这脸色……可真是够瞧的。啧,齐王殿下这回,怕是挨了好一顿排头。”


    沈恪面色平静,步伐稳健,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周彪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又说起来,语气里带着点如释重负和未卜先知的得意:“不过话说回来,那个顾献安,调去羽林军,嘿,我老周一点儿也不意外!我就知道,这小子在我那巡防营呆不长!是块好材料,搁我那儿,屈才了!”


    他瞥了一眼沈恪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忽然想起什么,挤眉弄眼地道:“哎,沈统领,前些日子,你们羽林军的陆巡陆校尉,还特意跑来我那儿打过招呼,让对顾献安稍稍留意着点。我当时就琢磨,是不是你沈统领早就看上这小子,准备挖墙脚了?”


    沈恪脚步微微一顿,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陆巡去打招呼?他并未安排过此事。陆巡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性子沉稳,除了自己和陛下、公主的命令,绝不会擅自做这种引人注目的事情。陛下?陛下若有意,直接下旨便是,何必让陆巡私下打招呼?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沈恪心里瞬间明了,面上却不动声色,摇了摇头,语气肯定:“我没有安排过此事。”


    “啊?不是你?”周彪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挠了挠他那刮得青亮的头皮,“那就奇了怪了……难道,是晋王殿下?”


    沈恪没有接话,只是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宫墙深处,永宁宫的方向。心里那个答案越来越清晰。这小公主,心思藏得倒深。


    他不再多想,加快步伐:“走吧,周统领,正事要紧。”


    巡防营北校场。


    日头升高了些,操练的号子声震天响,尘土在阳光下飞扬。兵卒们穿着统一的号服,挥汗如雨,重复着枯燥的劈砍、突刺动作。顾献安站在自己那一队的队列前,目光沉静地扫过每一个人的动作,偶尔出声纠正。


    “手腕再压低三分!发力在腰,不在臂!”


    “石猛!步子收着点!阵型!注意阵型!”


    石猛嘿嘿一笑,收了收那过于豪迈的步伐,瓮声应道:“是!队正!” 他对顾献安是真心服气,不光是打不过,更因为顾献安有本事,还不藏私,肯教他们真东西。


    就在这时,校场入口处传来一阵骚动。只见巡防营统领周彪,陪着一位身着羽林军高级将领服饰、气度沉凝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那男子面容刚毅,眼神锐利,正是羽林军统领沈恪。


    “全体都有——立正!” 值星官高声喝道。


    校场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兵卒停下动作,迅速列队,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点兵台。


    周彪陪着沈恪走上点兵台,清了清嗓子,声若洪钟:“都听好了!这位是羽林军沈恪沈统领!沈统领今日前来,是奉陛下旨意,选拔英才,充实羽林!”


    台下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嗡嗡声。羽林军!天子亲军!那是多少军中儿郎梦寐以求的地方!待遇优厚,地位尊崇,更重要的是,那是距离权力中心最近的地方,是晋升的终南捷径!


    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炽热起来,紧紧盯着台上的沈恪。


    沈恪上前一步,目光如电,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最终,精准地落在了左军第三卫第五都第二队的方阵前,落在了那个身姿挺拔、眼神沉静的年轻人身上。


    “顾献安!”沈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遍整个校场。


    “属下在!”顾献安跨步出列,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心里也有些意外,羽林军统领亲自前来,还点了他的名?


    “石猛!张贵!李栓子!王五……”沈恪接着又念出了七八个名字,无一例外,都是顾献安队中的骨干,也是那晚参与了齐王府外围警戒和后续追击行动的士兵。


    被点到名字的人又惊又喜,慌忙出列,在顾献安身后站成一排。


    沈恪看着他们,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认可:“即日起,尔等编入羽林军,归陆巡校尉辖制。顾献安,授羽林军六品衔。”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冗长的训诫,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引爆了整个校场!


    羡慕、嫉妒、难以置信、与有荣焉……种种复杂的目光,几乎要将顾献安几人淹没。尤其是顾献安,从巡防营的队正,直接跃升为六品羽林军!这简直是鲤鱼跳龙门!


    石猛咧开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用力捶了一下身边同伴的肩膀。其他几人也是激动得满脸通红,胸膛挺得老高。


    顾献安心中也是波澜微起。羽林军……这意味着他将有更多机会接触到更高的层面,也能……离她更近一些。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再次抱拳,声音沉稳坚定:“末将领命!定当恪尽职守,不负陛下、沈统领信任!”


    沈恪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对周彪示意了一下,便转身走下点兵台。顾献安几人连忙跟上,在一众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离开了这片他们熟悉无比的校场。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营门之外,校场上凝固的气氛才骤然松动。


    周彪看着台下那些依旧心潮澎湃的兵卒,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自己身上。


    “都看见了吧?!”他双手叉腰,声音比刚才又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极具煽动性的粗豪,“啊?!看见没有?!顾献安!以前就跟你们一样,在这校场上流汗,吃土!可人家有本事!抓住了机会!现在怎么样?一步登天!进羽林军了!”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渴望的脸庞,继续吼道:“知道羽林军是什么地方吗?!那是天子亲军!是陛下的脸面!进去了,那就是有了品级的官身!饷银翻着跟头往上涨!顿顿有肉!穿着最光鲜的盔甲,握着最锋利的刀!”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台下那些越来越亮的眼睛,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更重要的是什么?!是能见到陛下!是能在贵人面前露脸!说不定哪天,你立了功,陛下看你顺眼,一句话,你就外放出去,当将军了!光宗耀祖,封妻荫子!懂不懂?!”


    “懂!”台下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涨。每一个士兵的眼中,都燃烧着名为“希望”和“野心”的火焰。顾献安的例子,就像在他们眼前画下了一张触手可及的大饼。


    周彪满意地看着这效果,大手一挥:“都给老子好好操练!把本事练扎实了!以后,咱们巡防营,谁有本事,谁就能像顾献安一样,飞黄腾达!听见没有?!”


    “听见了!!” 声浪几乎要掀翻校场上的天空。


    而此刻,走在前往羽林军衙署路上的顾献安,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巡防营的一个传奇和标杆。他跟在沈恪身后,阳光透过街道旁梧桐树的枝叶,在他肩头的甲片上跳跃出细碎的光斑。他看着前方沈恪沉稳的背影,又想起那晚鸾驾车帘后,那双清澈又带着一丝关切的明眸。


    新的征程,开始了。这条通往宫墙、也通往她的路,不知前方,是荆棘,还是……微光?


    他握了握拳,指尖触碰到怀中那枚冰凉的忠勇印。目光,愈发坚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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